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对争锋岁月里的特殊密战
鲜为人知的一场生死搏杀之役
残酷斗争下悲恸的爱情抢夺
——《特殊间谍》
生与死的考验
青岛小肖活跃在天涯社区,对谍战题材写作情有独钟。他的谍战小说与麦家的《风声》等作品有着迥然不同的风格,虽然同是悬念迭生,却是截然相反的构思技法。
读罢青岛小肖的《特殊间谍》后,不禁为书中人物的命运而扼腕叹息!这本书主要描述了解放战争时期岛城地下情报工作的惊险历程,以及地下工作者们为胜利所付出的生死代价。其内容取材真实,其情节跌宕起伏,那些高超的军事谋略、精妙的情报战手段更是跃然纸上,让人叹为观止。不失为一部扣人心弦的红色悬疑佳作!
与众不同的是,青岛小肖在书中所着力描写的主人公方剑春并非一个铁打的地下党员,而是一个“年仅23岁、又没有加入共产党”的国民党军官。他凭着一腔热血以及对兄长的亲情(其兄投奔了共产党)而选择了间谍的任务,冒死获取了国民党军许多高度机密的军事情报,可谓功勋卓著!但他时常感情用事,不按命令行事,从而也受到了组织的处分……间谍是一个特殊的存在,需要伪装,一举一动仅仅是政治斗争的细节化。方剑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必然有着难以言说的痛苦与折磨,这些在书中均有深层的表现。譬如:在刑场上,他被迫射杀了与之相识的地下党小组书记;为了营救恋人,他被迫与军统女特工订婚……
青岛小肖运用轻快调皮的笔调,描述了方剑春与俏丽的红色恋人、以及与军统美女特工的两段交叉冲突的情感纠葛。而结局却写得痛楚凄美、催人泪下!应该说对美女特工的刻画尤为个性,可惜给写成了反面人物,主人公方剑春就感慨:“漂亮脸蛋的林丽萍可是个玩枪取小命的女人。”其实,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无论正面还是反面人物都背负着“生与死的考验”。这也就注定了她(他)们之间的爱情,不仅要遭受波折,更要饱受战火的冲击和洗礼……
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娱乐的年代,战争的残酷已无法亲身体验。然而,还有文学作品把那一段硝烟的历史重现在我们眼前。《特殊间谍》一书,让我们重温了那段特殊年代的间谍生涯,领略了那场曾经风起云涌的暗战较量……
作者以独特的视角、潇洒的文笔,让我们看到了网络文学不只有奇幻仙侠、盗墓鬼话、职场生涯,更有着惊险激烈的“生与死的考验”!
在此,也预祝青岛小肖在未来的日子里,创作出更多的精彩之作!
天涯社区文学主编 朴素
2010年8月22日 夜
目 录
第一章 劫狱/
第二章 情报/
第三章 尖兵/
第四章 奇功/
第五章 考验/
第六章 电台/
第七章 起义/
第八章 抉择/
第一章 劫 狱
一
1947年。初夏。
夜空墨云缭绕,月色朦胧。
在岛城龙山路,国民党岛城警察局临时设立的秘密看押处,在月色下透出一种阴森恐怖的氛围。这里是一片低矮的老式平房,周围是四角高墙,墙上架设着纵横交错的铁丝网。在一排低矮的土瓦屋外,两个穿着黑制服的警察背着步枪,面对面地来回走动着,看守着位于中间位置的那间镶着铁门窗的看押室。
在这排土瓦屋的最南端是一间很大的寝室,里面传出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最北端是一小间唯一亮着电灯的值班室。
土瓦屋的前方对着大院的木门,门上插着粗粗的铁闩。
门外有个只能容下一人的小岗亭。岗亭门楣上的那盏灯发出昏暗的光线,像岗亭里那个打盹的老警察一样无精打采。
夜风吹拂过墙外那些枝头已长出嫩叶的老梧桐,院子的地面上,枝影轻轻摇摆着。
绕过这排土瓦屋,是西面的后院墙,这里有一道小铁门,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
在阴暗的墙角处,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走出来,他的手中捏着一把铜钥匙走到小铁门前,他用一只手轻轻按住大铁锁,另一只手迅速地把钥匙插进锁芯,慢慢转动。随着轻微的弹跳声,铁锁被打开了。他小心翼翼地拔出钥匙摘下铁锁,贴着墙根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那间大寝室的后窗下。
大约10点左右,值班室里走出一名身穿黑警服、腰间挂着驳壳枪的矮胖子,他先走到门前有岗的那间看押室门口,透过门上的小铁窗往里瞧了瞧。
两名看守警察在两边赶紧挺胸立正。
“队长,您这是要……”
“我要回警局办点儿事,你俩可别偷睡啊!给我看好喽,出了乱子,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矮胖子队长训斥完了,背着手晃晃悠悠地来到了院子的大木门前。一个看守警察连忙跑步过来帮他拉开门闩,推开半扇大门。
矮胖子队长迈出门后,一眼就瞧见正在岗亭里打瞌睡的老警察。他过去揪住老警察的耳朵,硬把人从岗亭里拖了出来。
“妈的,就你能睡!”
瘦瘦的老警察痛得“哎呀”直叫。
开门的那个看守警察捂嘴偷笑着把大门关上。
等到老警察双眼惺忪地拄着步枪、撅着屁股站好了,矮胖的队长这才骂骂咧咧地转身往大路口走去。
看他走到路尽头拐了弯儿后,老警察偷偷地呸了口唾沫,揉着耳朵又躲进岗亭里,抱着枪闭上了眼。
就在大门被“吱吱呀呀”拉开的同时,后院的小铁门也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发出的响声恰好被大门的声音遮盖。与此同时,几个脸上围着黑布的人影轻盈地闪进门里。
那两个看守警察凑在一块儿点烟,嘟哝着:“他抽大烟过瘾去了,让咱们在这熬夜。”
“走了更好。省得他在这里看着咱们不自在。哎,值班室里没人了,要不咱轮换着睡会儿?”
“那你先睡,一个小时后再来替我。”
其中一个看守背着枪走进值班室。
另一个看守警察抱着枪,抽着烟来回溜达着。
过了一会儿,一个黑影贴着墙从后面悄悄靠近岗哨,手里的短棒一抡。随着沉闷的响声,那个看守警察一声没吭就仰面倒下去了。后面的人顺势架住他,将他慢慢拖到墙下。另一个黑影则悄悄地藏到了值班室的门边。
值班室里的警察好像听到了动静,敞着怀走出门口张望:“怎么了二牛?坚持不住了?要不你先睡?”
早已守在门外左侧的黑布蒙面人,从后面一把捂住他的嘴,另一手里的驳壳枪顶住了他的后心,压低声音命令道:“别出声,否则要你的命!”
他慌慌张张地举起了手。
“钥匙呢?”
看守警察指了指自己的腰间。刚才击昏哨兵的那个人走过来,从他的腰带上摘下一串钥匙,举在他的面前。
“哪一把?”
他清楚这是来劫狱救人的,便又指了指其中的一把大铁钥匙。
那个人握着钥匙,快步走到那间看押室门前,轻轻地打开门锁,然后,打开一只蒙着红布的小手电进去了。
片刻间,那个人从里面背出一个遍体鳞伤的中年人。
拿钥匙的黑衣人做了个手势,持枪的汉子举起枪托猛砸了下那个警察的脑袋,那家伙闷闷地哼了声,身体瘫了下去。
几个人从后墙的小铁门撤了出去。
在这一过程中,还有两个黑衣人拿着手枪和手雷,始终守在那间寝室门口的左右。就在他们刚要往后墙处撤离的时候,寝室的门突然打开了。两个人机敏地闪进瓦檐下的阴影里。
有个只穿着秋衣秋裤的家伙提着裤子走出了门,看着是要去解手的样子。
他一眼瞥见看押室门边那个站岗的警察倚着墙坐在地上,帽子几乎遮住了脸,便好奇地走过去想看看。
待走近看清楚有情况的时候,刚想喊,一个灵巧的黑衣人猛然一抖手,一支飞镖嗖地插进了他的脖颈。这家伙捂着脖子踉跄了一步,翻身躺倒在地,双腿蹬了几下。
两个黑衣人紧握着枪和手雷,紧张地盯着寝室,竖起耳朵静听。
寝室里,大通炕上躺着一排睡得正香的家伙。
炕对面的墙边木架上竖放着几支乌黑油亮的步枪,墙上钉着一排大钉子,挂满黑警服、宽皮带、警棍之类的东西。
“外面什么声音?”一个家伙伸手抹了把嘴边的口水,嘟哝了一句。
“哪儿有声音?是你在做梦。快睡吧,烦人。”靠窗下躺着个盖警服的低声责怪着。
那个问话的家伙翻了个身,又打起了呼噜。
倒地的响动似乎并没有惊动其他人。见没有什么情况,两个黑衣人渐渐撤到了后墙根,悄悄地走出了小铁门。
约一个小时后,两个前来换岗的警察打着哈欠,睡眼蒙胧地从寝室先后走出来。
走在前面的警察打开了手电筒。手电筒的光柱顺着地上的血迹颤抖着,逐渐照在了那个脖颈中镖的看守尸体上,只见那惨白的脸上双眼大睁、嘴巴微张。
随着“妈呀”的惊叫声,手电筒被扔到了地上。
凄厉的枪声划破了岛城寂静的夜空!
二
岛城西部的街道上,回荡着刺耳的警笛声,一辆辆绿色大警车、吉普车、三轮摩托车飞驰而过。
一队队黑警服、白领章的警察提着步枪,在昏暗的街灯下跑步集结。
一辆黑色福特大轿车在几辆载满警察的三轮摩托车的护导下,开进了龙山路秘密看押处。
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的警察和便衣。
一个随从迅速下车,绕过轿车跑到前面拉开车门,大轿车上走下来肥头大耳的光头局长费超。他面色铁青,嘴角不停地抽搐着。
几个在场的警分局的头目跑到他面前低头哈腰地迎接着。
那个矮胖的看守队长,也立在人群的最后面立正敬礼。
费局长大步向出事地点走去,路过看守队长的时候,顺手给了他一个狠狠的“翻饼子”嘴巴,把他打得陀螺般就地转了一圈,差点儿摔倒。
兴许是给打晕了,等他站稳后,依旧仰头撅屁股地立正敬礼,殊不知局长大人早已向相反方向离去。
望着看押室大开着的门和旁边倒着的那具脖颈中镖的尸体,费局长抬起右手蹭了蹭鼻子,然后侧眼瞥了一下那排大气不敢出的看守队。他们有的还没来得及打好绑腿,有的没顾得上穿袜子,有的系错了纽扣……
“发现以后,去追了没有?”他气呼呼地问。
“报告局长,去追了。可……可没追上,他们可能躲……躲起来了。”看守队长终于找回了方向,结结巴巴地回答。
身边的随从轻声说:“局长,现在便衣队和巡逻队正在搜捕,还通知守军封锁了沧口哨卡。根据您的意思,林副局长已通知了警备司令部,由他们急命海军和水陆军运处封锁了码头和海口。”
“宪兵队那边呢?”
“宪兵队全部出动了,已封锁了大小港码头附近的所有道路。”
“向警备司令部请求实行全市戒严。出动市区所有警力,主要道路全部设卡检查。给我挨家挨户地查,就算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搜出来!”
“是!全市戒严,挨家挨户地搜!”有个夹文件包的随从打了立正应声道。然后他跑到一辆三轮摩托上,摩托车向后倒了倒,迅速摆正车头开走了。
费局长一歪头,看见了穿着米色风衣的高探长:“高探长,你这里有什么发现?”
“费局长,是这样的,从脚印上分析大约有七八个人,估计其中有轻功高手从树上越墙下来,打开了后门的锁。从击昏看守的手法上看,击打的部位准、力量狠,是有经验的老手所为。”高探长扶了扶金边眼镜回答。
接着,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托着一支精制锋利的飞镖,展示给费局长看。随从赶紧把手电筒的光移了过来。
“这飞镖的前端涂有‘见血封喉’,只要击中见血了,几秒钟内这毒药就能令人全身抽搐,继而毙命。用镖人的手法极准,打中的部位正好是脖颈处的静脉血管,不偏不倚。”
“他们有没有枪?”
“肯定有。有个兄弟脑袋上的伤口就像是枪托砸的。”
“一枪未发就把人给救出去了,真他娘干得漂亮!看来这几个劫狱的很不简单呀!”
“是什么人干的现在不能完全确定。被打晕的那两个兄弟还没完全清醒。等他们清醒了我再详细询问一下。”
费超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高探长,你要抓紧时间调查,尽快搞出点线索,写个报告。再过两天,就是‘黄海表’(国民党岛城市党政军警联席办事处代号)会议了。到时候,有人问起来,我也好有个交代。”
“是!属下马上展开全面调查,尽快将结果报告给局长大人!”高探长的眼镜片反射着手电筒的光线。
费局长实在不愿意在这个令人沮丧的地方多待,扬手说道:“回警局。”
在属下的簇拥下,他钻回了黑色的大轿车里。车队回到了湖北路29号的国民党岛城警察局总部。
这是一座德国乡村教堂式的建筑,花岗石砌基,东南角有座六层钟表塔楼,塔楼四角镶砌红砖角饰,上面覆盖着尖盔状红瓦塔顶,像戴了一顶头盔,显示着浓重的中世纪西欧城市建筑的格调。
这里原是警察公署。抗战结束后,成为了岛城警察局总部。
轿车开进了设有警卫的大门,沿着警署楼群中间的通道径直开到了主楼前停下。
下车后,林副局长从楼门口迎过来,陪着费超踏上了门口的台阶。
费局长问道:“保密局那边有什么动静?”
“您刚走,他们就打来电话问过,好像知道了。”林副局长回答。
“知道啦?他们的耳朵可真长,有点儿动静就知道了。看来,我这警察局里还真有不少跟保密局有一腿的。”
“这个……保密局好像不光在我们这里有眼线,几乎哪儿都有!”
“别的地方我管不着,在老子眼皮底下捣鼓就不行!过一阵子,你负责查查跟保密局关系密切的人。”费超搔着油亮的脑门,一脸愁容地说,“唉!如果搜不出劫狱的这伙儿人,黄海表会议上,保密局那边肯定揪着不放。”
林副局长安慰道:“那样的话,还是老规矩,我去开会。”
“算了吧!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秦市长那里肯定要党政军警的负责人去开会。我得提前想好词儿,到时候可不能被保密局给一步将死。”
二人并排走在长长的走廊上,几个随从跟在几步远的身后。沉重的大皮鞋砸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在亮着壁灯的走廊里杂乱地回荡着。
走进局长室,费超摘下白手套,摔在了桌子上。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揉着太阳穴思考着……
这个被救走的犯人,是在山东大学学生闹事期间被盯上和秘密抓捕的。当时,他曾要求将犯人关押在金口路3号军统监狱,可保密局不同意,非要秘密审讯和单独看押,选了这么一个破地方,还让警察局专门安排看守队看守。看意思,以后要把这里当做专门秘密关押山大闹事学生的地方了。
对这件事,费超也的确是没有重视起来。因为军统那边只是讲,是个同情闹事学生的教授。所以,他只是派了十个老弱病残的巡警组成这个临时的看守队。
他心里很清楚,山大的那帮学生是没这个本事的,显然,地下党的可能性最大。其实,他不愿意相信那个犯人真是个地下党。因为如此一来,保密局的宋主任更会揪住这一点向他发难的。
费超实际上也是军统出身。
戴笠死后,郑介民、毛人凤、唐纵进行了一番明争暗斗,最终还是毛人凤继位了。军统内部也分成了三派。后期,唐纵掌握了警察署,把自己原在军统的亲信们安插到了各大城市的警察局里。他就是其中之一。
毛人凤也曾想把自己的亲信安排一些进警界,可被唐纵给暗中“卡”住了。为此事两个人闹得很不愉快。
保密局岛城办事处的宋主任,是戴笠去年来青岛联系美国第七舰队司令柯克之前任命的,因为他的英文好。这也足见他与戴笠的关系非同寻常。
由于派系之因,也导致了费超与宋主任之间相互提防、相互排斥的微妙心态。
后来得知毛人凤并不喜欢宋主任。费超推算宋主任干不了多久了,毛人凤早晚要用自己的亲信替换掉他。所以,平时对保密局的吆五喝六,他根本就不理。当然,那个阴不拉叽的宋主任别看面上很平静,心里却是气得要命。
岛城的大街小巷和居民院里,警察、便衣、特务们打着手电筒到处砸门。
“开门!快开门!查户口!”
……
“快点!再啰唆就踹门啦!”
……
人们纷纷从睡梦中惊醒。
三
岛城具有显著的海洋性气候特征:空气湿润,雾天频繁。
这又是一个雾蒙蒙的清晨,海雾笼罩着小港码头附近的街道。这里俗称后海沿,夹在两条大路中间的潮阳路上,是一片二层楼的院落。院落里密密麻麻居住着附近工厂、大车行和码头里的工人们。每家屋子几乎都是小小的一间。在与小港路连接的地带搭盖着大大小小的储运仓库。在这片仓库群里,有一个被废弃的、堆放杂物的破旧仓库。
从破烂不堪的大门走进仓库,迎面是一条黑咕隆咚的狭小通道,两边堆放着朽烂的长原木和一些破渔筐、渔网,泛着一般霉腥味,地面上潮湿得几乎要涌出水来。
一个头戴鸭舌帽穿着黑粗布短衫、看上去不到20岁的小伙子走进了这间仓库。他对这里是再熟悉不过了,虽然摸着黑,可在狭窄的通道里他却行走自如。
他走到通道的中间时,往左一拐,是块相对宽敞些的小空地,这里已用许多麻袋片缝连在一起,搭成了一个严密的小帐篷。
他先学了两声蛐蛐叫。一只大手从帐篷口伸出来摆了摆。小伙子快速走进帐篷。
帐篷里有张用几块厚木条板搭起的小床,床上躺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中年人。他的头上缠着纱布,前额处渗着血渍,衣裳敞开着,胸前露出一道道伤口。
帐篷的顶端悬挂着一个电量已经不足的手电筒,在昏暗的光线下,一个老码头工人模样的人正在给他换药。
帐篷口的小板凳上坐着一个满脸胡子茬的魁梧大汉,他一把拽住走进来的小伙子,急切地问:“小鹞子,外面怎么样了?”
