空 灵
——我读山水诗
作者:简媜
振衣千仞岗,或者闲坐于江岸,听流水为你说书。
目录
牵动一潭星(序)
卷一 空山灵雨
题西林壁(宋.苏东坡)
.天光草舍
鹿柴(唐.王维)
.石径爪痕
鸟鸣涧(唐.王维)
.月在青草榻上
人月圆(元.张可久)
.布衣老人
竹里馆(唐.王维)
.梦鼾
卷二 大漠孤烟
西江月(宋.辛弃疾)
.霜了两鬓
天净沙(元.马致远)
.喝眼前的酒
望江南(宋.苏东坡)
.生与逝乃同一棵桃树
敕勒川(佚名)
.一株行走的草
卷三 轻舟剪水
下江陵(唐.李白)
.一只翠玉镯山水
暮秋独游曲江(唐.李商隐)
.远方有更美的天国
如梦令(宋.李清照)
.船是背叛岸的
滁州西涧(唐.韦应物)
.听舟子说流水
浪淘沙(唐.白居易)
.栖在窗台的白鹭
旅夜书怀(唐.杜甫)
.那人走时,只有星光送他
卷四 野鹿眠山草
采樵作(唐.孟浩然)
.高歌
清江引(元.马致远)
.本分
卷五 独钓寒江雪
江雪(唐.柳宗元)
.一竿冷
渔父(南唐.李煜)
.春风送网
沉醉东风(元.白朴)
.相忘于江湖
卷六 潮打空城
登幽州台歌(唐.陈子昂)
.孤寂
黄鹤楼(唐.崔颢)
.眼中人
念奴娇(宋.苏东坡)
.带酒江月
石头城(唐.刘禹锡)
.空城
卷七 雪夜柴屋
枫桥夜泊(唐.张继)
.一口闲钟
寄全椒山中道士(唐.韦应物)
.雪夜柴屋
寻隐者不遇(唐.贾岛)
.谁来谁做主
【序】牵动一潭星
我不善于守约,使得这书延宕了两年才变成铅字。
写书人,也会在自己的字里行间迷路,这是事实。两年前,本以为摘选心喜的山水诗,做一趟心灵之旅,应是驾轻就熟的;后来,愈走愈远,好比网鱼的人被江面的星辉吸引了,拿网去捉星。
山水诗里那份对人世的沉重悲情,对乾坤的无止境探问,使诗中的一山一水,隐喻了一人一情。
我起初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以为依山走笔,随水流墨便是了。
而后发现山是人的山,水是人的水。不管是幽篁里抚琴的高旷,或烟寺晚钟的清寂,中国的山水诗总是与人世互证。幽州台、黄鹤楼,皆诗人胸中块垒。
所以,我虚构了一个旅人,走过二十七首诗词曲,始于《空山灵雨》,止于《雪夜柴屋》,追寻他最后的归宿。每首诗,或取其意象,烘托旅人流浪的过程;或取情境,暗合他那驿动的宿命。
山水诗,无时代之隔。王维的空山,张继的夜半钟声,依然在我们心中。诗人不是要我们逆溯到唐朝,去寻访某山某寺,他要百代千年后的我们,去叩访自己的空山,聆听心内的夜半钟声。则这山才是连接唐宋元明至今不灭的山,那钟声也才是永远在时空中轻敲的大音。
山水之所以令人流连,因为我们活在人世,悲喜在人世;山水诗之所以引人长叹,因为它直指内心视野,唐人之心,宋人之心,今人之心。
所以,我的旅人也不刻意落实在某个时代。一方面,生怕着了现代的实相,会干扰原诗之美;再者,旅人本是不分时代的。
与其说,我拨动二十七首诗如二十七弦,不如说,或在唐,或在宋,或在元,那些以山为琴,以水作弦的诗人,老早拨了我。
一九九一,元宵节于深坑
【卷一】空山灵雨
你以为野兽出没的山最险吗?
