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弼传略》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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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1-20
三 岁 入 学
1934年的一天,三岁的难儿拉着母亲的衣角,去见上海南市一心小学的校长.
一队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从身边走过.几位手握《申报》、《时代日报》的长衫先生边走边谈论着溥仪当上"伪满洲国"皇帝的事情.自从"一?二八"事变后,笼罩在申城上空的战争阴云日益浓重了.
难儿的母亲徐呵梅清晰地记得两年前那个冬日的枪声.1月28日子夜,闸北火光冲天,日军兵分五路向驻守上海的十九路军发动猛烈攻击.翌日,远东最大的出版社商务印书馆化为灰烬,馆中几十万册孤本、善本、古籍毁于一旦.日机肆无忌惮地轰炸上海及周边地区.战争持续月余,一座繁华美丽的城市变得废墟处处,难民堵塞,尸体狼藉.
难儿就在家国蒙难之时成长着.徐呵梅怜惜地摸摸儿子的头,作为一个慈爱的母亲她多么希望孩子在和平安乐的环境中长大,然而这纷乱的时局……
难儿没想那么多,他此时的心情兴奋又紧张.每天哥哥姐姐都背着书包去上学,回来后又唧唧喳喳地讲着学校里的趣事,难儿十分羡慕.他哭闹着也要去读书.母亲无奈之下同意了,带他来到一心小学.
徐呵梅之所以带难儿来读书,倒也不完全是满足小孩子的"胡闹".战争的喧嚣近了,平静的课桌又能再摆上几年?早点读书未尝不是好事.正想着,她看到一面国旗在风中猎猎飘扬.徐呵梅记得"一?二八"事变时,热血青年们曾冒着战火,把国旗送到十九路军军部.她不禁微微一笑.那时,上海人民捐军饷,捐冬衣,同仇敌忾支持抗日.十九路军也是好样的,在数百里的战线上与日军顽强激战,让日军司令盐泽幸一"4小时可占领上海"的预言落空了.
这是一座英勇不屈的城市,它的繁华和风情遮不住铮铮铁骨.
风中传来歌声"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几个大学生唱着刚上映的《桃李劫》插曲匆匆走过.
一心小学的校长初见难儿就喜欢上这个孩子.难儿的大眼睛里充盈着求知的灵气.何况,徐呵梅女士也是另一所学校仓基小学的校长,这件事就好办了.但是先生仍不松口"还是要考试,走程序".
难儿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考试.他拿着笔东张西望,不知道写什么.大哥陈星沐在窗外焦急地看着,用手势比划着:"快写,快写呀."三岁的孩子不怎么看得懂卷子上的题目,糊里糊涂地做完交给老师.
一心小学的校长终于同意接收这个远未到达学龄的孩子.当时,校长并不知道这个懵懂孩童未来会有多么辉煌的人生.
他在半个世纪之后,发明了"复合缓冲层的耐压结构"、"具有异型掺杂岛的半导体器件的耐压层"、"新表面耐压层结构"等.这些发明大幅度地突破了传统器件的极限,成为功率器件的里程碑.国内外专家认为,他的发明突破了传统的硅极限.
他就是中国科学院院士陈星弼.
一个有名的父亲
为什么要叫难儿呢?陈星弼出生时,国事涂炭,家庭危顿,当真是内外交困.难儿之名,虽是父亲陈德征脱口而出,却蕴藉着为家国忧虑,为前程纠葛之心.
那时,陈德征从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主任委员、上海市宣传部部长、教育局局长等风光无限的高位跌落下来,身陷牢狱.虽在友人干预下,重获自由,但陈德征的锦绣仕途就此完全终结.
原因何在?据说,陈德征任"民国日报"总编辑时,突发奇想,在报上搞了一个"民意测验","选举"中国的伟人.投票结果让时任"国民政府"主席的蒋介石大为光火.原来蒋介石屈居第三,第一位的是孙中山,第二位的就是陈德征.蒋介石一怒之下,将陈德征传到南京,扣上贪污的帽子,拘押起来.虽然一年以后,陈德征被释放回上海,但他得到了一个"永不得叙用"的处分.
纵观陈德征的前半生,似乎他的政治悲剧还有更复杂的原因.
陈德征,字待秋,1893年出生于浙江省浦江县清塘镇,幼时由伯父抚养.后来,陈星弼曾回杭州祖屋,大屋已被日本飞机炸毁多半,一家人住在后院马夫的房子里.虽是断壁残垣,但深深庭院,彩绘剥落的雕廊仍述说着旧日的繁华.陈德征出生时,家道中落,他勤工俭学,以理科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杭州之江大学化学系.
这位理科高材生同时也极具文学才华.1922年5月,陈德征致信《小说月报》,提议变革中国文学,"我以为应拿现在的眼光思想去窥测批评中国文学".他的意见得到《小说月报》主编茅盾的赞同.1923年,陈德征与胡山源、钱春江等创建"弥洒社",上海古今图书局出版弥洒社编辑的《弥洒》文艺月刊.鲁迅曾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说到《弥洒》,"但上海……也崛起了为文学的一群.这里应该提起的,是弥洒社……一九二三年出版的《弥洒》,即是一个脱俗的文艺团体的刊物."
在五四运动中陈德征是杭州学生运动的领袖,他逐渐显露的才华和对三民主义的忠诚被孙中山赏识.孙中山亲自任命他为第一个党务职务--上海第五分部筹备处主任.孙中山去世后,陈德征在发给孙科的唁电中表达了继续为国努力的决心:"总理仙逝,国失慈母,党失导师,痛悼极深……遵守遗嘱,为国努力,为党奋斗."
20世纪20年代末,日本对中国的挑衅越发肆无忌惮.1927年5月,日本出兵山东.南京国民政府秉承"攘外必先安内"之策,对日本绥靖容忍,密令各级政府"力避冲突"、"不得径有罢工和排货之举".时任上海市宣传部部长的陈德征激于民族义愤,不惜违背中央意旨,积极组织"对日经济绝交大同盟",打击日本在华经济.1928年日本政府以"护侨"为名再次出兵山东,5月爆发了震惊中外的济南惨案.陈德征领导的上海市宣传部,发起组织国际宣传委员会,"俾便将济南惨案真相,充分传达于世界各国".他执掌的"民国日报"专门开辟《反日特刊》.陈德征身体力行地编写《日本研究丛书》、《日本研究提要》等,大力提倡研究日本.6月,陈德征等人又发起声势浩大的反日宣传周活动.在上海反日运动的带动下,全国出现了众多反日团队.7月,全国反日大会在上海召开,陈德征被选为主席.在反日会的领导下,全国性的反日货运动迅速开展起来.
1929年3月,陈德征被任命为上海市教育局局长.他在任期间积极发起收回租界教育权活动.1930年在五四运动纪念大会上,陈德征等动员教育会所有分会、国民党地方党部和公共租界中的纳税华人会发出收回教育控制权的呼吁书,并借助民众抗议之声向市政府和教育部施加压力.而此时国民政府的对外政策日趋保守,认为陈德征的行为过于激进,给当局制造麻烦.这为他后来的遭际埋下了隐患.
政治人物是复杂多面的.陈德征在1929年的国民党"三全大会"上提交了一份《严厉处置反革命分子案》.文中谴责法院审理"政治犯"时太拘泥于证据,往往使"反革命分子"漏网.此事为后人所诟病,当时也成为导火索,引发了胡适等人发起的"人权运动".胡适发表《人权与约法》,号召反抗国民党的独裁统治.
陈德征在20世纪20年代上海政治舞台上的连台大戏已经落幕.陈星弼出生时,父亲的权势与荣华已成为过眼烟云.在陈星弼的记忆里,父亲是粗暴的,郁郁寡欢的.宦海多年沉浮让他对官场彻底绝望而厌憎.
陈星弼的母亲徐呵梅毕业于上海大学文学系.1927年,任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妇女部干事.在陈星弼的记忆里,母亲比父亲对他的影响更大一些.她聪明要强,才学见识远胜过同时代的普通女性;她吃苦耐劳,默默承受大喜大悲的命运.母亲慈爱又严厉,"远离政治,苦学知识,为国做实事"的教诲,让陈星弼铭记了一生.
难儿的幼年故事
茅盾先生在上海大学任教时,还全面革新了《小说月报》.母亲还在难儿的课余时间给他讲自己大学时代的趣事.她记忆最深刻的是茅盾先生上课的情景.先生曾说过:"天分高的人如果懒惰成性,亦即不自努力发展他的才能,则其成就也不会很大,有时反会不如天分比他低的人."他也曾说过:"奋斗以求改善生活,是可敬的行为."
难儿一家人住在上海南市.当时,南市很多街巷都以行业或大宅命名.一些名声显赫的建筑掩藏在丛林一般的弄堂里,比如上海梨园公所、世春堂和梓园.难儿一家住在半淞园路.这也是一条颇有来历的街道.半淞园位于黄浦江江边码头附近.清光绪初年,园林为吴姓人家所有.1919年,姚伯鸿购得该园,并彻底改造.园中建有听潮楼、留月台、鉴影亭、迎帆阁、江上草堂、群芳圃、又一村、水风亭等,长廊曲折环水,顶绕紫藤,四壁嵌有玻璃板所印之《快雪堂书帖》,景色怡人.数年后,花园西部被自来水公司购买.公司将黄浦江水引入园中,正印证唐代大诗人杜甫的诗句:"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故此园命名为半淞园.
难儿在半淞园路的家中生活了几年,直到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一家人逃难离开上海.半淞园也毁于战火.1937年"八?一三"事变时,日机轰炸上海南火车站,半淞园被夷为平地.园中历历美景都化作难言的童年记忆.
难儿3岁读书,开始时玩耍居多.但他聪明过人,成绩慢慢有了起色.后来他转学到农坛小学读书.他的父亲已逐渐淡出政界,任建国中学校长.父母对政治失望,严厉管教儿女远离这块是非之地.家中有客人来,孩子们都被要求到厨房待着,不准听谈话内容.
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给难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血腥的战争席卷了这座城市,当他在外逃难、躲避轰炸、忍受饥饿时,故地和平的生活多么让人怀念.
徐家汇大教堂圣诗声声、玉佛寺香烟袅袅、外滩西洋建筑风格迥异.老人在弄堂口打麻将,孩子们在晾衣竿间追逐戏耍,小女孩捧着"海丝娃"冰淇淋.福康里、大福里、淮海坊……一个个弄堂构成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生煎馒头摊、小绍兴的三黄鸡……是老上海的味道.
近十年后,陈星弼又回到上海,在故乡度过了青春葱茏的大学时代.
一路躲避日机轰炸
1937年夏,陈德征的心情日益沉重."七七"卢沟桥事变后,全面抗战爆发.7月24日,陈德征在报上得知日本大规模撤侨.长江流域的日本侨民陆续抵达上海,第一批日侨乘坐"上海丸"回国.陈德征心头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日本将大规模侵略上海了."他不禁低声说道.徐呵梅看着丈夫,她想起十年前陈德征在反日运动中的坚定执著.知夫莫若妻,徐呵梅知道,作为坚决的反日派,丈夫是不愿在敌占区生活的.
形势进一步恶化,8月初,虹桥机场事件发生.日海军中尉大山勇夫在虹桥机场与我守军冲突被杀.8月13日,日军6000人以租界为依托,突袭闸北,黄浦江中的日本军舰猛轰上海市区.
陈德征一家带上简单的行李匆匆离开了半淞园路的家,先行到租界的朋友家避难,继而踏上了逃难漂泊的路程.6岁的难儿拿着小小的包袱,牵着妈妈的衣角,告别了熟悉的家,温暖舒适的生活.难儿在战前养了一条可爱的小狗,但现在只能狠心抛弃.小狗咬着难儿的裤脚,泪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留恋和可怜.他们已走出很远,小狗仍然在后面跟着跑,不停地叫唤,直到模糊成一个小小的圆点.难儿就这样失去了无忧无虑的童年,他开始面对战火、饥饿、鲜血,残酷的时代掀起了狰狞的一角.
他们先逃到浙江余姚.难儿在余姚县横河小学读三年级.上海的消息零零碎碎的传来.中国空军首战告捷的消息让人振奋,上海市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显示了全民抗战的巨大力量.然而敌强我弱.淞沪战场上,中国军队且战且退.从全国各地仓促赶来的士兵几乎连像样的防御工事都无法修筑,全凭血肉之躯.来自地面、海上、空中的炮火疯狂轰炸,整连整营的官兵顷刻间牺牲.
1937年11月12日,上海陷落了.难儿随父母又逃往浦江.这里是父亲陈德征的家乡,素有"书画之乡"的美誉.一望无际的稻田,淳厚朴实的乡亲,惟妙惟肖的竹根雕冠绝浙江,"江南第一家"诉说着历史悠远.浦江人杰地灵,自明代开国文臣之首宋濂以来,在文学、艺术、书画等领域,大家辈出.陈德征一家暂时安顿下来,年幼的难儿甚至跟着农民哥哥学种田.然而,这一个鱼米之乡、世外桃源,终不能远离战火的肆虐.难儿一家不得不再次启程,踏上漫漫流亡之路.
