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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危机下的末位淘汰
五角大楼倒了,我们才知道“超国”并不是那么无懈可击;臼井仪人走了,我们才知道蜡笔小新已经永远长不大了;雷曼兄弟倒了,我们才知道所谓经济繁荣只是一场艳遇。这不,危机来了,草木皆兵。人类到底需要多少起“辞职门”才能终结危机?
“有人跳楼了!”
行政部的一个小妹端着托盘袅袅从窗前走过时,亲眼见证了这个有去无回的自由落体运动,当场就吓得大叫一声,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偌大的办公区顿时被这一声凄厉的叫声打乱了秩序。有人丢开手里的活围到被吓得失魂落魄的小妹身边,一为安抚,二为打探。经过众人好一通安抚,小妹才慢慢回过神来。之后,就颤巍巍地吐露了这个惨痛的消息。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低估人类的恶质趣味和好奇心。即使这关乎一条人命,也不妨碍看客们兴致勃勃地观赏。
一时间,在位子上、不在位子上的所有人,都涌到窗户边向下眺望,争着看这位跳楼者的最后一面。
从27楼往下跳,不用说,是必死无疑。可怜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
没多久,已经有消息灵通人士带来了死者的第一手资料,包括:姓名、年龄、籍贯、跳楼原因等。
舒展不由心里一惊,因为这位死者,就在大约45分钟以前,她还见过,并且打过照面!
当时,她到27楼办点事,刚出电梯,就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给镇住了。她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无所顾忌地号啕大哭。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一个男人哭成这样?
舒展看到男人身边围了几个人,一边劝他一边拖着他走。可男人却像在地上生了根,尽管身体被扭来扭去,却一直不曾离开他站的位置。
原来,这个男人的公司因为经济危机的压力,本着节约企业运营成本的目的在内部进行优胜劣汰,也就是裁员。男人“不幸中奖”,痛苦绝望之下竟忍不住放声大哭,怎么劝也不行。这不,连哭的带劝的,已经僵持了一个多小时。
舒展记得自己当时皱皱眉头走开了。她同情那个男人,可是却没有能力落实自己的悲悯。在社会没有真正实现“男女平等”之前,我们没有理由给一个被淘汰下来、并且表现得很没有风度的男人过多尊重。结果,时隔不到一个小时,这个男人就用这样一种方式最后一次表达了自己的不甘。
是生命太脆弱还是经济危机太残酷?
僧多粥少,必出混乱。
是啊,从2008年冬天开始,地球人在面对同一片蓝天的同时,也在面对着同一场危机。曾经不可一世的超国美利坚,也被它搞得灰头土脸。时不时地,就会传来华尔街某某金融巨头破产的消息。第一位有色人种总统,在收获着诸多祝福和期望的同时,也接收着一个硕大的危机。
全世界都在收紧腰包,谁也没有例外。那么,舒展所在的天一公司被波及,就一点也不意外。尽管它是国内响当当的广告公司,手里攥着许多世界500强、国内500强客户,却依然逃不开受打击的命运,因为它的服务方没有那么多钱来做广告了。
楼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警察和救护车也陆续到位,可是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红的血和白的脑浆流了一地,让人很是作呕。舒展看了这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仁兄一眼,深吸口气,开着自己的奥迪Q7走了。30分钟后,她与一位电讯业的大人物有约,不能迟到,并且要保持最佳的状态。眼前的这场悲剧,实在不宜太久地停留在记忆里。死去的人已经死去,不管你怀有多少同情、感慨、哀痛,都不足以改变结局,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努力,才能在经济危机的包围中保持生存的优势。
车子轻快地行驶在北京宽而平坦的大路上。舒展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温和而生动,时不时还跟车子里的其他人开个玩笑。这位年轻的创意团队负责人,此时正趣味盎然地听一个下属复述刚听来的笑话,车里的气氛还算融洽。
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一幕带来的冲击有多大!
车子是男朋友送的,忙碌是自己挣来的。当“生存还是淘汰”拷问着所有人的神经时,这种组合似乎更理想。
天一的大客户们都在压缩广告预算。但同时,他们又不希望压缩质量。碗里的肉少了,干活时又要出一样多甚至更多的力气,那怎么办?减少吃饭的人的数量!当然,向来标榜人性化管理的天一不会公然打出“裁员”的口号,而是用了另一种更容易接受的口径:竞争上岗。就是说:公司将在月末对每一位员工进行综合能力评估,包括专业能力、团队协作能力、执行能力。而每个大选项下面又包括若干小选项。
自从该政策出台以来,已经先后有十几位同事被“竞争”掉了,自动离职的不算。剩下的人们每天在紧张和慎重中严阵以待,如履薄冰。
同时,本着节约公司运营成本和优化内部资源能耗的宗旨,公司还引进了“内部创收”政策。以往天一对运营成本的控制相对不是那么严苛,也就在无形中造成了许多白花花的浪费。比如说创意部,大部分人都喜欢晚上干活。可是到了晚上,经常看到一拨一拨的人聚在休闲区里进行各种休闲娱乐活动,而空旷的办公区却依然灯火通明,其实这是很不合理的。但从前念在创意部是“大拿”的面上,公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然时时申斥,但毕竟没有强制执行。可今时不同往日,雷曼兄弟都倒了,我辈诸人难道不该引以为戒,并节省每一分钱吗?
所谓“内部创收”,其实就是一种公司内部资源有效利用的手段。首先,公司请专人对各部门合理的运营成本进行估算。在此基础上,公司再额外追加一部分,作为该部门的日常成本预算。每个部门都要在这个预算内花钱,超出预算的部分,不好意思,你们的奖金就没了。因为这个预算是科学的,足够的。
这事,就像许多大企业的员工餐一样。每月固定在你们的餐卡上划入一些钱,花不完自动计入下个月,花完了自己充值。其次,天一针对公司休闲区的诸多娱乐休闲项目进行“收费”。在以前,除了饮品之外,是不对休闲区内的休闲项目收费的。现在,休闲区内的所有项目明码标价。公司说了,原则上公司是不会赚员工们的钱的。但为了提高诸位同仁的成本意识,公司不得已做出了一些限制。人在使用“花钱的”和“不花钱的”东西时,会有不同的使用态度。当然,这不是要员工真的从口袋里掏钱,是这么回事:比如,创意部需要开会,要用小会议室。那好,你提前跟行政部预约。用了两个小时,就收两个小时的费用。这笔费用从创意部的成本预算里扣除。你想找找灵感,打台球放松一下,那好,去吧,会有人进行专门登记,你玩了多久、花了多少钱,也会从你们部门的费用里扣。这样一来,在你进行可能“消费”的活动时,就会先思量三分,那是需要“花钱”的!
于是,各部门的主管纷纷成了“家庭主妇”,绞尽脑汁地算计着自己“口袋”里的钱。
创意部“散乱”惯了,对这项政策很不习惯。公司对创意部向来是宽容的,这次也不例外,看看那比别的部门高出一截的“预算”就知道了。但是,宽容也是有底线的。大老板汪中仕在开会时曾这么说过:“我其实并不想限制创意部,但现在非常时期,也请大家体谅公司的立场。你们可以躺着想创意,可以一边打沙包一边头脑风暴,可以去喝酒聊天……我都没意见。我只是希望大家能提高一点成本意识,为公司节约一下。人家舒展蹲楼梯间里想创意,照样能拿奖。诸位怎么就非得拿钱哄着脑袋才能出点子呢?……”
舒展汗颜!在非常时期,自己的“怪癖”居然成了榜样,真是让人耳目一新啊。
可是,这项政策,尽管是大老板费尽心思从某大型跨国集团引进的,在天一却还是水土不服。要知道,人家的集团光一个产业园就占地好几百亩,一个厂区内光是工人就成千上万!在这样的园区内实施这样的政策是可行的、科学的、有效的。但天一毕竟还没有那样的规模,并且是初次试水,磨合起来非常痛苦。这不,作为天一创意部一组负责人的舒展,又在处理一起由该政策引发的连环混乱。涉案面之广,争吵之激烈,实为一绝。
此刻,行政部内云集了创意部、客户部、制作部,以及“主人”行政部的若干位同仁,正混乱而紧张地进行着一场如火如荼的辩论。参与的人斗志激昂,观望的人兴致勃勃,所有人都齐齐把耳朵竖起,揣着各自的小心思唱了一出大戏。
罪魁,创意部的文案凌珑,在各方势力的重压之下已经哭得像一朵被冰雹打过的梨花,惨不忍睹。
其实,事情的起因非常简单。凌珑负责的一个案子,客户本来说好了下午三点钟来看样片,可后来因为临时有事就推到了明天。跟踪这个案子的客户部小邹接到客户通知后,就分别通知了创意部的凌珑和制作部的杜非。
会议室是凌珑预订的,那么,理应由她再来取消。可凌珑接到通知后又去忙别的事了,等到想起这茬时,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凌珑赶紧赶到行政部,找负责会议接待的林妮办手续。
于是,问题就来了。
凌珑跟林妮有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恩怨”,虽然还没到动辄动手或相互破口大骂的地步,但彼此间相遇时气氛绝对不融洽。在以往的数次交锋中,都是凌珑占上风。创意部的人跩,是天一的传统。在长久以来潜移默化的“熏陶”下,所有人都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即便是创意部新来的菜鸟,也感觉自己比其他部门的菜鸟多点飞翔的能力。那么,没有实权、没有后台的林妮跟凌珑“交恶”,不是摆明了自找苦吃吗?
可这次不一样啊。难得抓到凌珑点“把柄”,林妮焉有不好好利用之理?她一边从电脑里调出数据单,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费用从哪个部门走?”
凌珑一声冷笑,觉得林妮这个问题很多余:“三个部门平摊,用得着再问吗?还是你的脑子让化妆品给中和了,越来越不能发挥作用了?”
哟,林妮居然没有暴怒地反唇相讥,甚至表情也没有太大变化,还公事公办地继续往下对话:“你在一个小时前就已经接到了通知,却没有及时来取消,这个失误既然是你造成的,费用当然该由你来承担。”
怎么地,想造反不是?凌珑甚为不悦:“你怎么知道我一个小时前接到了通知?证据呢?”
林妮也对着她一声冷笑,摁下电话的免提键就拨了一个号码:“小邹吗?……我是行政部的林妮。我想问一下,你们约在2号会议室的客户还没到吗?需不需要延迟时间,我好做一下登记……取消了?是吗?……什么时候?……一个小时前?……对啊,我这边没有人来取消……嗯,我知道了,谢谢,再见。”
凌珑的脸色很不好看。她没想到林妮这个女人在长期的斗争中居然增长了智慧,懂得用这个方法来反咬她。要搁以前,她肯定只会用争吵来解决问题,用失败来阐释结局。可现在,林妮在这个交锋中已经棋高一招,占了先机。凌珑有些后悔。唉,小邹也是,怎么就搞不清楚状况呢?随机应变帮她圆一下,也是一笔小功德啊!
眼下凌珑没有时间腹诽,重要的是赶快解决这件事,并且再次打压林妮的嚣张气焰。她指着电脑上的登记资料昂然地说:“你看清楚了,是我们三个部门一起订的,现在取消了当然也是一起承担费用。”
“他们同意了吗?万一人家没同意,我这么报上去,不就得罪人了吗?我得再确认一下。”
凌珑按住她准备打电话的手,很不满地说:“你有完没完?一共就20块钱,用得着吗?”
“20块钱怎么了?20块钱不是钱吗?你凭什么去浪费客户部和制作部的预算?汪总说了,现在经济危机,要为公司节约每一分钱。你倒好,不节约就罢了,还拉着别的部门。真够可以的。”
凌珑怒了。这件事已经浪费了她太多的时间,实在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她一拍桌子,强硬地说:“我没时间跟你在这儿耗,你赶快走程序吧!别的部门不用你管,人家不像你这么小气!”说罢就拂袖而去。
可林妮却不想让她如愿。就在凌珑转身的瞬间,林妮拿起了电话:“小邹吗?我是行政部的林妮。我通知一下,刚才创意部的凌珑来取消2号会议室,说费用由你们三个部门平摊……”
凌珑还没走远,自然听到了这场对话。她愤怒地返回来,直接扣掉了林妮的电话:“你有病啊?”
林妮站起来,正式与凌珑开战:“你才有病呢……”
正吵着,电话响了,小邹的电话追过来了:“什么情况?你说清楚些,我没听懂。”
战局已开,双方都需要同盟。林妮索性就把所有“涉案人”都喊了过来:客户部的小邹,制作部的杜非。
按说呢,此事原本很简单。一共20块钱的费用,犯不着闹成这样。如果换成别人,十有八九就平摊了,也不会落下疙瘩。可问题就在于林妮和凌珑有仇,并且两人都想在这场争吵中占上风,于是就谁也不肯让谁。而不巧的是,杜非正巧对年轻漂亮的林妮有点意思,还处于积极表现、争取认可的阶段。更不巧的是,小邹跟杜非关系不错。林妮就利用了这个筹码,一定要战胜凌珑。借着公事的名义进行私人的报复,一直是我们的癖好。
事实上,小邹和杜非还是有点顾忌的。他们不怕凌珑,却不能不怕凌珑的老大。可话说回来,她也犯不着为了这20块钱打击报复吧?所以,两个人虽然帮着林妮,却也没大张旗鼓地打压凌珑。
但是,凌珑还是觉得自己落了下风,很是不满。而杜非和小邹又一搭一唱地帮着死对头林妮,更让她不爽。于是,争吵就愈演愈烈,并惊动了行政部的主管高莉。
林妮抢先汇报了事情的经过,并且得意地展示了如今的战局。高莉见局势已定,觉得凌珑也应该服从于这种局面。毕竟,为了这点钱吵架实在很没有风度,就裁定费用由创意部承担。而再落实下去,就是凌珑个人承担,因为是她的责任。
可凌珑不服啊,是别人就罢了,为什么偏偏是林妮!而且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时激动,就跟高莉吵了起来。高莉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并且比凌珑高一级,自然不能淡然视之。
于是,再后来,创意部、制作部、客户部的相关主管也得到了通知,要就这件“20块钱引发的争端”进行裁决。
凌珑已经气哭了。一见到舒展,就声泪俱下地哭诉了众人对她的欺压。而别人也都识相地闭上了嘴。舒展扫了在场的众人一眼,眼睛看着凌珑,话却朝着别人说道:“先别哭了,把眼泪擦擦,不嫌难看吗?人家欺负你,你欺负回来就是了,哭有什么用!”
得,态度已经亮明了。诸位准备接招吧!
其实,就为了20块钱,舒展真不想跟别人闹不愉快。可是,她实在很不喜欢眼下这种局面。一群人围着一个人,像斗兽。
制作部的主管肖珞先开口了:“就为了20块钱,闹成这样,真有本事。”
客户部的经理权越则说:“有这工夫,都能赚好几个20块了。”
舒展说:“看出来了,经济不景气,人就闲得慌。你们一群人来欺负我们一个人,手笔不小哪!”
权越不承认:“别,我也是刚到。我还觉得咱们为这20块钱聚到这儿丢人呢!”
肖珞很不耐烦:“哪有这闲工夫在这儿耗?钱是不多,可责任人不是在那儿吗?没及时取消是吧?就该从你们那儿走。杜非,回去干活。走了!”
权越耸耸肩,看向舒展,似乎在等她说话。舒展说:“权越,一会儿孙总要来吗?你急着去准备,是吧?”
别人听不懂,可他听懂了。孙总是天一的客户,权越跟他很熟。于是,两个人经常合伙做“买卖”。就是由权越帮着孙总压价,然后孙总再返给权越一部分。这事就不巧被舒展知道了。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知道了,并且还有证据。权越还不想离开公司,现在这经济局势,好工作不好找。而且,就算要走,也只能是他“离开”,而不是“被离开”。那么,他能不忌讳舒展吗?他知道,舒展不在乎这20块钱,而是不喜欢自己的人被欺负,不喜欢落于下风。
他笑嘻嘻地说:“是快到了。不过,那也得把这事结了。这样吧,这费用从我们部门走。小邹,你说你既然已经通知到凌珑了,为什么不再多道工序,直接打电话取消?闹成这样你好意思吗?看人凌珑都哭成什么样了?好了,凌珑你也别哭了,跟你们头儿回去吧,让小邹待会儿给你赔个不是。小邹你还愣着干吗?去高主管那边签字,把这20块钱的账走了!”
这样的结局虽然略显意外,但并不突兀。创意部一向霸道,舒展又是创意部的红人,谁也犯不着去得罪她。别惹女人,更别惹当红的女人。
三位涉案人回去之后分别被他们的领导狠狠地训了一顿。可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
在月底的评估中,林妮和凌珑上了PK台,谁都有可能被淘汰。两个平时表现都中不溜的人,一时冲动办了件傻事,还造成了恶劣的影响,哪能不付出点代价呢?
会议一开始,舒展没怎么说话。别的主管看她的样子,猜不透她想什么。但以她平日的风格来看,应该是保凌珑。可费解的是:尽管大多数的主管选择了保凌珑,与舒展最铁的二组组长迟到却选择了林妮。
汪中仕说:“舒展,你怎么不说话?说说,你怎么想的?”
“我想放弃凌珑。”
“哦?是吗?”老板似乎并不惊讶。可别人却有些不解。放弃自己的团队成员?为什么?
“我放弃她的理由有四个。第一,她没有危机意识。在这样一种情势下,她不但不好好表现,弥补工作上的不足,反而还毫无负担地跟同事为一点儿小事吵架,不考虑影响和后果。我不允许我的团队中存在这样的人。第二,她不懂得自省。出现问题时不是先反省自己的责任,而是把责任全推给同事,却没有勇气为自己的错误埋单。第三,她没有灵活处理问题的应变能力。退一步说,就算这件事情是她的责任,可问题不大,她完全可以事先采取措施,比如跟客户部和制作部的同事达成共识,那么,林妮就算刁难她,也拿她没办法。可是,她却采用了最不明智的做法,搞得自己很被动。事情闹大以后,她居然也没有平息事件的意识,不但任其扩大,还非得等着我去给她主持正义。我当时保她,不代表我就认可她的行为。第四,她把私人恩怨混淆到工作中,并因此而影响到了工作。这种幼稚的行为还会影响到她以后的工作,我想尽量减少或消灭这种可能。所以,她已经被我淘汰了。就算今天的会议上大家保住了她,我也无法再继续信任她。”
因为凌珑本人的主管已经放弃了她,那么,从理论上说,她已经被淘汰了。其他的主管也顺势放弃了。反正对他们来说,选择林妮和选择凌珑都一样。无伤大雅的小人物,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会后,舒展在飞鸽上对凌珑说:“今天晚上陪我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凌珑一直很不安。她欲言又止,想问,又似乎不敢开口。舒展自顾自地吃饭,像是没看到她的紧张。
凌珑心想:“应该没事吧?她这不是让我请她吃饭了嘛?”
舒展冷不丁地说了句:“你吃饱了吗?”
“啊?哦,我不太饿。您不用管我。”
“吃饭是大事,尽量别让肚子受委屈。能吃就多吃点,你也不胖,用不着减肥。”
听舒展这么说,凌珑更加放心了。如果有事,她应该不会这么跟我说话吧?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气氛不紧绷,也不活跃,温水一样。
舒展觉得自己吃得差不多了。嗯,味道不错,环境也很好。总的来说,晚餐比较愉快,只除了她接下来要宣布的这个消息。
她和气地说:“凌珑,你今年多大了?”
“25周岁。我84年的,比您小一岁。”
“嗯,正是好时候,什么都来得及。不过,你以后可要好好把握手里有的东西,不要再像现在这样了。”
凌珑的脸变了。她不笨,感觉事情有些不妙。
果然,她听到她的上司接着说:“凌珑,你很优秀。要不然,我也不会在15个应聘者中选择你。15:1的比例,足以证明你专业上的出色。但是,你的职场情商不够。我只能放弃你,很抱歉。”
“头儿,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凌珑开始慌乱。
“你告诉我,你跟林妮吵架这件事,你哪里做错了?”
“我,不应该跟她吵架。”
“这是其一。其二,你不该在没有想好解决方案的情况下就去找她。这等于是带着漏洞去让她攻击你,你明白吗?你也知道你不该跟林妮吵架,那为什么还要吵呢?这件事情严重到必须争吵的程度了吗?你犯了错,却理直气壮地跟她吵。如果你有处理后续事件的能力也可以,可你有吗?你让你的主管为了20块钱,兴师动众地去为你讨公道,你觉得这合理吗?所以我觉得,你目前这种状态已经不适合留在天一了。当然,天一并不是你人生的全部。这里已经给了你一定的资本和跳板。如果你运用得宜,你会走得更远。”
“头儿,我当时想得不太周全……这件事情,已经决定了吗?”
“对,今天我约你出来,就是想单独跟你告别。我想告诉你,在你进入公司的两年时间里,我们相处得很愉快。同时,作为你的上司,你犯下这样的错误,我也有责任,所以我很抱歉。”
“那林妮呢?她没有错吗?”
“有。她同样有错。但是,这个错误的主动方在你。所以这次,要由你为这件事情埋单。凌珑,你还需要修炼。你要学会让你的私人情绪置于工作之外,你要有危机意识,你要记得做任何事情前先想好退路,你要冷静。这是我作为你的前上司,能教给你的最后的东西。”
凌珑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不再那么激动和混乱。她迷惘地说:“头儿,你一直这么冷静吗?”
“不是。我年轻的时候,曾经为了保全一个下属而搭上了自己。那个时候我觉得必须要那样做,而且现在也没后悔。可是,现在,我已经不会那么做了。只不过,放弃你,确实有这样一个原因:我认为现在必须要这样做,我的团队才更有战斗力。”
20岁的舒展,不会相信自己有一天能像现在这样,平静、官方而残忍地宣判一个人的失业。而且,自己还是这件事的“主谋”。因为她不忍,因为她很善良。现在,她依然不忍,依然善良,不同的是,她已经明白哪些更重要。心硬了,也许不是优点,却是一种生存优势。
2
女人成为“爷们”是必然
春哥红了,曾哥火了,全世界都在向“他们”招手。在这种趋势下,我们还有必要追究“壮阳药”是否辅助了“她们”吗?怪的不是流行,而是出位的现实。把男人当驴使,把女人当男人使,是生活,把女人摧残成了“爷们”。
慕云笙正在心神不宁地开会。
此时是北京时间16点16分。
作为一个跨国企业大中华区的老大,慕云笙已经习惯并且麻木了各种会议。他一直把他的角色扮演得很好:一个沉稳理智、无论什么时候都进退自如的领导者。可今天,他脸上的微笑跟心里的烦躁冲突得厉害。因为他的女朋友舒展,正在做一件“危险”的事。
一个正处于生理期的、体质偏寒、一向有痛经毛病的女人,在零下十几度的地方连续忙碌十几个小时,会有什么后果?
慕云笙很想知道,也一直在关注事态的发展。从早上5点钟舒展出门起,慕云笙就开始打电话。有时候很忙没时间接,偶尔能接起来总会说“还扛得住”。可是他听得出来,舒展的声音很虚弱,还带着一丝紧绷。以他对舒展的了解,她肯定是在强撑着。她为什么总是让人这么心疼呢?
舒展在昌平跟片。影棚里的温度有零下15度,就算一个没有“特殊情况”的人,也很难熬得住。何况是一个正遭受“大姨妈”强烈攻击的人呢!她本来可以不去的。可客户要去,她怎么能不去呢?甲方都愿意去受罪了,时间也敲定了。作为服务方,似乎没有理由不去。所以,这提前而至的“大姨妈”就成了痛苦的累赘。尽管她贴着“暖宝宝”、抱着热水袋,却依然冷得刺骨。而小腹处传来的刺痛,也顽强地袭击着她所有的感官。舒展一向非常能忍,可此时,她也面色煞白,嘴唇青紫,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像凌迟一样。
终于,收工了。
16点58分,慕云笙的电话响起,那边传来舒展虚弱到极点的声音:“你快来,我不行了……”
电话那端没有了声音。
没错,那边正一片混乱。因为舒展晕过去了。
慕云笙从来没见过这么虚弱的舒展。她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除了浅浅的呼吸声,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手是凉的,脸也是凉的,浑身泛着一股凉气。舒展,你一定要这么辛苦吗?
是的,女人舒展在像男人一样奋斗着。生理期、情绪低落、美容养颜……这些对女人来说再正常不过的事,对她来说却常常是“累赘”。跟片、加班、拼酒、出差……总会不期而遇,并且不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她不是不想做个“正常”的女人,是太难。
做广告的,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驴使,驴当机器使。没有最累,只有更累。当然,舒展如此辛苦,也不全跟“行规”有关。你可以说她在实现自我价值,也可以说她不敢、不能去依靠别人,还可以说她争强好胜……总之,因为她是舒展,而她的人生也从来只靠自己努力才得以“舒展”,所以她必须像爷们一样奋斗。
慕云笙对醒来的舒展说:“丫头,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
舒展虚弱地笑,声音又沙哑又疲惫:“我也想啊……没那命……”
舒展不是“大女人”,但她笃信“求神不如求己”。所以,尽管她的男朋友体贴而优秀,却从来不曾想过用他的成就来主宰自己的人生。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比自己更可靠。自己独立了,才能被尊重、被认可,也更有生命力。
身子刚调养好,舒展又马不停蹄地去青岛出差了。经济不景气,能争取的案子都尽量不要放过。像上次昌平那个,尽管只有50万的预算,不也保质保量地做了吗?更何况这个客户发展前景很好,正准备上市,真能拿下来,每年的广告预算也不少。
这家企业是做轮胎的,其生产的SL轮胎据说已经占领了国内轮胎市场的大半壁江山。不过,用他们的话来说,“我们一直很低调,只想做好轮胎,从来不搞花里胡哨的广告。”所以,尽管在业内名声赫赫,可对大众而言却有些生疏。因为现在正准备上市,所以准备提升一下品牌形象,打打广告。
到的时候,负责宣传的周工已经等在门口了。他是个和气的青年,30岁上下,不高。把天一一行迎到一楼的接待室后,周工就出去了。他很坦白地告诉舒展:今天下午来竞标的广告公司有五家,每家只有半小时的时间。
接待室里已经坐了一些人,其中有几位还是熟人。一个扎着马尾、留着大胡子的男人站起来跟舒展打招呼:“舒姑娘也来这儿圈地?”
舒展笑笑:“我这不是跟风嘛。您都来了,我哪敢再窝在北京啊!”
大胡子是北京另外一家很牛B的广告公司——“灵动”的创意总监。此次亲自出动,可见对这个案子的重视。天一跟他们也经常“掐架”,各有胜负。这次,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眼下,他们一团和气,相谈甚欢,俨然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架势。正说着,发现外面大厅里推推搡搡涌进了好多人。而且“行头”很是奇特,颇有几分行为艺术家的范儿。领头的一位头顶一袭白纸糊成的高帽,披着白底黑字的“袈裟”。其余诸位也装扮类似,还有两个妇女扯着一个大红条幅,又蹦又跳地展示给厅里的人看。几个保安夹杂在这群人中,神色慌张地企图把他们赶出去。
接待室里的众人被这场突发的骚乱给吸引住了。虽然都知道围观客户的丑事有些不雅,但这丑事是自己走来让人看的,而且目的就是让人看到,不看岂不是对不住别人的卖力演出?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移到了接待室门口的位置,既不影响观看,又不至于太不礼貌。
只见领头的振臂一挥,高呼:“黑心资本家,还我血汗钱!”其余的人立马跟上。一时间,追讨的口号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嘹亮地回放,非常之震撼。同时,由于他们不断扭动身体,并且多角度展示写满字的纸“袈裟”,于是,所有人都看清楚了那些墨迹浓厚、东倒西歪的大字:“不给钱,就去死”、“黑心资本家,还我血汗钱”、“天理何在”。
接待室里的诸人看得津津有味,但面上又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厅里的人越聚越多,好像所有的保安都涌到了这里,也陆续出现了几个类似厂方领导的人物。推推搡搡间,那群喊冤者的领头人物突然转向接待室的方向,高喊:“别让这群畜生骗了!他们是骗子!”
一听他这么喊,厂方的人更加大了“镇压”的力度,强行将他们拖走。舒展看到接待他们的周工急匆匆地从楼上下来,立马带着自己的人往后撤了好几步,闲闲地倚在了墙边的暖气片上,像是没看见外面的事。周工一脸歉意,不停地道歉:“不好意思,让你们看笑话了。这群人偷厂里的东西被开除了,觉得亏得慌,天天来闹事。要不是顾忌同事一场,我们早报警了。大家千万别放在心上!”
众人马上回说“没关系”。是啊,是没关系,这是别人的事。就算心软,也没有解决这件事的能力。而且,又用什么立场去过问别人的家务事呢?接待室里的所有人,都是准备来赚这个工厂的钱,能赚到钱是唯一的目的。就这样。至于外面那群人是不是真的被剥削了、被欺压了,谁都管不了,也没法管。
舒展坐下来,又把准备提案用的材料检查了一遍,让自己不去注意外面的事。她已经不是几年前的舒展了,那时的她有丰沛的同情心和正义感,以及冲动。现在,她虽然依旧同情那些工人,却不会贸然地去“帮助”他们。我们无法选择出身,却能够选择命运,因为命运是自己创造的。
天一被排到最后一家。轮到他们提案时,厂方的领导已经相当疲惫。周工悄声地对舒展说:“领导们已经很累了,咱们长话短说,把意思说明白就行,说多了也没用。”
会议桌的对面坐了八个人。正中的一位是董事长兼总厂长,姓王;王总右手边是副厂长兼总工程师,姓黄。其余六位也都是厂里的大小头目。不过,看得出来,这六位只是摆设,中间的两位才是人物。
王总看起来很和气,可黄总却显得很凶。
不巧得很,周工把天一带来的移动硬盘接到电脑上时,发现会议室里的投影仪坏了。他赶紧叫来了几个技术人员,摆弄了半天也没好。这下怎么给领导们看作品?周工急得满头是汗,似乎比天一的人还紧张。黄总的脸越来越黑,已隐隐有要发作的迹象。而至此时,已经浪费了宝贵的五分钟。
舒展站起来,对着王总和黄总说:“王总,黄总,这样行不行,今天咱们就先不看作品了,回头我再给您送过来,或者从网上传过来,都一样。相信各位领导事先也从我们公司网站上看了一些。咱们今天就用说的,怎么样?”
王总笑呵呵地说:“好啊,今天净让你们看笑话了。”
黄总没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舒展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首先呢,我要跟几位领导道个歉,因为我现在要跟领导们唱个反调。”那六位摆设一般的领导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又齐齐地看向中间的那二位核心人物。王总依然笑眯眯的,黄总依然没有表情。
舒展继续说道:“周工跟我们联系的时候,说咱们为配合上市要做一个宣传产品的广告。可是我们觉得,咱们现在的重点不是宣传产品,而是塑造品牌。咱们的轮胎不但卖到了国外,国内市场更是占了大半壁江山。只不过因为咱们行事低调,所以消费者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用习惯了的轮胎就是咱们SL。那么,我们为什么不以一种让人印象深刻的方式亮明身份呢?简单点说,我们不是要告诉消费者:快来买我们的轮胎,而是让他们发现:他们一直在使用、别人一直在使用的,是我们的轮胎……”
王总依然笑眯眯的,黄总依然没有表情,那六位依然专注。
舒展只说了五分钟。把她认为最重要、最必要的说了一下,因为她看得出来,在座的几位领导确实已经信息饱和了。多说无益,还不如简短有力。
走的时候,周工依然热情地送出了厂门口,并且一个劲地说“辛苦”,看不出丝毫偏爱或冷淡。对前来竞标的五家广告公司一视同仁,他们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一样地礼貌,一样地客气,并且给了一样的答案——三天后通知结果。
三天后,周工热情洋溢地打来电话说:天一、灵动及青岛本地的一家广告公司进入第二轮竞标。
其实所谓第二轮,也不过是走走过场。虽然周工口风很紧,可还是能透出点东西来。SL其实就是想从北京来的两家广告公司里挑出一家。他们觉得找国际4A太贵,但又不希望做出来的东西太“本土”,于是,就狠狠心找了国内比较有名的本土广告公司天一和灵动。既然他们做的不少广告也拿了大奖,那就说明实力肯定是有的,选择他们也不错。
而且,以SL几位领导的审美观看来,北京来的广告公司果然有风度,表现得大方、自信,一看就是见过世面。作品更是不必说,很好看,很耐看。但是,也不能让他们太得意了,有竞争意识才能拿出更好的创意。于是,就有了这三次竞标。北京来的两家实力相当,另三家相互之间实力也相当,但这三家加起来,也打不过天一或灵动任何一家。这就是事实。
那么,接下来的第三轮,就是天一和灵动实打实地PK了。不用说,天一和灵动都铆足了劲,誓要把SL拿下。
上面已经说过,天一和灵动实力相差不大,SL选择哪家都可以。我们知道:要取得一场战争的胜利,不单单是靠实力。
有一天,负责跟这个案子的客户经理郭小年闲聊时告诉舒展,灵动的客户经理“恰巧”到青岛出差,就顺便拜访了一下王总和黄总。
舒展问他:“灵动看来是真急了。也是,前不久刚让人撬了大客户,正到处圈地找补呢。那你准备怎么办?也去青岛出趟差?”
“我正琢磨呢。我也去出差,是不是显得太没创意了?”
“嗯。你忘了,王总的女儿在北京呢,我听说,她现在非常迫切地想要采访一位重量级的人物上她们商业周刊的封面。人我已经找到了,你想办法把王总的千金约出来就行了。”
“是吗?那太好了!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舒展笑笑:“我等着你来求我啊!”
第三轮比稿结束后,王总满面春风地握住灵动的大胡子总监的手说:“哎呀,真是遗憾哪,这次不能跟贵公司合作了。下次还有机会,常联络,还是朋友嘛!”
大胡子总监哈哈一笑:“那当然,我们还是朋友。”
当天晚上的庆功宴上,王总热情地敬了舒展三杯酒。第一杯,庆祝咱们选择了彼此作为合作伙伴;第二杯,预祝我们将来合作愉快;第三,从私人角度感谢舒总帮了女儿那么大的忙,真是非常、万分地感谢。
特别是第三杯酒时,黄总也站起来,并且露出了难得的笑意,跟王总一起向舒展敬酒。因为王总和黄总其实是两口子,夫妻俩这是一块致谢呢。
舒展一个劲地说“客气”,并且恳请王总把她当成小老乡就好,不用太客套。王总也是潍坊人,不过娶了青岛太太黄总,就变成了青岛人。
王总是个好客、好酒之人。谁能把他喝高兴了,那就是半个朋友了。他一看舒展喝酒后的表情,非常高兴,说:“小舒真是巾帼英雄啊,有本事,能喝酒,嗯,不错,没给咱潍坊人丢脸。”
接下来,王总就盯上了舒展,非要跟她喝个痛快。天一的其他人怕舒展喝醉了,轮着上来挡酒。可是,有的能挡了,有的被王总坚决拦下了。他气呼呼地一拍桌子说:“怎么了?我和我的小老乡喝点酒,你们还不乐意?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我小老乡?我们爷儿俩都不是孬种,你们谁再拦我就跟谁急!”
得,开始倒霉吧!舒展苦笑。
舒展是酒量不小,但更关键的是能忍。一个酒龄五年、不到26周岁的女孩子,就算天生酒量大,也总有个度。红的、白的、啤的、黄的一起上阵,轮番轰炸,有几个人能经得住?喝到晚上9点钟时,舒展的头已经开始发晕,并且一撅一撅地疼。但她既不能不喝,又不能失态。因为她是功臣,又是王总的小老乡,还是他们两口子的“恩人”。王总既固执又亲热,常常为了表现诚意“我三口,你六口”。注意:那是白酒,用的是三两三的杯子。舒展只能借着去洗手间的机会把酒全吐出来,并且死掐自己,让自己清醒一点。直到包间里堆了一地酒瓶,王总的眼睛开始发红,才被黄总死命拉住了。
舒展强撑着跟王总微笑着道完别,让他们的车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就再也忍不住倒下了。天一的众人慌了手脚,掐人中、拍脸、拧胳膊,怎么喊也喊不醒。还是服务员提醒着赶快送到附近的医院,于是,在晚上10点29分,舒展成了青岛401医院的一位“病人”。
舒展的手机一直在响,看起来很有不打通不罢休的意味。手机上显示的名字是“大叔”。
在医院里照顾她的文案江淼,只得帮她接了起来。电话那端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很有磁性,也很着急:“丫头,你干吗去了?怎么一直不接电话?……”
第二天上午8点钟,头疼欲裂的舒展被闹钟和手机双重铃声吵醒。一看是青岛的号码,她赶紧强打起精神,清清嗓子接起电话。是黄总,她略带歉意地告诉舒展:王总昨天晚上喝多了,原定上午10点的会议改到下午2点。
同一个房间的江淼也醒了,舒展让她把会议延到下午的消息通知给其他人,又睡下了。再次醒来时,江淼端来了一碗用开水冲开、并且加了蜂蜜的鸡蛋汤,她说:“昨晚上你的手机一直响,我就帮你接了,是你男朋友。我怕他担心,没说你在医院,就说你喝醉了睡着了。他告诉我早上给你冲碗鸡蛋汤醒酒,说你喜欢喝……”
舒展心里一暖。女人终究是女人哪!就算再强,心里也有柔软的地方。可是,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回味这点温情。因为她还要准备下午的会议,尽管她依然还很不舒服。
事实证明,王总一直在超越舒展的想象。下午签合同时,王总没有出现,黄总代他出席。理由是:临时有重要的事。
舒展看到合同上列了几项她意想不到的条款:
1.做一条2分钟的宣传片,以用于央视一套某栏目的投放;
2.在这条2分钟的宣传片的基础上,“精简”出一条30秒的广告在天一代理的央3某栏目播,以及一条15秒的在央1黄金时间段播;
3.天一针对以上广告的创意思路,在一年内不得对其他任何客户使用;
……
舒展的头“嗡”的一声,疼得越发厉害了。这位王总,尽管体贴地让他的小老乡多休息了一上午,尽管他顾念小老乡对女儿的帮助,可同样地,他还是不准备让小老乡过舒服了。这些苛刻的、不符合常规的条款,实在太挑战人的神经了。他既需要一条有记忆度的广告,又希望这条广告是万能的,可以作为品牌形象片、企业宣传片、产品推介片,一片多用,却只付一份的钱。而且,尽管这条广告的创意产权属于天一,可他认为他买单之后,天一就在一定时限内跟它再无半点关联。同时,他可以无限期地要求天一为他免费修改,直到他不再使用这条广告为止。
黄总又恢复了她惯有的表情:面无表情,冷冷地端坐在那里,等着天一等人的答复。
舒展与郭小年苦笑着对视了一眼,相顾无言。
郭小年说:“黄总,咱们之前谈的时候不是说做广告吗?没说宣传片的事啊!这,完全是两回事嘛!……那我们得重新报价呀,现在这样肯定不能签!”
黄总语气平平地说:“你别以为我不懂,我都问过了。你们做广告是暴利,赔不了。再说,你们又不用胶卷,都是数码的,把我们厂区多拍两下,最多费点电,能有多少钱?怎么就是两回事了?”
舒展插了句:“黄总,我也不瞒您。做一条30秒的广告,然后套剪成15秒、10秒、5秒的,咱们都可以商量。但问题是,您这宣传片打算要投的那栏目什么风格想必您也研究过了,咱们的广告创意方向跟它完全不是一个路子,就算多拍点素材,也不能直接把广告塞进去。到时候审不过,也是白费工夫。您也知道,咱这广告主要是创意值钱。我们要是随便给您拍拍交差,也不是不可以。可我们想把这活做漂亮了啊,是不是?那我们就得重新出思路。它跟广告片真不是一回事。这个,拿到咱们这儿来说,黄总,我打个比方啊。如果我家里有两辆车,一辆家用轿车,一辆货车。那我可不能买一套轮胎放两辆车上使,您说是不是?”
“那也最多算一个半,用不着重新想,在那个基础上加工加工就行。小舒,咱们都是熟人了,你不让让?”
“黄总,不是我不让,是我做不了这个主呀!我们也是有分工的,做片子您尽管找我,可报价那是人家小郭的事。我这会儿多嘴,也是因为咱是熟人,要不小郭早不乐意了。”
郭小年笑着接过话茬:“黄总,能让我们也就让了。您这拦腰砍,我们可真架不住。我们这行,也就是被传邪乎了。要真那么暴利,怎么没看见哪个做广告的发了大财?真正有钱的,还是像您这样的实业家啊!黄总,您还得再给点,要不我们可就白忙活了。”
“算了,别说没用的了。我最多再添两万,多了没有。你们看着办吧!”
……
黄总是个很固执的中年妇女。她能把同样一句话翻来覆去说好几遍,而且是用于不同的问题。像现在,她就死咬着广告是暴利行业,以及最多追加两万块预算这件事,跟郭小年和舒展打了好几个回合的太极。一会儿动之以情,一会儿许之以前景,一会儿又加之以威胁。总之,就是咬定青山不放松,非得逼着天一答应他们的不公平条款。
事情既然已经进行至此,天一断不能放弃这个案子。但以如此的价码接下,也确实有失体面。如果真这么办了,就算拿下来也会被同行耻笑。那怎么办呢?
连续说了两个多小时,事情却无丝毫进展。郭小年无奈地说:“黄总,您这个预算真的超出了我们的承受能力。SL是一家非常有前景和实力的公司,天一非常希望能与贵公司成为合作伙伴。这是真心话。我们可以保证在省预算的基础上尽量做出完美的片子,但您也得照顾一下我们的立场,对不对?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呢,再在青岛多待两天,抓紧时间做个方案,后天请王总和您过目一下。如果二位还满意,就再追加点预算,成吗?”
黄总同意了,并且约定后天下午2点钟开会。
舒展拍打着昏沉的脑袋连夜赶方案。做创意的,都有类似的经验:明明没有灵感,想不东西来,却又得赶着交差,真是连跳楼的心都有了。时间紧,任务重,就只能糟蹋干活的人。
舒展在杯子里一次倒了三包速溶咖啡,加了少量的水,咕嘟咕嘟喝下去,企图强迫神经兴奋一点。一会儿趴在床上,一会儿坐在地上,一会蹲在走廊上……把她认为安静的地方都踩了一遍,却依然不能让大脑出现她期望中的“兴奋”。天都快亮了,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
江淼有些不忍:“头儿,你先睡会吧,可能睡一觉就有灵感了。”
好吧,既然想不出来,就睡会儿吧。可是,躺下之后,舒展的脑子还是在不由自主地转。一会儿是轮胎,一会儿是王总,一会儿是SL公司那群闹事的工人。到后来,舒展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一只疯狗追赶。她尖叫着大汗淋漓地醒来,浑身发凉,再也睡不着了。
中午吃过午饭,顶着一对黑眼圈的舒展,一个人打车去了八大关。那里风景确实很美,让人说不出的舒服。有好几对新人在拍婚纱照,幸福四溢。舒展按着指示牌上的提示,看了公主楼,看了不同风格的建筑,看了漂亮的大海,将近黄昏时,她回到了住的地方。还好,总算有了点想法,足以应付明天下午的会了。
这一次,王总出席了。舒展尽管面色憔悴,精力却依然很充沛,中气十足地说出了自己的思路。王总和黄总貌似比较满意。接着,最关键也最棘手的问题来了:费用。
经过一系列的争执,合同终于签了。SL公司花80万元人民币,在国内响当当的广告公司天一“买”到了一支广告及两分钟的宣传片。
回去的路上,郭小年恨恨地说:“你们潍坊人真难缠。”
舒展没说话。她很累,非常的累。这满车的人,她是最累的。短短的三天内,她像打仗一样,先是拼酒,后是连夜赶方案,让她的身体和精神处于极度透支状态。是谁说的“工作是为了更好的生活”?真是屁话!在你准备好好工作的时候,就丧失了好好生活的能力。
生活残酷,怎教女子不为男?
3
蜗居太累,爱情太贵
我们不能心甘情愿地跟着“小贝”做一只勤恳劳累的“蜗牛”,背负着沉重的房子做几十年的奴隶。可生活中又缺少“宋思明”,或者说我们不能坦然地去做“宋思明”的女人。所以,为了心安,我们常常玩点名为“爱情”的游戏。可是,从什么时候起,“爱情”已经比Chanel还要奢侈?
神说:女人可以买不起房子,但不能玩不起爱情。因为这是我加施给你们的福祉。
要我说:蜗居太累,爱情太贵。
回到北京以后,慕云笙带舒展去丰悦喝海鲜粥,可舒展只想睡觉。食不知味地吃完饭,就急着要回家。
到了舒展家楼下,慕云笙从后备箱里抱出了一大捧蓝色妖姬。
舒展瞅着他,烦躁地说:“说,什么事?”
慕云笙不自然地笑笑:“那个,思远的妈妈要出国旅游,……这段时间,我们照顾思远……”
“知道了。”说完,舒展扭头就要走。
慕云笙拉住她:“生气了?”
“没有,”那一瞬间,舒展觉得特别委屈,她转过身来,对着慕云笙说,“我不是说过了吗?你女儿的事我没意见,只要别扯上你前妻就行!”
再一次的,慕云笙不知道该怎么化解这种别扭。他只能歉意地看着舒展,尽量温柔地说:“上去睡吧,好好休息。”
夜色中,舒展的眼神哀伤而委屈。慕云笙无言以对。
是的,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难以抑制地争吵、攻击、别扭。
慕云笙基本上算一个比较不错的男朋友。他体贴、包容,有涵养,又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在他能力所及之处,给了舒展最大限度的宠爱——只除了面对他的女儿慕思远时。
舒展并不是想要幼稚地跟孩子争宠。她没那么小气,也没那个必要。何况思远还只是个九岁的小女孩,你无法硬着心肠去讨厌她。问题的关键是:慕云笙有一个非常极品的前妻。而她近来最热衷的游戏就是:假思远之手,用尽各种变态手段干扰舒展和慕云笙的生活。
慕云笙的前妻叫苏珊,是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名门痞女”。一直到现在,都是相知满天下,却真心无一人。慕云笙和苏珊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认识,并且一见钟情,进而迅速陷入热恋。婚后第三年,苏珊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儿,慕云笙高兴坏了,视若珠宝。可慕云笙实在太忙了,根本没有时间满足苏珊那满脑子的稀奇“愿望”。于是,思远三岁时,苏珊得意地告诉慕云笙:我有外遇了,我们非常相爱,请你赶快腾地儿,让我们这对有情人双宿双飞。
离婚后,因为思远太小,而慕云笙又太忙。所以,尽管苏珊属于过错方,还是让思远跟了妈妈。
离婚一身轻的苏珊,本以为自此以后可以过上郎情妾意、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却没成想:她爱的那个男人,只是想泡“慕云笙的老婆”,而不是她苏珊本人。于是,苏珊灰溜溜地被羞辱了一番,带着满身的伤痕远走异国疗伤,并且越发痛恨慕云笙。谁让他开掉了自己心爱的男人?自己这番折辱都是拜他所赐,一定要还回来!
思远五岁的时候,苏珊回国了。可据她所说,在她见到慕云笙的瞬间,“又爱上了他”。不但过往不究,还“爱得更加浓烈”了。慕云笙心疼女儿,决定看在思远的面上重新试一下。可是,他发现自己终究适应不了苏珊的爱情,复婚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苏珊其人,堪称一朵奇葩。她的思维,汇通古今,融贯中西,想常人之不敢想,行常人之不敢为。也就是俗称的变态。
舒展跟苏珊第一次见面的过程,就非常不凡。
那是一个阴沉的上午。舒展正躺在床上惬意地看书时,手机响了。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舒展疑惑地接起,手机那端传来一个女声:“舒小姐吗?我是苏珊,今天下午3点钟我们见个面吧?”
苏珊?那时候舒展对她的认识还不够。慕云笙提起她时,都以“思远的妈妈”代替。所以,舒展听到这位自称苏珊的女人熟稔地要求跟她见面时,小小地愣了一下。好在苏珊小姐虽然特立独行,难得的是,还能记得自我介绍:“我是思远的妈妈,慕云笙的前妻。”
舒展的好心情刹时就没有了。虽然慕云笙不太愿意提苏珊,但舒展还是能从只言片语里听出一些端倪。她接收到的信号就是:这位苏珊非常之难缠。这样的人约自己见面,能见出什么好果子来?她很想拒绝,可是电话那端的苏珊言词恳切,让她说不出狠话。
两人一见面,舒展就后悔了。苏珊小姐优雅地坐在沙发上,带着一副看垃圾的表情从上到下打量了她好几遍。之后,从鼻子里哼出了几句话:“上衣,ONLY;裤子,ESPRIT;鞋子,百丽;包,淘宝上买的吧?真够土的。慕云笙没给你钱买衣服吗?还是你自己觉得这样很高级?”