小鹞子喘了几口气,摇着头说:“到处都是特务和警察,码头沿岸也被宪兵封锁了,所有的船都要被搜查,还不让出海。”
“唉!晚了一步呀。韩书记,你说现在可怎么办呀?”魁梧大汉对着那个老码头工人模样的人问道。说着焦急地直砸拳头。
韩书记把手里的药水瓶和药棉放到了木箱上,转过身,拿起一块发包布擦了擦手。这位韩书记是岛城码头地下党支部书记。
他思索了一会儿,平静地说:“按原计划我们应该坐洪家渔船把袁教授转移出去,可敌人出动太快了。别急躁,大老张。这里比较安全,敌人暂时还查不到。先让袁教授在这里养几天伤,等敌人的戒备松懈下来,我们再把他转移到解放区。大老张,敌人两次都没有抓到你,你的目标太大,所以,你留下来负责保护和照顾袁教授。小鹞子出去想办法搞些消炎和治骨伤的药。”
小鹞子翻弄着手中的那顶鸭舌帽,眨眨眼睛说:“潍县路上的华壹氏药房有我的一个同乡,他在那里管账。我从他那里买一些,应该没问题的。”
韩书记点点头,说:“千万要小心,不要被特务盯上。这里已提前备下了足够的食物和水,你别忘了再捎几块电池回来。中午,我要去海泊路开会,顺便汇报一下这里的情况,看上级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对了,枪都埋好了吗?军区来参加行动的两位同志都隐蔽好了吗?”
“除了大老张的,其他的枪都埋在大庙山的南坡上。军区的同志也隐蔽好了。”小鹞子回答。
“好。等有了办法,让他们跟袁教授一起撤回胶东解放区。这是药钱,拿着。”韩书记说着站起身,掏出几块银元递给了小鹞子。
床上的袁教授呻吟了两声,开口说道:“老韩,你不该冒这么大的风险救我。敌人还没有找到证据,估计他们严刑逼供不成,也不敢把我怎样。这万一你们出了事,那损失可就大了,叫我这心里……”
袁斌对外的身份是山东大学分校的一位教授,实际上是山东大学地下支部成员。去年底,根据上级“利用合法手段,通过山东大学学生自治会把进步学生团结组织起来,以山东大学的学运带动全市的学运”的指示,山大地下支部与进步学生肖平等人建立了联系,并领导他们于3月份成立了山大第一届学生自治会。学运风潮令岛城国民党市政府焦头烂额。根据混入山大的特务提供的情况,他们秘密抓捕了与进步学生接触频繁的袁教授。
韩书记走到床头,轻轻握住他的手说:“老袁,敌人很狡猾,他们之所以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抓捕你又单独秘密关押,是因为害怕舆论的压力和学生们的抗议。他们是在等待各方面搜集的情报,以核查出你的真实身份,从你的身上打开缺口。你与进步学生接触最多,如果你的身份暴露了,敌人就有借口抓捕进步学生。我们有警局内线同志的协助,是有把握把你解救出来的。”
“谢谢同志们。我的腿被特务打断了,恐怕是要拖累你们了。”老袁伸手抚摸着膝盖。
“你安心养伤,别想太多。我们一定能想出办法尽快把你送到解放区的。”韩书记目光刚毅。
坐在帐篷口的大老张正拿着一块粗布擦拭着心爱的驳壳枪:“韩书记,干脆这样吧,今天晚上我用小船把袁教授送到红石崖,你跟组织上说说,派人在那里接应一下。上次那批盘尼西林和纱布,我就是这么送过去的。”
“不行,敌人封锁得很严,跟你上次送药品的情况不一样。”韩书记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我们必须要保证人员安全,不能太冒失,听我的安排。市里还有我们其他组织派遣的同志,相信他们会有办法的。”
一阵颤栗人心的警笛声从仓库外面的大路上由远而近传来,小鹞子赶忙把悬在帐篷上的手电筒的灯口扭了扭,帐篷里的光线更暗淡了。
四
临近中午的时候,韩书记从那间仓库出来后,先到离此不远的冠县路住处换了身长袍,打扮成商人的样子。然后,他乘黄包车赶往大鲍岛的黄岛路,那里有一个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点。当然,也只有在紧急的情况下才能去。事先,他已经派小鹞子到附近的芝罘路口电线杆上贴了张“旺铺盘出”的小告示。
黄包车停在了芝罘路和黄岛路路口。下车后,韩书记按了按浅灰色的礼帽,手提小皮箱,先来到那个电线杆前驻足打量了一番。那张小告示被整齐地撕去了一半,这说明可以接头。
他一只手拎着小皮箱,一只手放在腰侧微微提着长袍,顺着黄岛路往上走。
岛城是海滨山城,市内的道路多为山路,有些路不但狭窄而且坡度陡峭,于是就出现了许许多多的石阶路。这些形态各异的石阶路也构成了岛城一道风情独特的街景。
从黄岛路口往里走,中间便是一段用青石板铺就的石阶路,两侧房屋的间距很小,大多是二层或三层的小楼。多雨的夏季里,青石板石阶的缝隙中生长着潮湿的青苔。特别是雨后,清新的石阶闪着亮晶晶的水光,像一条舞动的闪光缎子,由西向东蜿蜒而上。
市内别的台阶路都是一步上一个台阶的,这段石阶路却与众不同。它每一级台阶都矮得很,且台阶很宽。大多数人的步伐,一步迈不过一个台阶;可两步迈一个台阶又有盈余,所以俗称“一步半”。
韩书记踏着青石板往上走。仰头望的时候,看到了不远处秘密联络点的那座二层小楼。二楼窗下的晾衣绳上,挂着一件蓝方格的被单。这是家里有人而且安全的信号。
他不由得加大了步伐,尽量地一步迈一个台阶。来到那座小楼下,他停下脚步习惯性地观察了一下身后。
整条石阶路上没几个行人,对面的楼洞里有个卖面条的瘸老头正在忙着给客人捞面条;路口,两个半大小子正拎着洋铁皮水桶左右摆晃着走上台阶,不时有朵朵水花从桶里飞溅出来。
这里的生活条件很差,住户没有自来水,只是在路口有个水龙头可以接自来水。水龙头下面是个方方正正的水泥池子,附近的人每天都是到这里用水桶拎自来水回家的。
小楼的一楼有两间紧闭着门的房子。一间是二房东住的,这家伙脑子灵活,掏钱低价包下这座小楼,自己住一间,其余的再高价出租,从中牟利。另一间则住着租房客。
韩书记沿着带有木栏杆的水泥楼梯上了二楼。
上楼后,按照一轻一重、一轻二重、一轻三重的节奏,敲响了右边住户的房门。
同时,他也注意到左边那家的门上贴着出租房子的告示,看样子里面是空的。
右边的屋门被打开了。一位瘦瘦高高50岁左右的人从打开的门缝里看了看他,然后把他让进屋里。
进屋后,门被紧紧地关上。
这间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一个单人的木床,床上有素色的被褥和蓝色的床单。东窗下摆着一个书桌、一把椅子。对面是一个长条藤椅,至少能坐三个人。藤椅右端和屋门之间,还立着一个塔状的雕花木衣架,上面挂着礼帽、长袍等。此屋是老李租的,一般不在这里居住,只是做联络点用。
放下小皮箱,韩书记一把握住对方的手说:“老李,我们成功了。谢谢你帮我们联络的内线,帮了我们的大忙。”
“都是自己同志,何必这么客气?能顺利地把人解救出来,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老李把他让到藤椅上坐下,问:“袁教授转移走了吗?”
“还没来得及送走。敌人现在封锁了码头、海岸,搜查所有船只,渔船动不了。我正为这件事着急呢。”
“噢。别着急,慢慢讲。”老李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递到他的手里。
在亨利钟表眼镜店工作的老李,实际上是华北局城工部的特派员。他是一名老特情人员,是前年从天津调到岛城的。
岛城的地下斗争形式和环境比较特殊。因地形三面临海一面环山,进出市内只有沧口区那一条路,海上又有海军。所以,一旦出现情况,只要把沧口哨卡、火车站、飞机场一封,往往插翅难逃。由于这里是美国领事馆驻地,又是美第七舰队游戈、援助的海域和港口,所以,国民政府控制得非常严,在不足40万人口的岛城,各类国民党特务组织多达十几个,开展地下工作的难度可想而知。加之几年前由于一个市委交通联络员和莱西党委的一个主要领导人叛变,使岛城地下组织遭受了严重破坏,地下活动几乎陷入停滞状态。
老李主要负责恢复岛城的军事情报工作。掌握着特殊情报1组和特殊情报2组。特情1组因组长被捕,部分特情员暂停联系了。所以,对于为数稀少的市内情报组和其他地下支部来说,黄岛路这个秘密联络点不仅仅是一个情报站,它在协调各方工作、解决各方困难等方面也起到了极重要的作用。当然,对老李来说,确实也担负了极大的风险。
韩书记喝了口水说:“老袁现在就藏在小港码头附近。从那里坐渔船混出去最好,可敌人盘查得太严了。”
“哪部分敌人在封锁小港码头?是警察局吗?”老李问。
“是宪兵队。对了,听说还有警备司令部的军官负责签发通行证,有时也协助宪兵队一起艘船。”
“噢。宪兵和警备司令部的人。”老李思索了一会儿,“老韩,你们一定要注意隐蔽好。你们不久前刚刚领导了码头工人‘取消包工制’的罢工斗争,那些大小把头们表面上退让了,答应了条件,可暗地里肯定会跟特务勾结,加紧监视你们,要防范啊。”
“你说得对。所以,袁教授和军分区的两位同志要尽快转移。时间长了可能会被那些狗们给嗅到。”
“嗯。关于你说的这件事情,我三天内给你答复。下午,我要回一趟‘老家’。这几天,你派人多注意一下小港路路口那根电线杆上的‘租房告示’,是红纸黄字的那种。下次接头的具体时间就在那上面。”
“好。那谢谢你,老李。”韩书记知道老李说的“老家”指的是胶东解放区。
又谈了一些联系的细节后,韩书记掏出怀表看了看,站起身来说:“老李,你下午还要出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我先回去。如果组织上对我们转移袁教授还有什么要求,请及时转告我们。一路顺风!”
“向其他参加行动的同志问好。等我带好消息回来。”说完,老李跟他紧紧地握手道别。
送走了韩书记,老李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他在思考如何帮助韩书记他们安全地把伤员转移出去。
总体上看,国民党宪兵队虽是陆军编制,但它属于宪兵司令部独立领导,与外界接触甚少;加之又带有特务性质,因此从宪兵队那里打通关系比较困难。不过,从警备司令部军官那里打通关系倒是可以一试。
警司的军官对外接触比较多,管理也松散。虽说特情1组有打入国民党部队和兵工厂的,可该组的联络尚未恢复。而特情2组打入的是警察局,跟警备司令部难以挂上钩。从哪个渠道入手好呢?
“清汤面、肉丝面……”楼下的叫卖声从窗外传来。
老李走到桌子旁,往窗外探着头,喊了声:“老人家,来碗儿清汤面!”
“好、好。这就给先生您盛一碗送上去!”倾斜的石阶路上有个每天中午都准时而来的老瘸子,依靠卖面条为生。他肩上挑着一副担子,两头是绳子揽着的木箱子,油渍麻花的。一个木箱里面有铁锅面条,另一个木箱里是各种调料和碗筷。他每天走街串巷,中午多是来这一带叫卖。
“别忘多加点儿韭菜末!”
“知道了,先生。您就放心吧!”
老李打开屋门,站在门边向楼梯口处张望着,等着送清汤面的人上来。而脑子里还一直在琢磨着韩书记说的那件事儿。
警备司令部的军官,军官?他猛地一拍额头,想起了一个人——方剑春。
五
下午,奉命回胶东解放区开会的老李从岛城出发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碾转,终于到达了位于掖县的华北局。
华北局驻地的大院门前,老槐树上串串如雪的槐花掩映在翠绿的槐叶间,枝上的蝉在夏日的阳光下不知疲倦地演奏着。院门两边站立着两名背着长枪的解放军战士。
院子里是几座大瓦房。在宽敞的大南间里,摆着由四个长条桌拼凑起来的会议桌,桌子上并排摆放着一个个白瓷茶缸和几只暖瓶。桌子左右是两排紧挨着的简陋的木椅,坐满了前来开会的负责军事情报工作的各级党委的领导。他们大多穿着土布军装,也有几位穿着灰色土布短衫或夏式长袍,是专门从敌占区回来参加这个重要会议的。
坐在会议桌最南端的是华野东兵团谭政委。
自孟良崮全歼国民党军整编第74师以后,华野解放军与数倍于己的国民党军主力几次交锋。由于恶劣的天气和连续作战,于临朐、麻城接连不胜,最终撤离了沂蒙山根据地。遵照中央军委指示,华野部队分成了东西两个兵团。西兵团粟、陈部队至鲁西南一带休整;东兵团许、谭部队回胶东解放区休整。谭政委同时兼任华北局军事情报工作的总负责人。
会议室里回响着谭政委洪亮的讲话声:“同志们,当前,在全国各大战场上,我人民解放军已经粉碎了敌人的多次进攻,将要转入战略进攻阶段。”谭政委环视了一下大家说,“早在去年的孙家沟会议上,我们就确定了地下工作的两个工作重点。一个是岛城的工运、学运,另一个就是军事情报工作。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我们既需要浴血的拼杀,也需要精确的情报。及时准确的军事情报是克敌制胜、扭转战局的重要条件……”
会场上,与会的干部们边聆听边拿着钢笔在笔记本上速记着。刚从封锁区赶到会场的老李正坐在他们中间。
谭政委端起白瓷茶缸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同志们,岛城是国民党的战略要地,也是驻华美军的主要基地,是蒋介石维持政治、军事残局的重要支撑点。市内遍布着军警宪特,再加上特殊的地理位置,可谓环境险恶,确实给我党的地下工作造成了极大的困难。但是,无论摆在我们面前的困难有多大,我们都必须去克服。要通过多种渠道,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社会关系,选派骨干打入市内,打入敌人的军政要害部门,设立军事情报网络,配合华野粉碎敌人即将实施的反攻胶东之图谋……”
两个多小时后,会议结束了。
与会者都已相继离开了会场。会议桌旁,只剩下谭政委和老李。
老李掏出一盒哈德门香烟扔给他。谭政委撕开烟封抽出一根,从桌子上拿起火柴点燃了。
老李曾经是谭政委单线领导的特情人员,也是谭政委点将把他调派到岛城恢复建立军事情报网的。
“老李,过封锁区的时候还顺利吧?”谭政委关切地问。
“敌人盘查很严。但还算顺利,多亏护送的同志们考虑周全。辛苦他们了。”老李笑着说。
“你在岛城的任务很重。有什么困难吗?”谭政委深吸了一口烟,又问。
“困难当然有。我们打入市内,特别是打入敌人军事部门的特情员原本就不多,加上特情1组负责人被捕遇害,组员大多失去了联系。现在只有隐蔽较好的郑柯同志被找到,我让他做我的市内交通员。”
“是啊。王义民同志的牺牲是我们的重大损失,在审讯中,他受尽了严刑拷打,始终坚贞不屈。抗日期间,他令招远的日伪军胆寒,最终却还是被国民党特务杀害了。”谭政委心情沉痛地说,“等危险期过去,对特情1组人员一定要想办法恢复联络。代我向郑柯同志问好。”
吸了几口烟,谭政委又叮嘱道:“老李,军事情报是重中之重啊!据可靠消息,蒋介石很可能要在胶东地区进行大的动作,完成所谓的第三战略目标——反攻胶东。胶东是我们华野部队唯一的物资兵源补给地。所以,必须想方设法获取敌人核心军事机密,以配合我军的作战。这次回岛城后,你集中精力去发展特情人员,其他方面的工作可以放一放。等建立起隐蔽高效的军情网后,转交给胶东区党委老齐他们,你尽快回华北局,还有新的任务……”
此时,一个警卫战士走到门口,喊了声:“报告首长!到吃饭时间了。”
“好,好。”谭政委拉着老李一起站起身,“走,老李,我们去吃饭,边走边谈。”
二人交谈着走出了大院门口。
天空的晚霞映红了天,乡间小路上,老农牵着牛、扛着锄头缓缓而行。大路上,一队队操练归来的解放军战士,背着长枪、迈着整齐的步伐、唱着军歌在路上行进着。
看到战士们,老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谭政委,上次,我让您打听的那个找哥哥的事儿……”
“刚才我还想跟你说来着。”谭政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他的哥哥找到了,化名郭严庭,原名叫方剑秋,是西野二纵的团长。据他自己讲,13岁离开岛城后,就没再用过真名,除了自己的亲人,谁都不知道……这是他给弟弟的信,还有照片呢。”
老李接过信,抽出照片看了看,觉得很面熟。“郭严庭?是那个被军统特务打断胳膊的国民党军团长吧?此前在保定驻过军。”
“对!就是1946年底你在天津救的那个国民党军团长。”
“噢,真巧啊。当时就听他有点儿山东口音……他去西野了?我记得他的胳膊截肢了。”
“嗯。战士们都叫他独臂团长。他作战很英勇,指挥上也很有一套……”
老李又端详了一番照片,笑了:“哥俩儿长得可真像。”
“老李,你说的这个找哥哥的人到底是做什么买卖的?”谭政委把烟蒂掐灭,问道。
“他是个军官。是岛城警备司令部参谋处的上尉参谋,叫方剑春。”
谭政委马上问道:“警备司令部?这可是敌人的军事核心部门啊!这个人怎么样?”
老李把照片插回信封里,仔细地揣进怀里装好,说道:“他是岛城本地人,国民党空军学院毕业,留过美。他的表姑父是山大医院的副院长,通过一个朋友委托我帮着寻亲。那个方剑春来找过我一次,寻兄心切。这小伙子给我的印象不错,有头脑、有正义感、很机灵……”
“对这个方剑春可要抓住机会呀。我想,他哥哥的遭遇和那封信对他一定会有很大的触动。最好能把他争取过来,发展为特情员为我们工作。可以由你单线领导。”谭政委认真地说。
老李频频点头:“我知道。我正打算通过他的帮忙,把刚获救的袁教授从小港码头转移出来,也算是对他的一次考验吧。”
说着,二人走进了谭政委的住处。
屋里的饭桌上摆着几个小铁盘,盛着热气腾腾的菜和馒头,每人面前还有一大碗大米地瓜粥。
桌旁的两位胶东区党委领导还在等着呢。
“真对不起,我这一啰唆,搞得大家在这唱空城计。”谭政委让老李坐在自己身边。
他一边给老李夹菜,一边说:“今天可没酒喝,你要是早一天过来就好了。昨天老齐还带了两瓶呢,都让许司令给喝光了。”
胶东区党委书记老齐咽下一口菜说:“谭政委,你又忘了,人家老李可是烟酒不沾呀。”
“对了!瞧我这记性。”谭政委笑着说。
老李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稀饭:“我最爱喝大米地瓜粥。等有机会你们去市内,我请你喝岛城啤酒。原先是德国人开的厂子,现在很有名堂,不托人买不到岛城啤酒,全供应美国水兵了。”
谭政委摆了摆手中的筷子:“啤酒?那股怪味我可喝不来。还有什么葡萄酒,甜兮兮的腻人。还是咱们的老白干过瘾。”
“猜我给你带了瓶什么?” 老李贴近谭政委耳边神秘地说,“泸州老窖。”
“哪儿呢?老李,赶快拿出来呀!”谭政委瞪大了眼睛,又对齐书记他们挤挤眼,说,“保密啊!千万别让许司令知道。不然的话,连酒瓶子都剩不下了!”
