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科兰洗漱完了,从浴缸里出来,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针织浴巾,仅仅露出小腿和上半身。他从玻璃搁物架上取下喷雾器,往他光洁的头发上喷洒很香的发油。他用琥珀梳子分开柔顺光滑的头发,将它们梳理成一条条长长的桔色发束,就像快乐的耕地者用叉子在杏子果酱上划出一道道条纹。科兰放下梳子,拿出指甲剪,把他暗淡无神的眼角修剪得有棱有角,这样就使得他的目光很有神秘感。他必须经常修剪,因为它们长得太快了。他打开放大镜上的小灯,凑到镜前,仔细查看自己的皮肤。仅有几颗粉刺凸显在鼻翼四周。它们看到自己在放大镜中竟如此丑陋,便匆忙地躲到皮肤里去了。科兰很得意,关上了灯。他解开束在腰上的浴巾,用它的一角在脚趾间来回搓动,擦干那里最后的水痕。
在镜中,我们可以看出他长得像那个在《好莱坞餐厅》①里扮演斯利姆的金发演员。他长着一个圆圆的脑袋,小巧的耳朵,笔挺的鼻子,金棕的肤色。他常常面带微笑,那是婴儿的笑容,久而久之,他的下巴上就出现了一个酒窝。他身材高挑,两腿修长,为人和善。科兰②这个名字大致符合他的样子。他对女生说话语调轻缓,和男生交谈则欢乐活泼。他一天到晚几乎总是一副心情愉快的样子,余下的时间他都在睡觉。
他在浴缸底凿了个洞,把洗澡水放掉了。浴室的地面铺着一层亮黄色的粗瓷砖。地面倾斜,把水引到了下水孔,而下水孔刚好对着楼下房客的书桌。最近,房客改换了书桌和其他家具的位置,但他并没有事先告诉科兰。现在,污水也就直接流到他的食品柜上了。
他把脚伸到一双猫鲨皮凉鞋里,穿上漂亮考究的衣裤。那是一条深水绿的灯芯绒长裤和一件浅褐色的西装。他把浴巾挂在烘干机上,把浴毯晾在浴缸边,并在上面撒上粗盐,为的是除去里面所有的水分。浴毯果然流口水了,还冒出一串串的肥皂泡。
从浴室出来后,他向厨房走去,想看看晚餐的最后几道准备工作是否已经安排就绪。跟每个周一晚上一样,他总会邀请他的朋友希克在家里吃饭,希克的家也在附近。今天才星期六,可是科兰却很想见一见希克,想让希克尝尝他的新厨师尼古拉精心烹制的菜肴。希克和科兰一样都是单身汉,他们年纪相同,都是二十岁。希克有着与科兰相似的文学品味,但不如科兰那么有钱。科兰拥有一笔可观的家产,足以使他舒舒服服地生活而不需要再给别人工作。希克每周都要去部里看他的叔叔,从他那里借点钱。他当工程师的薪水实在微薄,甚至连维持和他手下那群工人同样的生活水准都不够,管理这些比自己穿得好、吃得好的人,那是非常困难的事。科兰竭尽所能地帮助希克,只要有空就请他吃饭,但希克强烈的自尊心使得科兰不得不谨慎行事,免得让希克觉得自己太过殷勤,只是为了帮 助他。
厨房的走廊很明亮,两侧都镶着玻璃,太阳可以照耀在每个角落,这是因为科兰喜欢光亮。这里几乎到处都装着被细心擦亮的黄铜水龙头。阳光在黄铜水龙头上闪烁变幻,使人如临仙境。厨房的小灰鼠喜欢在阳光敲击水龙头发出的响声中跳舞。那一束束阳光跌碎在地上,幻化成一个个闪烁的小球,宛如黄色的水银柱,小灰鼠就喜欢在这些小球后面追逐、嬉戏。科兰抚摸一只路过的小灰鼠,它有着长长的黑胡须,瘦削的身体,油亮的皮毛。厨师把它们喂养得很好,又不至于让它们变得太肥。白天,这些小灰鼠从不闹腾,它们只是在走廊上玩耍。
科兰推开厨房涂有珐琅的门。厨师尼古拉正在关注他的仪表板。他坐在同样涂有亮黄色珐琅的长桌前,桌上装着与沿墙排列的各种烹调器具相连的各类仪表盘。电烤箱里正烤着火鸡,电子指针在“即将烤好”和“正好烤熟”之间摇晃。是时候把它取出来了,尼古拉按下绿色按钮,感觉触杆随即启动,顺利地进入烤箱,而此时指针也恰好指向“正好烤熟”的位置。尼古拉立刻关掉电烤箱,打开餐碟加热器,动作干脆利落。
“这都好了吗?”科兰问。
“先生大可放心!”尼古拉很确信地说,“火鸡的大小计算得分毫不差。”
“您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前菜?”
“天呀!”尼古拉回答,“这一次我可没有一点新玩意儿。我只是照搬古费① 的食谱来做的。”
“您当初就应该找个比我更挑剔点的主人!”科兰提醒他说,“您打算按古费食谱中的哪一章配菜呢?”
“就按《食谱》第638页说的。我把这段念给先生您听。”
科兰在一张像是蜂窝状的橡胶软垫凳子上坐下,头上悬着的是一张和墙壁颜色相近的油乎乎的绸缎。这时候,尼古拉开始念了起来:
“头道菜,热馅饼一个。准备一条大鳗鱼,切成段,每段三厘米。然后把鳗鱼段放在平底锅里,加白葡萄酒、盐、胡椒、洋葱薄片、香芹茎、百里香、桂皮和一丁点蒜。”
“我本来还想把它磨得更尖利②一些的,”尼古拉说,“可是我做不到,因为砂轮用的时间太久了。”
“我去找人换一个新的给您。”科兰说。
尼古拉继续念下去:
“烧熟。从平底锅取出鳗鱼段,把它放到煎盘上。用细丝网过滤,加入西班牙调料,加热收汁到一小勺。放入滤布过滤,浇上鳗鱼汁,然后煮上两分钟。把鳗鱼段竖立放在馅饼上。沿着馅饼边上放一圈香菇,像饰带一样。在中间放着一簇鲤鱼酱。最后浇上事先留好的汤汁。”
“真不错,”科兰赞同地说,“我想希克一定会喜欢的。”
“我可没机会去了解希克先生的口味,”尼古拉最后说,“要是他这次不喜欢这道菜,下次我会做点别的,当然这次我差不多就能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了。”
“是的,”科兰说,“尼古拉,那我走了,我要准备一下餐具。”
他朝走廊另一端走去,穿过工作室来到了餐厅。餐厅里铺着浅蓝色的地毯,墙上贴着粉红色的墙纸,即使睁着眼睛,也会让人觉得很安谧。
这个房间大约五米长四米宽,两扇落地长窗对着路易·阿姆斯特朗大街,采光很好。旁边装着几面来回滑动的锡汞齐大镜子,到了春天,这些镜子就可以把春天的气息引到室内。另一边,一张软橡木桌子占据着房间的一角。两张直角软垫长椅放在桌子两边,另外空着的两边则摆着几把蓝色摩洛哥羊皮软垫椅,搭配和谐。这间客厅的配套家具中还有一个长形的矮柜——是用来放唱片的,还有一台多功能点唱机,以及另一个与刚才提到的柜子相对称的矮柜,那里放的是弹弓、盘子、玻璃杯和其他给有教养的文化人吃饭用的 器具。
科兰选了一条亮蓝色的桌布,颜色和地毯很协调。他在桌子中央放了一个短颈大口瓶,里面装着甲醛,还浸泡着两只鸡胚,那样子像是在模仿尼任斯基①的舞剧中的玫瑰精灵。瓶子周围放着几株金合欢花枝条:这是他的一位园艺师朋友,用金合欢球茎和黑甘草带交叉编织而成的,不过这种饰带可以在学校附近的杂货铺里买到。接着,他又给每人准备了两个饰有金色十字花纹的白色透明瓷盘,一套不锈钢餐具,每个餐具的柄上都雕着一只瓢虫,被两块有机玻璃隔开,以示幸福之意。他又加上一个水晶酒杯和几个叠得像教士帽样的餐巾。这一切花了他不少时间。在他刚完成准备工作的时候,墙上传来了门铃声,是希克到了。
科兰拉平桌布上的褶皱,然后去开门。
“你好。”希克说。
“你呢,也不错吧?”科兰回答说,“脱下你的风衣,跟我来看看尼古拉在做什么。”
“你的新厨师吗?”
“是的。”科兰说,“我用原来的那位跟我舅妈家换来的,还搭上了一公斤比利时咖啡呢。”
“他厨艺怎么样?”希克问。
“看样子挺内行的,他可是得到古费真传的。”
希克吃了一惊,黑色的小胡子黯然低垂下来。他问:“就是那个被人勒死后放到箱子里的古费①吗?”
“不是呢,傻瓜。我说的是于勒·古费,大名鼎鼎的大厨师。”
“哦,你知道我的……”希克说,“除了让-索尔·帕尔特②的作品,其他的书我是不看的。”
他跟着科兰走在铺着瓷砖的走廊上,伸手抚摸着那些小灰鼠,顺路也往他的打火机里滴上几滴太阳小珠。
“尼古拉,”科兰走进厨房说,“我给您介绍我的朋友希克。”
“您好,先生。”尼古拉说。
“您好,尼古拉,”希克回答,“您是不是有一个叫阿丽丝的外甥女?”
