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为何又被称为《石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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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0-17
读过明代小说《西游记》的读者当会记得,那只把天庭、龙宫、人间、地府闹得个天翻地覆的齐天大圣孙猴子,原非母胎哺育出来,而是来自花果山上的一块仙石。此石“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此仙石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出一石卵,风化而成石猴。它目运两道金光,便演出了一支支惊天动地的英雄之歌。
作家为什么要赋予这只神猴以石头的母体呢?原来,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存在着一种石头崇拜的意向。石头崇拜的源头最早来自女娲炼石补天的传说。后来很多文人都喜欢收藏石头,宋代著名的书画家米芾崇拜奇石,遇之辄作揖跪拜,世人视之为疯癫,故有“米癫”、“米痴”之称。在中国传统的民间信仰中,石头是有灵性的,石头代表着天然、本真。
《红楼梦》本名《石头记》,这不仅因为它的故事背景部分地来自石头城南京,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它的第一回写了一个关于石头的神话故事。这个故事不仅是小说的楔子,而且,它包含着丰富的意蕴,这些意蕴寄寓着作者的理念,辐射着整部小说的情节,对全书起着纲领性的作用。
石头的文化原型
【原文】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注①】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注①:补天:古代神话传说。《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一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注①】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注①:簪缨:古代官吏的冠饰。比喻显贵。】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注①】,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注②】云:
【注①:劫:佛教名词。梵文kalpa的音译,“劫波”(或“劫簸”)的略称。意为极久远的时节。古印度传说世界经历若干万年毁灭一次,重新再开始,这样一个周期叫做一“劫”。】
【注②:偈(jì):梵语“偈佗”(Gatha)的简称,即佛经中的唱颂词。】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讲解】
《红楼梦》这部小说在流传的过程中有过一个书名,叫“石头记”。按照脂砚斋的说法,“石头记”乃是这部小说的“本名”【注①】。不管是“红楼梦”的书名,还是“石头记”的书名,都在这部小说的总体构思上体现出来。而在这部小说的故事的具体展开过程中,首先进入读者视野的则是一个关于石头的怪异故事。
【注①: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一回夹批。】
小说写道,女娲炼石补天,剩下一块未用。这块“无材可去补苍天”的石头无法排遣心中的失落感,又向往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便请求一僧一道携带他堕落在红尘中。和尚就在石头上记下石头在红尘中的经历,也即这部小说的故事内容。
这块石头经癞头和尚施展幻术,灵性已通,它可缩成扇坠大小、可佩可拿的一块宝玉,悬挂于贾宝玉的胸前,是贾宝玉用以镇邪保命的宝物,也是贾宝玉生命的象征。
这是一个寓言故事,作者把它放在小说的开头而且在故事的中间或结尾处多次作了回应,它对全书意蕴的呈现起着重要的统摄作用。这个石头故事具有“序幕”、“引子”的性质,它引导着读者理解的向度,为读者的阅读设定了一个意蕴深邃的规定情景。理解这个寓言的含义是理解整部小说意蕴的一把关键的钥匙。