不,
你记得,空山最险。
【题西林壁】(宋.苏东坡)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天光草舍】
我在天光初透的草舍里醒来,不确定今日的晨光将指引我步上哪一条旅路。
昨夜独品的茶,已经冷却,像经过的每一处驿站,都应该离弃,让它们如秋天的黄叶落了,落在记忆的湖泊上。
鸟声如牧笛,催促它所放牧的旅人应该出门。木门前的槐树,此时安静地等候苏醒,它属于春所放牧的。我会记得曾经有一间草舍收容过我疲惫的身躯,曾经木门前有一棵小槐树,与春天订过约的,现在,我要出门了,它忘了跟我道别。
草径淹没我的足印。隔溪岸,早起的村姑娘正在浣衣,我听不见溪水被她们的手指戏弄得怎样喧哗,但我瞧见那更小的姑娘在两棵桃树之间架起竹竿,此时正从浣衣女的手中接过一件衣裳,披在竹竿上像摊开年轻姑娘的心事。那小的一定瞧见我了,她像小蛇钻进草丛一般蹲在姊姊的身旁,耳语,两双眼睛哆哆嗦嗦地望我,又假装正在专注地浣衣,以掩饰她们更神秘的耳语。
她们会怎样说起我呢?
“瞧!他多老态哟!大清早赶哪根肠子的路?”
“我打赌他还未喝小米粥就出门的!”
“他上哪儿去?昨晚才进村的,爹爹说来了个客!”
“谁家的客?”
“你问他去。”
“你心急,你问他去。”
“我打赌他会再回来,说不准明儿早,咱们洗衣裳,又瞧见他。”
“哟!看你洗衣裳,你美!”
“他娶亲了吧,这岁数早做爹了!”
“你问他去!他过桥了,嘘,他在瞧我们……”
“我替你问:嘿!哪家的,我家姊姊有话问你……”
“死丫头你!”
她们这样议论我的吧!但我知道,当桃花都开了春,她们会议论上哪儿买桃色的绣线针几件春衫;桃花流了水,她们还怕没处密谈吗?赌哪一棵的桃子甜些,那赌输的定会噘着嘴说:“我顶爱酸的,怎样!”
我但愿时光永远以亲昵的姿态流过她们的生命,带引她们安憩于桃花坞,健壮的神永远聆听天真的姑娘的耳语。
那么,我是不应该走上前去,告诉她们一个旅人的故事,我多么害怕惊扰等待中的花苞啊!
旅人应该往生命的群山走去,探测路的险巇,丈量峰壁上青苔的长度,并继续以剩余的力气叩问山的真面目。
【鹿柴】(唐.王维)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石径爪痕】
我履着野兽的爪痕,登上山的石径。
莫要惊扰什么了,在愈行愈深的山里。
这冬与春正在密谈的季节,连阴晴也不辨了,我单薄的一个凡人,又怎能从山草眠睡的姿态猜测雪的重量,及风的千军万马?那爪痕又该是哪一头兽的?是频频回头的梅花小鹿吗?抑是村牛,歇工的时候踱着步,来到石径上擦它的蹄泥,以为了断当日的红尘,便可以老僧入定。
在忧愁尚未发现我,成天只知道追逐小牛犊取乐的年纪,有一天,星空下,那蓄着白髯的邻翁问我:
“你这双脚将来要走长路的,考考你,打比方说,你现时要上大山,遇到两个人,一个呢也要上大山,另一个呢刚从大山下来,你问谁路呢?”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同,但故意很用力地想,要说个了不得的答案给他:
“甭问路,爷,我熟!”
“我说别处的大山,你没去过的。”
“爷,我问上山的。”
他似乎有些惊愕,又和气地追问:“怎说?”
“唉,爷,有伴儿嘛!那下山的急急忙忙赶回家喽,有工夫说话吗?上山的一个道儿,咱们一块吃大饼抓猪雏,还喝酒哩!”
他嗯哼地吟哦一会儿,遥望远空的星点,仿佛回想往昔的事件;又像凝眸草丛里的流萤,从幽微的火光中预见了什么。
“如果,你的伴儿落了陷阱,死了呢?”
我不曾提防有此一问,觉得十分无稽,两个牛劲的人,会中什么陷阱?山能有多险,了不得像中猎枪的大黑熊,都倒地了,还看不准几根毫毛吗?我说:
“不会的,爷,我们气力够!”
“若会呢?”
“那……,那我替他堆土馒头,往后捎纸钱。”
我突然感到黯然,仿佛真的死了伴儿。我想明早去敲顺子他家的门,我刚刚拿他当伴儿的,他若死了我舍不得。
“堆了土馒头之后呢?”
“之后,之后我就一个人走了,爷!”
他与我都静默了,好像星光照临的远村近舍,都成了大小的馒头。长叹之后,爷说:
“你要记得,问那下山的!”