一路上坐火车,换汽车,颠簸,拥挤……逃亡的难民如暴雨前的蚂蚁,匆匆忙忙,慌乱不堪.火车站里,污水横流,到处是乞讨的双手、惊恐的目光、饥饿绝望的面孔.公路上塞满了成千上万的士兵.许多伤兵浑身糊满血污与尘土,躺在路边.他们等不到救助的医护人员,却等来了轰炸的敌机.伤兵们抱着残破的身体无法挪动半步,被炸死或血流尽而亡,已无任何区别.一幕幕人间地狱的惨剧呈现在难儿稚嫩的双目中.山河破碎,国家遭辱,生灵涂炭……
继续逃难,萧山、金华、南昌、长沙……火车上人满为患,有时候车子停了两三天才开动.没有吃的,艰难忍受;不能上厕所,人们只能随地便溺.车厢内臭不可闻.当难儿一家到达武汉时,战争已经从空中降临了.数十万的中国军队开始集结武汉,准备新一轮会战.难儿看到了无精打采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看到了各种新式的武器.让幼小的他印象深刻的是汽车上那一门门小钢炮,矮小的个头,单薄的身架,却极具威力,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
蒋介石下令,在郑州以北的花园口炸开黄河堤防,让洪水来阻止日军西进.此时,难儿已经和父母兄弟坐轮船到了重庆.父亲看着报纸长吁短叹,愁眉深锁.黄河决堤之后,洪水泛滥千里,经豫、皖、苏三省,流入淮河和长江,三省1200万人受灾,89万人丧身.
向西,不停的逃亡,偶然的安顿.幼年的难儿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何时才是尽头.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难儿在重庆市第二小学继续读书.刚刚安居下来,日军的飞机又集结重庆,开始猛烈地攻击战时陪都.
重庆位于长江和嘉陵江的交汇处,四面环山,又有三峡作为天然的屏障.故日本对重庆的攻击以空袭为主.
有时,老师正在给难儿和他的同学上课.突然,天空传来轰炸机的嗡嗡声,刺耳的警报响起.学生们一窝蜂地向防空洞冲去.重庆为修建防空洞,挨家挨户地筹钱.平均每户分摊一块钱,家境好的要给两块、三块.而当时一个普通劳动力干一个月才得两块钱.
轰炸越来越猛烈.输电线被炸断,自来水干线被炸毁.大街上积水遍地,山谷中大火横冲直撞.房屋坍塌,尸体堆积,防空洞中百姓生不如死.
读书上课不能再继续了.难儿和父母避难到重庆北边的合川.母亲让难儿与二哥陈新读古文,其中有柳宗元的《永州八记》."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当难儿读到这些清幽恬静的文字,书中的平和安宁与现实中的颠沛流离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他小小的心灵烙上了家国罹难的痛楚痕迹.
陈德征为了孩子们的学业和家人的安全,又不得不再次迁徙.这一次他们搬到了北碚.难儿在转学四次之后终于结束了小学生活.
沸腾的青春
"这个孩子是小学生吧?怎么混到这里来了?"新来的老师狐疑地看着坐在前排的一个孩子.他的头发有点长,眼睛圆圆的,表情带着几分倔强.难儿把两条胳臂一绷,挺起小胸脯说:"老师,我是中学生!"
比同班同学小几岁的难儿,总是让人误会成低年级学生.甚至上大学后,他也被多次误认为是来淘气的小孩.家人对难儿能否顺利完成学业,也有些怀疑.爸爸妈妈有时半开玩笑地跟难儿商量"留一级好不好?""不好!"难儿翻起长睫毛,鼓着大眼珠子气呼呼地说.
难儿小学毕业后,就读于江津县白沙镇的"国立"十七中.白沙镇是历史名城,早在北宋壅熙4年(987年)就已经建镇.十七中的学生大多是沦陷区流亡过来的,他们瞧不起当地学生.难儿记得两个学校的男生常在一起打篮球.他还听说男孩子们为比赛的事情打架,有时候还用钢笔互相戳.
虽然生活艰难,但少年人始终是快活乐观的,"胡作非为"的事情干了不少.捉鸭子来补充油水只是"小儿科",他们干的最大的坏事是杀大土狗来"打牙祭".
有一晚,夜深了,男生宿舍还喧闹一片.学校破围墙外,农民的一只土狗来回狂叫,大模大样."睡不着,我们去把那只狗打死"."好久没吃肉了","弄来吃狗肉"男生们这一说,都睡不着了,商量着怎么打狗.
男孩子们弄来一块肉,在屋里烤.那条大狗闻到香味,按捺不住,跃过围墙的缺口.半夜里,男生寝室的门大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只有烤肉的香味儿.大狗咽着口水冲进屋里,"哧溜",就被绳子套住了.天亮了,男孩子们一拥而上,扫帚打,棒子戳,不一会儿,大狗就呜呼哀哉.
同学们溜进厨房里偷了盐巴和作料,煮狗肉吃.狗头没有什么油水,他们不愿意啃.大家心满意足地吃完后,把狗头随手丢在厕所里.后来,农民在厕所里发现了狗头,跟校方吵闹.学校无奈,只得赔偿.
难儿后来又转学到江津县的"国立"九中读书.那时,他已经说得一口流利的四川话,穿着破旧,和当地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虽然只是偶尔回家,但乘船的船费却是他每次最发愁的问题.难儿和他的两个小伙伴一起回家,三人凑够一人的船费.一个个子高大的同学去交钱,引开船老大的主意.难儿和另一个瘦小的孩子悄悄溜上船.伙伴们互相掩护,过河回家.如此三番,船老大也看出了孩子们的小把戏,就说:"你们三个小朋友就买一张票吧."
寒假里学校冷清无聊.冬夜,寒雨阴冷,留校的同学们在贫苦的环境中却自找乐趣.他们把学校的桌腿锯下来做麻将牌.桐油灯下,潮湿的被子仍然有跳蚤肆虐.难儿和他的同学们也慢慢地学会了打麻将、打桥牌,就这样熬过了漫漫寒冬.
头发蓬蓬,比同学矮一头的难儿很受老师和同学喜欢.甚至上高中以后,大家仍然把他当小孩子.同学下棋,难儿去胡闹搅局.大哥哥们不生气,"小娃儿,求求你,别闹了".老师来上课,旁边的同学向难儿挤挤眼睛:"嗨,你干爹来了".一直坐第一排的难儿和大家混熟了,也挤到后排的角落里偷看课外书.小小少年似乎没有烦恼,时间飞快地向前跑.
桐油灯下抄课本
陈德征离开上海后,久未谋职.一家人子女众多,坐吃山空.他们逃到重庆时,曾经在北温泉附近住过一段时间,穷得连早饭都吃不饱.难儿考上"国立"第十七中学,入校住读.学校每月发二斗三升米,大部分都是霉烂的红米.
第一次在十七中吃饭,难儿狼吞虎咽地吃完第一碗,想再添一点,却发现装饭的缸子已经底朝天了.正在长个儿的身体消耗特别大,几餐吃不饱,已是饥肠辘辘.难儿挠挠头,就去农户家里买了一个特别大的土碗.这个大土碗(名叫"海碗")虽然模样难看,但装的分量特别多.吃饱饭的问题终于解决了.肉呢?蔬菜呢?青春期的营养始终是一个大难题.
"我们当时是靠粪便来打牙祭的."似乎匪夷所思,但心酸的生活就是这样.20世纪40年代物价飞涨,生活艰难.到1941年,豌豆要卖十元一斤,普通的包菜、芹菜每斤也要卖三四元.农民需要肥料,粪便就比较值钱.于是家家户户把粪便卖给农民,以此换得微薄的外快.难儿的母亲拿着薄薄的钞票到集市去买肉,全家人难得吃点荤腥.
有一段时期,难儿发现餐桌上的肉菜多了起来,米面白净细软了.妈妈甚至还拿着尺子量量孩子们的身高尺寸,准备给他们做衣裳.原来爸爸得到一个新的职务,他的学生陶百川请他做了"中央日报"的总编.
陈德征此次被任命是火线救急.1942年12月27日,"中央日报"为"抢新闻",赶在美国和英国之前,刊出独家新闻:"中美、中英新约明年元旦正式公布."这件事惹火了外交部部长宋子文,认为泄露了"党国"的外交机密.蒋介石一怒之下将"中央日报"总编辑袁业裕交付军法审判.原中央通讯社编辑主任钱沧硕暂代该职.此事之后,蒋介石对"中央日报"抓得更紧,几乎每天必看,有时还做批示.而蒋介石的批示是出了名的难认,久而久之,钱沧硕难以忍受折磨,一走了之.陶百川没有办法,只好请出赋闲在家的老上司陈德征.
父履新职,只带给难儿和兄弟姐妹们短暂的幸福.不到半年,陈德征又被蒋介石罢免.原来蒋介石感到"中央日报"逐渐稳妥,就问侍从:"现在"中央日报"的总编辑是谁?"秘书回答:"陈德征."蒋介石想起十余年前的旧案,特别批示:此人尚未死乎?着各机关永不录用.陈德征再次失业.
对政治失望的陈德征心灰意冷.他偶尔教孩子们用水纸抄写笔记和书.水纸很薄,不会被浸湿,比一般纸张便宜.妻子徐呵梅看着他们在桐油灯下忙碌着.几个衣衫敝旧的孩子头挨着头小心地抄写.她想起丈夫年少时也曾如此贫寒,寄居伯父家,手抄课本,努力念书.后来他凭着聪慧与勤奋走进权势的旋涡,一番轮回,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徐呵梅看看家徒四壁的房子,想到丈夫又要到重庆谋职,无限心酸.她多次抚摸着难儿的头,吐露慈母密密绵绵的期望:"好好学习科学知识,可以安身立命,政治的东西千万不要碰."
想成为爱因斯坦那样的人
陈星弼10岁小学毕业时,已经是班上前十名.在这个逐渐成长的少年心里,要成为科学家的愿望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了.而给这棵幼苗浇水灌溉的是他的大哥陈星沐.
大哥比陈星弼大七岁,他的人生经历颇为丰富,见多识广.陈星沐较家人晚一年到达重庆.为何在路上耽搁,他讳莫如深.但是从父母的只言片语中,难儿大抵知道大哥是参加了新四军.
陈星沐后来考上了西北工学院.家里经济拮据,陈星沐凑不足路费,只好徒步去学校.西北工学院在陕西城固,是由北洋工学院与北平大学工学院、东北大学工学院和私立焦作工学院合组而成.重庆到城固1200里,陈星沐走了8天.大哥后来告诉难儿一路上的艰难:在农民的打谷场上睡觉,在冷落的山家店里歇脚,在渺无人烟的树林里住宿……与饥饿做朋友的生活真让人刻骨铭心.陈星沐踩着泥水,走过岗坡,走过河滩,翻山越岭,终于到了西北工学院.教务长看他全身又脏又破,瘦得不成人形,只得让他先休学.
听到大哥的经历,陈星弼的心里痛苦得像滚水一样翻腾.
他想起有钱人家的子弟穿着绫罗绸缎,养尊处优,甚至坐着滑竿轿子;而自己连陈米都不能吃饱,大哥像乞丐一样去上学.怎样的贫富悬殊,天壤之别啊!家庭的出路在哪里呢?
他又想起一路西行逃难的经历,日寇强横,河山沦陷,百姓流离,国家的未来又在哪里呢?
陈星弼自然不会走从政这条路.父母因宦海沉浮的经历而认为政治丑恶、黑暗,不愿孩子们沾染.陈星弼此时的学习兴趣逐渐转向物理、数学等学科.
大哥假期回家,绘声绘色地给陈星弼讲学校的生活.暑假,闷热潮湿,星星在夜幕上调皮地眨眼.大哥讲起了化工系的趣事.寒假,西北风在空中打着呼哨儿,哥俩呆在屋里,在物理和化学上用心思.近代物理的话题逐渐让十几岁的少年着迷,相对论、量子力学是多么神奇莫测的领域,爱因斯坦的成就几乎是不可超越的奇迹.
陈星弼心想,爱因斯坦有着怎样奇特的大脑才能提出天才般的相对论?他的成功依靠的是天资还是勤奋呢?陈星弼开始崇拜爱因斯坦,他甚至像偶像一样喜欢上了音乐、小提琴.
"要成为爱因斯坦那样的人!"陈星弼逐渐形成了他的人生理想.只有科学的世界是伟大的、光明的,追求真理、探索科学奥秘的人才有丰富真善的心灵.在以后的岁月中,陈星弼的心始终像一张洁白的白纸.纸上渲染印刻的,都是物理学、数学等科学的奥秘,对于复杂社会的钩心斗角几乎是完全排斥的.
陈星弼每次从家返校,母亲在贫穷的家里尽量搜罗一些吃的穿的,让心爱的儿子带上.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母亲牵着孩子的手,走过阡陌纵横的小路.依依不舍之时,母亲再次叮嘱:"要好好学习.学问是自己的,别人抢不走,读好书可以做工程师、科学家.""你放心吧"儿子用力捏捏母亲的手,拿着包裹走向学校.走了很远之后,陈星弼回过头来看看,母亲小小的身影还在寒风中轻晃着.
去吧,兄弟啊
就在陈星弼转学到国立十六中这一年(1943年),"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征兵运动正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开展.中国驻印军和远征军缺员较多,国民政府广泛动员学生参军.学校里年满十八周岁的同学都积极报名,陈星弼的大哥也在这一时期参加了辎重汽车14团.