“是的,先生,”尼古拉说,“她是个漂亮的女孩,不过,我这么评论有点唐突。”
“她和您看起来挺像一家人的,”希克说,“尽管上半身看上去还是有些不同的地方。”
“我可是个大块头,”尼古拉说,“而她很明显是竖着长的,如果先生您同意我这个确切的说法。”
“好了,”科兰说,“我们差不多是一家人了。不过,尼古拉,您可没跟我提过您还有一个外甥女呀。”
“我姐姐变得怪里怪气的,先生,”尼古拉说,“她居然搞什么哲学研究。在我们这样讲究传统的家族里,人们才不喜欢吹嘘这样的事情……”
“嗯……”科兰说,“我觉得您的话挺有道理的。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理解您的想法。请您把鳗鱼馅饼给我们端上来吧……”
“现在这个时候打开烤箱很危险,”尼古拉提醒说,“要是一股空气进到烤箱里,里面的水蒸气就会随之减少,这样会使得鳗鱼馅饼变得干巴巴的。”
“我还是等等看好了,”希克说,“等着第一次端上桌时给我一个惊喜。”
“我也同意先生您的意见,”尼古拉说,“先生,我冒昧地请求您允许我继续工作。”
“去吧,尼古拉,不用客气。”
尼古拉继续干他的活儿,他把做好的鲳鱼肉冻从模子里倒出来,加上几个块菰片,用来配制一道冷鱼拼盘。科兰和希克走出了厨房。
“你要不要来一点开胃酒?”科兰说,“我的鸡尾酒钢琴③做好了,你可以试一试。”
“它好用吗?”希克问。
“完美之极。我尽力把它调节到最好,结果超出了我的预想。受《黑色和黑色狂想曲》①的启发,我调制出一种令人大开眼界的混合饮料。”
“你依据的原则是什么?”希克问。
“每一个音符,我都可以找到对应的一种烧酒、甜酒或饮料。”科兰说,“强音符对应的是搅拌好的鸡蛋,弱音符对应的是冰块。至于苏打水,必须在高音区找一个颤音和它对应。各种饮料的量直接和音符的长短持续有关:六十四分音符相当于十六分之一个单位,四分音符相当于一个单位,而全音符则相当于四个单位。当你弹奏的曲子是慢板的时候,就要用与其相符的音域,避免剂量增多,那样的话,你调配的鸡尾酒过多,所含的酒精量就太浓了。随着曲子的长短变化,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改变注入的剂量,比如考虑到所有和声的问题,通过侧面的调节器使剂量减少到原有的百分之一,这样就可以得到一种新的饮料了。”
“这太复杂了。”希克说。
“这一切都是由电源开关和续电器操控的,这点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就不对你细说了。不过,钢琴还是有它实实在在的用处的。”
“真是美妙之极!”希克说。
“只有一件事情比较麻烦,”科兰说,“那就是和搅拌过的鸡蛋对应的强音符。我得装个新的连锁系统,因为我们在弹奏一段很热烈的②曲子时,一块块炒鸡蛋就会掉到鸡尾酒里,这可很难吞下去啊。我还得再改一下。现在只需要注意一下就可以了。对于新鲜奶油,对应的则是G大调。”
“那我就来弹一首《没有爱的爱情》③吧,”希克说,“这下调出来的鸡尾酒没准会很热辣。”
“钢琴就放在由我的杂物间改成的工作室里,”科兰说,“因为它的挡板还没有上螺丝钉。来吧,我们去我的工作室。我会好好调节它,配制出两杯二百毫升左右的鸡尾酒,我们开始吧。”
希克弹奏钢琴。一首曲子结束后,钢琴前面一部分盖板砰的一声转了过去,一排酒杯随之出来。其中的两杯被斟得满满的,那是一种混合开胃酒。
“我刚才很担心,”科兰说,“有那么一刻,你弹错了一个音符,不过幸运的是,那是在和声里。”
“难道还要考虑和声部分吗?”希克说。
“并不完全如此,”科兰说,“这个太复杂了,只不过有一些制约的因素在里面。好了,我们去喝酒吃饭吧。”
02
“这道鳗鱼馅饼真是非同一般,”希克说,“谁给你出的主意,竟让你做出了这道菜?”
“这可是尼古拉想出来的好点子,”科兰说,“这里有条鳗鱼,或者更确切地说,过去每天,这儿都有一条鳗鱼从洗脸盆的冷水管道里游出来。”
“这真是太古怪了!”希克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它探出脑袋,用牙齿紧紧咬住牙膏管的前部,把里面的牙膏吸得干干净净。尼古拉用的是带有菠萝口味的美国牙膏,看样子是这股香味引它上钩了。”
“他是怎么抓到它的呢?”希克问。
“他在放牙膏的地方放了一整只菠萝,在鳗鱼吞食牙膏的时候,可以把它整个都咽到肚里,然后缩回脑袋。但它吃菠萝,那可是行不通的。它越是拉扯,牙齿就越会深陷在菠萝里。于是,尼古拉就……”
科兰突然停下不说了。
“尼古拉怎么了?”希克问。
“我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它可能会让你大倒胃口的。”
“你只管说,”希克说,“我的胃差不多被填满了。”
“这时候,尼古拉走了进来,操起刮胡刀割下鱼头。接着,他打开水龙头,鳗鱼的身体就从里面流出来。”
“这就完了?”希克问,“再给我来一点馅饼。我倒是希望管子里有一大群的鳗鱼。”
“尼古拉还放过覆盆子味儿的牙膏,打算看看究竟还有什么……”科兰说,“不过,你还是给我说说刚才你对他提到过的阿丽丝吧……”
“现在我正想着这事儿,”希克说,“我是在一个关于让-索尔的讨论会上碰到她的。当时我们两个人都趴在讲台下面,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认识了她。”
“她长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形容,”希克说,“她……她很漂亮……”
“哦……”科兰说。
尼古拉又来了。他手里端着一只火鸡。
“和我们一起坐吧,尼古拉,”科兰说,“不管怎样,就像希克说的,你们差不多就是一家人了。”
“我得先去照看一下那些小灰鼠,如果先生没觉得有什么不便的话,”尼古拉说,“我一会儿就来,火鸡已经切好,调味汁就放在那儿……”
“这下你看到了,”科兰说,“这调味汁可是用芒果酱加刺柏酒调成的,缝合在小牛肉卷里。你只需在上面按一下,酱汁就会像过筛子一样一股股地流出来。”
“棒极了!”希克说。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用了什么方法和她拉上关系的?”科兰追问。
“嗯,这个嘛……”希克说,“我问她是不是喜欢让-索尔·帕尔特的作品,她告诉我,她正在搜集他的作品……于是我就说,我也在搜集……后来每当我问她一些事情的时候,她总是回答‘我也是的……’,反过来我也一样……到最后,我只是想试验一下存在主义是否管用,便对她说‘我非常喜欢您’,而她对我说‘哦!’。”
“看来试验失败了……”科兰说。
“是的,”希克说,“不过她没有立刻走开。于是我说‘我从这儿走’,她说‘我不是……’,随即她又加了一句‘我,我从那儿走’。”
“这还真是稀奇……”科兰肯定地说。
“我说‘我也一样!’,”希克说,“就这样她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事情最后是怎么结束的呢?”科兰问。
“嗯……”希克说,“后来到时候了,就上床了呗……”
科兰身子一缩,一下子咽住了,喝了半公升的勃艮第葡萄酒之后才慢慢缓过神来。
“明天我打算和她一起去溜冰场……”希克说,“明天是星期天。你要和我们一起去玩吗?我们选好了早上去溜冰场,这样里面就不会有太多的人。”他接下去又说,“人一多就让我觉得有点心烦,因为我溜冰的本领很糟糕,但我们可以谈一谈帕尔特。”
“我去……”科兰一口答应,“我跟尼古拉一起去。说不定他还有别的外甥女呢。”
03
科兰下了地铁,登上台阶,走出地铁站。他出站时弄错了出口,便在地铁站附近绕来绕去,打算辨明方向。他掏出一块黄色真丝手帕以测定风向,可手帕的颜色却被风卷走了,停落在一幢外形不规则的大楼上,大楼看起来和莫力多游泳池兼溜冰场的外形差不多。
迎面就是冬天的游泳池。他从侧面走过游泳池,穿过带有铜杆的双扉转动玻璃门,走进这个僵化古板的机构里。他递上月票,月票上以前扎了两个小圆孔,它们对着检票员眨了眨眼睛,检票员会心一笑,却仍然在这张桔黄色的小卡片上扎了第三个圆孔,月票立刻就变成了瞎子。科兰毫不在意,把它放回俄罗斯草叶票皮夹里,随后走进左边铺有橡胶地毯的过道。这条过道通往的是一排排更衣室。底楼一层已经没有多余的位置了,于是他就登上水泥楼梯。几个身材高大的人和他擦身而过,他们脚上都穿着直立冰鞋,行动很不方便,但他们都竭力做出一副蹦蹦跳跳的自如神态。一个穿着白色粗毛线衫的男人为他打开一间更衣室,并收了小费,此人大概会把这笔小费用来糊口①,因为他看起来像是个满嘴谎话的人。他在更衣室一块专为签到而涂黑的长方块上,用一截粗糙的粉笔划上顾客姓名的首个字母,然后扬长而去,把科兰丢在这间地牢里不管了。科兰留意到这人长的不是人的脑袋,而是一颗鸽子的脑袋,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指派他到溜冰场做事,而不是把他打发到游泳池那里。
此时,从冰场上传来一阵椭圆形的嘈杂声,四周都是扬声器,扬声器播放的音乐一响,嘈杂声就更混乱了。溜冰者的踏步声暂时还未达到人流高峰时那样响亮的程度,要是在高峰期,那简直就像整团的军人在泥浆飞溅的马路上踏步前行,脚步声大震四方。科兰举目四望,寻找阿丽丝和希克,可是他们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在冰场上。尼古拉会来得迟点,他要准备午餐,在厨房里还有些事情。
科兰松开鞋带,又把它解下,发觉冰鞋的鞋底已经脱落了。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卷塔夫绸胶卷,可是胶卷所剩不多了,远不够用。他把鞋子放在水泥凳子下的水洼里,给它们浇上浓缩化肥,以便皮革能够再长出来。他穿上一双黄紫相间的宽条纹羊毛袜,再系好溜冰鞋。他鞋下的冰刀前端分成两叉,这样他就可以轻松自如地改换方向了。
他走出更衣室,来到下面一层楼。水泥过道上铺着孔眼橡胶地毯,他的双脚走在上面有一点别扭。就在他刚要冒险登上冰场的时候,又匆忙地朝木质扶梯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原来,一个溜冰的女人刚完成了一个美妙绝伦的老鹰展翅的动作,产下一个硕大无比的蛋,这蛋刚好落在科兰脚边,摔得粉碎。
就在一位冰场清洁工赶来打扫七零八落的蛋片时,科兰看见希克和阿丽丝从冰场的另一边过来。他朝他们打了个手势,但他们没看到,科兰只好朝他们飞奔而去,丝毫没有考虑到要顺着冰场上滑行的方向走。结果马上有一大堆人和他迎面相撞,摔倒在地,乱作一团。随即,每一秒钟都有人堆积在上面,和前面先倒下的人挤成一堆。在他们摔倒之前,他们的胳膊、腿脚、肩膀,以及整个身体都在空中绝望地乱拍乱抓个不停。太阳使得冰层的表面渐渐融化,冰水在人堆之下汩汩流动。
不一会儿,十有八九的溜冰者全都摔倒在人堆里,冰场上只剩下,或者说差不多只剩下希克和阿丽丝可以随意滑行。他们溜近乱攒乱动的人堆旁时,希克凭着一双分叉冰鞋认出了科兰,他紧紧抓住科兰的脚踝,把他从蠢动的人堆里拉出来。他们相互握手问候,希克给他介绍阿丽丝,科兰站在阿丽丝的左边,因为她的右边已被希克占据了。
他们滑到冰场的最右边,一字排开,以便给冰场清洁工让出足够的走动空间。在这堆得像山一样的遇难者人群里,冰场清洁工所能够找到的,除了那些支离破碎的人身上残存的毫无价值的破衣烂衫之外,一无所获。他们大失所望。他们手持刮刀,把所有横七竖八的尸体清理干净。在挖掘洞里的尸骨碎片时,他们还唱着1709年由瓦扬-古居里埃①为莫力多冰场写的赞歌,开头的几句是这样的:
先生们,女士们
请退出冰场,
(请吧)
为了让我们
开始打扫清洁……
歌曲从头到尾都伴随着节奏分明的喇叭声,哪怕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人,一听到这样的声响都会抑制不住地惊恐万分,战栗不已。
那些仍然站着的溜冰者为这一创举拍手叫好。翻板活动门在清理工作完毕之后再次关上。希克、阿丽丝和科兰做了一个简短的祈祷,便又继续溜圈滑行了。
科兰打量着阿丽丝。奇特的是,她恰巧穿了一件白色运动衫和一条黄裙子,脚上穿的则是一双黄白相间的皮鞋,一双曲棍球冰鞋。她的烟灰色长筒丝袜外套着白色的短袜,短袜在略高于鞋帮的地方翻了过来。白色的棉质鞋带在脚踝处绕上三圈。除此以外,她还戴着一条亮绿色的丝绸围巾。一头浓密的金色卷发簇拥着她的脸庞。她总是睁着那双大大的蓝眼睛看人。她的身形不高,外面裹着层光洁的金色皮肤。她的胳膊和小腿肚长得圆滚滚的,腰身纤细,上半身的曲线尤其优美,跟照片里的美女似的。
科兰掉头向别处张望,好让自己平静一下。恢复平静后,他垂下双眼朝希克问道,今天的鳗鱼馅饼是不是已经顺利做好了。
“可别跟我提这档子事儿,”希克说,“整个晚上我都守在水龙头那儿钓鱼,看自己是不是也有运气捞到一条鳗鱼。结果到我家里来的尽是一些鲑鱼。”
“尼古拉想必也可以用这些鲑鱼做点什么!”科兰说得确定不疑,接着又特意对阿丽丝说,“您有一位非常能干的叔叔!”