“怎说?爷。”
他的银须在月光下丝缕分明,每一根都隐藏一季风霜似的,而此时又安静而完整地成为他脸庞的一部分,再也想象不出银胡之前,那张红润的少年脸。
“下山的,摸清山的脾气,告给你哪里是崖,哪里是谷?你记到,年轻人仗着膀子硬,自以为抡拳就能扛山了,其实都是空拳,你以为野兽出没的山最险吗?不,你记得,空山最险!”
我如今懂了,爷。
看似平和的山,晨雾刚从山坳缓缓漫散,缭绕于苍翠的众树之间。众树各依脾性,或占据崖岸,或落籍于峰顶,彼此相安无事。同样在时间的流域里推衍各自的情节,以至于一棵猛抽绿叶的小山茶旁边,竟住着行将枯萎的老槐!山茶的嫩叶不能阻止槐叶的飘落,如同槐叶不能启示山茶的未来。山只是静默,荣枯的故事,都在里面了。
爷,我懂您了。在繁华的表象背后,每个人都是孤独者;指路人的话语依然留在耳内,但山已不是他登临时的山。惊险的是,在空寂的山林深处,爷,我看见自己的影子长满青苔。
【鸟鸣涧】(唐.王维)
人闲桂花落,
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
时鸣春涧中。
【月在青草榻上】
歇宿在垒垒的石岩边,暮色看来像一匹稀薄的鱼网,网住了几颗幽微的远星,及一个游动的人。
蛇藤盘绕于树干间,我采来柔嫩的青草,铺设于地,今夜就结巢于此吧!
白日里拾阶而上,几经蜿蜒,倒也看出这山的走势;山势如一条游龙,峦与峦接合又相互推动,我藏身的这山便被另一座更丰厚的大山所怀抱,形成转弯的姿态。两山之间的空隙就由瀑布来弥补,我必须登临得更高,才能亲闻初瀑的呼啸,此时在我不远之处,只是化身为山涧而已。也许明晨,唤我醒来的,会是涧水那温柔的女声吧!
那么,晨间两位浣衣的姑娘,也与我共饮一条水了。山底的村落已到吹灯时刻,她们已将心事折叠了,连同今日的衣裳放进柜子里吧!村落在我眼下,已被深蓝的夜色拥抱着,偶有孤灯缓缓前进,那该是迟归的夜行者!他以为自己最夜了,怎能测知还有更夜的人正目送他回归?
山的黑夜,让我分外沉静,从来不曾发现在完全的沉静里有一丝甘美,那味道不在舌尖,不在耳畔,也不在眼睛。仿佛从我躺卧的青草茎里漫溢出来的,又像从遥远而又接近的地方,水溅在石岩上传来的一种回音,引起了甘美的想象。但当我刻意去追索,青草与水声又失去原先的甘甜了。
我被自己欺蒙了吧!
沉静之所以可能甘美,是因为我的心与山悄悄结合了;而山何尝停滞过?夜色的浓淡、星空里星子的移动、山涧的流畅、花树的翻覆,以及不知憩息于何处洞穴的兽的鼾声,共同和弦才完成山的笙歌——所有的生灵放弃了他们的武装,才得以如此静好。
我所体会的甘美,便是在无所欲求的心境下,成全了山又分享了山的馨香。
姑娘们窗前的桂花会在夜间飘落吗?若我的胸臆已经呼吸了远村飘来的桂香,我也要欣然同意,她们也与我分享这一份静美了。
至于迟来的月与惊呼的鸟啼,就让山涧安抚他们吧!山的笙歌不押韵,更能容纳弦外之音。
但那羞愧的月亮似乎为自己的莽撞感到不安,悄声地走了。春山夜静,待我翻身,原来她已睡在我的青草榻上,忘了将灯吹熄。
【人月圆】(元.张可久)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布衣老人】
海涛的繁忙,为了承载帆船。
蜂蝶的繁忙,为了探测花房。
平地里吹起野风,乃为了成全一种空旷。
但是,繁忙的心,你企求着什么?
山中一夜,无梦。却被吹落在脸上的叶子拍醒,天光从蛇藤的臂膀之隙流泻下来,像千万只山灵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藤条似乎更老皱些,松萝从树干上款款地漫步于藤身,悬垂的丝缕,像遥远的往事,拂起我的记忆。
草榻经过一夜辗转,枯成干黄。我仍记得昨夜沉静中所嗅出的甘美,带着青草的幽香,而现在,这些又都成为过去了。
得到的并不比失去的多,这该是生命里无法求全的难题吧!当时一心想要的,以为要到了就等同幸福,但是得到的同时所失去的东西,却留给后来的自己慢慢去遗憾了。
人,如何能预先成熟呢?在当时当刻就能看穿得失的轻重,选择众人以为是“失”的,而能噤若寒蝉地等候它在未来成为“得”。
或者,寄生的此世,无所谓既定的得与既定的失?两者不断互相牵动、更替,轮流作为“得”,也轮流作为“失”。
涧岸,掬水浣面,一股清凉逼走五内的浊气。啊!若我不曾沉醉于尘世里,此时如何能感念涧水赐给我的冷冽?