"去吧,兄弟啊,望你鲜红的血液,迸发出自由之花,开遍中华."陈星弼唱着《棠棣之花》,送别披上戎装的同学.一辆辆卡车慢慢地开过,送别的同学都哭红了双眼,甚至这条路都被泪水浸湿.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意气风发,劝慰说:"赶走鬼子,我们就回来.""我们还要一起学习."然而大部分从军的学子都把生命留在了疆场.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陈星弼的心里升起一股悲壮之感.他只恨自己年龄小不能参军.陈星弼真想爬上卡车,到印度、到缅甸、到前线,枪林弹雨,九死一生,用生命守卫国土,把青春留给山高水长.
这一年,学生青年投笔从戎成为一时潮流.中央大学、重庆大学报名数达在校生的三分之一.从重庆到浙江、福建、江西、湖南、广西、湖北、陕西、贵州、云南、甘肃等省区,出现了中国历史上规模空前的知识青年报名参军的热潮."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其中四川各地的热血青年尤为踊跃.
大哥到部队之后,多次写信回来报平安.陈星弼的心跟着大哥飞走了.他仿佛看到大哥和同志们在战斗的间隙痛快地吃喝、谈笑;仿佛看到勇敢的士兵捡起燃烧的手榴弹丢回敌人的堡垒;仿佛看到大哥熟练地驾驶汽车运送物资,车队像一道美丽的虹嵌在中缅运输线上.
虽然不能参军,但陈星弼在紧张的课余时间还是认真军训.谁知道呢?说不定有一天上战场的机会就来了.小小少年一丝不苟地操练,积极参加打靶.他希望能为多灾多难的国家尽自己的微薄之力.
中学时代的陈星弼喜欢唱各种爱国歌曲.他甚至能背一千多首爱国诗歌.《松花江上》唱尽东北的血泪史,《大刀进行曲》是最解恨的抗战歌,《毕业歌》饱含热血青年爱国救亡之情.一首《黄河大合唱》唱出了抗日战争中人民的苦难"东方的海盗,在亚洲的原野伸张着杀人的毒焰;于是饥饿和死亡,像黑热病一样,在黄河的两岸传染!"它也唱出了民族的伟大精神和不可战胜的力量,"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河西山冈万丈高,河东河北高粱熟了.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端起了土枪洋枪,挥动着大刀长矛,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
陈星弼甚至和同学们悄悄地哼起了《游击队之歌》"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没有吃,没有穿,只有那敌人送上前……"
陈星弼略略了解了敌后根据地的一些情况.那些苦中作乐、勇敢乐观的游击队战士让他神往.他想象着战士们在山高水深的荒野穿行,打败愚蠢残忍的敌人,捍卫国土.他想象着战士们在战争间隙熟练地缝补衣裳,愉快地吃着野菜.
"印度非常热,取块面团贴在路上,取回来就可以当大饼充饥."大哥谈起在印度的当兵生活.作为驾驶兵,他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驾驶室里.酷热的环境实在让人无法忍受,部队只得给他们每天发一块冰,放在驾驶室里解暑.饮食单调乏味,许多士兵营养不良.
大哥说,军营环境恶劣已经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国内战士们待遇差,半饥不饱,隆冬腊月都裹着单衣.上将的月收入甚至不如一个普通工人.1943年,国内空运1800名新兵去兰姆伽接受训练,其中68%的士兵因体检不合格而被淘汰.当时也在国民党第十四师服役的黄仁宇回忆说:"一名士兵眼睛发炎,第二天整排士兵的眼睛也跟着红肿,泪眼婆娑……""制服也让我们显得可笑,衬衫上没有扣环,腰带无处安放.靴子和袜子永远大上很多号."
不只是部队士兵,国统区人民的生活同样水深火热.就在陈星弼转学国立九中这一年,《大公报》曾发表一篇社论.文章说,"当重庆的阔人们竞相斗侈、花天酒地的时候,河南那三千万同胞,大都已经深陷在饥馑死亡的地狱.饿死的暴骨失肉,逃亡的扶老携幼,妻离子散,吃杂草的毒发而亡,吃干树皮的忍不住刺喉绞肠之苦,把妻女驮运到遥远的人肉市场,未必能够换到几斗粮食."美国记者白修德在《风暴遍中国》中写道:"吃着榆树皮和干树叶的农民,被迫把他们最后一点粮食种子交给税收机关.身体虚弱得几乎走不动路的农民还必须给军队缴纳军马饲料."
这样漆黑的暗夜,这样内忧外患的国家,犹如一艘千疮百孔的大船,在波涛汹涌的海上颠簸.前行的灯塔在哪里?国家的命运飘向何方?
上高中二年级的陈星弼从语文老师那里读到了毛泽东新填的词《沁园春?雪》.这首词犹如清新甘洌的风刮进死气沉沉的国统区,也让少年陈星弼的心泛起涟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好一幅壮美的北国雪景图.下篇纵横古今,豪情评说."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读来无比振奋豪迈.
渐渐地,陈星弼在紧张学习的间隙,浏览起《新华日报》.他的心里,朦朦胧胧地,已经把小我融入大我,把自己的理想与国家的命运、民族的命运联系起来.当《棠棣之花》的歌声再响起,陈星弼想到,要让智慧之花,开遍未来的中华.
不会演戏,就当灯控师
一望无垠的田野尽皆荒芜,偶有青青麦苗.远处浅山环绕,左近处高地上白杨郁郁.聂母之墓碑立于树下.青年侠客聂政与姐姐聂嫈麻衣素服缓缓走来……
"国立"十六中的同学们正在排演郭沫若的名剧《棠棣之花》.台下座无虚席,鸦雀无声.陈星弼在舞台一侧,根据剧情,认真地控制着灯光.
灯光集中在聂政身上,这位即将远行的侠士感伤地说道:"战争不熄,生命的泉水只好消逝.这几年来今日合纵,明日连衡,今日征燕,明日伐楚,争城者杀人盈城,争地者杀人盈野,我不知道他们究竟为的是什么.近来虽有人高唱弭兵,高唱非战,然而唱者自唱,争者自争."
陈星弼(前排中)与部分高中同学合影(1945年)
台下发出一片轻轻地叹息,经历战争创伤的观众们对这位战国的英雄产生了强烈的共鸣.陈星弼在台侧的阴影里,想起几年来的颠沛,生活的艰难,不禁心酸.小小少年的心灵早已东一道,西一道划下了伤痕,承载了超越年龄的沉重.
同学们拍演爱国话剧,刚升入高中的陈星弼积极参与.因为不会演戏,他被安排做"灯控师".陈星弼愉快地担任这个工作,他潜意识里想为抗战尽一份力.是啊,想到亲爱的大哥和同学们已经走上战场,抵御外侮,生死不计.而自己在后方,总要做点什么,哪怕这份力量是渺小的.
这次排演《棠棣之花》,陈星弼特别高兴.这是他最喜爱的一部剧作,讲的是战国时义士聂政刺韩相侠累的故事.聂政是重义气的侠客,但他刺杀侠累的行为已经超越了"士为知己者死"而升华为雪家国"公仇"舍身报国的崇高行为.
"坎!坎!坎!"聂政在台上砍伐白杨的声音传来,陈星弼收回思绪,调暗灯光.一轮月儿从远山升起.聂嫈唱起了那首送别弟弟的悲壮歌曲.台下观众轻声唱和着.
"明月何皎皎,白杨声萧萧,阿依姐与弟,离别在今宵.今宵离别后,相会不可期……"
戏剧高潮已然到来,台上聂嫈含悲唱道:"去吧,二弟呀!我望你鲜红的血液,迸发成自由之花,开遍中华!""二弟呀,去吧!"车粼粼,含泪送友的情景再次浮现在陈星弼的脑海.同学的音容笑貌宛然,他们青春的血液究竟洒在了祖国的哪一片土地上呢?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否还依稀记得"自由之花开遍中华"的壮美誓言?
陈星弼擦擦眼泪,使劲拉拉绳子,把舞台光朝向观众.舞台黯黑如漆,歌声余音袅袅.观众全体站起,热情地鼓起掌来.
受了观众的鼓励,十六中的同学们继续以高涨的激情排演话剧.他们多以班级或同乡会为单位演戏,也有全校性的大会演.校内演、校外演、巡演……同学们选择曹禺、田汉、夏衍、郭沫若的名剧来演练,既为传播高雅的艺术,也为鼓舞大家继续抗战的热情和斗志.青春的岁月就这样融入全民族救亡图存的大融炉中熊熊燃烧.
他们排演反映黑暗的封建时代压抑人性的《雷雨》,也演练传奇的复仇剧作《原野》.《屈原》中荡气回肠的爱国之情让无数热血青年振奋,学生们敲响《乱钟》慷慨赴战.对待爱情家庭的思索,也反映在中学生们排演的剧作里.他们排演过家庭轻喜剧《婆媳之间》,也热情向往地唱起《梅娘曲》.演戏间隙,年轻的学子怀着几许惆怅,唱起了《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什么时候才能"从头收拾旧山河"?他们已经等得心痛了.
一次,一位同学看着陈星弼满头大汗地搬运话剧器材,忙说:"休息一会儿吧,小娃儿!"在大家的眼里,陈星弼还是小孩子.但是,此时的陈星弼内心已逐渐成熟起来了.他告诉友人"爱国的意识已深入我的骨髓,对日本人的仇恨非常深".对于未来,陈星弼说:"虽然只是一些朦朦胧胧的想法,但是,我想走科学救国的道路,必须要刻苦学习."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整个山城沸腾了.陈星弼正在重庆过暑假,他看到人们涌上街头,不停地狂奔、狂叫、狂舞、狂欢.鞭炮燃放起来,老百姓提着洋瓷脸盆,大敲特敲.到处是挥舞的旗帜.吉普车开进了闹市,每一辆车上都爬满了人.焰火的红光和探照灯的白光在夜空交织成炫目的光带,整个山城成了声音的世界、欢乐的海洋.9月3日,重庆又举行了五六万人参加的庆祝胜利大会.
平静安稳的读书生活就要来到了吗?陈星弼想.
重回上海,英语差一截儿
"古德,老咯……"在一众轻捷流利的英语口语中,陈星弼的四川口音英语显得刺耳.洋味十足的场合突然渗入了四川乡间的泥土气,多么的不合拍.自尊心极强的陈星弼感到尴尬,不服输的性格促使他努力赶上.
这时,陈星弼刚从重庆永川回到上海读高三.抗战刚胜利时,陈星弼的父亲陈德征就先行回到上海,在《益世报》谋得编辑的差事.当时,迁往西南避难的人又形成大规模回迁的潮汐.回乡路费高得惊人.叶圣陶曾在《东归江行日记》中写道:"船主与船夫议工价,摊钞票若干叠于船头……结果,每一船夫得工价二万八千元."陈德征让家人暂留重庆一年,1945年的上海混乱更甚于其他城市.物价高得惊人,虾一斤3000元,肉一斤八九百元.
1946年回上海,陈星弼与家人在路上经历了无数磨难,"几乎是九死一生".母亲带着他和哥哥陈新一起走.由于害怕上海物价高,他们几乎把所有家当都带上,甚至包括废纸和酒精.由于家境贫寒,他们和一群工人一起坐大木船去南京.工人看到酒精,还以为徐呵梅是做茅台酒生意的.大木船停靠在每一个小县城,甚至荒郊之畔.这样走走停停,从重庆到南京一共走了45天.后来,大木船开始进水,他们日夜惴惴不安,担心木船下沉.这样悬着心,好不容易才到达目的地.
回上海后,陈星弼就读著名的敬业中学.这是上海历史最悠久的名校,创建于1748年,初名"申江书院",后更名为"敬业书院",林则徐任江苏巡抚时曾提名"海滨邹鲁".在这所名校里,陈星弼发现自己许多门课都比同班同学差一大截儿,尤其是英语口语,"实在差得太远".毕竟上海与四川乡下的教学条件相差巨大,何况近十年来,陈星弼都在颠沛流离和贫困艰苦的环境中成长学习.
倔强的陈星弼勤奋努力,迎头赶上.时间已经不多,如何才能以优异成绩在一年后考上理想大学呢?物理教师居小石给了陈星弼很大的鼓励.
"你们都应该向陈星弼学习."有一次,居先生突然对全班同学说.大家愣了一下,依稀记得陈星弼的成绩并非最好.居先生清清嗓子,认真地说:"他的习题明显都是自己一个人做的.不管做得错与对,都有他特别的方法,而且越做越好."同学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有些人想起互相抄袭,有些羞惭.
陈星弼的心里暖暖的,自己"特立独行"的解题风格得到居先生的肯定.他从小在做题上就"很有性格",不管是否会做,都自己做,绝不问别人.居先生还鼓励陈星弼"要一辈子做傻瓜(老实人),不要投机取巧".这位老师对陈星弼一生的影响特别大.习惯独立解难题的陈星弼更能在科研教学中发现问题,啃下硬骨头."做傻瓜"的人生信条也让他一丝不苟、踏踏实实、不计浮名,终能做出杰出的成就.数十年后,陈星弼回忆恩师,动情地说:"他对我影响非常大,我很崇拜他."
上同济之前
陈星弼报考大学经历了一波三折的有趣过程.在去心爱的同济读书前,他曾在东吴大学度过两个月的学习生活.