“哈哈哈……”谭政委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第二天拂晓,天刚蒙蒙亮。
一辆农家马车停在了华北局驻地的村口,两名年轻的农家小伙子站在马车旁等待着。
谭政委亲自来给老李送行。
老李全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身穿崭新的浅色夏式长袍,脚蹬敞口的黑布鞋,手里还拎着一只黑色的皮包,加上那黑框的深度眼镜,俨然一副文化人的打扮。他握着谭政委的手:“谭政委,我这一来谈的全是工作,可这私事儿我也得顺带着办点儿是吧。”
“尽管说。”谭政委晃着他的手。
“我侄女英子怎么样了?三年多没见着这小丫头了。”老李问。
“怎么还小丫头小丫头的?都21岁了,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谭政委微笑着说,“她刚从北平调回来,现在城工部那边做机要员,真不巧刚派她和两位同志去了济南,过些天才能回来。之前,她还嚷着要去岛城呢,说是要在你身边工作,正好保护你。”
老李眉头一皱,连连摆手:“哎,可千万别让她来岛城。还保护我呢,谁保护她?”
他从随身带着的黑提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我是真挂念这孩子啊,真想见见她。这是我送给她的一块怀表,你有机会捎给她。就说,我这穷叔叔也没什么金贵东西送她,万一我……就算给她留个纪念吧。”
“好的,老李。一定转送到。”谭政委接过小盒子,眼圈禁不住有些湿润:“你可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呀!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迎解放的。”
老李深深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几步,上了马车。赶车的小伙子将手中长长的马鞭“啪”地一甩,马车启动了。
在天津做情报工作期间,老李曾多次从敌人的跟踪和侦查中虎口脱险。有一次,他开玩笑地对谭政委说,跟老天爷早说好了的,在看到解放的那天之前,不收我!
而谭政委知道,由于岛城地下斗争的残酷环境,老李在市内始终处于危机四伏的境地,心底暗暗地替他捏了一把汗。
伴随着悦耳的马铃声,马车渐渐走远了。
谭政委依然站在村口,向老李频频挥手。
六
从胶东解放区回来后,老李立即给岛城山大医院的副院长打了电话,说那件寻亲之事有消息了。
晴天的时候,岛城的上空总是湛蓝湛蓝的。零零散散的几朵白云如同盛开的白牡丹花,悠然地点缀在无垠的苍穹上。
阳光暖暖地斜洒在繁华的中山路上。这条路是市内主要商业街,店铺林立,行人络绎不绝。
对于什么叫摩登,岛城流行着这么一段话:“身穿‘谦祥益’,脚蹬‘盛锡福’,手戴‘亨得利’,看戏上‘中和’,吃饭‘春和楼’,买药‘宏仁堂’。”话里提到的老字号商铺都在这条街上。
宽敞的马路上,一辆辆黄包车拉着丝绸锦缎的阔太太和礼帽长袍的老爷们穿梭奔行,时不时有大小不一的黑色轿车从马路中央鸣笛驶过。
岛上最负盛名的“春和楼”酒楼旁边便是中山路与天津路的交叉路口。有两个戴着大沿帽、穿着黑制服的国民党警察拎着白黑条纹的警棍,驱赶着一群衣衫褴褛、捧着破碗的小乞丐。
一个戴着圆墨镜的年轻人,正顺着天津路匆匆走来。
此人看上去20多岁,一米八的个头儿,身材标致,梳剪整齐的三七分头,脸额棱角分明。一身笔挺的浅色暗纹西装,脚上是一双铮亮的大头黑皮鞋,显得分外的俊朗。
走到路口,往右拐便是岛城的老字号亨利钟表眼镜店。这是座欧洲风格的洋楼,门头上是弓形的石雕图文,门头招牌下方的花岗岩板上,镶嵌着一尊老式的德式圆钟,门框两边是棱形的雕花石柱,玻璃店门大敞着。
那年轻人在门口停下脚步,仰头望了望门楼上那排弓形的石雕字号,抬腿迈上小台阶,跨进店门。
这个店的店堂中央是个半圆形玻璃中心柜,里边摆放着各式钟表样品。它以经营高档品种为特色,基本是进口怀表和手表,有精工舍、欧米伽、浪琴、劳力士、罗马等名牌表。
靠墙的一组摆满挂钟的柜台后面,颠颠地跑出一个穿灰长袍的小学徒,他微微哈着腰笑吟吟地相迎:“哟,这位先生您来了!您是想看看钟表还是眼镜?咱亨利的钟表、眼镜可全是名牌,杂牌及劣货概不出售。”
“我想配副眼镜。”年轻人伸手做出一个眼镜的形状,微笑着回答。
小学徒侧身往里一让:“先生,那您往里面走,上二楼去制镜老师傅那里先验验光。”
年轻人点点头,快步走到店堂里侧,踏着窄窄的木楼梯上了楼。
二楼左面的一间小屋是验光间,再往里走是眼镜柜台和修表部。
走进验光间里,一位瘦瘦高高面色有些苍白的老师傅从门口处的椅子上站起身,笑脸相迎。
年轻人摘下礼帽和墨镜亲切地低声问候:“老李叔,您老好吗?”
这位制镜老师傅正是老李。
“方参谋?”老李看清来人后,感到很意外。
“老李叔,您还是直接叫我名字吧。”年轻人笑着说。
“好,好。来,剑春,快请坐。我出了趟差,去进了批镜片料,昨天一回来就给你表姑父打了电话……对了,不是说好下午来吗?”老李让他坐到验光椅上。探出头朝门外的楼梯口瞅了瞅,随手放下半卷的门帘。
刚刚坐下,这位名叫方剑春的小伙子就急切地问:“我心里急呀,老李叔。你真的帮我打听到我哥哥的下落啦?”
老李没回答,伸手从墙角的小桌底下拿出自己的黑皮包,从里面抽出一本书,翻开后,仔细地取出一张照片递了过来。
方剑春拿过照片一看,先是一惊,因为照片上是一名威武的解放军。他抬头看了看老李。
“你仔细瞧瞧是不是你哥哥方剑秋?”老李压低声音说。
方剑春借着验光间里的灯光转换着角度又详细地观瞧了几眼,鼻翼不由得微动了几下,泪水差点儿涌出了眼眶。照片上,那宽宽的额头、俊朗的眉目,无不透出那酷似父亲的容貌,还有唇下的那粒痣……这正是方剑春在十几年前走失的哥哥啊!
他闭了一会儿眼,努力控制住自己悲喜交加的心情,又轻声地问:“老李叔,我哥哥在那边还好吗?”
“你哥哥自从离开岛城就改名叫郭严庭,他现在是那边的一个团长。”
“那边的团长也是上校军衔吧?他成家了吗?有孩子了吗?”方剑春很想知道哥哥的一切。
父母病逝后,才10岁的哥哥带着他,从杭州来岛城投奔家乡的亲人。可是,在岛城只找到了在医院工作的表姑。一直没有孩子的表姑收留了他们,因当时表姑两口子还只是一家私人医院里的普通大夫,家里的生活也不算太富裕。为了不给表姑家增添太多的麻烦,他让弟弟留下,自己却不辞而别,只留了个字条说是要去外省闯荡。自此杳无音讯。
“那边的团长是什么军衔,我也不知道。反正那边的军官级别跟国民党军这边不太一样,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老李说着又从包里拿出了一封信,“你哥哥还写了封信,你想知道的事情,信里估计会有。”
方剑春连忙接过信。
信快读完的时候,方剑春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沿着俊朗的面颊滚落下来。
老李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你哥哥原是国民党陆军的一个团长。他曾率团与日寇激战数昼夜,歼敌两千多人。抗日战争胜利后,他目睹国民党接收官员贪污腐化、掠夺民财,深为反感。因而得罪了那些接收官和军统特务,反诬陷你哥哥利用职权大发横财。对此,南京方面偏听偏信,下令将你哥撤职查办,关进军事监狱。幸亏同僚好友们多方奔走鸣冤,才得以释放。不想那伙人怕他东山再起,就派了一名军统特务追到天津,开枪暗杀……算你哥哥命大,只是被打断了左臂。命保住了,左臂却……”
方剑春双手颤抖起来。
哥哥的信上已写明了这一切。他知道哥哥少小离家闯荡,肯定吃了不少苦。可没想到哥哥竟遭受了这么多的冤屈和打击。
信的最后,哥哥的那几句话震撼着他的心。
“……兄遭暗算后,幸得一地下党人李昌兴搭救才得以保命……吾弟,目睹国民党上层官员纸醉金迷、贪污腐化,兄早已心灰意冷,绝望至深。唯跳出泥坑,投奔解放军,建立新中国,方能兴我中华……望吾弟多为劳苦大众做事,多为中国之解放事业尽力……”
看完信后,方剑春掏出手绢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见他情绪稳定了,老李接着说:“最后,你哥哥联系并劝说旧部,在西北的一次战役中起义,投奔了解放军……”
方剑春垂首无语。良久,才用力地点了点头。
此时,木楼梯“咚咚咚”地响起来。
老李连忙站起身,给方剑春戴上了验光眼镜,顺手拿起一根短竹棍点着验光表上的字母,朗声地问:“这个能看清吗?”
一个穿大褂、满脸络腮胡子的人走到验光间门口,一把掀起了门帘子,嚷嚷着要验光。
老李迎出门口,客客气气地请他先到对面的柜上选选镜架,等一会儿再过来。看到验光间早有顾客,那家伙只好怏怏地先去了眼镜柜。
等他走开了,老李赶紧放下门帘。
“谢谢你,老李叔。”方剑春把信和照片装好,掏出皮夹子抽出了一叠美钞递向老李。
老李皱起了眉头:“这是干吗?你这是瞧不起你老李叔!”
“老李叔,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知道你托往那边走货的朋友打听这种事,也是要冒风险的。”方剑春真诚地说。
“你赶快把钱收起来,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议。”老李用力把他伸过来的钞票给挡了回去。
方剑春只好把美钞装回皮夹子:“有事您尽管吩咐。”
老李往前探了探身子,低声问:“这几天晚上,你们警司的人是不是要去小港码头附近的海岸上戒严?”
“是的。前几天,有地下党嫌犯从警察局的看押所里逃走了。原先不准渔船出海,可渔民们要吃饭,闹得凶。所以,由我们警司参谋处的三个科室每天抽出一名军官和两名卫兵,配合那里的宪兵队。我们参谋处负责签发通行证,有了通行证在海上就不会再查。”
“是这样,我那几个走货的朋友刚搞到一批军品私货,你们内部军官给倒腾出来的,藏在一艘渔船的船舱里。想趁这阵子的行市高,赶紧运出去多赚点儿。最好能在你当班的时候出趟海……办成的话,会重重地酬谢你。”
方剑春想了想说:“这个忙可以帮。我可以亲自检查这条船,不让宪兵插手。其实,别人值班的时候也有这么做的,放出去的大渔船都是他们的财神爷。给老李叔办事,我可不要什么酬谢。”
老李继续问:“你哪天去海岸值班?”
“明天。”
“这艘渔船的船号是洪家,到时候,会和其他几条渔船一起要求出海……你一定要保证只有你到船舱里检查,可别被宪兵队给坏了事。”老李拍了拍他的后肩。
方剑春戴上礼帽和墨镜说:“行,老李叔,我一定会办妥的。那你忙着,我先回去了。”便低头迈出验光间,稳稳地走下木楼梯。
一楼墙上悬挂着的各式挂钟已“叮当叮当”地开始报时,悦耳的钟声交相汇聚,宛如一章明快浑厚的乐曲。
七
离开了亨利钟表眼镜店,方剑春站在路口处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坐到包着皮革的车座上,说了声:“去胶州路。”
“好。先生坐稳了。起。”矮壮的车夫吆喝着抬起长长的车把,稳稳地奔跑起来。
车上,方剑春再次取出哥哥的照片,反复端详,悲喜交加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十几年来,表姑和表姑父曾多方打听方剑秋的下落,均没有消息,就怀疑是不是在那边的解放区。
年前,已是山大副院长的表姑父给一位朋友的父亲主刀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春节期间,那朋友携礼品登门拜谢。表姑父知道那人结交广泛,便提及此事。
那朋友满口答应,说认识一个老乡,跟往那边走货的船挺熟。还问了方剑秋的具体情况。
过了段日子,那朋友去医院找到表姑父,说已将此事委托给了姓李的老乡,并告知老李的联系方式。表姑父很高兴,回家跟表姑说了,还跟那位老李师傅通了电话。
一个月前,方剑春心急,从表姑那里打听出老李师傅在亨利钟表眼镜店,便忍不住私下过去问过一次。昨天,表姑父打电话到参谋处,让他第二天去找老李师傅,哥哥方剑秋有消息了。
他为能找到哥哥而喜悦,也为哥哥的遭遇而悲愤。
好在哥哥投奔了那边,现在处境还不错。这让他感到欣慰。
老李叔托付的那件事情,他装进了心里。虽然,像这种私运私贩的事情属于重罪,但是,在这内战正酣、动荡不安的岁月里,大家都看得很开。历来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各有各的道儿,只怕找不到来烧香的香头。实际上,许多军官都在外边开着买卖,贩军品私货赚几把响当当的光洋。方剑春平时从不与这类事情搭界,自己是上尉军衔,军饷不算多,可自己的开销小,加上表姑家现在很富有,又拿他当亲生儿子一般,所以,他不缺钱花。
老李叔帮了这么大的忙,分文不取,那他托办的这件事当然要全力办好,也算是还他的一份人情。
当车子过了那高挂着流行电影广告画的福禄寿影院,临近胶州路口时,他叫车夫把车停到市内最大的商店国货公司门前,下了车走了进去。
本打算买点东西去表姑家,把哥哥的消息告诉表姑和表姑父,半路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中午,表姑从医院赶回家吃完饭,还要午睡,看到了这信和照片肯定又得哭一场。不如星期天过去,正好细细商议一下,给哥哥的回信怎么写才好。
他想起今天一早儿,岳参谋长通知下午要开车送他去市政府参加两周一开的黄海表会议。岳参谋长对内掌管着警司参谋处(情报处),对外负责协调岛城军警宪特的联动。岳参谋长还有意无意地嘟哝着美国奶粉、红酒什么的。方剑春知道,准又是他那个情妇梨花香想要的。这个女人净要洋货。
自己能进入警备司令部做参谋,一方面多亏了丁司令身边的秘书田人众,他对自己这个留美空军一眼相中,还给岳参谋长写了个条子;另一方面就要感谢这位岳参谋长了,他不仅在半个月内就给方剑春下了上尉参谋的录取通知,而且很赏识自己。警备司令部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位留过美的方剑春可是岳参谋长面前的大红人。
好久没讨好岳参谋长了。既然到了国货公司正好买点礼物进进贡。
八
下午,方剑春开着吉普车向市政府急速飞驰。
倚在副驾驶座上的岳参谋长手里按着文件包,闭着眼睛像是睡了。说是睡了吧,可吉普车一颠,他那嘴里偶尔还会嘟哝几声。
国民党岛城市政府坐落在沂水路南段,后依山观海,面临碧蓝大海。居高临下,天然造就了权力机构的威严气势。此处原是德占时期的德国总督府。楼高四层,外表用花岗岩细纹石砌成。有两层券廊,楼顶覆盖着大坡度的橘红色筒瓦。整个建筑庄重典雅,充满了欧洲皇家风范的德国古堡式情调。
二楼的小会议厅里正召开着党政军联席汇报会议,代号黄海表。它是国民党岛城特务组织的最高决策会议。每两周举行一次,主要是对情报特务工作进行统一部署、交换情报、对政治犯进行批审等。驻岛城的各个军事部门和特务机构都要定期向联席会议汇报情况,并且对特务活动的区域、行动的目地等进行分工协调。
正如警察局长费超先前所预料,这一次会议,没有像往常那样由警司岳参谋长主持,而是由市长秦良先亲自出面主持。
小会议厅的天花板上悬挂着水晶吊灯,墙壁用黄绸缎包裹、上有铜雕人面像的壁灯,东墙处还保留着彩色琉璃砖的壁炉。气派的会议桌上覆盖着红红的丝绒台布,考究的白瓷蓝花盖杯摆放在每个人的面前,散发着高级茶叶那清新的芬芳。在座的,除了驻岛城的中统室、保密局之外,还有警司参谋处、警察局、宪兵队,登莱青特务总队、国防部励志社、三青团委员会等十几个特务部门的负责人。
费超双指夹着美国大雪茄,凑到嘴边吸了一口,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他半倚在雕刻着古典花式的柚木椅上,耷拉着眼皮,眼角偶尔地斜一下右前侧的保密局宋主任。
费超原以为秦市长讲完后,通常第二个发言的保密局宋主任会直接提那个被救跑的教授的事儿,以向他发难。奇怪的是,他只简单地说了些济南军统站将派人打入共军驻地,要求警备司令部、警察局等届时提供配合,对其他的事情他只字未提。
费超抬手用无名指搔了搔硕大的光脑袋,心想:也许是他昨晚喝多了,今天没醒酒,把那事儿给忘了。
其实,出事的第二天费超就向市长秦良先作了汇报,顺便把保密局给埋怨了一通,认为他们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仓促抓人,又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到警察局的手里。
警司的岳参谋长提供了一些由谍报队搜集的有关共您党军队控制区的情报后,便轮到警察局这里了。
费局长放下美国雪茄,拿起秘书给准备的文件,清了清嗓子说:“近日,我局接到线报,出警50多人抓获了颐中烟厂预谋罢工闹事的头目3名。现正在审讯中……”
秦市长端起茶杯,一只手捏着盖子轻轻刮了刮水面上的浮茶,喝了一口,说:“费局长,现在全国各地纷纷闹学潮,什么反饥饿、反内战的。我市山大学生肯定还要出来闹。上次幸亏我们防范及时,把山大、市立女中、文德女中的学生都堵在了校园里。他们在校园里闹了一通,还一个劲儿地向外地媒体、民主党派写信、发电报,说什么要揭露我们……你们警察局可要给我盯紧,特别是那几个领头的。”
“是!我已命令所属分局派便衣队专人盯防在山大附近,一有动静立刻报告。对肖平他们几个领头闹事的,只要一出校园就全程跟踪。”费局长放下文件,边说边从玻璃烟缸上取下那根雪茄。
“好。还有三青团的谢主任,你们的人在山大学校里要起点儿作用才行啊。”秦市长又转向穿着中山装的三青团负责人谢主任。
谢主任整了整衣领有点发愁地回答:“秦市长,上次我们的人夹在学生里面也鼓动了一番,劝说并威胁他们别跟着闹,可学生们大多数听肖平那几个人的话。况且,他们闹事的原因大家也都知道,真是难以……”
秦市长刚想再开口,保密局宋主任忽然冒出了一句:“费局长,听说上次抓的山大那个袁姓地下党嫌犯,在贵局重兵看押之下逃跑了,至今仍未搜捕到,是吧?”