忽然,涧岩背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我怀疑是一只睡渴了的小兽,待到眼前,原来是一位布衣老者。
他将一只木桶掷于涧面,自己嚯嚯地喝两口水,汲水,提着木桶走了。
竟不曾发觉我,好像我是一块多长出来的岩石罢了!在深山里乍见人迹,我不知如何启口,想起这几日来,一直禁语着。
“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嘴边涌现出来。为了涧水,也为那位老者。
沿着水迹,拨开枝丫横生的茂林,眼前已不见老者,正在迟疑,忽然听得几声咳嗽,从侧边的密林传来,林间回荡着薄薄炊烟,老者已经生火了。
数间茅草搭成的屋舍,安静地在四季里养老。庭前铺着木板路,大约是山中欠石,随手劈了枯木,参差拼着,久而久之,木板与泥土咬合了,走起来倒也稳健。两棵高耸的老松算是院门,去岁的针叶随意散落,也不扫,也不扬,旧针新叶就这么上上下下缝出一小块人间。
我于松间小坐,拿不定主意是否与他招呼?灶房外传来劈柴的声音,间杂着他使力的鼻哼。我应该打扰他吗?还是继续我的旅程?
但是,这格局逍遥的屋舍,又引起我的好奇,数间草舍住的是谁呢?原以为会有稚子奔出,或老妇踱来,却只有晨风牵我衣袖,春阳都已经高挂了。
“老……老伯!”
我站在他背后。
他回头,“啊!……人!”吃惊地嗫嚅着,稀疏的白髯像松萝依附于朽木;眼神炯炯,似那潭山涧,倒叫我不知下文了。
“来,你劈!这块木头咬定斧头咧!”
他突然伶俐起来,豹子似在灶前露身手,不必回头,已闻得粮食的香味了。
“我瞧瞧!……还不错,赏你粥吃!你提醒我骂那砍柴的,少捎这种硬脾气木头给我,十把斧头不够它嚼!咱们吃粥,我饿了!呵,大日头好,我晒死你这块坏木头!吃粥吃粥!”
他摇铃似的一串话,倒让我拘在胸口的那套知书达理、待人接物,全轰了!
竹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盘酱瓜,两碗粥喘着白烟。粥气扑在脸上,恍惚间,竟错觉自己是草舍的少主了。
他也不招呼,仿佛什么事都不比吃粥重要,就算皇帝来了,也得等他喝完粥再说。嚼花生米像嚼珠玉,眉也不皱。猛地吐出一句话:
“打哪儿来的,你?”
我朝山外比了比。
“村来的!十八拐的还是三十拐的?”
我一脸狐疑。
“咳!十八拐的我熟,三十拐的不熟。我告诉你,十八拐的好人多,三十拐的肠子弯弯曲曲,专使坏!”
我懂了,从草舍算去,拐十八次路口有个村;三十拐的也有座村。
他嚯嚯喝光两碗粥,忽然吊起一只眼觑我,好像在想极遥远的事。
啪!他拍筷,桌上的花生米蹦出碟子。
“难怪眼熟!我那畜生,跟你一个大。太阳出来啰,他打从东边出门,太阳滚到西了,他没回门,你瞧瞧,迷路了,我这么想。这年头,做爹的一个样儿,做儿子的一个样儿;老的迷够了,换少的迷……”
我停着,等他把话数全,但他挟花生米嚼,仿佛话都在里头了。
“你哑巴啦?不吭气儿!”他提掇我。
“我……我饱了!”
“饱啦!收拾收拾,干活去!”
他又豹子似的窜到另一间屋,提着一顶斗笠,操起一根扁担出门,走了几步,又走回头:
“我上三十拐骂人!你,自个儿管吃管住,洗碗、晒柴、打水、院子画一画,看着办!哦,别动那只鸡,我许人啦!”