“他可是我们整个家族的骄傲,”阿丽丝说,“我妈妈心里一直闷闷不乐,因为她嫁给了一个仅有数学教师头衔的男人,而她的弟弟呢?在生活里却取得了如此辉煌的成就。”
“您的父亲获得了数学教师的头衔?”
“是的,他是法兰西学院的教师,还是研究所的成员,要么就是其他类似的一个什么机构……”阿丽丝说,“哎,一个三十八岁的人,还那么可怜兮兮的。他本来可以再努一把力的。幸好家里还有尼古拉叔叔。”
“他今天早上不是也要来的吗?”希克问。
一股令人迷醉的香水味从阿丽丝靓丽的秀发中飘出。科兰稍稍地挪开一点。“我估计他要迟到一会儿了。今天早上他好像有点事情要处理……你们二位是不是要去我家吃午饭呢?我们就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好极了,”希克说,“不过,如果你认为我会接受提议,那你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大错特错了。你必须找出第四个人来。我才不会让阿丽丝单独到你家,你肯定会用你的鸡尾酒钢琴与和谐曲挑逗她,我才不乐意。”
“啊!”科兰不满地抗议,“您听他都说了些什么呀!”
他没有听到回答,因为有一位身形巨大的人五分钟以来一直在做速滑表演。此人身子过度朝前倾,竟然从科兰的胯下滑了过去,如此急速产生的气流把科兰掀离地面好几米。科兰紧紧攫住一楼走廊的边缘,做了一个引体向上,但他做的时候又搞错了方向,于是再次跌倒在希克和阿丽丝的身边。
“人们应该禁止这样过于快速的滑行!”科兰说。
随后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因为那个溜冰者就在此时撞在了冰场对面餐馆的墙上,跌得粉碎。他紧贴在墙面上,好像一个混凝纸浆制成的水母,被一个残忍的小孩子撕裂。
冰场清洁工再次执行他们的公务,其中的一个还在事故发生地安插了一个冰十字架。在冰十字架慢慢消融的时候,工作人员播放着宗教唱片。接着一切又都井然有序了,希克、阿丽丝和科兰始终都兜着圈子滑行。
04
“看,尼古拉!”阿丽丝喊了起来。
“嗯,伊希斯也在那儿!”希克说。
尼古拉刚到检票口,伊希斯就已站在冰场上了。前者往楼上走去,后者朝科兰、希克和阿丽丝走来。
“您好,伊希斯,”科兰说,“我给您介绍阿丽丝。阿丽丝,这位是伊希斯。您是认识希克的。”
大家相互握手,希克趁机拉着阿丽丝的手溜了出去,留下科兰挽着伊希斯,紧接着他们也迈步滑行了。
“我很高兴见到您。”伊希斯说。
科兰说他也很高兴见到她。伊希斯,十八岁,长着一头秀美的栗色头发,穿着白色运动衫,一条黄裙子,再配一条苹果绿的围巾,脚上穿的是黄白相间的皮鞋,还戴着一副太阳眼镜。她很漂亮。不过,科兰对她的父母太了解了。
“下个星期,我们家要开一次舞会。”伊希斯说,“这次我们要给杜邦过生日。”
“嗯,杜邦?”
“我家的那条卷毛狗。我已邀请了所有的朋友,您要来吗?四点钟。”
“行!”科兰说,“我非常乐意去……”
“那也让您的朋友一起来吧!”伊希斯说。
“阿丽丝和希克吗?”
“对,他们都很友好。那么下个星期天见了!”
“您现在就要走了吗?”科兰问。
“是的……我在这儿不能待太长时间……我十点钟就来了,您知道的,可还是……”
“现在才不过十一点!”科兰说。
“我先是在酒吧里的……再见啦!”
05
科兰在灯火通明的马路上匆忙地走着。寒风凛冽,他脚下的小冰块带着裂纹,被踩碎时发出噼啪声响。
人们为了遮住下巴,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全都派上了用场,大衣外套的领子、围巾、暖手用的皮手笼。他还看到一个人用铁丝鸟笼保暖,那个鸟笼的弹簧门正好顶在他的前额上。
“明天我要到蓬多扎纳①家去。”科兰想着。
蓬多扎纳夫妇是伊希斯的父母。
“今晚我要和希克一起吃饭……”
“我这就回家,为明天的事情做准备……”
他迈出一大步,以免踩到人行道边上的一条线,这条线看起来有些危险。
“如果我能走上二十步而不踩到那条线的话,”科兰说,“明天我的鼻子就不会长出痘痘了……”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料走到第九条线的时候,他一脚重重地踩在了上面,他总结道,“只有傻瓜才相信呢,反正明天我不会长痘痘。”
他俯身摘了一朵蓝色和玫瑰红的双色兰花,严寒使这朵兰花从地里钻了出来。
这朵兰花使他闻到了阿丽丝头发上的芳香。
“明天我将会看到阿丽丝了!”
这样的念头应该尽力避免,因为阿丽丝已经完全属于希克了。
“明天我肯定会遇到一位女孩的。”
可他还是对阿丽丝念念不忘。
“在希克和阿丽丝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们真的只会讨论让-索尔·帕尔特吗?”
别去想他们独处的时候会做些什么,这样做也许会好点。
“这一年来,让-索尔·帕尔特究竟写了多少文章呢?”
到家以前,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时间计算这些文章的篇数的。
“今天晚上尼古拉会做些什么呢?”
仔细想来,阿丽丝和尼古拉长得像这点毫不稀奇,毕竟他们是一家人嘛。不过,这么一来,又不知不觉地重新回到那桩不该胡思乱想的事情上来了。
“这个嘛,我是想说,今晚尼古拉会做什么样的饭菜呢?”
“我不知道这个长得像阿丽丝的尼古拉今晚会做什么。”
尼古拉比阿丽丝要大十一岁,屈指算来他应该有二十九岁了。他在烹饪方面极有天赋,今晚他要做的是嵌猪油的烤小牛肉块。
科兰走近他的房子。
“这些花店外面从来就没有装铁栅栏,没有什么人会想方设法去偷花的。”
这道理大家都明白。科兰摘了一朵桔色和灰色的兰花,纤细柔美的花冠略显弯曲,色泽缤纷,绚丽照人。
科兰踏上铺着羊皮地毯的台阶,将一把小巧的金钥匙插进镀银的玻璃门锁眼里。
“到我这儿来吧,我忠实的仆人……我总算回家了。”
他把雨衣扔在椅子上,找尼古拉去了。
06
“尼古拉,您今天晚上是不是要做一道嵌猪油的小牛肉块?”
“天呀,”尼古拉说,“先生可没有提早告诉我。我已有别的安排了。”
“该死,”科兰说,“为什么对我说话总是用第三人称?”
“如果先生准许我说明理由,”尼古拉说,“我发觉只有地位相当的人之间,人们才会显得亲密随意一些,可我们现在的情况并不如此。”
“您真傲慢,尼古拉。”科兰说。
“我为自己的地位感到骄傲,先生,”尼古拉说,“这,您不会因此对我不满吧?”
“当然不会啦!”科兰说,“不过,我倒是希望我们之间能更亲近一些。”
“我对先生一片真情,尽管平时从未表露出来。”尼古拉说。
“我为此感到骄傲,也为此感到开心,尼古拉,我对您也是一样的。那么好吧,今晚您要做什么好吃的?”
“我还是按照古费的老套路来,这次我来做个波尔图麝香酒烧安地列斯傻瓜香肠。”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呢?”科兰问。
“方法是这样的:取一根傻瓜香肠,不管它怎么叫喊,剥下它的皮来,然后仔细保存好。把鳌虾爪子切成薄片,快速地放入热黄油中滚一道取出,塞到傻瓜香肠里,然后放在轻型小炖锅里的冰块上。这时火要烧旺点,然后利用这个间隙摆上炖羊羔胸腺小圆薄片,一定要排列得雅致有序。当傻瓜香肠发出一种低音时,马上从火里取出,浇上优质的波尔图酒,用铂金抹刀搅拌均匀。准备一个模具,抹上油,放在一旁,以免生锈。上菜的时候,再做一道浓汤,内加氢氧化锂一袋,鲜牛奶四分之一升。装上羊羔胸腺薄片,端上桌,然后走开完事。”
“这我可没得说了!”科兰说,“古费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告诉我,尼古拉,明天我鼻子上会不会长出一个痘痘?”
尼古拉仔细地检查科兰的高鼻子,最后说不可能。
“这会儿我头脑清醒,”科兰说,“您知道斜眼看我舞①是怎么跳的吗?”
“我一直跳的是布瓦锡耶尔风格的错位舞和半年前在勒伊利创造的北极星舞,”尼古拉说,“对于斜眼看我舞,我还没有完全掌握要领,只是了解一点基本步法。”
“照您看来,”科兰问,“人们只要跳一场舞就能掌握基本技巧吗?”
“在我看来是可以的,”尼古拉说,“基本步法并不太复杂。只要人们注意避免发生重大错误,保持高雅的品味就行。比如有一种错误就是按照布基-沃尔基的节奏跳斜眼看我舞的。”
“这样也算一种错误?”