“宋主任,当时把人交给我们警察局的时候,你说他只是同情闹事学生的一个教授,现在怎么又变成地下党嫌犯了?”费超斜眼望着宋主任,暗骂道:娘的,闹了半天他在这儿等着我呢!
宋主任张扬地摊了摊双手:“能冒着杀头的危险把那个姓袁的给救出去,除了地下党还会有谁?”
费超冷笑一声:“哼!你少放马后炮!早知道他是地下党,你为什么不直接押到你们金口三路的政治犯羁押处去?”
“那是因为当时没有足够的证据,也只能说他同情闹事学生,更不便于押至政治犯羁押处。我不明白的是,那个临时秘密看押处是刚刚选定的,人押到里面也才几天,外面的人是怎么知道的?”宋主任紧盯着他。
“听宋老兄的意思,好像我们警察局里有地下党喽?抓这个人是你们定的,消息走漏得这么快,是不是该先查查你保密局里是否藏着地下党?!”费超越说越气。
“笑话!人可是在你们警察局的看押下逃走的,凭什么查我们保密局……”宋主任还没说完,只见费超双手按在桌边,歪着脑袋瞪着他大声说:“宋老兄,还是你会打算盘啊!谁不明白?你塞给我们警察局,不就是怕抓错了引起山大师生的抗议游行吗?找到证据证明他是个地下党,那是你的功劳;找不到证据的话,就在我这儿放着,等山大的几千名师生知道了,反正也是跑到我们警察局门口游行抗议。这万一出差错了呢,还是警察局的责任……你拿我警察局当傻瓜啦?!”
“费超!你,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宋主任气恼地抬手抹了一把油亮的中分头。
秦市长赶紧伸出双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好了好了!别争了!在座的诸位都是党国的英才。这些年,正是在诸位的通力协作之下,才使地下党在我市内几无藏身之处。蒋委员长一再训诫要精诚团结,精诚团结!”
宋主任落了座,脸气得煞白。自从戴笠坐飞机失事之后,自己失去了靠山,势利小人们因此对他不屑一顾。真是世态炎凉啊!
秦市长摆动着右手,继续说道:“当前,山大学生闹事问题,有人提出成立特种刑事法庭的方案。倘若特刑庭成立,那以后可由三青团负责拟定闹事师生的名单,由警备司令部联动警察局、宪兵队负责抓人,再由特刑庭直接审判。至于罪名嘛,正在商定几个妥实的名目。”
说着,他把脸转向费超:“费局长,那个山大的逃犯你要加紧搜捕。一定要秘密进行,不要被那些学生知道了再趁机闹事。另外,码头上的那帮子穷老搬(扛大包的工人)也动不动地闹罢工。港口那边,你们警察局要增派些人去查查,到底哪几个人领的头?该抓的要抓!”
“搜捕逃犯,我会秘密进行。对码头老搬闹罢工一事,我尽快加派人手进行彻查。”费超回答道。
会议厅里静了一会儿。
一阵带着海腥味的海风从大敞的镶着彩色玻璃的拱形大南窗外吹进来。会议桌上的文件一角被吹得哗啦啦的快速翻起,又瞬间落合。窗外的远空已是残阳夕照。
秦良先环视了一圈说:“岳参谋长、费局长、保密局宋主任、中统于主任,留一下。其余的各位可以先行一步了。”
大多数人站起身,纷纷将桌子上的文件装进公文包里。然后,他们向秦良先告辞,转身往门外走去。
等其他的人都走了,秦良先从桌子上的一摞文件中抽出一张电文,放低声音说:“今天特意把诸位负责人都叫来,主要是有件重大之事要通知一下。接南京密电,蒋委员长要来岛城!”
这句话令大家一愣。
费超捏着大雪茄连眼皮都不眨了;宋主任按在领带上的手也忘了放下来;中统于主任的茶杯刚端到嘴边就定格了;岳参谋长的钢笔往上衣口袋里只插了一半便停住了。
目光齐刷刷地聚到了市长秦良先的脸上。
“此次是秘密前来,实属绝密,不得外泄!具体时间另行通知,大家要做好充分准备。”秦良先说着,把密电文又放回文件夹里。
九
会议在二楼进行的时候,一楼大厅里,方剑春跟其他特务部门的随从、司机们一样,都坐在厅口右侧的小门房里等候,门房上面便是一趟攀墙而上的红木楼梯,直通二楼。
长时间坐在门房里有些无聊,方剑春便信步走了出来。他站到大厅的中央,仰头望着二楼。该楼的一楼、二楼是两层式的大厅,二楼走廊外侧的那排双层栏杆,据说可以挡住来自任何方向的子弹。而走廊上的那个玻璃碗式的吊灯,里面装着的五彩宝石,发出绚丽的柔光,那些彩色宝石价值连城。
方剑春掏出白金烟盒取出一根香烟,忽然想起这里是禁烟火的,于是转身走出了市政府办公楼的大门,顺着门外的二层花岗岩台阶走了下去。
他站在台阶下的湖南路路边,掏出了美制朗声打火机,熟练地一扬手。随着“当啷”的金属响声,淡蓝色的火苗点燃了唇间的香烟。
湖南路下面是花木繁茂的街心花园,再往前有一个半圆形花坛,里面立着一座山海重光碑。再往前走就是海岸线了。
方剑春站在血色夕阳下,眺望着远处那波光粼粼的无垠大海,心中又涌起对哥哥的思念。当时哥哥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在表姑家留下才离家出走的。最终受尽了这么多的磨难,自己亏欠哥哥的太多了……他甚至产生了一个念头:去那边找哥哥去。同时,他也恨透了那些暗害哥哥的军统特务,内心隐隐燃起复仇的火焰。
台阶上面市政府的门前,传来了说话声。
方剑春回过身向上望了望,从楼里陆续走出了几位参加黄海表会议的人。
看样子会议结束了。他掐灭烟蒂,登上台阶往大楼处走,准备接岳参谋长回警备司令部。当回到一楼大厅时,并没有见到岳参谋长。而且警察局、军统、中统的司机们,也还在门房里老老实实地等着。
肯定又被留下说事儿了,方剑春揣测。
他慢慢地又走回大门口,忽然看到下面的台阶上,一个市政府秘书正低头哈腰地往上礼让着一位时髦的娇小姐。
那娇小姐傲气冲天地昂着头,脸上浓妆艳抹,身上珠光宝气,穿着淡红色绸缎旗袍,粉色的进口高跟鞋一步步地砸在石条台阶上,发出阵阵脆响。
方剑春双手插在军裤兜里,瞪大眼睛盯着她那张圆鼓鼓的红脸、溜圆的小眼睛和肥圆的鼻头,这不是“小山楂”秦三小姐吗?!
走进大厅门口的时候,那娇小姐好像注意到前面有个英俊挺拔的年轻军官正在瞧她,便神气地把脑袋一甩,嘴一撅,头一扭,快速扭动腰肢走了过去。
方剑春还真怕认错了人,关键对方是个娇小姐。所以,话到嘴边却没敢吱声。心说,难道这世上还真有第二个像秦三小姐那般能让人酸倒牙的?
走到通往二楼的红木楼梯口处,那娇小姐伸出右手搭在楼梯扶手上,刚迈上去两三步,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她侧过头,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个年轻军官。
方剑春转头朝她笑了笑。
“方剑春?你是方剑春?!”娇小姐喊起来,那尖尖的声调把楼梯口附近的几个人都给吓了一跳。
“你是秦小姐!”方剑春抽出手指了指她。
“啊!”秦三小姐模仿着女影星惊呼的样子,把一只小胖手遮在红嘴唇前,做了个仰头的夸张动作。然后,她转身跑下楼梯,冲到方剑春跟前,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该死的小方子!毕业都四年多了,我一个老同学都没见着,真想你们。咦?你怎么是陆军?你不是被昆明空军学院选中去开飞机了吗?”
“别提了。从空军学院毕业,我被送到美国受训,训练时受了伤,医生诊断结果是不能再开飞机了。回国后,恰好警备司令部招考军官,我也学过参谋专业,所以就考进来做参谋了。”方剑春又故意逗她说:“我说小山楂,见了老同学连理都不理,差点儿就这么走过去啦?”
“你现在比以前变胖了也高了,又穿着陆军军装,人家一眼看不出嘛!”秦三小姐皱起鼻子,用小手在他的胳膊上做了个“拧”的动作,“你再敢喊我的外号,我还拧你!”
在西南联大读书的时候,她最讨厌班里的方剑春,就因为他总叫她外号小山楂。可一旦毕业多年见不着了,反而对他的印象非常深。
“好,我保证以后不再喊你外号了,那你也不许再叫我小方子。秦小姐,怎么来岛城了?你不是去南方寻找浪漫的爱情了吗?找到欧阳勋了?”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是国民党军军官的秦三小姐一直都痴爱着班里的欧阳勋。
方剑春跟欧阳勋是好朋友,还参加了他发起的“进步组织学习会”。会里的几个主要骨干都知道欧阳勋是地下党员。后来,欧阳勋为躲避特务的调查跑了,没了消息,学习会也解散了。毕业的时候,方剑春听秦三小姐说欧阳勋跑到了广州,她要去广州找他。
“我没去广州,爸妈不让去。好啦,以前的事儿就别提了嘛。”秦三小姐随手从旗袍的左襟上摘下白丝绸手绢,沾了沾鼻翼下的微汗说:“我爸爸刚被调过来当市长,两个月前,把我和妈妈也接来了。方剑春,还有哪些老同学在岛城这里?”
方剑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平静地说:“就两个。”心里却暗惊:啊?秦市长是她爸爸?!
秦三小姐有些失望地摇摇头,刚要开口,市政府的秘书走了过来,恭敬地说:“秦小姐,秦市长已经开完会出来了,您赶紧上楼吧。”
“好了,知道了!”秦三小姐把嘴一撅,不耐烦地说。
秘书只好先走到红木楼梯口,等着她。
“方剑春,我要上去找我爸爸。你在警备司令部的哪个部门?”
“我在参谋处二科。你快上去吧,我马上也要送长官回司令部了。”方剑春笑着催她。
“那好,有时间我去司令部找你玩。Good-bye!”秦三小姐搔首弄姿地扬扬手,扭着腰肢走向楼梯口。方剑春也赶紧朝她摆摆手。
与此同时,岳参谋长臂弯处夹着深褐色文件袋,跟警察局长费超边交谈着边从红木楼梯上踱了下来。他们跟秦三小姐打了个招呼,又奇怪地望了望方剑春。
十
入夜的小港码头附近。
码头地下支部的韩书记依然穿着码头工人的土布短衫从家里出来,顺着莘县路不紧不慢地向潮阳路走去。
昨天下午,他跟老李又接上了头。老李把跟警备司令部内部“关系”所商定的一些搜船的细节交代给了他。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二人还做出了应变的计划。
回来后,一入夜,他就派大老张连夜赶往红石崖,联络胶东区党委在那里设立的联络站和武工队,让他们分乘几只小舟伪装成出海钓鱼的,在约定时间、地点从红石崖海域往岛城附近梯次靠拢,以备发生意外后做接应。
今晚,他还要安排小鹞子和洪老大像走货船那样,在子夜时分,用小舢板把一些货物和袁教授悄悄转移到停泊在避风港里的大渔船上去。
这几夜,敌人的巡逻艇整宿地封锁出海口,见到渔船就拖船扣人。而白天,由岸上的宪兵、警察和警备司令部的人负责搜船,并签发通行证。海上的巡逻艇只要见到通行证,就不会再搜查渔船。也就是说,白天,只要能过了岸上这一关,就能顺利出海了。
莘县路是小港附近的一条人气很旺的街道,这条街上布满了二层小楼。楼下布满小客栈和杂货铺,恒兴德、裕丰祥等土产老店都在这里聚集。几乎每个店里都捎带着卖渔具,网鱼的、捕鱼的、钓鱼的钩线绳网等样样俱全。每逢黄昏时分,老百姓们都在这里挑选货物,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一直到天黑。
已是晚上9点多了,莘县路上的行人变得稀稀落落。
韩书记走到潮阳路那片废旧仓库附近,假装找人,先进了旁边一座二层楼院的院门。过了一会儿,回身贴在门里侧,微微探出头往来时的路上望了望,确定无人跟踪后,又从院门里走出来,顺着楼墙向右一拐,闪身走进楼院墙与仓库群外墙之间的小夹道里。
天上的月亮已被片片墨云遮盖,小夹道里更是漆黑一片。韩书记轻车熟路地快步走到了外墙的缺口处,双手摸索着抓住缺口两侧的墙缘,双臂一用力,抬腿跨了进去。
小鹞子正在那个放废弃物品的破仓库里,照顾着床上的袁教授。
经过几天的药物调治,袁教授的身体好多了,但被打断的双腿还是不能走动。
麻袋片搭起的小帐篷外,传来两声蛐蛐叫。小鹞子听得出是韩书记来了,便走到帐篷口向外招招手。
进了帐篷,韩书记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放到大木箱上打开,一阵酱肉的浓香溢满小帐篷。
“韩叔,好香啊!”小鹞子感觉嘴里顿时馋出了口水。
“这是你婶特意去万香斋给袁教授买的,让你也跟着沾点光。赶快吃吧,还热乎着呢。”韩书记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边切边说。
小鹞子麻利地从木箱子旁边挂着的布兜里掏出两块饼,递给袁教授一块,又拿起暖瓶给他倒了一杯水。
“老韩,你家日子紧巴,还有孩子,又为我花钱……”袁教授很过意不去。
韩书记把刀刃在油纸上抹了抹,装了起来,笑着说:“老袁,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赶紧吃,再过几个小时就要把你转移上渔船。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明天上午就能把你送回解放区。”
小鹞子拿来筷子和袁教授一起在大木箱旁吃了起来。
韩书记拖过小板凳坐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问:“小鹞子,枪和手雷都取回来了吧?”
“都在这儿。”小鹞子用筷子指了指木板床下。
韩书记思索了一下说:“小鹞子,今夜把袁教授转到洪老大的船舱里。用那十几袋子的货物把他围挡起来。然后,你再把手枪和手雷放到船甲板后边的那堆渔网里。明儿早晨,一个军官上来检查的时候,我陪他下船舱。你和军区的两位同志盯住跟他一起上船的士兵,他们顶多两三个人。”
“嗯。万一出意外怎么办?”小鹞子嘴里含着饭含混不清地问。
“如果那个军官没来,换成了宪兵或警察,那我们只能凭运气了。一旦被他们发现,我先动手干掉船舱里面的。听我大喊一声‘开船了’,你就用飞镖把上船的士兵干掉,然后跟军区的同志一起从渔网下取枪……洪老大听见我的信号也会立即开船的,等敌人的巡逻艇接到通知再从港里出来追,我们差不多早冲出海口了,再往前行驶就会有大老张和武工队的小渔船接应我们。”韩书记顿了顿。
他掏出怀表凑到帐篷顶悬着的手电筒的光亮下,看了看钟点,又说:“不发生意外的话,我们只要开出了海口跟大老张会合,把袁教授和军区的同志转到他们的小船上就行了。”
“好。明白。”
“吃完饭,你就去找洪老大,帮他把那些货物准备准备。子夜的时候,你们把那些货物和袁教授一起运到渔船上,藏到船舱里,你就留下保护他。明早,我去接上军区的两位同志,然后,随洪老大一起去码头上。”小鹞子点头答应着。
时间随着钟表的指针义无反顾地向前行进着。仓库外面,一片片二层小楼的窗户先后黑了下来,小港周边已陷入了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野猫嘶叫,才让人察觉出这个世界还没有被凝固。
离危险时刻越来越近了……
十一
清晨,当方剑春开着美式吉普车载着两名卫兵赶到小港码头的时候,宪兵队的金少尉领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宪兵正一字排开地守在泊船港的海岸上。
国民党宪兵队装备很精良,每个人脖子上挂着一色的汤姆森冲锋枪,头上带白圈的钢盔闪着幽蓝的光,左臂上佩戴着标有“宪兵”字样的臂章,脚上一律蹬着美式军皮靴。宪兵的选拨和训练很严格,所以人员精干,战斗力也很强。
方剑春停稳车,拿起一个装有待签发通行证的文件夹迈出驾驶室,向金少尉走去。他戴着一副墨镜,穿着夏式夹克军装,腰上斜挂着一把美式左轮枪。两名警备司令部的卫兵挎着卡宾枪跟在他身后。
高大魁梧的金少尉见方剑春走来,连忙迎上去敬了个随手礼,说:“方参谋,你们可来了。那边的船老大们早就在这里等着了,他们已经好几天没出海了,急得快掉眼泪了。昨天,你们的人只给三条船签了通行证。”
还了礼,方剑春朝他指的方向看了看,离宪兵警戒线不远的地方,一群老渔民模样的人手里拎着一些渔具或斗笠什么的,或蹲或站地扎着堆儿,焦急地向这边望。
这个早晨,天上的云层有点厚,阵阵海风吹散了岸上的雾,可海面上还是有些雾气蒙蒙的。
往日的此刻,这一带可是热闹得很,人群熙攘,小推车、地排车、马车进进出出,川流不息。船老大在船头上吆喝着,人们上船下船连搬带扛,一筐筐活蹦乱跳的鱼虾排满在岸上。到处都弥漫着鱼腥味,讨价声、吵架声不绝于耳。
可这几天,忽然间换了天地,映入眼帘的都是些宪兵和警察。
方剑春往岸边走近了些。远远望去,停泊在避风湾的渔船真不少,浅水里大大小小的渔船排成一片,一条条粗壮的缆绳拼命地拽扯着左摇右晃的船体。渔船上,光秃秃的桅杆像落了叶的桦树条子般竖立在那里。
临近湾口,有一排比较大的马达渔船。他眯起眼睛仔细地观察着那些船头一侧写着的船号。李叔说的写着“洪家”字样的那艘大渔船就夹在中间,从右边数排在第二个。
方剑春回头朝金少尉笑了笑,高声说:“那就让他们过来吧。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多给他们签几个证。”
金少尉远远地向那群渔民挥了挥手。船老大们立刻喜形于色、争先恐后地向这边走来。他们事先已经跟金少尉接触过了,围着他诉了一顿子苦,还悄悄地把一包上等干海参塞进他的衣兜里。
韩书记跟洪老大一起蹲在那里抽烟,见金少尉招手,也急忙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领着扮成帮工的军分区的两名同志,随着人群走了过来。
“老总,求求你了,几天没出海,家里的老婆孩子都张着嘴等着吃饭呢!”