还是那身布衣,忽然灭了迹。
山中无岁月,却住着这么个老人,从他健步如飞的鞋法,看不出沾过多少泥沤。
洗碗、晒柴、打水、扫院子,照着办了,老爹。
掩在三两株桃树背后,另一间草舍里,我惊见漫散于地的书卷!
蛛网恣意牵连,山中潮气蒸出书霉。缺页的,想必是翻读过勤断了线,如今道理拢不合了。手批的朱字多已湮灭,遒劲的笔法不难看出少年血气,此时却如黄土岗上的点点鬼火。
一只鸡从书堆里钻出来,兀自朝院心踱去,也不啼。
才看见,鸡所窝藏的角落,蓬头散发着一幅字,鸡羽、尘垢已作了注疏。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下联呢?不见下文了,莫非拿去塞窗棂的潲雨,还是烹茶时的火信子?
我掩门而出,有一股郁闷的冤气从胸内涌上喉间,终于沉沉地“啊——”了出来。
鸡啄松针,扒弄旧泥。似乎暗示我,汉唐风流,都在它的爪隙。
下文呢?在这不欲多言的深山里。
日已西斜,出门的人尚未回门。难道老的等过少的,捉得今日,换少的等老的?
柴房后,莽莽苍苍野林子,那两座书着姓氏名讳的墓,想必听出劈柴的刀法不是你。但是,她比我更早知道,你许了一只鸡给她;而另一个人,他一日不回门,老爹爹,你一日不赏他粥吃。
【竹里馆】(唐.王维)
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梦鼾】
布衣老人的鼾声拂吹门帘,隔着一道土墙,好似忽远忽近的海潮。
“甭收拾了,呵呵,上床与鞋子道别!”他撂下这话,步法颠荡往房里去,两只鞋儿在桌底走散,一前一后,半梦半醒,左脚不追右脚。
陈年酿的酒,在脸上回春;一股暖意,游走于五内,尖石乱岩般的心垢遂化为一阵散沙。
于是,我走出柴门,看见一轮明月。
好酒需留待好夜,好夜留待好人,知音相逢才斟好酒。客舍二三日,此时最难得。不独人善、月清、酒醇,还得加上知己已离席,留我独自与明月叙旧,酒的余韵使天地同我畅怀。
有什么能比拟明月?周而复始逍遥天际,月牙也好,或是此时皎洁银盘,总也不老!亘古以来,滚滚红尘不能沾染她,四季风霜不能埋没她,人的渴慕眼神不能挽留她。
明月照着松林,一针一缕,补缀谁的春衫?是犹然关闭于书斋,形销骨蚀的士子?还是早已无梦无灾,睡时敛目、醒时怒视的布衣老翁?抑是我,忘了名姓的旅人?
酒意让我多情起来,我暗笑自己。板阶上散乱的松叶,似拆衣后的线头;月牙曾拆裂谁的旧衣?于今,明月亲手穿针,缝纫谁的新裳?
合该是我的,旅人的鞋后头沾着旧尘,前头迎着新泥。
深夜里春虫唧唧,说它们的梦话。人费尽唇舌争辩的生命道理,是不是比老人鼾声、虫子梦话更透彻呢?
此时,明月照我,便是只为我而照了。我应该空旷自己的心,像了无兽迹的平滩,让月辉沾染心岸上的每一粒散沙。
告别的话,都是多余的吧!回荡在我耳内的琮琮琴音,那是老翁的密旨,托付松涛传来他的送客曲。
【卷二】大漠孤烟
当他穿过老树枯藤的林子,
他知道那是鸦鹊的路;
若他踏过小桥流水,
他知道那是庄稼人家的路。
他的路在西风的袍袖中,
在夕阳的咽喉里。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宋.辛弃疾)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霜了两鬓】
平野恒常,如慈爱的母亲,从不苛责种子萌芽的速度,只为它们呼唤四季雨水,每夜,为它们央求月亮点灯。
此时明月,挂在禽鸟栖息的枝丫后,从我憩坐的地方望去,像一面银镜,镜内勾勒几笔水墨,那是枝子的姿态,在我看来,像书家的醉字,写的莫非是个“静”,月的笔画缺漏,只能从一团银白中意会,少了“月”的静字,在月夜里仍是圆满的吧!