这个关于石头的寓言故事引起了历来研究者的重视。20世纪初,西方的文学人类学研究方法随着西学东渐的狂飙而进入中国学术界,西方的“神话”概念已经在中国刺激了民俗学研究的兴起,茅盾、郭沫若、闻一多、李玄伯、卫聚贤、凌纯声、郑振铎、钱锺书等人都曾在这一领域作出重要的实践。可惜这股文学人类学的学潮并未在红学界产生实质性的影响,甚至《红楼梦》中那些神话描写和谶纬描写,都曾经被陈独秀、茅盾等人视为无关宏旨的“琐屑的故事”而进行否定或删削【注①】。
【注①:陈独秀《红楼梦新叙》,见《红楼梦》(卷首),上海亚东图书馆,1921年。茅盾《节本红楼梦导言》,《申报》1936年1月1日。】
至20世纪70年代,海外的学者开始真正从神话学的角度讨论《红楼梦》的石头寓言,有人从主题的象征性去探讨《红楼梦》的神话隐喻意义,指出石头神话具有这样的隐喻意义:
顽石在得到灵性后,开始有烦恼和欲求。灵性可以说是人的知性、思考能力或智识;人有了思考的能力或智识后,烦恼和欲求便随之而来。刘老老象块顽石,安贫守愚,也颇自得;而灵性最高的贾宝玉似乎所受的痛苦也最深。【注①】
【注①:黄美序《〈红楼梦〉的世界性神话》,台湾《幼狮月刊》1971年第34卷第3期。该文原用英文,发表于1970年。】
论者把这个“石头神话”与基督教文化中的《圣经·创世记》进行比较,把《红楼梦》中石头得到灵性与《创世记》中亚当和夏娃吃了善恶知识树上的果子进行比较,从而指出,人天生渴望获得知识。知识可能为他带来永生(生命的真谛),但在他没有获得永生前,常因此失去了乐园。贾宝玉与亚当在寻求乐园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但在追寻的过程中,因不同的文化背景而产生了不同的传统、思想和感情。
有人以西方基督教文化为对照,根据“通灵宝玉”入世前的两大人格特性及其对入世后的人格影响,指出通灵宝玉的基本人格特征是:
主动的:表面上,“宝玉”像是被动地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然而“宝玉”之投胎并非源于“天遣”——一种流传于我国民间的“下凡”神话原型,亦即在天庭因过获罪的神仙,下凡历难赎罪,备受人世之苦,而后重返天庭,例如投胎为七世夫妻的金童玉女——由于贾宝玉并非因罪被迫下凡,在他原始的生命里层,因而得以免除“历难赎罪”的负荷;行为思想无需受一切戒律、规范的驱策,因此,贾宝玉的入世经历,是主动的投入,而非被动的参与。
圣洁的:“通灵宝玉”原是一块经过锻炼,灵性已通的石头,寄居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之下,身游太虚幻境灵河之岸,逍遥通灵,纤尘不染;幻化人形,成为贾宝玉。更未曾带有基督教人类“原罪”的血液。“宝玉”的下凡,显示人性本善的倾向。由于此种圣洁空灵的秉性,当贾宝玉投身滚滚红尘,便能以坦荡的襟怀,接触、吸吮一切人世的丑陋与美好、善良与邪恶……而不至于受先天邪恶念头的干扰,以及后天人为教育的扭曲,形成先入为主的罪恶观念,刻意地压抑个性(人性)之发展。实质上,贾宝玉在大观园里展现的便是一颗未经斲伤的、毫无禁忌的奔放的原始生命。【注①】
【注①:许素兰《由〈红楼梦〉之神话原型看贾宝玉的历幻完劫》,台湾《中外文学》1976年第5卷第3期。】
在这些论者看来,通灵宝玉有一颗赤子之心,本有一颗健康的心灵。贾宝玉的人生经历(荣华富贵、情欲经历、娶妻生子、应试中举)即是使他告别原始生命状态、走向成熟的过程。“宝玉”下凡投胎的经历,并未含蕴使贾宝玉成为救赎英雄的悲剧原型,他无需为了涤罪或者拯救人类之苦难,藉自赎的行为方式,使自己成为道德型的人物。贾宝玉是一个投身于绮罗堆里脂粉丛中、尝遍荣华富贵、安闲逸乐,而后领悟一切只不过是过眼烟云、镜花水月,毅然跳脱尘寰的了悟者。“贾宝玉是徜徉于大观园的自然人,而不是汲汲于世俗的社会人”。贾宝玉身处荣华,却在意识的里层惊恐人生如寄、世事难凭、命运无常。贾宝玉面对热闹繁华而顿生的冷寂的感悟,是人类永远无法祛除的悲哀。“这种繁华中的冷寂,血肉里的悲哀,乃是贾宝玉醒觉的基调”。
西方学者更是以西方哲学为参照对这个石头寓言进行阐释,米勒率先把《红楼梦》与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哲学进行比较研究,试图以此探讨文学与哲学间的可能关系。他认为海德格尔的语言为西方读者接受曹雪芹小说中的概念提供了一种批判性的“翻译”工具,从另一个方面看,《红楼梦》则为海德格尔的哲学提供了一个特例。他将《旧约》中《约伯记》的约伯受难故事与《红楼梦》开头的创世神话进行比照,指出:“和创造世界柱石的耶和华一样,当天惊石破之时,女娲也炼石补之。……它们(指《约伯记》和《红楼梦》——引者)都表明是因无常问题而挣扎并替不可名状之物命名的启示性本文。这两部作品都涉及到了祸福报应和善恶倚伏,而且其主人公们的许多关于落难与无常的神秘言词最终都化为缄默。”《红楼梦》并不像《约伯记》那样是一种对信仰的考验,但它却检验了欲望,首先是对无常事物的依恋。