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可遇而不可求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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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0-17
记得还是2005年春节里,我为了养病与几位朋友躲在太湖边上,想过一个轻松的节假。那时候接到了周冰心兄的电话,他告诉我童若雯的小说集将要出版,嘱我为这本书写书评。我一时也没有想明白,台湾的童若雯女士的作品集在大陆出版,为什么要我来写书评。但冰心兄这么做或许有他的理由,因为童若雯的名字在海峡两岸的读者中间还比较陌生,而她在大陆最早公开发表的小说,也许就是《上海文学》上发表的《金枕头》和《我的前世丈夫》两篇,并引起了读者和评论界的注意。这样一来,要我写书评的理由也算是充分的。所以我也只能从当初阅读童若雯的小说原稿的感觉说起。
这要从我编《上海文学》的追求说起。《上海文学》是以刊发短篇小说和理论为主要特色的。由于篇幅的关系,它不可能发表文化市场上比较走俏的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这是它的先天性缺陷;但在我看来,从文学的纯粹性来说,以短篇为主的文学刊物也有它的长处。目前能够真正摆脱商品市场的追逐、以完整的文学审美意识来整合世界的只能是短篇小说。它以短小精悍的形式来把握和表达世界,必定是要在特殊的叙事语言和凝练着人文精神的故事上下工夫,它所表达的世界是特殊的艺术的审美世界而不是一般的庸常的现实世界。目前在文化市场上,为了迎合影视改编的需要,充斥市场的都是一些稀松疲沓的世俗故事,不能满足艺术的短篇小说的叙事需要。正是出于这样一种艺术的要求,当童若雯的作品从编辑张重光先生那里转到我的手里时,我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它从艺术上满足了我对短篇小说的这两种期待。
首先是特殊的叙事视角和叙事语言。在这之前我并没有读过童若雯的作品,但这两部小说的奇特的叙事风格,使我像周冰心兄一样,忍不住要读其书思其人。我想象里的女作家背景一片模糊,巫气斐然,神采飞扬,似入云雾环绕之山径,笔底自有别一种境界。这两篇小说均以对话体来抒写母子、夫妇等人间感情,为一奇;两个对话角色的身份跨越的阴阳界,前世今世,时光倒流,为又一奇;以奇特的人物对话却发生在极为普通的语境下,抒发的是极为普通的人间感情,以至于你读奇境不觉得奇,犹如平常生活中乘着破公车回家或者在一个茶馆里有搭没搭地聊天,在熟视无睹的日常场景里,隐藏着种种不可思议的神秘现象,是为三奇。《金枕头》读到最后才发现是一个疲惫的中年人与亡母在对话,才感到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这样的叙事奇观在许多年前叶兆言的小说里读过,可惜兆言不写此类文字也久。今天童若雯的两部作品,真可以让阅读界的疲软精神为之一振,不是说小说叙事取奇崛就一定是好,取平实就一定不好,而若雯的小说里,奇特与写实恰到好处地杂糅一体,虚幻中叙的是确确实实的生活中的人事,而且非如此不足以充分表达现实世俗中的种种人间感情。这才是好的短篇小说的表征。假使我们不以这样的特殊的叙事视角,而用写实手法来表现同类的现实题材,照样是可以写出一个冗长累赘的贫贱家庭或者夫妇恩怨的中篇或者长篇故事,但是绝达不到现在短篇所具有的艺术震撼力。
其次是凝练风格中的人文关怀。现在说起人文精神常为理论界新锐老锐所不屑,但我还是觉得,文学如果缺少了人文的关怀和对人的基本肯定,那就不成其为文学,不过是一类文字尸体的堆积而已。人是文学的灵魂,也是评判优秀文学作品的基本标准。若雯的文字背后,始终洋溢了对人的信任和温厚的精神状态。我自己人到中年,也属于疲惫不堪、臃肿痴肥的男人一族,但我从没有想象、也不敢想象我面对母亲的亡灵将作怎样的倾诉,因此读到此篇,真是心中之声与思念之泪齐飞,民间日常生活的艰辛被发挥得淋漓尽致,进而也使结尾部分两人各携一只金枕头的象征意味深长。《我的前世丈夫》写的是人间夫妻的生活恩怨,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做丈夫的颓唐自嘲,而在女性的眼睛里永远不是这样,即使在前世的生活里充满了背叛与险恶,即使鬼魂的后背还插着斧头,袋里还藏着复仇尖刀,但女性遇见前世丈夫时仍然柔情似水,两人断断续续的记忆与阴错阳差的叙旧,表述了一种难以理断的爱恨之情。两部作品里的女性角色都是似人似鬼,或者说在人鬼之间,是一种灵魂的再现。但这不重要,作家通过这样奇特的身份和视角,把人的感情和人的生存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高扬。
这样的小说真是可遇而不可求,所以,《上海文学》当时以“月月小说”栏目的头条给予发表,马上就引来了关注和好评,甚至在台湾的出版界朋友也来打听作家的情况。其实我对作家的状况一无所知,只是从文字中认识这是上乘的文学。后来《上海文学》又刊发了童若雯的一组寓言体作品《祖先的礼物》,发表后张业松写了一篇评论,阐述了其意义:“全球化的汉语‘创造’场域中的自我确认和文化开拓,正是《寓言集:祖先的礼物》带着充沛的激情和高密度的内在焦灼迫使我们‘思索’的主题。这是一组短篇‘寓言’合集,共十一篇,一万余字。所谓‘祖先的礼物’,指的是中国古代文化遗产。这些遗产包括汉字、地下文物、古代神话、帝制时代的宫廷政治和文化、三纲五常之下的性别结构乃至儒家经典。童若雯试图通过对这些事物中的特定意象和元素的重新解读和讲述,在‘传统’与‘当代’之间建立一种对话关系,从而在既定历史轨道下的‘常识’和普遍的遗忘中重新激活传统,使之成为当代精神对象,丰富‘我们’的文化想象和救治当代问题的思路。”【注①】我觉得这一评价是很到位的,在以后陆续读到的《女娲的后裔》、《食书的女人》等作品,我以为其内涵的基本精华,《祖先的礼物》都已经包孕了。
【注①:张业松,《关于台港暨海外华文作者的文学身份本地化》,载《月月小说》第2卷,广西师大出版社2005年版,202页。】
我读周冰心兄写的丛书序言里,把童若雯等作家概括为“后知”时代的作家,自有许多新鲜的说法。读者可以参考,我这里只是就这几篇发表在《上海文学》上的小说谈我的编稿体会,希望的是更多的优秀的短篇小说在国内文学刊物上出现,也希望有更多的评论家和编辑们来关注这些可能不那么媚俗卖俏、但真正承传了汉语文学创作血脉的文学创作,让眼下混乱的文化市场上多一点清气、正气和浩然之气。(2005年2月18日完稿 2006年2月7日修改毕)
文章摘自:《献芹录》 作者:陈思和 出版社:复旦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