语气态度完全跟电话里不一样。坐在舒展对面的苏珊,自信满满、盛气凌人,又无懈可击。舒展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变成了一个村姑。而她那向来强悍的自信也消失了。因为她面对的这个女人,既不是她事业上的竞争对手,也不是客户。她们只是在因为同一个男人而较劲。而这方面,恰恰是舒展最不擅长、也不自信的。第一个回合,舒展惨败。
回去的路上,舒展心里的委屈和羞愤像潮水一样涌来,把她拍打成了一条沙滩上的鱼,半死不活,半活不死。那时候她还没有车。坐在地铁上,她忍不住哭了一路。当然不是号啕大哭,而是咬着嘴唇无声地哭。眼泪刷刷地、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把她那张并不出众的脸冲刷得难看无比,让她看起来非常狼狈。
慕云笙在电话里听到她浓重的鼻音时吓了一跳,本来还想打趣她“谁抢了我的约会”,现在时机不对,就赶快转换了口风。一听是苏珊搞的,慕云笙的头就大了一圈。接着,舒展和慕云笙就爆发了相好以来的第一场剧烈的争吵,成为这段感情上的重要转折点。
在此之前,舒展对慕云笙是仰视的、崇拜的。她一直很小心,生怕自己弄砸了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她不会对慕云笙大嗓门,不会无理取闹,“贤惠”得不得了。因为她记得慕云笙说过:我跟你在一起特别舒服,很放松。她不想破坏这种感觉,也怕一旦破坏了,慕云笙就走了。可是,她再忍,也是有底线的。并且,她也不认为自己适合走苦情路线,像电视剧里无限度忍辱负重的小媳妇一样,在各种糟践面前低眉顺眼,苦等那个金玉其外的所谓幸福结局。她做不到。
舒展在情感上有洁癖。她当然不会幼稚地强求对方捧着一片清白的历史等她来相遇,这很不现实。优秀的男人向来是抢手货,没有半点情史,怎么可能?除非他没有七情六欲。所以,就算她很喜欢慕云笙,就算心里在遗憾相识太晚,却从不曾抱怨过。可是,在我们相爱的时候对对方忠诚和纯粹,这个要求过分吗?为什么,你的前妻让我觉得我才是“第三者”?她凭什么来交代你内裤的号码、睡觉的习惯?我又为什么要接受她的审查?
慕云笙当着舒展的面给苏珊打电话。可苏珊既然敢来找舒展,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电话接通时,却传来思远的声音,欢快地说:“爸爸,你真的给我打电话了!妈妈没有骗我……”
这个变故让慕云笙和舒展都错愕了,饱满的愤怒也因为这个孩子而被迫平息下来。思远是慕云笙的罩门。对这一点,慕云笙从不否认。他一直觉得愧对女儿,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在女儿面前。所以,但凡是女儿的要求,他都尽量满足——哪怕是不合理的。气氛好的时候,舒展也跟慕云笙开玩笑,说他对思远的爱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慕云笙坦白承认,却不让步,说“等你以后有了孩子,就知道什么感觉了”。
那次,苏珊又祭出了百试不爽的法宝,自然又赢了。手机开着免提,慕云笙实在不方便恶狠狠地说:“你以后不要再来骚扰舒展,否则我不客气。”在思远心里,爸爸妈妈都是有教养的好人。就算分开了,也是朋友,怎么可能恶语相向呢?
舒展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只能找慕云笙的麻烦。而且她觉得理直气壮,可以名正言顺地发脾气。慕云笙也自知理亏,便打起百般精神哄她。看到他低声下气的样子,舒展在某一瞬间是很爽的。真是风水轮流转!以前都是我求着你,现在你也尝尝那滋味!可她宁愿不要这种畅快!
那次吵完之后,舒展跟慕云笙赌气,冷战了好几天。
一天晚上,她心烦意乱地拉着同事迟到去喝酒。喝完回家时,她在楼下看到了慕云笙的卡宴。一时冲动,舒展就抱了迟到一下。把迟到吓得不轻,以为她被外星人附体了。
慕云笙气坏了。他向来儒雅的脸奇异地变了形:“舒展,我没处理好前妻的问题是我不对。我承认。这几天我每天都要给你打几十个电话,你知道我有多忙!你不接,也不回我的短信,我都可以理解。但你就一定要用这么幼稚的方法来报复我吗?如果你打算继续这样做下去,那我们也就没有再相处下去的必要了!”
最后又是舒展服的软。她一时半会儿还克服不了对慕云笙的依恋和失去他的恐慌。两个人虽然又和好了,但却对这件事有了疙瘩。只要一牵涉到苏珊,气氛立马就会古怪起来。而初战告捷的苏珊又怎么可能放过继续打压舒展的可能性呢?虽然慕云笙后来找机会跟她谈了N次,威胁加劝告加利诱,要她不要再去骚扰舒展,有事冲着他来,却依然不能制止苏珊的狂热。而且她每次都借用思远的手,来实施那若干离谱行为。
有一次,苏珊难得凤心大悦地让思远跟慕云笙单独过周末。少了这尊大神,慕云笙和舒展都松了一口气。以往的周末,苏珊总爱阴魂不散地跟着。让舒展出现也不是,不出现也不是。一起出现吧,看人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心里很不舒服。再加上苏珊一副女主人的嘴脸,让人格外气闷。不去吧,又不放心外加不甘心。另外,慕云笙也很想让舒展跟思远培养一下感情。于是,慕云笙父女的亲子聚会常变成莫名其妙的四人行。这种事,换了谁都得急。那么,苏珊能自动消失一次,怎能不让人兴奋呢?
可是,这新组成的一家三口待了没多久,打击就来了。趁着慕云笙去洗手间的工夫,思远兴奋地告诉舒展:她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就是爸爸妈妈跟她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舒展崩溃了!她当然能够确定,慕云笙和苏珊什么也没做。可是,没做就能躺在一张床上吗?
又是一次激烈的争吵。
舒展说,慕总,我跟别的男人抱一下,你就跟我发火,还威胁我要散伙,那您呢?跟别的女人在一张床上睡觉,就心安理得吗?
慕云笙解释:“这事是我不对。可思远说那是她的生日愿望,我不忍心拂了孩子的意。”
“那是孩子的生日愿望,还是孩子她妈的生日愿望?”
“舒展,你别这样。我只是想补偿一下思远,她是无辜的。”
“那我就是有辜的,可以随便被你、你的前妻混合糟蹋?咱们易地而处,我办这样的事,你会怎么想?”
“对不起,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你可保证不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您慕总爱女成狂,什么样的事都做得出来!”
“舒展,你别这么咄咄逼人好不好?我只是想对思远好一点。”
“现在的重点不是你女儿。你对你女儿好,我没意见。我说过,就算我对她不能视若己出,也会尽我所能对她好。我说到做到。关键是您这极品的前妻,我实在消受不了。”
……
托苏珊的福,舒展跟慕云笙开始像寻常情侣那样吵架,然后又和好,接着再吵……循环往复中,舒展也发现:自己曾经卑微地喜欢着的男人,也有缺点,也有大多数男人自私的一面。于是,他“被迫”走下神坛,接受俗世的拷问。
当然,基本上两个人的感情还是不错的。只要不掺和苏珊,他们是很幸福的一对。舒展也摸索出一条规律:当慕云笙殷勤地做一些他平常不愿意做的事情时,就必然是由于他的前妻苏珊女士又甩给了他一个难解决的麻烦。
而舒展此时内忧外患,身体和精神双重劳累,实在没有精力再提前去为未来几天内不可知的纠纷预热,就索性放弃了争执的念头,认命地上去睡觉。
事实再次证明:王总不是凡人。
据摄影师讲,他去SL拍素材的时候,一走进周工强烈推荐必拍的车间就愣住了。怎么说呢?那像是一个杂货铺,又像是万国展览室。而周工则把他震惊的表情理解成为震撼,以为他在为SL展现出的大气魄叹服呢。于是就得意地告诉他:这是王总的手笔。但王总一向低调,不太愿意被人当面恭维,就回避了。
王总是位优秀的实业家。刻苦、努力、不墨守成规,但他确实没有审美。如果他能承认也就罢了,同样能赢得别人的尊重。可他却对此表现出强烈的自信。有一次开电话会议的时候,他居然对舒展说:“我要是到你们公司里去,会不会抢了你的饭碗?”
……
在这种种煎熬中,总算是熬到了出样片的那天。传样片之前,舒展恨不得烧香三炷先祈祷一下,但愿王总别再整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出来。但是,那天神灵们可能出去旅游了,没在工作岗位上,所以,王总还是深孚众望地发挥了他的正常水平。
五分钟后,周工气急败坏地打电话过来:“你们这个文件格式太奇怪了,打不开。为什么不用Mpg?”
“打不开?怎么会?我们在这边用了好几台电脑试,都没有问题。怎么会打不开呢?”
“你们快换成Mpg吧……”
正说着,那边王总接过了电话:“小舒啊,你们放着好用的格式不用,非得用那些稀奇古怪的,这不是找事吗?”
“王总,MOV挺好用的,现在都用这个呢!其实从网上下个播放器就行。您那边要是不方便,我再给您转一个Mpg的,行吗?”
“早这样不就行了嘛!”
于是,天一这帮“土包子”赶紧麻利地给王总转了一个“先进”的Mpg格式传过去。
几分钟过后,舒展的手机再次响起,传来王总略带怒意的声音:“小老乡,你说我对你怎么样?”
舒展有些迷糊,现在是什么情况,怎么扯到好不好的问题上了?她的脑子迅速转着,字斟句酌地说:“王总您一向很照顾我啊!怎么了?”
“你倒是给我说说,为什么用坏的镜头给我拍东西?是,我们这个价是不高,但你们要有长久眼光,怎么能急于一时呢?用坏的镜头糊弄我们,传出去不怕人笑话吗?以后我们还能合作吗?”
说到最后,王总的怒意已经难以抑制了。舒展都能想象出他肥厚的手掌拍到桌子上,茶杯乱颤的场景。可是,他老人家所说的“用坏的镜头拍东西”是怎么回事?我们这好几十万的镜头怎么就成坏的了?她小心地说:“王总,我不太明白,您能不能再提醒提醒?”
“你自己看看,大厅里那个镜头,人都变形了,扁了。你以为我上岁数了眼神不好,看不出来吗?我还怕我看错了,找了很多人来看,都说扁了。这是怎么回事?”
哦,原来如此。用广角镜,难免会有一些变形,这是到目前为止还无法控制的。但是,这绝对不是镜头坏了呀!当然,舒展没有直接地这么告诉王总,只是委婉地说:“王总,是这样的。用广角镜头吧,都会或多或少变形的。我们摄影师不是给您看过吗?那个很贵的镜头,就是用它拍的。可能许多年以后,这个变形的问题就解决了。但到现在为止,它还是无法克服的。不过,您看拍出来的效果,咱们的大厅是不是格外有震撼性?那是一般镜头表现不出来的……”
舒展在这边说着,旁边的几个人都笑疯了,但又不敢笑出声来,只能捂着肚子咬着牙,浑身的肉乱颤。迟到忍不住,直接抱着肚子跑出去笑了。就难为了舒展,使劲掐着自己一本正经地跟王总解释。
关于这个“坏”镜头的问题刚解决没多久,舒展的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周工。他费解地说:“那个,为什么我们领导走路的时候会卡?我们已经换了好几台电脑了,还是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你能抱怨客户不懂广告吗?不能。
他能承认自己不懂广告吗?不能。
所以,舒展再次耐着性子,给周工解释了一下镜头中的“快动作”和“慢动作”。等到终于能够让客户流畅而没有异议地把片子看完,一个下午已经过去了。
OK,进入下一个回合:应付那些很没有审美观的改动要求。
制作部的同事被搞得很崩溃,并对王总有了阴影。连带着,也对舒展有了阴影。那段时间,只要舒展一移动到制作部的方向,就有几个人神经紧张。
生存不易啊!为了体面地活着,我们都得超耐性、超努力、超强度地工作着。在别人的笑声里,舒展寂寞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失败。工作比别人累,爱情比别人烦,都赶一堆去了。特别是这段时间,在公司里应付王总,回到家又得想办法应付苏珊。因为苏珊旅游回来之后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为了思远以及她自己,她要跟慕云笙复婚。
这个“决定”搞得慕云笙和舒展很烦。
离婚的时候,您通知一声:哎,我跟你过够了,咱俩该离了;想复婚的时候,又打个招呼说:哎,我又想吃你这根回头草了,你赶紧准备一下咱俩去办手续。敢情天底下的好事都让您给占了?
不用说,苏珊说的时候又是拉着思远。她情深意重地说:云笙啊,我觉得还是咱俩最合适。你看,我们都浪费了这么多年了,就别再继续蹉跎下去了,好好珍惜以后的日子吧!思远也盼着咱们一家人团聚呢!
她的身边,漂亮的思远眨着眼睛,渴盼地看着父亲,希望他下一个动作就是点头。慕云笙一阵心酸。女儿是无辜的,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伤害呢?苏珊这样的女人怎么配做思远的妈妈?她想要拆散一个家庭的时候,毫无愧色、心安理得,无视年幼的女儿,无视婚姻的神圣;想要重新挽回这个家庭的时候,又同样地毫无愧色、心安理得。不曾做过努力,不在意别人是否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她凭什么呢?
要不是思远在场,慕云笙真想把苏珊赶走,让她永远都不要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就因为一直顾忌着女儿,他才一忍再忍,苏珊才这么嚣张和无耻。人因为天赋不同,可能会有不要脸的现象存在,但也得差不多点吧?他不忍心伤害女儿,但不想跟这样的女人再搅和下去。而且,他已经招惹了舒展,就算不能保证对她负责,起码也该有个交代。
思远也求爸爸:“爸爸,我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
慕云笙认真地问女儿:“思远,像现在这样不好吗?爸爸妈妈都很爱你,只不过不住在一起,不行吗?”
思远重重地点头,再次强调:“我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舒展真的不想跟慕云笙吵架。可都被人逼到家门上了,能不吵吗?“所以呢?对女儿满心愧疚的你,就含着热泪拥抱了你的妻女,然后来通知我从此识趣地远离你的生活?对吗?”
“你不要这么尖刻好不好?我并没有答应……”
“你也没有拒绝啊!你只不过预留了跟我告别的时间而已!这才是你慕总一贯的风格啊!”
“我只是不想当着思远的面跟她妈妈吵架,我只想让她能单纯快乐地长大……”
“然后呢?你,为了你女儿能快乐地长大,所以只能痛苦地回到前妻身边,对吗?那我呢?你准备怎么打发我?用一张支票结清我这么多年的感情,或者是提示我可以做个忍辱负重的小三?”
“舒展,你先别这么激动。我把这件事告诉你,只是希望你能有个心理准备。你了解苏珊,我怕她会来找你。这个问题我会尽快处理好,我向你保证!”
“你保证得起吗?你女儿一哭,就是世界末日了。你舍得她难过吗?接下来你是不是准备告诉我:你需要点时间来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那好,这个时间是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或者,你也想学人家谭校长,搞个一妻一妾?不过,就我这姿色,给你当妾还真委屈你了。”
慕云笙被舒展重重地呛了一下。他沉默了一会儿,痛苦地说:“舒展,你变了。你以前,很单纯……现在……苏珊的事是我不好。不过,丫头,你知道的,我没有那么差劲。你没有当过父母,不了解一个父亲的心态。我坦白告诉你,对我来说,思远是最重要的,她是我现在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明白这种感觉吗?可是,我还有你,我同样要给你一个交代。我不能说我拒绝复婚完全是因为你,但你很重要。因为有你,我听到苏珊说为了思远复婚的第一反应是‘不行’。我想保护我的女儿,也想保护你。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舒展也知道,不能太逼慕云笙。被两个女人夹击的滋味,想想就不好受。所以她只能等。而这些事已经严重影响了她的心情。她烦躁,她沉默,她想躲起来好好地休息一下。可是,她还要工作,还要去应付一群跟王总类似,却各有特点的难缠客户。即使她心情不好,也要端出得体的微笑去面对。
有时候在网上看到那些光鲜的80后美女,舒展就会感慨一番。人家能自己赚钱养家、买房买车,同样是女人,同样是80后,自己呢?买不起房子,谈不好恋爱。这算不算失败呢?
苏珊果然去找了舒展。她满面春风地说:“我们已经结过一次了,这次复婚就不准备大操办了。请亲戚朋友一起吃个饭,知会一声就行了。到时候你可要赏脸啊!”
舒展确实已经不单纯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被欺负了之后自己灰溜溜地回去生闷气。她已经学会了反击。这些年来,她虽然鲜少跟苏珊当面交锋,但暗地里的较量也不少。所以这次,尽管她心里气得要死,面上却不露声色,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哦,这事靠谱吗?”
“十有八九吧。你也知道的,思远是她爸爸的命根子。她想要我们在一起,她爸爸肯定不舍得让她失望。”
“计划不如变化快。万一情况有变,你这提前通知岂不是多余?也挺不好看。”
“我们就索性把事情说开了吧,云笙迟早是要回来的。你们好了这么长时间,他跟你提过结婚吗?我实话告诉你,他根本就没打算再婚!他只是需要一个女人而已。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你不要以为自己很重要。要是觉得还没唠够,我再补充点……”
“对不起,打断一下。第一,在你们还没有正式复婚之前,你没有立场对我说上面的话。我没唠够,会直接去跟慕云笙谈,不需要经过你这道手续。我们之前没结婚的原因,我也没必要跟你解释。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没结婚不是因为在等你。第二,你不觉得你这个次序有点颠倒吗?等到慕云笙通知我你们复婚的消息之后,你再来羞辱我,不是更有成就感吗?现在跑来心虚地叫阵,不是在变相地索要我的同情吗?第三,你的时间可能多得很,可是我很忙,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我想我们没有频繁见面的交情。”
不管怎样,舒展至少体面地把苏珊打发走了。回去的路上,她给慕云笙打了个电话:“请我吃饭吧!”
慕云笙有些受宠若惊。因为“事发”之后,舒展一次都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他火速地处理完手上的事,赶到舒展指定的地点时,看到了一个哀伤的侧影。她左手托着腮,右手晃着酒杯,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这个场景很熟悉。慕云笙心里泛上阵阵地疼痛。他当初认识的舒展,只是一个崇拜他、喜欢他的女孩子。没有保留,没有企图。可自己给了她什么?一个近乎变态的前妻,一段混乱纠结的感情?
他轻轻地把舒展揽到怀里,喉咙涩涩的,说不出话来。向来争强好胜的舒展,向来骄傲自信的舒展,向来倔强固执的舒展,在他怀里脆弱地哭了。她说:大叔,我不想离开你。慕云笙的心被她的泪水泡得软且酸,还疼,他轻轻地、却坚定地说:不会,我也不想离开你。
没多久,慕云笙把一堆东西甩到了苏珊面前。苏珊越看脸越白,最后颤抖地说:“你找人调查我?”
“这不是你自找的吗?看在思远的面子上,我本来是打算跟你和平共处。可你显然不打算这么做。既然你存心不好过,我也只能成全你。你以为你大摇大摆地干涉我的生活,我就拿你没办法?你记住:从我们离婚的那天起,你就已经丧失了这个资格。我能纵容思远,却不代表会纵容你。如果你还是个有良心的母亲,那就请你以后不要再利用思远来干扰我的生活。”
苏珊脸色煞白。
跟女儿见面时,慕云笙第一次清楚明白地告诉女儿:“思远,不相爱的人是不能在一起生活的。爸爸妈妈其实一直都跟你在一起,这点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你永远是爸爸的宝贝,就算爸爸妈妈没有住在一起,你也依然是。”
许多烦心的事情,就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解决了。所以,别人眼里的舒展,是一个光鲜的、成功的女人: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男朋友又优秀。爱情事业双丰收,一个女人能混到这份上,还想怎么样?
4
遥想多年前的那场“性骚扰”
领导的荷尔蒙多与权力有关。
虽然事实证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宏伟誓言是经不住推敲的,但这个理念却非全无道理,并且可延伸出许多意思,比如:人有多大权,就有多大胆。权力是春药,催情的不只是女人,还有男人自己。他们会产生一种幻觉,认为自己可以像古时的皇帝一样“遍施雨露”。
就在几年前,舒展的人生还不似现在这般“舒展”。
当时她只是一个满脸青春痘的、高中未正式毕业的、孤傲的、倔强的、悲愤的文学女青年。
不好意思,用了这么一长串形容词。可是,没有这些,就不足以对比出舒展今天的“舒展”。
很不幸,舒展第一次刻骨铭心的职场经历来自一次性骚扰。唉,谁会想到呢?
自古以来,性骚扰的“案例”可谓屡见不鲜。一般说来,被骚扰的一方正是由于处于弱势地位,才给了骚扰一方以可乘之机和理由。当舒展这只菜鸟翩然降落到刀光剑影忽隐忽现的职场之时,迎接她的就是男上司的性骚扰。
2002年6月24日,在人才市场上被淘汰了无数次的舒展终于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是一家网络广告公司的业务员,任务是找客户在他们的网络平台上做广告。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无意识的巧合,因为多年后,让舒展“扬名”的身份不是作家,而是广告人!当然,这是后话了。却说当时,还是满脑子“书生”思维的舒展,既无奈又不甘地走到了那家叫“龙腾”的公司里,正式开始以“个人”的身份谋求生存。
龙腾位于青年路上的一座商住两用的写字楼上,租了上下两层共四个房间。楼下的两间作为办公室:一间是总经理办公室,另一间是所有业务员的办公及培训场地。楼上两间则是男女员工的宿舍。
据公司的总负责人乔兆维介绍,龙腾的总公司在济南,眼下刚来到潍坊开拓市场,事业虽处于起步阶段,但有总公司的强力支援及市场的强烈需求,假以时日,一定会大放异彩……舒展坐在一大群被乔兆维鼓动得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中间,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不耐烦。她相信商业神话无处不在,也相信热情会催生成功,但她天生不爱受人“鼓动”,因此对这种培训不是很感冒。
很显然,这份“独树一帜”引起了乔兆维的注意。他很客气地把舒展叫起来,请她重复一下刚才讲过的内容。当舒展漫不经心地把他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时,屋子里的人着实吃了一惊。为什么呢?要知道,这不是在英才教育的课堂上,在座的年轻人都是被应试教育涮下来的“失败者”。大部分人不爱学习、脑子不好使,根本不具备过耳不忘的本领。可就是她舒展,一个浑身大写着不耐烦的痘痘姑娘,居然就有这个脑子!
舒展其实真的不是刻意“耍大牌”,况且当时她也没什么“牌”可以耍。她只是处于一种无法排解的焦躁里罢了,心里火烧火燎没有半点着落。离开校园前,她满以为凭着自己手里的一枝笔就能走遍天下,可现实却毫不留情地摧毁了她不知道斤两的骄傲。没有一家单位愿意对她释放出善意,因为她手里持有的是一纸高中文凭!按照常理,她的目光就应该放在销售员、业务员之类的工作上,可她偏偏自不量力,居然大着胆子盯上了记者、文案之类的“高档”活,能不受人白眼吗?舒展同志虽有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魄力和勇气,但如果头破了墙倒了,那倒也无所谓。可如果头破了墙没倒,还把小命搭上了,岂不是太傻?所幸舒展还明白这个道理,终于决定走其他路线。一旦有了这手准备,再找工作就不是那么难了,因为招服务员、销售员、业务员的商家到处都是。舒展就这样得到了她第一份工作。
那天的培训一直持续到了晚上9点。在舒展无奈地露了一把脸后,乔兆维就对她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关注,不但频繁地提问她,还“赞赏”有加。请注意,当时是2002年6月24日晚,是舒展第一份工作的第一天也是最后一天。
注意: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
培训结束后,乔兆维叫住了舒展。套路本身并无蹊跷之处,但对当时的舒展而言,显然还是有杀伤力的,她在感动之下就把“乔总”当成了一位善良热心的好人。长相斯文的乔兆维,貌似诚恳地以一句感人肺腑的开场白徐徐拉开了一次“阴谋”的序幕:“舒展,你怎么不上大学呢?太可惜了!……”
诸位,原谅年少的舒展同志吧,她当时还小,没见过世面,并且由于没上大学而饱受各方面的打压,陡然间就从高高的云端跌到了坚硬的地面,摔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五官移位……谁还愿意如此“温暖”而“真诚”地“可惜”她的不幸过往?所以当时,被感动的舒展几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诉了她的遭遇:偏科偏得厉害,数学永远只能考20分左右。而山东的分又高,想要上北大,就算别的科目考满分,也很成问题。
对普天下的学子而言,天下的学府成千上万;可对性情怪异的才女舒展而言,全天下只有一座高等学府,就是北大。你觉得奇怪吗?相信所有人都会觉得奇怪的。可她就是那么固执,从16岁时起,就一直对北大怀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情结。你理解不了,我也理解不了,所以在此也无法作出太具体的解释。总之,舒展要么不读大学,要么就一定要进北大,否则,她宁愿不读!以这种标准看来,舒展这辈子是没有上大学的命了。因为数学这门科目于她而言,简直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任她如何努力也不能够翻越。什么函数、抛物线……到了舒展的脑子里,就会“进化”为病毒,让她头脑发懵、思维短路,怎么学都不会。就是那可怜的20分上下的成绩,还是“蒙”来的,因为有选择题嘛!
在这样无情的现实下,舒展自知上北大无望,就在高三下学期果断地离开了校园。没有一个人支持,大家纷纷劝她,要她先去别的学校,将来再考北大的研究生。舒展死活不听,说自己的人生自己负责。本来她私自辍学回家就犯了众怒,这番不知好歹的话更是火上浇油。舒展的爸爸急怒之下,给了舒展一顿前所未有的暴揍,打得她好几天都无法正常行走。可是舒展倔啊,被打成那样也没妥协。身上的伤一好,就跑出去找工作了。在一轮又一轮的失败之后,舒展的自尊心、自信心被严重摧残之余,心灵也受到莫大的伤害。为啥呢?余怒未消的亲人冷嘲热讽,邻居们不明意味地询问,所有人都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奇异表情去打量她。所以啊,那天晚上,看到素昧平生的乔总语重心长、眼神温暖地问她、安慰她、鼓励她,舒展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再加上乔兆维又说将来找机会把她调到企划部去学习,更让舒展觉得骨头都暖和了起来。
在舒展倾诉和感动的时间里,乔兆维始终表情真诚、眼神温暖,像一个高尚的长者。他看舒展连说带哭,嗓子都哑了,就站起来给舒展接了杯水。然后,就很自然地把手放到了她的肩上。再然后,手就到了锁骨那儿,再往下……停住了……可怜舒展还沉浸在悲痛的往事和满腔的感动中无力自拔,就被“拉”着迅速进入了另一个阶段。她僵硬地愣了一会儿,脑子里像是被侵入了一种不同于“数学”的新病毒,但同样让她满心厌恶和无力。
等到反应过来自己遭遇了什么后,舒展居然抬起头来看了乔兆维一眼。刚才还和蔼可亲的脸,此刻已经完全换成了另外一种表情,那是一个男人本能的、带点试探的陶醉和挑逗。说来奇怪,当时的舒展,竟然表现得很平静。她好像没觉察到在自己身上缓缓游动的手,是一个只认识一天的、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男人的手。乔兆维被舒展那样的眼神一刺激,愣了一下。趁着这个空当,舒展抬腿、泼水一气呵成,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乔兆维捂着疼痛的裆部退后,舒展开门跑了出去……
随着她急促的脚步声,楼道里的感应灯一个一个地亮了,把那座被沉默和黑暗吞噬的大楼给唤醒了、照亮了。就像在进行一个严肃而哀伤的神秘典礼:一个紧咬着嘴唇死命奔跑的女孩子,脚尖踩着光明,脚跟踏着黑暗,由暗而亮、由静而动……微弱的月光与灯光联手,为这个19岁的女孩开了一条路。
一直跑,一直跑,那个夏天的夜晚,成了舒展人生的一个“里程碑”:一个在父母暴力式的婚姻和变态式的期待下长大的女孩子,接受到的职场第一课就是——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谨防性骚扰!
就这件事情的性质来说,它不存在色迷心窍的可能性。一个长相中性的、没经过人为美化加工的、甚至对自己的形象漫不经心的女孩儿,让一个成年男人陡然间雄性荷尔蒙激增的可能几乎为零。那么,这里就有必要讨论一下舒展的胸部。要说舒展身上有让人“犯罪”的地方,就只能说是胸部了。上初中时,舒展一度为此非常苦恼,因为她认为这严重妨碍了自己的“飒爽”之气。可有什么办法呢?舒展一没有变为男人的打算,二不忍心对它们进行人为的摧残。于是,因有一双饱满挺拔的乳房而倍感“自卑”的舒展就只能以肥大的衣物来遮掩这个“缺陷”。在事发当天,舒展因为是第一天上班,才穿了一件白底竖条纹衬衣配黑色长裤。这身装扮,就泄了底,让19岁的舒展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曲线”,这让她体会到:就算她的父母、她本人,再怎么不情愿,她也是个女人,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
所以说,非要从舒展身上找原因的话,只能说:是她的身材“诱惑”乔兆维犯了罪。可话又说回来了,大街上美女多的是,难不成见人就扑?
舒展在亚星桥附近徘徊了许久,终于掏出手机给一个哥们打了个电话。为什么不给家里人打电话呢?舒展的母亲肯定会认为这种事非常丢人、难堪,好像一个女孩子被人骚扰一次就没法嫁人了。不管遂或未遂,都会是一辈子的污点。而父亲呢,只会破口大骂。算了,还是不让他们知道的好,何必给自己的伤口撒盐呢?
舒展的这位哥们叫牛犇,人长得倒是牛气十足,可惜智商与体型严重不符。不过很仗义,是个值得交的朋友。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牛犇二话没说就打车到了现场,随同来的还有他的几个朋友,场面煞是壮观。
这几个“兄弟”中,有一位人称“疤哥”的老大,常年混迹于北宫街一带,颇有几分名气,此人非常“义气”,向来是视兄弟如手足,视女人如衣服。因脸上横着一道醒目的刀疤,而被人尊称为“疤哥”。
牛犇笨拙地安慰了舒展几句之后,就决定去找“姓乔的下三滥”算账。疤哥更是拍着胸脯说:“自家‘兄弟’在自家地盘上被欺负了,不光面子上过不去,以后也没法混了。”
此话一出,让刚被性骚扰过的舒展哭笑不得。虽然大家对她普遍存在性别上的“认知障碍”,但毕竟真心对她,所以她还是很感动。
闲言少叙,且说正题。
其时距离那座写字楼关门还有整整55分钟时间。为了防止引起保安大叔们的注意,疤哥吩咐大伙一个一个地向里走,并且保持一分钟左右的时间差,然后在三楼集合。
当时乔兆维还没睡,正悠闲地坐在办公室里上网。大概他压根没想到自己骚扰未遂的“假小子”会回来报复,最多只是为自己疼痛的命根子惋惜了几下。所以,他看到几个很有道上人“神韵”的哥们出现在他面前时着实吃了一惊。但他毕竟不是“菜鸟”,好歹也见过些世面,总算装得很男人,面上镇定自若地说:“请问有什么事吗?”
疤哥把舒展拉出来,让她坐下,然后笑着跟乔兆维点了个头。顿时,乔兆维明白了,脸色也不像刚才那般平静。
疤哥在口袋里抠索了半天,终于掏出了一条皱巴巴的貌似手绢的东西,然后随手扔给了一个小弟。小弟恭敬地捡起,说时迟、那时快,已经有两个小伙子架住了乔兆维的胳膊,那形似手绢的东西就被狠狠地塞到了乔兆维的嘴巴里。疤哥满意地笑笑,慈眉善目地对还在挣扎的乔兆维说:“别出声!”
接着,他又自顾拖了张椅子坐在乔兆维对面,面色如常。
下一秒钟,还没等乔兆维反应过来,从各个方向穿梭而来的拳脚已经目标明确地招呼上了乔兆维的全身。曾经斯文气派的“乔总”,在身体的疼痛面前诚实地面目狰狞起来,洁白的衬衣上到处是不规则的“涂鸦”。没多久,乔兆维就求饶了。疤哥鄙视地吐了一口唾沫:“真怂!”
谈判开始。
疤哥:“兄弟,憋不住了是吧?憋不住想点上道儿的辙,别跟发情的狗似的,满大街踅摸。噢,对了,不能侮辱狗,俺家老爷子就数狗。不过你这爪子也伸得忒长点了吧?要管不住你裤裆里那玩意儿,哥们可以帮你解决。”
乔兆维:“……不是,不是,误会……”
疤哥:“误会?这个‘误会’可真不赖。姓乔的,你有老婆吗?她是不是经常遇上这样的误会?啊?你有妹妹吗?看样子你很喜欢她也这样‘误会误会’是吧?”
乔兆维满脸通红,“腾”地一下从重重钳压下站了出来,既愤怒又有些畏惧地直盯着疤哥的眼睛,呼吸非常急促。
疤哥笑了:“哎,这会儿成爷们儿了?怎么着?想单挑?”
乔兆维悻悻地又缩回去,额头上满是汗。
舒展看着这个一天之内呈现出好几种面孔的男人,心里怪怪的。作为“受害者”,舒展的表现挺“奇怪”的。以常理来看,一个黄花大闺女遇上这样的事,该号啕大哭、觅死觅活才对啊!可舒展呢,在经过了短暂的羞愤、气恼之后,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的风格。也许是人多胆大,也许是平静下来之后反而无所畏惧,舒展竟然开始津津有味地看起这场戏。在疤哥“修理”乔兆维的时候,她瞪大眼,专注地追踪着他们的表情、语气、动作,像个局外人。为什么呢?前面说过了,舒展是个怪异的才女。所谓“怪”,可以理解为她思维很独特、异于常人。比如,在她的思维架构中,万事皆为日后写作“素材”,也就是说,她经历的、看到的、听到的所有事件,都可以视为“素材”。而此刻,这件刚才还让她倍感屈辱的性骚扰事件,已经又被她升华成了“素材”。而且你想不到的是,舒展还在进行着激烈的思考与分析:如果是一个性格刚烈的女孩子,在初出茅庐的时候遇上了这样的事件,会如何处理?而要是一个生性羞怯、胆小的女孩子遇到了这样的不幸,又会如何反应……
于是,事情就出现了这样的态势:那边呢,乔兆维还在接受应有的教训;这边呢,舒展表情严肃地在头脑中反复推敲这件事情的“戏剧点”。舒展事后有些惭愧,觉得自己辜负了牛犇和疤哥浪费的一番体力。而却说当时,在舒展从自己的思绪中“醒”过来时,价格已经基本谈妥——2000块人民币。乔兆维虽然百般不愿,可也不敢太坚持。第一,他理亏;第二,自古以来就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一个外地人,初来乍到,连路都没认熟,根本没勇气得罪这些“小混混”。舒展听到这个价钱,第一反应是自己再次被“侮辱”了。对孤傲而自恋的才女舒展而言,尊严是无价的,岂能用金钱来衡量?她“呼”地一声站了起来,把乔兆维吓了一跳,居然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心想这姑娘是不是沉不住气要亲自动手?一紧张,脸居然迅速变了颜色。灯光下,那张脸光怪陆离,让人反胃。还是牛犇了解舒展,眼疾手快地上前摁住了她,并且急速接上了话茬:“舒展,你别生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想不认账,哥几个就天天来给他松筋骨!”乔兆维脸色惨白,眼神犹疑不定。疤哥不耐烦地抬起手看看表:“姓乔的,你已经浪费了我们十分钟的时间,再磨叽下去可就不是爷们儿了。怎么着,还跟哥几个处出感情来了?非得让咱们天天来看你?你可想清楚了,你是体面人,得要脸,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那次未遂的性骚扰,就这样以2000块的价码宣告了结束。在乔兆维把钱交到疤哥手里的瞬间,舒展差点拿起那些钱砸到乔兆维头上。她本来可以义正辞严地痛斥他的无耻,可以让他知道自己无价的尊严,可是没有,她只是隐身在几个男人背后,默默地看他们接过了那2000块。牛犇硕大的手掌死捏着舒展的胳膊,用眼神和动作制止着她随时可能爆发的冲动。舒展的悲愤,在那个黏稠的夜晚,第二次迎来了高潮。无论什么事,都是拿人的手软。即使是性骚扰这件事,也不例外。因为对方已经掏出钱为他的行为埋单。按照等价交换的原理,“消费”的金额就等于他“享受”到的价值。而能走到这一步的还是“幸运”的,因为大多数性骚扰都无疾而终,吃亏的只能忍气吞声。别说是补偿,甚至都不敢声张。
一走出那栋写字楼,舒展就蹲在路边哭了。从某种意义上说,那2000块带给她的耻辱,比乔兆维的骚扰更强烈。疤哥不知道,也无法理解,而牛犇知道。他蹲在舒展身边,有些手足无措。而那2000块,已经被牛犇直接塞给了疤哥,说是请弟兄们喝顿酒。这钱,舒展是万万不会要的。还不如直接给出力的人,也不枉人家辛苦一场。
疤哥走后,舒展像无法停止下来的陀螺一样,在马路边开始了让牛犇眩晕无比的转圈,一边转还一边口不择言地、结结巴巴地意图表现什么。具体说了什么,连舒展自己也记不清了,但中心思想应该是:她感觉自己像妓女一样被“卖”了,并且受到了双重的耻辱。她舒展磕破脑袋打折筯也要站着生,怎能拿钱来买断痛苦?……
憨厚的牛犇一直沉默着,一言不发。直到街上已经几乎看不到行人,而舒展的情绪还犹自激动,牛犇才慢吞吞地开口了:“哥们,你得想开点,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本来这种事就是女的吃亏,你被他摸了,又不能摸回来,再摸还是你吃亏,说出去又不好听。那怎么着?总得找个平衡吧?出来混,就得贱卖贵吆喝,谁都得这样,要不什么也捞不着。”
“那么尊严呢?人活得没点坚持,还有人样吗?”
“那就要看大多数人的活法。人多无罪。”
“那我也不要!”
“没用的……”
固执而怪异的舒展,在踏入职场的第一时间,就以如此尴尬而又刺激的方式接受了震撼的一课。对任何人来说,遭遇性骚扰都不是件愉快的事。所不同的,只是解决方式。有人忍气吞声,有人激烈反抗,有人虚与委蛇,有人顺水推舟……而2002年的舒展与2008年的舒展,面对同一件事的处理方式也会不同。因为职场这个江湖,是个太神奇的塑身场,能让人变得面目全非。
事隔不久,舒展的闺蜜谷郁得知这个消息后,以她标志性的“一波三折”式的情绪起落表达了对这件事的看法:“哇靠,真是个衣冠禽兽——过瘾,就该废了他,让他以后作不了孽——2000块?太少了吧!”
舒展无语。
谷郁比舒展“出道”早,17岁就出来讨生活,见的世面、经的事比舒展多。她的想法就很现实:这种事,无论如何都是女人吃亏。说出去了,不但没人同情,反会落下话柄,遭人嘲笑。如果还想继续在这家公司待下去,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谁让人家是领导呢?就算你不稀罕那个饭碗、甩手不干了,非得要出口气,把领导痛殴一顿或把他的名声搞臭,自己的“损失”也补不回来。所有知道的人,会带着自己的想法进行各式各样的加工——被骚扰到了哪一步、为什么会跟领导翻脸、是不是没从领导那里拿到好处、领导怎么不去骚扰别人……中国从来不缺少看客,不但麻木,而且无聊,甚至恶意,修复伤口的能力没有,火上浇油的本事倒是超常。所以,与其平白地担着污名,还不如趁势讹上一笔,好歹有个安慰。
舒展对谷郁的观点不屑一顾:“知道犯罪是怎么产生的吗?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的这种想法才被‘惯’出来的。哎,你怎么不去信教啊?别人打了你左脸,你再把右脸伸过来?”
“你好好想想,但凡敢‘骚扰’的,都是些什么人?你这是运气好,那混蛋非但没得逞,还被修理了一顿。你要是不认识那疤哥呢?你准备怎么办?向他的领导上报?人家不见得有工夫管你的闲事,搞不好那姓乔的还倒打一耙说你勾引他。告他?证据在哪里?而且这好像还构不成犯罪。”
舒展张了好几次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因为她无话可说。所谓“性骚扰”,可谓是古已有之,但始终没有形成惩治的条文或风气。如果构成了事实,那叫强奸,是可以判刑,但在传统的道德观下,这个女人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了。如果没构成事实,最多受点舆论谴责就罢了。特别是面对领导的骚扰,多存“不便”之处:领导的权势压人,自己的饭碗脆弱。在这种矛盾之下,领导越骚扰越胆大,被骚扰的一方则越来越胆小。理不直的反而气壮,理直的反而气虚。多奇特的因果关系!
谷郁的话虽然跌面儿,但话糙理不糙。既然吃了亏,何不把便宜讨回来?如此一来,也好给自己那憋屈的感觉神经一个惨淡的交代,不枉自己浪费诸多的光阴在忍辱上。所谓“潜规则”,不都是一个理儿吗?正如天才与疯子只有一步之遥,吃亏与占便宜,也有点像双生姐妹,有着类似的基因。如果避无可避,骚扰“势在必行”,就问问你的底线在哪里。如何面对,端看个人修为。要知道,领导的荷尔蒙多是与权力挂靠在一起的。但凡手里有了点权力,他体内的荷尔蒙也会相应的提高些百分点。既然膨胀了,就得发泄。但回到家跟形同自身器官的老婆激情相对,又似乎显示不出价值来。怎么办呢?女下属的“被骚扰”就应运而生。许多无良的领导,正是利用了上面反复强调过的观点,把魔爪频频伸向女下属,以享受那份带有“施虐”意味的刺激或满足感。至于如何预防,OK,有个东西叫“百度”。管不管用,就不好说了。
那次性骚扰,倒没让舒展留下无法磨灭的心理阴影,却让她充分意识到自己的无力。于是,她咬牙切齿地发誓:不混出个人样来,誓不为人!
5
谁还在“埋头做事”
现在已经是21世纪了,谁还在傻乎乎地“埋头做事”呢?君不见,埋头做事不如圆融做人。这并不是说明我们庸俗了,而是证实我们是人,不是神。
第一次出战就铩羽而归,让舒展蔫头耷脑了好几天。舒展最憋气的,就是遭遇了非技术性的失败——倘若是如“工作能力不够、工作态度不端正”这般的理由,倒还算心安理得,好歹也不枉“失败”一场。可因“被骚扰”而“被下岗”,实在不够光鲜,让舒展恶心了好久。
一个星期后,舒展终于缓过劲来,走出去开始第二轮战斗。依然是面对那些工种:医药器材的销售代表、饰品店的销售员、酒店的服务员、洗浴中心的工作人员……你尽管有挑选的权利,却不能享受太大的余地。因为,此时此刻,你能做的就只是这些,你的价值也不过如此。这次,舒展成了一家四星级酒店的服务员。
对此,谷郁多少有些异议。因为她觉得向来心高气傲的舒展,低眉顺眼地给别人服务的场景,非常滑稽。而舒展却很不以为然:“嗐,当年李太白在国家最高领导人跟前混,也没捞着什么好前程啊!何况是我!差得何止是一星半点?一只初进江湖的菜鸟而已!谁会把我放在眼里?既然暂时爬不到高处,何不踏踏实实地从底层下脚?退一步说,这些经历,搞不好还能成为我的素材呢!”谷郁一听舒展说“素材”就开始毛骨悚然。她总有种恍惚的感觉:好像舒展天天随身携带了一只微型摄像机,记下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来作为她日后写作的素材。这,难道不可怕吗?
舒展当然不知道谷郁的这些心理活动,已经在踌躇满志地规划接下来的工作。她开始畅想自己一边辛苦地工作,一边不懈地坚持写作的场景,先提前给自己透支了点感动。可现实毕竟不是舒展这个“书呆子”想象的那样,有种所谓“凄美的浪漫”,那是实打实地辛苦。
如果说记酒水菜名这些是小意思的话,那训练服务技能就是挑战了。在第一天的服务技能训练中,舒展就灰头土脸地败下阵来。
第一天训练,上午练站位,下午练托盘。
站位,就是按照标准姿势站好,即双脚并拢、双腿蹬直、腰杆挺直、双手交握于腹前(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面带微笑。你不要小看这些动作,保持这个站姿长久站立也是很耗体力的。30分钟、45分钟、1小时,在每次只有5分钟休息时间的情况下,没多久,就有人坚持不住了——腿肚子发抖、脚疼。只要稍微一动,就算是没过关。舒展使劲咬牙忍着,头上开始冒汗,感觉脚底似有针扎。她强迫自己去想别的,背最喜欢的《侠客行》,数数……终于,过关了。从开始到结束,一共就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可舒展却觉得那么漫长。
没休息多久,午餐时间到了,新人们又要跟着各自的师傅为客人服务。那天中午,舒展感觉自己是东倒西歪的。腿脚不利索,常常跟不上客人的节奏。好在她只是打下手,要不然,后果将会很严重。
不要以为累成这样就能喘口气,午餐结束后,新人们还要练托盘。于是,她们又集体颤抖着腿肚,以标准站姿站好,单手托着装满水的酒瓶练习。由2瓶到4瓶、6瓶、8瓶,站立的时间也由10分钟到15分钟、30分钟。练到4瓶时,就不时听见“砰”的声音——有人支持不住,托盘一歪,酒瓶掉下来,砸碎了。到了6瓶、8瓶时,就更加严重了,有人甚至直接托不住了!舒展还强些,托着8瓶水站了两分钟。两分钟之后,终于,“砰”,酒瓶碎了。
客观地讲,对一个在过往19年里从未从事过任何重体力劳动的人来说,猛地让她在下盘不稳的情况下,单手托着8瓶水腰杆笔直地站半个小时,确实有点“沉重”。可是,舒展却不乐意了,觉着丢人,因为有人坚持下来了。同样是新人,为什么别人可以,自己就不可以?在父亲的灌输下,舒展从小就牢记着一个理论:只有我不想做的,没有我做不到的(当然,不包括那让她束手无策的数学)。因此,舒展暗暗要求自己:明天早起一个小时来练习!
下决心往往很容易,真正执行却很难。舒展光想到了自己落后于一部分人的现实情况,却没考虑到身体的承受能力。那天下午练完托盘后,舒展又手脚齐抖地忙活完了晚餐,累得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回到宿舍,她定完闹钟,几乎是头一沾床就睡着了。第二天上午醒来时,闹钟已经锲而不舍地叫了10多分钟,吵得同屋的人都醒了。舒展努力想爬起来,可全身却像被暴揍了一顿一样,软软的没有力气。挣扎了好久,舒展终于在预定时间的半小时以后起床了。赶到训练场地时,离规定的训练时间只差15分钟。
可是,这只是一个恶性循环的开始,因为她过早地消耗了自己残存不多的体力。于是,第二天一天,舒展的训练状况都非常糟糕。而这,又极大地影响到了舒展的情绪。就连领班,也强烈地感受到了舒展的焦躁。
舒展的责任领班姓赵,是个娇小白皙的东北女孩儿。训练结束后,她把舒展叫到一个房间里,关心了一下舒展的情绪:“怎么了,舒展?不高兴啊?”
舒展正烦闷着呢,听赵领班这么一问,竟然哭了,就抽抽搭搭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赵领班一边提供纸巾,一边拍着她的肩膀说:“别急啊,舒展,你才来了两天,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要强是好事,但太要强了可就是难为自己了。别人能坚持下来,那是因为她天生体质好,这有什么办法呢?你以前不常锻炼,突然间接受这么大的训练量,身体肯定吃不消,你总得给自己些适应的时间吧?”