米勒借用了海德格尔用以指称一种本原的骚动不安的存在状态的术语“现身情态”(Befindlichkeit),指出贾宝玉的烦虑是“一种并非针对具体事物的畏惧,一种由于发现自己生而在世却无家可归(nichtzu Hause)而油然生出的深深的烦虑感”。他以“被抛”(“沉沦”)境况指称贾宝玉的误入红尘。在海德格尔那里,“沉沦”是一种个人忘却自身存在的真理的不可避免的倾向。生存本身是一种从永恒的离异、一种从终归于无的原始存在的跌落。米勒指出,这种在世的在的生存的肖像与宝玉极其相似。从创世神话的仙人们的视点来看,石头化为宝玉,便是从原始之“无”的状态跌落到较低的“有”的状态;而小说的结局,这块石头重返其真正的家,也即复升于“无”或者“空”之中。从原始之“无”的立足点看,宝玉对黛玉之痴情以及他对“通灵宝玉”的反感,正是他的沉沦的表现。尽管贾宝玉在对实际情状和沉沦的体认中已经有了对存在之真理的觉知,但他仍不自由,因为他仍然依赖着与那非人客体(石头)的关系,他仍未抵达海德格尔所谓的“透明性”。贾宝玉必须把自己看作一种对于实在的介于实体的(经验的)与本体的理解之间的调解,第一百一十七回里,当太虚幻境来的和尚把这块玉还给他以后,宝玉企图再交回去时,已接近这种理解【注①】。
【注①:美卢西恩·米勒《为旋风命名:曹雪芹与海德格尔》,段小光、刘东译,见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编《文化:中国与世界》第一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
至20世纪90年代,符号学理论、原型批评理论也被运用于《红楼梦》的石头寓言分析上。有人运用传统神话学、小说叙事学、西方结构主义神话学、宗教学等方法对《红楼梦》里所提及的神话及传说的内容进行梳爬【注①】。有人以语言形式分析为手段,探讨《红楼梦》的神话隐喻【注②】。有人认为,《红楼梦》第一回的女娲补天神话移植自上古神话,上古“先民把造物和造人两大功绩都集于女娲一身,使她成为创造之神和生命的始祖神,这种文化选择明确地昭示出种族记忆仓库中原始的女性崇拜、女神崇拜意识”。随着父权时代的开始,男性文化一方面把女性崇拜意识削弱并单一化为伦理式的母亲崇拜,另一方面,又把女性崇拜变形为女性恐惧和女性歧视,编织出女人即祸水这一变态原型题旨,春秋时期郑庄公的母亲武姜即是这样一个文化符号。然而女性崇拜这一原型题旨并未彻底消失,它以集体无意识的方式一直存在着,表现为对女性的各种各样的敬重和赞美,《红楼梦》中的女儿国即是这一集体无意识的呈现【注③】。这样的描述拓展了对于《红楼梦》的阅读视界,揭示了《红楼梦》民族心理层面,但用“女性崇拜”来标示贾宝玉的女儿观,则忽略了贾宝玉女儿观与女性崇拜的本质差别。它的“女儿”并不等于“女性”,“女儿”是不包括出嫁的女人,尤其是老太婆。
【注①:王佩琴《〈红楼梦〉梦幻世界解析》,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1997年。】
【注②:余国藩《虚构的石头与石头的虚构——论〈红楼梦〉的语言对应性及宗教象征系统》,李奭学译,台湾《中外文学》1991年第20卷第5期。】
【注③:张海鸥《女娲·武姜·〈红楼梦〉女儿国——一个原型题旨的文化变迁》,《殷都学刊》1992年第2期。】
西方的夏娃和中国的女娲都可以视为一种母亲原型。有人认为《红楼梦》中有母亲原型及其原型意象,《红楼梦》中的母亲原型一方面是象征性的原型母题,另一方面母亲原型是一个活生生的现实中的人,带有世俗的母爱、多产等特征。警幻仙姑、贾元春便是这样一种母亲原型,大观园的花园和水的意象则是母亲原型意象【注①】。有人把贾宝玉的精神解释为“玉”与“石”双重精神,“整部《红楼梦》就是以‘石’在神界中诞生,然后由‘石’蜕变为‘玉’跌落至俗界,最后又由‘玉’还原为神界之‘石’为主线建构故事框架的。”他从符号哲学的角度把贾宝玉、甄宝玉、贾雨村、甄士隐、一僧一道等都视为曹雪芹的艺术符号,“石——玉——石”的历程对应于“神——俗——神”的历程,尘世与神界对峙,神缘和俗缘对抗,他以二元对立模式诠解《红楼梦》的哲学精神【注②】。有人从上古石头崇拜和石头图腾的民族集体无意识的角度讨论《红楼梦》中的石头神话,认为石头神话具有几种功能:叙述功能、象征功能、主题导向功能、结构功能【注③】。
【注①:刘继保《大观园神话与母亲原型》,《人文杂志》1992年第5期。】
【注②:梅新林《“石”、“玉”精神的内在冲突——〈红楼梦〉悲剧的哲学意蕴》,《学术研究》1992年第5期。】
【注③:潘承玉《也说〈红楼梦〉的石头神话》,《中南民族学院学报》1994年第6期。】
《红楼梦》第一回这个石头神话,其寓言性使它蕴含着强大的阐释张力。
文章摘自:《红楼梦精读》 作者:陈维昭 出版社:复旦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