1947年,陈星弼想报考心爱的物理专业,但是父母不同意.家人的意见是,读物理专业将来就业选择狭窄,只能做中学教师,而且失业的可能性较大.在学校的选择上,陈星弼十分向往上海交通大学的电机系.当时,上海交通大学当时已成为国内著名的高等学府,被称为"东方的MIT",还培养出钱学森等一大批科学界的杰出人才.南方学子对它的向往甚至超过了清华大学、北京大学.而上海交通大学的电机系更是"红极一时".
陈星弼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因在外辗转时间长,教育条件差,不可能跟众多优秀学子挤拼上海交通大学电机系的独木桥.据称,电机系考物理用全英文回答,除了中文课,其他诸如物理、数学都是用英文授课.虽然难上,一些学子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其他专业再转系,"曲线救国",就读电机系.陈星弼后来听王祖耆讲,他就是先考上了航空系,再转专业.
陈星弼权衡一番,把目光锁定在了同济大学.这也是他颇为心仪的著名学府.同济大学早期为德文医学堂,取名"同济"意蕴合作共济.1927年正式定为"国立"同济大学.抗战期间曾内迁经浙、赣、滇入川,1946年回迁上海,是以拥有理、工、医、文、法五大学院著称海内外的综合性大学.同济大学的工科学生在德国享有和德国大学毕业生同等的声誉和待遇,当然,最著名的当属医学院.
陈星弼投考了同济大学电机系,同时他也报考了大同大学、东吴大学等高校.东吴大学是中国第一所民办高校,包括文学、理学、医学、法学等专业.在报考各大高校中,陈星弼最自信的是物理考试.因为居小石老师的授课给他们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居老师甚至为了查找牛顿的第三定律,不惜去找英文原著来解释译本的不足之处.
不久,东吴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了.同济大学发榜晚,大约要到11月份才公布录取结果.家人劝陈星弼先上东吴大学.
东吴大学是一所私立高校,学生要缴纳学费.而陈星弼家里很穷,拿不出钱来.父亲虽然在报社做编辑,但家庭负担重,只得出租部分房屋,才勉强度日.陈星弼高中毕业那年,父亲刚刚与一家书店联系,翻译一本化学书.父亲把几个孩子叫到一起,分配任务,一人翻译一段.大约因为陈德征早年是之江大学化学系毕业的,才得了这么一个赚外快的机会.大年夜里,兄弟姐妹们挑灯夜战,翻译书籍.想到书出版后,家里又可以打牙祭,孩子们干得很起劲.外面的火树银花、喧腾热闹都吸引不了他们的注意.
这样的家境,又如何负担大学的学费呢?父母没办法,只得向学校撒个谎,说祖父去世,家里经济困难.在缴纳一半学费后,陈星弼入读东吴大学化学系.
刚上大学的陈星弼才16岁,当他以大学生的眼光看待阔别十年的上海,已经与幼年时代有很大不同.他尤其不喜《夜上海》等靡靡之音,他觉得即使是反映感情的歌曲,田汉所做的《梅娘曲》更悦耳动听."我曾在红河的岸旁,我们祖宗流血的地方,送我们的勇士还乡,我不能和你同来,我是那样的惆怅!"他也曾唱起由徐志摩的名诗改编的歌曲"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转眼间消灭了踪影……"
陈星弼在东吴大学学习时间并不长,但老师们的敬业负责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11月,同济大学寄来了录取通知书.陈星弼非常向往在这所名校读电机系,便结束了在东吴大学短暂的学习生活.
凡是伟大的东西都想学习
一个少年背着书包匆匆骑自行车穿过马路,警察拦住了他.原来少年闯了红灯.警察向他索取证件.当一本同济大学的学生证拿出来后,警察念了念上面的"奖学金生"几个字.他没有怎么为难少年,抬手放行了.
这一段小小插曲发生在陈星弼入学同济后的不久.峰回路转,就读心爱的大学,对陈星弼来说如做梦一样兴奋快乐.当时,他在报上看到了同济大学电机系的录取名单.当自己的名字印入眼帘时,陈星弼不禁高兴得跳起来.好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鸟儿迅速飞到了亲友那里.大哥也写信来表示希望陈星弼就读同济大学电机系.
"学生证丢了!"好事多磨,陈星弼回家后发现最重要的学生证不见了."我非常紧张,以为这辈子完了".那时,他已经完成了同济的体检和口试,用准考证换了学生证,走到最后一步,没想到还有一个小小的"惊吓".第二日,大学注册处补办了证件,陈星弼就正式成为同济大学的一名新生.
"凡是伟大的东西我都要学习,越是不懂的东西越要学习,没有任何功利性目的".陈星弼这一好学的"习惯"在大学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像他的"偶像"爱因斯坦一样非常喜欢古典音乐,同济大学又受德国文化影响较大,所以,大学时代的陈星弼经常沉浸在经典音乐的神妙世界里.他尤其爱听舒伯特、贝多芬、莫扎特的音乐.为什么几个音符就能代表命运呢?为什么这些伟大的音乐家都命运多舛?是艰难磨炼出佳作,还是天才不融于黑暗的时代呢?陈星弼以音乐会友,他们常探讨音乐与人生的话题.
"我要卡住命运的咽喉,它绝不能将我完全压倒."陈星弼常常一个人听着惊心动魄、壮丽宏伟的《命运》,交响乐中如火如荼的斗争热情深深地感染着他.第一乐章里那种"完全绝望的悲哀"让他想起幼年时的辗转漂泊,所见的生灵涂炭.第二乐章里"温柔的忧思"又预示着个体命运的飘忽不定,前路枝蔓丛生.第三乐章用小号表达出强劲有力、年轻的、自由的欢乐多么鼓舞人心.这部伟大的《命运》陪伴了陈星弼走过后来崎岖攀岩的人生路,他说:"我们这一代人,经受过很多折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文化大革命"……凭什么可以继续钻研下去呢?"陈星弼总结认为"一种精神,面对命运不屈不挠的精神,鼓舞人走下去!"后来,已为人师的陈星弼鼓励学生多听听《命运》,他说:"科研的道路上有太多的困难曲折,听听这些振奋人心的曲子,会鼓励你勇敢坚强地往前走."
哲学的深邃世界攥住了陈星弼求知之心.那些神秘的著作丰富而难懂,读来费劲迷惑.陈星弼阅读了爱丁顿《物理世界的真诠》.爱丁顿是第一个用英语宣讲相对论的科学家,自然界密实(非中空)物体的发光强度极限被命名为"爱丁顿极限".陈星弼还阅读了普朗克对实证主义批判的书.
顺着学术发展的河流,陈星弼又阅读了深受黑格尔影响的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著作."许多人盲目地随大流拥护马克思主义,"陈星弼后来回忆说:"而我,是经历过艰苦的阅读、认真地思索,才接受马克思主义."
刚进同济的新生都在新生院(SK)学一年德语.暑期,系主任吴师佑亲自对每个学生进行Mündprüfund.一年后,陈星弼和他的同学们搬到了工学院,住在大统舱,那是几十个学生住在一间房子里.这样的环境对陈星弼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提供了机会.各个系的学生混住在一起,可以相互交谈,了解其他专业的老师和学习内容.
刚上大学时,还是童心未泯的年龄,怎么就一头扎进学习里,难道没有一点贪玩之心?陈星弼称他大学时代已经深谙高级的"玩耍"之道,在学习中的"玩"比吃喝玩乐有趣多了."再好玩的也只有这么多内容,学问你一进去,里面五花八门,乐趣多得不得了."
对好老师"莫名其妙地非常崇拜"
下课铃声一响,工学院的学生潮水般涌出大楼.陈星弼顺着人流匆匆跑出学院,奔到理学院去听朱言钧的数学分析."我对好老师莫名其妙地非常崇拜."陈星弼说.朱言钧就是他崇拜的好老师之一.这位老师曾进入世界数学中心--格丁根大学哲学院数学系攻读博士学位,是著名数学大师希尔伯特的学生.朱先生学识渊博、授课条理清楚、议论精辟,常有独到见解,循循善诱,注重启发学生的思路.
理学院与工学院距离颇远.由于同济大学的旧校址已经毁于日军炮火.重迁上海,同济大学获得分散上海各地的房屋校舍.再建的同济成为斜跨市区、校址十余处的"大学校".每次陈星弼利用课间短短几分钟跑到理学院,十分辛苦.但是听朱言钧的课让他乐此不疲.
陈星弼还去听机械系、土木系、测量系的课.好老师的课总是堂堂爆满,旁听学子甚至站在教室外趴着窗子听课.陈星弼觉得听他们的课是"一种享受".
学生们对待好老师的标准其实"十分苛刻".新生们初学大学物理,就先后pass掉几位老师.许国葆先生、陈锡年先生都不能让学生满意.直到Heisenberg 的学生、物理系主任王福山先生亲自来教,学生们才"认可".大学物理学起来并非易事,何况他们所用的教材是Westphat的普通物理第十二版.大家虽然学过一年德语,但教材里还是有很多生字不认识.陈星弼记得当时有些段落看了很多遍,甚至背得出来了,才能理解.他发起了一个分工查字典小组,大家一起讨论.同学们有时还就一些概念问题各自发表意见.这群优秀的年轻人群策群力,共克学业堡垒.
另一位让陈星弼印象深刻的老师是黄席椿教授.这位老师是电磁场理论与技术专家,在天线及微波理论方面深有造诣.他讲课极为严谨,考试又很严格.同学们无论怎样努力,都很难超过80分.他所用的教材是西门子公司前总工程师Küpfmuller写的"Theoretische Elektro Techinik".这本书虽然不厚,但涉及面广、讲解深入,颇得学生喜爱.黄席椿教授还教了"电工数字"、"电波与天线"等课程.这些课让陈星弼打下了扎实的电工基础.
喜欢"旁门别类"的陈星弼对许多名师教授的非专业课很感兴趣.最让他记忆犹新的是李国豪教授的Technishe Mechanic、翟立林老师的材料力学.陈星弼学习工程力学及画法几何比本专业的主要课程还要学得好.
朔风呼啸,雪霰沙沙,冬天在艰苦的学习中悄然而至.优秀的教师、浓厚的学习兴趣让陈星弼克服了所有困难,扎在知识的海洋里.内战期间,经济崩溃,物价飞涨.冬天学校无法供应暖气,蓝墨水在瓶里结冰.陈星弼复习功课冻得四肢僵冷,只好站起来,一边快速原地踏步,一边读书.寒假期间,他们主动向老师要求加班,复习实践课内容.陈星弼做过金工、锻工、木工、钳工、铸工.
激进的团员同志
大学一年级即将结束时,上海解放战争打响了.陈星弼看到国民党一辆辆卡车隆隆而过,车上满载着头戴钢盔的士兵.新中国成立前几天,卡车少了,一队队士兵步行穿过市区.他们神情疲惫,衣衫肮脏.
新中国成立前夕,陈星弼接触过学校一些党的外围组织成员.这些学生的谦虚热情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上海解放战争更体现了解放军的优良作风,赢得上海市民的拥戴.
陈毅元帅曾将上海战役比喻为"瓷器店里打老鼠"--既要消灭敌人,又不把城市打烂.1949年5月12日,战斗打响.粟裕下令:在上海市区内,只准使用轻武器,一律禁止火炮和炸药.战士们一批批冲上去,一批批倒下来."河水全是红的".解放军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不放一炮、不放一枚炸药,以惨重的代价解放上海.5月27日,解放军进入上海,为了不惊扰市民,蒙蒙细雨中,疲惫至极的战士,和衣抱枪,睡卧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两侧.5月30日,解放军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发出"复课复业"的号召.同济大学师生回校清扫整理,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新的时代.
军纪如山的部队,执政为民的党,让陈星弼对新中国的建设充满热情和希望.他渴望学有所成,报效祖国.一年级暑假期间,陈星弼和同学们都自觉留在学校,坚持学习.他们动手装收音机,学发Morse电报.赵基湄和陈星弼还筹备了同济大学第一个广播站.
虽然家庭并不富有,陈星弼想为新生的国家做点什么.他是奖学金生,学校提供学费和生活费.但他在大学二年级时,就主动放弃了.他想,百废待兴之际,国家还有更需要用钱的地方.
1950年,陈星弼在好友沈霖生、汪文秉的介绍下加入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虽然家人主张不过问政治,但陈星弼抱着对新政权的热爱,背着父母加入青年团.入团后,陈星弼积极参加各种活动,担任团分支组织委员、代团分支书记等.
工作积极的陈星弼在"三反"、"五反"运动中被推荐去查学校的账目.1951年底到1952年10月,党中央在党政机关工作人员中开展"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在私营工商业者中开展"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陈星弼认真工作,被任命为同济大学查账队第一小队的队长.查账的地方颇为保密,进出要呼口令,每天的查账结果必须报告.陈星弼日夜工作,他本不会打算盘,后来已能够熟练使用.文山累牍,陈星弼不觉得累,相反,他觉得能为新中国做一点事,非常自豪.
工作和爱情
1952年,21岁的陈星弼大学毕业.他被分配到厦门大学电机系.此时刚刚诞生的新中国在外交上实行"一边倒"的政策,与苏联结盟的同时,也在全国开展了一个全面学习苏联先进经验的群众运动.善于赶时尚的青年们苏联化起来.姑娘们留起了长辫子,穿上宽背带裤;小伙子扔掉了吉他,背上了手风琴.