“行行好吧,老总!让我们出海打点儿鱼吧,这拨鱼群正好从咱这片海过呀,再不捕就过去了。”
……
方剑春对金少尉说:“金少尉,那就先查人吧。”
金少尉让船老大和帮工渔民们排成一队。他手里拿着一张照片,领着一个宪兵,挨个儿地验查。夹在人群里面的韩书记知道,那张照片一定是袁教授的。
检查完毕,金少尉走回来。方剑春眨眨眼睛,把他拉到岸边,指着那些船说:“金少尉,你带你的人从左边那艘船开始搜查。我带卫兵搜查最后那两艘船。”
“你在岸上等着签发通行证就可以了,搜查这种粗活还是我们干吧。”金少尉摇摇手。
“我这人闲不住,两边一起搜查,也快。我搜查完了那两条船,直接签通行证先放他们走。你那边搜查好了的呢,让船老大上岸排队领签证就可以了。有问题的,你提早通知我一声。”
金少尉点头回答:“好吧。”
此时,云开雾散。太阳从云层里露出了红彤彤的脸,几道霞光穿过云隙照射在海面、渔船和岸上,哗哗哗的浪涛拍礁声时起时落……
“涨潮了。”方剑春自言自语道。
一切都很顺利,他的心里有些放松下来了。刚才他的语气听上去很轻松,心却一直在绷着,就怕这个金少尉一根筋。那样的话,他还要再想辙阻止宪兵上洪家渔船。
没想到金少尉这么痛快,签发海陆各种通行证是警司参谋处的一项特权,谁也难免有个三亲六故的需要通融,谁也不会傻到无谓地去得罪他们。金少尉自然也明白得很。
“老总,船板搭好了!请上船吧!”一个年老的船老大双手在嘴上圈起一个喇叭筒,对着岸上喊道。
方剑春跟金少尉相视一笑。金少尉带着那三个宪兵下了海岸。方剑春正想招呼卫兵到最后那两艘船上去。
“等等——”
就在此刻,一个横横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方剑春循着声音望过去,不由得心头一震!
一个剃着三青头、嘴上两道小胡子的矮瘦家伙,带着墨镜、敞着大怀,急速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三四个穿着便装的。
来人是岛城警察局特务队的孙副队长,因为他的上牙床往外鼓得厉害,上牙又明显地比常人长点儿,所以都叫他“孙大牙”。
方剑春跟孙大牙见过几次面,但没说过几句话。他只是听说过这个人在世面上混得开,结交甚广。
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来干什么?
孙大牙领着几个小特务急匆匆地赶过来,摘下墨镜,龇了龇牙,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哎哟!今天轮到方参谋值班了?哈哈,哟,金少尉也在,怎么又是你带队执勤?”
金少尉苦笑道:“我们宪兵队两天才能替换一次。哪儿能跟方参谋他们比呀?你老兄怎么有空过来?”
“费局长命令我们加紧搜查逃犯。让我带几个人到你们这里转悠转悠,加强力量,一起搜查。”孙大牙的衣襟不断地被海风吹起,腰间别着的手枪时隐时现。
方剑春着实地有点儿慌,不知道警察局特务队到底想干什么。不会是冲着洪家货船来的吧?若真如此,出了娄子自己怎么对得住老李叔啊?
“孙队长,刚才,我和金少尉已经分工好了,分头搜查要出海的渔船。”他掏出白金烟盒打开,递给孙大牙一根。
“嗬,红高乐牌的,好烟!”孙大牙接过来瞧了瞧说,“既然分工好了,我也就不多插手了。可是,有一条船我奉命必须亲自搜查。”
方剑春假装随意地问道:“哪条船?”
孙大牙收起笑脸,伸手朝那排要出海的渔船上猛然一指,瞪着三角眼说:“我要亲自搜查那条船!”
方剑春不由得眯起了眼睛,顺着孙大牙的手指望过去。
还好,原来是说左边起第二条船。
方剑春松了口气:“那,你跟金少尉说说吧。那条船是属于宪兵队搜查的。我得抓紧时间干活儿了。失陪了,孙队长。”
方剑春带着卫兵下了海岸,顺着两块从岸边搭上船的木板上了船,站在船甲板上向四周看了看,问:“船舱在哪里?带我下船舱检查。”
船主洪老大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老总辛苦了,让我兄弟带你去吧。”
旁边的韩书记走了上来,他飞快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军官,跟老李描述的差不多。
按惯例,一个卫兵守在船头,端着卡宾枪,一只手钩在扳机处,枪口警惕地对着船上的其他人。另一个卫兵则端着手电筒,跟在方剑春身后,一起随那个眉毛浓黑、双目炯亮的中年人走到船舱口。
中年人打开舱盖,自己先踏着里面的小木梯下去了。下到底,他打开了手电筒给上面照着亮。方剑春把手中的文件夹交给身后的卫兵,把他的手电筒接了过来,说:“你不必下去了,就在这儿守着。我下去看看。”说完,也顺着小木梯一步步走了下去。
船舱里黑咕隆咚的,鱼腥味儿刺鼻。
他也打开了手电筒在里面前后左右的照着,里面堆了不少大麻袋,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都鼓鼓囊囊的。
本来也就是做做样子,他很快转身要往回走。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间,眼睛的余光看到了麻袋包缝隙的后面,有堆盖着麻袋片的东西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又朝那里照了一下,里面藏着人!
方剑春心中明白了,看来,老李叔这些个朋友,可不只是“走货”那么简单!
这一个突然的变化,令身边的韩书记紧张起来。他把手电筒交到左手,右手慢慢地贴近腰后,手指尖已触到了匕首的刀把。这个微小的动作并没有逃过方剑春的眼角余光。
他机警地用手电筒晃了下中年人的脸说:“好了。上去领通行证吧。”
“谢谢老总!那您先上木梯吧……”那中年人被手电光刺得眼前一片模糊,可嘴里仍不停地客气着。
方剑春顺着木梯爬出船舱口,回到船头的甲板上。他飞快地给洪家渔船签发了通行证。
从船舱刚出来的那位中年人感激地向他微鞠了一躬:“谢谢这位老总,体恤我们这些打渔的苦衷!”
方剑春却像没听见一样,心说,你还知道谢我呀?差点儿对我动了家伙!
他带着卫兵去往旁边那条船上搜查。
送军官和卫兵下了船踏板后,洪老大领着船上的人,七手八脚地解缆绳,发动马达,洪家渔船第一个缓缓地向出海口驶去。
目送洪家渔船出了码头,方剑春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搜查完最右面那条船时,海上的风浪渐渐大了起来。
回到岸上,孙大牙早就在那儿等着了,他指着身旁一个船老大说:“方参谋,他的船我搜过了,没问题。赶快给签证吧!”
实际上,警备司令部跟警察局关系还算可以。警备司令部有查走私、签发通行证等特权,警局的人常求到他们。而这边的军官们晚上下个馆子、去个舞厅、逛个窑子什么的都是固定项目,一旦醉酒闹事或在窑子里被查住,也需要警察局的人睁只眼闭只眼。
方剑春察觉到,孙大牙的两个衣兜原本是瘪的,上了趟船再回来后,却是鼓鼓囊囊的。
“孙队长,最近走私猖獗呀。司令部要求在协查逃犯的同时严厉查处走私的。你说的这条船……”方剑春故意拿捏一下他。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我亲自搜查的。”孙大牙眼珠转了转又说,“方参谋,你赶紧给签了吧。全搞利索了以后,咱们到码头外面,借一步说话。”
方剑春笑了。签了张通行证递给他。
约过了十几分钟,被金少尉搜查过的渔船也都签发了通行证放了出去。
孙大牙倒是没食言,说什么也要拉着方剑春借一步说话。方剑春没法子只好跟他出去。
孙大牙拉着方剑春来到码头外的小福德酒馆里。此时离中午还早,几乎没什么客人。孙大牙点了一盘水煮花生、一盘辣炒蛤蜊,又沽了几两白干。方剑春不喝酒,便叫店主给沏了壶好茶,以茶代酒。
“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家多堵墙’。方参谋也是个明眼人,以后,麻烦你的时候还有的是。今天这事儿你帮了忙,我孙某人在世面上混,靠的就是个义字,来……”说着,孙大牙伸手从兜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红纸卷放到桌上,“都不容易,有钱弟兄们一起赚。”
孙大牙也算是一个名人,去年刚混上特务队的副队长,第一件事就是把原先的乡下老婆给蹬了。他看好了一个在青海路唱坠子的外地人胭红。青海路虽是下层穷苦百姓聚集的地方,可穷人也需要穷乐和,便生成了几个书场、茶园。这个胭红就跟着老爹在同乐茶园唱坠子,挣口饭吃。胭红生得水灵灵的,挺俊俏,唱得也好,因为周围有不少老乡照应,想占便宜的地痞小流氓都没得逞。
不知道听谁说的,孙大牙知道了小胭红,专门来“捧”场子。经过一番威胁诱骗,满脸皱纹的孙大牙终于把这个只有19岁的胭红给霸占了。好在他良心未泯,趁着胭红的肚子还没鼓得太大,摆了几桌席,也算是明娶了。第一年胭红为他就生了 双胞胎。这下,孙大牙可真龇牙啦,家里平添了几张嘴吃饭。这小子整天瞪着小眼睛四处搞钱。
方剑春呷了口茶,把那封大洋推了回去说:“孙队长,你的心意我心领了。这个你收着,就算我给嫂子和孩子的一点礼物吧。”
“方参谋,我就喜欢跟你这种仗义的人交往。以后咱就是一家子的弟兄,用得上老哥的地方你说一句话就成!”孙大牙飞快地把大洋装进衣兜里。
孙大牙往嘴里扔了几粒煮花生米,边嚼边说:“我听你们内部的弟兄讲,你跟岳参谋长的关系不一般呢!以后,请老弟帮忙的事情还多着呢……”
“孙队长消息真灵通。”方剑春笑着说,“怪不得人家都说,孙队长在岛上的道行深得很啊!”
“嗨,谈不上深得很。别的不说,在我们警局和下属的分局都有自个儿弟兄。宪兵队、保密局、中统局、海军、盐税所、水陆运,还有你们警司,都有我的弟兄。虽说都是些小人物,可办起事来那绝对不含糊……”一提到这话题,孙大牙马上就小眼放光,滔滔不绝了。
方剑春喝着茶,耐心地听他吹牛。心想:还真不能小看这号人。以后,说不准有什么事儿就能用上他。
对付完了孙大牙,方剑春再次回到海岸上,望着波澜起伏的大海,思绪万千。显然,洪家渔船上有可能就藏着地下党的通缉犯,那些船工估计也是地下党的人。这么说来,那位慈眉善目的老李叔可不是个一般人啊!
第二章 情 报
一
办好了老李叔托付的事情,第二天晚上,方剑春就回了表姑家。
抗战时期,方剑春在已沦陷的岛城读书,因不堪忍受日本侵略者对中国人的奴役、压迫和蹂躏,怀着对日本侵略者的痛恨,奔赴了蒋管区的大后方。在西南联大上学期间,他被昆明空军学院选中,入院学习后,被派到了美国受训。当时,他的心愿就是早日驾驶中国战机,去击落那些轰炸残害中国人的日本军机……然而,一次训练中的意外受伤,令他无法去完成这个心愿了。
在美国养了一段时间的伤,回国后,日本侵略军已经投降了。他在表姑家又休养了半年。当时,岛城警备司令部正在招考军官,方剑春穿上英武的空军军装前去应试。半个月后他接到了录取通知,被任命为上尉参谋。
自从考进了警备司令部以后,他基本就住在警司军官宿舍里,每隔一两周才回表姑家一趟。
方剑春这次回表姑家主要就是为了把哥哥的信给表姑看看。当表姑看到哥哥的信和照片后,哭了一场。
表姑让方剑春代笔给方剑秋写了封回信……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方剑春忽然接到了老李叔的电话,要请他下午到劈柴院见个面,说有位走货的朋友想跟他谈谈。
他犹豫了一下。下午,国防部二厅派的特工指导员要给参谋处的军官上课并进行突击训练,学习谍报、策反、心理战方面的课程,主要是为了配合近期国民党军队的5个师沿胶济线对向进攻打通胶济铁路线,蚕食共产党军队控制区的战事。
细细计算了下时间,方剑春答复老李叔,只能下午一点半过去。
放下电话,方剑春抱着一摞文件楼上楼下地跑了好几趟,给司令室、作战处等部门分发文件。方剑春所在的情报参谋处二科是情报科,整理传递各类情报文件便是他的主要工作。方剑春想尽早把活儿忙完,以便下午能抽出时间去跟老李叔会面。正好把写好的信交给他,让他帮着转交给哥哥方剑秋。
这封信他一直贴身放着,因警司里的下级军官宿舍和办公室里的物品经常会遭到秘密搜查,警司党政处陈处长就是专门干这种龌龊事的,此人以前也是个军统特务。
时近中午。方剑春特意来到参谋长室请假。刚走近参谋长室,岳参谋长的呵斥声就从里面传出来。不一会儿,参谋处谍报队刘队长红着脸、歪着嘴从里面慌忙地跑出来。他抬眼见到方剑春,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了,急匆匆地下了楼梯。
参谋处管辖三个科室和一个谍报队。谍报队共有十几个小组,虽人数众多,可大部分谍报员平时见不到,都派遣在解放区附近。最近,谍报队刘队长忙得不亦乐乎。根据战事需要,国防部二厅调来了几部电台,给谍报队各小组都配发了一部,他忙着督促调试电台、演习密码的事情……可不幸的是,警司丁司令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给岳参谋长催要情报。而岳参谋长每次接完电话都会把刘队长叫来,连吼带叫的要他手下的各谍报组加紧刺探。原本就不招岳参谋长喜欢的刘队长,这下更倒霉了。
在外面待了一会儿,方剑春整了整军帽和军装,喊了声报告,走了进去,立正站在办公桌前。
正在看情报文件的岳参谋长抬头看了看他:“什么事?手上的文件都送出去了吗?”
“都送达完毕了!参谋长,我想请个假,下午有点事儿……”
“下午?二厅的指导员下午3点要给你们搞突击训练。这才开始两天,你就请假不参加,不太好吧?”
方剑春心里凉了半截,但还是努力争取:“参谋长,我3点左右一定赶回来。”
岳参谋长刚要说什么,电话响了起来,接起话筒:“喂。哪位?今晚真的不行,这阵子战事正紧,离不开……”
岳参谋长朝他扬扬手。
方剑春往后退了几步。他已经听到电话里是个嗲声嗲气的女人声音。甭问,又是梨花香!
岳参谋长家里有老婆孩子,他在舞厅里认识了一个交际花梨花香。梨花香长得妩媚妖娆,还是个大学生,平时喜欢泡舞厅,跟常去跳舞的岳参谋长勾搭上了。岳参谋长特意给她在泰山路上租了一套房子。梨花香一个人太孤独,三天两头地打电话叫岳参谋长晚上陪她出去跳舞、看电影……
方剑春深得岳参谋长喜爱的一个原因就是能替他晚上值班。
作为参谋长,每隔三四天就得值夜班,如果有战事,几乎天天晚上都不准离开。趁值夜班出去跟梨花香约会可是最佳时机,不过必须得有个替班的。
原先,岳参谋长叫处里的其他参谋替他值班。可那些家伙总是借机抽他的好烟,喝他的好酒,还偷吃他的美国罐头和饼干。搞得他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说吧,怕没人再愿意替他值夜班;不说吧,这心里总是窝火。
自从方剑春来了参谋处,主动替他值了几个夜班。那些烟酒罐头饼干一样不少,有时候还倒贴给他一些好烟和美国货,这令他很高兴。于是方剑春成了他的“替班”参谋,相应地也成了他的红人。
电话那边的梨花香好像是生气了,话没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喂,喂,你听我说嘛!宝贝,喂……喂……”岳参谋长皱起眉头,不情愿地把话筒放下。
方剑春一看这情形马上跨近几步说:“参谋长,今晚还是我替你值班吧。”
岳参谋长叹了口气说:“唉!不行啊。这阵子前线有战事,丁司令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打电话找我。就怕我前脚一离开,后脚他的电话就来了。”
“这没关系,您告诉我个联系电话,万一丁司令来电话找你,我就编个理由先挡挡,再打电话告诉您,您从外边给他回电话就成。”
“这个嘛……”岳参谋长眉开眼笑说:“这倒也可以。那,今晚你留下来值班。下班之前,我把联系电话写给你。还有,你下午有事儿就去办吧,3点半以前务必赶回来。不要迟到得太久。”
“是!3点左右一定赶回来上课。”
劈柴院在江宁路上。该路共有三个出口,整条路呈“人”字型。劈柴院很像老北京的东安市场,以小吃店和小戏院众多而闻名,是周围居住的小资本家、职员及公干人士常常光顾的好去处。数家演出曲艺的茶社人气旺盛,说相声的马三立也在这里撂过摊,还有说山东琴书的李金山、山东快书的杨立德,西河大鼓的刘泰清、说评书的葛兆鸿等等。小吃店更是密密麻麻。张家“坛子肉”、独家“豆腐脑”等知名小吃令岛城人津津乐道。
午后一点半,方剑春穿着便装,应约来到了劈柴院在中山路的路口。
他摘下墨镜,仔细辨认了一下站在路口的老李叔。老李一转身也望见了他,便做了个跟着走的手势。方剑春远远地跟着他穿过劈柴院,走到了靠近北京路路口的那片酒馆区。他们一前一后进了最有名气的元惠堂酒馆。这家酒馆除了街上的两层楼房外,在后院楼上还有几个单间。老李直接将方剑春领上了后院楼上的一个单间里。里面已看好了茶。
“剑春,今天叫你来有两件事。”老李握着他的手说,“一是感谢你在小港码头给洪家渔船帮忙;二是你哥哥的朋友要跟你见面谈谈,他一会儿就到。来,先坐下歇歇。”
方剑春坐到椅子上,把墨镜放到了深栗色的八仙桌上。
老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长条盒子放到他的手中,说:“这是送你的一份礼物,是瑞士劳力士公司早期出厂的一块金表。你一定要收下。”
“不,不,老李叔您别这样,您帮了我的忙却不要任何酬谢。我帮您办点事儿那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个我不能要……”方剑春赶忙把礼物推了回去。
“剑春,李叔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这是亨利老板从瑞士带回来的。”老李望着他说,“你现在只是个上尉,将来还是要争取提升的。这个是花钱买不到的好东西,到时候肯定用得上。你听我的。”
几番推辞,老李有些不高兴了,他说:“如果你今天不收下,那以后我们断交!谁也不认识谁!”