“可这样下去必然影响到我的状态,我不想总被别人落下。”
赵领班笑了:“舒展,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这种事真的急不来。不过,我可以给你提点建议,也许会有用。你呢,训练完了之后,不要急着找地方休息,先活动一下,让肌肉有个缓冲的时间,要不然以后疼得更厉害。再有就是,晚上临睡前按摩一下,搞不好也有用。”
在领班的劝说之下,舒展总算恢复了点元气。晚上下班后,舒展忍着肌肉的酸痛,敲敲打打地把全身都拍了一遍,隔天也没有提前训练。慢慢地,舒展又重新跟上了其他同事的节奏。期间,也穿插了酒水和菜品的培训。“武”的不行,可“文”的,却难不倒舒展。仰仗她强悍的记忆力,终于扳回了服务技能训练上的小失败。可舒展都懒得去消化这点成就感。眼下最重要的,是赶快把服务技能练好,双项全能,才是硬道理。
这次,舒展长了心眼。不再盲目地用“一次性一个小时”来折磨自己,而是把时间拆开——上午和下午的训练都分别提前、拖后15分钟。这样,既完成了每天多训练一个小时的目标,也让体力的消耗得到了分解。慢慢地,舒展终于可以自如地托着8瓶酒健步如飞,而摆台、撤台也都达到了快速准确的标准。
不用说,经理、主管和领班都看见了。“被看见”,就意味着“被证明”了。可是,被领导看见和被同事看见,后果可能是不一样的。领导看见了,给的是赏识、机会;同事看见了,指不定就会给点排挤、嫉妒。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很多,努力的人也很多,可既聪明又肯努力的人就很少。对于这种不沾“主流价值观”的人,怎么能姑息呢?况且,舒展还是一个只肯埋头做事、不会圆融做人的人。这固然是缘于她内心的骄傲,也跟她职场情商太低有关。直到入职后的一个月,舒展都叫不上很多同事的名字。更夸张的是,有一次一个传菜生从她对面走来,她竟然不认识,就那么直直地走过去了。本来就有人说舒展爱出风头、傲,现在又加上这个事实的佐证,让舒展的名声更是坏到了极点。所以,在这个叫“坤威”的四星级酒店里,舒展,是不太受欢迎的。
领班也发现了,就侧面地提醒了她一次。舒展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人缘不好。其实,她不是故意跟同事们孤立,而是没有时间去注意别人。一天24个小时,除去工作、培训,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而舒展还想严格遵守自己制订的读书计划,因此,一有点时间,舒展就忙着看书、写东西,顾不上去跟同事进行诸如聊天、逛街这样的联谊活动。再加上她风头太盛,懒得收敛,不被人排挤才怪。后来,就发生了这么件事。
有一天中午,舒展跟师傅顾丽娟和另一个老员工陈妍一起接了一桌客人,一共12个人。因为有老人和小孩,所以整个就餐气氛非常混乱。一会儿小孩要酸奶,一会老人嫌菜太生了,三个服务员加上来巡房的领班,忙了个不亦乐乎。桌上有一道菜,叫“大虾辣白菜”,是本店的招牌菜之一。全桌客人都很喜欢,菜快见底的时候,主人征求主宾的意见:“要不再来一份吧?”作为被请的人,肯定是要推让一下的:“算了,下次来再吃吧。”那主人必然也要坚持:“干吗要下次啊?服务员,再来一份。”
当时,顾丽娟在给客人倒酒,陈妍在分汤,舒展在整理台面。听客人这么说,顾丽娟又确认了一遍:“再来一份大虾辣白菜?”主人挥挥手:“快点!”顾丽娟回头朝舒展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加菜。于是,舒展一溜小跑,跑到操作间里开单子加菜。
说来奇怪,客人就餐的速度竟然随着这个加菜事件突飞猛进了。20分钟后,客人点了主食,可他们加的那盘大虾辣白菜还没上。5分钟后,主食跟大虾辣白菜一起上来了。客人看了一眼,说:“服务员,怎么又上了一盘?”顾丽娟和陈妍一个忙着分清汤面,一个忙着上水果,看起来只有舒展闲着。舒展也“愣”,竟然上前一步说:“这是您刚才加的大虾辣白菜。”客人当场就发作了:“我加的?我让谁加的?这菜和面条一块上来的,我加了就着面条吃吗?”
见客人发火了,顾丽娟连忙打圆场:“不好意思啊,张先生,这菜可能上的慢了点。不过,这菜确实是您要求加的。”
客人再没说话,直接出门喊来了领班,要领班给个说法。客人坚称自己没加,赵领班费尽口舌安抚了客人好半天,可客人就是不肯为这盘菜买单:“你们这帮服务员太不懂事了!我们只是开个玩笑,表扬你们这道菜做得好吃,没想到她们就给加了!我们饭都快吃完了,怎么可能再加菜?这盘菜我们反正也没动过,你们再端回去吧!来,埋单吧!那盘菜我们不要啊!”
最后,那份新加的大虾辣白菜依然没有人埋单。
这事必然是要追究的。
作为直接的下单人,舒展自然难逃其咎。她说自己确实接受了师傅顾丽娟的示意才去加的菜,而顾丽娟则坚持自己没让她加。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也就是她们师徒俩的“证人”陈妍则回答说:“我当时在忙,没看到顾丽娟如何给舒展示意。”
好了,事情进行到此,舒展就已经落了下风。眼见争辩无效,舒展只能认命地说:“这件事的责任由我一个人承担,菜金全部从我的工资里扣吧。”
赵领班想了想,说:“你是直接的下单人,主要责任在你,你确实该承担大部分责任。但你是个新员工,不了解客人的心理也难免。顾丽娟和陈妍作为老员工,可就不应该了。顾丽娟,你是舒展的师傅,陈妍,你也是老员工了。舒展犯错,你们都有责任。菜金舒展承担一半,你们两个平摊另一半,以后注意点。这件事就这么办吧,下不为例。”
虽然在形式上,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但实际上根本没完。赵领班一走,顾丽娟就开始发作:“做师傅的就该倒霉吗?那我以后可不敢再给人当师傅了。”陈妍马上接了句:“别不知足了,你看你这徒弟多聪明能干,领班多喜欢!”“她喜欢那是她的事,凭什么要我跟着扣钱?她自己怎么不扣?她还是领班呢!”“哎哟,你看你这么大声,也不怕让人听了去告诉领班。”“告就告啊,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这样,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舒展冷嘲热讽了个够。舒展觉得浑身的血流得飞快,让她有一股爆发的冲动。她用了十几秒钟的时间迅速权衡了一下“吵”与“不吵”的利弊,最终还是忍住了。无论在什么地方,一个新人公然跟两个老员工干仗,都是不理智的。这点常识,舒展还是有的。本来她的人缘就差,要是再这么轰轰烈烈地吵上一架,岂不更加臭名远扬?以后还怎么混下去?而且,为了几十块钱吵来吵去,舒展觉得特别难看。但是,要她给顾丽娟和陈妍道歉,她又做不到,所以舒展采取了力所能及的措施:保持沉默。
忍到晚饭时,舒展终于破功了。在员工餐厅里,顾丽娟和陈妍再次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搭一唱地数落起了舒展:“别人收个徒弟能沾光,我收个徒弟就倒霉。”“破财免灾嘛,你就当是捐了。看你徒弟多向着你,在帮你做好事呢。”“这样的好事以后她一个人做就行,别拉着我。”……
餐厅里的其他人,要么沉默,要么随声附和几句,要么聊自己的。沉默着吃饭的舒展,感觉那么孤独。她从来没有被这么孤立过,也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不受欢迎。眼泪就那么掉了出来,像是在挖苦她曾经不可一世的骄傲。她想到了父亲那些不给她半点面子的责骂,她想到了入职时经理说过的话:“我教给你们的第一堂课就是‘不要脸’……”现在,是在享受“不要脸”的畅快呢?还是在忍受“要脸”的折磨?舒展说不清楚,只是渐渐地觉得饭菜没了味道,而眼泪却越来越多,以至于把右眼的隐形眼镜都冲掉了。忍,是正确的,也是错误的。或许,行动,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舒展擦干眼泪,走到顾丽娟和陈妍跟前说:“师傅、陈姐,对不起,连累你们了。”
餐厅的人都在看她们。顾丽娟和陈妍低着头吃饭,没搭腔。空气里流动着一股尴尬的沉默。
舒展忍着难堪,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顾丽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可受不起!”
这时,顾丽娟那桌斜对面吃饭的人站了起来,径直向她们走过来。他戴了一顶帽檐压得很低的鸭舌帽,穿了一身牛仔。之前谁都没注意到他,因为他一直在埋头苦吃。这下一抬头,露出了脸,好多人都认出了他:“刘总!”没错,他就是坤威大酒店的大老板刘坤威。
餐厅里刹时没了声响。
顾丽娟和陈妍的脸红一块、白一块。
刘坤威从顾丽娟等三人旁边经过时,转头对顾丽娟说了句:“差不多就行了!”
顾丽娟和陈妍赶忙站起来:“是,刘总!”
刘坤威不再说别的,径自走了。
舒展既感动又不安。在这种情况下,大老板给自己解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本来别人就不待见她,认为她爱出风头,这下,岂不是更坐实了这个罪名?舒展想:“反正已经里外不是人了,还不如就索性破罐子破摔。”于是,舒展对着刘坤威的背影说:“谢谢刘总!”
刘坤威回头看时,只见舒展挺直着腰杆、面带微笑、眼神晶亮,不由得笑了,他对着舒展点点头,回身走了。
不用看,舒展都能想象散布在周围的鄙夷有多厚重。人就是这样。一方面向往清高,热衷于讨伐别人向权贵献媚的行径;另一方面,在发现别人的“献媚”有成效时,又忍不住嫉妒。舒展平静地收起自己的餐具去洗刷干净。一路上的窃窃私语让她觉得很可笑。她脑子里立马出现了一幅画面:后宫里的妃子为了引起皇帝注意,花招百出之后最终取得成功时,别人既气愤又羡慕地看向她……
这就是江湖啊!舒展苦涩地想。
经此一役,舒展的名声算是坏了个底掉——故意引起领导注意、踩着前辈的肩膀往上爬……明着暗着,总有一些人时不时地难为一下舒展。
有一天,舒展去喝水。刚喝到嘴里,就火速地吐了出来:自己凉好的水变成了84消毒液。舒展一边干呕着一边恨恨地想:哪个缺德鬼干的?真该打屁股!
午餐前领班检查卫生时,发现舒展负责的包间里餐桌正中躺着一根黑亮的头发。于是,舒展的工资单上就这样少了十元人民币。舒展可以非常肯定地说:这根头发绝对是“新来的”。
有服务员来借餐具,还的时候,从舒展手里“滑”到了地下,碎了。没“接住”餐具的舒展只能照价赔偿,自认倒霉。
……
舒展对领班说过这些问题。虽然领班在开会时也强调过同事团结的必要性,但还是私底下告诫舒展搞好人际关系。
舒展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她一度想努力忽视这些“抵制”,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可是,等到有一天,她回到宿舍发现自己的洗脸盆成了别人的洗脚盆之后,终于痛苦地意识到自己该采取点行动了。死于“非议”,是最丢人的死法。一个人再优秀,不得人心,也是失败的。
从那以后,舒展“浪费”了自己一部分宝贵时间,用来修补自己与同事们之间的裂痕。她帮着别人打扫卫生,主动找别人聊天,用自己不多的工资请同事们看电影……无论什么时候,“讨好”总是有用的。也许同事们不见得真心喜欢舒展,可看在她努力“讨好”的分上,也就不再那么明显地刁难。
俗话说得好,是一波未平,另一波又起。这场暗流涌动的“抵制”风波刚算是稳定下来,舒展再次掉进了漩涡的中心。
却说某天上午,开完例会后,领班通知舒展:晚上刘总要与一位朋友小聚,定在306房间。并且,刘总亲自点名要舒展服务。
舒展问领班:“为什么?”
领班深深地看着舒展,像在评定着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好好服务就行了,别的先不用想。”
说舒展一点儿都不紧张,那是假的。她再骄傲,也是个人,有一种本能的对“领导人物”的敬畏。而且,她非常清楚里面的利害得失:在领导面前表现好了,好处大大的有。
刘坤威不是个平易近人的老板,他最常有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对于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从不在员工面前刻意地表现亲和。有事说事,没事不说,这样一来,双方倒也落了个自在。舒展反倒觉得这样的老板不错,起码少了些虚情假意让人去想入非非。
晚上来的时候,刘坤威依然是那样的扮相,鸭舌帽、牛仔。所不同的是,可能因为与朋友在一起,脸上有了些可以称为笑意的表情。而他的朋友,却是个儒雅谦和的男人,看起来很有礼貌。
舒展努力让自己把他们当成寻常的客人,而不是老板+VIP。她有种模糊的直觉:好像刘坤威并不欢迎自己的员工如临大敌地为他服务。而且,舒展向来不认为自己有揣度他人思想的能力。所以,与其绞尽脑汁地去察言观色、猜测老板想要什么,还不如做好自己的本分。
306是个六人间,本来就不大,何况现在又只有两个客人,因此服务起来非常轻松。而舒展初时的紧张也渐渐被他们的谈话给冲淡了。刘坤威的朋友姓周,很有学养,对古董、历史颇有研究。他正计划着下周去三星堆,此次刘坤威就是给他饯行。说到高兴处,不但“老周”神采飞扬,就连一贯冷淡的刘坤威也带上了几分“松弛”。舒展越听越上瘾,竟然忘了给他们倒茶。刘坤威拿起杯子准备喝时,发现空空如也,而服务员舒展竟然只是两眼亮晶晶地盯着老周,没发现房间里的“异常”之处。倒是老周从好友的举动中发现了问题,回头看了舒展一眼,两个人就很有默契地同时沉默了。在这种“不正常”的氛围中,舒展总算是“醒”过来了。她如梦初醒地跑到备餐台上拿过水壶倒水,脸色有些发红。刘坤威打量着舒展说:“你对这些感兴趣?”
舒展镇定了一下,脸上也不再发热,点点头说:“是,从小就喜欢。”
“那你现在干的活和你喜欢的差太远了,能适应吗?”
舒展直视着大老板说:“还行吧。我觉得在‘生存’比‘爱好’更迫切的时候,心平气和一些,会过得更舒服点。”
刘坤威点头:“嗯,工作的时候不能开小差,记住了?”
舒展脸又一红:“记住了。对不起,刘总。”
刘坤威再没说什么,又转过头去继续跟老周聊天。
“这里不是学校”,舒展对自己说。你想学习,可以,但只能抽点空子。因为在这里,你的身份是服务员,你的主要职责是为来就餐的客人服务,并且让他们满意。如果你没做到,就是失败,不可原谅的失败。而且,还有什么比在大老板面前犯错误更闹心的呢?舒展心里有些沮丧。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因为这顿饭还没有结束,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终于,饭吃完了,宾主尽欢。走到门口的时候,老周回过头来问舒展:“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舒展。舒畅的‘舒’,伸展的‘展’。”
老周点点头说:“嗯,名字不错。舒展,谢谢你,你是个很体贴的孩子。继续努力啊!”说完,拍拍她的肩膀,温和地一笑,走了。
舒展能不感动吗?“感情用事”本来就是她的强项,更何况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客人非但没有责怪她的失误,还在领导面前夸奖她,这份宽容,比任何糖衣炮弹的威力都大。不过,老周说她“体贴”,倒也不是“谬赞”。老周是个左撇子,注意到这一点后,舒展把酒杯、茶杯等都挪到了他的左手边,并且,上菜时也有意识地照顾到了这个问题。虽说“左撇子”并不丢人,但被人如此体贴地照顾到,总是件舒服的事。
第二天上午,就发生了一件让舒展非常意想不到的事。
开例会时,主管宣布:从即日起,舒展作为实习领班,开始为期三个月的实习。请大家予以支持和鼓励,同时也希望舒展能加倍努力,争取早日成为一名合格的领班。
所有人都惊了,包括舒展。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舒展身上,里面包含的怀疑、嫉妒、不满……像是要把舒展烧出个洞来。更令舒展尴尬的是,除了经理、主管、领班,没有一个人为她的“高升”鼓掌,哪怕是敷衍的,也没有。毫无疑问,这位新科领班的高升,是充满悬念和爆炸性的,也是不受欢迎的。
在这种暗流涌动的气氛之下,“舒领班”的就职演说也就仓促了许多。草草地说了几句,连舒展自己都觉得干巴无比,生生像颁奖礼上那些毫无诚意和新意的废话。在稀稀落落的掌声里,舒展像只拔过毛的野凤凰,灰溜溜地就下了场。她注意到:就连一向对她慈眉善目的主管和领班,也神情复杂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些不明所以的意味。“唉,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舒展郁闷地想。也是在那一刻,她深刻地明白:尽量不要去走非正常程序的升迁!因为这种行为缺乏足够的群众基础,就很难得到别人的祝福。而这些,对任何一个领导,都是不可或缺的。
可无论如何,舒展已经成为了“实习领班”。这一点,是谁都无法否认的。
果然是人靠衣装啊!穿上领班的黑色套裙工装后,舒展从镜子里看到了一个格外“精神”的自己。这么一穿,还真挺像回事的。看来,黑色果然是种高贵色呀。舒展摩挲着身上的衣服,嘴角边泛上了一丝荒凉的笑。这件衣服,是这个酒店里所有服务员梦寐以求的。可她舒展,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用三个月的时间就莫名其妙地穿上了。她不太确定为什么,但隐约知道:应该跟大老板刘坤威有关。这个冷淡而难以捉摸的男人,就是自己平步青云的幕后推手吗?
果然,经理随后的谈话证实了舒展的这个推想。
经理姓周,是个体态魁梧的妇人。平时话不多,是个“嘴上不说,心里有数”的人。她把舒展叫到一个房间里,首先笑眯眯地恭喜了她,然后就绵里藏针地切入了主题:“舒展,你是个很优秀、很有潜质的姑娘。刘总很赏识你,我,包括你的主管、领班也都非常看好你。但是,你不太会为人处事,这一点相信你自己也应该有所察觉。我希望你以后能在人际关系方面多下下工夫,这对你的工作也很有利,你明白吗?”
舒展点点头,说:“我明白。谢谢周经理。”
周经理又接着说:“你从前的领班,现在都成了你的平级,但她们资历比你老,是你的前辈、师傅,你应该多向她们学习。有不明白的地方,要多问。你的主管、我,包括刘总,都真心地希望你能够尽快成熟起来。希望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我知道。我一定会加倍努力。”
“还有一点,我再顺便提醒一下。你现在开始实习领班,如果不出意外,三个月后你就是我们酒店的正式领班。你从前的同事,在工作中跟你有过的摩擦,希望你都能通通忘掉。这是你作为一位合格的领班必须要有的胸怀。如果员工不服,不支持你的工作,那你的主管、我,都很难说话。就算是刘总,也要充分考虑大多数员工的想法,你明白吗?当然,我这个担心可能有点多余,我也希望我是瞎操心了。”
打心眼里说,舒展觉得她真是瞎操心了。她固然不是个太好相处的人,但也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她根本没有精力,或者说不屑去滥用权力为一些无伤大雅的事“报复”别人。更何况,这点“权力”还没热乎透,不算铁板钉钉的事实,有什么资本可以挥霍?但是,她又不能这么如实地说出来。“就职”时的惨淡现场,以及周经理之前的提醒——“在人际关系方面多下下工夫”,还新鲜热辣地摆在眼前。她知道,跟别人好好相处、让别人喜欢她,是她这个新科领班的第一道强硬的功课。所以,她努力让自己谦恭地、诚恳地对周经理说:“谢谢周经理的提点,我一定会多加注意。”
周经理似是很满意,和气地说:“好,那我就放心了。你要记住:从现在开始,你是一个领班,你不但要为酒店的声誉负责,也要为你的员工负责,你明白吗?”
“明白!”不知为什么,说这两个字的时候,舒展竟然有点热血沸腾。可能是由于她的感情开始冲动,也可能是因为面对新岗位、新挑战的刺激,还可能是不服输的劲儿上来了。总之,在这一刻,舒展确实激动了。
嘿嘿,怎么说呢,这份激动并不有助于消化严峻的现实。“现实”这东西,就像一个反复无常、心思莫测的情人。你捉不住她的心思,常常对不上她的路子,却又着了迷似的依恋她、离不开她。所以,犯贱不是天性,是你不得不犯、必须要犯。这不,舒展领班上任的第一天,就扎实地体会到了这个情况。
6
升官发“霉”
咱们中国人有种说法叫升官发财。可照我看来,升官的附加“利益”除了发财之外还有发“霉”。当官的人都是大个儿,那可知的、不可知的风险,掉下来之后要先由当官的迎头接住。天下难得太平,职场永不安乐,暗流涌动之下,是层层不息的考验。
舒展被分到了二楼大厅,与另一位叫张莎莎的领班一起管理这个有大小共38张桌子的散台大厅。手下有8个服务员、两个收银员、一个酒水员。
谁都不愿意来零点,主要是消费低。在这个酒店里,来零点消费的多是领导的司机或随从,花钱都有数。有时候一天的流水下来,还不如一个楼层一餐的数目。但这里却是所有新人起步的地方。悟性高的,一段时间待下来,能练得手快、眼快、反应快,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不知为什么,今天中午格外忙。零点大厅里坐满了人,而且有几桌还翻了台,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新官上任的舒展,此时并没有太大的志向去展现自己临危不乱的气度。她真是衷心地盼望:在自己升任领班的第一天里,能平平安安、无风无险地度过。不过,生活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一天,舒展过得忙碌而高潮迭起。
中午12点45分,8号桌的客人突然间站起来高喊:“领班,过来一下!”正忙着分汤的舒展,愣怔了片刻之后,终于记起了自己的新身份,于是就面带微笑地走了过去。在到达8号桌之前的短暂空当里,舒展的脑子在迅速地转,因为她已经认出了这位“名声在外”的客人。此人姓宋,是某位领导的司机,一向狗仗人势,每次来吃饭必然要找点麻烦。此刻,他正一脸不耐地斜瞅着旁边那个不知所措的服务员,手指敲着桌子,等待领班来解决问题。
舒展到跟前时,宋很是意外。他很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舒展好几眼,又看了看她胸前挂着的“实习领班”的工牌,皮笑肉不笑地说:“实习领班?刚升的?难怪我不认识你。”舒展也笑,是那种“恭敬”的笑:“对,刚升的。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宋把身子往后一倚:“还真有需要。你给我解释一下,这盘菜是怎么回事?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头一把,就在我这儿烧吧。”说完,把他面前那份银芽凤尾鱼往舒展面前推了推,一脸挑衅。同桌的另外三个客人也齐刷刷地看着舒展,却什么也不说。
菜里有根头发。这本来不是件大事,可到了宋这里,却自有另一番道理:“你们这盘菜,我听得很清楚,是一个点菜员点错了,多出来的。你们急推。哦,好,我点了,这是好意吧?你们不领情也就算了,还给我弄出根头发来。这不是好心当驴肝肺吗?”
舒展听明白了。很显然,这盘身份没有得到验证的“多出来的”银芽凤尾鱼有根头发,而不巧的是,宋又不巧听见有人在急推银芽凤尾鱼。于是,这两件事就连在了一起。其实,当时正是上客的高峰期,正在点菜的客人多的是,保不齐别人也点了银芽凤尾鱼。所以,既不能确定这盘就是“多出来的”那盘,也不能打包票说它不是。但是,这盘里有根头发,却是个不争的事实。而根据舒展听来、看来的对付这位宋先生的经验来考量,顺着他的思路去解决问题才能解决问题。也就是说,你不能公然否定他那个关于“辜负了他一片好心”的说法。当然,也不能承认,前提是:打发他满意,并且解决问题。
新官舒展,一面微笑着听他抱怨,一面在快速地思考解决方案。
宋的话音刚落,舒展就笑吟吟地接了口:“这事简单啊,换一盘不就行了吗?”
宋的态度依然没有松动:“我要是想换,找你来做什么?”
舒展依旧热情如故:“那您有什么好主意?说来听听,看能不能实现?”
宋说:“另换一个菜呗!反正这盘菜你们已经卖出去了,我还会付钱。但它有头发,这侵犯了我的权益,我要赔偿。”
舒展轻轻地摇摇头,笑着说:“宋先生,您看这样行不行?这盘银芽凤尾鱼我让他们重做一份,另外再送您一个美味又营养的小菜。您是我们酒店的老顾客,知道我们酒店的规定:遇到这种情况,都是重做一份,没有另换或赠送的先例。但谁让您是老顾客呢?是吧?这次,咱们再互相通融一下,行不?”(事实是,厨师们刚研发了一种小菜,正在试吃阶段,领班可视情况免费赠送,每餐限量20份。)
宋回头对桌上的另外三个人得意地笑笑:“怎么样?我说了吧?他们还是会给点面子的。”然后又对舒展挥挥手:“行,就这么办吧!以后注意点。我找你,也是为你们酒店好。要是我不声不响地走了,以后不来了,不是你们的损失吗?”
舒展一边让服务员去照办,一边接口说:“是啊,宋先生一向照顾我们酒店。”
“今天要是换了别人,你们搞不好就因为一根头发而失去一群顾客。这个人情,你们可得记着。”宋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语重心长地继续教育舒展。
他这边谈兴正浓,别人却忙得不可开交。舒展一边答应着,一边顺手换骨碟、倒茶,眼睛还四处瞟着别的地方。正巧,舒展看到13号桌的客人起身离开,准备下楼。而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13号桌的客人应该没有埋单。舒展连忙对还在喋喋不休的宋说:“宋先生,您先吃着,那边有点事,我去处理一下。您有事再叫我。”
那份赠送的小菜已经上来了,宋吃得高兴、说得舒坦,心情很是不错,大手一挥,愉快地放行了:“行,你先忙吧。”
负责13号桌的服务员正忙着为其他桌的客人加菜,根本没留意到13号桌的情况。舒展火速地走到她身边问她:“13号埋单了吗?”服务员一愣,回头一看,桌子已经空了,不禁有些慌:“没有!”
舒展顾不上数落她,因为这桌准备逃单的客人已经走到了楼梯口。舒展惊险地与一个个服务员、客人擦肩而过,终于在一楼与二楼中间拦住了客人:“先生,您好,收银台在二楼,您这边请!”
客人有些小小的窘,以及做坏事未遂的遗憾,不免牢骚了几句:“你们这收银台真难找,服务员服务也不行。”
舒展稍稍地舒了口气:“二楼的收银台在大厅中央,您这边请,小心台阶。”
差点跑单的服务员惊魂未定,一个劲地向舒展道歉和道谢:“谢谢舒领班,对不起,我以后一定注意。”
舒展虽然在上学的时候做过班干部,但上学毕竟与上班不一样,对待下属的态度自然要有所变化。就像此时,她感觉自己还拿捏不好“批评”与“教育”的分寸,就再没对这件事做太多评论,只是再叮嘱了她几句,就去忙别的了。
不过,这天中午事儿还真多。
就在舒展笑容可掬地送客人时,一个服务员过来紧张地说:“舒、舒领班,1号的台布(桌布)好像烧了个洞。”
舒展赶紧前去落实。坤威在年初重新装修了一次,各种设备都更新换代过了。而他们的新台布,对外宣称值300元人民币。但是,这台布美则美矣,就是脆弱了点,只要有一点点带火星的烟灰光顾,就会破相。一破相,就得要求客人赔偿,而且是全额赔偿!领班们新增加的工作之一,就是去要求客人掏出银子赔偿。这活不好干啊!典型的吃力不讨好。可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作为领班必须要担负的职责。
验证过台布确实破相之后,舒展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对客人说:“不好意思,先生,打扰一下。这块台布被烧破了,按我们酒店规定,是需要您全额赔偿的。”
客人不以为然:“就那么大一丁点儿的小洞,你们补补不就行了吗?还全额赔?也太黑了吧?”
“先生,是这样的。我们酒店规定:只要台布破了,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也不能用了,作报废处理。所以,这块台布换下来之后就不能再二次使用了。”
“那是你们的事!我们又没做这个要求。破了再补补用,是我们老一辈革命家的光荣传统,应该提倡。你们这叫浪费。”
“我们这也是为了提高服务质量……”
说到这里,客人终于恼了:“什么叫服务质量?天天换块新桌布就有服务质量了?噢,不要钱也行,怎么换我们都管不着。这下倒好,你们收着我们的钱,还吆喝着是给我们改善服务质量,这算什么事?你觉得有质量,我还觉得没质量呢!……”
舒展本来就底气不足,对酒店的这项规定很不认同。在她还是服务员的时候,就吃过这方面的苦头。有一次,因为疏忽,她跟师傅没发现台布被烧破了,结果两个人就“买”了那块台布。以至于她们以后对台布留下了阴影,一发现抽烟的客人就格外紧张,恨不得在眼睛上挂个放大镜以检查台布。服务员都在私底下报怨,觉得酒店这项规定太不人性化、近乎苛刻。所以,客人那么一说,舒展在心里是非常认同的。可她却绝对不能在言语和行动上表现出来,那就意味着背叛酒店的立场。站在舒展的“身份”,还是要武装得理直气壮:“您先别急,我们酒店确实是有运营成本的……”
客人皱着眉头打断舒展:“行了,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你就告诉我:我现在不想赔,你能不能做得了主。要是做不了主,就找管事的过来!”
毫无疑问,舒展肯定是做不了主的,这超出了她的权限。
因为客人的情绪比较大,声音又洪亮,所以在舒展与客人理论并且僵持不下的时候,已经引起了相关工作人员的注意,并且及时通知了主管。几乎就在客人要求见“管事的”第一时间,主管出现了:“先生,您好,我是这里的主管王昕。您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说,我一定尽量让您满意。”
客人说的言简意赅:“很好!这块桌布让我烧坏了,我不想赔。你看怎么办吧!”
王主管:“您就当是帮帮我们小姑娘吧!这块台布以后真不能再循环使用了,您要是不赔,就得她们平摊了……”
“哎,你别跟我说这个。我挣钱也不容易,还得养家糊口呢。要是我老婆知道我花……哎,这布多少钱?”
“300元。”
“对,300块,花300块买块布,她非得跟我离婚不可。我这损失你们赔得起吗?”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几桌客人哄堂大笑,还有几个跟着七嘴八舌地起哄:“就是,为块布,你们就弄得人家离婚。”“你们就不应该用这么贵的布,质量又不好,谁赔得起啊?”……得到众人的响应,那位客人的底气像吹了气的气球一样“呼呼”地涨,眼看都要涨破了。
王主管笑着打哈哈:“您这样说可就言重了。我们也是没办法,家有家规嘛,您说是不是?要不这样,这件事呢,我们也有责任,您就不用全额赔偿了,我们各承担一半,您觉得怎么样?”
客人深表赞同似地点点头,思索了一会儿,和颜悦色地说:“嗯,我也不难为你了。赔一半是可以,不过你得给我把那布切一半带走,也好让我老婆看看,是不是?我花150块给她买那么大一块抹布,她指不定一高兴,就不跟我闹离婚了呢。”
“观众”们笑得更欢了。就连舒展,也差点笑出来。这客人果然是个人物,想法之奇特让人叹为观止。但这台布是不能带走的。其实,烧坏的台布并不影响再次循环使用,找人精工织补一下就能把洞修好。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王主管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客人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事情发展到这里,酒店一方已经是骑虎难下了。其实,客人如果坚持不赔,谁都拿他没办法,总不能把人扣下吧?而现在他已经在形式上让了一步,同意赔一半,但他那个要求能满足吗?显然是不能的。如果真割一半给他,那这块烧了一个小洞的台布才算是彻底报废了。如果不给,又似乎是自己在“拆台”——人家都同意赔了,你还在这边较劲,不是给脸不要脸吗?想必客人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才答应“赔”。
王主管此时真有些头疼了,她看了舒展一眼,字斟句酌地说:“这块台面,我们还要拿到仓库走程序的,所以您不能带走。”
客人一拍桌子,站起来说:“你们这就不讲道理了。我已经答应赔了,饭钱也不少给,现在要带走我花钱买的那一半桌布,凭什么不给?好的那一半我又不要,就要我烧坏的那一半。你拿着剩下的一半去走程序,不影响吧?你走程序,我也要走啊!”
……
客人最终没有赔,只是象征性地多给了30块钱菜金,算是“特别服务费”。
送走这桌客人后,王主管脸上的笑立马掉了下来,回头对舒展说:“舒展,你的客人怎么都跟你一样奇怪?”说罢拂袖而去。舒展无语。
这件事发生后,一度引发了领导们对于新餐具的热烈讨论。有人主张放弃这些昂贵漂亮的餐具,代之以实用而不失美观的餐具。当然,招待贵宾时,可以适当地使用一下那些高档餐具。有人则主张继续使用,因为酒店重新装修过之后,一般的餐具已经配不上这档次。后来,领导决定:再观望一下。
没多久,又发生了一件事,领导终于痛下决心:换餐具。是什么事呢?有一天,一个小男孩失手打破了包间里的一个水晶烟缸,同样是300块。领班去要求客人赔偿时,客人气定神闲地说:“行啊,你让他赔就是了,我没意见。”你能让一个5岁的小男孩赔吗?他有那个赔偿能力吗?领班委婉地向客人表达了这个观点,客人却很坚持:“他是男孩子,从小就要培养他承担责任的能力。既然敢做错事,就要有本事负责。我这是教育孩子,你别管……”最终还是没赔。
高档餐具弃用的措施一出台,就立即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酒店里百十号服务员,都或多或少地因为不小心 碎了餐具而赔过钱:一只水晶杯150块,一个筷架10块……所以,这项政策简直是功德无量啊!
舒展领班的日子,过得忙碌、辛苦而充实。升官会发财,但首先要发点霉。利益和风险是一对双胞胎,有着奇妙的心灵感应。经历过形形色色的“霉事”之后,舒展的专业技能、应变能力越来越强。美中不足的是,舒展并不是一个八面玲珑的领班。比起其他领班,她的人气总是差了那么点。经理和主管找她谈话时,例行的提醒都是:多与员工沟通,要得到他们的信赖与支持。舒展不是不想,是不太会。她无法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去刻意地讨好、拉拢别人,也不能让自己突然间就“进化”成一个手腕活络的“职场达人”。她固执地认为:只要自己做到了,总会有人看到。可她忘了一点:想要捂热一颗“人心”,是需要时间的。所以,有时候“作秀”是必不可少的。
一个多月后,舒展换到了6楼。与另一位叫江雪的领班一起,管理着18个服务员。去之前,领导一方面肯定她的工作,一方面要求她:一定要做个员工喜爱的领班。
不知道领导是存心考验她还是巧合,分到舒展手下的几个员工有好几个是“刺头”。今儿闹点情绪,明儿跟别人对骂,着实让舒展费了好一番心思。
有一天下午,检查仪容仪表的时候,舒展发现一个叫黄玉梅的女服务员,趁着中午休息的时间去做了指甲。虽然不是那种花里胡哨的夸张图案,只是简单的法式美甲,但也是酒店所不允许的。
舒展就说了:“咱们酒店不允许做指甲,你抽空去弄掉吧!”
没想到黄玉梅也不是个“善茬”,居然坚决地说“不用吧”,并且理由很充分:第一,它没有图案,严格来说不算违反酒店的规定;第二,这并没有影响到工作;第三,她认为这会让客人赏心悦目。
舒展耐着性子跟她解释了半天,却丝毫没动摇黄玉梅把美丽进行到底的决心。眼看上客的时间就要到了,这二位还在僵持着呢。当时在场的江雪抿嘴一笑,还和颜悦色地说了句:“对于这种有个性的员工,就应该由舒领班这样的‘个性’领导出面对付。”舒展哭笑不得,但又不能不解决。在她还是服务员的时候,曾经“犯”过一件类似的事。
在这里,就先回放一下舒展曾经的壮举。
舒展的发质不太好,毛燥、又硬。所以,她的头发在大多数状态下是呈“怒发冲冠”式的。喷定型啫哩也没多大用处,老实一个多小时后,就又开始不安分。这种仪容,显然是不符合坤威大酒店的标准的。为此,诸位领班均非常头疼。
当时舒展还在兴致勃勃地准备留长发,以圆一下她想了许久的“长发梦”。刚来坤威的那段时间,头发正长到肩膀。而坤威的仪容规范中,对头发是这么要求的:前不覆额、后不过肩。也就是说,舒展当时的头发状态正好处于急需“修整”的阶段,要么扎起来,要么剪掉。
舒展自然是不想剪的。辛辛苦苦留了那么久,都有感情了,岂能轻易让它们离开自己?可领班们却无法这样想。一个顶着一头乱发出现的服务员,是很不好看的,是在丢酒店的脸。舒展当时的直属上级——赵领班,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与舒展进行了如下对话:
赵领班:“舒展,你这头发该剪剪了。”
舒展:“我要留起来,不剪了。”
赵领班:“那你扎起来吧。”
舒展:“太短了,我头发又硬,现在还扎不住。”
赵领班:“那你就准备在它长长之前一直散着?”
舒展:“只能这样了。”
赵领班:“不行,你头发太乱了,不符合酒店的仪容标准。你要么剪掉,要么就扎起来。”
舒展:“赵领班,我不是不想扎,是扎不起来。”
赵领班:“那就剪掉。”
舒展:“我好不容易才留这么长的,不能剪。”
赵领班:“你既然在这里上班,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
舒展:“赵领班,我不明白我怎么不遵守这里的规矩了?我的刘海儿已经用卡子别起来了,后面的头发还没超过肩膀。等它长过了肩膀,我就扎起来。哪里出问题了?”
赵领班:“你头发太乱,这样散着特别扭。”
舒展:“那我以后多打点啫喱。”
赵领班:“你还是剪了吧,利索,也显得精神。”
舒展:“我不想剪。”
赵领班:“舒展,你怎么油盐不进呢?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来通知你,你必须剪!”
舒展:“赵领班,我留长头发怎么了?我这种个人行为侵害到酒店的利益了吗?”
赵领班:“没错!你的仪容仪表不达标,就会直接影响酒店的形象,这就算是危害到了酒店的利益。”
舒展:“赵领班,我觉得你这个说法很不尊重我。我的形象再差,也没到影响市容的地步吧?头发乱,并不是不能解决,为什么非要让我剪呢?还有,这里面存在一个认知的问题:你觉得乱,客人不一定也这么认为。那又怎么会影响到酒店的形象呢?”
赵领班:“怎么不会?你形象有问题,客人不会认为这是你个人的失误,只会说坤威的服务员怎样怎样。你这种个人行为代表着我们酒店的形象!你知道吗?”
舒展:“这点我知道。但我认为客人并不会过分关注服务员的形象问题,他们最在意的是我们的服务是否达标、菜品质量是否过关。况且,我这形象也不至于影响他们的食欲!”
赵领班:“舒展,我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客人在意什么!现在我最后一次通知你:你的头发必须要剪,而且是立刻、马上!”
舒展:“赵领班,你不觉得你们这样做领导太累吗?连我的发型都要干涉,有意思吗?”
赵领班:“……”
舒展最终还是剪了。第二天,当她顶着一头飒爽的板寸出现时,主管、领班们相视一眼,集体失语了半分钟之久,像默哀一样。这种泼辣的对抗如同她强悍的记忆力一样,让舒展的“个性”享誉全酒店。事后,王主管叹息着说:“什么人长什么头发呀!”
而现在,已经成为领班的舒展面对类似的问题时,终于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当初有多可恶。作为一个领导,你固然可以去欣赏一个员工的性格,但却不能以自己的感情为出发点去处理事情,因为你要时刻对得起你的身份!
舒展想想自己,又想想如今同样让人头疼的黄玉梅,反复计议了一下,就让黄玉梅去站位了,并且安排她去601帮忙。601是个16人间,那天晚上来了15位客人,有老人、有小孩,特别忙乱。晚餐结束后,舒展特意让黄玉梅刷餐具。黄玉梅犯了愁。这种活,就算是没做指甲,也不怎么轻松,何况是做过了呢?她一边洗,一边时不时地从水盆里拿出手来看看。可动作一慢下来,就跟不上别人的进度。而且脏兮兮、油花花的餐具跟她漂亮的指甲一对比,显得特别恶心,疼得她心里直哆嗦:这不是在糟蹋自己的指甲吗?
舒展不动声色,监了一会儿工就出去了,临走时对黄玉梅说:“收拾完了到611找我。”
黄玉梅去找舒展时,面上的沮丧是显而易见的。舒展关切地问:“怎么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猫哭耗子兼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黄玉梅看她一眼,眼神里有显而易见的悲愤:“舒领班,我刚做的指甲,刚才不小心弄坏了一个。”
舒展:“哦。那你的指甲没事吧?疼不疼?”
黄玉梅:“没事,就是折断了。舒领班,你找我,是为了我的指甲吗?”
舒展禁不住笑了,她随手摸了摸自己还没长长的头发,突然一本正经地问黄玉梅:“你小时候玩过捉迷藏吗?”
黄玉梅对舒展这种跳跃式思维很不适应,懵了一下,说:“玩过。”
舒展:“喜欢玩吗?”
黄玉梅:“也说不上喜欢,小孩子不都玩那个吗?”
舒展:“轮到你捉的时候,你不闭上眼睛,行吗?”
黄玉梅:“……当然不行了。”
舒展:“就是啊。这就是游戏规则。想玩,就得按着规矩来。要不然,就退出游戏。很简单。”
黄玉梅:“你,什么意思?”
舒展:“那这指甲处理一下吧。”
黄玉梅:“舒领班……”
舒展:“你别激动,我非常理解你,我也怀念我的头发呢。可有什么办法?捉迷藏的时候,你说‘我不闭上眼睛,我不看’,别人会允许吗?另外,我可以回答你那三个问题。第一,它虽然没有图案,但有颜色,这已经违反了我们酒店的规定;第二,你一个人做指甲会影响一群人。如果我们不制止,以后将会有更多的人效仿,这就是影响到了工作;第三,客人不一定会留意到你的指甲,又何谈赏心悦目?你这要是去整容,我搞不好能在精神上支持你一下。”
黄玉梅:“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
舒展:“你喜欢每天站十个小时吗?”
黄玉梅:“……不喜欢。”
舒展:“那你为什么还要每天辛辛苦苦地来站将近十个小时呢?为什么不去找一个能坐着上班的工作?”
黄玉梅:“我找不到。”
舒展:“就是啊!在现实比你的意愿、天性更强大的时候,你只能服从。你不喜欢站着,但你找不到能坐着的工作,所以在你有足够的能力翻身之前,就必须要任劳任怨地干下去。你爱美,想做一手漂亮的指甲,但酒店不允许,你也只能服从,这也是一种游戏规则。你能接受,就可以继续玩下去;接受不了,就出局。以我个人的角度,我欣赏你的个性;但作为一个领班的立场,我必须要制止你的行为。这是我们都要遵守的规则。你明白吗?”
黄玉梅沉默。一会儿,她说:“我明天去弄掉。”
宾果!舒展在心里给自己小小地鼓了一下掌。但同时,她也有点小小的失落——自己已经不是当初的舒展了。这个“舒展”,虽然更有战斗力,却让她觉得很陌生。
为期三个月的实习期马上就要结束了。王主管私下里找舒展谈了一次,要她保持最佳的战斗状态。如果没有意外,她这个领班就可脱去“实习”二字。
可是,舒展的人生一直是由一连串的“意外”组成的。太平静了,反而不真实。
7
她爹说,战场上不能有感情
我期盼了好久的《花木兰》终于上映了。我坐在电影院里,看到倍爷们儿的薇姐苦情地演绎着英雄的创痛,在国与情的夹击下,她被迫遵循了爹的教诲:战场上不能有感情。这是不是职场的潜规则呢?心冷了,路热了,前途宽了?
这天上午10点45分左右,正忙着检查卫生的舒展听到对讲机里传来王主管的声音:“舒领班,来一楼大厅一下。”
一楼大厅的休闲区里,正坐着一位30岁上下的青年男子。看得出来,他是那种受过良好教育、很有修养的人。笑容很得体,声音很温和。虽然此刻他看起来有些焦急,却丝毫无损于他的风度。舒展老远就觉得此人面熟,近了仔细一看:哦,这不是昨天晚上608房间的客人吗?
舒展对他点点头打招呼:“你好,仇先生。”
仇先生温和地一笑,算是回礼。
一旁的王主管说:“舒领班,仇先生的钱包丢了。他已经问过昨天晚上送他回家的朋友,他们都说没看到,仇先生觉得他的钱包很可能落在了咱们酒店。608的服务员跟你反映过这个情况吗?”
“没有!”舒展很肯定地说,“昨天送走仇先生后,我马上就跟着服务员回去检查台面,没有看到仇先生的钱包。如果真落在了这里,我相信我们的服务员一定会第一时间上报的。”
王主管满意地点点头,转头说:“仇先生,您的钱包如果真落在了我们酒店,我们一定会第一时间跟您联系的。要不您再想想,看有没有其他的可能?”
仇先生白净的脸上挂上了明显的焦急:“我昨天到这里的时候钱包还在,走的时候因为喝醉了,是朋友送回去的。他非常肯定我的钱包没落在他车上,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丢在这里了。如果只是单纯丢了钱,我可能就不来找了,主要是我的身份证、卡,还有一张非常重要的名片都放在钱包里了,所以一定要找回来。麻烦你再问一下吧,可能服务员昨晚上太忙了没来得及说。麻烦你了。”
话虽然说得委婉,可在场的人都从仇先生脸上看到了“强硬”。
服务员就差赌咒发誓了,一口咬定没看到那个传说中的钱包。那位仇先生见僵持了好久都没有结果,只能无奈地撤了。
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对一个喝醉了的人来说,丢东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回来找,也只是垂死前的挣扎,没有多少实质性的意义。可是,舒展刚定下来的心却因为同楼层的江领班的提醒而再度揪了起来。江领班说:“我昨天晚上听到李莎和王森在那儿嘀咕,什么LV、棕色的、身份证之类的。”
李莎是昨天晚上到608帮忙的实习生,王森是她来到坤威后迅速搭上的男朋友。
舒展心里的火“腾”地就蹿上来了,烧得她满脸通红、浑身发颤。她僵硬地向江领班道过谢,就火速地把李莎拎到了一个空房间。开门见山,没半句废话:“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在608捡到了一个LV的钱包?里面有五张银行卡、两张会员卡、一张健身卡、现金2000元,以及一张名片?”
李莎小小地慌乱了一下,但立马强制镇定下来:“没有。”
向来不会察言观色的舒展竟然火速地抓到了李莎脸上的慌乱,因而越发地笃定和有底。她冷冷一笑,露出一口阴森森的白牙,硬邦邦地说:“那好吧。现在这事闹得挺大,客人上门来找了。为了证明大家的清白,我、许倩(608的服务员)、你、王森都把更衣室的柜子、宿舍的柜子,还有包,都打开检查一遍。现在,立刻,马上,你前面带路,我通知保安。”
李莎一听就慌了,支吾了半天,最后终于哭了。于是,就坦白从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犯罪的全过程。
说起来呢,李莎也是个苦孩子。她上初中的时候,父母出车祸双双去世了,姨妈看她可怜,就收养了她。不用说,李莎对姨妈一家是感恩戴德。而李莎的表姐呢,有一个比较高雅的嗜好——收集LV的包包。此姝虽然只是一家物流公司的普通白领,却对来自法兰西的奢侈品牌LV有着非同一般的偏好。她能够节衣缩食,却无法容忍没有LV的空虚生活。而仇先生失踪的钱包,正是李莎表姐念叨了许久、向往了许久的那款。
却说昨天晚上,舒展同许倩出去送客的时候,李莎一个人在屋里做最初的扫尾工作。那只钱包就静静地躺在餐桌下面。至于它如何沦落至此,我们已经无从考证,总之,李莎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在那儿了。在看到它的瞬间,李莎是犹豫过的。她知道自己应该交给领班,可是,她一想到表姐,想到姨妈全家的大恩大德,就顿时痛苦了起来。李莎上的专科,读的就是酒店管理这个专业。什么专业素养她都懂,可这些是从哪里来的?姨妈一家无私地供给的。难道自己不应该满足表姐这个心愿吗?可是,这钱包它有主人了啊!万一被发现,后果会很严重的。
李莎思前想后,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可在听到舒展和许倩说话的声音时,她还是本能地把钱包藏了起来——藏在了她的裤腰里。忐忑地收拾完卫生,李莎立马把男朋友王森找了过来,跟他商讨大事。王森一听吓坏了:这要是被发现,是要开除的!就猛烈地劝她赶快交上去。李莎却陡然间来了勇气,说:“反正又没人发现,客人都喝成那样了,肯定不记得钱包放哪儿了。搞不好掉车上了呢,搞不好走路的时候掉出来了呢。他怎么就能肯定是落在咱们酒店里了呢!等等吧,如果没发现,就不还了,万一上面追查起来,就说我昨天忘了上交了。”
王森虽知不妥,可女友执意如此,他能怎么办呢?难不成大义灭亲,去举报她?于是,他也就忐忑地把这个秘密瞒了下来。可谁能想到,这“东窗”太不牢靠,那只闪亮的LV在李莎的行李箱里还没捂热,就被发现了。能怨谁呢?李莎哭得非常惨烈,一个劲地说自己只想要那个钱包,别的不想要。舒展心里的火苗子呼呼乱蹿,恨不得从自己身体里揪出一把烧了李莎。她非常、尤其、万分讨厌这种类似于偷窃的行为。“穷”是一种生活现状,而“自尊”则是一种精神上的高雅。你可以陷入一种生活状态里,却不能从精神上叛逃。
舒展鄙弃地看着李莎说:“你已经丧失了自首的资格。”说罢就准备拂袖而去。李莎上前死死地拖住她,苦苦哀求着她高抬贵手。舒展死命地甩开她,冷冷地说:“晚了!”