陈星弼开始学习俄文.20世纪50年代,资本主义阵营对中国实行全面的封锁和禁运.陈星弼虽在业务工作中能使用英文和德文,但他意识到要吸取前沿知识,学习俄文是当务之急.经过一个寒假的努力,他的学习颇有成效.陈星弼在担任助教的工作中,坚持阅读俄文电工原理的教材.渐渐地,他已能初步阅读专业书籍了.这时他学习这门陌生的语言仅仅三个月.
1952年,我国开始院系调整,陈星弼随同厦大电机系电讯组的教师一起重新组合于南京工学院(即现在的东南大学).国家学习苏联经验,对高等院校进行全面的教学改革,包括:学习苏联模式设置专业,翻译苏联教材,制订统一的教学计划和教学大纲,实行六节一贯制和口试制度.陈星弼拥护教学改革,坚持使用苏联教材,主动学习苏联的教学方法.在南京工学院,陈星弼辅导了四年电工基础.大量批改作业增加了他在数据上的积累.
年轻的南京工学院助教也有苦闷的时候,他的研究方向一直没有定下来,只能搞理论学习.对于一个极具钻研精神的年轻人来说,没有方向就像失明的雏鹰,空有强健的双翅和翱翔蓝天的梦想.时代的因素让科研的门槛太狭窄,成分好坏也成为能否搞科研的标准之一.陈星弼出生于旧官僚家庭,这让他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吃尽了苦头.20世纪50年代,家庭已极尽贫困,陈星弼工作后,每个月寄20元回家奉养母亲.
在南京工学院,陈星弼收获了爱情.唐俊奇是电机系成绩出类拔萃的女生.当时,考上南工电机系的女孩子非常少,因为该系的分数堪比清华北大.唐俊奇天资聪颖,数学尤其好,深受老师喜爱.陈星弼与唐俊奇在南京工学院相识相爱,后来在成都电讯工程学院结为伉俪.
迷上半导体
"你怎么想搞半导体?做电工不是好好的吗?"好友问.陈星弼低头沉思一会儿,南京工学院电机系已迁往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做了四年电工基础的陈星弼敏锐地捕捉到半导体这一新方向.1956年,我国从零开始电子计算机及半导体的科技事业.新事物像游丝般细弱,像瀚海之极的新大陆一样遥不可及.一些同事把更换专业的陈星弼看成"怪物".
陈星弼抬起头,浓眉抖动,双目晶莹.他已经暗下决心,北上中国科学院,跨越转专业难关,投身祖国新兴的半导体事业.
在得到成都电讯工程学院许可后,陈星弼从南京出发,去中国科学院应用物理研究所的半导体室(后扩建为半导体研究所)参加进修和工作.在这里,他得知由党中央和国务院领导主持的"全国十二年科学技术发展远景规划"的讨论和制订工作.在所确定的57项重大科技项目中,半导体科学技术的发展,被列为五大紧急措施之一,是抓紧实施的重点.这更坚定了他继续学习研究半导体的决心.
虽然这是从未接触过的领域,但陈星弼向来热爱近代物理,又喜欢"旁门别类",在专业上"杂学旁收",他逐渐入了门径.从物理系的四大力学到半导体相关专业课,陈星弼一一自学.
"我几乎在我们这个行当里,所有的科学家手下都干过活儿."陈星弼说起在中科院的经历.他认为,认识许多科学家、学习他们的治学经验是最大的收获.在中科院,陈星弼第一次知道查文献.这之前,他仅仅知道通过教材了解相关信息.查阅苏联相关资料,为陈星弼打开了一扇更宽阔的知识之窗,让他呼吸到更清新的科研之风.
在中国科学院,年轻的陈星弼最佩服的是洪朝生.这位物理学家是中国低温物理与低温技术研究的创始人之一.1950年在美国普度大学进行半导体锗单晶低温输运现象试验研究时发现了反常电导与霍耳效应,提出了杂质能级上导电的新概念.这一工作结果成为此后国际上关于新的电子输运机制研究的开端.
有一次,陈星弼正在实验室忙碌,他的导师生病住院了.一位近40岁的老师走了进来,戴着圆眼镜,穿着中山装.他自我介绍说:我是洪朝生,代原来的导师来做指导."他在中科院是一个又红又专,名气大得不得了的人物",当洪先生问起在研的工作时,陈星弼简洁流利地做了回答."我听懂了"向来言简的洪朝生说.一个"懂"字是他对科学工作的最高评价.
"陈星弼,我在图书馆查资料,看到《技术物理》上苏联专家布列多夫的一篇文章,你去看看."洪朝生工作严谨,对待资料文献查询异常认真.他在带陈星弼做研究时,也常就相关资料与其讨论.这位名满天下的物理学家为人谦虚,口头禅就是"不懂".他不了解的东西,都老老实实地说不懂,并认真向人请教.但他自称"懂"的东西却"非常厉害",国内几乎无人出其右.20世纪50年代,国内困难.洪朝生出国期间,倾其所有工资购买国债,支持国家建设.这位人格与学问俱臻完美的学者给陈星弼影响很大.尽管非常崇拜洪朝生,陈星弼却很少去叨扰恩师.
生性耿直,坚持真理的陈星弼在中国科学院期间"顶撞"过另一位著名的物理学家林兰英.1957年回国的林兰英是中国科学院的"红人",她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任中科院半导体研究所研究员、副所长.林兰英回国后负责研制成我国第一根硅、锑化铟、砷化鎵等单晶,为我国微电子和光电子的发展奠定基础.她是我国半导体科学事业的开拓者之一.
"你测量的高压电子束的电流究竟是用斩波器变成交流还是直接测直流好呢?"林兰英问年轻的陈星弼.她与洪朝生一起来实验室检查,准备北京大学半导体专业的学生来参观的事情.陈星弼想了想,回答说,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用交流放大.林兰英不同意,说在美国较好的条件下,能解决相关问题.面对这样一位名声赫赫的物理学家,陈星弼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我想来想去,不管在哪个国家都是一样的,当然是用交流放大."他对真理的执著得到洪朝生的赞许.
冬去春来,就在陈星弼潜心工作时,国内的政治气候开始变化,反右运动扩大化波及宁静的科学圣地.经常性的开会、频繁的交心,陈星弼惦记着落下的工作.运动一停,他赶紧跑到实验室,加班加点地工作.这被说成是走"白专"路线.陈星弼直言耿介,在一次会上说:"我们是来进修的,想多学点东西,是不是没有意见就可以回去工作了?"他因此受到严厉的批评.
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鸣、大放、全国性的群众运动……反右扩大化致使一大批忠贞的共产党员、正直的知识分子蒙冤受辱.陈星弼仍坚持工作学习,一次他从北京大学听课回来,发现一天之间院子里贴满了攻击洪朝生先生的大字报.这样一位人格高尚、深孚众望的科学家却被人上纲上线、无中生有的乱扣帽子.陈星弼也被个别人贴了一张大字报:"你平时不是最崇拜洪朝生么?你怎么不写他的大字报?"
家庭成分不好、被批为"白专"路线……各种猜忌和批评劈头盖脸地打来.陈星弼以坦荡乐观的心态面对,他依然故我,该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不管晨昏.这个时代50多万的知识分子受到了猛烈的围攻、惨遭窒息般的屈辱.陈星弼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中,倔强地呵护内心一颗理想的种子.1959年,他对新方向的探索凝结成第一篇论文,心中的种子冲破干硬板结的土地,长成生机勃勃的幼苗.
第一篇论文
1958年,在中国科学院进修的陈星弼被漂移晶体管吸引住了.这在当时可是新兴事物,漂移晶体管又称为缓变基区晶体管,它的基区掺杂浓度的分布是缓慢变化的,存在有能加速少数载流子运动的自建电场.由于基区自建电场对少数载流子的加速作用,漂移晶体管的放大性能和频率性能等都比均匀基区晶体管的要优越.漂移晶体管正逐渐代替扩散晶体管.
陈星弼当时的工作与漂移晶体管紧密相关.他被指派去为计算机做半导体器件的测试.当时做的是锗的合金扩散管,这本身就是一种漂移晶体管.假期中,陈星弼如往常一样在工作学习中度过.由于假期活儿少,他就想推导一直感兴趣的漂移晶体管.陈星弼以一个科研工作者的天赋,敏感地意识到这一领域具有极大的研究价值和发展潜能.
不久,他的第一篇论文《关于半导体漂移三极管在饱和区工作时的储存时间问题》出炉了.陈星弼将它投给《物理学报》.寄信之后,他有些庆幸,自己多年来扎实的电工基础发挥了作用,否则,绝不会这么快写出论文来.脑海中闪现出同济大学冷夜"克书"、四年助教生涯勤积数据的情景,陈星弼在寒冷的京城里快步走着.披雪凝霜的树木似在欢呼,一轮红日正微笑着发出温暖的光芒.
后来,陈星弼收到一封信,是论文的审稿意见.他并不知道这封信出自著名的半导体物理学家王守武先生之手.
"中国半导体事业有两位奠基人,一位是黄昆,一位就是王守武."王守武先生早年在美国普渡大学获得博士学位,1950年归国成为中国科学院应用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1957年底,拉制成功了我国第一根锗单晶;同年11月底到次年初,王守武与同事合作,研制成功了我国第一批锗合金结晶体管,并掌握了锗单晶中的掺杂技术,能控制锗单晶的导电类型、电阻率及少数载流子寿命等电学指标,达到了器件生产的要求.1968年春,王守武着手于基础理论的研究工作,开展了对新发现的耿氏器件中畴的雪崩驰豫振荡的深入研究.依这项工作写成的论文,1975年在美国物理学会年会上宣读后,得到国外同行的好评,当年的《中国科学》上发表了这篇论文.在这基础上,他开始用计算机模拟技术对耿氏器件中高场畴的动力学进行分析研究,取得了系列成果,发表了多篇论文.1978年10月,王守武全面负责4千位的MOS随机存储器这一大规模集成电路的研究工作.
陈星弼按照审稿意见对论文做了修改,并就有关问题做了解释.他对审稿人的认真仔细非常感谢.论文发表后,陈星弼才知道王守武先生是审稿人.
"王先生工作严谨,非常认真."陈星弼曾得到王守武先生的教导.他非常佩服这位人品学识皆优的科学家.王先生少言务实,中国科学院的年轻人能得到他的表扬几乎是百里挑一.陈星弼发现测量热导力方面,有值得重新推导的内容.王守武看了他的报告,认为陈星弼"有分析能力".这样的肯定出自王先生之口,已非常难得.
在论文《关于半导体漂移三极管在饱和区工作时的储存时间问题》中,陈星弼对漂移晶体管应用于计算机中的饱和区工作的存储时间问题,做了系统的分析.文章发表在1959年的《物理学报》.该文是在国际上首次指出集电区中少数载流子存储效应对开关性能影响的重要文章.后来美国斯坦福大学教授毕列卡于1967年在《晶体管的电特性》中引用该文.日本管野卓雄教授在陈星弼发表论文4年后也发表了相关问题的论文.有趣的是,50年后的今天,许多学生慕名去查阅陈星弼的这篇文章,依然感觉像"天书".原来,该文使用的数学工具很难,贯穿其中的思想也不走寻常路,难怪让人看不懂.
第一篇论文就得到王守武先生的肯定,并获得了成功.陈星弼对未来的科研之路充满信心和憧憬.后来,他看到王先生的一篇文章,谈到新中国成立十年来半导体事业的发展成果.王守武先生列出了十年来有影响的七篇文章,陈星弼的《关于半导体漂移三极管在饱和区工作时的储存时间问题》是其中之一.
这个勤奋聪颖的年轻人并没有能顺势继续攀登科研高峰.政治氛围对科研的影响逐渐明显.陈星弼写文章少了.有一次,他写了一篇论文,却不了了之.陈星弼有些敏感,就此搁笔.只有学术会议召开,要求写文章了,他才敢写.
小纸片教案
"非常小的活页纸,正反两面都写,提纲挈领."原三系总支书记刘清泰清楚地记得50年前陈老师给他们上课时的小卡片.1959年,刚回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工作的陈星弼给半导体材料与器件专业6539班上专业课《半导体物理》.让学生们奇怪的是,年轻的陈老师上课不带讲稿.他从身上摸出一张香烟盒大小的纸片,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偶尔看看纸片上的备忘摘录.
莫非陈老师记忆超群,知识理论都可信手拈来?天才出自勤奋,陈星弼在开课之前将教案熟悉到极致,所有理论体系、知识案例都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一个严密的体系.走上讲台,不用背,不用记,要讲的内容像水流一样涓涓不息地淌出来.如果记不住,时时看讲稿,就像时时卡壳的收音机;如果生硬地背下来,哪来生动自然地讲授呢?
1959年,结束进修的陈星弼再次来到少年时代生活过的巴蜀大地,开始了逾50年的成都电讯工程学院生涯.在这块热土上,他经历过曲折坎坷,有过艰辛奋斗,培育英才无数,开启了一个崭新的科研时代.
时年28岁的陈星弼不能料想未来的辉煌,他专心于将要开课的《半导体物理》.来校后,陈星弼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上这门让学生头疼的课.而这之前,陈星弼虽然做过几次小型讲座,但从未真正登台给学生传道授业.