方剑春见老李叔态度如此坚决,只好收下。随后,他拿出一封信说:“老李叔,这是我给哥哥回的一封信,您能不能托人给捎过去?”
“可以,不过,最快也要一个月左右才能捎到。”老李接过信,见信封上写着:吾兄剑秋亲启。
“老李叔,有时候我真想去那边找哥哥。我愿意留在他的身边,跟他一起去找那些害他的军统特务报仇……其实,我知道您肯定跟那边关系很好,应该有办法帮我过去……”方剑春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李把信装好,抬眼看着他说:“剑春,我理解你的心情……”
这时候,有人敲响了单间的门。
老李起身把门打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位穿着灰色士林布长衫的40多岁的中年男人,他手里拿着一把纸扇,随着老李笑吟吟地走到了八仙桌旁。
“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方剑春。”老李又指了指来人介绍道,“剑春,这是你哥哥的朋友齐叔。齐叔就是你说的那边的。”
那位齐叔伸出大手热情地握住方剑春的手摇了摇,说:“你真的跟你哥哥长得很像。以前我跟你哥哥方剑秋在一起共过事,听他提起过你,你小名叫海子。”
方剑春先是一愣,接着点点头:“对!我小名是叫海子。齐大叔,您真是那边的?您能帮我去找我哥哥吗?”
“不着急,来先坐下。我们慢慢聊。”齐叔让他坐下来,接着说,“你哥哥在给你的信里有没有提到过一位叫李昌兴的?”
方剑春回忆了一下说:“有!他信上说在天津是位叫李昌兴的地下党救了他。”
齐叔笑了:“你知道你面前的李叔叫什么名字吗?”
“这,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方剑春疑惑地问。
“你李叔就是李昌兴。”
方剑春听到这话很惊讶,他把目光移到老李的身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愣了片刻,他站起来向老李深深地鞠了一躬,真诚地说:“老李叔,谢谢你救了我哥哥!”
老李扶住他的双肩,按他坐下说:“剑春,快坐下。这件事也是碰巧了,当时我在天津,那天下班后我感觉有人跟踪我,所以就进了路边的一家茶馆,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正好观察一下跟踪的人。后来发现那个鬼鬼祟祟的人不是跟踪我,而是跟踪前面的一个人,也就是你哥哥。当你哥哥走到大街旁一个僻静的小胡同口时,我瞧见那个跟踪的家伙掏出了枪。我来不及阻拦,就抓起桌上的茶杯使劲儿从窗子扔了过去。”老李提起茶壶,给桌子上的粗瓷杯里倒满茶水,接着说:“你哥哥听到响声一转身,后面那家伙以为被发现了,仓促间连发两枪。大街上的人听到枪响慌乱逃跑,那家伙也跑了。我跑出茶馆过去一瞧,你哥哥抱着左臂正趴在地上。虽然我不知道那家伙为什么要害你哥哥,但我怕警察来了会惹出更多的麻烦,就抢先一步把他送到一家小医院取出了子弹,大夫说他的左臂骨被打碎了。你哥哥醒来之后,说是因为得罪了一些接收大员和军统特务才被追杀。为避免那帮家伙再害你哥哥,我就把他转送到了郊区一个同志家里养伤。几天后,我来了岛城,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听说,他的左臂截肢了,在天津地下组织的帮助下去了西北解放区……”
方剑春听着听着,眼里又噙满泪水。
沉寂了好一会儿。齐叔转移了话题,问了方剑春所在的警司参谋处的一些情况。方剑春一一作了回答,他再次提出去西北解放区找哥哥的想法。
齐叔真诚地说:“剑春,不一定非要在你哥哥的身边才好……联系上你以后,我们给你哥哥拍过电报,他很高兴。了解到你现在的情况,他很希望你能加入地下组织帮我们工作。国民党政府腐败得已经无药可救,中国民众已陷入困苦之中。内战不得民心,他们支撑不了多久,有识之士均能看到这一点。我们非常需要你。”
方剑春陷入了沉思。
抗战期间,他抱着抗日救国的一腔热血去昆明西南联大读书,后来,身为地下党的同学欧阳勋曾拉他参加了进步组织“学生会”,并给了他两本书——《论联合政府》、《论解放区战场》,他对地下党还是有一些了解和好感的……饱受了日本鬼子八年蹂躏的中国人民本需要休养生息,过上和平民主的生活,可内战又将人民推入了困苦的深渊。曾并肩抵抗日本侵略者的中国军人,现在却要相互厮杀。
在国统区昆明期间,他也亲身感受到了国民党的腐败统治,深感失望。特别是哥哥方剑秋的不幸遭遇更令他彻底动摇了以前所抱的正统观念。他深信一个腐化堕落、丧失了民心的政权,只靠军警镇压、暗杀、酷刑去维持统治地位,结果也只能是垮台。腐败不堪的旧政权早晚要被新政权所代替,这是历史和人民的必然选择!
当然,要是为地下党提供情报,一旦被发觉可就是杀头之罪。
思索良久后,他决定答应下来,一方面是对老李叔的报答,另一方面也算是在帮哥哥复仇。
方剑春点了点头,缓缓地问:“我可以考虑给你们帮忙。我想知道,你们需要我做些什么?需要做到什么程度?需要做到什么时候?”
齐叔和老李会心地笑了。
二
齐叔是胶东区党委书记,也是军事情报的负责人。这次在谭政委的建议下,他冒险来岛城跟华北局特派员老李联系,共商恢复建立岛城地下军事情报网工作的具体事宜。
近期,国民党军队投入了大量兵力,不计代价打通了胶济铁路线,并依托胶济铁路线向胶东解放区进行试探性攻击。胶东解放军虽阻击了国民党军的先头部队,但国民党军不断从外地增调军队,准备展开大规模反攻胶东的战争。
设法取得和掌握有效的军事情报,摸清敌人的军事动向和具体部署已经迫在眉睫。齐叔来岛城之前,谭政委反复强调要派人打入敌人军事核心部门,并特意叮嘱一定要设法建立起方剑春这条情报线,以期发挥关键性作用。看到方剑春很合作的态度,齐叔感到很欣慰。
“小方,我们需要你利用自身的有利条件,为我们提供一些情报。情报可直接交给你李叔,他是你的政治联络员,你们单线联系。记住,你的任务只有一个,获取机密军事情报。在警备司令部里,你仍然是他们的上尉参谋,以前怎样还是怎样,不要改变自己的言行立场和习惯,以免引起怀疑。”齐叔把手里的纸扇合上,轻声叮嘱着。
方剑春听着,不断地点头:“你们需要哪些情报?”
坐在旁边的老李回答说:“你所能接触到的军事情报资料。特别是针对我胶东解放区的军事部署、行动计划等方面的。举个例子,最近蒋介石向胶济线附近又调集了不少的军队,这些新派军队的人数,装备情况,都是我们急需的。”
“我明白了。”方剑春说。
齐叔又指指老李说:“你李叔是老地工,经验很丰富。你没有受过特工训练,所以要多跟他学些本领。”
果不其然!方剑春终于证实了自己对老李叔真实身份的猜测。
提到特工训练,方剑春忽然想起下午3点特工突训的事,于是说:“国防部二厅派了特工指导员给我们参谋处搞谍报突训,3点我还要赶回去上课。本来很头痛上这种课,可现在看来倒是很有必要受受训……”
“我们跟他们所处的态势不一样,在这方面自然也就不相同。我们有自己的一套工作方法,我会尽快教给你的。当然,了解一些军统的那套东西,也更有利于对付他们……据我所知,你们星期天自由活动,我可以利用这个时间给你讲一讲。”老李在旁边说,“我们每次见面后,都会约定好下次联络的时间和地点。你不要再去店里直接找我。若有紧急情况,你可以给店里打电话找我,但一定要到外面打公用电话。这都是为了安全。切记,凡事顺势而为!”
方剑春点点头。
“获取情报要以不暴露自己为前提,太危险时不要勉强去行动。我们需要你长期潜伏于警备司令部内,关键时刻发挥最重要的作用。”齐叔说完,跟老李交换了个眼神儿。
老李站起身来说:“剑春,快3点了,别耽误了你回司令部。我们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和暗号都在这个纸条上。看完,立刻烧掉,要养成这个习惯。”
“嗯。”方剑春接过纸条看一眼。
老李送走了方剑春回来,看到老齐正摇着纸扇在思考着什么。
见老李回来了,老齐说:“老李,刚才方剑春所说的国防部二厅派人对警备司令部的军官进行突训,加上其他渠道提供的‘前线国军提前发饷’等情报,基本可以确定,敌人大规模进攻胶东解放区的行动很快就要展开。”
老李慢慢坐下身:“是啊,意图已经很明显了。胶东解放区是华野的总后方,北面又临大海。如果敌人凭借兵力装备上的绝对优势大规模进犯,许、谭两位领导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老齐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提起一件严重的事情:“老李,有个坏消息,出了个叫崔西辉的叛徒,造成济南、潍坊的十几名地下党员被捕。此人曾在解放区的警卫部队干过,你回去开过几次会,他可能见过你。最近,东海区派到岛城的两名同志刚下火车就失踪了,估计是被捕了。我们怀疑敌人已经把崔西辉转到了岛城。谭政委的意思是,把方剑春这条情报线建起来后,将组织关系转到我们胶东区党委,你立即撤出岛城,回华北局。”
“就怕出这种败类!”老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老齐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空中的乌云,飘移聚集。天阴了下来,天际传来隐隐的雷声。
“老李,方剑春有代号吗?”
“有,代号‘尖兵’。不过,我还没有告诉他,想再考验考验他。”老李起身走到老齐的身旁说,“老齐,方剑春这条线只有你、我和谭政委知道。假如我出了意外,对于方剑春的所有安排,你一定要请示谭政委后再作最终决定。”
齐叔转过身来,庄重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风,从窗外扑进屋里,挟着丝丝的凉意,一场雷阵雨即将来临。
三
在国防部二厅特工指导员的突击训练课上,方剑春学习得很认真,特别是关于谍报方面的一些情报刺探、情报分析、情报传递等技术。
此间的几个星期天,他没有回表姑家,也没有躺在宿舍里睡懒觉,而是按照老李的字条上所写明的地点和暗号去了黄岛路。
在那里的小二楼上,老李叔给他讲了革命道理、组织纪律、情报的搜集手段、誊抄密写技巧、情报的存取传递、各种紧急情况的处理和避险手段等等。方剑春只对技术性的东西感兴趣,掌握得也快。可一听那些革命道理、组织纪律,头就大了。晚上回到宿舍,他躺在床上心中暗暗地举一反三,并将双方的不同点进行对比分析,以便于更好的掌握。
经过比较,方剑春感觉老李叔更加讲求情报的价值性,强调准确获取敌军的编制和部署、兵要地志、军事目标和战场装备……而且,他教的那些搜集技巧缜密精细,具有更强的隐蔽性。既注重顺势而为,又强调对机会的果敢把握。
方剑春的悟性很高,只要是感兴趣的东西,一学就会。难能可贵的是,他还能够自我发挥。现在,对每天过手送传的情报文件他也开始留意了。以前,他总是希望这些文件越少越好,现在却盼望着越多越好!
方剑春对岳参谋长的替夜班要求,总是有求必应。昨夜,岳参谋长刚走了不到一个小时,丁司令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找岳参谋长催问情报。方剑春急忙说岳参谋长拉肚子,正在厕所里,等会儿出来让他回电话。丁司令嘟哝了一句,挂了电话。方剑春赶忙给位于冠县路上的却尔斯登舞厅的经理室打了一个电话。这是个岛城很有名气的舞厅,虽然比不了上海滩的百乐门大舞厅,也没有俄国爵士乐队,但它也有演奏美国摇摆乐的菲律宾乐队。
时间不长,岳参谋长就气喘吁吁地跑到经理室接起了电话,方剑春把情况跟他讲了一遍。岳参谋长赶紧给丁司令回了电话。
万事大吉。
今天一早,方剑春一走进参谋长室,岳参谋长就拍着方剑春的肩膀神秘地说:“机灵人办机灵事儿,你绝对是个机灵人。我告诉你,三科的科长正在接受党政处的调查,一旦有机会,我会栽培你的……”
警备司令部党政处是针对内部军官的调查部门,直接跟保密局、警察局、中统调查室相联络,凡是被党政处陈处长找去谈话的军官,大多没有好结果。
岳参谋长的意思,方剑春当然明白,他激动地说:“谢谢参谋长栽培!”
其实,他是在为另一件事而激动,岳参谋长办公桌上的那几份军事文件不正是老李叔他们急需的情报嘛?!
刚才,方剑春走近参谋长的办公桌时,瞥见桌子右上角处摆放着两份文件,上面的文件封面上分别写着:整编第9师武器装备实力表、整编第25师军佐花名册。
回到二科办公室,方剑春坐到办公桌前,拿出钢笔和文件的收发记录,一面慢慢地填写,一面暗自思考。从岳参谋长办公桌上的文件封面上看,这是国民党军从外地新调来的几个整编师的军事资料,具有较高的情报价值,对胶东解放军掌握国民党军的兵力情状和各师战斗力,以制定相应战术等方面会有极大用处。
按常规,此类军事文件在参谋长这里放不到3天就会转走,得赶快想法把这些重要的军事情报搞到手。可是,这么多的情报文件要想誊抄密写下来,并非短时间可以完成。至少要能将文件拿离参谋长办公室一个多小时,而且还不可以引起任何怀疑。想做到这一点,白天肯定不行。明晚是岳参谋长值班,可万一他晚上不去梨花那里,不需要自己替班,那第二天早上这些军事情报很可能就转走了,机会将失之交臂。假如自己主动去向他提出明晚要替他值班,在没有充分理由情况下,势必会引起他的疑心,也不妥。怎么办呢?
正思考间,对桌的“小电戏”何参谋看看屋里其他的参谋都出去了,忽然伸长脖子、探过脑袋,煞有介事地说:“方参谋,听说了没有,三科的熊科长出事儿啦!”
方剑春假装不知:“真的?怎么搞的?”
参谋处二科里除了科长外,加上方剑春也就四个参谋。在刚进二科的时候,方剑春首先观察和摸透了科长和其余三个参谋的脾气,也了解了他们之间貌合神离、钩心斗角的人际关系。他周旋于这四个人之间,跟他们的关系都很融洽。
这个何参谋是个善于打探传播小道消息的人。如果他得到了什么小道消息,就一定要传给别人,否则就会憋出病来!故此绰号:小电戏(岛城对收音机的俗称)。
方剑春正好是个很善于聆听别人说话的人,也就成了他最忠实的听众。他有什么事儿都愿意跟方剑春说说。
何参谋歪头瞅了眼门口,低声说:“熊科长和家人在小鲍岛开了家小商行,低价进了一批帆布棉纱。那天来了个大主顾高价给包圆了,老熊结结实实地捞了一笔。结果,保密局的崂山组发回情报,说那买主不是一般人,愣是在黄海表会议上当众摆出来了。弄得岳参谋长不得不回来向丁司令报告。你猜买主是谁?”
说到这里,他卖了个关子,顿了会儿。见方剑春没有追问,只好又主动说:“是这个!”何参谋右手伸出个“八”字。
“噢——”方剑春恍然大悟的样子。
“完喽!老熊这次可真完了。党政处陈处长调查的此事,我看至少也得是个撤职查办。”何参谋用力地撇撇嘴。
方剑春略带惋惜地叹了口气:“唉!你说这保密局也是的,这点小事儿何苦给捅出来?那熊科长肯定不知道对方是那个呀。”
“保密局这帮人就是找事儿,这些买卖他们干可以,别人干就不行?”何参谋很不服气地说。
“就是。”方剑春连连点头。
说话间,二科科长走进了参谋室。
方剑春朝何参谋挤挤眼。他赶紧缩回弹簧般的长脖子,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张《岛城快报》。为了掩饰一下刚才的谈话,他指着报纸说:“方参谋,安徽路上的青光电影院又来新电影了,石挥、李丽华主演的《假凤虚凰》。独家放映呢!”
这句话触动了方剑春。他从何参谋手里接过报纸,搜阅着这部电影的放映时间场次。
当看到晚7点半有个夜场时,他脑子里蹦出了一个主意。
四
今天早上,方剑春是第一个到达参谋室的。昨夜,他费了一番脑筋想出了一个完整的计划。
走到办公电话旁边,他拨通了岛城警察局特务队的电话。
孙大牙对他突然打来电话感到挺稀奇。上次,在小码头放走渔船后,曾留了个电话号码给方剑春。可他一直认为像方参谋这种留过洋的书生官是不太可能主动跟自己这种地头蛇交往的。
“孙队长,青光电影院来了部新电影《假凤虚凰》,独家放映。估计,现在票房那边排长队了,关键是买不上好位置……”
“兄弟,我听出来了,你是想弄两张票是不是?”
“孙队长猜得不错。只要两张夜场票就够了。票钱我付,关键是能给搞到好位置的票,最好是包房。”
“嗨,就这点事儿,好办!我待会儿给青光电影院的经理打个电话。中午,你直接去经理室,就说警察局孙队长让你来拿票。拿了票就走人,什么钱不钱的。老子看电影从来不花钱,老子的弟兄看电影也用不着花钱。”
……
快到中午的时候,方剑春顾不上吃午饭,按照自己的预定计划,先跑到岳参谋长办公室,向他借了小吉普车。开车从馆陶路拐出来直奔青光电影院。
这家影院位于安徽路南首,由于地脚儿稍偏,平时上座率不算高,是青年们谈恋爱的好地方。可一旦来了流行的新影片,也会爆满,若加上独家放映,那真是一票难求。
到了青光电影院经理室,那个胖乎乎的影院经理正在等候着。方剑春顺利地拿到了两张晚7点半开场的包房票。随后,他又马不停蹄地驱车赶到了胶州路上的国货公司,买了美国进口的高档化妆品、香烟、几大盒巧克力和咖啡,还有一套高档洋服。他让售货员分装成两个大礼品袋。
回到吉普车上,他把大礼品袋放在了车后座上。
这时,他才感觉到肚子饿了,便在胶州路路口掉转车头,右脚猛地一踩油门,向馆陶路的方向奔驰。
在国货公司购物花费了不少时间,方剑春回到警备司令部大门前,已经下午一点半了。他下了车就急匆匆地跑上了3楼。
走进参谋长室,岳参谋长正在批阅文件。方剑春把车钥匙放到了他的办公桌上。
“回来了?”岳参谋长眼睛盯着文件,问了一句。
“刚回来,先把车钥匙送过来,怕耽搁你用车。”方剑春又试探着问:“你今晚有空儿吗?”