王主管的处理意见非常简单:“交出钱包,交接明白,走人!”
可怜的李莎又哭又闹。失去工作本来已是打击,更雪上加霜的是,男友王森埋怨她牵连了自己,居然提出分手。大难来时各自飞,是混职场的本能之一。有几个人能免俗呢?
舒展对李莎的行径非常不满,打发保安带着她去办离职手续。绝望的李莎居然反咬一口,跑到王主管那儿告了舒展的黑状:“上次我偷喝红酒,舒领班抓到我没上报!”
舒展大吃一惊,万万没料到她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没错,上次她偷喝红酒时被舒展抓到了,舒展虽然十分厌恶这种行为,可架不住李莎的哀求,就罚她面壁思过,并且大声朗诵了“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800遍。也亏得是舒展这样的书呆子,居然用这样的招!可是,人家毕竟没领这个情啊!
王主管看了舒展一眼,又回头看了看李莎,淡淡地对旁边的保安说:“跟她交接明白,别把不该带的带走。”
钱包还了,说法是:钱包被一位来帮忙的服务员捡到了,由于当天晚上太忙,没来得及上报。不巧家里有事,一着急,就火急火燎地回去了,也就把这茬给忘了。回到家才想起这事,并且赶紧给酒店打电话。但是,毕竟给客人造成了不便,还请客人谅解。仇先生也没多说什么,还像模像样地感谢了一番。
事虽然过去了,但这件事的另一个当事人——舒展,需要交代的问题还很多。一是作为领班,对下属督导不利;二是在事发后没发现李莎的异样;三是有纵容“犯罪的”前科。
这件事未免发生得太巧,偏偏在她将要转正的前夕,更是带给人无数的遐想空间。
几天后,舒展顶着“风”转正了,成为坤威大酒店货真价实的领班。那天晚上,周经理找舒展谈话:“舒展,你知道你是怎么升的领班吗?”
“我不太确定。”
“哦?你说说看。”
“我虽然自信有那个能力,但毕竟资历尚浅,您或者王主管,都不会轻易让我去做实习领班。我觉得,我这点好运气,应该跟刘总有关。”
周经理点点头:“没错,是刘总的意思。坦白说,当时我还反对过。觉得你气太盛,又不太会做人,不适合这么快提上去,应该先摔打摔打、煞煞威再升。可刘总却很坚持,说你‘胆大、心高、气盛’,是棵好苗子。把你推得高一点,会成长得更快。”
而且,周经理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内部考评时,有人抓着钱包事件不放,认为舒展不够格。关键时刻,是王主管站出来说:“在座的各位遇到这样的情况,能处理得更好吗?谁能跟我打包票可以提前预知风险?至于说她纵容李莎,谁又能证明她没跟我汇报过?我已经处理过了,有必要拿出来较真吗?”
直属上司说话了,大老板又青眼有加,别人还能说什么?
舒展既感动又羞愧。以她那种还依然浓郁的书生思维来消化这个讯息,甚至都涌现出了一股“肝脑涂地”的冲动。
可“冲动”,毕竟是一种肤浅的狂热,不一定能经得起现实的推敲。
时间果然如水,流水飞快。2003年来了,春节来了。
舒展没回家过年,与客人、同事们一起过完了除夕。12点的钟声敲响时,舒展有一些恍惚。20岁,似乎不过如此嘛!传说中美好的“双十年华”,既不妖娆,也不静美,反而沾染着世俗的烟火气,呛人的味道里裹着些微的朦胧。可这是她自己选的。本来她可以像同学们一样,漫步在校园里,谈一场或轰轰烈烈或寡淡无味或精彩纷呈的恋爱,带着年轻特有的骄傲、冲动、幼稚、纯真,理直气壮地享受和放肆着。对,本来可以。但是,从她背着书包离开校园的那刻起,就失去了这个权利,并且在实质上,已经从一个精神上的贵族沦为了现实里的急功近利者。这感觉,就像一个穿着CK的内衣,却提着布兜、蓬头垢面地在菜市场里买菜的少妇,用一个邋遢无神的外表粉碎了观众产生高级联想的可能。
辍学后,舒展跟大多数同学都失去了联系。排除掉一部分涉及自尊心的因素,生活中没有契合点,才是最重要的。她不愿意去向那些质疑她的人解释自己所谓的“薄情”和“过分的自尊心”,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种可笑的资源浪费。你不觉得这是在变相地苟合别人的看法吗?能懂的,自然会懂;不懂的,说多了只是糟蹋口水。
在别人眼里,她很幸运,从服务员到领班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可反过来说,就是黑夜不懂白天的累。这种上升速度,并没有带给舒展多少满足感。她偏执地去热爱的东西,依然离她很远。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种所谓甜蜜,总带着一点点折磨吧。看来,人都有受虐倾向呢!舒展如是想。
对这份工作,舒展是有一定感情的,但绝对谈不上热爱。她必然不能按着目前的发展轨迹继续兢兢业业地奋斗下去,但这个“出走”的时间在什么时候合适呢?舒展想不清楚,也不敢轻易下结论,眼神里的迷惘与春节的喜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个小男孩跑到舒展跟前拉住她的手,塞给她一块包着金箔的铜钱状巧克力,奶声奶气地说:“阿姨,你吃!”包间里的客人哄堂而笑,舒展也笑了,蹲下身子,拍拍小男孩红红的脸蛋,说:“谢谢!”小男孩出奇地固执,非得让舒展吃了才罢休。咀嚼着这带着一点点苦味的甜,舒展迎来了新的一年。
舒展偶尔会遇上刘坤威。遇上时,由于场合、时机都不对,也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没有额外的交流,以至于舒展连当面说声“谢谢”的机会都没有。也许,这件事于舒展而言,是一次“知遇”;可于刘坤威而言,却只是一个“巧合”——在因缘际会之下,见到了一个有点不一样的员工,心念一动,愿意拉她一把,仅此而已。舒展在转正后曾给刘坤威发过一条短信,很简单:“刘总,我是舒展,谢谢您!”刘坤威的回复也很简单:“继续努力!”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两人曾有过一段比较融洽的交集。而在以后的日子里,刘坤威也再没对舒展表现出好感。
这一年,“非典”也来了,给这个年份蒙上了一层阴影。大街上走过的人群带着类似的恐慌、不同的焦虑,戴着口罩匆匆穿行而过。一切的一切,都呈现出一种病态。这段时间,舒展过得有些压抑和烦躁。唉,工作把生活挤压得喘不过气来。难道,我的青春就要献给这酒菜飘香的坤威大酒店?哦,素材,这是素材。舒展转念这么一想,才减轻了一点点失落。可是,看书的时间少、写东西的精力少、跟朋友沟通感情的空闲少、胡思乱想的机会少……想做的事情都得给不太想做的事情让路,这个不协调的现实让舒展很憋闷。而且,耗费了她大量时光的工作,也时时让人心潮起伏。
比如,上个月的某个星期三,一只凶残的肉蟹从海鲜缸里爬出来,死死咬住了一个客人的手指,生生夹下了一个骨节。整个点菜区乱作一团。客人被紧急送到了附近的医院,经过救治,手指虽然接上了,可是却落下了残疾。这件事发生时,正好有一个记者在场。于是,第二天,全市人民就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件事的全经过。接着,各职能部门陆续光顾坤威大酒店。一轮又一轮检查下来,刘坤威那张本来就冷清的脸,变得有些寒风刺骨。事发后的一个月内,平日里红红火火的坤威大酒店落寞了许多,颇有些门前冷落的凄清。
在这种低压气氛下,坤威大酒店上至老板,下至普通员工,都无一例外地面容肃穆。可是,有个惯例已经在漫长的历史中得到了比金刚石还要坚硬的证实,那就是:在“戡乱”之前必然有一段“乱上加乱”的纠结式混乱时期。眼下,坤威也是处于这种严酷的阶段。
一个服务员在上菜之前,用手拿了一块放在嘴里,正巧被误闯入操作间的客人看见。客人大怒,并且怀疑所有的菜都被服务员先“尝”过了。不但拒付菜金,还扬言要到消协投诉。主管、经理都出动了,谈判了一个多小时才算完结。撇开酒店的损失不说,内部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员均遭到“株连”。不用说,那个服务员被开除了。领班、主管、经理,由于督导不力、监管不严,也都被扣了数额不等的奖金。
一位老顾客带着“小蜜”来吃饭。两个服务员私底下议论时,被路过的客人——该顾客老婆的朋友听见,并第一时间通报了这个消息。半个小时后,老婆带领着一班人马直杀“奸夫淫妇”吃饭的房间。制住“奸夫”,把“淫妇”一顿暴打。不但直接毁坏了酒店的餐具若干,老婆还发泄了她的强烈不满,认为酒店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专门为“奸夫淫妇”的不法行为提供方便,直接破坏了她的家庭。周经理出面好一通安抚,才总算平息下去。可是,事情还没有完。这位老顾客回去弄明白事情的起因后,勃然大怒,认为服务员泄密是在糟蹋他的信任,并且侵犯了他的隐私权,声称要用法律手段解决问题。大老板刘坤威亲自出面,费了好一番周折,才阻止了事态的恶性发展。但这位老顾客却“丢”了,起码近一年内不会再把这里当做就餐的首选。
……
真是应了“祸不单行”那句话,这样的倒霉事像是赶了巧,竟然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好几起。所有人都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得可怜。对舒展来说,最闹心的不是身处低气压地带,而是直接站在了中央!那起著名的“抓奸”事件的始作俑者,就是舒展的手下!事发后,刘坤威那冰冷的眼神像刀一样,砍得舒展七零八落。由于她“没有尽到一个领班的责任”,而给酒店的声誉造成了不可估算的损失,所以,舒展迅速由一个直线上升的超级潜力股,变成了酒店的“罪人”。同时,接下来的另一件事,又直接“葬送”了舒展在这个酒店的“前途”。
在消耗了大量的精力物力之后,坤威的各项争端终于算是平息了下来。为了答谢各位领导“对坤威一如既往的支持与信任”,大老板于周一中午在酒店的豪华贵宾房大摆宴席,接待规格全是超级VIP。尤其是在人员配备上,更是精挑细选:一个主管、两个领班、三个业务最强的老员工,6个人服务包括大老板在内的12位客人,算得上是“豪华阵容”。
客人们看到酒店拿出如此的诚意招待,非常满意,气氛很是融洽。没想到,就在大老板敬第一杯酒的时候,尴尬的一幕发生了。
不用说,为了招待贵宾,酒店再次拿出了“弃用”的高档水晶杯。宾主坐定,菜上得差不多时,刘坤威先是发表了一番感人的开场白,意思无非就是感谢在座的诸位领导对坤威的不离不弃,所以略备薄宴,以表心意。客套完了之后,刘坤威举杯敬酒,各位客人一起碰杯。只听“叭”的一声脆响,刘坤威手里的水晶杯被碰成了分散的水晶片,施施然地洒落在了桌子上,本来笑容满面的大老板面色青白地举着一枝残缺不全的杯座愣在当场,酒水、碎片打扮得他持杯的右手冶艳非常。房间里立马呈现出一种尴尬的沉默。饶是见多识广的王主管也被震住了,良久都不知道该拿出怎样的反应才算完美。
就在这时,一个服务员从备餐间里钻出来,受包间内的低气压影响,竟一时愣住了,傻傻地站在了那里。刘坤威那张本来就五光十色的脸更加光怪陆离,皱着眉头、声音很不冷静地问王主管:“谁让她进来的?”
赵领班赶紧拉着她出去,而另一旁的王主管则忙着给刘坤威换杯子,一时间,借着忙乱的引子,客人们又若无其事地开始谈天。
那个倒霉的服务员叫丁岚,是刚来实习的大学生。来这个房间是找赵领班,没想到却撞到了枪口上。丁岚回去后,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她的领班舒展。她并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只是心里隐约有些不安,似乎想从舒展那里寻找点安全感。可是,舒展却实在提不起精神安慰她,因为她有种不好的直觉:这件事不会那么简单就过去。
午餐差不多结束时,舒展接到通知:所有领班到512房间开会。
人到齐后,王主管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抬头看了舒展一眼,面无表情地说:“舒展,你待会儿带丁岚去财务结算一下工资,今天下午就让她离职吧。”
“为什么?”舒展几乎是跳了起来。
“她形象不好,不适合做服务行业。”
“形象不好?她都来了一个月了,现在才发现她形象不好?”
王主管一拍桌子:“你知道你现在是在跟谁说话吗?我是你的上级,你要无条件服从我!”
舒展知道自己刚才的态度确实有点过,就低下头道歉:“对不起,王主管,我有些不冷静。不过,我觉得这件事情不太妥当。”
亲眼见过这件事的赵领班和郑领班低着头不说话,其余的几位领班也有些莫名其妙,但都聪明地没有开口。
王主管的语气有些疲惫:“妥不妥当,你说了不算。这件事情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你别在这儿跟我杠,杠也没用,直接执行就行了。”
听王主管这么一说,舒展就知道这事儿确实不太好办。以王主管的为人,她不会放任不合理的事情发生,肯定已经尽量争取过了。现在既然拿出了这样的处理方案,那就说明:争取无效,必须照办。
舒展想了想,决定开完会后私底下找王主管谈谈,就暂时先闭了嘴,没再说话。
开完会后,别的领班都识趣地先走一步,房间里只剩下了王主管和舒展。两个人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后来,舒展开口问道:“王主管,丁岚回去后就跟我说过了。我承认,她去的时机确实不对,但让她走,……是不是有点过分?”
王主管一下一下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很烦恼的样子:“舒展,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送走客人后,刘总把我叫住,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那服务员是谁把她招进来的?长得那么吓人,你没看见吗?赶紧让她走,别再让我看见她。’舒展,你知道你自己是怎么提上来的,就是刘总一句话的事儿。这件事也一样,没有回旋的余地。”
“可是王主管,丁岚应聘的本来就不是服务员。如果觉得她形象不达标,在一线工作不合适,可以让她去做她的本职工作呀!”
“这些情况我都跟刘总反映过了,没用!他既然已经对丁岚有了不好的看法,那丁岚无论在哪个岗位上,都无法让他满意。”
“王主管,我提领班的时候,周经理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得。她说‘你要对你的员工负责’。我觉得这不仅是酒店对领班的要求,也是酒店自身该有的态度。目前这种处理方案,对丁岚不太公平。我们做服务行业,对形象确实有要求,是必须要遵守的游戏规则,这一点我接受。但是,丁岚并不想、也不准备做一线的服务员,来一线实习,是因为酒店要求她这么做的。而我们考核她是否适合的标准也应该针对她的本专业。我记得您对我说过:我读书再多、写字再好也没用,因为这些与工作无关。那对丁岚来说不也一样吗?她只要把她该干的活干好,不就行了吗?再者说,她是个女孩子,你让我告诉她:你长得不好看,不能在这里干了。那多伤人!我说不出口。”
“舒展,你怎么这么轴呢?这些道理我不懂吗?用得着你来给我讲?现在的情况是:刘总非常不喜欢她,不管是为了什么,都必须要让她走。你明白吗?”
“……王主管,我,可以去找刘总吗?”舒展咬咬牙,说出了这句话。其实她也知道,这显得她很可笑。第一,她不太可能改变结局;第二,她并没有资本让大老板卖她个面子;第三,任何一个老板都不喜欢下属去试着推翻他的决定,特别是在他心情不爽的时候。
果然,舒展这么一说,王主管就气笑了:“舒展,你以为你对刘总来说很特殊吗?”
“不是,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这么做,理由很简单:我是她的上级,要对她负责;她家里条件不好,非常需要一份工作;她是个女孩子,我不希望她带着这种伤害去找下一份工作。”
“舒展,你也不适合做酒店,你可以去做老师或者搞慈善。你刚才说的这些理由虽然很动听,但并不实用。好了,我今天没有工夫应付你,这件事情你马上去办吧。”
王主管走后,舒展并没有马上去执行。从本质上说,她是个善良的书呆子,觉得以“长得不好看”为由去开除一个贫穷的女孩子太不人道。这是怎样一个不合理、不公平、不正常的社会啊!因为心情不好,老板就有权利开除一个女孩子,而且是绝对不容置疑的。舒展真诚地觉得:不鄙视一下这个世道,实在辜负了旺盛的青春荷尔蒙。可鄙视只能算作一种无奈之下的阿Q行为,并不能实质地解决问题。舒展在经过了一系列复杂的鄙视加思想斗争后,决定这么办:首先,通知丁岚,让她有个思想准备;其次,冒险给刘坤威打电话“劝谏”,建议丁岚结束在一线的实习,去做她的办公室文员。
舒展虽然严重缺乏职场情商,但毕竟不是心智不开,基本的道理她还是懂的。所以,她非常清楚:一旦这么办,自己也势必牵连其中,后果不容乐观。而且,恐怕没有人会赞美她对下属的“照顾”,相反,只会津津乐道她的冥顽不灵。当然,可能会有一部分人适度地同情一下她那可笑的“好心”。
丁岚一听说这样的处理结果,马上就哭了。一方面是觉得难堪,另一方面是害怕丢掉这份工作。其实公道地说,丁岚是长得不好看,但也够不上吓人的“等级”。舒展之所以这么热心地帮助她,理由确实就是她说的那几条。但她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接到舒展的电话时,刘坤威正在睡午觉。他有些不悦。最近的烦心事太多,已经好久没能好好休息了。今天这个午觉,可以说是久违的。就这么生生地被打扰了,换了谁都高兴不起来。他不知道舒展找他做什么,但想来应该也不会是大事,因为她还不够汇报大事的级别。那么,似乎就没有强打起精神接电话的必要。于是,他随手就把电话挂断继续睡了。
那边的舒展一看老板没接,心里咯噔一下。难道他知道自己打电话的目的?那是不是就可以这样理解:这个举动是在表明他的态度?也就是说,丁岚必须要走?
其实,刘坤威还真不知道舒展打电话的目的,或者是他不认为舒展会为这种事给他打电话“理论”。这种把自己搭上去“救”别人的“傻帽”行为,明显不属于成人的世界,看起来就像一个三岁的小屁孩穿上高跟鞋扮性感一样可笑。怎么可能?但20岁的舒展,却还在怀揣着一种关于“善良”的愿望,并且努力地想要把它贯彻到底。至于为了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只是想要去做而已。那么,别人就有成全她这个愿望的义务吗?显然没有。只不过,舒展当时并没有意识到,甚至还理直气壮地认为帮助一个可怜的女孩子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像“生存还是灭亡”一样迫切。
但老板不接电话怎么办呢?舒展不敢贸然再打,只得焦急地等着,希望老板能在下午上班前有空接电话。与她一起等待的丁岚终于由衷地说:“舒领班,你真是个好人,谢谢你。”嗯,其实她并不需要这声“谢谢”。
王主管在得知舒展迟迟没有带丁岚去财务结账时彻底怒了。她找到舒展,火冒三丈地问她:“舒展,你疯了吧?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是吧?”
8
自己栽树,自己乘凉
我们必须要承认:脸皮的厚度决定了职场的宽度,心肠的黑度决定了职场的深度。有时候,我们拼的就是谁比谁更不要脸。不要寄望别人高风亮节地给你栽树、供你乘凉,因为别人也存了这样童话般的心思。所以,最保险的做法是:自己栽树、自己乘凉。如果能有点闲情荫庇一下别人,那么,祝你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舒展此时已经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对不起,王主管,我想试一试,也许,还有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你不知道最近酒店发生了多少事吗?就为这点儿事,你还要去烦刘总?你没想过后果吗?”
“我想过。这件事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一个人承担责任,绝不连累别人。”
“你想得倒是简单啊,舒领班!难道你现在脑子一发热,就忘记什么叫‘连带责任’了吗?一旦你找了刘总,就不再是你舒展一个人的事,我、周经理,都要跟着倒霉。这些你想过吗?好,退一步说,周经理和我都不去计较,但你知道你这种行为叫什么吗?不服从!这是很严重的!而且刘总会怎么想?这家酒店是他的,他开除一个员工还要经过你同意?你就是这么报答刘总的,是吧?”
看到一向善于控制的王主管气得脸红脖子粗,舒展心里也挺不是个味儿的。王主管基本上可以算是个好领导,对下属们一向照顾,此时把她逼到这份上,貌似真有些过分。可舒展能怎么办呢?告诉丁岚说:“我帮不了你了,你拿了工资走人吧!”可以吗?她是答应过丁岚要帮她的。既然答应了就要办到,这是舒展从小到大的信条。难道要从这次开始破戒?
“王主管,我是考虑得不太周全,但我答应过丁岚要帮她的。”
“谁让你答应的?谁给了你这个权利?我都不敢答应,你就有那个本事了?”
“王主管,我自知能力有限,也知道这样做很对不起你,我先向你道歉。但我真的觉得这样对丁岚很不公平。她既然形象不好,为什么要安排她来一线实习呢?她应聘的是办公室文员,那为什么不考核她在这方面的能力呢?……”
“舒展,我最后一次通知你:立刻带丁岚去结算工资。这件事办完了,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你今天做了什么,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如果你不听话,那我就真没办法了。”王主管顿了顿,发狠似的看着舒展,“你要是不办,你也给我走。我用不起你这样的员工!”
说到这里,舒展那股不值钱的傲气被激起来了。难道坚持真理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她挺直腰杆,凛然地说:“那对不起了,王主管,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王主管感觉身体里有把火噌的就蹿到了脑门里,烧得她眼睛都发红。她实在无法理解,这个看起来聪明的小姑娘怎么会这么笨呢?不但笨,还奇倔无比,认准了一个理儿就死咬住不松口。哪怕这个理儿是歪理,她也要拿出把牢底坐穿的执著和勇气,撞得头破血流去坚持。图什么呢?她既搞不懂,又窝火,真想冲动地上去揍她一顿。可看到她那张绷得像圣女一样的脸,你又下不了手,真是头疼呢!她这边还没发作,舒展倒先采取行动了,说得既真诚又有骨气还气人:“王主管,我知道你是好意,我心领了,也非常感谢。但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件不合理的事发生却坐视不管,这不是我的风格。而且,如果酒店就这样以一个不能让人心服口服的理由开除一个员工,却不准备给个说法,那我必然要怀疑它是否值得我继续信任。所以,不用你说,我也会自动辞职!”
气极反笑。短短一个下午的工夫,王主管就托舒展的福,两次享受到了这种“待遇”。她怒视着舒展,站起来在包间里疾速地转了好几圈,还是不解气。遗憾的是,她却不知如何发泄,最后只得恨恨地拿手指着舒展说:“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是,”眼见事已至此,舒展退无可退,也只能由着性子继续“不识好歹”,“王主管,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酒店有酒店的立场,我有我的坚持。当这两者发生冲突而又无法达成共识的时候,只能我撤。”
“你这是幼稚!舒展,你的学问就用在跟我耍嘴皮子上了,是吧?你撤了,又能怎样?丁岚还是要走,而你,却白白失去了继续发展的机会,值得吗?”
“这已经不是值不值的问题了,而是能不能接受的问题。想必酒店也无法接受我这种性格的员工,身为一个领班,不能给员工做表率,还处处给领导添堵,想法又奇怪,似乎没必要在我身上下工夫培养。”
“那好,舒展,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件事,我可以交给其他的领班去办,你就当做不知道。你也向我反复申请过,确实帮过丁岚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你都算仁至义尽了。你不是不想帮她,是没有那个能力。这可以了吗?我依然会兑现我之前说过的话,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舒展想了想,走到王主管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王主管,我真的很感谢你。我在坤威最大的收获不是做了领班,而是能有你这样的领导,你让我觉得很温暖。但是,我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就这样,舒展离开了坤威大酒店。说不上丢人,但至少也不光荣。领导是恨铁不成钢式的惋惜,同事是带点同情的费解,员工们则是交织着各种怀疑的好感,在这些情绪里,舒展走得百感交集。
丁岚泪眼汪汪地对舒展说:“对不起,舒领班,是我害了你。”
舒展倒有了开玩笑的情绪:“嗐,我怎么觉得你这说法像电视剧里的台词啊?一个男的为一个女的作出了重大牺牲,女的既感动又心疼,就说这么句‘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丁岚被逗笑了:“舒领班,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啊?还做酒店吗?”
“不知道呢,看看吧。噢,对了,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领班了,你叫我舒展就行了。那你以后准备做什么呀?”
丁岚一脸迷惘。舒展看着她的表情,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费劲巴力要帮的,只是一个对未来无限忐忑和困惑的小女孩儿,尽管这个女孩儿比自己还要大上两岁。自己帮得了一时,却帮不了一世啊!看来,这次事件,真是自己唱的一出独角戏啊!
想到这里,舒展讪讪地告别丁岚回家了。路上,她分别给刘坤威、周经理、王主管及赵领班发了短信,主题思想有两个:“谢谢”和“对不起”。
因为这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一个下午的时间就“速战速决”了,谷郁还没来得及参与意见就直接看到了破败的结果,心里很是不忿。不过,她还是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傻,再没有人比你更傻!你们主管都说了,你不是不帮,是帮不了。你干吗非得较那个劲呢?”
舒展趁着自己还沉浸在“不后悔”的劲头上,理直气壮地反驳:“这件事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肯定得留下点‘记号’,因为谁都不可能当做没发生。领导必然会对我产生不好的看法,再待下去,搞不好还会在不久的将来赚些没趣。再者,酒店这种做法未免太不近人情,与我的价值观不符合,那就无法长期并肩作战。”
“得了吧,”谷郁说得很不留情面,“天底下能符合你老人家价值观的地方几乎没有,我估计那只能在你向往的大同世界里存在。这年头,到了哪儿都一样。政治课上早讲过了,资本家和劳动人员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对,这就是现实。老板给员工点尊重,那也是变相地给自己增加筹码,以换取更多的回报。如果你天真地以为那是必须给的福利待遇,可就错了。正确的处理方法应该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而你,在这样一个不平等的圈子里闯荡,就要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你固然可以拥有梦想成为大侠的权力,却不能在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挑战自己的承受极限。对别人负责,应该在对自己负责的基础上有效进行。要不然,你非但无法铸就侠者的光环,反而还会担上“不自量力”的骂名。更严重的是,你会因为自己的超负荷而付出代价。简单来说,就是在你有1000块的消费能力时,却不切实际地购买10000块的东西,这中间的落差,你能应付吗?所以,聪明人一向量力而行。
如果真能做到这些,那这个江湖也许就不会那么可怕和让人心寒了。蹚在这不清澈的水里,舒展觉得自己有些小狼狈。她毕竟还不是个那般“豁达”的人,所以,当初那点“义愤”过去之后,就开始难受了:生存不易啊!
出师不利加上再战再败,搁什么时候,都起不了兴奋神经的作用。离开校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舒展几乎是在栽着跟头向前“滚”,路都没看清楚,只剩点闲情去惦记伤疤了。舒展看书的时候,有个不怎么好的习惯:看了前三分之一后,就忍不住去翻看结尾。好像在得知结局的前提下,中间的故事如何进展都不是关键。那么现在呢?她人生的这本书,结局看不到,正在经历的“中间”也模糊地疼痛着。这就是人生吗?
不管遭遇了什么,生活总归还是要继续。舒展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感慨或失意,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愿意停下来与她甘苦与共。对于尚处于求生存阶段的舒展而言,有份工作才理直气壮,其他的,都是扯淡。
所以,舒展只能让激烈的心理活动代替轰轰烈烈的慨叹,一面抖擞起残败的精神,一面高举起求职的大旗。
做什么好呢?舒展再次徘徊在人才市场上,感觉自己跟众多难兄难弟们一起,像牲口一样被用人单位挑来挑去:卖化妆品皮肤要好,做前台模样要俏,干话务员声音要甜,搞销售嘴皮子要溜……就唯独这薪水,无一例外地低低在下,容不得你有半点异议。可即便如此,还是有无数人拿出爱美女孩减肥的疯狂和魄力、义无反顾地挤到招聘的摊位前。在一家招聘办公室文员的狭小摊位前,十几个类似年轻的女孩面目狰狞地挤做一团,颇有点冷却后的拔丝地瓜的风范——粘滞、难看,就算分开了也难免藕断丝连。一个长发美女的长发不幸勾在了舒展的包上,一时之间,舒展、长发美女、二人周围的姑娘成了尴尬的胶着状态。要不是顾及到求职的可能性,这几位心烦意乱的姑娘在招聘人员面前爆发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等到长发美女狼狈地脱身时,桌子上的求职人员登记表就只剩下了一张。长发美女眼疾手快,一把抢过那张纸,紧紧地搂在胸前,先朝招聘人员难看地笑了笑,后又回头戒备地看着舒展。
舒展心想:“你冲我横什么?我又不是你唯一的敌人。你战胜了我,能拿到多少彩头?”长发美女可不管舒展心里在想什么,已经奋不顾身地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舒展只能问桌子后面那位“眼镜先生”:“请问还有登记表吗?”“眼镜先生”看了舒展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了……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潍坊四中。”
“对不起,我们的办公室文员最低学历要求是大本!”
咣!舒展感觉面前似乎有一道大铁门狠狠地闭上了!填完表格的长发美女恭敬地交上,又侧过头看了舒展一眼,眼睛里传达了太多东西:不自量力、活该……舒展心说:“就你们这家小破公司,求着我去我都不去。哼!”然后扭头就走了。
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是介于伟人和俗人之间的: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不缺少宏伟的口号,却宥于现实的压力。那时的舒展,被现实和人才市场双重夹击之后,正在“性格孤傲的才女”和生存之间摇摆,虽然还没有“俗”得一发不可收拾,但至少没当初那么狂妄了。如果那家“小破公司”在后面喊舒展一嗓子,她会不会就笑眯眯地回去了?好在这个“如果”没有发生,舒展就这样危险地保住了自己的“骨气”。
艰难地转身之后,舒展又热情洋溢地奔向了一家跟“这家小破公司”差不多等级的公司。同样地拥挤,同样地憋闷。舒展像战斗一样填了N份表格之后,已经到了中午。刚才还人声鼎沸的人才市场大厅,开始一点一点地静下来。三三两两的工作人员在收拾,还有一些刚刚来到的学生抓着自己的简历徘徊在公告栏前,记下招聘单位的电话。静和闹都让人心慌。舒展站在大厅门口,觉得特别累。每个人都寒窗苦读十几年的意义是什么?回报社会,报效祖国?这些华美的口号在书声琅琅的校园里,倒还有几分底气。等到校园一团和气、十分热诚、百般希望、千种寄托地把你送到社会上时,你还能再次满怀豪情地说出这些话吗?在一个人连份糊口的工作都没有的时候,是很难从精神上体面起来的。舒展回头看了那些拿着某某师范学校、某某大学学历的学生们一眼,拖着疲累的身子走了。
依然没有舒展期望中的工作向她招手!
这次,舒展成了一家眼镜店的销售。
“明仁眼镜”是本市一家比较知名的大型连锁眼镜店。老板是南方人,90年代初来到潍坊后,凭着出众的手艺和努力经营,如今已经名声在外。光是市区就有九家分店,并且已经向周围的郊区圈地,可谓是风生水起。
舒展被分到了总店。明仁的总店位于东风街的繁华路段,总共租了上下三层。一楼营业,二楼、三楼办公。
总店的店长徐建军是个很和气的小胖子。不高,一米七多一点,长得特别喜相。胖胖的圆脸上一双精光闪闪的小眼睛,鼻子肉肉的,嘴很大。虽然五官长得不怎么样,但他天生一副笑模样,倒显得挺可爱。
徐建军表现得非常热情,像欢迎自己的姐妹同胞一样,亲切得爆棚。看惯了冷脸,舒展对这种待遇反而有些受宠若惊。心想终于时来运转了,遇上这样的好领导。
既然是总店,规模、人员配备、装修肯定都是最好的。这家店大约1000平左右,装修得简约明净,感觉非常舒服。加上店长徐建军在内,一共有十个员工:店长、副店长各一,验光师一个,收银员一个,销售六个(包括舒展)。因为是上午,还没开始替班,所有人都在。除了副店长葛红以外,其他人年龄都不大。初次见面,都显得比较有礼貌,特别是一个黑黑的小姑娘,更是热情地拉着舒展问长问短。徐建军还没说什么,有人却不乐意了,葛红黑着脸说:“吴倩,你没事干了?1号柜的镜架全擦完了?”没办法,一见如故的两人只能“被迫”分开。
徐建军像是没看见刚才发生了什么一样,乐呵呵地说:“来,舒展,到这边来。”说着,把舒展引到了最东面的柜台,从橱子里拿出了几本报价单,说:“你今天的任务就是记镜架和镜片的价格。要是有顾客来,你就招呼一下,不过一般也不用你招呼,你先学习就行了。下班的时候我给你提问,看你能记住多少。哦,对了,你现在没有工服,先穿我的白大褂吧。”
舒展一连声地说“谢谢”。
那个叫吴倩的小姑娘,趁着葛红不注意,一边擦着眼镜,一边又踅摸过来:“哎,你多大了?”
舒展对她很有好感,热情地回应说:“我83年的,今年20。你呢?”
“我比你小两岁。”
“你来这里多久了?”
刚说了两句,葛红的眼神就追过来了,吴倩只得再次闪开。葛红的眼神让舒展想起了“容嬷嬷”,那个无恶不作的老刁奴。她就那么冷冷地盯着你,像在看一盆馊掉的隔夜菜,没有一丁点温度,满满的厌恶和不耐烦。舒展一度以为她提前进入了更年期,后来才知道她是位眼高于顶的老处女。因为被现实无数次地拒绝了,才化悲愤为变态,以不遗余力的离谱行为来彰显自己受伤害的不甘。
不过,这位徐店长还真是个热情的人。不但时不时地去关心一下舒展的学习情况,在老员工销售的时候,也安排舒展去“旁听”,中午还热情地请舒展吃了排骨米饭。搞得舒展特别不好意思。这样的上司要是遍地开花,那么职场该是多么的温暖啊!
到4点半的时候,舒展已经把价格都记住了,就去找徐建军提问。徐建军很吃惊:“这么快?”一提问,发现真没出错,那小眼睛更是高兴得眯成了一条缝:“不错不错,明天找个人带带你。也可以自己试着接顾客,敢不敢?”
舒展笑笑:“敢!”
虽然“敢”,可接下来的几天并不顺利。本来抢单就抢得厉害,更何况舒展是个新人!虽然也开单了,但都是换一只片或者换40块的板材架这样的小单。价位高的单子,她连碰的机会都没有。
店里有一个老销售员叫范花,人长得其貌不扬,平时也不怎么说话,做单却做得很厉害,以“快、准、狠”著称。徐建军让舒展跟了她几次,可她什么都不说。平时倒是笑脸相迎,一幅前辈加长辈的样子。舒展一开始看不清楚形势,还傻乎乎地跟她求教。范花和气地说:“我做单的时候你多看多听,我嘴笨,向来不会教人。”嗯,听起来很诚恳,但她做单的时候就不允许别人插话了。这也可以理解,忙的时候谁有工夫言传身教啊?舒展想:“等不忙的时候再说吧。”一闲下来,舒展凑过去了:“范姐,刚才那个客人你为什么直接推高价啊?他看起来又不像有钱人。”
范花和气地说:“我也没想到啊,可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可是你直接给他推2000多的架子,不怕把他吓跑吗?”
“我就是试试,没想到真成了。”
……
如此这般的对话循环了好几次之后,舒展终于明白:人家其实是不想说!但又一团和气,有问必答,让你挑不出什么理儿。你没听明白,那是悟性不好,不赖师傅没教。
“抢单”、“师傅不教”这两座大山一直沉甸甸地压在所有新人身上,亲身体会之后,舒展才知道个中滋味。但她不准备像别的新人那样忍气吞声地面对这样的局面。人在江湖,不要盼着别人栽树给自己乘凉。别人既没那个义务,也没那份闲心。自己买花自己戴,才是王道。她深呼吸了好几口气,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冲动,要静下心来想办法解决问题。经过一番权衡,她找到了徐建军,尽量委婉地反应了这个情况。徐建军笑着打哈哈:“你看,她不是不教吧?虽然教得比较抽象、不好理解,但人家毕竟教了呀!你中途换师傅也不太合适。其实销售这东西还真没法儿像课堂上那样教,关键看你有没有悟性。只要脑子活泛,多听多看别人做单,你就能找到窍门。”
舒展想了想,说:“我想从明天开始单独做单。”
这么一说,徐建军的表情像是那吹皱的春水一样,终于有了变化:“舒展,你也别着急,啊。你看你才刚来没多长时间,单独做单肯定会吃力。理论上的东西用熟练了,得需要一个过程。要不你再让范花带一段时间,我让她也再多费点工夫,你看行吗?”
舒展也笑了:“徐店长,您不也说过吗?销售这东西没法儿像课堂上那样教,那我还不如多实践一下呢。您就让我试试,不行再重新回炉呗。”
徐建军想了好几想还是不放心,这直接关系到销售业绩啊!那就有可能影响到他的奖金和全店的销售名次。此时,他那招牌式的笑脸已经不见了,皱着眉头在原地踱了许久的方步。突然间就回过头来问舒展:“通过这几天的学习,你认为我们推销的关键在哪里?”
“我觉得关键就在于如何把握‘顾客需要什么’和‘我们需要什么’的比例。打个比方说,如果顾客有500块的消费意愿和能力,那我们可以运用销售技巧做到600块,让他不至于觉得有负担。但如果硬性推销1000块的东西,就有可能把他推走。至于如何发现他的底线和承受力,这就只能察言观色了,但也没法说得太具体。”
最后,徐建军咬了咬牙,拿出了一个解决方案:从现在开始,舒展独立做单,他在不忙的前提下多帮忙。
GOOD!舒展在心里给自己打手势。
事实证明:现实跟理想永远是一对仇家,不互相作点对,就过不安生。舒展的脸皮还没练到家,根本不是那些老销售的对手。客人来了,人家比她腿快;来了“疑似”有钱人,人家比她热情……可怜的舒展,常常被挤到犄角旮旯里,做一些不疼不痒的小单子。想到自己对徐建军说的大话,舒展心里那个难受哟!可光难受能解决问题吗?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看来,自己也要豁出去了!
星期天下午,一家三口走进了明仁眼镜。男的相貌很和善,女的呢,则一脸挑剔,女儿十六七岁,神态上与妈妈非常相似。
舒展早在他们停车的时候就“冲”到了门口,所以,三人一进店门,就被舒展“截”住了。
趁着女儿去验光的功夫,舒展带两口子转了一圈,介绍了一下镜架和镜片。舒展挑出一副海蓝色的镜架说:“您家姑娘皮肤白,五官长得也精致,而且我觉得她也挺喜欢蓝色的,配这幅‘海洋之心’效果一定很不错。”
女的说:“你怎么知道她喜欢蓝色?”
舒展笑着说:“我看她的包、衣服、包上的小挂件、眼镜都是蓝色系的,应该是对这个颜色挺偏爱的。”
男的说:“小姑娘倒是挺会看事儿的。她就是喜欢,房间里的墙都刷成蓝色的。”
“‘海洋之心’的主打色就是蓝色,这款镜架很能提她的脸色。”
女的皱皱眉,说:“等她出来自己看吧,你先给我们推荐一下镜片。”
正说着,女儿戴着试镜架出来了,验光师把验光单递给舒展:右眼四百度,左眼四百五度,比原来涨了两百度。
妈妈说:“怎么半年就涨了两百度?你现在才多大呀,上完高中不得六七百度了?一个女孩子戴那么厚的眼镜多难看!”
女儿不甘示弱地说:“我也不愿意涨啊!现在功课那么紧,就没闲下来的时候,有什么办法!”
舒展急忙接上话茬:“高中确实功课挺紧张的,没办法。鉴于这种情况,我给你推荐两种镜片,一是超薄的,二是渐进的。超薄的呢,主要就是比较美观;但为了保护视力,我更建议你用这种渐进的。它跟普通镜片的区别就是——普通镜片只有一个度数,可它却有好几个度数。镜片的上方是一个度数,可以看清楚远处的物体。在镜片的中间,也有一段自上而下有规律变化的区域,可以看清楚中间距离的物体。镜片的下方还有一个度数,可以看清楚近处的物体。也就是说,看近、看远、平视的度数不一样,这样可以缓解视疲劳,能更好地保护视力。这里有样片,你可以感受一下。”
女孩好奇地拿起镜片试了一下,回头冲着妈妈嚷:“还真的呢,妈。”
妈妈问:“这片得多少钱啊?”
舒展回答说:“她这个度数要880元一副。”
妈妈一听就火了:“你们就光知道卖贵的是吧?也不考虑考虑别人能不能买得起?这片用什么做的值880?”
这才哪儿跟哪儿啊?让人吆喝两句就撤了,可不是舒展的风格。她依旧笑着说:“阿姨,您先别急。您刚才不是着急度数涨得快吗?那咱们就得想办法呀!姑娘上学,功课紧,这没办法。除了平时注意保护眼睛,就只能从眼镜上想办法了,对不对?姑娘刚才也试过了,这种渐进的片确实对眼睛好。”
妈妈的口气还是很生硬:“那也不能这么贵啊!”
“好东西嘛,当然要贵一些。它要是能稳住姑娘的度数,不就功德无量了吗?我知道阿姨也不是在乎钱,关键是度数得控制住,是吧?要不然咱挺漂亮的一个姑娘,戴着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可就可惜了。”
舒展看了看她的脸色,又接着问女孩:“怎么样?喜欢吗?”
这下,不用舒展说,女孩儿自己说话了:“妈,我就要这个。”
不过,女孩没看好那副“海洋之心”的镜架,最后选中了一副样式很“怪”的深蓝色镜架,整副眼镜一共1078元。女儿很高兴,当妈的也不太好意思冷着脸,最后徐建军给打了个九折,她也就顺势阴转多云了,走的时候还跟舒展说了声“再见”,让看了她一个多小时冷脸的舒展倒有些受宠若惊。
这单一签,标志着舒展正式“出师”了。徐建军再次笑眯眯地宣布:“行,不错,以后单独出单吧,再接再厉啊!”吴倩拉着舒展说:“你还挺敢推的,要我可不敢,那女的还那么凶。”范花也和气地说:“挺好啊,舒展,很有前途啊。”舒展适当地谦虚了一下:“没有,我也是瞎碰,没想到能成。”
有一就有二,接下来基本上还算顺利。将近月底的时候,舒展还办了件特别出彩的大事:她卖出了一副一万块的玳瑁眼镜!
那天上午,走进了一个特别朴实的老太太,手里攥着一个买菜用的布兜,兜里装了几根葱。兜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里面还有什么。当时是范花和舒展同时发现了她,范花打量了老太太好几眼,最终没动。舒展就迎了上去。
老太太很怪,问她买什么,她也不说,就是攥着她那个布兜到处转。舒展只能顺着她的眼神努力寻找信息:“您是要配花镜吗?”不说话。“您喜欢什么样的款式?”不说话。“您是自己戴还是帮别人买?”不说话。“我可以帮助您吗?”这会儿,老太太终于有反应了:“你让我自己看,别说话!”得嘞,赚了个没趣,舒展只能认命地跟着老太太瞎转。别人都在接单、签单,就她陪着这怪老太太“散步”。吴倩溜过来说:“这老太太不像配眼镜的样儿,挺怪的,你快别理她了!”舒展苦笑着说:“唉,进门就是客呀,她不走我就得跟着。”
终于,老太太在一节柜台前停住了,并且看得很仔细。那节柜台放的都是高价货,价格在五千元以上。舒展发现老太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副标价一万块的玳瑁眼镜,而且表情很认真。舒展就试探性地问了句:“要不我拿出来您看一下?”老太太居然点了点头。于是,舒展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请”出了这副昂贵的眼镜,并且详细地给老太太介绍了这副眼镜的价值,还尤其强调了一下它的吉祥寓意。老太太听得很认真,偶尔还插上两句。把该问的都问明白了之后,老太太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了句:“嗯,先放起来吧。”
哎哟,舒展当时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啊!这老太太真是,不买干吗让人家拿出来?我陪着你耽误了一个多小时,就赚了句“嗯,先放起来吧。”唉!罢罢罢!就当敬老了!
这个怪老太太,让舒展被同事们同情了好久。第二天上班时,一个同事告诉舒展:“昨天晚上那老太太来找你了。”舒展很吃惊:“找我干什么?”“不知道,听说你下班了她就走了,说今天再来找你。”
找她干吗呢?谜底很快揭开了。
上午10点半左右,老太太再次拎着那个布兜出现了,不过这次没装葱,依旧鼓鼓囊囊的。她径直走到舒展面前,从布兜里掏出了一个揉搓得很狼狈的塑料袋,塑料袋里又装着个纸包。舒展一看就傻了,心想:“这老太太干吗呢?给我送吃的?不像。让我帮她看东西?有可能。”事实证明她错了。老太太把纸包打开,露出了一沓百元大钞。然后平淡地推到舒展面前:“你数数,一万,买那副眼镜。”
所有人都被老太太震住了。就连舒展这样的“怪人”,也很长时间没反应过来。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要是把这位老太太放在武侠小说里,一定是位名动江湖的怪侠。
舒展把那副在店里陈列了两年的玳瑁卖出去之后,就一炮而红。老板娘还亲自出面表扬了舒展一番。
但是,这件事也闹了个不大不小的“不愉快”。范花找到徐建军,说那老太太是她跟舒展一起发现的,当时是她让给了舒展,所以提成应该两个人平分。
9
怀疑同事是混职场的本能
同事比男朋友还不可信。至少,男朋友说“我爱你”的那一刻,姿态是低的。可同事奉送友善的时候,却如同埋地雷一样,需要随时警惕爆炸的无限可能。我们不需要盲目地悲悼“信任”的缺失,因为人有多少种面貌,生存就有多少种模样。那么,面对“变脸”一样的生存格局,你有把握始终如一地保持淳朴的“信任”吗?
舒展没有半点与范花均摊利益的念头:“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发现的,但我等了她很久,她没反应,我才去接的。当时谁都没想到老太太会买,还议论了半天,说老太太挺怪的。大家都在场,你可以去调查。我不是不舍得这钱,如果她帮我推了或者放话说让我去接,我给也就给了。但问题是她既不接这单、也没帮我,我为什么要给她?如果一起发现就得平分,那她以前的单子是不是应该也要分给我一半?”
徐建军问:“你接单的时候有人在场吗?”
“其他同事都有顾客,应该没怎么注意。”
“那范花一口咬定是她让给你的,你说别人会信你还是信她?她是老员工,跟其他同事相处的时间更长,就算别人知道真相,也不会帮着你,最多说不知道、没看见。你要不就吃点亏,给她点。我也跟她说说,别一半了,四分之一,行吗?”
“不行!这是个原则问题。我拿了提成,可以请大家吃饭,一起高兴高兴,但要我平白无故地给她,我办不到。”
徐建军苦劝无效,只得把范花也叫来,三个人坐在一起商量如何解决。范花的态度很坚决:“当时我要是去接了,这单就没你的戏了。我是出于好心,觉得你刚来,想帮你增加业绩才让给你的,你不能一点儿都不念别人的情。”舒展同样也很强硬:“第一,不是让的,是不要了;第二,我用不着你让;第三,这单是我自己做成的,与你无关。”
争论了半天,依然没有头绪。徐建军是个和气生财的主儿,谁都不想得罪。本身又没有多大本事,要不是他爸爸跟老板有点私交,也做不了店长。眼看陷入了僵局,徐建军只得强行解决:“范花,你是老员工,一直起着很好的带头作用。舒展能有现在这样的业绩,你占很大的功劳。无论是她本人,还是我,都应该对你表示感谢。所以,舒展,改天你请你师傅吃顿饭,算是谢师宴。多交流交流,以后让她帮忙的事还多着呢。范花你呢,也别再跟新员工计较,她好歹是你的徒弟,让她一下。怎么样?你们还有意见吗?”
事情就这样别扭地结束了。舒展气愤地跟谷郁唠叨:“这不是明着欺负人吗?她这个人看起来还挺老实的,没想到这么坏!真是小市民!为了200块钱就翻脸!”