“这是一种审美上的错误。”
在和科兰谈话的时候,尼古拉把葡萄柚剥了皮,放到桌上,然后在冷水里洗了洗手。
“您是不是很忙?”科兰问。
“我不忙,先生,”尼古拉说,“厨房里的一切运作正常。”
“好吧,那麻烦您教教我斜眼看我舞的基本步法吧,”科兰说,“请您到我的起居室来,我要放一张唱片。”
“我建议先生不妨试试杜克·艾灵顿改编的《克洛埃》②那种气氛节奏,或者试试《献给琼妮·霍德吉斯的协奏曲》。”尼古拉说,“这些调子在大西洋彼岸的美国人看来是忧郁阴沉,或性感狂热的。”
07
“斜眼看我舞的原理,”尼古拉说,“先生想必是知道的,它是严格的同步振荡运动的两个活动源之间相互干扰产生的结果。”
“我不太清楚,”科兰说,“如此高深的物理学概念是怎么运用到舞步当中去的。”
“在这种情况下,”尼古拉说,“跳舞的男女之间要保持相当近的距离,并且他们的身体要随着音乐的节奏起伏运动。”
“是这样的吗?”科兰问着,有点不安。
“这时候,”尼古拉说,“便产生出一系列的静止波,就像声学上所说的,这种静止波展示出一些节点和波谷,对营造舞厅内的气氛特别有帮助。”
“这当然了……”科兰喃喃自语。
“专业的斜眼看我舞舞蹈家,”尼古拉继续说,“有时居然可以让他们身体的某一个部分单独进行同步振荡运动,以此来安置干扰波的中心。我说多了也没意思,下面让我试着给先生演示一下该怎么跳吧。”
科兰根据尼古拉的推荐选用了《克洛埃》,把唱片放到点唱机的中心。他小心地把唱针放在第一道槽纹深处,便瞧见尼古拉开始振荡起来。
08
“先生很快就会学会的!”尼古拉说,“再加把劲儿吧。”
“可为什么我们要学一支慢步舞曲呢?”科兰满头大汗,“这么一来也太难了。”
“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尼古拉说,“跳舞的男女之间应该保持适当距离。在慢步舞曲中,我们可以调整振荡起伏的节奏,从而使得波源中心固定在两个舞伴的半腰部位。这样一来,头和脚就可以活动了。当然这是理论上可以得到的结果。不过,遗憾的是,有些人就是不太细心,他们会按照黑人的跳舞节奏用快步跳斜眼看我舞。”
“您说的意思是……”科兰问。
“就是说脚下有一个振动中心,头上也有一个振动中心,这样实在太糟糕了,腰部的高度上就会有一个移动的中介点,这是因为那些固定点,或者说假关节,就落在了胸骨和膝盖上。”
科兰的脸红了。
“我明白了!”他说。
“如果使用布基舞曲①,”尼古拉总结说,“应该说,这种曲子一般都很缠绵迷乱,会使舞步愈发显得淫荡。”
科兰陷入了沉思中。
“那么您是在哪儿学的斜眼看我舞?”他问尼古拉。
“这是我外甥女教我的……”尼古拉说,“通过和我姐夫的几次交谈,我创建了斜眼看我舞的一整套理论。他是法兰西研究院的成员,这个先生可能知道,他毫不费力就掌握了跳舞的方式。他还告诉我,他在十九年前就跳过这个舞了……”
“您的外甥女有十九岁了?”科兰问。
“她已经十八岁零三个月了……”尼古拉说,“如果先生没有什么别的事用到我,我就回厨房转转了……”
“您去吧,尼古拉,谢谢。”科兰说着,取出刚停下的唱片。
09
我要穿上那套浅褐色的西装,配上我的蓝衬衣,打上红褐色的领带,穿上那双鞋头带孔眼的仿麂皮鞋和红褐色短袜。
首先,我要去洗个澡,刮个脸,把自己打扮一番。
随后,在厨房里,我要去问问尼古拉。
“尼古拉!想不想和我一起跳个舞?”
“老天呀,”尼古拉说,“如果先生非要坚持,我一定会去。但如果不是这样,我倒愿意处理几件手头上非做不可的急事。”
“尼古拉,如果继续追问下去,是不是有点太冒失了?”
“我是本地区仆人哲学协会的主席,”尼古拉说,“所以有时候要被迫参加一些会议。”
“恕我冒昧,尼古拉,你们今天会议的主题是什么?”
“今天我们将讨论雇佣的问题。根据让-索尔·帕尔特的理论所说的雇佣、在殖民军队里的雇佣或再雇佣、做仆人的被个人所聘用或雇佣,我们在这些之间进行比较。”
“这正好是希克感兴趣的话题呀!”科兰说。
“很不幸,遗憾的是,本协会比较保守,不接受外人参加,”尼古拉说,“希克先生不可能入会的。只有仆人们才……”
“这是为什么,尼古拉,”科兰问,“您怎么说到仆人的时候老是用复数呢?”
“先生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尼古拉说,“‘男仆’这个称呼倒无关紧要,但一说到‘女仆’就明显地带有冒犯意味了……”
“尼古拉,您说得很有道理。照您看来,我今天会遇到我的意中人吗?……我想要有一位像您外甥女一样的女孩……”
“先生想到了我的外甥女,实在是错了,”尼古拉说,“最近的事情很明显,希克先生首先做出了选择……”
“可是,尼古拉,”科兰说,“我真想成为恋人啊……”
一缕轻烟从开水壶嘴里飘出来,尼古拉走去开房门。门房递上两封信。
“来信了吗?”科兰问。
“很抱歉,先生,”尼古拉说,“这两封信全都是给我的。先生您是不是在等什么消息?”
“我希望有个年轻的女孩可以给我写信。”科兰说,“我将会非常爱她。”
“中午十二点了……”尼古拉说,“先生是不是想吃早餐?有碎牛尾、加香料的潘趣酒,还有涂鳀鱼酱的炸面包。”
“尼古拉,为什么希克非要我叫上另一位女孩,他才愿意带着您的外甥女一道来这儿吃饭呢?”
“先生您不要太在意,”尼古拉说,“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先生可是一个帅小伙啊!”
“尼古拉,”科兰说,“要是今天晚上我还成不了恋人,我……我就去收集徳·波瓦尔公爵夫人①的作品,跟我的朋友希克对着干。”
10
“我想成为恋人,”科兰说,“你想成为恋人。他一样想(成为恋人)。我们、你们,想成为恋人,他们同样也想坠入情网成为恋人。②”
他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系着领带。
“我只需穿上我的上装、大衣,戴上围巾、右手手套和左手手套就好了。帽子就不用戴了,免得还要摘帽子。你在那里做什么呀?”
他向那只小灰鼠打招呼,这只黑胡须小灰鼠显然待在了不该待的地方。它正在漱口杯里,甚至凭倚在这只杯子的边沿,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假如说,”他在涂有黄色珐琅的长方形浴缸边沿坐下,凑近小灰鼠说,“我在蓬多扎纳家碰到了我的一个老朋友。”
小灰鼠点了点头。
“假如说,为什么不呢?假如说他有一位表妹?她可能身穿一件白色运动衫、一条黄色裙子,她可能叫奥尔……也可能叫奥内西姆。”
小灰鼠交叉着双爪,显出惊异的表情。
“这并不是一个好听的姓氏,”科兰说,“可是你呢,你是一只小灰鼠,还长着胡须,不是吗?”
他站起身来。
“三点钟了,你看,你让我浪费了不少时间。希克和……希克肯定早就到那儿了。”
他吮吸一下手指头,然后把它高高举过头顶,随即又放下。他感到他的手指好像伸进炉子中那样灼痛起来。
“空气中似乎有爱情,”他下结论说,“它正在发热……”
“我站起来,你、他站起来,我们、你们、他们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你想从这个漱口杯里出来吗?”
小灰鼠独自从漱口杯里出来了,还啃下一小块肥皂带走,形状像个棒棒糖。这说明它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别把肥皂粘得到处都是!”科兰说,“你真是个嘴馋的家伙……”
他走出浴室,来到卧室,穿好上衣。
“尼古拉肯定已经出发了……他可能会认识一些很不错的女孩……人们说奥特伊的女孩到哲学家的家里做女仆,她们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能做……”
他关上卧室的门。
“我左边袖子的衬里稍微有点破了……我已经没有绝缘胶布了……真倒霉,我去找个钉子放上去。”
房门在他身后发出声响,像是一只赤裸的手拍打在赤裸的屁股上发出的……这种声音使他浑身颤抖……
“我倒是愿意想想别的事情……假如说我在楼梯上划破了脸……”
楼梯上的地毯是淡紫色的,每隔三级就有一处损坏,这是因为科兰每次下楼时总是四级四级地往下跳。此时他的脚被镀镍的铜质压毯杆给绊住了,跌倒在了栏杆上。
“这下我可明白了,是我说了蠢话。这是报应。我、你、他都是笨蛋。”
他感到背上一阵疼痛。走到楼下时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从上衣领那儿抽出一整根压毯杆。
大门在他身后合上,发出了在裸露的肩膀上亲吻的声音。
“这条大街上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呢?”
离他最近的是两名挖土工人,他们在玩跳房子游戏。比较胖的那位肚子总是不按节拍地颤动。他们把一个漆成红色的耶稣受难像当作游戏用的圆铁片,不过耶稣受难像上并没有十字架。
科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右边、左边都矗立着美丽的柴泥建筑物,都装有上下拉窗。一个女人俯身斜靠在窗前。科兰朝她送去一个飞吻,而她却在他头上抖动一条床前小地毯。这条莫列顿双面起绒小地毯是银黑色的,她丈夫很不喜欢。
商店使得高楼大厦的冷峻面孔变得活泼起来。橱窗里一个江湖魔术师的行头引起科兰的注意。他看出和上个星期相比,色拉杯子和填料用钉的价格上涨了。
他迎面碰到一条狗和其他两个人。天气寒冷,人们都愿意躲在家里。那些终于摆脱了寒冷桎梏的人却又把破衣烂衫留在寒冷中,自己则死于咽峡炎。
在十字路口,警察把脑袋缩在披风里。他看上去像一把巨大的黑雨伞。咖啡吧的服务员围着他跳着轮舞,以此取暖。
一对恋人正在门廊下亲吻。
“我不想看见他们,我不想,我不想看见他们。看见他们就让我无比烦恼……”
科兰穿过马路。又是一对恋人在门廊下亲吻。
他闭上了眼,奔跑起来……
很快他又睁开了眼睛,因为他合上眼就看见一大群女孩,他会因此迷路。他的前面正走着一个女孩。这女孩和他走的是同一个方向。科兰看到她的白色羊皮半统鞋里的漂亮小腿,那件褪了色的强盗皮大衣和她的直筒无边高帽倒是很匹配。无边高帽下有一头红棕色的头发。大衣使她的双肩显得很宽,衣摆在四周轻舞飞扬。
“我要赶上她……我要看看她的样子……”
他走到她的前面,却哭了。她至少有五十九岁。他坐在人行道边,一个劲儿地哭,哭出来心里就轻松多了。眼泪冻结成冰凌,轻微作响,掉落在人行道光滑的花岗岩上,碎了一地。
五分钟过去了,他发现自己到了伊希斯·蓬多扎纳家的门口。两个年轻的女孩从他身边经过,走进了这幢大楼的前厅。
他的信心异乎寻常地膨胀开来,如释重负,轻松地离开地面,跟在她们身后,走了进去。
11
刚上二楼,就依稀听见在伊希斯父母家中欢聚一堂的喧哗。楼梯盘旋而上,回转三道,声音在楼道间不断增强,就像许多叶片在一个电颤琴①的圆柱形共鸣器里发出的振荡声。科兰爬上楼梯,鼻尖都贴到两个女孩的脚后跟了。那是用光洁的尼龙做的漂亮的加高后跟,一双优质皮高跟鞋,显出纤细的脚踝。然后是长筒袜的缝线,像一条条长长的毛毛虫微微折起,还有膝盖连接处的关节窝。科兰停了下来,落后两级楼梯,然后继续上楼。现在,他看到左边那位女孩长筒袜的上部了,那是双层袜筒的孔眼和掩盖其下的白皙大腿。另一个女孩的裙子带着平平的褶皱,看上去并不那么悦目。可在她那件海狸皮大衣下,臀部扭起来比第一个要圆润丰满得多,中间还形成一道时隐时现的褶痕。科兰出于礼貌,只是瞅着她的脚,他看着这双脚在三楼停了下来。
他跟在这两个女孩身后,一个侍女刚给她们开了门。
“您好,科兰!”伊希斯说,“最近身体怎么样?”