岳参谋长依旧看着文件,头也不抬地回答:“今晚我要在这里值班。这一大堆文件明早儿要转给作战处。下午我还得出去一趟,只能晚上值班的时候看了。什么意思?想请我下馆子?”
方剑春把电影票掏出来,捏在手中,遗憾地说:“那就算了。只是可惜了这两张票。石挥、李丽华主演的《假凤虚凰》,喜剧片。对了,我去问问老何他们晚上有没有时间。”
“等等。”岳参谋长忽地抬起头,叫住了转身往外走的方剑春:“你从哪儿搞的票?我昨天去青光电影院买这个电影的票,那里的人快排到马路上去了。什么时间的?”
“晚7点半开场。包房票。”
“还是包房票?太棒了。其实下午我出去就是为了这票。多少钱一张?”岳参谋长往后一撤右胳膊,假意掏裤兜。
方剑春迅速把两张票放在他面前:“朋友送的。你也知道我不爱看电影,还是听戏过瘾。你要是拿钱我可不给你了。”
岳参谋长停止了作态,双手拿起票迎着窗外射进来的光线,看看票上的时间。心里喜不自禁,梨花香正为没买上这场电影的票不高兴呢!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那我就收着了。不过,今晚你还得替我值值班,下午我争取把这些文件整完……”
“好的。反正我晚上也没事儿。”方剑春正盼着这句话呢。他又往岳参谋长身边凑了凑,小声说:“参谋长,准备了点儿美国进口货,放在你车后座上,今晚别忘了取。”
“你看你看,又搞这些个……以后可别再这样了。”岳参谋长摆出一副挺难为情的样子。
晚上,警备司令部大楼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在三楼的楼梯口,方剑春遇上了西装革履的岳参谋长。“方参谋,我办公室的门没锁,你吃了饭赶紧过去吧。我先走了。”说完,他转悠着手指上套着的车钥匙,就“咚咚”地下楼去了。
方剑春答应着。他先回到了空无一人的二科办公室,站在窗边悄悄盯着岳参谋长上车,直至吉普车一溜烟儿地从警司楼外开走。
抬起手腕,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了6点半。他从桌子里取出一摞便笺,又把自己的钢笔注满了墨水。电影7点半开场,在这之后的一个多小时内,应属于最安全的时间段。
中午饭没顾得上吃,肚子早已叽里咕噜乱叫了。他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盒美国饼干,又冲了一杯咖啡,慢慢吃了起来。
晚上8点,方剑春来到参谋长室,把屋门从里面插好,拉开电灯。他先到窗前往外扫视一番,外面静悄悄的,只有门口的警卫室里晃动着卫兵的身影。
他兴冲冲地走到岳参谋长的办公桌前,往桌上一看,大吃一惊!那两摞军事文件不见了!方剑春赶紧拉开办公桌左边的抽屉,里面都是罐头、饼干、香烟之类的。桌子中间的抽屉是锁着的,右边的抽屉里放着些信件、信纸、笔记本什么的。
中午还看见在桌子上呢,哪去了?他想了想,起身来到靠墙角的文件橱前,透过带着磨花的厨门玻璃,往里瞧,终于辨认出那些军事文件就在文件橱的上层放着。他发现镶着玻璃的厨门是锁着的。
这下方剑春可傻眼了!他沮丧地坐到办公椅子上,头无力地靠在椅子背上,抬手用手指头轮换着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脑袋。笨!白忙活儿了!
自己的这个计划泡汤了。那些军事文件明天早上就转走了……难道就这么跟机会失之交臂?方剑春闭上眼睛,苦苦思索着对策。
猛然想起,有一天,他给岳参谋长送文件时,看到他从办公桌右抽屉里拿出一把小钥匙,走到文件橱前开锁。
对了!方剑春轻轻拉开右抽屉,试探着掀起最下面那叠信纸的一角。哈,底下果然有把小钥匙!取出钥匙,他走到文件橱前插进锁里,往右一扭。随着铜制锁芯的转动,方剑春的心里一阵狂喜。
橱门打开了,他伸手刚要拿,突然记起老李叔讲过“在窃取密件时,一定要先细细观察上面,有没有防窃取的小物件,比如红兰丝、碎纸屑、硬币等等”。
他弯腿低身,借着屋里的灯光仔细观察着那摞军事文件的封皮,上面确实有细微的闪亮,原来那是一根一寸多长的细铜丝,上端还打了个弯儿。由于屋里的灯呈黄光,加上文件封皮也是浅褐色的,因此,这根细细的黄铜丝放在上面很难被发现。
他记准了细铜丝在文件上所摆放的位置。然后,伸出双臂端住那摞资料,缓缓地移了出来,放到了办公桌上。
几份文件的封面上分别写着:整编第25师武器装备实力表、整编第45师武器装备实力表、整编第64师武器装备实力表、整编第9师军佐花名册、整编第25师军佐花名册……
他立即拿出准备好的便笺,掏出钢笔,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些军事资料,一份份飞快抄写起来。这5个师的《军佐花名册》容易抄录,主要是师部和下属各团的军官、士兵总人数,再抄下师部和各团主要军官的名字就可以了。而各师的武器装备情况就比较烦琐。根据老李叔教的誊抄密写技巧,他筛选重点,在便笺上记得密密麻麻……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远处早已是灯火阑珊。潮湿的海风钻过窗缝吹进屋里,带来楼下草坪中那小虫的夜鸣。
此刻的方剑春几乎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笔尖在纸上如同织布机上的银梭飞速滑行。握笔的手酸了,他放下钢笔,双手扣在一起活动几下手腕,再接着写……
他把誊抄完的军事文件按原来的顺序一份份摞好,放回文件橱里。还剩下最后一份文件,那份封皮上挂着铜丝的《整编第9师武器装备实力表》。
时间还不到9点,即使电影散场了,岳参谋长也不大可能意外返回来。给他买了那么多梨花香喜爱的礼物放在车上,看完电影,他肯定会把梨花香连同这些礼品一起送回泰山路,然后在那里过夜。
休息了几分钟,他伸手捏下资料封面上那根细铜丝,刚要打开文件。突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大作……
他的心紧张得连蹦了几下,脑子急速转动着,会是谁来的电话?
等电话铃响到了第四遍,他拿起话筒,假装被惊醒的样子,睡意蒙眬地问:“喂,找哪位?”
“睡了?”岳参谋长的声音传来。
“噢,是参谋长呀。我刚才迷糊了一会儿。”方剑春猜测着他打电话的意图。
话筒里隐隐约约有电唱机的婉约歌声,是走红的歌星周璇唱的《天涯歌女》。看来,岳参谋长已看完电影,回到了梨花香的住处。
“方参谋,你怎么买了那么多东西?我打开那两个礼品袋一瞧……我跟你说,下不为例啊。”岳参谋长干咳了声,“三科熊科长的撤职令过两天就下来了。我已向丁司令推荐你了,到时候,由你代理三科科长一职。”
其实,方剑春送岳参谋长一份厚礼,目的就是针对他所言的“栽培”,想不到熊科长被拿下的速度这么快。
他用充满感激的语气说:“感谢参谋长的栽培!剑春自当肝脑涂地,决不会让您失望!”
“嗯。你现在只是个上尉,先代理着科长一职。等找机会给你提了少校,再正式任命三科科长。这件事你不要对任何人讲。”
“参谋长放心。我守口如瓶,一切听从您的安排。”方剑春回答道。
岳参谋长笑了笑:“今晚秦市长在新新公寓宴请美国第七舰队司令和美国领事馆的人,丁司令也去赴宴了。估计不会打电话来。好了,你也早些睡吧。”言罢,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后,方剑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接着,打开文件,拿起钢笔继续快速地誊抄着……
抄完后,他把文件送回橱里,又将黄铜丝放回文件封面上。根据先前所记住的准确位置,用小手指轻轻拨弄了几下,调整到位。最后,锁好橱门,将那把钥匙放回办公桌抽屉里的原处。
他把誊抄着军事机密的几张便笺折叠好,装进了贴身的衬衣口袋里。这个重要的情报贴身携带是最安全的。
他和衣躺在参谋长室的沙发上,寻思着怎样将情报送出去。
老李叔规定每周和他联络一次,上次确定的是这个星期天上午在信号山见面。而这个重要情报送出得越快越好。所以,他决定明早儿给李叔所在的亨利眼镜钟表店打电话,用暗语通知他。
激动、紧张过后,方剑春感到特别疲劳。合上眼不久,便昏昏睡去……
梦中,他梦到了哥哥方剑秋,就在小时候常去玩耍的那条河畔……一伙军统特务开着枪追赶着自己和哥哥,子弹从头顶嗖嗖飞过。他眼睁睁看见哥哥被击中,摔倒在芦苇丛中……一转眼,他又发现岳参谋长指着他大吼,让他把窃走的军事机密全部交出来……
惊醒之后,已是夜半三更。方剑春出了一身冷汗。
五
岛城国民党警备司令部在馆陶路22号。这也是一座德式建筑,楼高4层,中央有大厅,楼体呈四角形分布。曾被日军占据作为“取引所”(交易所)。这条路上还有好几座欧洲风格的老建筑。
上午,方剑春抽空走出警备司令部大楼,到离此不远的丹麦宝隆洋行旁边的公话旁,给亨利钟表眼镜店打了电话。
不一会儿,老李叔在那边接起了话筒。
“李师傅,我想取眼镜。”方剑春按约定的暗语说。
“你的眼镜片还没有好。很急吗?”
“很急。最近眼睛总是看不清东西。”
“想提前几天取也行。镜片镜架还是原先定好的那些材料,价钱可要多付一成。”
……
老李叔的暗语表示:下午1点,原定地点见面……
午饭后,老李提前半个小时就出现在了信号山上。
他没有到迎宾馆后面的那段山坡上,而是沿着林荫下那曲折回转的石阶小径走到了山高处。这里正好可以望见山西面的入山口。方剑春肯定要从这里上山。
此山原叫大石头山,山势峻峭,怪石嶙峋。岛城建港后,为给轮船及帆船入港时传递信号,在山上设立了“信旗台”,故而称做“信号山”。山上,花草树木郁郁葱葱。
1点钟,方剑春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龙山路的进山口。老李坐在一块山石上,手里拿着一本打开的书。在方剑春上山走到迎宾馆后面的南山坡这一过程中,他始终都在观察这毛小伙子的身后有没有被人跟踪的迹象。
方剑春到达接头地点,走进了南坡上的小凉亭里,向四周望了望,坐在了亭里石凳上,抬手看着手表。
不经意间,老李也走进了这个凉亭,他把书放在了挨着方剑春的空石凳上,然后,假装看书看得疲乏了,走到亭边望着山下,伸伸胳膊展展腰。
方剑春顺手把书拿过来,翻开,将叠得整整齐齐的、写有情报的便笺插进了书里,又放了回去……老李转身走过来,拿起书坐到对面的石凳上,翻开书看着。
“老李叔,这是国军新增派5个师的详细资料。”
“非常好。组织会给你记功。你把过程简单地讲讲。”
方剑春掏出白金烟盒,边取烟边说:“我可不要什么功劳。如果非要给的话,就请记在我哥哥的身上吧。”点燃香烟后,他简要地把窃取情报的过程说了说。
这个亭子在山南坡,中午被阳光晒得有些热。在山上游逛的人们,这个时间大多都去了山北坡和西坡的亭台里歇脚。两个人侧身背坐着,远远望上去根本看不出是在谈话。
“你做得很巧妙。”称赞过后,老李叔意识到一个问题,“剑春,你把两张电影票给了岳参谋长,难道他不会想你怎会不跟自己的女朋友一起去看这场电影呢?”
“都知道我还没女朋友呢。”方剑春笑着说。
“嗯。这样的话,你出让电影票就没有什么可疑的了。”老李满意地点点头,又问,“你真的没谈女朋友?为什么?”
“我刚24岁,还想多做些事情,不想谈得太早。”方剑春搞不懂他为什么对这个事情很在意。
老李确认这个问题,当然是另有心思。
方剑春等待着老李叔安排下一步的事宜,目光落在前面的那座曾是岛城德国提督府的迎宾馆上。迎宾馆是社会上层的达官贵人才能得以迈进的地方。他曾进去过一次。这是一座德国威廉时代的西洋古堡式建筑,里面像欧洲宫廷一般典雅华贵,富丽堂皇。还收藏着许多东西方国家的稀世珍品。
老李瞥见方剑春在欣赏着前面的迎宾馆,便说:“剑春,你知道做地下工作最可怕的是什么?”
“不知道。”
“那,我讲个发生在迎宾馆里的事。1940年1月,汪精卫来到岛城,就住在迎宾馆里。当晚,周佛海呈给汪精卫一封刚收到的密告信。信中透露,蒋介石已命令军统特务潜入了岛城,准备暗杀汪精卫和周佛海。汪精卫一方面命手下的李士群立刻赶来岛城,并在迎宾馆周围加强了森严的戒备。同时,买通了军统华北区副区长王天木,又出动日本宪兵队。结果,这支军统派遣队全被抓了……你明白了吗?”
方剑春想了会儿,回答:“我明白。最可怕的是被自己人出卖。”
“对。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国民党军统、中统始终不断地向解放区派遣特务,刺探策反或潜伏,也就是说‘敌中有我,我中有敌’。你的身份在组织里是绝密的,我们是单线联系。除了我和你齐叔之外,你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身份。”老李顿了顿,手里依旧翻着书在看,又说,“你的代号是‘尖兵’……下次联络时间、地点跟上次确定的相同……你先走吧。”
方剑春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小凉亭,向龙山路进山口走下去……过了几分钟,见方剑春的身影在山下的龙山路上消失后,老李也起身,手里紧握着那本书,沿着蜿蜒的石阶小道向山下走去。他要抓紧时间,把“尖兵”提供的第一份重要军事情报转送到解放区华野谭政委的手中。
在返回警司的途中,方剑春在想,为什么老李叔这么关心自己有没有找对象的事情?表姑已是山大医院的主任,那些个同院的大姨们去表姑家做客时,也经常会这么问他。得知他没有对象时,都热情的要给他介绍一个,大部分都是医院的小护士,方剑春总是回绝。他从小就特别害怕打针,所以见着护士就发晕。
现在老李叔也这么问,莫非他也要给自己找个对象?
方剑春想到此处不由得笑了,也许是自己开始傻小子想媳妇啦!
六
下了信号山,老李叫了黄包车直奔海泊路。
岛城海泊路是鞋业一条街,鞋铺一家挨着一家,足有几十家。其中大多是北方牟平县籍人士所形成的“牟平帮”鞋店,也有上海人、宁波人开的南方鞋店。
胶东区党委书记老齐今晚就要回解放区了。他这次来是以贩卖鞋料的身份作为掩护的,就住在富美靴鞋店里。这里的掌柜是胶东区党委发展的一名地下党员。
老李下了黄包车,来到富美靴鞋店门前,习惯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然后,他跟随着几个穿着绸缎旗袍的富太太们踏进了店门。
店里的一楼是售货的柜面。该店主要经营布鞋,以善做女士缎面绣花鞋而闻名。其制鞋原料都是从上海著名的绣花庄采购的苏州花缎子,因此,这里常常聚满前来选样订做的富太太、大小姐们。
店堂里,五六个伙计正忙着接待顾客。一个小伙计望见了老李,上前来打招呼:“这位老板,是订做,还是买鞋?”
“我要给闺女订做出嫁时穿的绣花鞋。我这里有她的脚码。”老李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段七彩线。
一个年纪较大的伙计赶紧走了过来:“栓子,你替我去照应那几位太太。我来招呼这位老板。老板,结婚可是件大事,这穿的、戴的、用的,可不能马马虎虎。这样好不好,我带你到楼上,你直接去跟制鞋的师傅谈谈吧。”
老李跟随他出了一楼的侧门,顺着门边灰砖砌成的小楼梯上了二楼。
二楼除了最东端的那个房间是经理办公室外,往西都是制鞋的作坊。木槌敲击鞋帮子的“嘣嘣”声时起时落。
上了楼,那个伙计挤挤眼,指了指东侧的经理室,就回身下楼去了。老李敲开了房门。
“老李,有紧急情况吧?先坐下喝杯茶,歇歇再说。”老齐把他拉到客厅的一个老式沙发上坐下。
“方剑春那边搞到了敌人新增5个师的装备和人员情况,你今晚回解放区正好捎回去。”说着,老李拿出那份情报递给了他。
“太好了!华野首长正急需这方面的情报呢。”老齐喜形于色,接过来看了看,又说,“老李,我看方剑春这条线还是比较可靠的。根据谭政委的意见,你还是抓紧时间以他为中心,组建起特殊情报3组吧。”
老李笑了笑说:“我今天已经把代号和遇上意外情况的联络方法都告诉了他。为了保密起见,我们以后直接叫他的代号。”
老齐把情报装好说:“好。我回去以后,不出半个月,就会派人来岛城建立新的地下联络站,把特情2组和刚恢复联系的特情1组的关系接上手。这期间,我再调给你一个机灵的交通员小鹞子,你们和‘尖兵’组成特殊情报3组。等新的联络人过来接上特情3组后,你就撤回解放区……”
老李从怀里掏出两封信:“老齐,这封信是给谭政委的,我觉得敌警司里只有‘尖兵’一个人只怕孤掌难鸣,也容易暴露。岛城三面环海,敌人统治严密,一旦有情况我们的人很难撤出来。所以只有建立控制敌情动态的内线网,早发觉早通知,才能保证特情人员的安全。‘尖兵’需要有同志掩护才能有不断的突破……我的建议都写在信上了。”
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代替我接手特情3组的人选我已经想好了,让谭政委看完信再作决定吧。另外一封信是给我的侄女英子的。”
“你说得对。目前,我们已派人在南京国防部找到并疏通了关系,以照顾老乡的名义批了条子。不久,打入敌前线部队的两名同志就会被调到警备区司令部里去。届时,可以配合‘尖兵’的工作。”老齐接过信说。
“如果再打进去两名同志,就可以在敌警备司令部内形成一个完善严密的情报网,‘尖兵’的安全也更有保障了。”老李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
老齐略带忧郁地问:“老李,东海区派来的朱颜明等同志,现在还没有消息吗?”