谷郁却觉得很正常。为了抢单,销售员明里暗里搞小动作,她可见多了。人嘛,都要生存。而生存,是需要本钱的。对这些一没学历可以炫耀、二没背景可以依靠、三没姿色可以“升值”的人来说,生存是件很沉重的事情。具体到200块钱来说,那就意味着一个月的菜钱、一身不错的衣服、一两个同事结婚的份子钱、若干桶油……这些都是生活的必需品,少了,就会过得不舒服。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为了让“生存”不那么沉重而努力争取,是没有错的。
其实舒展并不适合做销售,也谈不上喜欢。她心软,容易感情用事。有一次,一个单亲妈妈带着女儿来配眼镜。女儿说妈妈一个人带着她不容易,平时省吃俭用,自己不舍得花钱,对她却很大方。舒展听得怪难受,在推销时竟然跟那母女俩成了一伙,恨不得多给她们省点钱。徐建军说了她好几次,可是却屡教不改,谁拿她都没办法。最关键的是,舒展的理想是写书、写剧本,她天天都在琢磨怎么去做跟文字有关的工作。所以,无论是做销售还是什么其他工种,对她来说都不是最优选择。喜欢一样东西跟喜欢一个人一样,是毫无道理可言的。
可别人都不知道呀。就在店里准备提前结束实习期,跟她签合同的时候,舒展的这点“阴谋”被意外泄露了。紧接着,她就再次成了下岗职工。
诸位应该记得前面提到的黑姑娘吴倩。她是舒展进入明仁后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把舒展“送出”明仁的始作俑者。
女人是群居动物。她们需要陪伴、炫耀、对比、八卦、分享,而这些,是男人办不了的。所以,女人需要闺蜜。就算没有闺蜜,那退而求其次,也要有一个能经常凑在一块的女朋友,可以适度地实现上述需求。基本上,舒展跟吴倩的关系就在这个层次上。一起打扫卫生、一起吃饭,偶尔还一起逛个街,说点工作上的事,应该仅止于此。舒展对她印象不错,并且认为可以适当地相处一下;吴倩呢,看起来也挺喜欢跟舒展说话的。两个人两厢情愿,就一拍即合,相处得还算愉快。舒展就是被这点愉快冲昏了头脑,才有了后来的“离职门”事件。
那天舒展和吴倩上晚班(就是早8点到午12点,晚5点到9点)。临下班前,吴倩提议下午去世纪泰华广场逛逛。虽然那里的东西比较贵,不属于她目前可以承受的消费层次,但她还是对那里充满了向往,时不时就要去看看,买不起看得起嘛。
两个人在一楼看鞋时,舒展想上厕所,就让吴倩在“接吻猫”专柜等着,自己去找厕所。转到世纪泰华酒店那边时,舒展发现了一个X展架。是《锋·尚》杂志的招聘信息,其中有一个职位:文案编辑。看到这个,舒展就像被粘住了一样,也不记得上厕所了,一个人在展架前发了好一会儿呆。最后,舒展决定上去试试。
《锋·尚》杂志社就在这座写字楼的19层。它是本市第一家时尚类DM杂志,专门面对高端客群,搜罗了吃、穿、住、用、行等各方面的精品。说白了,就是向有钱人推荐又好又贵的东西,着实满足了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的膨胀心理。这个世界上,再高尚的人,也克服不了被人当成超级VIP的满足心态。而以“品位”的名义拜物,向来是这个社会的“潜规则”。
当年创刊的时候,曾引发了好一番争论。因为它公然打出“仇贫”的口号,说什么“我们宁愿在扫贫的道路上杀身成仁,也不愿意在贫困的现实里苟且偷生”。让很多还不够资格拥有这本杂志的人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进而面红耳赤地对《锋·尚》进行如火如荼的攻击。可这有什么关系呢?事实证明:在骂声和砖头中成长起来的人和事,往往更有杀伤力——脸都不要了,胆不就格外壮吗?果然,《锋·尚》顶风作案一年后,终于抚平了众人的怨气,取而代之激起了他们的羡慕。人都有拜物欲,在钱面前,梗着脖子摆清高的只有两种人:一是一贫如洗,不知道钱的可怕创造力的人;二是有很多钱,不知道该怎么花的人。而这两者中间的人,都是钱的奴隶。奴隶偶尔地反抗,不是因为他思想境界提高了,而多半是出于“狗急跳墙”的难言之隐。
吴倩还在等着呢,舒展没打算瞒着她,因为她觉得她们是朋友。于是,她找到吴倩,诚实地说明了这件事,要她不要等自己,可以随意安排时间。吴倩听了一愣,先是表示质疑:“你行吗?你又没有大学文凭。”舒展说:“没有文凭怎么了?去试试又不丢人。再说也不一定不行啊。”吴倩眼珠子一转,说:“我也逛得差不多了,在这儿等你吧。”舒展道了声谢,就上去了。
奇特的是,《锋·尚》虽然鼓吹“时尚”和“品位”,整个杂志社的装修风格跟这两个词却完全不搭边。如果不是门边挂着铭牌,你可能想象不到这就是《锋·尚》的大本营。这种落差,都有点接近于“山沟里飞出金凤凰”式的不可思议。一排灰白色的低档办公桌、敦实朴素的椅子、黑色的大沙发、青灰色的地毯,这若干元素组合起来,怎么看都不像个时尚杂志社。果然是什么都不可貌相。
接待舒展的是个高、黑、瘦的中青年男人。他本来在电脑上玩军棋游戏,杀得正酣。所以听到舒展敲门,些微带点被打扰的不悦。听说是来应聘,他晃悠着到办公桌上拿了一摞表格,面无表情地扔给舒展,要她先把表填了。办公室里还有几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正填着呢,那个中青年男人晃过来问舒展:“哎,你刚才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楼下那个满脸麻子的大姐在卖烤地瓜?”啊?这是什么情况?舒展的思维小小地短路了一下。难不成那句话是什么神秘的接头暗号?舒展一本正经地说:“满脸麻子的大姐没有,倒有一个满腮胡子的大叔。”中青年遗憾地叹了口气,砸吧着嘴说:“好几天没吃烤地瓜了,浑身没劲。”一个斗鸡眼男人抬起他硕大的头颅,挤眉弄眼地说:“她肯定是在里面放大烟沫了,要不你能这么上瘾?”
说话间,舒展已经把表填完了,并且恭敬地交给了那位中青年。中青年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哈欠连天地说:“你哪个学校毕业的?怎么没填?”舒展笑了笑,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坦然地说:“潍坊四中!”
中青年似乎被吓住了,不再打哈欠,从舒展进门直到现在一直迷蒙的双眼开始对焦。他认真地打量了舒展好几眼,嘴角边浮起了一丝笑意:“你不知道我们的文案编辑至少要大学本科学历吗?”
“我看到了!但我不认为学历跟能力有绝对的关系。”
“那你有这方面的工作经验吗?”
“没有。不过我的适应能力和学习能力不错,应该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状态。”
中青年再次上下打量了舒展一番,说:“你一没经验,二没学历,本身又不是个时尚的人,做不了这个。”
谈话进行到这里,舒展心里那面之前一直在小小地敲打的小鼓,终于停下了鼓点,一片平静。如果争取的结果不一定能尽如人愿,何不享受这争取的过程?她直视着对面的男人,微笑着说:“没错,您刚才说的这几点我都不具备。可是,所谓学历,无非就是衡量能否胜任这个职位的专业标尺。而我自认为有这个能力,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找对感觉。至于经验,我倒认为它是一柄双刃剑。虽然对工作有帮助,但反过来说,也会起到牵制作用。特别是对这个需要时时更新的行业来说,它并不一定是好事。我本人不时尚,并不能说明我骨子里就 ‘土’,那是因为之前我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所以我觉得我完全可以来应聘这个职位。”
中青年眼睛一瞪:“你这不是在强词夺理吗?”
舒展说:“您可以出个题目,让我现场写一下。希望您至少能给我一个机会,我能不能行,让写出来的东西说话。我觉得我们应该给双方一个机会,寻求一个更有前景的未来。”
中青年乐了:“你准备给我们什么样的一个机会?”
“我承认我不是天才,所以不敢承诺给杂志社创造怎样惊天动地的奇迹。但我自认还有些天赋,我能承诺的就是一个比别人多出100%努力的工作状态和效益。”
中青年想了想,起身去办公桌上拿了一本杂志,翻到其中一页,摊到舒展面前:“你先看看,然后照着这种感觉再写一篇,但不能模仿,也不要受它限制。半小时能写完吗?”
舒展深吸了口气,说:“能。”
稿子是舒展手写的。她一直固执地认为,字能体现一个人的精神、气质、秉性,而她也一直对自己那一手漂亮的字很有自信。舒展的字,不像寻常女孩儿那么秀气、清丽。相反,很是大气、洒脱,下笔有力,有骨有肉。字格即人格,这是舒展始终奉守的信条之一。她相信她手写的稿子会更有说服力。
舒展满怀深情地写完了稿子,差点都把自己给感动了。可是,到了那位神秘的中青年那儿,却没换来一点重视——他再次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军棋游戏中去了。见舒展来“交卷”,头也没抬:“放那儿吧!”
刹时,舒展的脸就红了。心里那股骄傲就如同一根被泡了之后开始疯狂膨胀的刺一样,扎得她有股爆发的冲动。
可能是见舒展迟迟没有离开的迹象,那中青年终于赏脸抬起了头:“你先回去吧。如果一星期内没接到通知,就没戏了。”
舒展其实是很紧张的,可她不想让任何人感觉到她的紧张。所以不管是在对她爱答不理的中青年面前,还是在吴倩面前,她都表现得比较平静。吴倩倒也配合,没刨根问底地问,只是照例感慨了几句“这里的东西太贵了”,就兴致勃勃地转向了下一个话题。然后两人就各回各家,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谷郁听了舒展面试的经历后觉得没戏,因为态度说明一切——对一个可能成为自己同事的人,就算不能奉送如假包换的热情,起码应该给点礼貌。这是常识。舒展觉得有道理。她向来不勉强自己去做不擅长的事,比如推测结果。所以,她懊恼了一会儿,就索性不去想了,说:“我倒觉得这事成的可能性是一半,不成的可能性也是一半。因为我觉得那男的挺怪的,不是正常人,所以他的态度不能说明一切。不过算了,着急也没用。哎,那里面有个人长得很怪,大脑袋、招风耳、斗鸡眼,脖子还很细,像从动画片里走出来的怪兽……”两人说说笑笑间,已经4点多了。眼看上班的时间快到了,就开始收拾着准备出发。
舒展刚进店门,就发现老板娘艾红霞目光炯炯地在盯着她。气氛非常诡异,空气里流动着一股阴谋的味道。舒展只得迎视着老板娘过度关注的目光走进去,准备换工服交班。没走几步,就被艾红霞叫住了:“舒展,你跟我来一下。”老板娘亲自有请,是为什么呢?舒展看向徐建军,他面有难色,却没能表达出点舒展可以理解的意思。没办法,舒展只得满心问号地跟着走了。一边走一边在想:“签合同?不像!调岗位?也不是吧?”
老板娘亲自过问,是感觉自己被伤害了,BOSS的神经其实很脆弱。你要求加薪,他会认为你在透支自己的价值;你拒绝加班,他会认为你在怠慢他的事业;你准备跳槽,他会认为你是在不合理地挥霍他的栽培;你心情不好,他会认为你已经进入了可怕的更年期……所以,为人员工者,万不可妄图去做老板的解语花、安神汤。那不是自找麻烦吗?
如今,舒展的老板娘艾红霞的问题是:“舒展,你今天去面试了?”既然事情败露,就没什么好瞒的了。舒展承认了,艾红霞很不悦:“那你还准备签合同吗?”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呢?舒展字斟句酌了半天,也没想好怎么说。要是说“签”,那你为什么又去其他单位面试呢?要是说“不签”,那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了吧?在这一点上,老板娘的思维终于与舒展达到了惊人的一致:“舒展,你知道的,我是很看好你的。你业绩一直不错,我是有心培养你的。本来还想和你签完合同后让你学验光,你倒好,不声不响地面试去了!你不想在这里待可以直说,一边在这上着班,一边还找下家,这算什么?”
舒展有些愧疚,可有什么办法呢?人在生存面前,是很难讲求体面的。特别是面对你内心膨胀的愿望,又怎么可能去要求自己的每一步都像天使一样纯洁无邪?既无愧于良心,又把生活经营得风生水起,只是一种理想。
经过了漫长的思想斗争,舒展终于憋出一句:“对不起。”虽然她的真心苍天可表,可老板娘却不准备领这个情,而且更加愤愤不平。从这个意义上讲,老板与员工之间的真心,有点类似于嫖客和妓女的关系。价格合适、服务满意,那就皆大欢喜;反之,还可能出现提上裤子不认账的龌龊事。而今,老板娘在感觉自己被伤害的前提之下,觉得舒展这句“对不起”根本分文不值。她不会因此而忘记舒展的“不忠诚”,而舒展也不会因为她的原谅而就此死心塌地。
最后,老板娘给了舒展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如果你决定签合同,就好好在这里干,我也忘了今天的事,不再追究,并且还会重点培养你;如果不准备签了,那好,现在就给你算清楚工资,马上走人。”
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在没有下家之前,轻易撤退是不明智的,这极有可能让自己困死在到达下家的路上。跳槽本就有风险,行动务必要谨慎。在这件事情上,舒展承认自己做错了。不是不该去找下家,而是不该让不相干的人知道,尤其是现任同事。可她不但让人知道了,还没有丝毫的危机意识。于是,一件本不易太早公布的真相就这样第一时间捅到了老板娘耳朵里。事已至此,舒展骑虎难下。《锋·尚》那边还没有消息,如果不成,那么,现在已经得罪了老板娘,就算顺着她给的台阶下了,也势必会对以后的“前程”造成影响;如果成了,此时大可以姿态很高地辞职,人往高处走,这是本能,无可指责。可问题是,它成还是不成,直到此时依然是个未知数,而舒展,却已经被“逼”着到了必须作出选择的时候。她这两个多月的努力,极有可能会因为她的选择而化成泡影。“损失”这个东西,是相对的。如果此时你面前有一张巨大无比的饼,那么你丢掉手里的烧饼倒不会影响什么,因为你已经直观地看到了前景。在满足感之下,你丢掉的烧饼甚至都不能称为损失。可如果你手里只有一个烧饼,而预计能到手的大饼还潜伏在遥远的地方,那你不慎丢失烧饼的后果将会被加倍地放大,“损失”就不可估量了。在前无退路、后有追兵的情况下,舒展咬咬牙说:“我不签了!”
老板娘的表情在那一刻彻底僵住了。如果说她之前的愤怒只是一种表演,那么她现在绝对是真情流露、童叟无欺。因为她压根就不相信舒展能被《锋·尚》那样的杂志录用!而她认为,只要自己借机对舒展稍微施加些压力,不但可以打消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还能起到很好的精神“镇压”作用。这些“镇压”,对舒展这样“心气过高”的女孩子是非常必需的。可是,老板娘万万没想到,舒展居然会“没数”到直接甩手不干的地步!既然如此不识好歹,她也没必要再讲情面了。
老板娘拂袖而去,把已经下班的出纳喊了回来,让她给舒展算清工资。
舒展回到店里的休息室拿自己的私人用品时,吴倩躲躲闪闪地不敢看她,而店里的其他人也神色各异地看着她。有的若无其事,有的幸灾乐祸。倒是老好人徐建军维持了一贯的风格,依旧热情如初。舒展虽然脸皮已经厚到了一定程度,但面对此情此景,还是忍不住象征性地失落了一下。谁不想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得到点拥抱和留恋?这固然归结于人情的冷漠,但自己人缘不好也是事实。想到此,舒展又小小地检讨了一下。
出门的时候,舒展回头看了躲在验光室不敢出来的吴倩一眼,觉得还是应该跟她告个别。于是,她又返回去找吴倩。徐建军一看她的路线,马上就紧张起来了:“舒展,大家同事一场,你……”舒展停下来笑了:“就是啊,同事一场,又处得不错,该告个别吧?”徐建军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舒展,店里的其他人也突然间来了兴致,眼睛都齐齐地盯住了舒展的动作。
吴倩低着头,还是不敢看舒展。
舒展有一刻真想骂她,但这件事情是自己让她知道的。授人以柄,又有什么资格抱怨别人的出卖?所以,舒展只是笑着说:“吴倩,我辞职了,再见。”
吴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语无伦次地说:“舒展,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没管住自己的嘴……”
“没事,以后注意就是了。我走了,再见!”
虽然装得如此洒脱,可舒展心里的郁结却是不言而喻的。她抱着自己那点可怜的东西往家的方向走,将要到家时停了下来,蹲在路边开始发呆。又失业了!舒展想到父亲的愤怒、母亲的唠叨、人才市场的拥挤、遥不可及的未来,就感觉到太阳穴在隐隐作痛。
难道同事真的信不得吗?为什么总是在奉送出满腔善意的时候收获无情的背叛呢?舒展一时间说不上来对吴倩的“友谊”是不是一个错误。人与人之间,不就应该真心换真心吗?这是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一直被奉为金科玉律的宗旨啊!为什么放之职场而不准?“我错了吗?”舒展问自己。谷郁说:“你必须记住,对待同事,你要把‘真心’看得比你的处女膜还重要。”
是吗?
是的。同事不一定不可信,但与同事成为朋友却需要时间和契机。因为你们共处于一个名利场,有着必然的利益冲突和矛盾。在没有解决这些问题之前,你们只能对对方怀有着本能的敌意和怀疑,这才是安全之道。
舒展记住这个教训的时候,已经为此而失业了。诸位看官呢?是不是也有必要慎重考虑一下?
从辍学到现在,对于舒展经历的所有事件,父亲只会奉送两个大字:活该。在舒展的父母看来,找不到工作、挣钱少、工作辛苦、失业……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放着好好的大学不上,非得出来受这份洋罪,还自以为是在进行什么伟大的事业。幼稚!既然有胆做,就要有胆承受后果。这不,“报应”来得既激烈又迅猛。舒父在佩服自己高度的预见性的同时,也不忘用愤恨的语言表述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恨铁不成钢。舒展向来很抵制父亲那种非得要把她打压到极致才痛快的暴虐摧残式教育。可现在,她真有股回家让父亲臭骂一顿的冲动。在自尊心被攻击得七零八落的羞愤之下,再次积攒起勇往直前的信心。舒展苦笑了一下,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知耻而后勇吗?”
接下来的两天,舒展又开始忙着找工作,不外乎还是那几个工种。五月的天已经有些微的暑气,正午走在路上,常常会感觉口干舌燥。从去《锋·尚》面试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天的时间。舒展在等待和找新工作的双重煎熬中越来越不安。一个20岁的女孩儿,还缺少应对危机的能力。她抓着一张《晨鸿信息》蹲在路边啃一块干巴难以下咽的面包,泪水直在眼睛里打转。一个草根女孩,就这么难生存吗?舒展一直是个骄傲的人。可现在,她深刻地体会到:“骄傲”这种性格,并不具有生存的优势,相反还可能会成为累赘。因为“骄傲”的人面对现实的打压会更加痛苦。舒展想到昨天晚上父亲的电话,想到他咆哮着说“不行就滚回来”,真是越发头疼。父亲的时限是五月底,说如果舒展在五月结束之前找不到工作就回家,然后进他安排好的工厂上班。五月底?快到了吧!还是抓紧时间去找工作吧!
舒展站起来走了没几步,迎面走来了一个人。哎,这不是《锋·尚》那个奇怪的中青年吗?很显然,中青年也认出了舒展,竟然面带喜色地打招呼:“哎,你,是不是叫舒展?我正想找你呢。这两天我家里有事,也忘记给你打电话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来上班吧?”
舒展乐了。怪人遇上怪人,总会有种亲切感。霎时,舒展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兴冲冲地跟着中青年上了他那辆东风标致,立刻上岗。
中青年叫冯闯,是《锋·尚》的主编,当年炮制出那番轰动的“仇贫”理论的就是他。此人曾在北京混过三年,只因父母多病,故而回乡创业。按照潍坊这个地方的标准看来,他有点“怪”。可怪归怪,冯闯还是蛮有想法的。
却说舒展,虽然如愿以偿地进了《锋·尚》,可面临的问题却非常严峻:第一,她还不能熟练地使用电脑。似乎除了开关机以外,电脑的其他功能都很陌生。而且新学会的五笔也半生不熟,一分钟只能打三四十字左右;第二,她能拥有的时间有限。冯闯说,因为看她写的东西还不错,有点潜力,所以愿意破格给她个机会试一下。可既然是破格,她也就要付出破格的代价。别人的实习期是三个月,她只有两个月。不止如此,冯闯还说,希望她在最快的时间内成熟起来,如果达不到他预期的标准,就等于是自动放弃了机会。第三,“竞争对手”很强大。据冯闯说,这位同样来竞聘文案编辑的姑娘叫索拉,在潍坊学院读中文,今年大四,马上就要毕业了。文笔不错,工作相当努力。而且,也是个时尚达人,对衣着打扮很有研究,做得得心应手。
冯闯明确地告诉舒展:她和索拉是二选一,只能留下一个。
当舒展昔日的同事心情复杂地羡慕舒展的好运气时,只有作为当事人的舒展知道:这份运气,比那烫手的山芋好不了多少。简言之,就是:时间紧、任务重。
可是舒展刚去上班的前几天,都把时间给“浪费”了:今天跟着摄影师去拍东西,明天学着帮设计师抠图,后天又要跟着去卖场挑衣服……整整一个星期,舒展都没点囫囵时间给自己。可有什么办法呢?领导安排的,只能服从。至于你的本职工作,既然暂时不能上手,就先帮帮别人吧。而反观索拉,却从来不做这些事情。理由很正当:正在做下一期的准备工作。
没办法,舒展只能把下班的时间充分利用起来。
那段时间,舒展下班后的行程一般是这样的:简单快速地吃点饭,然后去网吧里练打字,大约一个半小时;回到家后,再研究从杂志社里借来的杂志,并且试着写些东西。每天收拾完了准备睡觉时,差不多都12点了。第二天6点半,舒展又要准时起床。
如此紧密的时间表,把舒展和谷郁每天例行的交流压缩得所剩无几。渐渐地,谷郁只能在舒展刷牙、洗脸、洗衣服、起身上厕所的空当里争分夺秒地跟她说几句话。谷郁开始不乐意:“你这干了什么高档活,非得每天贡献18个小时?就400块钱,都不够你这么忙活的。”
舒展真是连搭理她的工夫都不舍得省,头也不抬地扔了三个字:“我愿意!”
可是她心里是不愿意的。从5月21号入职到月底,她除了帮冯闯打了一份稿子之外,再没做过与本职有关的工作。6月初,杂志印出来了,她又要帮着发杂志。舒展估摸着,这样下去一个星期又要没了,而自己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舒展决定做些什么。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
10
PK掉高材生
上学的时候,有一堂历史课讲到“巨鹿之战”,因为我上课开小差还传纸条,老师就让我站起来总结这场战役以少胜多的原因。我说:“很简单啊,项羽铆足了劲非要消灭秦军啊!为此再不惜代价,不就天下无敌了吗?”老师很头疼,耐着性子给我分析了半天。其实,不就是一句话的理儿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这种境况,还真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呢!要么在烈火焚烧中功成名就,要么在恣情燃烧下湮没无闻。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冯闯最近在忙着谈《潍坊晚报》的广告代理,天天见不着人影。舒展有心找他谈谈,却苦无机会。怎么办呢?别人各忙各的,都没空理会她这个“新来的”。舒展决定给冯闯打个电话。上午8点45分,舒展拨通了冯闯的电话:“冯总,您现在说话方便吗?”
“怎么了?快说!我只有两分钟的时间。”
“噢,我就是问问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写了篇稿子,想让您看一下。”
“我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嗯,这样吧,今天下午两三点钟我可能去公司一趟,到时候给你安排点任务。挂了!”
趁着冯闯还没回来,我们有必要认识一下这个杂志社的各色人等。说得系统一点,杂志社分为编辑部、设计部、财务部、客户部四个职能部门。虽然听起来煞是好听,可事实上并没有庞大的人员编制。编辑部目前有三个人:跟杂志社一起成长起来的“老”文案编辑隋唐,还处于实习期的索拉和舒展。设计部有三男一女:设计总监陈一飞(就是那位长相奇特的斗鸡眼)、设计师关芯和陆泉,还“混乱”地加上了摄影师李程。财务部只有一个人:会计师兼出纳丁姐。而客户部则包括客户经理段征及三个业务员于进、邱迟、郑新宇。
陈一飞是个有点小自私、小自大的年青人,关芯是个沉静勤恳却不怎么灵活的年轻女孩儿,陆泉是个见风使舵的机灵鬼,李程是个嘴上有点坏的小伙子,丁姐是个热情、没有心机的中年妇女,段征是个爽直的青年。
隋唐是那种生活上很优裕、精神上没负担的女孩儿,过得舒服而漫不经心,说简单点,就是她不需要太操心。这可是一种境界,多少人梦想都梦想不来。对隋唐来讲,这份舒展渴望得有点心虚的工作,只是一种消遣而已。她不缺钱,父母已经给她这个独生女挣下了足够的家底;她不缺爱情,有一个对她百依百顺的男朋友;她不缺姿色,在这个城市里属于比较抢眼的女孩儿;她不缺能力,至少是应付这份工作的能力。隋唐本身就是一个“潮人”,虽然生长在潍坊这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却有着天生的对时尚的敏感,浑身带“范儿”。在《锋·尚》,她干的是一份介于服装编辑和文案编辑中间的活儿,可以说做得还不错。但要说多好,也谈不上。对此,冯闯也不能做过多要求。因为隋唐对冯闯而言,有实在的价值;而反过来说,冯闯、《锋·尚》杂志,却还够上去重视的级别。这份工作,本来就是她打发时间的一种手段。有,就花点精力;没有,也无所谓。不过,隋唐人倒是不错,没有那种娇小姐的刁钻习气。可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真不会教人”。比如,对“时尚”这个概念还处于懵懂状态的舒展问她:上期的“波希米亚风”服饰系列为什么要以丝巾作为主打?隋唐的答案是:我也说不清楚,感觉吧!问急了,她就不好意思却毫无愧疚地说声:“我真不会教人。”OK,算了,跟她闲聊、结伙吃饭还可以,但工作上的事,就免谈吧,何必浪费双方的时间呢?
那索拉呢?她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姑娘,并且,专业功底也还不错。但她这人有个缺点,就是主见性太强,非常不容易沟通。当然,并不是说有主见不好,可凡事都有个度,一旦过了,就不太好看。特别是在你认为自己的想法是一种风格,并且还把它强行推销给别人的时候,就真是在找不愉快了。
比如,今天,索拉又与陈一飞杠上了。一个客户要做一个P(就是一面,P是英文Page的缩写)的硬广,陈一飞做好初稿后,觉得缺点什么,就让索拉给简单地配点文字。索拉痛快地应了。写出来一看,陈一飞说:“索拉,什么叫‘让人无限遐想却又百思不得其解的幻想勾出了盛夏的轮廓’?这太难懂了吧?你还是改得通俗一点,别人也好理解!”索拉回答:“通俗了就不美了,有文化的人不会不懂。”陈一飞说:“有钱的人不一定有文化,我们的杂志是给有钱人看的。”“陈老师,做设计你专业,可写东西我比你专业,我们要互相尊重对方的专业……”
年轻气盛的索拉与陈一飞展开了一番激烈的争论。陈一飞建议她考虑受众的接受能力,并且质疑她把晦涩当时髦的做法。索拉则认为执笔的人应该去影响受众,并且帮他们提升文化修养,难道别人不喜欢,自己就要违心地改变吗?陈一飞不是个很有口才的人,也拿不出足够的论据来反驳索拉那些他根本听不懂的理论,因此在气势上就“错”了。但他毕竟是设计部的总监,又是杂志社的“元老”,索拉雄赳赳地跟他较劲,在礼貌上说不过去。从索拉身上,舒展看到了自己:原来这个样子确实不招人待见。
趁着索拉不注意,舒展偷偷地跟陈一飞说:“陈老师,要不我再另写一个版本,让客户选择一下,看哪种感觉更对路子?”
陈一飞瞪着他的斗鸡眼赞赏地说:“好啊。”说罢还摇摇头感叹了两句,无非是“现在的年轻人没礼貌,不服管教”之类。最后,陈一飞把索拉和舒展的稿子同时发给了客户,让客户决定。果然,客户看过之后,选择了比较易懂、又不失雅致的那版。
陈一飞指着客户的修改意见,唾沫星子四溅,洋洋洒洒地喷了索拉一脸:“看见了吧?跟你说你不信,客户不认,你写得再好有什么用?”
索拉没说话,回头狠狠地瞪了舒展一眼,相当不屑。舒展硬着心肠对她笑了笑,表现得非常无辜。这倒不是因为她迅速地“成长”了,而是想以这种方式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和不安。而且,有了前几次不成功的职场经历,舒展总得多少有点进步。
下午2点一刻,冯闯气冲冲地回来了。他拿起他那个超级大茶杯咕嘟咕嘟灌了一气,然后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就连讲带比画地说开了:“我靠,你们猜我今天见了个什么东西?神经病加下三滥!”
他随手从包里扯出一条手绢,胡乱地擦了下脸,又接着说:“昨天梁姐给我打电话,说给我介绍个人,他想做一套VI。我说行啊,没问题。今天中午就见上了。”
……
“那男的长得跟四喜丸子似的,居然穿成许文强那样,还叼了根牙签。我真看不下去了,这不是糟蹋我偶像吗?好,我忍了,谁让他是客户呢?是不是?”
……
“哎,你猜怎么着?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和你们梁总可是十几年的朋友,你要想坑我,可就真是缺心眼了!’”
……
“他妈的他才缺心眼儿呢!我什么事都没干,怎么坑他了?好,我再忍了,客户就是上帝嘛。是吧?我说,徐总您真会开玩笑,我坑谁也不能坑您呢!是吧?他咧开嘴一笑,露出俩大金牙,说:‘我就是考验你一下,看你是不是实诚。’”
……
“你们看,谁缺心眼?靠,我真想拿水泼到他脑袋里,给他洗洗脑子。”
陆泉赶紧给冯闯添上水,一边还忙不迭地说:“冯哥你先消消气儿,别和他一般见识,慢慢说。”
冯闯又抓起杯子喝了口水:“我寻思着他摆摆谱就说正事了,哎,你说怎么着?他给我讲起基督来了。……从包里抠出一本《圣经》,一会儿耶稣、一会儿犹大、一会儿诺亚方舟,叨叨个没完。还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现在还不是上帝的子民,我真替你担忧啊!’……我呸!我不是上帝的子民我一样长大了,一样过得很好,用得着他替我担忧?”
“然后呢?”陈一飞插了一句。
“然后?然后我说:我已经有信仰了,不能移情别恋。嘿,他又来劲了。说什么‘上帝是宇宙间唯一的真神,你信仰异教就是在犯罪。’噢,还有,说‘你用移情别恋四个字来形容你所谓的宗教,就是不虔诚。为什么不虔诚呢?因为它没有足够的魅力吸引你……’你说他是不是有病?我有没有信仰、虔不虔诚关他屁事?我不信耶稣他就不能安享晚年了?”
陆泉气愤地接口说:“他真是有病!脑子不好使吧?肯定是刚从昌乐(潍坊地区的精神病医院在昌乐)跑出来的。”
陈一飞问道:“他不是梁姐介绍的吗?梁姐不知道他什么德行?”
“我找了个借口说是去上厕所,就给梁姐打了个电话。梁姐说,这个姓徐的是她老公的朋友的朋友,不是特别熟。前段时间到处吆喝着说要做VI,梁姐听说了,就跟他联系上了,又介绍给了我。”
“那他见你就是想发展你信耶稣?”
“反正我没感觉出他想做VI的意思。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他:‘听梁姐说,你想做一套VI?’……哎,他不乐意了。说‘年轻人怎么这么急功近利啊?光想着赚钱,却不去救赎你罪恶累累的灵魂?’……我靠!我怎么就罪恶累累了?是!我吃肉、我做不了雷锋,但人家捐款的时候我捐,有老太太过马路我也能扶上一把,别人有困难我还同情,算不上大善人,起码没做过坏事吧?他以为他信了耶稣就成上帝了?就能判我有罪?”
陈一飞越听越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像舒展这个层级,却是不敢笑的,只能老实地做个听众。
“那你怎么脱身的?”陈一飞问道。
“怎么脱的?我尿遁的。借口上厕所把账结了,然后就跑了。出门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有事,改天再听他布道。”
陈一飞笑得直喘气:“难不成他看你长得比较善良?不像啊!他要是招你做土匪,还比较可行,怎么能让你信耶稣呢?”
“我也这么想啊!他今天要是拉着我去参加恐怖组织,搞不好我一激动,就去了。他信上帝信糊涂了才来发展我……”
待冯闯从这件事的“打击”中恢复过来,陈一飞就传达了他与索拉争吵的始末。本着打压索拉的目的,陈一飞还特意强调了舒展的“急中生智”,肯定了她多个心眼“备份”的机灵。索拉耷拉着眼皮无所谓地忙自己的事,可舒展却坐立不安。感觉自己不是在受表扬,而是在受批判。
末了,陈一飞说了这么一句:“我知道我管不着索拉,你得管呀。”冯闯向来偏爱索拉,以至有人在私底下猜测两人的关系。因此,舒展很拿不准他会怎么处理。
冯闯先回头对舒展说:“你还挺积极的。”然后,就例行公事地说了索拉几句,并且终于给舒展分派了一个任务。
舒展终于如愿以偿接了第一单任务:某知名女式内衣的品牌故事。客户的要求是:美,但不能不真实;明确地传达出品牌理念,但不能太生硬。其时,舒展对于“品牌故事”的概念还很模糊。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到第九次,客户终于勉强认可了舒展交上去的稿子。这个结果让舒展非常沮丧。在此之前,她并没有深刻地体认到“找感觉”的艰难,以为自己读过的万卷书好歹也能派上点用场。可一旦真的下手去找,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写得太“文”了,客户看不懂;写得太“白”了,又不美。女人——内衣——享受——情调,这些字眼串联在一起,就成了一个香艳柔软的故事。是吗?可问题是,这个故事怎样发生才精彩纷呈、高潮迭起呢?反反复复折腾了N次,舒展一直高昂的战斗情绪渐渐开始走低。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她想起了面试时对冯闯说过的话,想到了那时对自己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的自信,此时看来,有点像讽刺呢!不过,冯闯倒是没挖苦舒展,还安慰了她几句。如此一来,舒展反而更有压力了,觉得自己辜负了他。
不过,舒展有个好处: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和事,通常有一种近乎生猛的执着和勇气。她允许自己偶尔失败,但不会放任自己持续失败。那段时间,舒展手里不多的银子大部分花费在了购买时尚类杂志、报纸上,一有时间,就端出来念念有词。倒不是死记硬背,而是顺着别人的思路去感受别人的思维,而且,还可以熟悉一下各类专业术语。凡事有一就有二,舒展的“感觉”在那令她无比尴尬的九次之后,终于姗姗地迟来了。慢慢地,她可以参与的工作越来越多。
但是,因为陈一飞与索拉那件事,本来就对舒展非常冷淡的索拉,更是“恨”上了她。跟她说话,她也搭腔,但就是永远带着股不咸不淡的疏离。也对,既然是竞争对手,怎么可能亲近得起来?
舒展很是郁闷。她虽然与索拉面临着“你死我活”的争斗,但毕竟不想跟她扯破脸皮。于是,她想方设法跟索拉修复关系。这天,舒展好不容易有了点空闲,就兴致勃勃地搬了张椅子坐在了索拉跟前,想要交流一下。索拉回头看了她一眼:“有事吗?”“没有,就是看看。”索拉硬邦邦地说:“我工作的时候不希望有人打扰。”唉,舒展就有点小尴尬,认为自己的不当举止影响了别人的工作。可是,在她们进行这番对话之前,索拉正隔着办公桌与丁姐讨论可乐鸡翅的做法。难道对手就不能和平相处吗?不是绝对不能,是非常不容易。对手间的相谈甚欢,多是一种假象。
不得不说的是,在前几次不愉快的职场经历刺激下,舒展的人气“旺盛”了许多。职场固然不会温暖得像三春的太阳,但也没冷到刺骨。在这两种温度中间,其实我们可以适度地去对别人好,在一种相对的和谐下,享受战争中难得的温情。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气”也是一条后路。所以,无论是在坤威还是在明仁,人气不怎么高涨的舒展,就算顶着“潜力股”的硕大招牌,也从来都不是领导的首选。那么,在这方面吃过亏的舒展,自然不准备继续执迷于这样的错误。这一点,对舒展来说是有些难度的,因为她不会刻意地去对别人好或者不好。那怎么办呢?舒展想起了一句老话:“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锋·尚》的诸位同仁,就看到了大部分情况下笑眯眯的舒展,看上去说不出的喜庆。并且,舒展还把这种风格一直延续了下去,让她之后的同事们享受到了她和煦的微笑和无时无刻的好心情。虽然有时候笑得很累,但它永远不失为一种保护色。而在当时,这种手段对舒展是很有帮助的。同事们愿意跟她聊天,愿意跟她一起配合着工作,愿意让她帮一些不大不小的忙,相对的,舒展也得到了更多学习和锻炼的机会。
有一天,陈一飞急着要交一批活,设计部的三个人根本忙不过来。索拉提着新的策划案悠悠然去了卖场,声称去看衣服。舒展仔细算了一下,对陈一飞说:“陈老师,我手里的稿子都是明天上午交,相对不是那么急,要不我先帮你抠图吧,晚上再加会儿班赶赶稿子。”
陈一飞非常感激,赶紧让关芯传了一部分图给舒展,还不忘恨恨地说了索拉两句:“早不去晚不去,偏偏现在去,真够贼的。”别人都随声附和,倒是一向被索拉打压的舒展,还替她说了句好话:“她可能突然来灵感了,没办法。”
那天晚上,舒展忙活到11点多才把手里的稿子赶完。陈一飞特别愧疚,一个劲地说:“小舒,真不好意思,耽误你下班了,改天请你吃饭。”舒展笑笑:“没事,其实晚上写更有灵感。”
一转眼,舒展来《锋·尚》已经一个多月了。忙乱中,她间或有空想想自己与索拉的“竞争”,那个结果依然是雾里看花。既然猜不透,就努力去做吧。
这天,杂志社里来了位面目和善的中年妇女。隋唐跟冯闯出去了,男士们集体在外面抽烟,丁姐去了银行,索拉不知去向,关芯请假了,办公室里只有一个舒展。看到来了客人,舒展赶紧起身接待,把客人让到沙发边坐下,又给她泡好茶。“客人”和气地问:“你是刚来的吧?我没见过你。”
舒展点点头,笑着说:“是,刚来一个多月。”
“客人”说:“行,你忙吧,我在这儿坐坐就行,冯闯一会儿就回来了。”
舒展回身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拿了一份《周末画报》递给“客人”:“您看会儿报纸吧!”
一会儿,陈一飞他们回来了,看到沙发上的人,惊奇地说:“梁姐,你怎么来了?”
舒展这才知道,这位中年妇女,就是他们的董事长梁子韵!
梁子韵一边翻着报纸,一边招呼陈一飞到她对面坐下,随口问道:“今天人怎么不齐?”
陈一飞说:“关芯请假了,丁姐去了银行,隋唐跟着冯闯出去了,索拉……肯定是又跑出去了!上次冯闯就是在吃凉皮的小摊上把她抓回来的。”
梁子韵抬头问道:“索拉经常跑出去吗?”
“可不是吗?经常就不见人影儿了,上次一个客户在这里等了她一个小时才等到。”
梁子韵再没问下去,跟陈一飞闲聊了一会儿,索拉、隋唐与冯闯先后回来了。梁子韵只是看了索拉一眼,什么也没说。
说真的,陈一飞在梁子韵面前指责索拉的时候,舒展心里一直在打鼓,她不知道陈一飞为什么会那么说。索拉得罪了陈一飞,这点大家都知道。可是,陈一飞如此明目张胆地说索拉坏话,却有些不地道,并且,还不可避免地会对索拉造成恶劣影响。那么,直接受益人是谁?毫无疑问,就是舒展。可是,这样得来的胜利,有成就感吗?舒展有些别扭。她自信自己的文字功底不弱于索拉,更喜欢以作品取胜。走别的路线,即便是胜了,她也觉得胜之不武。
不过,那天之后,冯闯并没有找过索拉,一如既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舒展心里才舒服了一些。倒是陈一飞,有一天中午趁着吃饭时,掏心掏肺地跟舒展聊了好久,大意是:他那天在梁子韵面前揭露索拉,是想给舒展创造更多的机会。董事长不喜欢,冯闯也不好硬保。在工作中,“做人”与“做事”同样重要。所以,索拉被赶走是迟早的事。当然,他做这些并不是为了要舒展感激,只是觉得舒展人不错,有心帮帮她。
可在舒展听来,陈一飞此番言论,就算不是“邀功”,也存了“要赏”的心思。那一刻,她有些厌恶这个长相难看、又故作高尚的男人。她可以感觉出来:陈一飞之所以帮她,并不纯粹是因为她人好,而是要报复索拉,含了挟怨报复的成分。这样的一个人,你得罪得起吗?他不是个坏人,但也谈不上是好人。舒展曾经听过一句话,叫“善良的最高原则是保持受施者的尊严”。如果把自己做的好事拿来作为交换的筹码,就失去了行善的真正意义。很明显,陈一飞这动机不纯的“善意”行为,并没有换来舒展真心的感激。相反,自此以后,她还对陈一飞存了防范。
那天的午饭,是舒展埋的单。128块,在结完账的瞬间,舒展有一刻很唾弃自己。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她认可了陈一飞的行为?还是用这笔钱买断了自己的良心?她说不清楚,只是很懊恼。难道就不能单纯地写点东西吗?
这天,冯闯隆重接待了《锋·尚》的大客户——本市著名大型商业集团的宣传部总监汪中则。汪中则是个40多岁的中年男人,身高、体型、相貌都不错,如果再年轻个十几岁,绝对是一众女生的梦中情人。可惜的是,他不但早“婚”了,还有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儿,一家人过得好不幸福。舒展第一眼看到他,有点小小的心猿意马:这样的一个好男人,怎么是别人碗里的菜了呢?现在自己惦记一下都有犯罪感。唉,无缘哪!
此次汪中则来,是为了他们集团新投资开发的Shopping Mall项目,准备在《锋·尚》连做15P的广告,6P的硬广、9P的软广。因为集团上下对这个项目非常重视,汪中则才亲自过来与冯闯碰头。冯闯自然也是严阵以待,生怕怠慢了这位大客户。最后,冯闯当着汪中则的面,安排了工作任务。其中,软文部分:隋唐5P、索拉2P、舒展2P。
在此之前,舒展并不知道Shopping Mall为何物。接到任务后,舒展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研究Shopping Mall。先搞明白定义,又反复看别人写过的文章,再到项目的施工地点现场考察,还打电话与汪中则的助理沟通了几次。到第二天晚上,舒展就着一杯又一杯的咖啡开始动笔,写完后天已经蒙蒙亮了。
初稿交上去后,汪中则给冯闯打来电话:“那篇《向城市生活投诚》是谁写的?”
冯闯反应了片刻,说:“是那个叫舒展的小姑娘。”
汪中则说:“剩下的几篇都让她写了吧,我感觉还不错。”
这个电话打来时,舒展就坐在关芯旁边看她修图。听到提起自己的名字,舒展的心一下子提了上来。她不清楚客户为什么要提她,也不知道冯闯那声“好”是什么意思。别人已经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她,关芯更是低声地说:“说你呢!”舒展扭头看向冯闯,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冯闯喝了口水,快步走到舒展跟前,两手重重地拍到她肩膀上:“汪总说,那几篇Shopping Mall的稿子都由你来写。姑娘,继续努力哟!”
舒展的心重重地落到了实处。唉,这感觉真他妈的爽啊。舒展在心里用这种方式隆重地庆祝了一下。可在面上,她还是要尽量平静地说:“是,我一定尽力。”
一个昏沉的下午,冯闯把索拉叫了出去,说是请她喝杯咖啡。两人一走,办公室里就“炸”了。陈一飞挤眉弄眼地问舒展:“你猜冯闯叫她出去做什么?”“不是说了要喝咖啡吗?”
陈一飞一脸“你真不开窍”的表情,皱皱鼻子说:“那怎么不叫上别人,单叫她?”
陆泉已经贼笑着摸到了舒展身边:“快别装了,再装就过了,谁不知道啊!”
舒展摇摇头:“我还真不知道。要不你提醒提醒?”
陆泉一摆手:“那我也不知道。”
倒是丁姐,沉不住气先开了口:“不是想开了小索吧?”
陆泉一拍舒展:“你看,丁姐都看出来了,你还装!”
说实在的,虽然舒展也模糊地感觉到了这个意思,但不好张口从她嘴里说出来。所谓“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只是一句假、大、空的官话而已。要不然,各国的选手也不会为了那个“第一”冒着各种危险注射兴奋剂。而明眼人都知道,冠军和亚军握手时,那种不加掩饰的兴奋多么明显。但是,每个人固然有为自己的胜利喝彩的权利,却也应该适当地对对手保持一些人道主义的同情。
所以,舒展只是惊异了一下,就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冯闯就气冲冲地回来了,拖了张椅子直接坐到舒展跟前:“‘云水间’的稿子写好了吗?我看看!”
舒展赶紧调出来给他看。可是,冯闯却明显看不进去,只粗略地扫了几眼,就说:“算了,待会再看吧。气死我了,气得我胃疼!”
陈一飞和陆泉相视一眼,很默契地围了过来:“怎么回事?”
“老陈,你说句公道话,我对索拉怎么样?”
陈一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挺好啊!”
“她今天在楼下的SPR跟我吵起来了。我让她走,那是她自己赚的,跟我没关系。上班时间无缘无故溜出去,被我抓住过两次、被梁姐抓住过一次,还跟你吵过好几次。平时也劲劲儿的,好像谁都欠她的。现在怎么着?说我赶她走,说我压榨完她的劳动力以后就扫地出门。还说她那一身毛病是‘个性’,我是在剥夺她的‘个性’。靠,什么逻辑!”
陈一飞说:“你以前不是挺喜欢她的吗?”
冯闯脸一红,有点激动:“我实话跟你说吧老陈,我对她好,是因为她长得挺像我的初恋女友,我狠不下心来。就是今天,我让她走,也是找一个比较体面的方式,想让她更能接受一点。甚至,我还帮她联系了一份新工作。她倒好!不但不领情,还说不接受我的施舍。今天下午SPR本来就没几个人,她那么一嚷嚷,所有人都看我,好像我多么无耻一样……”
陆泉又溜到冯闯身边安抚他:“算了冯哥,你就当是做了个噩梦,别跟她一般见识。”
冯闯很激动地纠正说:“我最生气的是——她完全破坏了我初恋女友的形象。”
这下,办公室里的人沉不住气了,哄堂大笑,就连不方便发表意见的舒展,也憋不住咧开了嘴角。
索拉要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准备送她,场面很是凄清。特别是在她收拾东西的时候,陆泉还在旁边起哄,说一些阴阳怪气的笑话。舒展看着不忍,最终还是在索拉出门的瞬间赶过去,把她送到了电梯口。看得出来,索拉刚哭过。她瞪着红红的眼睛对舒展说:“我最瞧不起你这种人,平时装得闷不坑声,暗地里使坏,害了人还出来装好人。”
对这项指控,舒展真是一头雾水,她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如何使的坏。可她向来不愿意去向别人“解释”:如果有足够的信任,并不需要解释;如果没有,再多的解释都是徒劳。那么,此时舒展也不准备为一个不相信她的人破例。所以,她只是帮索拉摁下电梯,说:“不管你信不信,我都真心地祝你以后一切顺利。”然后就回去了。她还有很多的事要做,没有工夫在这里安抚别人。“我心肠硬了,可是这个回合我赢了。”舒展安慰自己说。
舒展正式在《锋·尚》留了下来,成了一个在外人眼里看来很高档的小白领。
有一天早上,舒展去公司楼下的小摊上买早点时,遇到了在那里喝豆腐脑的冯闯。他亲切地招呼舒展坐下,说吃完了一起上去。她抬手看看表,离上班还有25分钟的时间,应该来得及,就愉快地答应了。
冯闯一边哧溜哧溜地喝豆腐脑,一边随意地与舒展闲聊:“舒展,我听老陈说,你每天都来得很早?那晚上岂不是要很早睡?”
舒展也一边吃着肉火烧,一边口齿不清地回答:“没有,……我一般每天……只有六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干嘛啊?看电视?”
“不是……看书……写点东西。”
“看什么书?”
提到书,舒展来了劲头,把肉火烧一放,就兴致勃勃地聊开了:“什么都看啊!名著、哲学、历史……哦,我最近在看茅于轼的书,挺有意思的……”
“你先别激动,啊,我又不是不让你说。我也挺喜欢茅于轼的,他的想法挺不错。你看的哪一本?要不看完了我看看?”