“您好,您……”科兰说,“祝您生日快乐!”
他把她拉到他这边,亲了亲她的脸颊。她脸上香喷喷的。
“但今天不是我的生日!”伊希斯辩解说,“是杜邦的生日!”
“杜邦在哪儿?我要向它祝贺……”
“真烦人,”伊希斯说,“今天早上我们把它带到剪毛师傅家,想给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们还给它洗了澡,总之,所有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可是下午两点的时候,三个朋友来到这儿,还带着一大包乌七八糟的剩骨头,就这样把它带走了。它回家的时候,浑身上下肯定脏兮兮的!”
“不管怎么说,今天是它的生日呀!”科兰一本正经地说。
他从双层门的门洞望去,看到一些男孩和一些女孩。有十二个人在跳舞,大部分的人站在一边,男孩和男孩,女孩和女孩,两个两个地站在一起,他们的手都倒背在身后,彼此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态,相互交谈着一些不足为信的事情。
“把大衣脱下来!”伊希斯说,“这边来,我带您去男孩更衣室。”
他跟着她,在过道里又碰到另外两个女孩,她们从伊希斯的房间改装的女孩更衣室里出来,身上的手提包和脂粉盒响个不停。天花板上悬着的是从肉铺借来的铁钩子,为了让房间看起来更美观,伊希斯还借来两只皮肉剥得很干净的羊头,这两只羊头悬挂在一排排铁钩子的末端微笑着。
男孩更衣室就在伊希斯爸爸的书房里,那里没什么家具,人们只需要把脱下来的衣服随意扔在地上就完事了。科兰却不会这么草草了事,他在镜子前停留了片刻。
“我们走吧,快来!”伊希斯有些不耐烦了,“我要把您介绍给几位迷人的女孩。”
他拽着她的两个手腕,一把将她拉到身边。
“您这条裙子实在是太好看了!”他对她说。
这是一条普通的杏绿色的紧身羊毛裙,上面缀有几颗巨大的镀金瓷纽扣,背后裙腰的那一部分是用铁丝罩做的。
“您喜欢这条裙子吗?”伊希斯问。
“它实在太漂亮了,”科兰说,“把手伸到铁丝网里会不会被咬上一口?”
“您千万要当心!”伊希斯说。
她挣脱开身子,拉着科兰的手,把他领到那群大汗淋漓的人群中心。他们挤开新来的两位男客人,迅速走到过道的转弯处,从餐厅的大门走到了人群的主干地带。
“你瞧!”科兰说,“阿丽丝和希克已经在那儿了……”
“是的,”伊希斯说,“来吧,我给您介绍一下……”
大体上来说,这些女孩看上去还是很体面的。其中有一个女孩穿了条杏绿色的羊毛裙子,裙子上镶有巨大的镀金瓷纽扣,从背后来看,裙腰部分的形状很特别。
“请您务必把我特别介绍给这个女孩。”科兰说。
伊希斯摇了摇他的身子,让他镇定下来。
“您究竟能不能变得明智点儿?”
在他紧紧地拉着引导人伊希斯的手时,他已窥伺到另一个女孩儿了。
“这是科兰,”伊希斯说,“科兰,我给您介绍,这是克洛埃。”
科兰咽了咽口水,嘴里好像塞着烧焦了的煎饼渣子。
“您好!”克洛埃说。
“好……您是不是艾灵顿公爵改编的?”科兰一说完就开溜了,因为他确信自己说了句蠢话。
希克抓住他的西装下摆,把他拉了回来。
“你这是干什么?往哪儿躲呢?你不能一走了之!……瞧瞧。”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本红色摩洛哥皮的精装小书。
“帕尔特写的《关于恶心的矛盾》①,初版本……”
“不管怎么说,你总算是找到这本书了!”科兰说。接着,他想起刚才是在逃走,而且他就要逃走了。阿丽丝挡住了他的去路。
“怎么,您连一次舞都没跟我跳就要走了?”她说。
“对不起……”科兰说,“我刚才太傻了……留在这儿让我很尴尬。”
“但有人这样瞧着您的时候,您就一定要接受邀请……”
“阿丽丝……”科兰暗自抱怨。他紧紧地抱住阿丽丝,脸颊在她的头发上不停地轻蹭着。
“怎么了,我的老朋友科兰?”
“该死!该死,真倒霉极了,活见鬼了!您看到站在那儿的女孩了吗?”
“克洛埃吗?”
“您认识她!”科兰说,“我对她说了些蠢话,就为这件事,我才要离开的。”
他没再说下去,他的胸腔里像是奏起了德国军队的音乐,只听见震天响的鼓声。
“她很漂亮,不是吗?”阿丽丝问。
克洛埃有着秀美的红唇,一头棕色的秀发,神情愉悦,她的裙子倒是和她本身的美貌一点都扯不上关系。
“我哪里还敢哟!”科兰说。
随后他放开阿丽丝,过去邀请克洛埃。克洛埃注视着他,面带微笑,她把右手搭在科兰的肩上。他感到她的纤纤玉指碰到颈部时的惬意。他通过右臂肱二头肌的收缩运动减小两人之间的距离,而这二头肌的收缩运动则是根据他的大脑沿着一对精心挑选的颅神经传导过来的指令进行的。
克洛埃依旧注视着他。她有一双蓝汪汪的眼睛。她晃了晃头,光洁卷曲的秀发披散到了脑后,随即以一种果敢的姿势,把太阳穴贴在科兰的面颊上。
四周一片寂静。此刻,这世上除了他俩以外,其他人全都无关紧要了。
然而就在这时,就像自然而然会来临的一样,唱片停下了。科兰又回到了现实中。他注意到天花板上有个天窗,楼上的住客正透过天窗看着下面的人。他看到一层厚厚的水鸢尾花流苏把墙壁的下方遮得密密实实,一股股五颜六色的气体从遍布四处的洞口冒出来。他还看到,他的朋友伊希斯站在他面前,手里端着一个褶皱的托盘,里面放着送给他的花色小蛋糕。
“谢谢您,伊希斯。”克洛埃说,摇了摇她那头卷曲的头发。
“谢谢您,伊希斯。”科兰说,拿起一个分叉形状的微型花色小蛋糕。
“您错了,”他对克洛埃说,“这些蛋糕好吃极了。”
他咳嗽了几下,因为很不幸的是他不小心吃到了一根藏在蛋糕里的刺猬刺。
克洛埃笑了,露出一口美丽的牙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好松开她,离她远一点,好让自己能够痛快地咳嗽一阵。最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克洛埃端着两只酒杯走了过来。
“您把它喝下去,”她说,“它会让您感觉好点儿。”
“谢谢!”科兰说,“这是香槟吗?”
“这是混合酒。”
他喝了一大口,呛得他喉咙透不过气来。克洛埃再也忍不住笑了。希克和阿丽丝走了过来。
“出了什么事儿?”希克问。
“他都不知道怎么喝酒呢!”克洛埃说。
阿丽丝体贴地拍打着科兰的背,声音响得像敲锣打鼓。就在这时,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跳舞,一起向餐桌走去。
“行了!”希克说,“这下子总算太平了。我们能不能放一张好听的唱片呢?”
他朝科兰眨了眨眼。
“要不我们来一段斜眼看我舞?”阿丽丝提议。
希克在点唱机旁的一堆唱片中翻来覆去地乱找。
“希克,来和我跳舞。”阿丽丝对他说。
“好的,”希克说,“我放个唱片进去。”
这是一首布基-沃尔基舞曲。
克洛埃在一旁等待着。
“你们不会跳斜眼看我舞吧?”科兰对着希克和阿丽丝说,他感到一阵恐惧。
“为什么不能跳呢?”希克问。
“您别看这个啦。”科兰对克洛埃说。
他紧紧搂住她,她把眼睛埋在靠近科兰浅褐色西装的领口处。
他微微低下头,在她的耳朵和肩膀之间吻了起来。她轻微地颤栗,却没有把头缩回去。
科兰也没有收回他的唇。
此时,阿丽丝和希克正专心跳着引人注目的斜眼看我舞,展示出一种惹眼的黑人风格。
唱片很快就放完了。阿丽丝脱开身来,找找接下来还有什么可以放的东西。希克则懒洋洋地倒在沙发上。科兰和克洛埃站在他前面,他拉着他们的小腿,让他们倒在自己的身边。
“怎么样,我的小羊羔们,”他说,“一切都还顺利吧?”
科兰坐起身,克洛埃顺势也舒服地依偎在他身旁。
“这个小女孩,她真是讨人喜欢,嗯,是吗?”希克说。
克洛埃微微一笑。科兰一言不发,只是用胳膊勾在克洛埃的脖子上,漫不经心地抚弄她裙子上的第一颗纽扣。她的连衣裙胸前正敞开着。
阿丽丝回来了。“希克,坐过去一点,我想坐在科兰和你之间。”
她挑了一张不错的唱片。那是艾灵顿爵士改编的《克洛埃》。科兰轻轻咬着克洛埃耳边的发丝,悄悄地说:“这就是您呀。”
克洛埃还没来得及回答,其他人又全都回去跳舞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终于意识到还没有到吃饭的时间。
“哦……”克洛埃说,“这实在是太遗憾了!”
12
“你还想再见到她吗?”希克问。
他们对桌而坐,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尼古拉最近创作的佳肴:核桃西葫芦。
“我不知道,”科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知道,她是个很有教养的女孩。上一次,就是在伊希斯家,她喝了很多香槟。”
“香槟倒是很合她的意,”希克说,“她长得很漂亮。别总摆出这副样子嘛!想想,今天我弄到了帕尔特的《在恶心之前的预先选择》,它是切边卷筒卫生纸印制的版本。”
“可你从哪儿弄到这么多钱呢?”科兰问。
希克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这本书对我来说太贵了,但我不能放过它,”他说,“我需要帕尔特,我是他作品的收集者。他写的一切作品我都要收集。”
“但他一直在写个不停呀!”科兰说,“一个星期他至少发表五篇文章……”
“这个我知道得很清楚……”希克说。
科兰要他再吃点儿核桃西葫芦。
“我要怎么做才能再见到克洛埃?”他问。
希克看着他,微微地笑了。
“说真的,”他说,“我老是拿让-索尔·帕尔特的琐碎事情来烦你。其实我很愿意帮帮你……那么你要我做些什么呢?”