多少世事,必须这么体会!在我掌中,原以为缺漏的情事,是否反而是最好的留白?实相俱全,人只会就实论实;若有所缺漏,人被虚意吸引,于丛丛荆棘路中抚额沉思,在岁月流转中霜了两鬓,当下小坐,突然领悟那留白的意境。虚,把人带到更高的真实,脱离原来情事,坐在更高的位置,用柔软的怀抱抚慰了一切。
夜风不眠,惹出一段鸣蝉;又化为千手,推移月亮,失了银盘承托的枝丫,掉地发出一阵鸟噪。
月华转照稻原,惊起田间蛙鼓,远近鼓点相和,茅舍里传出三两声人的话语。
平原如母,此刻必定含笑听取众生的窃语吧!丰年也好,干旱也罢,都是生命必须阅读的章节;月圆如银盘,月缺如弯刀,也是禽鸟必须辨认的图像。
而我夜行的路上,七八个星相伴也好,两三点雨随行也罢,我何必嗔怨微星、雨点碍了前路?如果没有这些,如何能够更深地体会昨日艳阳的好处,以及银月的柔媚?
如果明日,我的路上只有黄泥飞沙,今夜的星雨一定会在记忆中再次安慰我吧!
【天净沙】秋思(元.马致远)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喝眼前的酒】
黄昏,庄稼汉们收拾一身粗细家伙,吆喝牛只,各自分途。有酒虫搔喉的,径往市集上酒旗招摇的店里钻,狠狠灌一碗再说,这必是个有不平之事的,倒不如那头拴在木墩上仍原地踏步的水牯牛稳重。牛若有不平之事,嚼草反反刍刍,也就咽下了;人的不平事,一碗烈酒灌个七窍生烟,倒头睡去才算摆平了。
赶牛回家,庄子里远远近近狗吠。
隔桌上,那人掌碗仰酒,一脸虬髯,布衣风尘,全不理会适才四面八方沽酒人的粗言细语。仿佛酒店里的人影声浪,都是他过往的短刃长枪,此时在他眼前又搬弄一回罢了!他睁眼与闭目无异,喝酒与饮水相同。那仆仆风沙掩盖着的面目,又与纯然无知的孩童相似,仿佛世事都是多此一问,他喝酒,喝眼前的酒;过去与未来,只是前吞、后咽。
前庭上,拴牛的人嘟嘟囔囔解绳,那牛启动老蹄经过一匹瘦马,马不仰首,仿佛牛只是一道薄风。
掷银出门,头也不回,想必是个异乡客。鞭马,扬尘,想必他的人生只是不断寻找驿站,给马一抱枯草,给自己一碗酒。
牵牛的庄稼汉应该踏入牛栏再次拴牛了吧!土地与庄舍是他一生的疑问与解答;家里的妇人与幼儿,是他一生的烦恼与欢乐。每日嘟囔着新的、旧的是非恩怨,他左耳进右耳出,回几句或什么都甭搭理打个酒嗝,捻灯睡去,也就天下太平。庄稼,总是会从地上长出来的;妇人,总是会在枕边躺下的;幼儿,总是会养大的。
策马的异乡人呢?
哪一间茅屋,是他最后的归宿?哪一位姑娘,是他最后托付的女人?哪一亩田,是他最后的解答?
他是得了又失去的人,还是从来未得,寻找分内的人?
若他得过完好的,却失散了;有什么比无止境的漂泊更能保存那一份完好呢?
若他未得,有什么比无止境的流浪更能印证一无所有的清白呢?