“……”
这顿早餐,是舒展进入《锋·尚》后与冯闯相处最融洽的一次。说着说着,舒展突然觉得:唉,这位诡异的中青年也不是太丑,哦?
事后,舒展总结了一下她胜出的原因:第一,在实力相差不大的前提下,领导愿意选择更容易相处的同事。第二,她比索拉更努力,并且让领导看到了这种努力;第三,她的工作态度比较端正,看起来很敬业。
许久以后,她也从冯闯那里得到了证实。这,已经是后话了。
11
雷锋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这年头,聪明人太多,傻子明显不够使了。所以相对的,像我这种“傻子”就格外受聪明人青睐,要不然,怎么对比出他们的聪明才智啊?想明白这个理儿时,我已经娱乐了聪明人好久。而在这一刻,我心目中矗立许久的偶像——雷锋叔叔,也轰然倒塌。我发现,他,可以用来崇拜,但不能拿来模仿,要不然早晚得吃亏。人嘛,对于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总是格外推崇,认为那是一种高度。其实,谁知道这种高度的背后藏着怎样的心酸呢?反正我做不了活雷锋,特别是在我常年混迹的办公室里,因为那里根本不需要。
万事开头难。就是说,只要走出了第一步,以后就不会那么麻烦了。对于这个真理,舒展是不敢推翻的。可是,唉,怎么说呢,她有时候就发现它不会像丰碑一样,永远地屹立在那里。因为开头的那第一步,可能只是一个开始,而接下来的麻烦同样不简单。比如,你学会了拼音,就要面对写字的挑战;学会了写字,又得钻研组词;组完了词,造句的麻烦又接踵而至……这困难,简直是源源不断地循环。在这样的背景下,你心里那点成就感常常就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喉咙里,非常难受。再比如舒展,刚“挤”走了对手,就发现她又要急迫地面对办公室政治——人事即政治嘛。而这,又偏偏是她一向都不擅长的。
舒展向来有些说不上好坏的习惯,比如,顺便帮别人干点活,与别人共同犯了错误时抢着承担责任。即使是上班了,也依旧“痴”心不改。这不,又吃亏了。
《锋·尚》没有专职的保洁,最多就是每周请物业来清洁一下地毯,平时都是由内部员工自己打扫卫生。除去业务部,常年需要按时上下班的在职人员排了值日表:周一陈一飞;周二舒展;周三关芯;周四陆泉;周五李程;周六丁姐和隋唐。
就是值日这件事,因为舒展这个无法定性的习惯,而让自己小小地堵心了一次。
舒展每天都习惯提前15分钟到公司,值日的时候更是提前半小时。不巧的是,陈一飞有个习惯是迟到。平时迟到不说,值日的时候也不注意。可办公室不收拾不行啊,难看!几乎每个周一,舒展到了办公室后,发现陈一飞的位子上空空如也,就自动自发地开始忙活:扫地、擦桌子、归置一下桌面、倒倒垃圾。好在办公区也没大得离谱,一个人收拾下来,大约需要20分钟左右的时间。舒展从来没把这件事当成什么,只是举手之劳,觉得并没有标榜的必要。没人收拾,她看着乱糟糟的还难受。陈一飞发现后,也曾在口头上夸奖并感谢过舒展的勤劳。舒展只是随口客气了一下,再没往心里去。可是,她没想到啊,别人跟陈一飞一样,也养成了一种习惯:反正舒展会收拾,没关系……渐渐地,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大家都迷上了迟到或者踩点上班。而他们坐下的时候,舒展差不多已经收拾完毕了。开始的时候,还有人象征性地口头感谢一下,但时间一长,再没有人提及了。而舒展,也几乎成了《锋·尚》杂志社的“专职保洁”。当然,这并不是说别人在故意欺负舒展,而是存在一个劣根性的问题:热爱劳动的人少、乐于偷懒的人多。当这些乐于偷懒的人发现一个并不计较劳动多少的人之后,就会对他产生依赖。舒展,就是“被依赖”了。直到有一个“意外”出现,舒展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不合理。
有一天早上,舒展坐的公交车坏在了东风街上,等到恢复正常时,已经是早上7点45分。舒展下车后像冲锋一下地跑,终于没迟到,与陈一飞一起踩着点进了办公室。没想到,向来是9点到的冯闯已经早早地到了,并且还一边收拾着一边发火:“今天谁值日?不知道提前来打扫卫生吗?今天有客户要来,一会儿就到了,让人家看见像什么样子?”
别人也在手忙脚乱地帮着收拾,却都不搭茬。
舒展的大脑迅速抓住了客户马上要来的重点,放下包后就去抓抹布准备擦桌子。这时,陈一飞说了一句:“小舒,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都没有时间打扫卫生了。”
舒展一愣,条件发射式地解释了一下晚到的原因:“路上车坏了,修了好半天……”之后,才突然间发现刚才这个对话有点问题:冯闯是不是在问谁值日?陈一飞这么一问,自己又这么一答,岂不是在变相地回答了领导那个问题?也就是说,之所以出现现在这种情况,是自己的责任?这,好像不太对啊?可从理论上来说,陈一飞的问话又很“无辜”,你可以理解为:你今天来晚了,所以没有时间帮我打扫卫生。但是,在不了解情况的人听来,可能是另外一种意思:你今天来晚了,所以没有时间值日。而我这么问出来,是帮你在领导面前开脱,以证明你并非是诚心的。而冯闯——舒展的领导,就属于这种不了解情况的人。
舒展看向陈一飞,陈一飞已经手脚麻利地拿着垃圾桶去倒垃圾了,一边走还一边说:“快帮着打扫打扫,一会儿就行了。”
这次,他又省略了一个主语:我。
冯闯倒没太追究什么,只是强调了一下认真值日的必要性,并且重点提醒了舒展一次。但这件事,却让舒展觉得不太舒服。她顺手去做的时候,是没有想过别人的“报答”或“感激”,但也不曾想过这件事会成为自己被“指责”或“顶雷”的理由。自己帮了忙,就要长久地负责到底吗?一旦不帮,就是犯了错?舒展有些膈应。她不低俗,但也没高尚成圣人,这点计较,她还是有的。所以以后,再顺手去干活的时候,就不是那么愉快了。
因为她的积极性不高,紧接着又出了一件事。周四,舒展到办公室后,因为急着要赶一篇稿子,就简单地只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办公桌,就开始写稿。陆泉到了之后,看到舒展端坐着写稿,似乎很不适应,提着抹布从舒展旁边走过,笑嘻嘻地说:“小舒,你今天怎么不打扫卫生?”
被打断思路之后,舒展有一段短暂的迷糊,反应过来之后心里挺堵:“今天不是你值日吗?”
“是啊是啊,我没说不是。我是说你怎么不帮着打扫一下,我不是来晚了嘛?”
被打扰了已经有些不悦,再受这番言论的刺激,舒展招牌式的微笑有点挂不住了:“那也得看我有没有心情,有没有时间。你自己值日不好好记着,就盼着别人帮你忙吗?”
陆泉是个“油子”,见苗头不对,也不好硬抬杠,就不软不硬地回了句:“小舒,你可真开不起玩笑,我又没求着你帮忙,只是这么一说,你激动什么?”
舒展有些无语。她觉得这样的话题再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就索性结束了争辩:“小心打扫不完被冯总抓到。我还有事,你找别人聊天吧。”
自此以后,舒展对“顺手帮别人”这件事有点感冒。小事都这样,大事还了得?她不太喜欢被别人认为自己“应该”怎样。这恐怕也是雷锋叔叔百年难得一遇的原因。谁有那个胸襟去包容别人对自己理直气壮地“求助”呢?像打扫卫生这件事,你顺手帮了别人,不一定能收获多少感激或者好人气;不帮,也不会让自己遭到排挤。偶尔为之,或许会制造点惊喜。形成习惯,反而是在糟蹋自己的善良,何苦呢?“凡事讲个度”,舒展这么告诉自己。
自从Shopping Mall之后,汪中则那边的稿子经常指名要舒展写。有了这个大客户“撑腰”,舒展的胆气也壮了不少。其间,汪中则与舒展有过几次接触,彼此印象都还不错。当然,这种“不错”跟暧昧无关,纯粹是一种友善的好感。冯闯戏称他们是“书友”,因为汪中则与舒展一样,都喜欢看林语堂的书。汪中则还帮舒展申请了一个QQ,方便他们在网上交流读书心得。舒展一直相信:读书人的交往比较纯粹,没那么多算计。所以,她一直很坦然。当然,她也不否认:汪中则确实是她理想型的男人。可有什么用呢?这个“理想”早就被别人攻克了!自己又没有夺人所爱的嗜好,还不如享受那份带点遗憾的念想呢!而且,因缘巧合之下,舒展又成了汪中则的女儿梦涵的知心姐姐。关系一复杂,相处起来就只能纯洁。
是这么回事。有一天,舒展发现汪中则更新了签名:“代沟与青春期叛逆!!!”,就适当地关心了一下:“汪叔,这签名有些忧郁吧?呵呵!”汪中则回道:“中年男人在中年危机时遭遇女儿的叛逆青春期,确实有些忧郁!”原来,汪中则16岁的女儿梦涵正在生猛地经历青春期呢!不但觉得父母不可理喻,还以代沟为由,拒绝了父母多次花样百出的“和谈”,固执地封了口,不愿意吐露自己的任何“私人问题”。当爹妈的要知道女儿的成长信息,只能通过老师的电话:梦涵谈“恋爱”了、梦涵跟着校园小混混打架、梦涵逃课了、梦涵跳到桌子上跟老师吵架……汪中则跟妻子头痛无比。他们夫妻俩都是温和的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儿居然火热地奔向了“太妹”的行列!唉!真是无颜见人哪!可是,梦涵却不太愿意接受父母的“矫正”:威逼、利诱、讲道理、推心置腹……到了她眼里,就是“拉拢”,就像狼扮成外婆一样不伦不类。
汪中则倒这些苦水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像个大型商业集团的总监,就是一个苦恼的父亲。舒展结合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中肯地分析了这帮“刺头”孩子的问题:渴望被注意,恐慌,好奇,自尊心强。大部分情况下,他们弄出这样那样“非正常”的动静,不是因为真心想那么做,而是出于“爱出风头”的需要,或者想吸引别人对自己的关注。对于“怪事”,就得用“怪招”,正常的手段他们觉得没劲。
聊着聊着,汪中则突发奇想:“要不你试着跟我女儿聊聊?你们岁数差的不大,也许有共同语言。”
唉!要一个结束叛逆期没几年的小孩去劝说另一个正叛逆着的小孩,是不是不太公平?你睡舒服了,就去打断别人的美梦,真说不过去啊!舒展捋着她那刚长长的头发无声地叹息:哪个青春期的孩子不在享受着他们的叛逆?
就这样,在汪中则的刻意安排下,舒展与梦涵在肯德基“巧遇”了。反扣着一顶贝雷帽、穿了一身迷彩的舒展,在出场的瞬间幸运地对了梦涵的口味,两个相差四岁的女孩儿一见之下相谈甚欢。没待多久,日理万机的汪总“歉意”地被公事“催”走了,临走前,随意地对女儿说:“吃完了快回家,别一个人在外面瞎逛。”一如既往地唠叨。梦涵撇撇嘴,明显不准备执行老爸的命令。
汪中则一走,梦涵就凑到舒展面前说:“哎,舒展姐姐,待会儿你陪我去穿耳洞吧,我要在左耳朵上戴五个耳钉。”
舒展看着她那双灵活的眼睛滴溜乱转,就知道她没打什么好主意。想起汪中则之前的嘱咐:“这孩子鬼着呢,我和她妈两人都斗不过她。你也小心点。”禁不住就笑了。看来,这姑娘还是有戒心哪!不过,她也没戳破,同样笑嘻嘻地说:“我害怕,到时候你保护我?”
梦涵大声嚷嚷着:“你害怕?真丢人!又不是扎你,怕个什么劲啊?”
“唉!没办法,天生的!你不怕疼?”
“多酷啊!疼点算什么?你这个样子不像没胆的人,真是!算我看走眼了。”
“你为什么要戴五个耳钉呢?戴16个多好?在你16岁的时候戴上16个耳钉,多有纪念意义?”
“得了吧!我打16个孔,这耳朵还要不要了?五个,是纪念我跟我男朋友相爱五个月。”
“那10个月、365天、1001天的时候你准备怎么纪念?”
“……这个到时候再说。你到底要不要陪我去?”
“那你能帮我搞定你爸爸,让他别找我的茬?”
“那没问题。我爸妈管不了我!”
“我相信你,不过,我还是不敢哪!姐姐出来混,得讲个江湖道义,不能太不给你爸面子,是吧?梦涵,咱打个商量行不?今天姐姐带你玩点的别的,你穿耳洞这事再议,如何?”
“那得看你带我去玩什么!”
舒展没带梦涵去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去了姨夫家里。舒展的姨夫是潍坊学院美术系的教授,画仕女堪称一绝。说了你可能不会相信,在学生时代,舒展没事的时候经常跑到姨夫的画室里找灵感。对着那些或娴雅或灵动或飘逸的女子,舒展常常会恍惚地进入一个“灵魂出窍”的境界,然后,就有一些故事自动走入她的脑子里……
可是,新新人类梦涵会喜欢这里吗?此刻她正安静地坐在姨夫身边看他画画。趁着去洗手间的工夫,舒展给汪中则发了条短信:“顺利!”
看到这里,你是不是很有疑问?前面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舒展不是个很有“情商”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心眼去“对付”别人?没错,舒展目前还没有太多的心眼。她把梦涵带到姨夫那里,确实是有意为之,但这并不说明她有多高瞻远瞩,而是她通过与汪中则聊天发现了问题。据汪中则说,梦涵从前是个比较正常的女孩儿,最多就是有些娇生惯养,但谈不上无法无天。就是升入高中以后,突然间以一种他想象不到的速度变“坏”了。什么原因呢?汪中则搞不清楚。梦涵什么都不缺:家庭和睦、成绩优秀、生活富足、人缘很好。做父亲的,怎么也想不明白女儿为什么突然变了。可凡事总有原因啊!舒展记得汪中则以前提过,梦涵小时候很喜欢画画,上高中后因为学习紧张,就不让她画了。因此,就着重咨询了一下画画这件事。唉!多么相似的故事啊!
舒展喜欢看书。上学的时候,却遭到父亲的玩命抵制:不让看,因为那是“闲书”,会影响学习,一旦发现,不管书是谁的,不是烧就是撕。舒展可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何况事关自己的“信仰”,因此,也是玩命似的跟父亲对抗。唉,难道天底下的父亲都热衷于犯这种错误吗?即便是在舒展看来英明睿智的汪中则,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就理直气壮地犯了这个天底下所有父亲都有可能犯的错误:不但不允许梦涵画画,还禁止她接触所有跟画有关的事情。习惯了父亲温言软语的梦涵能吃这套吗?耍脾气、冷战、哭求……统统无效。好了,没多久,梦涵就像基因突变似的,越来越叛逆。
了解到这些,舒展基本上可以确诊梦涵的“病根”在哪里。她给汪中则列了几个问题,如果答案为“是”的大于“否”,那汪中则依然可以坚持他当初的想法;如果不是,请慎重考虑。
1.您担心梦涵因为画画影响学习。那她现在没有画画,成绩比以前更优秀吗?
2.您见过梦涵有比画画更加持久、热衷的爱好吗?
3.你们的沟通一直像现在这样障碍化吗?
4.您可以确定梦涵不画画的人生比画画的人生光鲜吗?
5.您觉得爱好被粗暴地干涉很愉快吗?
6.您对梦涵未来的设计参考过她的爱好吗?
汪中则沉默了。舒展又给他讲了自己的高中故事:父亲嫌她偏科,不但不留余地地发布“禁书令”,还为她请了数学老师补课。结果呢?数学没学好,书照样看。对于有“反骨”的孩子,一个劲地压制不是最佳解决方案。拿到梦涵身上来说,她上课看漫画被老师没收了,不是照样买新的回来看?她不听课在本子上画画,罚站、批评、找家长,有用吗?青春期的孩子,很难受得住“理想”被侵犯。
好人有好报呀。舒展同时收获了汪中则父女俩的友谊,也算是一笔有价值的无形资产。因为遭遇雷同,舒展“收服”了梦涵。可换了别人,就不那么好使了。低情商的舒展,尚处于学习提升的阶段,时不时地就要碰上点教训。
这天下午2点半,舒展跟着冯闯一起见了某著名丰胸美容连锁机构在潍坊地区的加盟商金星。这是一位美丽严谨而挑剔的女人,说话很有条理,做事很有原则。她计划搞一次以“关爱乳房”为主题的义诊活动,并联合潍坊电视台、《潍坊晚报》、《锋·尚》进行推广宣传。鉴于潍坊地区受众的接受能力有限,冯闯只能遗憾地告诉金星:封面不能卖,不过封底可以考虑。之后,又敲定了内页4P的版面安排。舒展认真地记录了金星的要求,并且再重复了一遍,还请她签了字。回到杂志社后,舒展直接把会议记录给了陈一飞,因为还有别的事要忙,就没再进行口头上的叙述。但是,她特别强调了一下:记下来的五条必须要按着客户的要求来做。
初稿发给金星后没多久,舒展就接到了金星的电话:“小舒,你们设计的版面你看过吗?”
“嗯,……看过了。怎么了?”其实舒展还没来得及看。初稿出来后,陈一飞直接发给了金星。之所以“欺骗”客户说看了,是因为舒展觉得对方非常重视,而自己却没有看,很说不过去。可是,她想不到,这是一个错误的开始。
听舒展这么一说,金星不乐意了:“怎么了?我昨天不是说得很清楚吗?主色调用我们公司的标准色,为什么没用?这么低级的失误你们也犯吗?”
舒展费尽口舌解释了半天也没让金星高兴起来,最后,金星索性直接挂了电话。
上帝不高兴了,舒展也轻松不起来,赶紧找到陈一飞:“陈老师,‘京都薇薇’你没用他们公司的标准色吗?”
陈一飞一拍脑袋:“唉!忘了!我觉得他们的标准色不好看。土不拉叽的,就没用。”
“可是客户刚才打电话来了,非常坚持。”
“她坚持的事多了,我们都得照办吗?我们要有我们的审美。”
“她昨天就说过,她以前投放的所有广告都用了公司的标准色,想要形成一种视觉印象,让受众看到那种色调就想起京都薇薇。我们要考虑到这一点啊。”
“你昨天又没告诉我,只是把会议记录给我看了一下。我怎么知道她用标准色的目的?”
“那你没按着客户的要求来,应该告诉我一声啊?起码我有个准备。”
“我以为你看过了呢……”
正说着,冯闯打着电话进来了:“您先别急……设计师可能觉得那种色调更漂亮……我们改不就完了吗?……”
陈一飞和舒展对视一眼,知道是金星打来的电话,就竖着耳朵听冯闯怎么说。看冯闯的表情,那边似乎不依不饶。挂断电话,冯闯问陈一飞:“老陈,怎么回事?她那个标准色怎么没用?”
“那个标准色太丑了,做出来不好看。而且万一印刷的时候失真,搞不好更难看。到时候赖谁?”
“她以前做单页都那么用的,没事。你快给她改改吧。这娘们儿跟更年期提前似的,抓住这点不算完了,真可惜了她那张脸。”
“我又不知道她以前都用的标准色,今天才知道。”
冯闯看向舒展:“舒展,你没告诉老陈吗?”
“我把会议记录给陈老师看了。李总那边有个稿子催得急,我没来得及跟陈老师细说。”
“催得再急,五分钟的时间你总有吧?金星这女人出了名的难缠,你昨天不是见过吗?怎么不长点记性?她恨不得我们集体停工,围着她这一个活干。”
“对不起冯总,下次我会注意。”其实舒展很想说,她已经强调过记下来的五条要严格按照客户的要求来办。可话到嘴边,她还是没说。因为她心里存了一个很傻的念头:反正冯闯已经批评过她了,就没必要再把别人扯进来。稿子改过之后让客户满意了,就算皆大欢喜。
唉,可惜呀,这只是她一个人的想法。她担了这个责任,别人却不念她的情。
陈一飞回到他的办公桌前,扭过他那硕大的脑袋,对舒展说:“小舒,你看你什么也不说,坏事了吧?”
舒展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这件事毕竟不是那么愉快。有一次,在与梦涵闲聊时,舒展无意中说了这件事。梦涵气得叽哇乱叫:“凭什么两个人犯错光批评你一个人?你也是,干吗不说实话,就活该让人欺负!”
见梦涵这么激动,舒展也不好意思郁闷了,反倒安抚她说:“算了算了,事都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以后注意就是了。”
可是,舒展毕竟低估了梦涵的“义气”。
星期天上午,《锋·尚》杂志社半数以上的人在加班:冯闯、设计部、编辑部,为2004年第一期《锋·尚》做准备。快过年了,春节期间的“双月版”格外费时费力。11点左右,冯闯接到了汪中则的电话:下午去看稿。
舒展多少有些奇怪:不是说好了明天上午看吗?怎么提前了?
冯闯耸耸肩:“说是来这边办事,顺便看看。”
客户嘛,有这种突击检查的权力。下午2点,汪中则准时来了。身后跟着穿了火红羽绒服的梦涵。
一见到舒展,梦涵就跑过去亲热地拉着她的胳膊撒娇:“舒展姐姐,我来看你了,欢迎吗?”
“不对!”舒展心里迅速掠过这个念头。梦涵是跟她很亲,可眼下这种亲热,却好像“别有用心”,像,像是专门做给人看的。这丫头打的什么主意?
汪中则象征性地说了梦涵两句:“你舒展姐姐在工作,别闹!”说完,又歉意地对冯闯笑笑:“这孩子,让我们惯坏了。今天陪她来买点东西,买完了就非得嚷着来看舒展。没办法!”
冯闯跟着打哈哈:“没事,小姐儿俩投缘嘛!平常梦涵上学,也没时间见面。”
看完稿子后,汪中则提了几点修改意见,就坐在沙发上与冯闯聊了起来。梦涵响亮地对舒展说:“舒展姐姐,我想喝鲜橙多,你下去帮我买一瓶。”
等到舒展回来时,觉得办公室的空气有些“诡异”。大家都在看她,可眼神里传达的意思却不一样。尤其是陈一飞,居然有些恼意。发生了什么?舒展看向隋唐,她朝刚才梦涵坐过的地方努努嘴。顿时,舒展有些明白了:难不成这小祖宗向陈一飞兴师问罪了?
没错,梦涵把舒展“支开”后,就煞有介事地开了口:“冯叔叔,我舒展姐姐有点傻,是不?”
汪中则赶紧喝止:“梦涵!别胡说八道!”
冯闯一愣,他不太明白这小丫头说这话的动机何在,但隐隐觉得这是个陷阱。因此,他只得斟酌着说:“没有啊,我觉得她挺聪明的。”
“得了吧”梦涵不理会父亲的态度,自顾说,“她那点聪明全白瞎了,就知道给别人顶雷。”
至此,汪中则是彻底明白了梦涵闹着来看舒展的用意,敢情是来给她出气呢!可是,梦涵却不明白:她越是帮着舒展,舒展就越难办。这就是办公室。“后台”只能在关键的时候动用,为点无伤大雅的纠纷出面,只会更被动。
汪中则赶紧拉着梦涵走,并且向冯闯道歉:“不好意思啊冯总,这孩子不太懂事。你别和她一般见识,我们先走了,再见!”
梦涵却不打算走,一边使劲挣脱她爸爸,一边回头指着陈一飞投诉:“他欺负舒展姐姐……”
汪中则火了,几乎是粗暴地把她拖走了,脸色很不好看。
对于一个孩子出于善意的“弄巧成拙”,你能怎么办?除了叹气,只能认命地收拾烂摊子吧?舒展苦笑。
陈一飞板着脸,声色俱厉地质问舒展:“小舒,你自己说,我对你怎么样?”
舒展急忙答道:“您一直很照顾我,我非常感激。”
“行了,我也不用你感激我。你别到处告状就行了。噢,你倒是说说,我怎么欺负你了?”
……
舒展百口莫辩,只能一个劲地赔不是。
一直没说话的冯闯开口了:“舒展,我知道你不是成心的,最多就是发发牢骚。工作中有冲突很正常,相信你也没真放在心上。可是,你和梦涵关系再好,也要记住她的身份:她爹是咱们的大客户,很多事情要避嫌。要不然,你就算是无心的也会弄成有心的。你明白吗?”
“明白,对不起,冯总,我以后会注意。”
“那就好。老陈,你也别生气了,跟个孩子一般见识,算什么爷们?舒展,请你陈老师吃个饭,好好赔个不是。我也沾老陈的光,打打牙祭,中不中?”
舒展能说“不”吗?赶紧忙不迭地答应着,还要做出“请你吃饭是我的荣幸”的表情。250元。结账的时候,舒展觉得自己也是个“二百五”。搁以前,她能忍吗?肯定不能。可现在,她忍了。舒展说不清这是一种进步还是堕落。
后来,梦涵很不服气也很不好意思地问舒展:自己是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舒展回答说,是啊,后果很不美好哪!
还在校园里享受青春荷尔蒙带来的膨胀的梦涵是无法理解的。
虽然陈一飞表示不再计较,可是,他却时不时地拿话来堵舒展:“我这次没欺负你吧?”、“别别别,我自己来,省得别人说我欺负你……”
舒展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笑。两个人依旧相处得不错:斗嘴、开玩笑、合伙玩斗地主……可是舒展知道:这些,都只是面儿上的事。不过,在职场上混,能做到“面儿上”的和平已经很不错了,再强求多了,就是奢望了。
12
怪老头的魔鬼式摧残
我有个不太正常的“癖好”:对恶魔的迷恋胜于对上帝的向往。所以,从小到大,我总当不了“乖乖牌”,这直接导致了爸爸用各种不致命、但伤人的武器往我身上招呼。唉,我年少的泪水混着那些做坏事的刺激,格外回味无穷哪!直到我遇上了一个恶魔式的人物时,才醒悟到自己当年给爸爸造成了多大的震撼!可是,跟恶魔斗,非常锻炼神经。
“爱她,就送她钻石!”这广告词,可真雷人哪!不但看起来很有暴发户的风范,还万分没有美感。舒展看到的瞬间,眼前霎时就出现了一个场景:一个赤裸地披着“爱情”外衣的热血青年在街上狂奔,脑门上顶着一颗锃亮的钻石……
舒展想笑,但她不敢,因为这句广告语的“原创者”、她的客户——心缘首饰的门店经理肖汉生,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而生怕她说错话的冯闯,也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咳,舒展清清嗓子,昧着良心字斟句酌地说:“这个,挺有特点的,有点……大雅若俗的味道。”肖汉生与冯闯电光石火地交换了一下目光,老肖满脸欣慰和激动,冯闯则送上一个“您英明”的眼神,而奉送了这诸多惊喜的舒展,却脸红了。唉,骗人的最高境界不是把别人骗了,而是把自己也骗了。这不是一般人可以达到的。舒展自认是个凡人,不敢盲目追求这种境界。因此,“骗”过之后就不争气地心虚了。
肖汉生一拍桌子,声若洪钟地说:“对,就是这么说!”震得桌上的纸杯晃了好几晃,而大活人舒展也差点跳起来。肖汉生指着舒展对冯闯说:“这个闺女,有见识、有眼光!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冯闯谦虚地笑:“她不过实话实说罢了,主要还是您这想法好!”
“唉,他们都不懂我的苦心哪!”老肖皱着眉头沉痛地说,“这个事,不就像饿了要吃、渴了要喝一样吗?小冯你说:说这个‘我要吃饭’好懂,还是说‘我要用膳’、‘进餐’好懂?”
冯闯心悦诚服地说:“这不明摆着嘛。当然要说‘吃饭’了!谁吃饱了没事干说那些中听不中用的话?”
“就是!小舒,你对这个广告语有正确的评价,你说说,我对你们这个广告也一知半解。”
既然已经开始行骗,就心无旁骛地走下去吧!
舒展脸上的红已经褪去,真诚地看着肖汉生的眼睛说:“肖经理,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要是一知半解,能想出这样的广告语吗?……”透过眼角的余光,舒展看到冯闯在偷笑。对,没错,舒展非常肯定:他的嘴角在抽搐。这个坏榜样差点让舒展好不容易“加厚”的脸皮破功,眼看就要笑场,冯闯赶紧补救,正色道:“就是,肖经理,我们在您面前都是晚辈,您用不着这么谦虚。”
老肖一摆手,头发已经先他一步退休的脑袋笼罩着一层喜悦:“咳,你让小舒说说,我愿意听她说话。”
再次开口,舒展就流畅了许多:“我觉得,这句话直接说出了男人和女人心里的愿望,反而更亲切。当年孟夫子说‘食色,性也’的时候,大众也不能坦然接受吧?人都习惯把自己武装得很高尚,其实,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吗?女人希望自己收到的求婚戒指是钻戒,男人希望自己拿着钻戒去换取女人的崇拜,这些隐秘的想法一直被包装得太浪漫了。什么‘恒久远’、‘永流传’,都是幌子,不就是让人掏钱吗?咱们直接说出来,指不定更能刺激消费者的购买欲望呢!”
老肖大悦!竟然破天荒地请冯闯和舒展吃了顿便饭,边吃边聊。不过不雅的是,那天中午舒展竟然喝醉了,烂醉如泥。当然,她没有当着老肖的面醉倒,还很清醒地跟他握手再见,直到进了办公室才倒下。自此,肖汉生把舒展引为“知己”,把心缘首饰一年的广告推广都交给了圣邦文化(《锋·尚》的主办公司叫“圣邦文化有限公司”,法人是梁子韵。除了承办《锋·尚》,还承接各种平面类广告及VI包装,并且代理了《潍坊晚报》的珠宝版。),并且还指定这项业务由舒展跟踪负责。
这个单签下来,毕竟给舒展多少镀上了点光泽。开会的时候,冯闯摇头晃脑地说:“看不出来啊舒展,你还挺会忽悠人的。”
“五一”时,大老板梁子韵请公司所有人吃饭时,还当众发给了舒展一千块的红包。舒展一边谢着“梁总”和“冯总”的栽培以及各位同事的帮助,一边在心里苦笑。那天冯闯跟她的对话像回声一样在耳边回响:“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老肖可是出了名的不好对付、不守规矩,你得万万地小心……”
肖汉生,是心缘首饰的老板李玉生的大舅子。李玉生的父亲是个金匠。20年前,肖汉生与李玉生一起白手起家,创立了心缘首饰。其间,经历了各种波折、困顿,但肖汉生一直不离不弃。李玉生非常感动,对老肖很是敬重和礼遇。所以,虽然李玉生知道老肖并没有多少管理才能,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让他做了总店的门店经理。按理说,混到老肖这个份上,拿着分红在家享清福就行了。可他偏不,说是闲不住。好在心缘在本市已经打下了名头,大的决策又有李玉生做主,老肖只管执行和监督,因此,也没出过大问题。而老肖这个门店经理,当的也基本合格。可是,老肖实在不是个好合作的主儿,凡是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深有体会:轴、犟、不讲理、专制,几乎没有哪一家广告公司能幸运地跟他保持长久合作。在潍坊这个不大的广告圈里,提起老肖的大名,恐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肖汉生”这三个字,像个魔咒,一听就胆寒上三分哪!而且,他难得看上什么人,一旦看上,就恨不得把对方打造成另外一个自己。
得知老肖的这些癖好之后,舒展登时感觉脑子里有金星闪烁:你既要让他满意,又不能完全顺着他,因为他其实并不专业;你要让他感觉一切英明的主意均出自他的创意,但又一定要让他看到你的实力;你要让他看到改造你的成果,又不能真的被改造;你既要去充分考虑第三方的需求,又要让他认为他的想法最大;你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应付他那些奇怪的想法,还要做出一副专业、耐心的态度……对于这样的一尊大神,你“敬”得轻松吗?你比别人受了更多“恩赐”,那是因为你敬上了更多香火。
每周总有那么几天,舒展过得很头疼,以至于到后来形成了条件反射:一到周二和周四,舒展就习惯性地心慌、气闷。这个怪癖,直到舒展离开潍坊后的两年才慢慢消失,因为每周三和周五《潍坊晚报》有珠宝版。而这就意味着舒展要跟老肖打交道。他的问题总是层出不穷而且花样多变,但又没有足够科学的依据。有好多次,他要的“最后一版”其实就是“第一版”。你能说什么?就算你说出来了,他也会严肃地更正:“怎么可能?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不认真呢?你看,这个……颜色、还有左边和右边字的距离,第一版和最后一版有本质性的区别……”
因为老肖的存在,舒展对于这份自己非常热爱的工作有了“抵触”。她标志性的越挫越勇也第一次遇上了瓶颈。
周四上午9点钟,舒展接到了老肖的电话:“小舒,你们把我的标志放到哪里去了?离我规定的地方远了9毫米……”
你可能会有疑问:舒展是写稿子的,这种设计的活儿怎么也找她?唉,这也是老肖的习惯之一:只跟喜欢的人沟通,不喜欢的人少打交道。而他老人家喜欢的人很稀少。所以,尽管舒展多次委婉地告诉老肖:跟设计师直接沟通效果更好。但同样的,也多次被老肖自动忽略。
舒展苦笑、惨笑:被老肖赏识,真是沉重啊!她很不明白:老肖为什么非得把他所剩不多的余热用在测量“实际位置比规定位置远了9毫米”这样的事上?而且,他这所谓9毫米的误差是以什么标准得来的?
每次上版面之前,老肖都习惯在一张白纸上大体画一下他心目中的“感觉”,然后,设计师就在他这个“感觉”的基础上进行加工设计。但每次设计稿出来,老肖总会有无穷的问题产生。像这个误差9毫米只是其中很平常的一个。但问题是:这个误差,是他在自己的“感觉”基础上如何量出来的?而这个“误差”又是否科学?可老肖不管这些。他认为自己是精益求精、追求完美。而这个9毫米,是他的委托方——《锋·尚》完全可以避免的!而自己非但宽宏大量地不予计较,反而真诚地给他们指出来,所以,他们应该有的态度是:服从,并且马上执行。还有,你不要试图去跟老肖讲道理,在他的观念中,他说的就是真理。
那么,这9毫米既然在老肖眼里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舒展也就没多费口舌去解释这9毫米是否存在。让老肖以为他们会第一时间修改,才是最佳方案。
陆泉嘟囔着说:“你答应得倒是轻快,我怎么改?拿尺子量着挪9毫米?”
舒展摇摇头:“你把LOGO右边那排字稍微动一下,别用那么抢的颜色,突出LOGO,让老肖看到变化就行了。你真用尺子量也没用,他的尺子跟你的尺子一样吗?”
10点钟,经过了大小19次修改,老肖终于点头。舒展火烧火燎地打车去了报社,那边已经催了好几次。11点45分,老肖的电话又来了:“我不做四分之一了,换成二分之一。”
舒展的笑脸顿时一僵,表情呆滞了很多:“马上就要进印刷厂了,可能来不及换了。”
“怎么来不及?有钱就来得及。你跟他们说一声,马上给我重新设计个二分之一版。我看了没问题就印。”
“那,我们给您按比例放大行吗?”
“我都多花钱了,就得多放点东西,哪能放大呢?重新设计一遍,再放上我们下个月搞活动的内容。”
“可是肖经理,我怕时间上来不及了……”
“来不及?那四分之一也别上了。我不能接受不完美的东西。”老肖理所当然地说。
“不能接受不完美的东西?那你干吗还活着?”电话那头的舒展,因一时激愤,差点就这么喊出来。可她最终还是忍住了,稳了稳,尽量平静地说:“肖经理,现在时间真来不及了。咱们原来那个四分之一不是很完美了吗?这期先这么上着,下期再好好设计一个二分之一,您看这样行吗?要不然急着赶出来,效果肯定也不好。”
“那你晚点送印刷厂,多花点工夫不就行了吗?”
“肖经理,您经常跟报社打交道,比我还了解他们:12点必须进印刷厂,这是老规矩,谁都不能破例。这事我说了真不算。咱下期再上二分之一不是一样吗?”
“小舒你这样我很失望啊!”老肖生气地说,“我信任你,才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办。你不但不珍惜这个机会,还反过来给我泼冷水!你这样像话吗?”
这样的机会,有几个人能去珍惜啊?如果推迟半个小时,还可以,明天早上5点钟左右照样能印出来。但问题是:对老肖来说,半个小时简直就不是时间。一个四分之一版都需要一上午的时间让他挑毛病,何况是“多花钱”的二分之一版?舒展委婉再委婉、肯求再肯求地把现实情况向老肖汇报了N遍,老肖还是不为所动。而负责这个版面的张编辑已经准备交稿,皱着眉头不耐烦地一催再催。舒展一边给张编辑打手势,一边听老肖唠叨。
11点53分,张编辑再没征求舒展的意见,直接把稿子发给了印刷厂。之后,才通知舒展:“发过去了,没时间再改了。”可老肖还在论证重新设计二分之一版的可能性。从电话里听到这个消息,老肖马上就火了:“谁让你给我印的?我不是说了要换二分之一版吗?你听不懂人话是吧?这期的钱我不给了,谁让印的谁给!”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舒展愣愣地拿着手机站了好久,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哭了。张编辑同情地看着舒展,拍拍她的肩膀说:“这个老肖,出名的无赖,你们之前的那家代理公司都跟他吵起来了。要不是看他一把年纪,人家都想揍他。我们报社有一段时间也封杀他了,他的广告一律不登。快给你们头儿打电话吧,让他想办法。你负不起这个责任。”
听舒展抽抽嗒嗒地说完事情的经过,冯闯说:“你先别哭了,快回来吧,我和老肖说。下次再遇上这种情况,你就直接推给我,告诉他你做不了主。他就这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啊?”
舒展既委屈又不甘。这肖老头果然是名不虚传哪!可是,对付不了他,却着实有些丧气啊!那天下午,舒展蔫头耷脑地保持着沉默,像是在宣泄积压许久的愤懑。这种反常,引起了同事们的关注。
隋唐过来推推舒展的胳膊,说:“哎,怎么了?”
舒展无精打采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下。一听又是老肖,大家就只能给点同情了。
隋唐歪在桌子上,一边找分叉的头发,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上次去他们店里买项链的时候还见他了,挺和气的,没这么凶啊。”
陆泉努努嘴,面上却一团和气地说:“那时候你是顾客嘛,他当然得打发你高兴了!”
“嗯。他要是也这么横,我就不在那儿买了。舒展你也倒霉,偏偏就碰上他。”
陈一飞端着杯子晃过来说:“老肖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上次梁姐给小舒红包,不也因为他吗?”
“是啊是啊,”陆泉接过话茬,“小舒,你就看在红包的面子上原谅老肖吧!他又不是单针对你。”
舒展有一声、无一声地应着,手中的笔转得飞快。她很想知道这件事情是怎么解决的,但又不敢贸然给冯闯打电话,因为他正在死磕华联的VI。万一再撞到枪口上,岂不是更衰?如果老肖态度很强硬,坚持不付钱,按照常理,冯闯不会要求舒展负全部责任。也就是说,这广告费,舒展只需承担一部分。但这“一部分”具体是多少,就不好说了。如果冯闯说服了老肖,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是,谁能保证这种事情以后不会再次发生?而老肖的“慈悲”还能发作几次也是个未知数。把老肖“推”给其他同事,也不太现实。这么难伺候的神,谁都不敢轻易请进家里。而且,知难而退也不是舒展的风格。
这件事最终还是和平解决了。梁子韵老公的铁哥们跟李玉生是同学,冯闯直接给“老板公”打了电话。老肖什么人都不服,就服李玉生,倒颇有几分古代忠臣的样子。不用说,李玉生一出面,老肖那股劲就没了。可是,这老头嘴上不说,心里却记上了仇:谁会喜欢别人在自己的老板面前告状呢?对于一个立誓做忠臣的人来说,这种“侮辱”尤其严重。而且,有句话叫“县官不如现管”,得罪老肖不比得罪李玉生轻松。冯闯不会没想到这些,那么,他走这步棋的用意何在?
之后,老肖很是客气了一段时间。不但问题少了,说话也非常委婉。舒展反倒有些不适应。谷郁说:“你这不是犯贱吗?非得他鸡蛋里挑骨头才舒坦是吧?”“也不是,”舒展搔搔头,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是觉得老头挺可怜的。”
工作很忙,生活太满,21岁的舒展,把大部分的精力都献给了她的工作。可她毕竟是一个青春正鼎盛的年轻姑娘,在不多的“工作外”时间里,也会偶尔的迷茫和失落。比起别的同龄人,舒展的生活里一直缺少一样东西——爱情。对,就是它。说出来别人都不相信,舒展居然没有一次恋爱经历。她暗恋别人或别人暗恋她,都不能称为“恋爱”。两情相悦的、有情感互动的行为才叫“恋爱”。而舒展之所以如此“狼狈”,是因为她在感情上有洁癖。父母的婚姻不幸,舒展比别人更渴望有一段完满的爱情。那么,由于太过珍惜,就不愿意“屈就”一些低于期望值太多的“感情”。当然了,她不想要,不代表这些“低于期望值的感情”就不来找她。这不,舒展又遭遇了一次蹩脚的追求。
有一位叫董仕群的小伙子,25岁,相貌端正、身家清白,父母均为事业单位干部,他本人也有不错的工作,“条件”很好。因为工作关系,董仕群与舒展接触过几次。有一天,在QQ上,董仕群向舒展表达了“爱慕”之情。舒展对他没什么感觉,就委婉地拒绝了。可董仕群却把这“拒绝”理解成了“不好意思”,继续在QQ上发动火热的攻势。舒展觉得很烦,而且她并没有感觉到董仕群有多喜欢她。那种“追求”,更像是一个雄性生物在发情期的本能骚动。客气了几个回合之后,舒展就索性不理他了,没想到董仕群竟然来劲了。在一个阳光相对比较明媚的上午,舒展收到了20朵玫瑰,花里夹着一张小卡片:20朵玫瑰,花语是“此情不渝”。
舒展一点儿都没感觉到甜蜜,只是觉得很尴尬。她笃信男女间的爱情是一种“感觉”,没有“感觉”,就没有爱情。而董仕群这种单方面的“发情”行为,是很难达成“配偶”的意向的。
陆泉挤眉弄眼地起哄:“哎哟,谁送的呀?”还趁舒展不注意抢走了卡片,一边躲着舒展的追赶一边念:“20朵玫瑰,花语是‘此情不渝’。董仕群……我说他怎么来得那么勤呢,原来如此啊……”
隋唐古怪地看着舒展,说:“你们俩,好了?”
舒展说:“怎么可能!”
隋唐点点头,放心似的说:“那就好。这个董仕群,出了名的,见个女的就追……”
好在这个不和谐的小插曲并没有太影响舒展的心情。她的主要精力,还是在工作上。
下半年来,冯闯来得少了,梁子韵倒来得勤了。一向清闲的丁姐似乎有了额外的任务,经常神秘地玩个失踪。大家觉得奇怪,私下议论了几次,却一直没讨论出结果。每每这个时候,陈一飞的斗鸡眼就分外闪亮,像是藏了满满的愉快心事。
管事的不在,打杂的就分外忙。整个公司突然间像是放出了栅栏的羊,乱哄哄的却看不见“牧羊人”。《锋·尚》的运作、其余广告业务的开展,都变成了电话遥控。有了案子,领导(梁子韵或冯闯)打电话分派完任务后,又没了音讯。丁姐每次交完话费都会念叨:“这个月又多了……”有什么办法呢?见不着领导的真人,只能疯狂地打电话请示。
这段时间,舒展恨不得在耳朵上挂根电话线。因为冯闯忙,《锋·尚》的前期策划、后期执行都摊派了下去。隋唐懒,不愿意干“分外”的活。所以,像出策划案、后期跟踪这样的活就都成了舒展的任务。好在她不嫌多、只嫌少,倒忙得身心愉悦。开始的时候,舒展做方案冯闯还给改改,到后来,几乎就完全是舒展的思路。而舒展的头衔,也从“文案编辑”变成了“总编助理”。对此,隋唐并不在意,一如既往地悠闲。每期的《锋·尚》发行下去后,谷郁总会给舒展打电话感慨一番,内容无非就是“土包子升级换代了”等等。
这天下午,冯闯像个“稀客”似的来了。舒展正在接老肖的电话,并且气氛不是很融洽。事情的起因很雷人:这周五的珠宝版上了三家珠宝店,各三分之一。说来也怪,另外两家像约好了似的,都主推玉饰,唯独老肖这边主推了铂金。看到报纸后,老肖给舒展打来了电话,表达了下面两个意思:一、为什么把我们放在中间,而不是最上面?二、你们应该事先把另外两家主推玉饰的消息通知我,我也好另做设计要求。现在倒好,木已成舟了,我想补救也来不及了。你给我一个解释。
这两个问题其实并不需要解释。三家交了一样多的广告费,排名不分先后,那么排版时自然是怎么好看怎么排。把客户的主推信息透露给他的竞争对手,有违职业精神。就算这种“透露”无关机密,也不允许。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些理儿,可老肖却再次较上了劲,固执地要舒展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冯闯旁听了一会儿,后来实在忍不住了,示意舒展把电话给他。没想到,冯闯开口就说了句:“肖经理,该说的我们已经说了,您是长辈,干吗非得跟个小姑娘过不去?”
舒展正喝着水,差点呛住:这是什么情况?不太像冯闯的风格啊!
老肖也很难消化冯闯这种表现,失语了好几秒。冯闯却有些不吐不快的意味,无畏地打开了话匣子:“肖经理,您不能总这样难为我们。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天天为这样的事吵来吵去,您累,我们也累,何必呢?”
“这怎么不是大问题了?你们要是做好了,我用得着难为你们?这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吗?我花钱做广告,就是要扩大知名度,达不到这个效果,我也就没必要再掏这份钱!”
“你想要什么样的效果没达到?觉得力度不够,多花点钱做整版呀!整个版就你自己,想不被记住都难。肖经理,我们已经够可以了。舒展那电话,都快成你的热线了。也就是她脾气好,换了别人能干吗?您还好意思难为她?”
“你这是怎么说话?啊?真是反了!这就是你对待客户的态度?不信你就看着,这样下去迟早得完蛋。”
“谢谢您的提醒,肖经理,这广告,您爱做不做,我们不伺候了!”
冯闯挂了电话之后,办公室里沉默了好久。为人下属的,遇上这种事,保持沉默也许是最明智的做法。要不然该怎么说?赞扬领导英明神武地把客户给炒了?还是给领导分析得罪客户的可怕下场?这些话,都不适合“下面的人”说。
舒展发现,冯闯一生气或发火的时候,特别爱喝水。跟老肖吵完后,冯闯去接了一大杯子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底掉。喝完后拿手背抹抹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然后,脸上又挂上了那种熟悉的怪笑:“舒展,过瘾吧?”
“嗯……老肖不得气坏了?”舒展觉得怎么回答都不妥当,只得期期艾艾地转移了问题的侧重点。
“那就对了。这老头就是欠收拾,早该有个人治治他。舒展你自己说说,他耽误了你多少事?一到周二和周四,那电话打得跟催命似的,好像你就没其他事干。惯的臭毛病!”
“万一他真不做了,怎么办?”舒展一直很担心这个问题。
“不做拉倒,咱再去找别人。他那份钱不好赚,搭不起那工夫。你就别管了……”
舒展觉得怪怪的。怪的不是事本身,而是冯闯的态度。这半年来,冯闯对公司里的事好像越来越不上心,就像是在应付差事。冯闯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但面对客户,他总能保持一些风度——就算谈不拢,起码也不能不欢而散,买卖不成情义在……这都是他之前一直挂在嘴边的话。而此次这番爆发,真的只是出于长久以来对被老肖严重摧残的不满?老肖这笔买卖,说不上太大,但也不小,以他的脾气,断不能如此轻易地扔掉。到底是为什么?舒展想不明白,只是坚定地认为冯闯的神出鬼没和梁子韵的频繁出动不是偶然。或者,这对曾经亲密的搭档之间出现了问题?
像是在印证这个猜测,没多久,冯闯就接到了梁子韵的电话。冯闯拿起电话出了办公室,明显不想让别人听到他与梁子韵的对话。舒展去洗手间时,听到走廊那头的冯闯硬邦邦地说:“我怎么就故意拆你的台了,梁姐?……”
老肖也不可能白挨这顿“训”,他以“服务态度极端恶劣”为由提出解除与圣邦的合作关系,除了《潍坊晚报》的珠宝版——那也是没办法,因为圣邦文化代理了《潍坊晚报》的珠宝版,只要珠宝类行业想在《潍坊晚报》做广告,就必须通过圣邦文化。但是,在《锋·尚》的软、硬广告投放以及其他平面类广告业务,全部收回。
第二天下午,梁子韵一脸怒气地来到了办公室。冷着脸转了一圈之后,包也没放,就叫着陈一飞走了。办公室里剩余的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都清楚:肯定跟昨天的事有关!但谁都不愿意起头公开讨论这个问题,就各怀心事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时不时往门口的方向瞄上一眼。
过了一会儿,关芯首先沉不住气了。她在QQ上问舒展:“你说梁总找陈老师干什么?”