他喜欢挑战困难,越是不容易的事儿越能激发他内心的力量.这样的迎难而上贯穿了陈星弼漫长的科研教学事业.夜深人静时,他拧亮台灯,在纸上沙沙地写着教案.什么内容该讲?旁枝末节过多会否冲淡主题?他自创几道例题,仔细思考,精选一道最能反映相应理论的例子.
"这个难点,我怎么讲他们才明白?"正在吃饭时,陈星弼突然想到教案,伸出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他默想了一下,未得其解.三口两口吃完饭,他又拿起了书本.睡觉前,走路时,吃饭时,陈星弼都想着《半导体物理》.
为了实现最好的教学效果,授课前,陈星弼先讲给夫人听.已是成电一系教师的唐俊奇既当学生又做最挑剔的评审.陈星弼的语言里掺杂了上海话和四川方言,唐俊奇纠正他的发音错误.夫妻俩细细推敲每一个例子是否准确,琢磨每一句话最佳的表达方式.陈星弼认为要教好这门课首先要将有关内容融会贯通,然后联系学生实际.他选择了以启发式教育教授部分内容,他先讲实验现象,反过来推概念,再讲理论解释.
"听他的课真是一种享受!"陈星弼的努力得到了学生热情的认可."他的课有趣,生动,难点重点突出,分析透彻."原三系系主任谢孟贤回忆当年听课情景,由衷地赞美陈老师.
"我们从大学一年级到现在,不知道学了多少个连续性方程,没有一个记得住."刘清泰回忆说.但是陈星弼的教学就有别样的魔力,把连续性方程镌刻在学生头脑里.原来陈星弼不在繁杂的数学中打圈圈,而是强调数学中的物理概念.这一点颇受高三物理老师居小石先生的影响.居先生要求背诵物理概念,不差一字.陈星弼讲半导体物理,无论是讲电流还是讲载流子的传输,他都一部分一部分地讲清楚,强调物理概念.学生懂得了其中的物理意义,就很容易记住了.
陈星弼在讲课时经常强调"不要犯概念性错误".刘清泰记得他们在学习《半导体物理》前赶补了《统计物理和量子力学》的课,许多微观概念还没有牢固树立起来.学生们经常会用宏观世界的现象去套用微观世界.陈星弼根据这一情况快速帮助同学们建立微观概念,循序渐进,反复增强,扫清了学习中的拦路虎.
"你究竟认真备课没有?"手拿小纸片上课的事儿也受到了质疑.陈星弼拿出厚厚的教案来,他在上课前备教案多次,不满意推翻了重写.滚瓜烂熟后,他才将厚厚的书浓缩成几页小纸片.虽然长期戴着走"白专"道路的帽子,陈星弼始终对教学满腔热忱,将一堂堂精彩的课奉献给学生.他常说,要教给学生一杯水,教师要有一桶水.朴实的话语,师者之心,拳拳在念.
没有"头衔"的技术权威
"当时教研室只有三人称为'先生',毛均业主任特别向我们介绍,教研室还有一位陈星弼先生,目前正在中国科学院进修."羌定金老师回忆1959年刚到成都电讯工程学院时的情景.
陈星弼与毛均业主任研究工作
大家对即将来校的陈星弼先生充满期待,希望他带来半导体新专业的前沿理念,促进新兴产业在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崛起.陈星弼对成都电讯工程学院的工作也满怀激情.成都电讯工程学院是为打造国家电子工业的排头兵、培养千千万万的电子工业建设者的学院.他渴望把两年来在中国科学院学到的本领用于新的工作中,为国家电子工业发展作出贡献.
重回巴山蜀水,陈星弼颇为感慨.20年前,他被凄惶混乱的时代裹挟到西南;20年后,他学有所成,参加轰轰烈烈的新中国建设.两度到巴蜀,青山依依,绿水长流,但此时与彼时的心情是多么不同.
陈星弼来到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后,抓紧时间搞教学.他迎难而上,受命教授《半导体物理》.备课、讲课、出题、考试、准备实验……教学活动让他忙碌充实,学生的喜爱给了他由衷的快乐.陈星弼几乎忘记了他那"红专关系认识不清、思想右倾"的帽子,忘记了这是一个敏感荒唐的时代.
"这怎么行呢?"陈星弼听说农村大跃进、人民公社的严重情况时,非常着急.学生回农村老家,看到一些真实的情况,来校后悄悄讲起.农村大炼钢铁,农民不下田耕作,全都上山采矿.他们还将家里的铁器丢到炉火中,炼成一个个铁疙瘩.燃料不足,农民上山伐林,把一座又一座青山砍得光光的.
陈星弼想起年少时走过的含烟吐翠的山林,可能早已裸露出丑陋的黄土;那些曾是左邻右舍的农民正在忍受饥荒,恐怕早已饿死,变成田坎路边的饿殍.
他心里有什么话总要讲出来,不憋屈,不藏掖.在中国科学院如此,来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后亦如此.陈星弼毫不避讳地与同事们谈起自己的看法,大跃进有些浮夸,公共食堂免费吃饭条件不成熟.
即使在最熟悉的教学领域,陈星弼也触犯了敏感的"框框".他从同济大学毕业后就开始学习苏联成熟的教学方式和先进的科学理念.那时全国学习苏联的活动成燎原之势.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的热潮下,也鼓励宣传社会主义阵营的科学家.陈星弼特意学习俄语,他在工作中发现苏联很多优秀的成果的确值得学习和借鉴.
但是,政治风向突然变了.苏联老大哥一夜之间成了"修正主义"的代表.倾心工作的"白专典型"陈星弼没有敏感地捕捉到风向变化.来成都电讯学院后,陈星弼将苏联的科研成果揉进教学内容中.他还饱含热情地讲起苏联科学家的事迹和观点.恰好撞到政治风向标的枪口上!
"陈星弼架子真大,请都请不动!"他还是技术权威,但已经是没有地位的技术权威了.几个教研组的实验室有技术问题都来找陈星弼.他不能不去,即使手头有再重要的事情;他不能不在,不在实验室也是错.尽管一再小心,关于陈星弼的大字报还是贴出来了"他的架子大,比系主任架子都大".
20世纪60年代的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已经初具规模.主楼朴实厚重,银杏苍翠挺拔.陈星弼偶尔经过320科研组所在的小楼,门口贴着条子"非本室人员不得入内".他的心里有些惆怅,十余岁就醉心物理,立志做科学研究.如今学有所成,正是贡献智慧的年华,却被硬生生排除在科研工作之外.
他想不通,仅仅因为父亲是旧官僚,就剥夺了自己为国家做科研的权利;他苦恼,满了28岁退团,就由共青团员变成了"资产阶级"."我哪点是资产阶级?"他不由得又把委屈讲了出来.陈星弼想起小时候颠沛流离、仓皇逃难.他这一代人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反右运动、"文化大革命"……无数的战争,接连的运动,陈星弼只想有一个安静的角落,不受干扰地去探索物理世界的奥秘.小小的愿望却这么难以实现.当社会的混乱与人性的丑恶再次赤裸裸地摆在他的面前,父母曾经的话语得到佐证.陈星弼带着一丝警惕和疏离来看这个世界.
《命运》跌宕起伏的旋律似乎又在耳边响起."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贝多芬实践了他的誓言,攀登上事业的巅峰.陈星弼回到了实验室,虽然一切如旧,但内心有追求和精神支柱的人不会被打垮.
硅靶摄像管
命运青睐有准备的人.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彩色电视大会战给陈星弼提供了在科研实践领域崭露头角的机会.
1969年陈星弼被派往到773厂支援研制氧化铅摄像管.一次,他通过该厂资料所的人获知,贝尔实验室正在研制硅靶摄像管.陈星弼向当时学校负责彩电攻关的许宗藩提出研制硅靶摄像管的建议.这一科研项目得到省国防科委的大力支持.成都电讯工作学院被四机部接管后接受的第一个科研任务就是研制硅靶摄像管.
陈星弼的科研思维非常敏捷.在硅靶靶面研制小组成立后,陈星弼做了理论论证,提出工艺和测量方面进行攻关的三大难题:暗电流在10-10?量级的测试方法和测试图形的设计;光电二极管的高浓度扩散技术;将直径2厘米的硅片的中心直径1.5厘米部分从100微米均匀减薄至8~10微米.全组人经过四个月的艰苦奋战,在733厂和970厂的配合下,终于研制出我国第一支硅靶摄像管.
陈星弼的主要精力仍然放在教学方面,他讲授过《半导体物理》、《半导体器件》、《专业物理》、《数学》,甚至还教过德语课.他的课一直受到学生们的喜爱,堂堂爆满."我们当时一个班几百人,如果讲得不深入,学生很容易分神."但陈星弼老师的课牢牢攥住了学生的心思,在思索与汲取间度过45分钟.
"要给学生多出难题."陈星弼经过同济大学的浸润和长期的教学实践,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教学理念."难题能锻炼学生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让他们始终谦虚向学,不断进步."陈星弼亲力亲为,绞尽脑汁想出许多难题来考学生."在出难题的过程中也锻炼了教师自己的能力."
陈星弼在厦门大学和南京工学院做助教时,就赞成口试作为考试的主要形式.他来到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后,在口试上花了很多工夫.期末考试将至,陈星弼与助教一起,覆盖全书出了四五十道题.这些题目有基础性的,也有难题.学生们抽了题目,准备15分钟就回答.如果答题模糊,陈星弼会追加一两个小问题.死记概念,长篇大论回答的学生,陈老师并不喜欢.他批评起人来颇为严厉.而概念清楚,回答简洁却能得到他的赞许.为了避免学生收集他的习题,成为下一年级的应试范本,陈星弼每年都抛弃所有用过的习题,挖空心思再出新题目.
除了教学,陈星弼把大量精力用在了学生实验上.他准备了很多以前没有的实验,精心制作器材,实现了实验的创新.在教学研究之余,作为第一作者,陈星弼还编写了适用于工科院校的《半导体物理》、《晶体管原理》、《固体物理》、《晶体管理论与设计》等教科书.其中不少一直为国内著名大学用做教材.
教学、准备实验、准备考试、科研、写教材……特殊年代的陈星弼依然在艰辛地工作着.文山会海,学习、批斗、劳动……大跃进时,学校经常开会到夜晚12点.会议一结束,陈星弼又跑回去继续干.他深更半夜在昏黄的灯光下工作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陈星弼始终抱着这样的观念:天才出自勤奋.他曾经给儿子讲过梅兰芳的故事.梅兰芳小时候,父亲把他送到朋友家去学戏.师傅是梨园名宿,父亲希望梅兰芳在那里学戏有成.可是不久,师傅把梅兰芳送了回来说,"你的公子还是不要学戏了,他不是这块料".别的小孩学戏转动眼睛,一学就会.而梅兰芳的眼睛总是僵硬着,转不动.梅兰芳为了练眼睛,想出一个办法.他挂根丝线在窗沿上,自己在屋里走来走去.无论身体怎么转动,眼睛始终盯牢丝线.这样,他的眼睛能转动了,变得越来越灵活.梅兰芳每天出去吊嗓子,11岁就登台表演了.师傅到后台来看他,感叹地说:"我以前不识大才啊!"
陈星弼讲完故事,意味深长地对儿子说:"按说,表演艺术是最需要天赋的,但梅兰芳都可以通过后天的勤奋来弥补.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有天赋,就更应该努力."
风 雨 交 加
正在"五七干校"劳动的陈星弼突然收到通知,夫人生病,让他赶紧回校(成都电讯工程学院).陈星弼想到夫人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受到的冲击和惊吓,心里一阵酸疼.天野茫茫,荒草萋萋,忆起数年来种种遭遇,陈星弼有些怅惘.
陈星弼敢说敢言,对于所有他不赞成、不满意、看不惯的人和事,他都不会保持缄默,而是诚实、率性地讲出来.于是,"文化大革命"时他的"反动言论"一抓一大把:认为人民公社的做法不合理,坚持走"白专"道路,不承认自己是"资产阶级",学习"苏修"……"文化大革命"时期,陈星弼已被无限上纲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随后被首批打倒.
红卫兵来家扫"四旧",野蛮地推砸,疯狂地翻箱倒柜,几乎洗劫一空.数十年后,暮年的陈星弼找不出一张年轻时的照片.那些胶片上的记忆已化作缕缕黑烟,熊熊火光映照一个扭曲的时代.
陈星弼凝思远望
晨兴理污秽,带月荷锄归.三十余岁的陈星弼并不以农活儿为苦.他刚到成都电讯工程学院时就被派去帮农民收麦子.跟试验设备和书本打交道的陈星弼拿起了镰刀,他的勤快还得到了表扬.但被点名来五七干校又不一样,年龄徒增几岁,他已经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尽管如此,陈星弼的心态并不压抑.他把各种污蔑、批斗的言语当做过耳清风,一切照旧,乐观生活.陈星弼甚至这样安慰自己:"我在劳补队,比劳改队好多了,""比起那些遭受更厉害冲击的同志,我已经算幸运的."就这样,他又拿起犁耙锄头走向田间,种植小麦红薯.
得到夫人生病的消息,陈星弼匆匆回到成都.想起南京工学院课堂上那个聪慧可爱的女生,想起夫人深夜里还与他讨论上课的每一句内容,想起"文化大革命"时期她为他受到的野蛮冲击,陈星弼满怀深情和歉意.