“这真是太可怕了,”科兰说,“我又是不敢奢望,又是好高兴。对某件事的渴望如此强烈,这真叫人快乐。”
“我是多么想,”他继续说,“躺在有点儿晒焦的草地上,周围是干燥的土地,还有太阳。你知道,那枯黄的干草像稻草似的。还有一大堆的小动物和干苔藓。我们肚子贴着草地,相互注视。还应该有篱笆,用各种奇怪的石头和弯曲的古树做成的篱笆,树上还挂着小小的嫩叶。那该是多么舒服。”
“还有克洛埃呢。”希克说。
“当然,要有克洛埃。”科兰说,“我满脑子都是克洛埃啊。”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一只长颈大肚玻璃瓶趁这个寂静的时刻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四壁间引起一片回响。
“再来点索泰尔纳白葡萄酒吧。”科兰说。
“好的,”希克说,“谢谢。”
尼古拉端来了下一道点心:浸在橙汁奶油里的菠萝面包。
“谢谢您,尼古拉,”科兰说,“在您看来,我要怎么做才能见到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呢?”
“上帝呀,先生,”尼古拉说,“这样的情况显然还是会出现的……我得向先生承认,这样的情况,我还从来没有碰到过。”
“那当然了,”希克说,“您长得和约翰尼·维斯穆勒①一样,并非人人都像您这样的。”
“我感谢先生的这番评价,您的夸奖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尼古拉说,接着他又转向了科兰,“先生,我建议您先到遇见那位让先生念念不忘的女孩的那个人家里,通过这个人尽量收集有关这个女孩的生活习惯和经常出入的场所等信息。”
“尽管您的表达方式拐弯抹角,”科兰说,“尼古拉,我相信,事实上还是有可能的。您知道,人们一旦坠入情网,就会变得傻里傻气。正因为如此,我没有告诉希克,我早就想到这点了。”
尼古拉回到了他的厨房。
“这伙计还真是能干,一点都看不出来!”科兰说。
“对呀,”希克说,“他花样还挺多的。”
他们继续喝索尔泰纳白葡萄酒。
尼古拉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特大的蛋糕。
“这是一道额外的饭后甜点。”他说。
科兰拿起一把餐刀,就在刚要切到蛋糕表层时,突然停下来。
“这蛋糕实在太精美了,”他说,“我们还是等一下吧。”
“等待,”希克说,“这可是小调的前奏曲。”
“怎么回事,谁让你这么说的?”科兰问。
他拿起希克的酒杯,往里斟满了金黄的酒浆,这酒浓稠多变,好像浓稠的乙醚一样晃动。
“我不知道,”希克说,“这是突然才有的念头。”
“尝尝这酒!”科兰说。
他们同时喝干了杯中的酒。
“这酒可真够味儿,”希克说,眼里不时隐现出淡红火光。
科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这酒厉害多了!”他说,“和我们喝过的酒完全不同。”
“这话一点意义都没有,”希克说,“你才是,你和我所认识的人也完全不是一码事儿。”
“我敢肯定,”科兰说,“只要我们把这酒喝足了,克洛埃就会出现在面前。”
“可这还没有证实呢!”希克说。
“你在对我用激将法!”科兰说,一面伸出他的酒杯。
希克把两只酒杯斟满。
“等等!”科兰说。他关掉了天花板上的吊灯和照亮桌子的小灯,只剩下角落里那盏苏格兰圣像上的绿灯亮着。科兰像往常一样在圣像前默祷一番。
“哦……”希克轻轻地说。
在水晶玻璃杯中,这酒闪烁着扑朔迷离的磷光,像是在释放成千上万个多彩的光点。
“喝!”科兰说。
他们一饮而尽。一缕微光留在他们的唇上。科兰重新打开灯,似乎有些迟疑,是不是要一直站在那儿。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他说,“相信我们可以喝完这瓶酒。”
“是不是要切蛋糕了呢?”希克说。
科兰抓起一把银色餐刀,在白色而又光洁的蛋糕表层划出一道螺旋形曲线。他忽然停住了,吃惊地望着他的杰作。
“我倒要试一试干点什么。”科兰说。
他从餐桌上的花束里摘下一片枸骨冬青叶,手里擎着蛋糕。他一只手让蛋糕在手指尖上快速地旋转,另一只手把冬青叶尖插进那条划好的螺旋曲线中。
“听……”他说。
希克专心静听,响起的是杜克·艾灵顿改编的《克洛埃》。
希克望着科兰,只见他脸色苍白。
“我……我不敢切蛋糕……”科兰说。
希克从他手里夺过餐刀,坚定有力地把它插进蛋糕当中,切成两半。蛋糕里有一篇帕尔特写的新文章,是给希克的;还有一张是和克洛埃约会的字条,是给科兰的。
13
科兰站在广场的一角等候克洛埃。广场是圆形的,其中有一座教堂、许多鸽子、一个街心小花园、几张长椅,前面的碎石路上还有几辆小汽车和公共汽车。太阳也在等克洛埃的到来,不过太阳倒是有自己的方法消遣取乐:它可以投射阴影,可以让野生的四季豆在合适的空隙里抽出嫩芽,长出叶子,可以推开百叶窗,也可以让由于巴黎供电公司的无意识而点亮了的路灯羞于见人。
科兰卷了卷他的手套边,琢磨着该怎么说他的开场白。约会的时间越来越近,该说的第一句话也变得越来越快。他不知道和克洛埃在一起做什么才好。或许可以带她去茶室,可是那里的气氛常常令人沮丧:那些四十岁的馋嘴婆,总能翘起小指接连吞下七块奶油蛋糕,他可不喜欢看到这样的场面。在他看来只有男人才有贪吃的权利,只有在男人身上,饕餮才具有它全部的意义,而又不会使男人丧失与生俱来的尊严。不能去电影院,她是不会同意的。不能去国会议员跑马场①,她是不会喜欢的。不能去看小牛犊赛跑,她会害怕的。不能去圣-路易医院,那是禁止入内的。上卢浮宫博物馆也不好,在那里会有森林之神②藏在亚述小天使身后。去圣-拉扎尔火车站也不合适,那里只有独轮手推车,连一辆火车都没有。
“您好!”
克洛埃从他身后走来。他急忙把手从手套里抽出,却被手套卡在了里面,他朝鼻子重重地打了一拳,叫了一声“哎哟!”才和她握手。她笑了起来。
“您的模样看上去很狼狈……”
她穿着一件和她的头发颜色相同的长皮毛大衣,头上戴着一顶直筒无边高帽,脚上穿着一双小巧的毛皮翻边的短统靴。
她挽住科兰的手臂。
“把手臂伸过来给我!您今天脑子不机灵……”
“上一次进展得要好一些。”科兰如实作答。
她还是笑着,看了看他,又笑了起来,而且这次笑得更厉害了。
“您在取笑我,”科兰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可怜哟,这可不仁慈宽厚呀。”
“您见到我高兴吗?”克洛埃问。
“是的……”科兰说。
他们沿着第一条人行道走去。一团小小的玫瑰色的云从天而降,向他们飘来。
“我陪你们去吧?”云团提议说。
“好呀!”科兰说。云团裹住了他们。在云团里,他们觉得很温暖,还有一股子桂皮的香甜味。
“别人再也看不到我们了!”科兰说,“但我们看得见别人。”
“因为这里有点透明,”克洛埃说,“可是要当心点呀。”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在这里很舒服自在,”科兰说,“您想做些什么呢?”
“我只想散散步,这会让您觉得无聊吗?”
“那么就对我讲点什么事情吧。”
“我不知道该讲什么有意思的事,”克洛埃说,“我们可以看看橱窗呀,您看那儿!真有意思。”
橱窗里,一个漂亮的女人躺在弹簧床垫上,裸露着胸部。一台机器正用几把细软洁白的长毛刷自下而上刷着她的乳房。广告牌上写着:为节省您的鞋子,请使用夏尔名牌羚羊皮鞋。
“这真是个好主意!”克洛埃说。
“可这完全就不是一码事儿!”科兰说,“要是用手来擦那就会更舒服了。”
克洛埃脸红了。
“您别这样说话。我不喜欢在女孩面前讲粗话的男孩。”
“很抱歉!”科兰说,“我不是那么想的……”
他的表情里满是歉意,以至于克洛埃看到了又忍不住笑起来,随后轻轻拉了拉他,表示自己并没有生气。
另一个橱窗里有个大胖子,他穿着屠夫的围裙,正在宰杀小孩。这是社会救济局的宣传橱窗。
“原来钱都花在这上面了。”科兰说,“这里每天晚上用来洗刷屠场的费用恐怕高得吓人。”
“这些小孩该不会是真的吧?”克洛埃说,有些惊慌失措。
“谁晓得呢?”科兰说,“反正对于救济局来说随便弄些小孩也算不了什么。”
“我不喜欢这样,”克洛埃说,“以前,可没有这样的宣传橱窗。我并不认为这算是一种进步。”
“没什么大不了的,”科兰说,“反正只会对相信这种傻事的人起作用。”
“这是什么?”克洛埃问。
橱窗里,几个橡胶轮胎上抬着一个大肚子,圆滚滚又胀鼓鼓的。广告上写着这样的话:如果您使用电熨斗烫一烫,您的肚子上就不会有皱纹。
“我认得这肚子!”科兰说,“这是塞尔奇的肚子,他是我以前的厨师。它在这里干什么?”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克洛埃说,“您不用对这个肚子做毫无意义的批评。再说,它看上去实在太肥大了。”
“那是因为他擅于烹调啊!”
“我们走吧,”克洛埃说,“我不想看橱窗了,看着就厌烦。”
“那我们做什么呢?”科兰问,“我们找个地方喝茶好吗?”
“啊!……现在还不是喝茶的时间!……再说,我也不怎么喜欢喝茶。”
科兰吸了口气,心里轻松了许多,身上的男裤背带也噼啪作响。
“是什么东西在响?”