舒展回道:“不清楚。”
办公室里的几个人说是在忙,其实心思都放在了这件事上,活没干,只是摆了个样子而已。
一个小时后,陈一飞上来了,对舒展说:“梁姐在楼下的茶馆等你。”舒展用眼神询问了一下,却没得到答案。
“杀气”!走进那家茶楼的小包间时,舒展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这两个字。梁子韵整个人窝在竹椅上,面无表情。左手环胸,右手搭在大腿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像在弹琴。看到舒展进来,她动也没动,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了一个字:“坐!”这个画面,让舒展想起了杀人:一个黑帮老大或者残忍的武林高手,前一刻还坐在一张桌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下一刻就已经血雾迷漫、人头落地……舒展借着低头拖椅子的空当,赶紧整理了一下表情。
坐定之后,梁子韵直盯着舒展说:“你把昨天的事情给我复述一遍。”
13
跟对人,站好队
人生最难的选择不是“鱼”和“熊掌”的甜蜜折磨,而是驴粪蛋和狗屎的两难压榨。因为不管你选了“鱼”还是“熊掌”,至少还能品尝到一种美味;可无论驴粪蛋还是狗屎,都会带给你“臭名昭著”的痛苦。所以,与其在痛苦中艰难成长,不如在放弃后的自由里畅快呼吸。
果然有问题!
梁子韵这个举动,无疑是挑明了她与冯闯之间的矛盾。舒展不清楚其中的内情,也不好妄加揣测,只能客观地复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梁子韵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像睡着了一样。
直到杯子里的茶都凉了,梁子韵才抬起头来,脸上也带上了点笑意。她看着舒展,和气地说:“老肖就是这样儿了,没办法,他都那么大岁数了,我们让着他也是应该的。何况人家还是客户。”
舒展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点头。
“可现在闹成这个样子,也不好收场了,”梁子韵惋惜地说,“老肖真生了气了,嫌我们太不给面子。冯闯也是,沉不住气。”
舒展干笑,不说话。
梁子韵看看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东西,表情越来越和善:“其实这事也怪不得冯闯,舒展,跟老肖打交道很麻烦吧?”
舒展虽然迟钝,可并不傻,她可以感觉得出来,梁子韵这句话说得言不由衷。她其实并不希望从舒展这里得到肯定的答案,但又不能把话说白了。如果舒展够聪明,应该反过来说老肖点好话。可舒展的悟性仅止于发现事儿不对,如何应付,就是难题了。而且,她确实觉得老肖是个“老麻烦”。再者,冯闯的做法虽有些失常,可要她指证冯闯行动失误,她又做不来。因此,她只是坐在那里干笑,或者点头。
梁子韵脸上飞快掠过一丝不悦,但没过多表示,反而笑了出来:“舒展你看,我叫你出来就是想聊聊天,你随意点,用不着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是吧?”
舒展只能干笑着出点声:“不是,梁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我挺笨的。”
梁子韵帮舒展换掉凉透的茶水,笑着说:“谁说你笨了?我倒觉得你挺聪明。”
舒展再次干笑,感觉面部的肌肉像在打架,说不出的别扭。心想:“跟大老板谈话,可比写稿子难多了。”
因为一方不配合,谈话出现了短暂的冷场。舒展死盯着面前的茶杯,恨不得能瞅出朵花来好制造点话题。梁子韵也不开口,专心地品茶。
正当舒展以为这次“聊天”将会因不和谐而结束时,梁子韵又慢慢地开了口:“舒展,我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坦白回答我。当然,你也不要有什么顾虑,我可以保证我们今天的谈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舒展点点头。
“你觉得冯闯的管理方式有问题吗?”
舒展低下头,思考着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说实在的,目前公司的管理确实有些混乱,但这不能完全是冯闯一个人的责任,而是跟公司的实际情况有关。一个十个人左右的小公司,管理能精密到什么程度?没什么大乱子就不错了。何况,在潍坊这个小地方,哪家企业敢理直气壮地说“我们的管理方式非常科学和先进”?
梁子韵见舒展不说话,又重复了一遍:“没关系,你不要有负担。我说话算数,不管你说了什么,都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舒展坐直身子,尽量客观地说:“那我就直说了,梁总。我没研究过管理,不能肯定怎样的管理才算科学,我只是觉得,公司目前的管理存在一些漏洞。比如,各部门间的配合与衔接不够规范化、职责划分不明确、有些制度落不到实处。”
“嗯,说得具体点。”
“比如说,业务部的同事只负责把客户带过来,其余的事就不管了。那么这个单谁跟踪呢?一直没有一个规定性的东西出来,交接得比较混乱。我们人手不够,本来就缺少专门与客户沟通的人,再交接不明白,很容易出问题。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有一次段征拉了2P的软广,我把稿子写好发给了陈老师,他们设计好版面后直接给了客户,可段征给客户留的是我的电话。结果人客户打电话给我反馈意见的时候,我一点概念也没有,只能拿笔干记,他们说的不合理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其实,我们内部应该有一个沟通。当然,这件事情我也做得不到位,应该定期与陈老师交流。但是,这中间少了一步,我们就很被动。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一个固定跟单的人,或者临时指派一个。让谁跟单,其余的同事应该多给些配合,让每一步的工作都尽量无懈可击,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梁子韵点头:“嗯,这个问题是应该注意。还有呢?”
……
舒展说得很认真,梁子韵听得很仔细。直至此时,两个人的对话才进入了一种比较可喜的状态。将要结束时,梁子韵认真地问舒展:“这些情况,你都跟冯闯反映过吗?”
舒展觉得自己被绕进去了,说了一圈,好像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她的兴致再次冷了下来。这种无聊的“游戏”她不喜欢,可有人喜欢。舒展无精打采地回答说:“没有,冯总最近一直很忙,我没有机会向他汇报。”
其实,舒展还真的跟冯闯交流过这些问题,但冯闯的态度很耐人寻味。他说:“你眼里有活,干得多,得到的就多,不用去管别人。”当时舒展很不解,觉得冯闯这个“答案”跟她的问题很不配套。可冯闯却不准备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后来还打起了官腔:“这些问题我会好好考虑,以后再拟出一个比较可行的解决方案。”虽然后来并没有如冯闯所说出台一个“比较可行的解决方案”,但舒展却不想让梁子韵知道她与冯闯的这番对话。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本能地想瞒着。
舒展这个态度,显然打击了梁子韵的谈兴。她意兴阑珊地说:“舒展,冯闯对你不错吧?”
“是,大家对我都很好。”
梁子韵哈哈一笑,结束了这场忽冷忽热的谈话,末了又恢复了她惯常的慈眉善目:“行,今天就这样吧,下次再聊。我挺喜欢和你们年轻人聊天的,哈哈,你先回去吧。”
这大半年来的各种可疑事件,像电影片段一样一一闪过:丁姐与梁子韵频繁的窃窃私语、冯闯的消极怠工、陈一飞越来越高的声调、梁子韵对大客户的亲自掌控、莫名其妙的丢单事件……这些,是环环相扣的因果事件还是毫无关联的偶然?
经过了与梁子韵的这场谈话,舒展虽然没有完全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可以确定:冯闯在大老板梁子韵面前失了势,那么,公司的另一位“元老”陈一飞就相对地受到了更多重视。而梁子韵之前的沉默,可能是出于某种考量。这次她之所以借着老肖这件事发作,肯定是受了某种“刺激”。这,也意味着梁子韵准备公开与冯闯翻脸。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舒展收到了冯闯的短信:“晚上有空吗?请你吃饭。”
舒展很头疼。她并不擅长、也不喜欢应付这种事。可她已经无可避免地介入到了别人的争斗中,想把自己单“摘”出来,也不现实。思考了五分钟,她回道:“有空。在哪里?”
晚上6点45分,舒展在一个叫“静雅”的小餐厅见到了冯闯,在座的还有冯闯的女朋友周婧。
一番寒暄之后,点菜、上菜,如同正常的就餐程序。冯闯不开口,舒展也没主动提,只是情绪略有些低落地埋头苦吃。吃到一半时,冯闯终于说话了:“舒展,今天下午梁姐找你谈话了?”
“是。”
对这个问题,舒展一点儿也不意外。对于这次安排得像赶场一样的“请客”,她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冯闯再没问什么,反倒推心置腹似的跟舒展交了底:“今天我就不瞒你了,我和梁姐闹翻了。接下来准备自己干,你有没有兴趣到我这边来?”
见舒展没反应,冯闯又继续说道:“你应该能感觉出来,这半年我一直没怎么去公司,要不是让梁姐逼得没办法,我也不至于走这一步。《锋·尚》是我一手做起来的,像我的孩子一样。这几年,公司的事儿差不多都是我在忙活,梁姐就没怎么操心。现在倒好,公司做好了,她又想收回去,一点情面都不顾,我能怎么办?都在外面混,我还要养家糊口,只能自己找出路。”
照冯闯的说法,当年做《锋·尚》的时候,梁子韵不便出面,就准备找一个合适的合伙人。在朋友的介绍下,梁子韵认识了冯闯。接触过几次之后,梁子韵觉得他有能力、有野心,并且做事厚道,因此很赏识他。于是,两人正式成了合作伙伴。按梁子韵的意思,冯闯以承包的方式代她经营这个公司。可冯闯不干,坚持入股。梁子韵就退了一步,让冯闯入了20%。除了这20%的分红之外,梁子韵还给他5%的干股作为他打理公司日常事务的报酬。“我心眼儿实啊,把这当成自己的事业,玩了命地干。刚起步的时候,我骑着我的小摩托车到处拉业务,一个月光油钱就不老少……”冯闯如是说。
开始的前几年,梁子韵对他还比较信任,像是在心无旁骛地做甩手掌柜。可冯闯知道,梁子韵高薪请来的陈一飞,还肩负着另外的“使命”。不过,他也没有戳破,像没事儿人一样对陈一飞礼遇有加。今年四月份,梁子韵突然说查账,并且雷厉风行地指示丁姐马上着手办。冯闯被这一手弄懵了。紧接着,梁子韵发现了几个账目有问题,而且口子不小。冯闯说:“这根本就是扯淡,怎么回事儿她比我更清楚,现在又反过来和我算账,我和谁算去?”
查完账后,梁子韵说,只要他把那些口子填上,她就当做没发生。“可问题是,那些烂事跟我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我凭什么就得应下来?”冯闯一激动,唾沫星子乱飞。
这种事,古已有之,不足为怪。皇帝杀开国元老,理由不都很充分吗?功高盖主。这从来都是一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荣耀”。创业的时候,老板对“伙伴”既宽容又十足信任——我给你平台,你放心大胆地做,有问题找我;事业稳定、有了固定的利润回报之后,老板就开始看“伙伴”不顺眼,像挑剔的婆婆一样,眼神犀利、听觉敏锐,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错误产生。聪明的做法是:拱手把这份梳理好的基业“还”给老板,这样才能全身而退。反之,则下场堪忧。这就像古时的将军打了胜仗还朝接受皇帝的夸赏时,务必得真诚地说上句:全靠皇上洪福齐天,最好再把兵权交回去,要不然,皇帝心里疙瘩:要不是朕洪福齐天,你小子纵是诸葛武侯再世,也扭转不了乾坤。你留着兵权做甚?想造反不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只是给我看仓库的,里面的东西归我!
可“打仗”的人却不会这么想。像冯闯,他认为这份事业是他一手打下来的,功劳苦劳全占,自然得利益均沾。梁子韵过河拆桥,是很不上道的。
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就走到了决裂的地步。
冯闯很激动,舒展的情绪也被充分调动起来了。她同情冯闯,并且也认为梁子韵做得不地道。舒展本身与梁子韵接触不多,又对冯闯有些感激,在感情用事的刺激下,就想当然地认同了冯闯的说法。并且深刻地被冯闯“推心置腹”的架势给感动了,不由就站到了冯闯这边。
趁着冯闯上厕所的工夫,周婧拉着舒展的手说:“你冯哥一直说你人厚道,不会背地里使坏,所以才告诉你这些。公司里其他的人,他都不相信。陈一飞是梁子韵的狗腿子,明里暗里没少使坏;陆泉是个油子,两边讨好;丁姐势利眼儿,已经被梁子韵收买了。剩下的人都是墙头草。你冯哥是真心想让你和他一起做份事业,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说话间,冯闯回来了,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状态:“哎,你俩咬着耳朵聊什么呢?”
周婧捶他一下:“咬什么耳朵?我这不是想拉着舒展帮你一把嘛!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呢。”
冯闯笑着掐她胳膊一下:“我自己不会说?用得着你瞎操心?”说完看向舒展:“怎么样?愿不愿意来帮哥哥一把?”
“冯总,你这么说就言重了。我一直很感激你,真的,因为你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能进公司、做我喜欢的工作。这一年多来,我跟你学了不少东西。是你一直在帮我,所以我受不起这个‘帮’字。如果有机会,我也真的很想为你做点什么报答你。你能找我,也是看得起我。可是,这件事,我怎么着也得花点时间交接一下,我对《锋·尚》也是有感情的。在这种情况下,你走了,我再一甩手不干了,我良心上过不去。当然,我并不是说我有多重要,只是手头上还压着一些事,就算要走,也要交接清楚。”
“我理解,你一直是个有原则的好姑娘。”
“冯总,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要和你划清界限,而是站在我现在的立场上必须要有的态度。就像你说的,从今天开始你已经跟公司没有半毛钱的关系,那么,从理论上讲,我们立场就不一样了。而我只要还在公司里待一天,就要遵守职业道德。”
冯闯哈哈一笑:“我果然没看错你。好,有你这句话哥哥就放心了。等你处理完了就过来,哥哥张开了双臂欢迎你。不过,哥哥还要多句嘴,你来了肯定不会亏待你。我和梁子韵提过给你涨工资,她不同意,我也没办法。咱自己的事儿就好办了,是不是?”
舒展也笑了:“你也知道,我最看重的不是钱。”
临走的时候,冯闯又说:“舒展,哥哥再提醒你几句,以后多长个心眼儿,别太实。你玩不过梁子韵,她的话你别太往心里去,听听就行。可别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
舒展点头:“谢谢冯总!”
“不是说了嘛,别‘总’了,叫哥就行。”
“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吗?”舒展挠挠头。
舒展有种感觉:近期内别想太平了。公司变了天,肯定得刮风下雨乱上一阵。那么,真的要离开公司去投奔冯闯吗?舒展心里是想去的,她甚至想马上就打辞职报告。但被谷郁死命拦住了。她说:“冯闯和梁子韵之间的糊涂账,绝对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简单。说好听的谁都会,你能知道人家心里是怎么想的?冯闯不一定真像他说的那样受了天大的委屈,反过来,梁子韵也没多清白。这时候,跟冯闯还不如跟梁子韵。她起码有个现成的平台给你,冯闯呢?还不得从头开始吗?你能保证以后你们一起打拼出来了,你不是第二个‘冯闯’?”
听到这儿,舒展一个激灵,被“义气”冲昏的头脑立马冷静了不少。她意识到自己把自己陷入了一个两难里。在冯闯那里,她的态度是“同意”了,并且跟他站在了一条船上。还可以“反悔”吗?
从那天起,梁子韵开始雷厉风行地拨乱反正。她没有解释冯闯离开的具体原因,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但她目前同样不能天天坐镇公司指导,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代替冯闯的位子,一时间,场面就有些混乱。因为剩下的人都是“专才”,而不是“通才”,没有人整体把关,下面的人工作起来没有底气。梁子韵本人也不懂,不敢托大。没办法,梁子韵只能一方面急着到处找人,另一方面严令各部门对工作精益求精。
某个下午,舒展再次被老板宣召。这次,梁子韵没再客气,开门见山:“冯闯走后找过你吗?”
“……没有。”
“没有?需要我跟你对一下时间地点吗?甚至谈话内容?”
舒展立马懵了,她毕竟还嫩,不敢肯定梁子韵是诈她,还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支吾了好久没说出个完整的句子。
“好吧,咱们今天打开天窗说亮话,就不用遮遮掩掩了。我老实告诉你吧,是冯闯自己说的,还说你已经答应跟着他干,有这回事吗?”
哦,原来是这样啊。舒展顿时觉得眼前金星四溅,都不知道该如何调动自己脸上的表情。冲动果然是魔鬼,好人做不得。
“舒展,我知道冯闯对你不错,有些话你可能不相信,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免得你稀里糊涂上当。”梁子韵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舒展,示意她自己看。这是一家高档商务酒店的宣传册,做得很精美。舒展认真翻看了一下,没发现可疑之处。梁子韵提醒她说:“看看是哪家公司做的。”舒展没听过这个广告公司的名号,叫“大愚”。但对这家商务酒店却很熟悉,那曾是他们的客户。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流失了,原来是被“大愚”挖走了。可是,这跟梁子韵有什么关系?舒展很诧异,但转念一想,一个模糊的念头涌了上来:难道是……?
果然,梁子韵“哼”了一声:“没想到吧?这是你们冯总的公司!今年4月份注册的。”她拍了拍那本宣传册,轻蔑地说:“这家酒店,是冯闯去谈的,我信任他,从来没过问过,没想到他就悄没声地把客户撬走了。他想自己做公司,我没意见,也可以理解。但这是他在职期间干的,还领着公司的薪水。能挖的他就挖,挖不走的就给我破坏。上次老肖那事儿你也在场,亲眼看到他什么样儿了吧?我真是心寒哪!这么多年的感情,就算不念好,起码不能使坏吧?”
舒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冯闯做出这样的事,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最多就以为冯闯真的亏空了那几个口子,没想到……
梁子韵喝口水,使劲清清沙哑的嗓子继续说:“舒展你知道我这嗓子是怎么回事吗?生让冯闯给气的,上火了,都打了三天吊瓶了还没好。……别人一直和我反映,说他有问题,我还不信。结果怎么着?一查账,真有问题。我虽然生气,但也没打算追究。只要他想办法把那些账弄明白了,就算了。毕竟这么多年的感情在那儿,他也确实为公司出了不少力。可谁能想到呢?我这账前脚查完,人家后脚就去注册公司了。整的动静还不小,他把着的几个客户都带走了,我这还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好在许多老客户认《锋·尚》这个牌子,要不然咱们损失会更大。”
“舒展你说句公道话,咱好聚好散不行吗?非得弄成这样?我老公气坏了,想收拾他,让我给拦住了。他不仁,我还不好意思不义。真是,”梁子韵狠狠地喝了口水,接着说,“一提起他我就来气。”
看到梁子韵这个样子,又联想到一些事实,舒展确认了几个信息:一,从这本宣传册的时间来看,冯闯这家公司确实不是近期注册的。因为这本册子的内容是针对他们的五周年店庆,而这个店庆时间是8月18日;二,那几次莫名其妙地走单不是意外,而那些客户都是冯闯攻下来的。
这些事实一成立,舒展对冯闯的印象就打了折扣。正如梁子韵说的:你可以去创业,但前提是你已经不牵扯别人的利益,领着别人的薪水去做自己的买卖,说到哪儿,都不值得同情。感恩是一回事,认不认同又是另外一回事。舒展依然感激冯闯,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认同他这些行为。舒展知道,自己欠冯闯的那个答案已经出来了。可同样的,她不去冯闯那边,也不表示梁子韵这里就是最适合她的宝地。
舒展一直没说话,梁子韵却不准备继续这样耗下去。她手指轻轻地敲了下桌子,问道:“怎么?你还不回答我的问题吗?我想要你自己说出来。”
“我刚才瞒您,是我不对,不过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搞得太复杂了……可是,梁总,我并没有做出不符合我现有立场的事情。”舒展说。
“现在是没有,舒展,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冯闯找你做什么,我心里有数。我也可以告诉你,他还找了谁,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见的面,我都一清二楚。但我相信大家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大家跟冯闯共事那么久,有感情很正常,我可以理解。但如果有人做出伤害到公司利益的事,我决不姑息,也不允许再在公司里出现第二个冯闯。”
“我明白,梁总。只要我还在公司一天,就会为公司的利益着想,不会发生您担心的那种事。”
“那就好。你呢,也别想太多,我只是这么提醒你一下,免得你不小心犯错误。以后你还要继续努力。这段时间你的进步大家有目共睹,我也看到了。公司有这个平台,你就尽情发挥。我很看好你,也一直想好好培养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随着冯闯的离开,办公室里也迅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包括舒展和隋唐在内的所有人越来越愿意围着陈一飞转。作为梁子韵的心腹,又是元老,自然与众不同。隋唐没反应,是因为她并不是那么在乎这份工作,谁当领导、谁有权势跟她没多大关系。舒展的漠然,则是性格使然。她对有“权势”的人不太感冒,再加上这事闹得乱哄哄的很影响她的心情,导致她连调侃这件事的兴趣都没有。就这么大点儿的办公室,还得搞场政治斗争,真是有辱“政治”二字。
舒展的脑子有些混乱,她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局面。大老板不信任、旧上司猛拉拢,在这个夹缝中,她觉得气喘得很不舒服。舒展想到了一个人:汪中则。也许,他能帮自己理一理思路。
可汪中则的身份毕竟是大客户,她不太确实自己说这些乌七八糟的“家务事”是否合适。电话拨通后舒展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表述。因此,一向口齿伶俐的舒展说得很不流畅,似乎没有重点。
汪中则是个聪明人,很快从舒展这漫无头绪的叙述中理清了重点:“现在的问题是,你从前的领导跟你的老板分道扬镳了。而你自认为你的领导对你有恩,你想报答他,他同时也表达了这个需求。你本来是不想在这个混乱的状态下弃《锋·尚》于不顾,可老板已经对你有了怀疑,留下来似乎也不合适,是吗?”
“是!”舒展的脑子开始清明,思路渐渐清晰。
“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待在哪边都不合适。他俩到底谁对不起谁不好说,可闹成这样,就不能和平交接了。梁总肯定要内部整顿,消灭或打压冯总的人。我的态度一直很中立,还很硌硬,没向着冯总,但也没说他不好。搞不好梁总就以为我跟冯总一伙的,免不了嫌疑。现在看来,我只有一条路可走:过段时间把工作交接清楚了辞职另找出路。”
“那你觉得过段时间辞职来我这边怎么样?”
“啊?合适吗?”汪中则这个建议,让舒展很意外。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这边本来就缺人,之前就对你说过。无论于公于私,我都非常希望你能过来。”
这倒是个不错的建议。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真不知道是该说她笨,还是该赞美她有骨气。她从来没想过从汪中则身上得到什么好处或帮助,甚至还大义凛然地认为他们这种关系应该更纯粹。可世界上哪有纯粹的东西?人与人之间,总免不了利用,只是或多或少而已。只是,这真的是最优选择吗?
舒展像是忘了这些事。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一如既往地忙于工作。快到年底了,大家都忙了起来。进入腊月的第一个周一,舒展给梁子韵递了一份辞职报告。梁子韵似乎是既意料之外又意料之内:“去冯闯那里?”
“不是。我准备明年去北京。”
“什么?”梁子韵这时候是真的震惊了。她压根儿没想到舒展会作这个决定。舒展有野心,她能够感觉出来。没经过太多打磨的舒展毕竟还嫩,眼睛里亮晶晶的企图心都懒得去遮掩。梁子韵最初以为舒展瞄上的是冯闯的位子,而她也有那个实力,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没想到,她的心竟然那么“野”——如果她这个去北京的说法不是借口的话。
“我一直很喜欢北京,早就有去的打算。”
“舒展,你说实话,你这么做是不是跟冯闯那件事有关系?”
“我不否认有这个原因。如果这件事没发生的话,我原本是打算06年去,现在,公司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觉得再待下去已经没多大意义了,就顺便把计划提前了。”
“你想太多了,舒展,我早就对你说过,冯闯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以后只会更相信你,而不是更怀疑你。你何必呢?再说你一个女孩子,又没有学历,跑到北京去,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梁总,我可能还是年轻,有些事情,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坎。我对您和冯总一样感激,并且对《锋·尚》很有感情,要离开我也舍不得。可是,我就是没法让自己平静地看待这件事。我去北京不是心血来潮,是很久以前就作的决定。本来是想考上大学去,顺便在那里留下,没想到没去成嘛。这会儿正好,再晚了可能就没这个胆了。”
“舒展,我说句话你可别不爱听。北京人才多得是,你去了能站得住脚吗?”
“我知道,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是个很矛盾的人,不喜欢争斗,却也不喜欢平静。……我一直有个很傻的念头,感觉潍坊不是我的福地,北京才是。您可能觉得很幼稚,但我还想去试试。就算失败了也不要紧,起码断了这个念想。”
“女孩子心太强不好,差不多点就行。你好好地在这里待着,不比出去受罪强?”
“也许吧,可我还是要去。梁总,如果您同意的话,我想把工作先交接给隋唐,明年就直接不来上班了。”
“我不同意你就不去了吗?”
舒展笑了:“您也没必要不同意啊。”
梁子韵有点搞不清楚这个女孩子。有抱负是好事,但心太野了,就不可爱了。在潍坊做个女强人,不比到北京跟一群人才面目狰狞地抢饭吃强吗?可这是她的事。作为老板,流失人才固然可惜,但却没必要为此难过。因为无论什么时候,人才需要老板的程度都比老板需要人才的程度高。走了一个,还会有另外一个,最多只是多点适应的时间而已。那么,就像舒展说的:“没必要不同意”。于是,梁子韵又程序化地惋惜了一番,说什么她在这里还大有作为等等。又情深意切地嘱咐了一番,让她万事小心,有困难尽管说。最后,批准了舒展的辞职请求。
接下来,舒展又见了冯闯、汪中则,向他们公布了这个决定。不用说,他们都很意外。又是一番客套和不舍。不同的是,这套程序发生在冯闯那儿时,舒展说不出的别扭。她无意去弄明白冯闯的品行究竟如何,也相信他的话有几分真心,可是,却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对他。
但面对汪中则,舒展却很“投入”,也相信他的不舍是出自真心。对于“忘年交”,舒展一直把它想象得非常美好,那种精神上的默契,让她很沉醉。当然,这种感觉无关暧昧。
在最初的意外之后,汪中则迅速恢复了平静,关切地说:“你真的决定了?”
“嗯,打算过完年就走。”
“有什么计划?”
“还想做杂志,……广告也可以,挺有意思的。”
汪中则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说:“如果你真要去北京,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人。如果你们相互觉得合适,你可以直接到他公司里上班。”
14
北京最不缺的就是“北漂”
北京,我来了……
汪中则的堂哥汪中仕在北京开了一家公司,据说规模还不小,做广告全案策划,包括执行。堂哥曾多次力邀汪中则去北京,但都被他拒绝了。因为岳母身体不好,而妻子又特别恋家,汪中则就放弃了这个可能飞黄腾达的机会,守着妻女在家乡安稳度日。也是从这件事上,舒展看到了汪中则柔情的一面。
舒展打趣说:“汪叔还是个性情中人呢!”
“呵呵,主要是我胸无大志,”汪中则笑着说,“我不像堂哥,有魄力、敢闯。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一个安稳的家更重要了。我觉得我现在生活得很不错,幸福指数还是蛮高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深深地看着舒展,“咱们先不说这个了。舒展,我还是那句话,要是你去北京,我把堂哥介绍给你,起码有个认识的人。如果他认为你还可以,而你也喜欢他公司的氛围和平台,就不用再到处找工作了,在他那里就行。我听堂哥炫耀过,他们公司的待遇不错。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你达不到他的要求……?”
他停下来看着舒展,有意煞住了话尾。
舒展会意,笑着说:“如果我不达标,我也不准备留下。”
汪中则点点头:“嗯,我让他无论如何都留下你倒不是问题,但这样你可能自尊心受不了,对你将来的发展也不见得有利。不过,我会让他帮你留意,他那里不成,还有别家。”
“谢谢汪叔。”
汪中则亲切地拍拍舒展的肩膀:“我是你叔,又是你的‘老’朋友,帮这点小忙还不是应该的?要不梦涵也不答应啊!”
舒展一感动,差点就哭了。出来混了这么久,还是眼窝浅,为点小事就能飙泪。汪中则看到她的样子,禁不住也有些伤感。舒展在内心深处其实很渴望来自父亲的温情,因为她的父亲从来没给过她这种东西,而汪中则恰好适度地满足了她这个愿望。已经习惯了像男孩一样生存的舒展,在他慈爱的目光注视下,常常有种被关爱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互动的。汪中则对舒展同样有一种近似于父亲般的情感,很自然,也很坦然。但他毕竟是一个有自制力的成年男人,不像舒展那样感情外露。他克制了一下,故作轻快地说:“舒展,到了北京以后,可不能这么情绪化了。那里虽然也是一个由人组成的城市,却比家里更残酷。你要面对、经历的会更多,身边又没有亲人朋友。所以你要格外小心,还要学会在别人面前隐藏自己。知道吗?”
“知道。”
至此时,舒展才切实地有了恐慌和伤感。最初想到将要去渴望已久的城市奋斗,兴奋盖过了一切。这份狂喜冷静下来之后,现实重新上位,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开始在头脑中预演。生存不是安徒生爷爷的童话,王子和公主太少,灰姑娘太多。没有高贵的血统打底,没有倾城的姿色能够炫耀,想要改变命运,就得做好承受困难的准备。
这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决定,母亲猛烈地不同意。在她的观念中,女孩子能有个现世安稳的命运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何必争来争去?汪中则那边的条件那么好,为什么不去?北京不是欢迎每一个人的,去了不一定成功,还白白浪费时间。父亲不说话,高深莫测。谷郁舍不得,但知道拦不住,只能忙着伤感,并且帮舒展做着行前的准备。
春节过完了,正月十五过去了,舒展拖着臃肿的行囊离开了家乡。检完票进入站台的前一分钟,舒展回头看了一眼,父母、谷郁、汪中则,表情各异地看着,但都带着类似的伤感。母亲的泪水霎时灼伤了舒展,她突然间发现:在她忙着对抗父母的不可理喻及应付工作的时间里,父母已经老了。而自己,离他们越来越远。即使那个家充斥着暴力和吵闹,此刻却给了她一种酸楚的幸福感,好像,那是她的退路。从此,那个神往而陌生的城市里,没有家、没有朋友,一切都是未知。可是,那是她舒展的选择,是她执著了好多年的梦想。那么,其余的重要吗?舒展向给她送行的人招招手,转身走了。
北京,我来了!
来北京的第二天,舒展就兴冲冲地去了趟北大。站在博雅塔下,舒展竟然哭了。人在面对自己所喜爱的东西时,是不是都会忍不住心虚呢?既爱又怕,就是这样子吧?
是不是每个“北漂”都要住地下室呢?舒展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反正她住了。凡是地上的,每月的房租都快赶上潍坊地区不少人一月的工资了。舒展没有太多的积蓄让自己在地面上享受阳光,只能用300块的价格在地下给自己安个临时的家。潮湿、阴冷,蟑螂肆虐,生活不便,公用厕所,这些关键词概括了舒展初到北京的狼狈。有时候半夜哆嗦着去上厕所时,舒展就有点小迷离:要是在家里,这个价格能租一套三居室……可家里没有这样紧窒又刺激的环境,没有她热爱向往的北大,没有潭柘寺的古意禅韵,没有险象环生的机会……所以,她还是喜欢并享受这里。对,这也是素材,舒展傻呵呵地想。
安顿下来之后,舒展就着手准备去拜见汪中则的堂哥汪中仕。去之前,舒展分别给汪中仕的公司邮箱和个人邮箱发了一份简历。她的简历很别致,像武侠电视剧里的“拜帖”。样式是舒展拜托汪中则找他们公司的设计师精心设计的,内容是她花费两个晚上反复推敲写出来的。这种见面方式,也是舒展反复想了很久决定的。她不想走后门,但也不想错失机会。照汪中则的说法,堂哥的公司很有实力,服务的客户都是相当牛的——有的中国人都知道,有的地球人都知道。那么,如果自己两手空空地去见他,会得到怎样的评价?在汪中仕的位子上,请求帮忙、照顾的人很多,但他不可能给每个人均等的机会。就算与堂弟感情深厚,也有自己的考量。所以,就要想办法让他记住自己。
汪中则给堂哥打电话的时候说:这个孩子很聪明、很努力、很固执,也很实在。所以她应该比别人有更多的机会。如果你给别人的要求是95分,那么,看在我的面子上,给她放宽5到10分。
汪中仕的公司名叫“天一”。据说他命中缺水,而“火”又太旺,就用了这个名字。几乎是在进入这个公司的第一时间,舒展就喜欢上了这里。天一位于国贸商圈的一座高级写字楼上,占据了十七、十八、十九共三层。其中,行政部、财务部、客户部在十七层,创意部及员工休闲区在十八层,策略创意部、制作部、媒介部在十九层。整体风格大方、简约而舒适,而细节及点睛处又充溢着浓厚的中国风。
下午2点钟,汪中仕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待了舒展。汪中仕是个白净的中年男人,笑容和善,眼神锐利,给人的感觉是如沐春风。可舒展却觉得:这个总挂着礼貌微笑的男人,比汪中则多了几分深沉。
看得出来,汪中仕很给堂弟面子,对舒展非常客气,俨然就是一位和善的长者。两人随意闲聊了一会儿,气氛比较不错。谈到舒展与汪中则以书相交,汪中仕感慨地说:“中则从小喜欢看书。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次去他家,不小心把他那本《小仓山房文集》给弄坏了,你猜怎么着?当场跟我翻脸!”
“是吗?我看汪叔平时脾气挺好,想不到他还这样啊!不过可以理解。爱书的人都对书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维护,不太符合正常人的想法。”
汪中仕哈哈一笑:“你也这样吗?”
舒展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有些书都不舍得借给别人。”
“怪不得你们对路子,”汪中仕笑着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汪中仕突然问舒展,“你知道什么叫‘镜头’吗?”
舒展一愣,但迅速反应过来,坐直身子,看着汪中仕的眼睛说:“不知道。”
“你喜欢广告吗?”
“感觉还不错,挺有意思的。”
“为什么?”
舒展眼珠子一转,略显随意地笑着说:“把人忽悠高兴了挺有成就感的。”
汪中仕也一笑:“看来你挺擅长忽悠人的。”
“行动上有点迟钝,精神上还可以。娱乐圈造星,我们造感觉呗!”
“你看见我,能想到什么?”
这问题太有跳跃性了!舒展差点跟不上他的思路。不过,如此一来,反倒引起了舒展的兴趣。她像是发现了一个刺激的游戏,眼神里带上了跃跃欲试,神经开始兴奋:“还没来得及想呢,现在还可以吗?”
“可以,不过别想太久了。”
“我想到了一盘很有名儿的棋——珍珑棋局。解不开的不一定不是高手,解开的也不一定就是能人。”
汪中仕像是听得很用心,点头的频率和幅度恰到好处,既不热切也不冷淡。
不知为什么,舒展觉得汪中仕属于那种“笑面虎”型的人。面上温和无害,实则上却是个狠角色。他可能会对你很好,但绝对不是发自于真心,其实也没必要真心。老板和员工的关系,颇像男女间那点花花事儿,谁不揣着心眼和算计?都恨不得让对方对自己千依百顺,却又不舍得花大本钱。那么,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双方各退一步,差不多就行。人嘛,难得糊涂,太聪明的人大多幸福指数不高。
汪中仕倒蛮喜欢舒展这类型的员工。注意:是员工。如果她单纯只是汪中则介绍过来的小女孩,不牵涉直接的利害关系,他还会更喜欢。因为舒展身上同时有股“傻劲”和“聪明劲”。这种“傻”,你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实诚——只要你对她好,她必然感恩戴德,并且尽量回报。对付她,你只要摆出理解的架势,再给出一点真诚,那就OK了。因为她要的只是一种满足感,只要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其余的都可以让步。所以,只要不至于太欺负她,她不会跟老板讨价还价。哪个老板不欢迎“讲情分”的员工呢?更何况舒展在专业上还有一股灵气和执拗,稍微一点拨,她就能明白。就算不明白,她也会想方设法地搞明白,不需要你操太多心。当然,汪中仕不会让舒展知道这些。他一直是个很好的老板,知道怎么做火候最好。
对于舒展的这个联想,汪中仕没做任何评价,只是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他和气地对舒展说:“你写的东西我看过一些,是你汪叔发给我的,很不错,蛮有想法的。听说你还在写剧本?”
“是,我从小就喜欢。不过写得可能不太专业,我不是科班出身,欠缺的东西比较多。还好我还年轻,有足够的时间学习。再者说,写东西本来就需要沉淀,着急了也不行。”对汪中仕,舒展从进门见到他的瞬间开始,就一直礼貌而客气。对他,舒展亲近不起来。没什么具体的原因,只是感觉不对。对于汪中仕的问话,舒展不敢答得太草率,总会事先在脑子里过一遍才出口。这种谨慎,既是舒展对这个城市的态度,也是对汪中仕这个人的态度。
汪中仕握着他的烟斗,点点头说:“对,你这个心态很好。年轻人有激情是好事,但不能浮躁。”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你的简历我看过了,并且刚才我也发给了创意总监。我本人是比较欣赏的。但你知道,很多事情我不方便干涉,他们有他们的想法,而且我过问太多对你也不好。所以我还要问一下创意总监的想法。”
舒展点头表示理解。
汪中仕给创意总监打了个电话:“我刚给你发的那份简历,你看了吗?……是吗?……好,你下来一趟。”
放下电话,汪中仕意外地看着舒展:“你也往公司的邮箱发了一份吗?”
“是。从私人的角度来说,认识您我非常高兴。但既然牵涉到工作,我更希望走正常途径。”
汪中仕没多做表示,又随意地与舒展闲聊了几句。说话间,创意总监阿Ben到了。他个子不高,精瘦但柔软,面色苍白,眉眼间有几分“哥哥”的神韵。脸上却偏偏挂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表情,反而更显得迷离和恍惚。舒展不合时宜地想:“他要是做个女人岂不是更好?”阿Ben像是听到了她心里的想法,冷冷地剜过来一眼。舒展只能当做没看见,笑着跟他打招呼。汪中仕见惯了阿Ben这种表情,也不以为意,招呼他坐下,并介绍两人认识。
阿Ben:“经常看广告吗?”
舒展:“我过去看的广告多是平面广告,电视广告相对比较少。”
阿Ben:“偏科吗?”
舒展:“偏文科,理科不太好。”
阿Ben:“喜欢听谁的歌?”
舒展:“……不太听。”
阿Ben:“为什么不化妆?”
舒展:“……对不起,我今天走得比较急,没来得及仔细收拾。”
阿Ben:“喜欢喝什么酒?”
舒展:“啤酒。”
阿Ben:“迟到吗?”
舒展:“从不。”
……
这一连串的神秘问题,让舒展心尖直打颤。在来之前,她恶补了一堆关于广告的知识,本来是酝酿了一些底气。没想到,这位阿Ben似乎对专业没多大兴趣,反而问了些杂七杂八的问题。舒展不会乐观地认为阿Ben是在跟她闲聊天,至于什么用意,她却搞不明白。越往下问,舒展越沮丧,因为她已经无从分辨怎样回答更合适。而阿Ben却像问上了瘾,几乎把她认为无关紧要的问题都问了个遍。
汪中仕微笑着听着他们的对话,表情自始至终没变。
终于,阿Ben结束了问话。他诡秘地一笑,斜眼看着舒展说:“一个既不珍惜自己又不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怎么能想出打动客户的Idea?”
看着舒展不服气的表情,阿Ben毫不客气地继续说:“我对你是很不感兴趣的。你不要以为你写的那东西多牛B,没用!那不过是在玩弄文字技巧,只要识字,谁都可以……”
舒展觉得应该说两句,就提起精神辩解:“我觉得做文案文字功底非常重要……”
阿Ben打断她强硬地说道:“想玩文字,你怎么不去当作家?……”
唉,这男人还当真不懂得怜香惜玉啊!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孩子如此苛刻,好意思吗?舒展忍不住腹诽。可阿Ben就是个这样的人,像迷恋女人一样迷恋“诚实”。他对舒展没什么敌意,但确实不喜欢她。这个女孩子在他看来就是“假正经”。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迂腐味,却还要摆出一副与众不同的样子,很不对他胃口。但是,阿Ben也不能否认:这个“假正经”的女孩子文字功底确实不错。从她应聘的职位来看,她的差距并非无法忍受。所以,他可以接受这个人成为他的员工,却不喜欢这个人。不过,这也不妨碍什么,大家本来就是因为工作才走到一起。
汪中仕笑着对舒展说:“阿Ben说话比较直,舒展你不要介意。而且他也是为了你好,没有恶意。”
舒展只能点头,并且违心地说“没关系”。没错,是违心了。事实上她很难接受别人用一种带轻视的口吻谈论文字。可她能怎么办?跳起来指着阿Ben的鼻子要他向汉字道歉吗?不能。所以,她只能保持沉默,并且谅解阿Ben的观点。
对你的领导,你不必爱他,但一定要喜欢他。因为在“喜欢”的氛围里,你才能从他身上捞取更多的好处。就像一对逢场作戏的男女,也需要点爱情的伪幻觉来增加情调一样。人的本能相差无几,唯有那点“调调”才能区分质量。
舒展知道:她的领导阿Ben不喜欢她,可这并不会太影响她的心情。现在不喜欢,不代表以后也不喜欢。而这份充满挑战和成就感的工作,却似乎在昭示着一个光明的以后。
乡下人进了城,什么都觉得新鲜,恐怕就连汽车排出的尾气,也能咂摸出点文明的味儿来。自诩读过不少圣贤书的舒展,也没脱离这个庸俗的习气。在来回上班的路上、吃饭的空当里,她几乎是在贪婪地感受着这个城市的一切。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让她兴奋。当然,最让她高兴的,还是工作。可惜啊,在公司里,舒展并没有收获到足够的善意。不是同事们存心欺生,反过来说,也没有太热情的必要。尤其是对舒展这个土包子来说,想要融入大家,就得先学会这个圈子的游戏规则。
北京最不缺的就是北漂,所以,你没有立场抱怨这个城市的不近人情,因为是你自己上赶着来遭受这份虐待。
舒展的邻居是位孤傲的艺术家,天天抱着他的吉他悲伤地流泪。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喝酒、卖唱、牢骚,寂寞地穿梭于过街天桥、地下通道、各个大型露天广场、艺术区以及他住的地下室。舒展有时候去找他聊天,听他激动地诉说他的音乐梦想、抱怨生不逢时、抨击当前音乐的浮躁。满屋子的酒气中,艺术家朦胧而感伤着。舒展不懂音乐,不确定这位自称对音乐疯狂热爱的艺术家是否真的才华盖世。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不是个行动派,总在骄傲地期望有伯乐来礼贤下士、三顾茅庐。也许艺术家都“低能”,但她舒展不是。所以,她同情这位艺术家,却不能给他足够的敬意。
舒展被分到了创意一组。组长叫蔡青华,人称蔡Sir。个子不是很高,长得很正派,是一组最“正常”的一个。另外,还有三个创意、两个文案(包括舒展)、一个美术、一个设计师。
创意部的人习惯日出而息、日落而作。白天的时候,办公室里几乎是空的。就算偶尔有人来,也都猫在休闲区里。喝杯咖啡、抽支烟、打会儿台球、看个电影,俨然一副惬意地享受生活的样子,好像这里不是上班的地方,而是个休闲娱乐场所。直到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创意部的诸位大爷们才眯着惺忪的睡眼踱进来。一眨眼的功夫,人又不见了。到了晚上,别的部门下班了,创意部却灯火通明、一派热闹。
开始的时候,舒展很不适应。作为一个新人,她自然不想留下把柄,并且想尽快地了解业务并且跟上大家的进度。所以,她就自以为是地早早到达公司,像别的部门一样准点出勤。以至于前台的女孩儿袁程程很久都没搞明白她是哪个部门的:一般情况下,创意部的人上午是不会出现在公司的。
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区里混了几天之后,舒展终于扛不住了。这像什么事啊?别人在家休息的时候,她一个人在狂看广告片学习,或者穿梭在其他部门混个脸熟。而别人进入状态忙碌的时候,她却像烟瘾发作一样哈欠连天。舒展的顶头上司——蔡Sir比较体谅她,就让她先回去。而且,舒展住的地方有门禁,晚上12点准时锁门。如果晚归,那就不好意思了,自己想办法吧,门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开的。所以,舒展只能算好时间,11点50左右准时回去。可这样不是办法啊!要跟同志们保持一致,才能取得进步并且加深感情啊!蔡Sir曾经告诉过舒展:我们没有所谓的上下班时间,只要把活干漂亮了就行。你白天有灵感可以白天来,晚上有灵感就晚上来,没有限制。舒展不想离组织太远,痛定思痛之后,就只能忍痛调整了自己的作息,远离“正常人”的队伍。没多久,舒展在作息上成了创意部的一员,而她的家人朋友只能在下午两点钟以后才能给她打电话。唉,跟同志们在一起并肩作战的感觉真好!她可以感受、交流、学习。就算没人顾得上搭理她,舒展也觉得幸福无比。得不到“言传”,可以体验“身教”嘛。
舒展一度以为自己是个“怪人”。可来到了北京,她才发现:所谓小怪遇上大怪,一怪总比一怪强。自己那点“性格”,和现同事们真不是一个档次。
有一天晚上,创意部的几个人窝在休闲区的大红沙发上七嘴八舌地讨论创意。这堆人全是烟鬼,烟不离手。特别是想创意时,由于神经兴奋,更恨不得把烟当成空气来“抽”。只可怜了唯一的非烟民舒展,被呛得泪流满面、苦不堪言。别人当然不会为了她不抽,而且她也插不上话,纯粹是坐着听。于是就礼貌地劝她离得远点。可舒展不干哪,走远了没有参与感,听得也不清楚。那就没办法了,哭着听吧。到11点多时,烟没了。没有烟哪能行呢?可这帮人都懒得下去买,你推我、我推你,最后竟然“石头、剪子、布”决定谁去。舒展一看成了这种情况,赶紧站起来说:“我去买吧。”
挨着舒展坐的,是一个长相冷艳的高挑姑娘,叫祁枫,是做创意的。祁枫平时不怎么说话,但点子很怪,是剑走偏锋型的人物。此人虽没艳成桃李,平时却冷若冰霜,不喜欢跟人说话,也不好相处。舒展曾经试图讨好,但没用,就放弃了。
眼下,听舒展这么说,祁枫眼皮一耷拉:“你用不着这么现,又没你什么事儿。”
舒展的脸皮还有待修炼,经不住这样刺激,当场就脸红了。她讪讪地说:“我看大家都忙,反正我也没事儿……”
见舒展不自在,蔡Sir赶紧打圆场:“祁枫你别开这样的玩笑,舒展脸皮薄。得了,我刚才输了,还是我下去买吧,你们还有什么要捎的吗?”
其他人也当做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七嘴八舌地要蔡Sir捎东西。蔡Sir刚走,二组的组长迟到靠了过来,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舒展说:“哎,妹妹,怎么不当模范生了?以后天天来给我们打卡吧。”
连着被人“呛”了两次,舒展的脸乍白乍红的,像只功能不太齐全的变色龙。她还不能拿捏好跟这帮人相处的尺寸,只能按最保险的方式来——伸手不打笑脸人,礼貌点总不会出问题吧?于是她尽量笑着说:“我得跟大家步调一致啊。”
迟到笑嘻嘻地说:“我怎么看你除了时间,没别的地方一致啊?”
“哄”,笑场了。舒展脸上挂不住,再次面红耳赤。她攥紧拳头,直盯着迟到的眼睛说:“现在跟不上,以后一定能跟上。”
“那就好,”迟到往沙发上一躺,慢悠悠地说,“可别让蔡Sir等太久,万一他没耐心了,可就不带你玩了。”
祁枫那张缺乏表情的脸竟然有了笑意,她笑吟吟地看着迟到说:“要不你帮着调教调教?”