从此,他不仅要继续劳动,悄悄进行学术研究,还要挑上照顾病妻的重任.陈星弼从医院回到学校,当时,工厂停工,学校停课,游行,批斗……成都这个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正经历大规模的武斗.上百辆大卡车拉着干部、工人、学生满街乱窜.车上的人头戴柳条帽,手持红缨枪,有的人嘴上叼着匕首.后来,成都的武斗越演越烈.晚上,火炮声震得窗玻璃嗡嗡响,无数子弹嗖嗖地带着寒气.人们夜晚不敢出门.
日夜操劳,生活艰辛,陈星弼更有一层精神上的痛苦.这个崇拜爱因斯坦,想在科研领域做出一番成就的年轻人总不能找到自己的发展空间.他的勤勉与成果甚至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命运如此,个人无法改变时代,他又该怎么办呢?玩世不恭?苟且偷安?愤世嫉俗?不,他的性格中没有这样的基因.陈星弼就是陈星弼,他内心的梦想在逆境中放射出无限强大的力量,高傲的自尊让他绝不会悲观厌世.他铆足了劲,迎着时代滚滚浊浪,向着纯净的科学灯塔奋进.
他依然乐观,呵呵笑起来,似乎忘记一切烦恼.同事眼中的陈星弼,腰板始终挺直,神态自若,浓眉下一双大眼,总是闪烁着炯炯的光芒.
新方程,神来之笔
在测量半导体的电阻率时,陈星弼发现了一个问题.平时,最常用的方法是"四探针法".通常所用的理论计算方式必须假设均匀材料.陈星弼发现实际情况和假设有差别.
这一问题激发了陈星弼强烈的研究欲望.他真想一个猛子扎进问题的旋涡里,探测究竟.但是,政治氛围的压抑让他有些矛盾了.自己成分不好,又戴着"白专道路典型"的帽子,还要继续搞科研、发论文,后果不知怎样?在中国科学院发表第一篇论文后,陈星弼曾满怀信心,想继续攀登科学巉岩,再发几篇高质量的论文.但是,他慢慢搁笔了.曾经,他写了一篇论文,结果却不了了之.陈星弼有些敏感,不敢再写.只有召开学术会议,系里要求写文章,他才写一些论文.
陈星弼伏案工作
但是,科学的魅力实在太大了,何况陈星弼是一个喜欢"啃硬骨头"的人.越是难的东西他越喜欢钻研,不搞清楚绝不罢休.他抽时间研究电阻率,最后利用传统的电荷镜像法,颇具匠心地创造了一种在一维方向介质是不均匀的镜像电荷的方程.陈星弼在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学报发表了《一维不均匀媒质中的镜像法》.虽然,他利用传统的电荷找到的解仍然复杂,但这个"解"在均匀媒质条件下有明显的优势.这是对经典方法的重大突破,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一位科学家的灼目光芒即使在云遮雾障的政治环境中,也无法遮掩.陈星弼先后写出了几篇优秀的论文:《论晶体管电荷控制法的基础》、《一维不均匀媒质中的镜像法》、《表面复合的漂移及扩散运动的影响》、《小注入下晶体管Ic -V(BE)特性的指数因子的研究》.
20世纪60年代,电荷控制法在晶体管理论里面已经广泛使用.陈星弼对电荷控制法的一些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他从这个问题出发从物理基础上去找电荷控制法的适用范围.他的相关论文《论晶体管电荷控制法的基础》刊登在1964年四川电子学会论文集里.文中,陈星弼论证了电荷法的理论基础,并导出了变化速度比晶体管截止频率高十倍的新的电荷法的基本方程.
50岁乐当学生
大地开化,河流解冻.春水激荡着渐融的冰块,浩浩荡荡欢快奔流.中央发文批判"四人帮"炮制的两个估计.陈星弼内心欢腾,他一直对"四人帮"在教育战线推行的形"左"实右的修正主义非常不满,如今这顶扣在师生头上的大帽子终于被重重地摔下来.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在北京召开.科学的春天终于来到了!饱经磨难的科学家们走出牛棚,走过严冬,迫不及待地打开窗,贪婪地呼吸着早春的清新空气.
陈星弼感受到身边的暖暖春意.恢复职称评定后,系里让他挂帅来评.国际交流渐增,陈星弼代表三系接待了日本等国的科学家.这在以前是几乎不可想象的事情,他以前一直是"白专"典型、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陈星弼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将满腔的热情都倾泻在教学科研工作中.他更加惜时如金,刻苦钻研.五十而知天命,年近半百的陈星弼还未确定研究方向,深感蹉跎了宝贵的年华.如今他只有快马加鞭,在大好时代迎接自己科研事业的春天!
陈星弼在伯克利校门前留影(摄于1981年)
"直到踏上美国国土,才知到此行非虚".1979年,陈星弼凭其出色的科研教学成绩毫无争议地评为副教授.1980年,他又被派往美国参加国际会议.能够出国与国外同行交流,了解国际前沿,曾经是陈星弼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是不是闹着玩的."他打点好行李依然不相信地跟同事开玩笑.
国际会议让陈星弼内心震撼,他深感十年浩劫让中国的科技发展被发达国家远远地抛在了后面.会议期间,陈星弼频繁参观,勤做笔记.他像海绵一样努力地汲取集成电路及半导体工艺的研究成果.他尤其注意研究内容、工艺、设备,同时也关注研究人员的情况、高校的研究工作等.
在归国的飞机上,陈星弼思绪万千.美国之行流光溢彩,业界成果让他对国内发展水平深深担忧.如果不能系统学习国外先进经验,我们的科研事业就将永远落在后面.无论多么努力,只能眼巴巴地远望别人飞奔过后的烟尘.陈星弼把自己的担忧讲给同来开会的同事,并对宋大凡表达了出国学习的愿望.时任成都电讯工程学院领导的宋大凡非常支持陈星弼的想法.归国后,陈星弼积极联系学校、强化英语,同时他继续编写教材、上课、接待外宾,出色的完成任务.由于长期闭塞,国内对国外大学情况不了解.俄亥俄大学的唐寅北教授邀请陈星弼到该校做访问学者.
1980年8月,陈星弼作为"文化大革命"后第一批出国留学人员踏上了赴美之旅.他来到俄亥俄大学,跟一位副教授学习.被时代耽误的陈星弼希望能在国外获得学位.这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尤其是语言的关卡难闯.喜欢嚼硬骨头的陈星弼以五十之龄当起了学生.
俄亥俄大学坐落在阿帕拉契山脉的小山丘上,被蜿蜒的河流、森林及五座州立公园包围着.它建于1804年,是俄亥俄州历史最悠久的公立大学,也是美国西北部最早成立的高等教育学府.学校处于美丽的小城雅典,四季气候分明.夏天炎热而冬季降雪.深秋时节,满山满谷飘落着红色的枫叶.俄亥俄大学共有5个校园,大约有近20 000名学生就读.大学图书馆为全球知名图书馆之一,它馆藏丰富,有200万册藏书,11 000种定期刊物.该校知名校友包括1名诺贝尔奖获得者和2名普利策奖获得者.
在风景怡人的俄亥俄大学,陈星弼兴致勃勃地坐在金发碧眼的学生中间,仰着头听老师讲课.可是不久,他发现副教授的固体物理课"没有什么名堂".陈星弼把自己在国内写的《固体物理学》一书给老师看看,以作交流.
副教授先生平时甚少见到东方人,即使有,也是日本或韩国人.这次,一位年逾五旬的中国人犟着要当学生,他颇为好奇.直到他拿到陈星弼的教材,也不以为然.副教授对中国知之甚少,即使有也是报纸上一些歪曲的描述.他不相信中国的学术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泡好一杯咖啡,漫不经心地翻看教材,只见满纸中文弯弯曲曲.他看看那些公式,越看越入迷.咖啡冷了,副教授没喝一口,就跑去找陈星弼.他很坦率地表示"Mr Chen,虽然我不太懂中文,但从其中的公式可知,你写的书比我讲课的内容深入很多".陈星弼喜欢他的率直,就业界前沿与他探讨.
就这样,陈星弼多了一个朋友,却少了一个老师--副教授不再让他来听课.没办法,陈星弼想从电机系转到物理系.物理是他最为钟爱的学科,从十余岁初窥物理的魅力,历经30年,热情不衰.他希望在人生入秋之时,能开辟一条小径,摘取物理皇冠上的颗颗明珠.
陈星弼转到物理系后,听了好几位老师的课,越听越有兴趣.同学们逐渐习惯了身边这位头发渐白,黄皮肤黑眼睛的东方人.
你是个好学生
"你这么大岁数,就不要来当我们的研究生吧."物理系负责研究生的老师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中国学生,心里嘀咕道"再有几年,你就快退休了"."那不管,我要学"陈星弼满脸微笑的,但却很倔强.他还想拿一个物理学的学位.导师没有办法,犟不过这个东方人.他想了想说:"物理系对英语要求很高,必须85分以上,你还差几分."看着陈星弼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导师有些不忍:"你边学英语,边听我们的课吧."
陈星弼在美国纽约港留影(1980年)
陈星弼再次找到当学生的乐趣,他与一大群年轻的外国学生坐在一起,听课、讨论、做笔记.有时候,同学们好奇地问:"听说你是副教授,还听什么课呀?"陈星弼笑而不答.青年人是一眼望穿的白纸,他们不了解战争、饥饿、动乱,哪能体会读书的机会多么珍贵.
导师开的课《量子力学》被学生们视为"鬼门关".谁能让导师高抬贵手,打及格,就要感谢上帝保佑了.在听课中,陈星弼发现导师确实有真才实学,因此,学得专注而用心.期末考试时,导师的题目如传闻中一般"恼火".陈星弼得了B+,名列前茅.
另一位教授的《理论力学》也吸引了陈星弼.他上了一段时间的课后参加了教授的考试.陈星弼发现考卷上有一道题出错了.他是直爽的脾气,考试后立即给教授指出来.教授拿着考卷,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他坚持说没有错,在纸上推导了一阵.陈星弼指出错误之处,教授说出了两句带美国东部浓厚口音的英语,好像在说,确实如此.
第二学期开课时,陈星弼到教室稍晚些.他一只脚踏进门,教授突然不讲了.陈星弼抬头看看黑板,正是那道错题.教授温和而礼貌地问他:"Mr Chen,你看这道题的错误是不是应该这样解释或修改?"陈星弼发现这样出题仍然有一些问题.他有些遗憾,本想衍伸开来,谈谈自己的一些看法,但因英语不够流利,未能及时表达.陈星弼对这位知错能改的教授颇有好感,他喜欢这些美国人直言快语、没有架子,这和他的性格颇有相似之处.
不久,成都电讯工程学院的顾德仁院长、陈湖教授等来美国考察.他们特意到东部的俄亥俄大学看望陈星弼等人.半年多没有看到朋友,独自在寒冷的雅典市生活,陈星弼见到领导同事非常高兴.他谈起了数月来学习的感受:"我一直认为,习题是学生宝贵的财富,只有攻克难题,才能形成解决问题的实际能力.到了美国我更加坚定这个观念."大家表示赞许.陈星弼受到鼓励,继续兴致勃勃地讲起来:"基础的东西太重要了,如果太强调专业的东西,好像一开始就让人当八级工."大家就教学科研问题展开热烈讨论.
过了一会儿,顾德仁院长关切地问起他的生活情况,陈星弼说,自己吃穿住行向来简单,到国外也没什么不习惯的.考察团认为副教授不应该在这里当学生.陈星弼幽默地说:"这不是挺好的嘛,我还不用缴学费."他自己从来不把副教授、教授这些名头看得多么重要,他觉得没有真才实学,名号只是空架子,没有什么意思.只有
真才实学,别人偷不走,抢不走.有了硬功夫,人才有底气、有信心,做该做的工作.他反复说:"为了学到真本领,不在乎身份和年龄."
陈星弼当学生的"瘾"越来越大,他又把话题转到了培养学生方面."美国是把优秀人才和普通人才分开来."陈星弼说起了来美听课的最大感受.他停了停,语速极快地说起国内的教学:"而我们就是把学生拉平.你聪明我笨.怎么办?把你不断笨化,大家一样笨,这就拉平了!"陈星弼越说越激动,抨击起教育的弊端毫不留情.大家旋即争论起来,有的非常赞同,有的强烈反对.
暮色渐渐围住俄亥俄大学的幽静校园,星星点点的灯光提醒屋里的几位中国人该吃晚饭了.最终,陈星弼经不住领导和同事的劝说,决定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学习.他在俄亥俄大学的半年里学了三门课程,对国外大学的教学科研有了深入的体会.
"你要走了?"导师有些恋恋不舍.这个对工作异常严苛的美国人尤其喜欢优秀学生.陈星弼的好学不倦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是一个好学生!"导师如同大多数的科学家一样,言简意赅.一个"好"字,就包含了对他的勤奋、好学、聪慧、研究能力强的肯定.导师握了握陈星弼的手,感觉到这个50岁中国人内心的力量.
1981年初,白雪覆盖俄亥俄大学,飞花入户,树树琼枝.陈星弼离开了雅典小城,由北到南,来到了阳光充足的加利福尼亚.他进入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在这所风景秀丽的名校,陈星弼找到了后半生为之奋斗的道路.