“我刚踩在了一根干枯的树枝上。”科兰满脸通红地解释。
“要不我们去森林公园散散步,好吗?”克洛埃说。
科兰望着她,欣喜异常……
“这主意太好了……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克洛埃脸红了。
“不是因为这个才到公园去的。”她接着又说,有意想报复他一下,“再说,我们不会离大道太远,走小路的话会踩湿鞋子。”
他稍微挽紧些她的手臂,感到她的手臂正在自己的手臂底下。
“我们从地下通道走吧。”科兰说。
地下通道的两侧是一排排体积巨大的鸟笼,管理人员把那些准备给街心花园和纪念物上备用的鸽子都寄养在鸟笼里。这里还有一些养殖麻雀的苗圃,可以听见小麻雀的啁啾。人们并不常来这条地下通道,因为这些鸟的翅膀一旦扇动,就会卷起一股强烈的大风,吹得白色和蓝色的羽毛漫天飞舞。
“它们这样飞来搅去的,一刻也不安生。”克洛埃说。她系紧了帽子,免得被风吹走。
“扇动闹腾的并不总是这些鸟。”科兰说。
他挥动着大衣下摆,和这些鸟儿争斗。
“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些鸽子笼吧,麻雀那边搅起的风要小一些。”克洛埃一边说,一边紧贴着科兰。
他们加快步伐,迅速离开了这片危险地带。小小的玫瑰色云团没有尾随他们,来到地下通道,它已抄近路到了通道的另一边,正在出口那里等着。
14
长凳看起来有点潮,泛着深绿色。但不管怎样,这条小道来往的行人很少,他们待在那儿觉得也不错。
“您不冷吗?”科兰问。
“不冷,有云团裹着,”克洛埃说,“不过,我还是想靠您更近一点。”
“哦!”科兰说,他的脸红了。这句话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伸出手臂搂住克洛埃的腰。她的帽子朝另一边倾斜,一缕光洁的秀发顺势垂在他的唇边。
“我喜欢和您在一起。”他说。
克洛埃沉默不语,她的呼吸变急促了些,不知不觉又朝科兰 靠近。
科兰几乎凑到她的耳边,对她说话。
“您不会觉得无聊吧?”科兰问。
她摇了摇头,以示否认。科兰趁机挪动了一下,进一步靠近她。
“我……”他贴着她的耳朵说。就在这时,她好像不小心似的把头扭过去,科兰正好吻到了她的双唇。这一吻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不过,接下来的一次亲吻要美妙亲密多了。他索性把脸埋在克洛埃的秀发里,他们就那样待着,什么话也没有说。
15
“阿丽丝,您能来真是太好了。”科兰说,“但今天您是唯一一个到场的女孩……”
“没关系,”阿丽丝说,“希克同意的。”
希克点头称是。不过说实在的,阿丽丝的声音听上去并不那么快乐。
“克洛埃不在巴黎,”科兰说,“她和她的几个亲戚一起去了南部,要在那儿住上三个星期。”
“啊!”希克说,“想必你一定很难过吧。”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幸福!”科兰说,“我要向你们宣布:我和她已经订婚啦!”
“祝贺你……”希克说。
他回避去看阿丽丝。
“你们两个人出什么事了?”科兰说,“好像不那么顺利啊。”
“没什么,”阿丽丝说,“是希克太笨了。”
“才不是,”希克说,“别听她的,科兰……什么事儿都没有。”
“你们在说同一件事情,但你们的意见又不相同。”科兰说, “也就是说,要么当中有一个人说假话,要么就是两人都在扯谎。来吧,我们这就吃饭去。”
他们来到了餐厅。
“请坐,阿丽丝。”科兰说,“请您坐到我身边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希克是个傻瓜,”阿丽丝说,“他说把我留在身边是个错误,因为他没有钱让我过得舒服一些,并且他为不能娶我感到羞愧。”
“我是个混蛋。”希克说。
“我不知道该对你们说什么了。”科兰说。
他自己是那么幸福,可朋友的不幸让他感觉格外痛楚。
“这也并不完全是钱的问题,”希克说,“阿丽丝的父母也不同意我娶她,他们是有道理的。帕尔特的一本书里就讲过这样的故事。”
“那是一本很好的书,”阿丽丝说,“您还没有看过吧,科兰?”
“你们俩就是这样……”科兰说,“我敢说,你们所有的钱还是会砸在这上面。”
希克和阿丽丝都低下了头。
“这都是我的不对!”希克说,“阿丽丝再也没有为帕尔特的书花钱了。自从和我在一起后,她对帕尔特就不怎么关心了。”
他的话里隐含了某种责备。
“我爱你,远胜于爱帕尔特!”阿丽丝说。
她几乎要流泪了……
“你太好了,”希克说,“我配不上你。可是,收集帕尔特的作品已成了我的恶癖,不幸的是,一个工程师的收入不允许样样东西都拥有。”
“我很抱歉!”科兰说,“我希望你们能一切顺利。你们该打开餐巾,要吃饭了。”
在希克的餐巾下,有一册一半用臭鼬皮装订成的《呕吐》,阿丽丝的餐巾下,则是一枚恶心形状的大金戒子。
“啊!”阿丽丝说。
她伸手搂住科兰的脖子,吻了他一下。
“你可真是个大方的家伙!”希克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再说,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没法按照我希望的那样答谢你。”
科兰感到自己稍稍有了一些安慰。何况,今晚阿丽丝的确 漂亮。
“您用的是什么香水?”他说,“是两次蒸馏过的兰花香精?”
“我不用香水的……”阿丽丝说。
“她天生是这样的!”希克说。
“太好闻了!”科兰说,“您身上散发出一股森林的气息,像淙淙的溪流和奔跑的小兔。”
“给我们聊聊克洛埃吧!”听到这番恭维话的阿丽丝说。
尼古拉端出了冷盘。
“你好,尼古拉,”阿丽丝说,“最近身体好吗?”
“好。”尼古拉说。
他把盘子放在餐桌上。
“你不想亲我一下吗?”阿丽丝说。
“尼古拉,别这么拘束,”科兰说,“这么说吧,您要是能够和我们一起吃饭,我们会更高兴的……”
“哦,对!”阿丽丝说,“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先生真是让我有些惭愧呀……”尼古拉说,“我这身打扮可不能坐在桌上吃饭。”
“听着,尼古拉,”科兰说,“如果您愿意,就赶快换身衣服,现在我命令您和我们一起吃饭。”
“谢谢先生,”尼古拉说,“我这就去换衣服。”
他把托盘放在餐桌上,便出去了。
“怎么样?”阿丽丝说,“说说克洛埃吧。”
“请吃吧,”科兰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它一定很可口。”
“快说吧,你都让我等得着急了!”希克说。
“一个月后,我就要娶克洛埃了,”科兰说,“我多么希望明天我们就能结婚呀。”
“啊!”阿丽丝说,“您真幸运……”
科兰却为自己这么富有而感到愧疚。
“听着,希克,”他说,“你可不可以从我这里拿点钱?”
阿丽丝含情脉脉地看着科兰。他是那么和善,以至于人们竟然可以看到他蓝色和淡紫色的高贵思想在他纤长灵巧的手上的血管里搏动。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用。”希克说。
“你可以用来娶阿丽丝呀!”科兰说。
“她父母不愿意,”希克回答,“再说我也不想让她和他们闹矛盾。她太年轻了……”
“我才没那么小呢!”阿丽丝说着,从软垫椅上站起,以便充分显示出那诱人的胸脯。
“他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科兰打断她说,“听着,希克,我有十万个金币,我可以给你四分之一,这样你就可以舒服地过日子了。你照样可以继续工作,就这样,行得通的。”
“我永远都没法感谢你。”希克说。
“不用感谢我,”科兰说,“让我感兴趣的并不是所有人的幸福,而是每个人的幸福。”
有人在按门铃。
“我去开门!”阿丽丝说,“我是年纪最小的,这也是你们责怪我的地方……”
她站了起来,一双纤细的脚在柔软的地毯上留下浅浅的印痕。
那是尼古拉,他从送货梯上下来。现在他来了,穿着一件用淡褐色和绿色的人字斜纹戈登料织成的厚大衣,头上戴着一顶美式的平顶毡帽。他手上戴着一副猪皮手套,脚上穿着的是一双厚实的印度食鱼鳄皮鞋。他把大衣脱下后,里面的衣服更是光彩夺目,一件象牙斜纹栗色灯芯绒上衣,一条石油蓝长裤,翻边竟有五个手指再加上一个拇指那么宽。
“哇!”阿丽丝说,“你真是时髦极了!”
“你过得怎么样,我的外甥女?还是那么漂亮……”
他抚摸了一下她的胸部和臀部。
“快坐上桌来吧。”阿丽丝说。
“你们好,朋友们!”尼古拉走进门,对大家说。
“好了!”科兰说,“您终于还是决定像正常人一样说话了。”
“当然,”尼古拉说,“其实我是可以这么做的。不过,请告诉我,”他又接着问,“我们这四个人能不能用‘你’相称呢?”
“当然没问题,”科兰说,“就这么办。”
尼古拉坐在希克的对面。
“请吃冷盘。”希克说。
“小伙子们,”科兰像在做结论似的说,“你们能不能做我的伴郎?”
“就这么说定了!”尼古拉应答,“不过,千万别让我们和一些丑八怪结对,好不好?这种做法早就有了,而且到处可见。”
“我打算邀请阿丽丝和伊希斯做伴娘,”科兰说,“另外打算请德马莱兄弟做同性恋伴郎。”
“很合适!”希克说。
“阿丽丝,”尼古拉接着说,“你到厨房把烤箱里的一道菜端来。这道菜应该做好了。”
她按尼古拉的吩咐端上那个实心的银质托盘。当希克掀开盖子的时候,他们注意到里面有两个用肥鹅肝雕刻成的小像:一个是穿着燕尾服的科兰,一个是披着婚纱的克洛埃。在小像的四周还刻着结婚日期,在另一个角上还有落款,上面写着:尼古拉。
16
科兰在大街上奔跑。
“这将是一场妙不可言的婚礼……就在明天,明天早上。我所有的朋友都会到场……”
这条街通往克洛埃的家。
“克洛埃,您的嘴唇甜蜜,您的面容像水果般鲜嫩,您的眼睛清澈明亮,您的身体让我温暖……”
几颗玻璃珠在大街上滚动,几个孩子跟在后面跑着。
“我得需要好几个月,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能使我心满意足地吻您。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把我所有献给您的吻都耗尽:我要吻遍您的全身,我要吻您的手,我要吻您的秀发,我要吻您的眼睛,我要吻您的脖子……”
街上有三个小女孩,她们正唱着一支圆乎乎的圆舞曲,可是她们却把这舞跳成了三角形。
“克洛埃,我多么想让您裸露的乳房贴在我的胸前,我的双手交叉放在您的身后,您的手臂搂着我的脖子,您香喷喷的头就搁在我的肩窝里,让我感受您颤动的皮肤,还有您身体里散发的气息。”
天空明净瓦蓝,寒气依旧逼人,不过比先前暖和多了。树木仍然是黑黝黝的一片,不过,在它们黑黝黝的树桠尽头已露出鼓胀的绿色嫩芽。
“当您还站在老远的地方,我就看到您穿着这件缀有银质纽扣的连衣裙。但您是什么时候穿上这条裙子的呢?不是,一定不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我们约会的那天,在您那件厚实而又柔软的大衣里,您就穿着这件贴身的连衣裙。”
他推开一家小店的门,走了进去。
“我要给克洛埃大把大把的鲜花!”他说。
“我们什么时候把这些鲜花给她送过去?”花店的女老板问。
她很年轻,身体纤弱,两只手红扑扑的。她喜爱这些花。
“请您在明天早上把这些鲜花送去,再给我家送去一些,我要让我们的房间盛满鲜花,百合花、白色唐菖蒲、白玫瑰,以及其他许多白色的花,特别要记得,请放上一大束红玫瑰……”
17
德马莱兄弟正在为参加婚礼穿衣打扮。他们常常被邀请到婚礼上充当同性恋伴郎,因为他们的外表看起来很不错。他们是孪生兄弟。哥哥叫高里奥朗①,留着一头乌黑的卷发,皮肤白净细嫩,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他长着一只笔挺的鼻子,黄黄的长睫毛下有着一双蓝眼睛。
弟弟叫贝佳茨②,长相和哥哥差不多,只不过他的眼睫毛是绿色的,一般而言,人们靠这点不同就足够把他们区分开来。他们选择同性恋伴郎作为职业,一半是出于生活需要,一半是出于兴趣爱好,而做同性恋伴郎这行收入不错,所以他们几乎也不怎么工作。不幸的是,这种致命的游手好闲常常会把他们推到道德败坏的道路上:就在前一天,高里奥朗还在和一个女孩勾三搭四。贝佳茨站在三面镜的大立镜前,一边狠狠地训斥哥哥,一边用雄性杏仁膏按摩自己的腰部。
“你是几点才回来的,嗯?”贝佳茨问。
“我也不知道,”高里奥朗说,“你别管我的事儿,还是专心擦你的腰吧。”
高里奥朗正用一把止血钳拔眉毛。
“你这个下流的家伙!”贝佳茨说,“你又和一个女的搞在一起!要是让你阿姨看到……”
“哦!你就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嗯?”高里奥朗威胁。
“什么时候做过了?”贝佳茨有点儿不安了。
他停下按摩,在镜子前做了几个活动筋骨的动作。
“算了!”高里奥朗说,“我就不再追究了。我可不想给你找麻烦,还是给我扣上短裤吧。”
他们的短裤很特别,裤裆开在后面,一个人是很难扣上的。
“啊!”贝佳茨冷笑着说,“你看!……你也没话可说了吧。”
“我告诉你,别啰嗦了!”高里奥朗重复说,“今天是什么人结婚?”