当他穿过老树枯藤的林子,他知道那是鸦鹊的路;若他踏过小桥流水,他知道那是庄稼人家的路。
他的路在西风的袍袖中,在夕阳的咽喉里。
【望江南】超然台作(宋.苏东坡)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生与逝乃同一棵桃树】
青石路,砖瓦小城。好端端是夹山傍谷的一块桃源地。
时光多么奇妙,像千手千眼的观音化身在每一丝季风里,照拂山城的人民,及草、木、鸟、禽。
对与世隔绝的人民而言,这块傍山平野便是全部的世界。他们从垦拓的祖先手里接过来属于他们的农田与季节,便一锄锄地向土地问他们所不懂的问题,土地以丰收回答他们。他们得了答案,感到满足了,又把手上的锄交给下一代。心满意足地收拾包袱,穿上最光鲜的衣饰,住进城门外的墓岗里。
微雨湿了青石路,一树艳艳的桃花开在山冈旁,原以为是谁的深宅大院,那么诗意地叫桃花为他掌伞。才知道桃林后是一座座墓域,躺着城里的乡亲父老。
消逝的故事,在这里看来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他们的送葬队伍也像迎娶锣鼓那样顺其自然;一个是潮来,一个潮往。我遇见一位剪手阔步的老人,他以欢愉的神色指给我看他将来的深宅。他有事无事地在桃花岗上溜达,相好了一块土坡,在春天挖了桃树苗,一锄锄地种下。桃树愈长愈高昂,他的时辰愈来愈短绌。
他已事先观赏烟雨桃花的凄美,也在黄昏时,高高地站在桃树下,看儿孙媳妇如何一一返家。
怎样才能豁达?把生与逝当做同一棵桃树?在枝头嬉闹的,尾随流水的,都是同一语义,不同发音。
烟雨笼罩的家家户户,有他们风细柳斜的心事;而桃林下的青塚内,也有一桌新火新茶。
【敕勒川】(佚名)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地见牛羊。
【一株行走的草】
我来到广阔的草原上,被细微的声音吸引。
那是自草原底层所发出的,牧草舒络筋骨的声音;也是被风吹袭时,草尖与游云相互拥舞的声音。那是人声交错的世界里听不到的微语,人的眼眸与耳识总是停伫在尘世的荣华上,遗忘了草原上有更深奥的交谈。
我逐渐明了,其实人世的生灭故事早已蕴涵在大自然的荣枯里,默默地对人们展示这一切,预告生生不息,也提挈流水落花。人必须穷尽一生之精神才能彻悟,但对这草原上的每一棵草而言,春萌秋萎,即具足一生。人没有理由夸示自己生命的长度,人不如一株草,无所求地萌发,无所怨悔地凋萎,吮吸一株草该吮吸的水分与阳光,占一株草该占的土地,尽它该尽的责任,而后化泥,成全明年春天将萌生的草芽。
众草皆如此,才有草原。
我不断追寻,哪里能让我更沉稳,哪里可以教我更流畅;在熙扰的世间,却不断失望。才知道我所企盼的,众山众水早已时时对我招引,只是我眼拙了。山的沉稳,成就了水的流畅,水的宽宏大量,哺育了平野人家、草原牛羊。
如果田舍旁的稻花曾经纾解我的心,不仅是勤奋的庄稼人让它们如此,更是平野与流水让它们如此。如果深山里的松涛曾经安慰我,那是山的胸襟让它如此。如果桃花的开落曾经换来我的咏叹,我必须感恩,是山、水、花、鸟共同完成的伦理,替我解去身上的捆绳。
我不曾看到一座单独的山,山的族群合力镇住大地;也不曾看到一条孤单的河,水的千手千足皆要求会合。不曾有过不凋萎的桃花,它们恪守生灭的理则,让四季与土地完成故事。
荣,是本分的;枯,也是本分。
在我眼前的草原,无疑也是天地伦常的一部分。吸引我的这一幅和谐,乃是天无心地苍茫着,山无心地盘坐着,草原无心地拂动着,牛羊无心地啮食着,而我无心地观照着。
此时的我,既是山里的一块岩,也是天上游动的云;是草的半茎,也是牛羊身上的汗毛。
人不能自外于山水。当我再次启程,我是一株行走的草,替仍旧耽溺在红尘里的我,招魂。
【卷三】轻舟剪水
但愿只熟记现在的名字,
不疑问面目以外的面目。
如果,
在云影天光中浮见自己的容颜,
不要去找船,
船使人迷失,船是背叛岸的。
【下江陵】(唐.李白)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一只翠玉镯山水】
我来到群峦环抱的水乡。杨柳堤岸闲雀三两,飞掠水面而去。原以为春末静好,柳树里忽地传来几声啁啾,垂柳太密以至于发声吗?有何不可,春天的缘故,众树唱歌。
靠水维生,这里的人多了一根柔骨。我见老老少少的女人家,手腕上莫不圈了一只翠玉镯,一惊,山光水色也能变成护身符。
我的护身符是什么?山底村落的子民们,土地教他们流汗、出力,换来米粮与柴薪,这是他们的护身符。水乡的人,撒网捕鱼,江海是他们的守护神。但我呢?从一个客栈到另一个客栈,不曾落籍在山村与水畔的人,什么是我足以祈求的符箓?
也许是青春吧,但它多么短暂,我像一个挖到宝藏的人,用一只疏漏的网袋背负珍珠、金银,却发觉一路愈来愈轻,青春已经散为灰尘。
也许是经卷典籍吧,但满腹经纶岂能重圆手中的破镜?我又该引哪一段经哪一处典故安慰忧伤的妇人,当她向我哭诉新婚的丈夫睡成坟头?