"邂逅"功率器件
"在表面引入一些电荷,平面结边缘的电场降低了……"两个黑眼睛黄皮肤的华人在伯克利校园里匆匆而行.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论着平面结终端技术.陈星弼来到加州,与胡正明教授合作.虽然研究功率器件时间不长,陈星弼已对其有了较为深入的看法.他与胡教授讨论着.古朴的萨瑟塔传来悠扬的钟声,回荡在静谧的校园.
陈星弼与胡正明教授在三星堆合影(2006年10月)
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是全美最好的公立大学之一.1868年,该校由加利福尼亚学院以及农业、矿业和机械学院合并而成,校址初在奥克兰市,1873年迁至旧金山附近的伯克利市.该校在众多权威的大学排名里名列前茅,曾被英国的The Times Higher World University Rankings评为世界第二,仅次于哈佛大学,领先于麻省理工大学、牛津大学、斯坦福大学.伯克利分校很多学科在全美排名前三名.共有19名伯克利校友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化学、文学和经济学方面的奖项.伯克利分校还培育出英特尔总裁、苹果公司创始人、世界第一个华裔宇航员、20世纪福克斯董事局主席、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等优秀学子.伯克利分校和中国联系紧密,著名数学家陈省身教授、国学大师赵元任教授都在伯克利分校学习和工作过.
陈星弼来校后,第一次接触了VDMOS、Offset-Gate及RESURF的LDMOS,还有各种平面结终端技术.凭着科学家对科研前沿的敏感,他预见到超大规模集成电路技术将会迅猛发展,给半导体业界注入汩汩新鲜血液.
以毫米为单位的小小芯片像一个个小小的工蜂,飞进生物、计算机等领域,携带着海量信息,勤勤恳恳地做着可敬可叹的工作.陈星弼凝视着显微镜下那些精灵一般的芯片,思考着终端技术的问题.无数芯片从晶圆片上划分而来,制作成各种产品.但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业界的专家们:每个芯片都有边界,它将对功率器件的性能产生影响.解决该问题的技术被称为"终端技术".凭着对半导体领域的深入研究和非凡的科研能力,陈星弼用一句话归纳了林林总总的终端技术.他认为:各种平面结终端技术实质上都是利用了在表面引入一些电荷,而这些电荷产生的电场使平面结的边缘的电场降低.乱麻似的终端技术理顺在一个清晰的解析理论之下.此时,陈星弼接触功率器件不到一年.
"如何使终端技术达到要求,又尽量缩小芯片面积呢?"陈星弼在实验室里坐得太久,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身体.加利福尼亚的夏季炎热潮湿,湛蓝的穹隆里,繁星点点,分外晶莹.陈星弼突然想到,应该有一个最佳的电荷分布,能在表面以最短的距离,使击穿电压达到尽可能高的值",即最佳表面变掺杂(OPT-VLD).
胡正明教授赞赏陈星弼的设想.胡正明在1973年获得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博士学位,当时已是微电子学界的翘楚,后来成为微电子微型化物理及可靠性物理研究的开拓者.其主要科技成就有:领导研究出BSIM,从实际MOSFET晶体管的复杂物理推演出数学模型,该数学模型被国际上38家大公司参与的晶体管模型理事会选为设计芯片的第一个且唯一的国际标准;发明了在国际上极受注目的FinFET等多种新结构器件;对微电子器件可靠性物理研究贡献突出:首先提出热电子失效的物理机制,开发出用碰撞电离电流快速预测器件寿命的方法,并且提出薄氧化层失效的物理机制和用高电压快速预测薄氧化层寿命的方法;首创了在器件可靠性物理的基础上的IC可靠性的计算机数值模拟工具.
胡正明建议陈星弼将功率器件作为归国后的研究方向.陈星弼有些固执地摇摇头.他心中还有一个关于"最伟大物理"的梦想.这个梦想伴随他数千个日日夜夜,掺杂着少年时代的热爱,人到中年的困惑.这个梦想支撑着他经受饥饿、战争、磨难.它像被时代捆紧的重茧,呼唤着破茧成蝶.陈星弼向胡正明谈起自己的想法:"我现在只想抓紧时间,实现梦想.""我不愿意再为其他事情耽搁了."胡正明不以为然,摇了摇头说:"我尊重你的梦想,但做科研更应该体现实用价值,不能唯兴趣主义."陈星弼想了一会儿,他承认胡正明的说法有道理,但是心里实在放不下对理论物理的热爱.
花开花谢,伯克利山麓上终年绿树成荫.校园里,钟楼、希腊剧场体现了欧洲古典思想的优美、典雅和尊严.浓郁的人文色彩与秀美景色相映成趣.伯克利四周,旧金山高楼鳞次栉比,海湾水天一色,金门大桥状如长虹.陈星弼终日埋头苦干,没有时间欣赏风景.有时候,一片枯黄的叶子飘进窗户,轻飘飘地落在工作台上.陈星弼才注意到秋天来了.他没有虚度在伯克利的两年.他的论文 "Optimum Doping Profile of Power MOSFET Epitaxial Layer"于1982年发表在IEEE Tans. on E. D.这篇论文又被该杂志其他文章引用.他尚未发表的论文LDMOS表面场分布及VMOS负阻理论被胡正明教授誉为"excellent",并作为研究生的实验课题.陈星弼还为IEEE Tans. on E. D审稿数篇.
伯克利大学的人才培养引起了陈星弼的思索.他向来推崇蔡元培先生"兼容并包"的办学理念.凡是学术上自成一体,专业上有地位、有贡献的人才,都被北京大学聘请,而不问政治派别.故,陈独秀、胡适、李大钊等新锐人物与旧派学者辜鸿铭、刘师培、黄侃、林纾同在北京大学任教.陈星弼发现伯克利大学同样兼收并蓄、自由开放,学生自治能力很强.自由的氛围为学生提供了创新的舞台.他一向为国内学子的创新能力不强而忧心,此次来美,开阔了视野,也引发了他对创新更深入的思考.陈星弼想:杨振宁、李政道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那么艰苦的环境中学习,后来成为诺贝尔奖获得者.为什么现在的中国却培养不出这样的人才呢?
陈星弼在伯克利期间,建立了一个兴趣小组,组织电机系十多名访问学者进行交流.此项活动有利于大家提高英语表达能力,加强沟通.为了强化激励效果,小组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英语演讲时讲出一个中文词语,就要罚款一美元.这些罚款金用于下次聚会的茶点费.后来参加这个兴趣小组的访问学者越来越多,他们都认为陈星弼组织此项活动很有意义,不仅加强了沟通,而且让大家对业界前沿有了更多的了解.
由于工作需要,陈星弼在美国延长了半年的留学时间.归国后,陈星弼将胡教授补助的外汇上交组织.有同事好意提醒,"将收据保留下来,是爱国的证明".陈星弼没有太在意,随手塞在一个抽屉里,后来也不知丢哪里去了.
"我记得你曾提到有一个表面最佳的理想分布函数,你找到了吗?"胡正明教授心心念念陈星弼关于功率器件的研究,他写信来提出合作.陈星弼捏着信纸,心怀抱歉和无奈.他归国后太忙了,只能把功率器件的研究放在一旁,无暇顾及.
忍痛放弃"我的梦"
"科研经费如何上得去呢?"陈星弼为新的问题而烦恼.他点上一支烟,往事如烟雾般涌上心头.
几次出国深造,又被选为教研室副主任,半年后被选举为系主任……陈星弼感谢于新的时代给了他发展的平台.回想"文化大革命"时期,他只能"靠边站",失去搞科研的权利.物换星移,春满人间,他产生了"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50岁的陈星弼迎来了事业发展的第二个春天,他决定要以智慧和辛劳报效党与祖国,实现"振兴中华"的铮铮誓言.
科研项目太少,这难住了刚走马上任的系主任.陈星弼深感责任重大,他不仅要做好自己的工作,还要带领全系近300名教职工搞好科研教学.他与友人谈到历史原因造成的科研教学不平衡,"以前不太重视科研,甚至认为最差的人才去搞科研".
陈星弼忧心忡忡,为三系的发展殚精竭虑."怎样说服大家改变观念?""怎么才能申请到科研项目?"他思考着,但疑虑的声音却从身边传来,"你是系主任,还是管科研的副系主任".
令他痛心的是,高新技术专业的教师相比外面的行业,待遇太低了."本来应该是最好的学生留下当教师的,结果却远非如此."长此以往,高校何谈发展?如何培养高质量的人才呢?陈星弼发现,系里增加教师收入的主要来源是办补习班.他哑然,内心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夜凉如水,一灯如豆.陈星弼又拿起了胡正明教授的信.半导体功率器件的发展如火如荼,"如果我们搞这方面,科研经费不成问题".系上许多老师找他谈,希望能要些科研项目,让他颇感压力.陈星弼的耳边似乎回荡起《命运》的旋律,想起儿时立志成为爱因斯坦那样的人,经过数十年风雨,好不容易有了安定的研究环境,却不得不放弃对理论物理的热爱.他有些痛心,有些不舍,物理科学的绚丽世界今生无缘了.
老妻已经沉沉睡去,陈星弼想起在美国的"学习":美国人讲实用,注重科研的实用价值.回国后,他更意识到,在工科院校,尤其应该把科研成果用于提高生产力,为国家建设作贡献.
陈星弼崇尚行动,决不拖泥带水.他忍痛放弃梦想,吹响了功率器件研究的新号角.他早出晚归、整日整夜地工作着,甚至没有一定的吃饭睡觉时间.肚子实在叫唤得厉害了,就胡乱吃上一点;眼皮实在重得睁不开来了,就迷迷糊糊趴在桌上打个盹儿.
不管工作多么繁忙,陈星弼都把教学工作放在非常重要的位置.归国后,他接到了"人人讨厌上"的《量子力学》.课程很难,陈星弼却很兴奋.他一向认为,"越伟大越深奥的东西我越喜欢攻克".正如四川人所说的"克书"."选择简单容易的,不是我的性格,我不愿意走捷径."陈星弼在给研究生讲这门课时,采用了不同于一般的教学方法,学生有些吃力.
归国后,陈星弼给研究生开设了几门关于半导体的新课:半导体器件物理、半导体器件的数值计算方法、功率MOS.挂图、幻灯片等多种教学形式都被他引入课堂,让学生更有兴趣学习.
伯克利自由包容的课堂氛围给陈星弼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研究生课也允许学生随意提问.讨论时,没有权威,没有师生关系,只有平等的交流.同学们踊跃发言,甚至为某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
陈星弼的课保持着一贯的风格:突出物理概念,启发式教育.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将丰富的科研体验融汇在课堂内容中,学生感觉实用性更强.为了锻炼学生的英语能力,陈星弼在研究生课堂上采用全英文的教学.
为了培养高端人才,陈星弼在研究生培养上耗费了无数心血.归国后,他选择前沿性领域的课题作为研究生项目.1981级全院共八名三好研究生,其中两名是陈星弼的学生.这两位学子,一个用有限元法做功率器件的场分布的CAA,这是国内开拓性的工作,将在设计高压IC及功率MOS中有很大效益.另一个做功率MOS热阻与负阻特性研究,成绩斐然.陈星弼设计、研究生制造的脉冲测量热阻及观察大功率MOS负担的设备备受关注.十所及877厂给予高度评价.877厂希望大量生产,他们将购买25台.陈星弼带领研究生完成的高压场分布设计软件引起厂家的兴趣,877厂和774厂打算来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做器件设计.
从1981~1985年,陈星弼共培养了11名研究生.在1986年的应届毕业生中,一名完成了CAD SPICE约800条语句的高压器件分析程序;另一名在IGT功率晶体管的设计与试制中取得较好成绩,做出了耐压大于600V,电流达到4~5A的大功率场效应晶体管,是国内首次制作的样管.
"可以找人帮忙,但一定要写出来."陈星弼领到了写书的"军令状".再忙也要保证教材质量,他想,这关系到千千万万的学生.陈星弼没有找人帮忙,全书亲力亲为,只让其他老师出了部分习题.
天气酷热,蚊虫肆虐,知了在窗外拼命喊热.埋首写书的陈星弼实在坐不住了,汗水糊住了眼睛,再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每眨一下眼,都热乎乎地疼.怎么办?截止日期就要到了,陈星弼觉得焦急的内心比天气还要燥热.平日里节俭得不肯买一件新衣服,陈星弼却"奢侈"地买了一个窗式空调.他终于可以安心写书,按时交稿.他高兴得逢人就说:"这空调,大大地帮了我的忙."
在行政工作中,陈星弼也带来了新气象.系里第一次实行了讲课教师审批制,比以前更强调科研的重要性.系里学术活动越来越多,学风教风都有明显改善.师生发现,陈星弼从不滥用职权谋取私利,对不合理现象敢说敢顶,不怕得罪人.他常说:"我们只求在职期间干成几件有益于党和人民的事情,不然,对不起党组织,也对不起全系教职工."陈星弼对于"陈主任"这种称呼比较反感,也厌恶别人说"这是你的系".他反驳道:"这是人民的,国家的,不是属于个人的."1986年,陈星弼以出众的科研成绩、教学成果获评教授.
即使分身乏术,陈星弼也不忘科技报国,将科研智慧用于地方建设.他为省科技顾问团主写了《四川省中小规模集成电路对策》,并多次参与有关会议,为省"七五"规划当参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