“凭什么?那是你们蔡Sir的事儿,我哪能抢他的买卖?再说了,”迟到忽地坐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舒展说:“我不调教这个,别的嘛,倒可以商量。”
“哄”,再次笑场。
祁枫刷地就变了脸,恶狠狠地瞪了舒展一眼。舒展觉得莫名其妙:我又没招惹你,人家还在挖苦我,你瞪我干什么?嫌我给丢人了还是心疼我?犯不着吧?她直觉地认为迟到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但又不好明问。而且看其他听众的表情,还像是挺刺激的。其实这也不赖舒展,潍坊毕竟是个小地方,不像北京这么开放,在年轻女孩面前讲荤段子或者开隐讳的玩笑,是很需要勇气的。轻则翻脸,重则招致一顿臭骂,还显得特别没教养。但凡要点脸面的男人,是不会在年轻女孩子面前这般放肆的。所以,迟到公然跟舒展开这样的玩笑并没有收到预期的反应,因为当事人没听懂。可别人不信哪,认为她在装。特别是祁枫,表现得尤为明显。她冷笑着说:“真能装!”简直是掷地有声,生怕别人听不见。
舒展看她那表情,心说:“你老针对我,是能青春永驻还是能长命百岁?消停点不行吗?哎,不对,平时闷不作声的,迟到一来,你就不对劲了,难不成你们有一腿?”存了这个想法,舒展尽量不动声色地在迟到和祁枫中间来回扫了几眼,果然发现有点问题。迟到懒洋洋的眼睛几乎没有焦距,祁枫的眼神和身体动态却明显偏向他。看来,又是一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糊涂账啊。
迟到其实发现了舒展的小动作,心里暗暗好笑。觉得这女孩表现得挺老实,眼睛却很贼。不过,他也没说什么,依旧懒懒地躺在那里。
这场小插曲结束了,围观的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等蔡Sir回来。
第二天,舒展把这段对话给谷郁复述了一遍。谷郁就把舒展不明白的地方大致解释了一下。“跟一个不熟的女同事开这样的玩笑,有点过吧?”舒展愤愤地想,并且在心里把迟到拖入了黑名单。
不过,不要抱怨被人欺负,因为总有一天你会欺负别人。风水轮流转。“欺负”这种传统的恶性行为,并不一定出自于恶劣的动机,很可能是时下的一种心态,觉得当时只能这么做。
所以,舒展以一种“土包子”式的形态成为天一的一员时,已经做好了承受欺负的准备。新人受点无伤大雅的刁难很正常,这就是所谓的“欺生”吧!你突然间闯入了别人的圈子,不受点考验,如何能打成一片呢?
15
天下谁人不欺生
我曾经幻想我是个男人,娶一个日本媳妇,一天抽她三遍,让她知道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为什么呢?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扬眉吐气后的报复心理。在办公室里也一样。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苦尽甘来、对新人的不以为然和敌视……混合在一起,就有“欺生”一说。
这天,一组与摄录部开会,最后确认一下明天的出差安排。一组要给海事部门做一个宣传片,需要出一趟15天的长差到我国沿海区域拍摄素材。舒展听得心花怒放,又是航拍、又是大摇臂、又是出海,多跩啊!如果自己也能跟着去看看有多好!
会后,舒展找到蔡Sir,吞吞吐吐地问:怎样才能去跟片?
蔡Sir笑了笑,温和地说:“这简单啊!只要你手里没事,随时可以去啊!不过,跟片很累,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刺激。”
“那这次我可以去吗?”
“你想去?这次任务挺紧的,特别辛苦。要不下次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这次就想去。我不怕辛苦,就想多学点东西。”
蔡Sir 想了想,说:“那好吧,我去跟制片那边打个招呼。不过,到了现场你得勤快点,别光顾着看,都不是好伺候的人,说狠了你可别哭。我又不能跟着去,也没人罩你。自己多长点眼力见儿,明白吗?”
“明白。”
就这样,舒展兴冲冲地体验了一次跟片。
跟片,就是跟着拍片。打打杂,干点活,如此而已。当然,运气好的话也顺便玩玩、看点风景。一般情况下,有这么两种人需要跟片:一种是能人,比如这支广告的点子是你想的,那你最好跟着,以便在拍摄过程中与导演随时沟通。另一种是闲人,就是暂时没事或一直没事的闲职人员。
闲人们都不愿意跟片,而能人们也常常不欢迎这种差事。只有舒展这个大头,像拣了天大的便宜一样兴高采烈地去跟,从开始到最后,一直精力旺盛得惊人。
早上5点钟,舒展在指定的集合地点等车。上车后,摄影师大伟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你就这样去?”
“是啊。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我都带齐了,还需要什么吗?”
“你以为这是去旅游啊?你看你穿的什么?皮鞋、裙子,纯粹是找死。你知道凌晨4点钟海上的温度是多少?居然穿成这样。真是搞笑了。没人告诉你咱们要给海事局拍片吗?”
舒展一愣。是啊,没人告诉她该怎么准备。蔡Sir很忙,同事们也很忙,只有一个叫孙婷的制片来通知她集合的时间地点。她以为只要准备好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就行了,压根就不知道里面还有诸多讲究。
那现在怎么办?舒展只得腆着笑脸说:“等我们到了,能不能先找家超市停一下,我火速地去把该买的东西都买齐了。”
大伟看了倚在座位上打瞌睡的头儿一眼,说:“到了再说吧,得看有没有时间。”
结果“真没有时间”:人家不乐意带她去大超市,小超市里又没有她想要的布鞋或运动鞋。于是,舒展就穿着她那双皮鞋连续忙了三天。一天站十多个小时,腿肿了,脚也肿了。
跟片果然很辛苦,尤其是这次。连着三天,为了拍摄海事部门工作者早起出海巡查的英姿,天一需要早上4点钟就集合出海。那么,舒展就得3点半起床帮忙做准备工作。其实也就是她傻。跟着一块出来的几个人,能偷懒则偷懒。本来准备器材这些事都是摄录部的营生,别人不干也说不出什么:那么贵重的器材,我们不敢随便碰啊!可舒展就是心眼实,觉得人家干活自己闲着说不过去,就力所能及地帮着拿一下三角架、蝴蝶布什么的。
整整三天,早上3点半起,晚上12点休息,中间除了吃饭就是在干活,所有人的体力都严重透支。舒展终于知道什么叫“累”了。第一天早上跟着船出海时,起初还觉得新鲜,后来就冷得受不了了,冻得直发抖。后来还是船上的一位师傅看不过,找了一件军大衣给她穿上,才算逃过了这一劫。要不然,她当天晚上准得发烧。抛开这些自然因素不说,舒展是最累的。她既想多学点东西,又想多干点活表现一下,于是就恨不得参与所有的工序,像陀螺一样不停地转来转去。可问题是,有的活她可以帮忙,有的活人家不乐意她帮忙。那么,不可避免地,她接收到了一些白眼和不耐烦。舒展一再地提醒自己“忽视,要忽视”,里子总比面子重要。
第三天晚上收工的时候,舒展激动得差点就热泪盈眶了。领队的皇恩大赦般地宣布:明天可以睡到7点钟,7点半在餐厅集合。
就这样,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高强度地忙碌了半个月。舒展觉得自己像掉了半条命。在这半个月中,她的疲惫根本就没有过缓冲的周期。前一天忙活了十几个小时,浑身酸痛、四肢无力,第二天又得早起,这样循环往复,谁能受得了?舒展记得第一天晚上收工时,她居然吃了一个硕大的馒头!吃完后自己就呆住了:原来我能吃这么多!你可以想象一下,她当时的体力消耗到什么程度!而且,她还是个新人,由于存在这种劣势,很多本来不需要她做的事就摊派到了她头上。比如,别人收工以后可以坐下休息一会儿,她却要忙着打扫战场、收拾残局。再比如,别人可以对领导分派的任务“挑挑拣拣”,而她只能无条件执行……
这种差别待遇在精神和身体极度疲惫的状况下格外折磨人的神经。还好,这艰苦的15天终于结束了。舒展抖着颤巍巍的腿肚子倒在床上时,对自己说:“下次我再主动跟片,……就罚我再累成这样……”
一组新接了一个润滑油的案子。跟客户碰头前,蔡Sir开小会时把舒展配给了祁枫,说:“这个案子我没有太多精力跟。祁枫,你多下点工夫,也帮帮舒展。她有不对的地方你尽管说。舒展,你有不懂的地方多向祁枫请教。她是咱们公司的老员工了,有经验,点子新,你要多学习,知道吗?”舒展点点头说:“知道,我一定多向祁姐学习。” 蔡Sir很满意,又转头问祁枫:“你这边有问题吗?”
祁枫眼皮都没抬地说:“我有问题你就能解决吗?我不想要她,你能把她换掉吗?”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嫌弃,舒展有点尴尬。蔡Sir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安抚地对祁枫说:“你看你就这么心直口快,也不怕人家舒展真往心里去。舒展写东西挺不错的,也很有悟性。你多带带她。”
“那还废什么话,由得了我吗?”说完,又把脸转向舒展说,“我不是你姐,受不起,你也用不着跟我套近乎。”
舒展碰了一鼻子灰,只能讪讪地点头。得,在您这儿不兴文明礼貌,那我就不客气了。
从客户那里回来后,祁枫阴沉着脸把东西一摔,就气冲冲地去找蔡Sir了。
“你把那女的牵走吧,我不想跟她一块干活!用不起!”
蔡Sir息事宁人地安抚了她几句,说:“怎么了?”
“爱现,嘴快,生怕客户不知道她是只八哥儿,嘚嘚嘚说个没完,我都插不上话。”
蔡Sir赶紧打发人把舒展叫来。舒展开始没搞明白怎么回事,还兴冲冲地说“我现在特别有感觉,能不能跟您交流一下”。祁枫瞟了蔡Sir一眼,那意思是:“看吧,我说的没错吧?”
蔡Sir的语气虽然很温和,但却带着明显的指责意味:“舒展,你对工作积极是好事,但现在你还是个新人,缺乏专业知识,又不了解客户,不宜直接与客户交流。万一说的不对,出了问题谁来承担责任?现在你需要多听、多看、多学习,也要少说话。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私底下来找我,你明白吗?”
舒展满心委屈,却说不出来。我跟客户多交流几句,还不是为了多了解点情况?这也有错吗?形势对自己不利,只能忍气吞声。她低着头说:“明白了。”
祁枫哼了一声,扬长而去。蔡Sir拍拍她的肩膀,也走了。
一个新人,可以像牛一样勤恳,却不宜像豹一样生猛,那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树敌。你想表现没有错,但要有个度。最好是能制造出一个“在前辈的大力提携下迅速成长”的假象,让自己的成就沾上别人的功劳。这样,你们才站在了同一条船上,才有资格一起参与游戏。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舒展越发低调起来,祁枫也就不再找她的麻烦。不过,如果别人看你不顺眼,就总能找到挑衅的机会。
这天晚上,舒展跟祁枫一起加班整理创意。也是巧了,舒展的手机一直在响。家里的、谷郁的、梦涵的、室友的……祁枫不乐意了,皱着眉头说:“你不能安静一点吗?你不需要动脑子,别人却需要,就不能安静点吗?”
舒展赶紧道歉,并把手机调到了静音上。不一会儿,祁枫的手机也响了。祁枫接起来,靠在椅背上,旁若无人地讲起了电话。舒展忍不住腹诽了一番:我的电话会影响你,你的电话却不会影响我,你的耳朵金贵,我的耳朵就是摆设,对吧?
祁枫对舒展的厌恶,始终贯穿了整个案子的始末。比如,初稿出来以后去提案时,客户没看好祁枫的创意,却对广告语很认可,说点子要换,广告语却可以保留。在回去的路上,祁枫说:“什么人喜欢什么东西。”给人留下了深刻的遐想空间。舒展只能当做没听见,若无其事地跟别人闲聊。
等到这个案子终于结束时,祁枫和舒展都松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为摆脱了对方而高兴。
一组对舒展来说,固然不像个温暖的家,却不会让她产生怨气,伙伴们暂时还没有认可她,是因为她需要学习和追赶的地方确实太多,不存在恶意的排斥。而且,蔡Sir是个很好的上司,这一点让她很庆幸。
不过,舒展的状况也太多了,有时候让蔡Sir有点目不暇接。这不,他刚从客户那里回来,连气都没喘匀呢,就有人过来告诉他:“快,蔡Sir,你家舒展正在制作部被人欺压呢,你不赶紧把她救回来?”
其实这事真不赖舒展。她本来就是坐在制作部安静地看人家剪片子,没有蓄意挑起任何争端。可是,一通电话打破了这个安详的场面。
CG师苟森放下电话就开始抱怨:“这帮做创意的,就光会想,事先也不问问我们,出了问题就成我们的事了。”
其余的几个人也随声附和。
舒展有些尴尬。虽然她目前还不是“做创意的”,但她毕竟是创意部的人啊!能当做什么也没听到吗?中国人的集体观念自小就开始被灌输,至成年时已经根深蒂固。我们是从小听着“牺牲小我、成全大我”、“舍小家、保大家”长大的。传统的舆论普遍支持并赞许个人服从集体的行为。在团队中,个体成员在必要的时候有义务牺牲自己来保证团队的胜利。同样地,你要为别人“攻击”团队的行为辩解、纠正。因为你们是一体的。你维护团队,团队才会保全你。你漠视团队被欺压,也会最终被团队抛弃。当然,把这套理论放在舒展目前的处境中可能“大”。我只能说,舒展对制作部的“反击”就是在上述理论的支撑下进行的。
所以,尽管别人还没有真正把她当成创意部的人,她还是小声而坚定地说:“我觉得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我们出创意的时候已经充分考虑过我们制作部的承受能力,并且在提案之前也开小会。所以,创意部不应该承担这样的责任。”
正在热议此事的几位同事被她此番言论吸引了,纷纷转过头来看向她。舒展还不太能把“委婉”运用得灵活自如。就算她确实没有攻击别人的动机,可让她这么僵硬地一说,就让人不舒服了。
苟森啼笑皆非地看着她,突然觉得她很搞笑。在过去的这些天里,她经常跑来看别人做东西,时不时还问上两句。看得出来,她的专业基础很差,几乎是一片空白。但是,她确实很努力。可以这么说:昨天她还不知道什么是“黑场”,今天竟然能建议哪里加个“遮罩”效果会更好。不过,她听和看的时候比较多,说话的时候比较少。现在倒好,不过是她的部门被别人抱怨了几句,居然就像个拿着小刀小枪保卫国土的小孩一样,正经八百地反攻了。而且,舒展还不能分清“玩笑”和“中伤”的区别。苟森固然是在抱怨,但也不是玩真格儿的。各部门出现矛盾并且互相抱怨几句原本是平常事,换作别人听到,可能就笑着打个哈哈,或者臭对方几句也就过去了。偏偏舒展就把这事想严重了。
舒展毕竟只是一个22岁的年轻女孩儿,虽然在职场上混了几年,可是,潍坊和北京相差多少个级别?一个在当地小有几分名气的杂志社,到了天一,连一个部门的编制都凑不起来。就当时那点“内斗”,最多算小打小闹。所以,没能让舒展锻炼出足够的职场情商也很正常。于是,一场争吵就应运而生。
苟森说:“那你的意思,就是,这是我们的责任?”
“不是,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嗯,可能是中间的一些环节衔接得不到位,就出现了这种情况……”
“得了吧!妹妹,你才刚来几天啊?连三维二维都没整明白,还在这儿跟我们上纲上线?那你倒是说说,哪个环节没衔接好啊?我们以后也注意注意,免得再出这样的问题,是不是?”
舒展被堵得有点辞穷。没错,以她目前的资历来说,确实不够格批评别人。而且还在人家的地盘上公然“叫阵”,是有点“愣”。
大家已经有了看戏的自觉,热情地关注着事件的发展。
舒展企图蒙混过关。她笑笑:“这我得想想,想好再来告诉您,行不?”
“不行啊。您都勾起我们求知欲了,哪能这样就撤呢?快别客气了,我们等着听呢!”
“什么事啊?我也听听。”苟森话音未落,就有一个人的声音插进来,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这不是迟到吗?
舒展暗呼倒霉。他就是个爱挑事的主儿,被他盯上了,能有好果子吃?而且,他还是个领导。
果然,他也对这个答案非常感兴趣,一个劲地追问:“说呀,快说呀,这么多等着你传道授业呢!大家同事一场,你还打算收学费?”
很显然,这件事已经成了一场闹剧,并且观众越来越多。无心挑事的舒展,在有心之人的推波助澜之下被迫登场成了丑角,并且必须要应观众的需求继续表演下去。蔡Sir赶到时,就看见急赤白脸的舒展忙乱地穿梭在别人的言语夹攻下。他一出现,戏只能散了。迟到意犹未尽地说:“有空再去找你深造,啊!”
回去之后,蔡Sir耐心地安抚了舒展几句,并且说:“其实你不用跟他们较真儿,他们也就是那么一说。咱们不也经常叨咕他们吗?”
舒展咬着嘴唇说:“那我也不能就那么听着呀!”
蔡Sir笑笑,说:“舒展,你知道你有一个毛病不太好吗?”看到舒展疑惑的眼神,他接着说:“你太容易把事儿当真了,有时候就不考虑自己的承受能力和现实状况。不但出力不讨好,还把自己弄得特别累。是,认真是件好事,太认真了那叫什么?轴。你还记不记得,我上次叫你把那几段录音敲出来,敲不出来不准下班。结果怎么着?你还真就非得敲完了再下的班。我就是那么一说,开玩笑呢。你怎么就当真了呢?你没发现大家都下班走了吗?他们也没敲完啊!搞得我还很不好意思,像骗了小孩似的。今天这事儿也一样。你现在还说不过他们,跟他们犟什么?你看,现在倒好,成笑话了。虽然你的出发点是好的,可结果呢?我今天要是不去救你,你打算怎么着?非得辩出个谁是谁非来?”
“不是。唉,算了,反正今天这事是我不对,开始就说错话了。”
“你别紧张,我不是责怪你。只是想提醒你一下,有些事情没必要当真。而且,我也不可能每次都给你解围啊!你看,你的实习期马上就要满了,以后就要自己走路了,要有自己处理问题的能力,知道吗?”
“嗯。”
“还有,迟到这个人爱开玩笑,你可能不太适应。那你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别给他制造机会,不就行了吗?”
舒展再次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位好领导,要不然,该多憋气啊!
出实习期的那天,蔡Sir找舒展谈了一下。除了例行的鼓励之外,还提出了一个要求:“你能不能去把自己捯饬一下?”
一个女孩子的形象问题,居然到了需要领导过问的地步,可以想象她是多么的不拘小节。舒展不漂亮,但也不丑。只要用心修饰一下,也不失为赏心悦目。可是,舒展来到北京以后,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她的工作上。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像战斗一样,从早忙到晚。只要有点时间,她就用来看书。主要是专业书,以求能尽快跟上大家的进度。这样一种节奏,也就让她忽视了自己的形象问题。于是,在一组的几位美女酷哥衬托下,舒展就像一只被强行拉上了梧桐树的山鸡。
据蔡Sir说,此事是迟到提出来的,而且是在创意组长的工作会议上。他的原话是:“蔡Sir,你们组里那个舒展,还能不能再土一点?我真担心有一天她去见客户的时候会被保安拦下,理由就是形象不雅。”
舒展顿时就变得满脸通红。她不注意,并不意味着完全不在意。而且,一个女孩子在那样一种情况下被人讨论自己的形象,实在是够难堪的。香奈儿早就提醒过广大的女性朋友:一定要随时注意自己的装扮,因为在下一个瞬间,可能就会遇上命定的那个人。舒展回去对着香奈儿的玉照观赏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Coco,你说的真对啊!怪不得我无男人问津,就连同事都嫌弃我。”
混迹于现在的职场,你千万不要冀望能有人愿意花时间去分析你的内在美。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为什么不使用快捷方式去以貌取人?我们的爷爷告诉我们的爸爸:不要以貌取人。我们的爸爸又告诉我们:不要以貌取人。将来,我们还会道貌岸然地告诉我们的孩子:不要以貌取人。可是,一个实现不了的愿望为什么要一代又一代锲而不舍地传承下去呢?是为了证实现实的残酷,还是想要说服自己脱离于人民大众?你可能不会第一时间去心仪一个外表邋遢的妇女,却必然会因一个外形靓丽的美女而心情愉悦,这是人的本能。所以,女人们,把自己收拾利索了再去上班。良好的形象也许不会创造天大的机遇,可反之,形象不过关却有可能制造一些闹心的麻烦。不是有若干的女人因为被面试单位拒绝而不惜血本去整容吗?你可以去批判这种现象很不健康,可在此之前,你还得服从这个游戏规则才能玩下去。
孺子可教的舒展,很快便让同事们看到了亮眼的改变。当然,还有她不错的工作表现。可是,舒展并不满足——她想做创意。
有一天,四下无人的时候,她向蔡Sir表达了个意愿。
蔡Sir说:“舒展,你为什么总让我觉得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闹钟呢?时时刻刻都在赶时间,生怕来不及。我不是说你的想法不靠谱,也不是怪你异想天开。做创意并不需要太高的门槛,只要有想法就成。在原则上我是非常支持你的,只是,我们都需要时间。你明白吗?”
“我知道,蔡Sir。我不是说现在就要做,或者请您落实这件事,我只是有这个想法,这也跟我现在的工作不冲突。我就是说,我现在想同时做两件事,而且是在不耽误正事的前提下。别的不需要改变,我就是想试一下。”
“那没问题啊!我就是提醒你,不需要那么急,一步一步来。你还年轻,而且非常聪明,将来的成就肯定不在我之下,何必赶得那么急呢?你想做创意,可以啊!有想法可以说出来,甚至也可以参加比稿。不过,你要记住:千万不能急,别显得跟大家太不一样。”
舒展已经习惯并理解了同事们的风格和思路,渐渐能和平共处,并且顺便积攒了点感情。这个骄傲的城市固然还没有完全接纳她,但她知道怎么去跟它相处了。中国人都向往北京,这一点毋庸置疑。你可以用各种字眼来形容首都的号召力,但对北漂们而言,它制造出的最大的攸关梦想的泡泡就是:机会和野心。既然是投奔它而来,就只能为了它而奋斗,特别是在你啃不了老、傍不了款的情况下。
但是,舒展毕竟还不是天才。从一个小地方的杂志社跨到全国知名的广告公司,“幸运”的友情赞助期毕竟有限,剩下的全靠她个人的努力。因为那中间的差距,没人能够帮她弥补。初到天一的舒展,像一个急需补充营养的孩子,有时候显得有点饥不择食。并且在这个过程中,痛并且快乐着。
这几天舒展很不顺心。有一个客户,是做电池的,要做一支30秒的TVC在央视投放。创意基本上已经过了,可广告语反反复复修改了好几次却始终得不到客户的认可。舒展仔细地跟盯这个案子的客户经理及创意沟通了N次,分析客户在每次会议时传达的意见、客户的喜好、竞品的广告风格、产品的特点,前后共想了十几条,被蔡Sir和阿Ben无情地毙了一大半,拿到客户面前的几条也先后被打回。一时间,舒展搞不明白这个客户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东西:怪点的,他嫌不稳重,不符合他们的产品定位;煽情点的,他嫌太空洞,有自吹自擂的嫌疑;客观点的,他又嫌不够自信,缺乏记忆点……那条最合适的到底在哪里?舒展抱着脑袋想了好几天,感觉自己都要让这条广告语给弄吐了,却依然不能让客户满意。
客户经理催、蔡Sir催、客户催,催催催,舒展的脑袋里像有车轮轰轰地辗过。终于有一天,客户愤怒了,义正辞严地批评了一番之后,施施然地拿出了他们老大想好的一条广告语:“绿色渲染环保,能量铸就辉煌,某某电池!”
“天一”的所有人都被雷倒了。以至于这个训练有素、见过无数个客户的团队沉默了。见到这个反应,客户以为天一的创作团队同样被震惊了,忍不住又补充了几句:“我们李总说了,这句广告语的亮点就在‘渲染’和‘铸就’两个词上,有魄力、大气。”
天一的众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心想:果然有魄力!这样的广告语都敢拿到央视去播,不怕在全国人民面前丢人,说他没魄力都没人相信!
可是,天一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出现这样的后果。如果这支广告遭人耻笑,观众只会质疑广告公司的实力,而不会认为客户的想法有问题。并且,客户也会埋怨公司没有尽到提醒的责任。那么,损失最大的还是天一一方。所以,天一必须要阻止这条广告语出炉。
16
办公室里的欢喜冤家
“欢喜冤家”这个词本身是很暧昧的。一个含嗔带怨的美丽女子伸出纤纤的玉指,点着一个男人的额头轻吐出“冤家”这两个字时,总是格外让人想入非非。“制服诱惑”,不就跟这个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在这两个字的基础上再加上“欢喜”两个字,就更加回味无穷了。君不见,硝烟弥漫处,尽显浓情蜜意;满地狼藉外,恰是一地风流。
蔡Sir干笑一声,说:“确实很有魄力,不过,嗐,李总之前不是一再强调吗?一定要与众不同。嗯,这个,目前这个广告语虽然很好,但还是稍微弱了一点,我们可以再修改一下,做到尽善尽美。”
客户说:“我们比你们更想尽善尽美,是吧?这可是我们的广告。但你们没想出好东西来,我们李总才自己费工夫想的。不过,你们有把握超越这个吗?”
舒展赶紧接上话茬说:“我们可以在这个基础上改,从专业的角度再修饰一下。”
“我们内部已经表决过了,一致觉得这个广告语最好。不用改了,用这个就行。”
跟这个单的客服叫司琪,是个高挑靓丽的时髦女孩儿。比舒展大一岁,为人行事却显得比舒展成熟。天生嘴皮子利索,是个干客服的料。又很善于利用女性的优势,比如撒个娇什么的,直惹得一帮大老爷们心痒难耐。这种情况下,公事就似乎成了私事。接下来,不就好办了吗?她嘻嘻一笑,说:“周经理,就是因为李总这想法太好了,我们才要格外慎重。要不可就糟蹋了李总的一番心血了。您觉得呢?我们呢,大方向不变,就做一点调整,让这广告语跟画面更搭一些。OK?”
周经理此时的表情可以说带上了一点点温柔,舒展看在眼里觉得非常好笑。一个身体器官早一步背叛理智的中年男人,怎么可能真入了司琪的眼?薄薄的一层头发有气无力地盖住越来越光亮的头顶,连充门面的预算都省了;肌肉控制不住地下垂,说话和笑的时候晃得人眼晕。这种种的疲态对一个年轻漂亮又有盘算的女孩而言,就像过季的打折服装一样,连观看的欲望都没有。她能给的亲切和热情,只是对着他身上那个头衔的光环。而将要陷入中年危机的周经理,却似乎看不到这个明显的“欺骗”,不但欣喜,而且陶醉,像看着自己的所有物一样盯着司琪。司琪心里的恶心一层层地涌上来,但她没有表现出来,脸上照旧挂着丰富的笑意,看起来要多真心有多真心。要不是她见多识广,也被这个中年老男人深情的目光给盯毛了。她侧过头去与蔡Sir低声交谈了几句,清清嗓子,笑吟吟地说:“周经理,我们回去消化一下,明天下午再跟您碰一次,您看可以吗?”
周经理对着司琪温柔地一笑,轻声说:“可以,希望这次你们不要再让我失望。另外,我还要强调一下,一定不能破坏李总想出的这个广告语的精髓。你们再完善一下是没有问题,但不能走样,知道吗?”司琪一阵恶寒,心想这案子赶快结束吧,以后就再也不用看到他了。
当天晚上,舒展像演算数学公式一样反复推敲了多次,终于把那句人神共愤的广告语修改为:“传承环保理念,铸造终极能量,某某电池。”
迟到一听,就立马爽快地把刚喝到嘴里的咖啡喷了出来,他夸张地咳了好几声,摇着头说:“说你呆你还不承认,说你土你还不乐意,说你笨你还不服气!怎么着?就搞这样的玩意儿?”
舒展鲜少被人如此直白地打击过,面子上有些过不去,讪讪地说:“迟头儿,客户就是喜欢这样的东西……”
“那他要是喜欢哭丧,你见了他还要嚎两声吗?”
蔡Sir看了舒展一眼,淡淡地说:“小迟,你别太过了,舒展还是个小姑娘,脸皮薄,经不起你这个。她说的没错,客户就是喜欢这样的。想得天花乱坠也没用,客户只愿意为他认为好的东西买单。”
迟到斜倚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说:“嗯,那恭喜你们发财。”
其他的人一看这光景,像是见怪不怪,赶紧笑哈哈地来打圆场:“迟头儿,打球去吧?今儿晚上我准备‘收’了你。”
迟到也像是忘记了刚才的事,与下战书的人勾肩搭背走了,一边走还一边论证着谁输谁赢的问题。
蔡Sir面色如常,和气地对舒展说:“没事,你赶快跟其他人一起准备一下,明天还要给客户看呢。”
没想到,客户还就真认可了这句广告语,顺便又重申了一下他们老大的英明。司琪那张笑脸依旧明媚而娇嗔,在周经理的温柔里越发灿烂。舒展却提不起多大精神,觉得自己为了打发客户满意而搞出这样的东西,没有成就感绝对是活该。
蔡Sir像是看透了舒展心里的想法,淡淡地说:“客户喜欢就好。”
舒展点点头,对这个面上冷淡、却心思细腻的上司很有好感。
拜迟到所赐,这条广告语成了舒展的笑柄。有段时间,舒展进门的时候,都能看到前台来不及藏好的笑意。她心里真是把迟到恨透了,可又拿他没办法。
那天下午回到公司,一组的美术“包子”和设计师郑柯跑过来问开会的情况。听说广告语过了,“包子”很感慨,对舒展说,早知道这样,开始就朝着这个路子下手。对付土大款,就得整暴发户风格。郑柯也有同感,只是奇怪为什么创意过得很顺利,广告语却一波好几折。正说着,迟到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舒展妹妹,你做了这么大的贡献,你们蔡Sir没请你吃饭?”
舒展一阵反感,觉得此人简直就是一只重量级的苍蝇。难道他看不出来别人不欢迎他吗?几乎是本能的,在见到迟到的第一时间,舒展就很不喜欢他。具体是什么原因,她也说不来,就是觉得这个男人很讨厌。明明已经是而立之年,却把自己收拾得像个天线宝宝。除了那个硕大无比的脑袋憨憨的有点联想度之外,其余的一切都是在给天线宝宝丢脸。当然,这只是舒展的想法。因为心里存了偏见,以至于她看到的迟到几乎一无是处。可在天一的其他员工看来,迟到除了心直口快、不懂得遮掩之外,基本上是个很可爱、很有魅力的青年。他风趣、聪明、机灵,很有感染力,走到哪里都能成为焦点。他前几次与舒展的“交恶”,其实是“好心”、“坏心”各占一半。迟到喜欢交“损友”,已经习惯了用无处不在的“损”来与人交流。所以说,他并没有刻意刁难舒展的意思。但是,他确实不太欣赏舒展的“假正经”。迟到与阿Ben是哥们,早就从他那里了解到了这个女孩子的信息,也包括她的空降和无趣。用不着先入为主,她的表现已经强有力地证明了。可是,阿Ben却没有看到她的另一面:在受到攻击的时候,那种既隐忍又跃跃欲试的表情,真是有趣极了。迟到有种很恶质的想法:如果她忍不住发作了,会是什么样子?所以,他一再找各种机会刺激舒展。
与他料想的不差,舒展认为自己还没踩热天一这块地头,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一让再让,不去做口舌上的较量。迟到却不太满意这样的结果,不但不加收敛,还步步紧逼。这次也是一样,似乎特别执迷于蔡Sir为什么不请舒展吃饭这个问题:“你说你们老大是不是抠门?请吃顿饭怎么了?”
“那不请也没关系啊!我又没作多大贡献。”
“贡献不在于大小,在于有没有。你既然已经承认你作了贡献,就应该得到应有的回报。”
“这是我份内的工作,做好是应该的。”
“哦,那你的意思是,你那句什么‘铸造终极能量’搞得挺好?我怎么听着像打铁的?还火花四溅呢!”
观众们大笑。祁枫的眼睛里飘过赤祼祼的幸灾乐祸,红艳艳的指甲一下一下地捋着头发,颇有几分头牌的架势。
舒展隐隐已有不堪其烦的迹象。被响亮的笑声一刺激,心里那份跃跃欲试终于破土而出。她对着迟到粲然一笑,眼睛亮晶晶的:“迟头儿,您可真是周经理的知音哪!他说这叫‘铿锵有力’。可不是嘛!一‘铿锵’了,准得火花四溅哪!”
“是吧?那下次他来我可得好好拜会一下。”迟到夸张地一拍大腿,凑到舒展跟前说,“不过,你可是中间人哪!要不是你搞了个这么‘铿锵’的东西,我们哪有机会成为知音啊,你说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哥哥请你吃饭,怎么样?”
“谢谢您,不过我不饿,动不动就喊着吃饭可不是好习惯。您把我那份吃了吧,我看您好像挺饿的。”
观众们再次应景地大笑。二组的美术陆一帆凑过来:“头儿,我们饿了。”
迟到手一挥,正经八百地说:“你饿了?你饿了又怎样?你是舒展妹妹吗?你老大我的饭是为舒展妹妹准备的,落不到别人碗里。”
陆一帆像模像样地叹气:“唉!这年头混口饭吃不容易啊!”
祁枫斜了舒展一眼,四平八稳地说:“舒展,你可真不给人迟头儿面子,他轻易不请客的。”
迟到笑嘻嘻地接口说:“没错,还是祁枫了解我。我轻易不请客,请了就要收回礼。不过,我小时候特别喜欢打铁的,没事就蹲在那儿看。哥哥就为你破回例,不用你还了。”
“是吗?”舒展听他越说越有“调戏良家妇女”的感觉,也懒得装糊涂,索性直接发作了,“可是迟头儿,您不需要对我破例,就像我不需要您请我吃饭一样。无功不受禄,我不能平白无故地吃人家的饭。您要是实在克制不住请人吃饭的欲望,可以公开募集,总有人愿意配合。”
迟到却像是来了兴趣,不但不生气,还频频点头。可舒展却不愿意再跟他继续这种无聊的谈话。好在她运气不错,救星来了。司琪上来喝咖啡,看见舒展又在与迟到掐架,就上来帮她解了围:“舒展,我正找你呢,有空吗?”
“有!”舒展几乎要跳起来拥抱司琪了,撇下迟到就拉着她跑了。
司琪觉得好笑:“舒展,你怎么得罪迟头儿了?他这个人虽然贫、爱闹,但不至于纠缠着谁不放。你这怎么回事儿啊?”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可能‘厌恶’这种感觉是相互的,也可能他就是闲得慌。”舒展愤愤地说。
自此以后,舒展有了个昵称:打铁的。同时,祁枫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不过,凡事有弊就有利。这件事以后,舒展与司琪成了朋友。这个“组合”虽然怪异,对当事人而言,却自有一番滋味。舒展没交过既世俗又坦率的朋友,司琪从前也不乐意与生活单调的人深交。一经体验,双方都觉得不错。食髓知味,两人就兴冲冲地做起了朋友。
一组“轮”到了一个任务——为10月18号公司15周年庆典做一个8分钟的片子。这种内派的任务没几个人愿意做,既要花大力气,又不一定能讨着好。从某种程度上说,对付不怎么懂的客户容易,讨好比较懂的自己人困难。而且,做好了也没多大好处,最多捞点口头上的表扬。所以,这种差事向来是创意部的六个组轮流做。
15周年庆是件大事,汪中仕非常重视,据说阵式不小。一组此次“中奖”,可不轻松哪!内部的几个人都不想挑头,但又不好明说,只能沉默着等蔡Sir分派,却都高调地忙活着手里的案子,看起来非常忙碌。蔡Sir自然知道大家的想法,作为一个出了名的好上司,他也想尽量打发手下人高兴。他想了想,决定用一种很可爱的方式——抓阄来确定人选。
没想到,刚说完这个决定,舒展就举起了手:“蔡Sir,我可以试一下吗?”
祁枫扯扯嘴角,表示很不屑。另外一个文案江淼拧了舒展一把,压低声音说:“你闲操哪门子心哪?”美术文涛也小声说:“下次再玩吧。”
蔡Sir看在眼里,好像并不意外。他和气地说:“舒展,你有这个心很好。可是你没有经验,我不放心让你做。而且这也不是你分内的活儿。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帮着别人一起做。好吗?”
“我不是说我要挑头做,我就是想试试。”
“那没问题啊。这样吧,一会儿不管抽到谁,你都跟着一起做,OK?”
舒展点点头:“谢谢蔡Sir。”
没想到,居然是蔡Sir本人中奖了。只可惜助手不济,不一定能帮上忙。可蔡Sir的魅力就在于无论什么情况下,他都愿意给别人一种感觉:你是不可缺少的,你很重要。在与舒展成为“搭档”的第一时间,他满面春风地说:“太好了舒展,你要多帮我盯一下细节,我怕到时候一忙,就忘了。”
对这样一个上司,你还能说什么呢?除了心甘情愿地执行,真想不出其他的做法。
舒展抱着脑袋缩在休闲区的大落地窗前苦思了一下午,终于把脑子里各种杂乱无章的想法理成了一个比较清晰的思路。她一边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一边泛起各种诡异的笑,让人不寒而栗。打好草稿后,舒展兴冲冲地准备去向蔡Sir汇报,却一头撞在了迟到身上。舒展心想:“真倒霉,碰上这厮准没好事儿!”嘴上却麻利地道歉:“不好意思啊,迟头儿,没撞坏您吧?”
迟到其实已经观察了她很久,发现她一个人念念有词加摇头晃脑的样子很有趣,就忍不住来逗逗她。眼看舒展撞了自己却又急于躲开,迟到就起了恶作剧的心思。他痛苦地抱着肚子蹲下,五官扭在一起,嘴里不住地哼哼:“哎哟,坏了,屎憋不住了,让你给撞出来了!”舒展起初吓了一跳,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又被捉弄了。于是,往旁边一躲,飞快地跑了,一边跑还一边说:“我找人来给您送纸!”
舒展的想法是:把各种素材串在一起恶搞。讲述一个看似杂乱无章却又有序可循的故事,借用电影、电视剧、诗词、话剧、歌曲的元素,由天一的各层次领导及员工配音演出,根据各自的特点进行角色设计。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阳台相会的时候,罗密欧深情地看着朱丽叶说:“仕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俨然是汪中仕的声音。而朱丽叶则娇羞地说:“婚姻大事,望大哥从长计议。”却是创意总监阿Ben的声音。一转眼,又是大长今斗智斗勇的画面:“俺要死也要死得像个娘们儿,俺不能这样窝窝囊囊的死了,要死也要死在做菜的路上。”仔细一听,是制作总监徐大头。
蔡Sir觉得可行,就批准了这个方案。为了制造惊喜,一切准备工作都是静悄悄地在“地下”进行的。她与制作部的同事先是偷偷录下了目标人物的原声,然后拿去给配音员听,再由他们按照台词念出来。结果,片子播出的时候,引来一片笑声。
迟到觉得很奇怪,想不到舒展竟然还能搞出这样的东西。晚宴上敬酒的时候,他一本正经地问舒展:“打铁的,你真的决定改行了?半路出家很有风险的,你要谨慎。”
舒展顿时很无语。这个人怎么就随时随地不放弃损她的机会呢?她忍不住反唇相讥:“我只是个俗人,比不上您有境界,无怨无悔地落发修行30年。”(迟到生下来头发就不多,为刺激头发发奋生长,母亲给他剃了光头,没想到适得其反,头发只见少、不见多。迟到长大后,索性就把光头作为唯一的“发型”。)舒展以她多次与迟到交锋的经验来判断,迟到是个典型的“受虐狂”。你对他讲礼貌,他认为你虚伪;你对他大呼小叫,他反而觉得你真诚——前提是你得占理儿,要不然就是无理取闹;你要是能滔滔不绝地跟他斗嘴,他指不定还能把你当成知己,惺惺相惜一把。但是要注意:这些都是工作之外的行为。干活的时候,他苛刻得像旧社会的恶婆婆,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毛病,他都要给挑出来,说是先于客户一步发现问题。据陆一帆说,有一次迟到在一份千修万改的脚本上挑出了37处毛病!好在他公私很分明,在称职地担当起一个严苛的上司的同时,也不妨碍成为一个很好的玩伴。
对舒展的挖苦,迟到不以为意,反而乐呵呵地说:“我其实已经后悔了,要不你借我点头发当引子?”
同事们已经习惯了他们俩时不时地争吵,特别是在这样一个适合交谊、联谊、吃喝玩乐的场合,纷纷视而不见,忙着去寻找更大的乐子。唯有祁枫那双狭长的桃花眼时不时地扫过他们身上,像探照灯一样,晃得舒展很不舒服。她没兴趣去抢别人碗里的菜。在这方面,她有洁癖,沾了别人的口水,她觉得恶心。可现在的情况是:这盘企图毒害她的菜,既不是祁枫碗里的,也不对她胃口,却要让她平白担上“夺人所爱”的污名,实在是委屈。
司琪却觉得很有趣,一看见他俩吵架就兴奋,一脸看戏的表情,还打趣她说:“你俩这样天天吵来吵去也挺有意思的,都成咱公司固定的节目了。”
舒展却始终觉得迟到不像好人,对这个游戏兴致缺缺,可是,上帝的安排又岂是我们这等凡人能看清楚的?看起来像好人的不一定慈悲,一脸坏人样的搞不好满心纯良。在这个各色“人精”混杂的公司里,因为打交道的都是响当当的大客户,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高素质”、“高修养”。连带着,很多事情就变得冠冕堂皇起来。可是,生命不息,争斗不止。人就是这点出息,到了哪里、在什么位置上,都遗忘不了斗争的天性。舒展努力让自己去习惯这种生活。既然来了,就要参与,否则,你只能出局。
公司刚从4A手里撬了一个大单,客户是某国际知名电器集团H公司。如果前几次合作顺利,那么,H公司每年在中国区的一个亿的广告预算,将要有一大半落入天一的腰包。
天一接手后的第一个案子是针对H公司新研发的新款洗衣机的上市广告。这款号称要颠覆人类洗衣纪元的洗衣机,是H公司集合全世界20多个国家的力量,历时三年精心研发而成。总部有多重视,就不用多说了。
天一方面也拿出了十足的诚意,架势拉得很大。汪中仕亲自主持了创意会,并且一再强调:要不计任何代价彻底拿下H公司。在抓好手头上现有案子的同时,创意部的六个组集体出动,如同H公司当年研究洗衣机一样钻研这个案子。
在接下来的内部比稿中,又是一组和二组重点PK。有一天下午,蔡Sir带着一组开完会从小会议室出来时,碰到了迟到等人。经过他们身边时,迟到趴在蔡Sir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蔡Sir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离他们一米不到的阿Ben一脸高深莫测,看到舒展探询的目光,阿Ben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似乎在责怪她多事。舒展吐吐舌头,低下头快走了几步。在这个地方,你可以“好奇”,但不要让别人发现。要不然,你会很危险,而别人都觉得你“不安全”。
一组和二组向来是创意部的先锋。一直以来,两组像压跷跷板一样,轮流做创意部的No.1。因此,相互间的竞争可以说是如火如荼。而这次的斗法则尤为生猛。H公司非常重视这条广告,而公司又迫切想拿下H公司,那么,出对点子打动客户的人能得到什么,你可以尽情想象。除去天一公司内部的论功行赏,光是附加回报也够让人心动。这款洗衣机是H公司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新贵,它身上的光环足以提携一个人从此在圈里与众不同。说白了,这是一条全世界人民都能看到、并且要记住的广告。也就是说,炮制出这条广告的人也必然会被记住。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关于这个案子的所有信息都要保密。但偌大一个公司、几百号人的机构,怎么可能保证是铁板一块?那怎么办?只能缩短传播半径。除了重申保密制度之外,也采取了“迷魂战”。创意会照开,点子照想,但哪条点子有用、哪套方案靠谱,除了组长级以上的人物,谁都不知道。而每个组为了在这件事上抢个头彩,也在内部一再重申:必务要严防死守。最懒散的创意部竟然迅速变得“壁垒分明”,聊天、玩、闹,都可以,但是,莫谈国事。
这天,舒展蹲在17楼到18楼中间的楼梯上想创意。哦,对了,现在舒展已经不再单单写文案,也做创意。天一的职能划分一向很明确,但是,也不排斥一个人干两家事的情况。
天一的内部设计很科学、很人性化。比如,为了适应不同员工的需要,休闲区分成了东、西、南、北四个区,有闹有静,互不干扰。你想玩,可以,去南区吧!打台球、玩游戏机、打沙包、看电影、跳舞机……像个小型娱乐场。你想坐着聊会天,可以,去西区吧。那里有舒适的沙发、好喝的咖啡,还有韩国范的调酒师。你想静静地想点事,也可以,东区配备了最顶级的隔音设备,保准你听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可是,舒展想事的时候,却常常撇开舒适的东区,跑到一些比较奇特的地方。比如,楼梯间。
这天,她盘腿坐在17楼到18楼中间走道上的边角处,写写画画、想得正酣时,楼梯间的门突然开了,走进来两个人。一个是迟到,一个是祁枫。舒展开始没在意,等到发现是谁并且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撞破了别人的隐私时,就僵在了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祁枫的声音里像是蘸着湿淋淋的委屈,一拧就能拧下水来:“你已经连着三个星期没去我那儿了!”
迟到则一如既往的满不在乎,但却捎带上了一些无情,而且是那种狠硬的无情:“我有事。”
“有什么事?我下班都不敢出去,就在家里傻等着你。”
“真是可笑!谁让你等了?你是我什么人?”迟到不耐烦地点上一根烟,吊儿郎当地说:“你可别告诉我你爱上我了。爱上也没用。大家是成年人,上个床、做个爱,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早就对你说过,做‘炮友’,欢迎;谈恋爱,免谈。你不也答应了吗?”
“你怎么这么坏?”祁枫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没想到,……会喜欢上你。现在你就这么跑了,连个缓冲的时间都不给我,我怎么办?”
“缓什么冲?说实在的,你跟我这儿装圣女我很,很反胃,你知道吧?我告诉你,祁枫,大家同事一场,我不好意思做得太绝。我这是为你好,你知道吗?要是像你说的,你喜欢上我了,我再给你点缓冲的时间,你不是陷得更深吗?还不如这样一拍两散,你也没什么念想了,早了早利索,是不是?”
“你有新的女朋友了吗?”
“别,我得更正一下,你这个说法很有问题。第一,你不是我女朋友,就算我有了人,也谈不上什么新的、旧的;第二,我们的关系是‘做爱’,不是‘谈恋爱’,你要搞清楚。”
祁枫忍不住哭起来,攥起拳头就往迟到身上打:“你无耻!”
迟到一边躲一边说:“我就是无耻。你还是算了吧。何必呢?”
祁枫胡乱地擦擦眼泪,恳求地说:“我不好吗?我们为什么不能试试?”
“你很好。我们以前不是很和谐吗?可有些事不能随便试啊,是不是?我连自己都没整明白,哪能再拖上个人犯糊涂呢?”
“没关系的,我愿意,……只要是跟你……”
“别,”迟到忙不迭地摆手,“我不愿意,我负不起那个责任。”
祁枫的脸终于挂不住了:“迟到,你别以为你自己是个金饽饽,我都拉下脸来求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怎么样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咱们好聚好散,OK?”
祁枫气得浑身发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迟到,像要用目光把他凌迟。迟到却一点儿都不为所动,懒懒地倚在墙上,像是在看戏。末了,祁枫狠狠地说:“你会后悔的!”说罢,摔门而去。
迟到没急着走,又点了一根烟,慢慢地抽着。
而他头顶斜上方的舒展,却紧张得像刚经历了一场战斗。她坐在那里,脸色时红时白,既尴尬又愤怒。虽然她不喜欢祁枫,但作为一个女孩子,舒展可以理解祁枫的心情。迟到这么对祁枫,确实有点“无耻”。舒展以前不喜欢迟到,只是因为他嘴碎、行事不招人待见,没想到他还这么不要脸。他怎么能把“上床”说得像吃饭一样随便呢?虽然“食色”都是本能,但是,你能在大街上吃饭,也能在大街上做爱吗?
在外面混了这几年,舒展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跳起来大骂迟到无耻,最多就是以后多长个心眼,离迟到远点。并且,刚才发生的一切只能让它烂在肚子里,不宜让任何人知道,包括自己在北京的第一个好朋友司琪。舒展在心里把迟到狠狠地鄙视了一番,并且提醒自己以后再也不要去搭理迟到的“挑衅”。心想:这个败类怎么还不走?跟他在一个地方喘气都觉得丢人。
在咱们的字典里有一个成语叫“誓与愿违”,说的就是这回事。就在迟到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舒展一紧张,竟然把手里的本子掉到了地上。“啪”的一声,在空旷安静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迟到眯着眼睛向上看了一眼,决定上去看看。是谁?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待会儿该怎么处理?
舒展的第一反应是想逃。可她一慌张,腿就使不上力,又怕被迟到抓住,就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