所有的护身符都将成为新坟的覆土,生命原是不可承诺、不可系在手腕上的。
被江河养大的,领取了鱼粮,终要以身作献祭,还给江河。
曾经锄耕的,收获土地赠予的礼物,终要以身作献祭,肥沃泥土。
曾经依恃青春,窃听莺啼燕啭的,终要以身作献祭,回唱一首哀歌。
生命不可承诺,无法依恃,戴着翠玉镯的女人们,是否知她们正系在轻舟上,将摆渡到无人收留的滩头?
两岸猿声不是欢送,是在挽歌。
【暮秋独游曲江】(唐.李商隐)
荷叶生时春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
怅望江头江水声。
【远方有更美的天国】
一塘池水,坐落于河流分脉之处,众水皆欢愉地沿着河道远去,留下孤单的一塘水,摇荡在绿草岸间,似乎疲倦了,想在这里憩息,又好像迟疑着,不断地以波纹探听河道,是否远方有更美的天国。
池塘内外,想必当初只是一泓清波而已。禁不住日月流逝,土岸覆以青草,草间点缀繁花,花上总是有露,或依稀可辨的人、兽痕迹。那是多么漫长的推移,如果曾有一位学步的稚童在此探岸戏水,今日的他是否仍记得那一块土堤?想必也遗忘了。年年春草如丝,淹没了旧辙,负荷新履。草花不善于记忆,一岁一枯荣而已。如果当初的稚童着实强壮了,他眷恋的也不再是堤岸花草,他会临水自照吧,他会渡水摘取池内的芰荷吧!就算不为了赠予,他的心思所系,或许在远方,在未知的境遇。
我忽然感到“期盼”在生命里是多么甜美的一刻。有一个可盼的人,一处可盼的地方,最重要,犹有一颗能盼的心。而这小小的方塘,不知成为多少眼眸中触景伤情之地。
池水清澈,天光云影前来驻足,从镜中看到它们的流浪之路;旧水期待新的河道,新水无意之间涌入旧池,各有盼望,各自去留。
至于伫立池中的荷,孤高地守住自己的红颜,昂首望天,仿佛有一声轻微的喟息流荡在花瓣之隙,不想说破什么,又觉得春秋易逝,光华渐老。偶有绿蛙跃入水中,破了,女荷们耳语之后又矜持着。她们岂不知,蛙鼓来了,秋风也近了。
期盼的甜美,在于初发心的当刻及过程。
期盼把人带到梦幻的国土上,与心所系的人遇合,在那里,共同写就一首小诗。
期盼的终程呢?是否有美丽的天国在远方建筑起来?
去看看水如何落,石如何出吧!
【如梦令】(宋.李清照)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
【船是背叛岸的】
婴儿出离母宫之时,已意识到“我”了吗?
被父亲搂在臂弯里哄时,他知道有人在抱“我”了吗?
当母亲哺乳他,他是否也知道“我”饿了?
当时间以河流的姿势通过他,带来柔软的水草与肥美的鱼鲜,孩子逐渐地明白,的确有一个“我”在了。
孩子不会对“我”起疑。母亲倚着门扉向四野叫唤名字,孩子会匆匆对友伴说:“我娘在叫我了!”
学堂里的老师或许因功课的缘故准备打孩子的手心,孩子会乖乖地接受。“谁叫我太贪玩了!”
那应是甜美的一段年岁,生命背后有一个庞大的靠山,“我”毋庸置疑,理直气壮地用自己的名姓,认自个儿的爹娘,保管妥当那些小童玩。打明儿个去揍隔壁村那个阿牛,谁叫他欺侮我的妹子!
如果,终此一生安身于这个现世,也算拥有平实的幸福吧!但,如果不安于现世的网络,苦苦叩问无法探询的天机,又想追溯众世间一切的源头,那么,这孩子终将陷溺于网络之中不能自纾。对旁人而言足以造就幸福的现实丝缕,将不断勒紧他的额头。他或许比他人更聪颖,但人生的路途上,他势必要跛行。
生的源起是个谜,何以拣选我、安置我于此世间,能观看、能听闻却不能道破?
但愿所有的孩子只熟记现在的名字,不疑问面目之外的面目。
但愿孩子只数算手指头,不要数算星子。
但愿孩子只摘取荷花,不要有片刻的沉静,去临水自照。
如果,不可预料地在云影天光中浮见自己的容颜,不要去找船,船使人迷失,船是背叛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