“是科兰娶克洛埃!”弟弟没好气地说。
“你为什么用这种口气说话?”高里奥朗说,“这家伙还是很不错的……”
“是的,他是挺不错的小伙子,”贝佳茨带着嫉妒的口吻说,“可她呢,她的胸部那么滚圆,真叫人无法把她想象成一个小伙子呀。”
高里奥朗脸红了。
“我发觉她长得特别漂亮……”他低声说,“很想摸一摸她的胸……你该不会也有这种念头吧?”
他的弟弟怔怔地望着他。
“你这个下流坯子!”他语气严厉地做出了结论,“你比任何人都要下流好色……过不了几天工夫,你就会找个女人结婚的。”
18
教士从圣器堆放室里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大肚执事和一个随卫。①他们手里捧着几个凹凸不平的纸盒,里面放满了各种装饰用的材料。
“约瑟夫,等油漆匠的卡车到了,您就让他们把车子开进来,一直开到祭坛那儿。”教士对随卫说。(实际上,几乎所有干随卫这一行的都叫约瑟夫②。)
“全部漆成黄色吗?”约瑟夫问。
“加上一些紫色条纹,”大肚执事说。他叫艾马纽尔·于德,个子高大,是个快活热情的执事。他身上的制服和金链条闪闪发亮,就像冰冷的鼻子。
“是的,”教士说,“因为教鸮要来降福。来吧,把这纸盒里的装饰材料都拿出来,我们用它们来布置乐师台。”
“共有多少个乐师会来?”随卫问。
“七十三个。”大肚执事说。
“还有十四名信童。”教士说,神态得意。
随卫吹了长长一声口哨:嘘,嘘,嘘……
“这儿就他们两人结婚吧?”他带着赞叹的口吻说。
“是的,”教士回答,“就是如此,有钱人办事就是这样的。”
“会有很多人吗?”大肚执事问。
“当然有很多人啦!”随卫说,“我得拿上我的红色长戟和那根红球饰杖。”
“不!”教士说,“应该用黄色长戟和紫色手杖,那样才会显得雍容华贵。”
他们走到乐台下。教士打开隐藏在穹顶的一根支柱上的小暗门,门一开,他们就一个接一个地沿着狭窄的阿基米德螺旋形楼梯走去。一道幽微的光从高处照射下来。
他们爬了二十四圈螺旋梯,停下来喘了口气。
“真难爬!”教士说。
走在最下面的随卫点了点头,而夹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大肚执事,也只好表示同意。
“还有两圈半呢。”教士说。
他们登上平台,平台正好位于祭坛的对面,离地面有一百米的距离,透过层层雾霭隐约可见。云彩不拘礼节地飘然进入教堂,棉絮般的大块云朵穿过教堂的中殿。
“天气就要放晴了!”大肚执事一边说,一边闻了闻云朵的气息。他们嗅到了百里香的芬芳。
“还带有一股子矢车菊的味道!”随卫说,“这味儿也是闻得出来的。”
“我希望婚礼仪式能顺利进行!”教士说。
他们放下纸盒,用那些装饰材料布置乐师的椅子。随卫把这些纸盒展开,吹掉上面的灰尘,把它们递给大肚执事和教士。
在他们的头顶上方,一根根柱子在升高,升高,好像在很远的地方交汇在一起。粗糙的石块泛出美丽的乳白色,在柔和明净的日光爱抚下,柱面向四面八方发出温馨静穆的光。而在最高一层,是蔚蓝色的。
“还得把这些麦克风擦得亮些。”教士对随卫说。
“等我把最后一个饰物取来!”随卫说,“让我来负责弄这件事儿。”
他从褡裢那儿抽出一个红色的毛料抹布,用力擦拭第一个麦克风的底座。这里有四个麦克风,它们在乐队座椅前摆成一排,彼此联接,每奏一支曲子就会和教堂外面的钟声交相呼应。但在教堂里,人们只能听到乐曲声。
“你快点儿,约瑟夫,”教士说,“艾马纽尔和我,我们都已经干完了。”
“你们等等我!”随卫说,“再给我五分钟。”
大肚执事和教士重新把纸盒盖上,整齐地摆在乐台的一个角落里,以便婚礼之后好找。
“我准备好了。”随卫说。
他们三个人各自扣上降落伞的皮带搭扣,一起优雅地跃入空中。三朵巨大斑斓的鲜花在丝绸迎风的呼啸声中绽放,他们顺利地降落在教堂中殿光滑的石板地面上。
19
“你觉得我漂亮吗?”
克洛埃朝铺有细沙的银池子水面照了照自己的倩影,金鱼在水池里自由地戏水玩耍。在她的肩上,那只长着黑胡须的小灰鼠正用爪子擦擦鼻子,看着水中变幻的倒影。
克洛埃穿着长筒袜和白皮高跟鞋,长筒袜薄如一缕轻烟,颜色和她的皮肤一样呈金黄色。她身上其他的部位都裸露着,除了手腕上戴着沉甸甸的蓝色金手镯,这手镯使她原本纤细的手腕更显柔若无骨了。
“你认为我是不是该穿衣服了?”
小灰鼠顺着克洛埃圆溜溜的颈子滑下,靠在她的一只香喷喷的乳房上。它从下往上看着她,似乎同意她所说的话。
“那么,我把你放在地上了!”克洛埃说,“你知道吧,今晚你要回科兰家。你得跟这里别的小灰鼠道别了。”
她把小灰鼠放在地毯上,朝窗外张望了一下,然后放下窗帘,走到床边。床上摊着一件她的白裙子,另外两件浅水色的裙子是伊希斯和阿丽丝的。
“你们都弄完了吗?”
阿丽丝正在浴缸里帮伊希斯梳头。她们已穿好鞋子和袜子。
“我们动作可不太快呀!你们不快,我也不快。”克洛埃装作一本正经地说,“你们都知道,孩子们,今天早上我就要结婚了。”
“你还有一个小时呢!”阿丽丝说。
“时间足够了!”伊希斯说,“你都已经梳好头了!”
克洛埃笑了,摇晃着一头卷发。浴室里很热,水气蒸腾。阿丽丝的背看起来秀色可餐,令人垂涎三尺,克洛埃忍不住摊开手掌,轻轻抚摸。伊希斯坐在镜子前,听任阿丽丝从容利落地为她做头发。
“你在挠我痒痒!”阿丽丝边说边笑。
克洛埃有意抚摸那些让人发痒的地方,从她的腋下到臀部。阿丽丝的皮肤热乎乎的,很有活力。
“都是你,我的卷发做不成了。”伊希斯说,她正在修剪指甲消磨时间。
“你们真漂亮,两人都很漂亮。”克洛埃说,“可惜你们不能就这副模样参加我的婚礼,我真希望你们总是这个样子,只穿长筒袜和鞋子。”
“穿上衣服吧,宝贝,”阿丽丝说,“可别把什么事情耽误了。“
“亲亲我,”克洛埃说,“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阿丽丝把她赶出浴室,克洛埃坐到自己的床上。她看着那件裙子的花边,独自微笑着。她先穿上一件玻璃纱小胸罩,又穿上一条白缎料短裤。她的身体坚实丰美,从后面望去,小短裤优雅地在臀部鼓胀开来。
20
“好了吗?”科兰问。
“还没呢!”希克说。
这是第十四次希克给科兰系领带了,但始终没有打好。
“你是不是可以戴上手套试试!”科兰说。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希克问,“这样会更好些吗?”
“我不知道。”科兰说,“这是我无意中想到的。”
“幸好我们提前准备好了!”希克说。
“是的,”科兰说,“不过要是我们老打不好,还是要迟到的。”
“哦!”希克说,“会成功的。”
他做了一套快速又衔接紧密的动作,用力把领带的两端一扯,领带从中间断成了两截,留在他的手中。
“这是第三条了!”科兰心不在焉地说。
“啊!”希克说,“没关系,我知道的。”他坐在一张椅子上,专注地搓着下巴。“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也弄不明白,”科兰说,“可是,这也太反常了。”
“确实如此,”希克说,“很明显,太不正常了。我试试不看着打一次领带。”
他拿起第四条领带,随便往科兰的脖子上绕了绕,眼睛却兴味盎然地紧盯一只飞来飞去的小虫子。他把领带的大头压在较小的一头下面,让它从结扣中穿出来,然后朝右打一圈,接着从下面重新拉出来。不幸的是,就在那一刻,他的眼睛再次落在他的成品上,领带突然锁紧,勒住了他的食指,他不禁痛得咯咯直叫。
“活见鬼!”他说,“真倒霉!”
“领带把你弄疼了吗?”科兰同情地问。
希克用力吮吸着手指。
“我的整个手指都要黑掉了。”他说。
“我可怜的老朋友!”科兰说。
希克嘴里嘟囔些什么,又望了望科兰的脖子。
“等一会儿!”他小声地说,“领带结就要打好了……别动!”
他小心地退后几步,眼睛一直盯着领带结。他从身后的桌上抓起一瓶菘蓝固定剂,把喷雾细管缓缓举到嘴边,又无声无息地走过去。科兰低声哼着小曲,肆无忌惮地望着天花板。
火药粉正好喷在了领带中央,它一下子惊跳起来,随后就静止不动了,原来它被硬化的树脂紧紧地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岁月的泡沫》书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