“我已经把他们的化名和容貌特征告诉了特情2 组的人,他们正在警察局和宪兵队打探,一有消息会马上通知的。从目前情况看,很可能是被岛城保密局办事处给抓走了,具体关在哪里尚不清楚……”老李回答。
老齐端起一杯茶递给老李说:“老李,那两名同志来岛城是要与码头党支部韩书记接头的。我今晚要走,来不及跟老韩见面了。这样吧,你代我通知老韩取消原定的接头地点、暗号和任务,等事情查清楚了以后再说。办完这件事后,你就切断与各个地下支部的联系,只负责军事情报这边,等候接替你的人过来,然后撤离。”
老李点了点头。
“另外,让特情2组的人设法从岛城各大监狱打探一下被捕同志的情况……”说到这里,老齐低沉的声音有些嘶哑。
临海的常州路25号欧人监狱。
老齐所说的东海区派来的朱颜明同志被保密局秘密关押到了这里。
这是一片以古堡式建筑为主体的欧式监狱,俗称欧人监狱,原是1900年德占时期建造的德国监狱。监狱由“仁”、“义”、“礼”、“智”、“信”五座监房组成。其中的“仁”字号监房是古堡式的主体楼,带有圆形尖顶的塔楼。塔楼里面是螺旋的楼梯,直通地下监牢。
阴森恐怖的地下监牢里,三道黑黝黝的铁栅栏门被一道道打开,“哐啷啷哐啷啷”的连续声响,震得人心里禁不住打颤。
两个便衣特务拖着一个身穿解放军军装的人,穿过一道道铁栅栏门来到一间牢房前。看守打开了牢房铁门,两个特务把那个人猛地往里一扔,拍了拍手,冷笑着走了。牢房门又被关紧,扣上了大锁。
这间牢房里,已经有了一个犯人。他有些惊奇地望着地上躺着的头上缠着带血绷带的人。那人身上的军装已经被皮鞭抽得裂了几道口子,嘴角挂着殷红的血痕,躺在地上不停地呻吟着。
可以看得出这是个被俘的伤兵。他站起来,拖着虚弱的身体走过去,把地上的伤兵架起来,移到了靠墙的那块木板上。
这个人正是朱颜明。他和另外一名同志来岛城,万没料到,刚下火车就被一帮便衣特务给包围了,被带到了太平路一个大院的小楼里。
在受审过程中知晓,那是岛城军统保密局的驻地。
他们除了报了两个假名字和咬定来岛城是准备买颐中公司的香烟贩运到外地,其余什么都不说。敌人在地下室里严刑拷打,最终也没有撬开他们的嘴。同来的那位同志遭敌人酷刑期间,用头猛撞了保密局行动组组长黄魏,被凶恶的黄魏当场枪杀。而朱颜明则被关到了欧人监狱。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敌人怀疑上的,刚下火车就被抓了。这次来岛城,按原定计划是要在联络上韩书记以后,由韩书记通过关系安排他们进岛城发电厂工作,以便恢复电厂的地下支部。他真想像战友那样跟特务拼命,可自己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秘密任务在身。
敌人到现在也没彻底搞清朱颜明的真实身份,如果能被外面的同志营救出去,还有机会为牺牲的战友报仇。可惜,韩书记他们可能还不知道自己被捕了,他心里想。
那个伤兵忽然呻吟了几声,微微睁开眼:“谢谢你,同志。”
“同志?”朱颜明假装奇怪地问。
“我看得出,你老哥是地下党,不然,这些狗特务也不会把我们关在一起。”那伤兵很老练地说:“我是南海独立团侦察连的,前几天在对敌侦查的时候被发现,3个战友都牺牲了,我被手榴弹炸晕了,成了俘虏。军统保密局的特务对我进行劝降,被我大骂了一顿,他们就给我用刑……同志,你是怎么被他们抓进来的?”
朱颜明出于谨慎,便说:“我是贩烟草的。稀里糊涂被他们抓进来的。”
“你不信任我。唉!那算了,保持革命警惕性,这个我懂。”那个伤兵有些遗憾地叹道。
看到他的手臂上真真切切地布满鞭痕,朱颜明又隐隐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可是,现在自己的真实身份是秘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保守秘密,这是组织纪律。
他从墙角拿起一只破碗,将里面仅剩的几口清水喂给了这个被俘的伤兵。
那伤兵喝了一口水,皱了皱眉头。
接下来两天,那个自称叫高庆的伤兵变得很爱说话。
他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自己如何英勇不屈地大骂军统特务;如何在胶东军区跟随部队与国民党军队战斗;如何和民兵们一起扒铁轨……其中也提到了一些军区指挥员的名字。
这几位军区指挥员,朱颜明是知道的。虽然这家伙说得没错,可朱颜明仍然假装浑然不知,只是听他说,不插嘴,对他的提问也不回答。
这天上午,朱颜明刚刚吃了一块发了霉的饼,门就被打开了,几个便衣特务闯进昏暗的牢房把他们两个一起带走了。
他们被塞进了绿色大盒子囚车,拉到了太平路25号保密局驻地。
随着哗啦哗啦的脚镣声,特务们把两个人连推带搡地弄到了保密局的地下室。
保密局行动队队长黄魏正背着手站在行刑室的铁门前,瞪着一双野牛眼,猪肚子脸上泛着狞笑。
特务们先把朱颜明领到地下室通道的尽头,推进了行刑室。而高庆在靠楼梯的审讯室里受审。
“说吧,你的真名叫什么?你来岛城是和谁接头?你的具体任务是什么?”黄魏站到一个长条木桌子后面,双手按在桌面上,向前探着身,阴森森地问道。
朱颜明戴着手铐脚镣,被按在一把破木椅上,身后摆满了各种刑具,地上湿漉漉的。他看了黄魏一眼,张开干裂的嘴唇说:“我的名字已经说过了。我来岛城是贩烟草的。”
“哼!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从东海匪区来的,是带着任务来的。只要你说出接头地点和跟你接头的人,我马上放了你,而且还有赏。”黄魏从衣兜里掏出几块现大洋在手里掂弄着。
朱颜明把眼睑垂下,不再吭声。
黄魏突然拍了下桌子:“怎么,上次的伤都结疤了吧?那今天就再给你留几个新鲜点儿的!来人,给他点上灯!”
几个小特务走上前来,先把朱颜明的手铐打开,然后把他拖到了后面,平摁在一个长板凳上,用绳子把他的手脚反绑在板凳下面,扯开了他的上衣。
有个特务手里端着一盘浸在酒精里的棉花团,黄魏走过去伸手拿起镊子夹起一个棉花团,旁边的小特务赶紧打着了打火机,棉花团“嘭”的一声蹿起了火苗。他把这团火放到了朱颜明的胸膛上。
酒精味过后,屋里渐渐地泛起皮肤的焦煳味。朱颜明疼得大叫了一声,额头上溢出了颗颗汗珠。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你这次来的任务是什么?”黄魏嘴角抽搐着,一字一句地问。
朱颜明咬着牙,将仇恨的目光射向了他,声音颤抖着说:“我,是贩烟草的。”
黄魏面目扭曲着笑道:“贩烟草的?你是个地下党!继续点!”
镊子把棉花团一个个地夹起来,用打火机将其一个个地点燃,火团一个个落在了朱颜明裸露的胸膛和腹部。
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在阴霾的地下室里回荡,渐渐地减弱,直至鸦雀无声。
几个小特务泥塑般围在朱颜明四周,瞪着眼盯着那几个火团和皮肤上的焦痕。
“昏……昏了。”不知哪个特务冒了一句。
黄魏也愣了一会儿,接着把铁镊子狠狠地甩到了墙上:“妈的,给我用水泼醒!拖到审讯室里去!”
一个特务跑到门旁拎起一桶水向朱颜明泼去。朱颜明又被重新戴上了手铐,被拖进了审讯室,水淋淋地蜷缩在地上。屋里的桌子后面,坐着两个拿着审讯卷宗和钢笔的特务,不停地重复着刚才黄魏的那些问话。黑黑的头发油毡一样贴在额头上,水珠顺着发梢滴落着,朱颜明紧闭着双眼一句话也不说。
这时,行刑室里传出了惨叫声,那是高庆的声音。继而,便是特务们的吼叫声。
行刑室里,特务把高庆从木架上卸下来。他抱着双臂龇牙咧嘴,哼哼着走到木椅子前坐下来。黄魏踱步围着他转了一圈,在身侧停住了,弯腰附在他耳边:“崔西辉,两天了,你一句有用的话都没套出来?”
“他,什么都不说。我又不敢问得太紧,不能让他看出来。”那个假称“高庆”的崔西辉嘟哝着,抬起两个手指放在嘴上,做出个抽烟的动作。
黄魏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扔给了他,旁边的小特务过来给他点燃。
“你到底见没见过他?我简直怀疑,你那个住在东海的表兄是不是在谎报?”黄魏继续靠近他耳边不高兴地说。
崔西辉吐了口烟,忙轻声回答:“情报没错,我表兄亲眼看着他们两个人被护送走的。虽然我以前只看过他一次,可我记得清楚。再说,在牢房里这两天,我还能感觉不出来?他绝对是个地下党。”
“好,我再给你两天的时间,再套不出有用的东西,我就真的给你用刑,直到他相信了为止。”
“别……别,千万别!这几鞭子都快给我抽散架了。”
“你他妈的真是个软骨头。连几鞭子都挨不住。怪不得刑具往你面前一扔你就叛了呢!这两天你他妈的再装得像一点儿。我还有个办法……”
“是……是。”崔西辉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黄魏示意他站起来,前后左右的在他身上打量着,看得崔西辉心里直发毛,手指间的烟也发起颤来。
“打得太轻了,不像那么回事儿呀。”黄魏自言自语。
他转身朝一个五大三粗的特务使了个眼色。那个敞着怀露着护胸毛的大块头特务龇牙一笑:“嘿嘿,崔先生,对不起了,怎么也要见见血呀。”说着,闪电般的向崔西辉的左腮帮子上狠击了一拳。
崔西辉跌落在椅子上,又连同椅子一起滚落在地上。半截香烟早飞了出去,他捂着左脸“嗷嗷”惨叫,鼻子、嘴角都流出了血。
两个特务架着崔西辉往地下室的楼梯口走去。路过审讯室的时候,他还没忘了含糊不清地喊两声:“狗特务!等老子出去就用机枪扫了你们!”
等崔西辉被架上了楼梯,黄魏背着手瞪着眼走进了审讯室,他先拿起审讯卷宗看了看。
“一个字也不说。”两个审讯的特务连忙站起来,让开座位。
黄魏扔掉审讯卷宗,掏出手绢擦了擦手,望着躺在地上的朱颜明,咳了声:“宁死不屈啊。好,那我成全你。来人,把他押回欧人监狱,顺便跟监狱的看守长说说,明天中午给他弄顿像样的饭吃。明晚就送他上路。”
“可他还没招供……”那个拿钢笔的特务说。
“他已经没有价值了。不在我这儿供,就让他找阎王爷供去吧。”黄魏说着一摆手。
旁边的特务们上前把朱颜明从地上架了起来。
深绿色的大盒子囚车就停在院门口。
朱颜明被半架半拽地从这座幽森的小二楼里拖了出来。炙热的阳光照射在院子的砖地上。
朱颜明努力地抬起头向天上的太阳望了一眼,由于长时间被押在阴暗的监牢里,双眼被刺得生疼,眼前晃过一片白花花的炽光。他无奈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是一片模糊的墨绿色。
他一定要望一眼天上的那轮骄阳,因为他知道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太阳了。
七
当那烈日升到岛城最高空的时候,方剑春刚刚在警备司令部食堂里吃过午饭。刷好了浅绿色的军用饭盒,他回到了三科办公室。现在的方剑春已由二科的参谋成为了三科的代理科长。
春困秋乏夏打盹,天一热,人就爱犯困。方剑春打着呵欠准备回二楼宿舍睡个午觉。在办公室门口,一个小参谋探身叫他:“方科长,岳参谋长让你过去一下。”
方剑春答应着,把军用饭盒放到用品架子上,出门朝参谋长室走去。
岳参谋长穿着军衬衣,正往铺着竹席的长沙发上放枕头,看样子也要躺会儿。见方剑春进来,他便踱回办公桌后面,坐到椅子上,身子往后仰着,微合着眼问:“小方,你到三科任科长几天了?”
“报告参谋长,应该4天了吧。”方剑春回答。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该烧了一把了吧?”
“我只是个代理科长,军衔连个校官都算不上。敢烧什么火呀?按部就班呗。”
“你小子的胃口可真是随风涨。怎么非要现在就弄个少校?我早就说过,以后有机会就给你提了。”岳参谋长笑着继续说,“你知道三科原来的熊科长为什么被撤职查办了吗?”
方剑春先摇摇头,然后又试探着说:“有议论说他跟那边的一个大主顾做买卖。所以……”
“欲加其罪,何患无辞!那个大主顾根本不是那边的,只是跟那边的有过小生意,现在跟那边有生意来往的何其多呀。是保密局崂山组的人想敲竹杠,那大主顾不肯买账。他们就找到党政处的陈处长,撮弄熊科长在签物资通行证的时候卡脖子……谁知,熊科长家里的商行也有同样的货,价钱高出两成,让大主顾要下了这批货,熊科长就给签发了通行证。保密局的人感觉被耍了,很生气,就在黄海表会上利用交换情报的机会给捅出来了。结果,陈处长出手查出了熊科长的那点事儿。这件事你肚子里有数就行,可不许外传啊!”岳参谋长抬起一根手指头竖在嘴上。
“是。我决不告诉第二个人。谢谢参谋长栽培我。”方剑春不知道参谋长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岳参谋长把仰着的身子坐正,双眼紧盯着他问:“你知道熊科长错在哪里吗?”
方剑春拧眉想了想:“通行证签发得太草率?”
“也不完全对。他错就错在像这样的禁运物资签证之事,居然是背着我签发的,我事先一点儿都不知道。假如当时他事先问过我,即便保密局、党政处找麻烦,也不会是这种下场的……”岳参谋长冷冷一笑。
从岳参谋长讲的那件事,方剑春已领悟出其中的意思,便斩钉截铁地回答:“请参谋长放心,只要是物资通行证和特别人物的通行证签发,我都会事先向您请示。其他一般性通行证的签发,我也会定期向您汇报。”
岳参谋长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我们是军人,不是谁想欺负就能随便欺负的,关键要看你有没有按游戏规则来做。记住,平时无论什么事儿都不要跟那边的人沾上边……更要离那个陈处长远点儿。他原先是个老军统,万一被他揪住了,不掉堆肉也得脱层皮。”
岳参谋长最后这句话,倒是真给方剑春提了个醒。
刚走出参谋长办公室,在走廊里方剑春遇到了急匆匆赶来的谍报队刘队长。
他腋下夹着一个文件夹,见到方剑春抬手打了个招呼便闪进了参谋长室。方剑春望了望走廊上没人,就贴着墙蹑手蹑脚地往后退了两步,竖起耳朵……
岳参谋长的话音在办公室里响起:“情报可靠吗?”
“绝对可靠。烟台、乳山、蓬莱各谍报组发回的情报都一样,对从这边贩运禁运物资过去的商人,共产党军队控制区对他们很照顾。”刘队长的声音略显得有些激动。
“那好,我就这么跟丁司令说。昨天他还催我呢,说我们参谋处办事缓慢,效率太低。以后刺探情报的速度快一些,省得我总挨丁司令的埋怨。”
“是,是。”
听到这里,估摸着刘队长快出来了,方剑春悄悄地快步走向三科办公室。心想,看来谍报队又有什么新动作了。
八
那一天,保密局黄魏在行刑室嚷着要枪毙朱颜明。第二天下午,欧人监狱的看守真的给朱颜明端来了几个馒头和一盘萝卜干咸菜,算是一顿像样的上路饭了。崔西辉也跟着沾了沾光。其实,他每天被提回保密局“审讯”,一是回去报告情况;二是借机饱餐一顿。而此刻,这家伙却装作上辈子没吃饱的样子,大口大口地嚼着馒头。
临近傍晚时分,监狱看守趴在铁门的小窗上,伸出警棍指着朱颜明吆喝了一嗓子:“你准备准备,保密局要来人送你回老家了。”
朱颜明面无表情。崔西辉暗自想着难过的事情,特别是想到脸上被狠揍的那一拳,终于挤出了两滴泪。
“同志……”他伸手握住朱颜明那戴着手铐的手说:“我是战俘,他们不会杀我,恐怕还要留着我交换俘虏。将来有一天我能出去,一定为你报仇!”
朱颜明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崔西辉翻翻眼皮,想不出什么招,唉声叹气地松开手,坐回了木板上。牢房里寂静无声。
过了一会儿,从别的牢房里传出号啕大哭的声音,哭声中夹杂着呼喊亲人名字的尖厉声调。这种声音几乎每天都会在这座监狱里响起。
朱颜明突然开口说话了:“麻烦你个事儿。”
“有什么需要办的?你说。”崔西辉瞪大眼睛,凑上前来。
朱颜明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这个……我在岛城有个亲戚,住在福生里第六个门,姓朱。如果哪一天你要是能出去,带我捎个话,就说大明被军统的人给害死了。”
“还有呢?比如告诉你的亲戚你想办的一些事情?”崔西辉又提示道。
“没有了。就说我已不在人世,免得亲戚们四处寻我。”
“同志,你要相信我,有什么话、要办的事儿你就放心地交代给我,我肯定能给你捎到办好。”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说完这些,朱颜明又闭上眼,不出声了,而心底却泛起几丝悔意,或许自己不该让这个人捎话。这个人不稳当,可除了他又没有第二个人可说。
见再也问不出话来,崔西辉便闭上嘴,心里暗暗打主意。这几天他一直都在巴望着能套出点有价值的东西,好去黄魏那里领赏,这个鬼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待。沉默了片刻,他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走到牢房门前用力地捶门:“开门开门!老子肚子痛,快痛死啦!”
铁门咣咣咣乱响。朱颜明睁开眼奇怪地望着他。
两个监狱看守拎着警棍跑了过来,抬起警棍朝小铁窗处晃了晃:“娘的,你叫什么叫?皮肉又痒痒了?”
崔西辉从军装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纸条,从小铁窗的粗铁条间塞了出去,嘴里嘟囔着:“快给老子开门。”
一个监狱看守扯过纸条展开看了看,又递给另外一个看。
另外一个大概是个小头目,看罢纸条,抬手搔了搔后脑勺说:“噢,保密局的章子……要不先放他出来,我带他去见看守长。”说着,从腰带上解下钥匙。
虽然声音不大,但监牢里面有回声,朱颜明听见了,感觉脑袋“嗡”的一声。他全明白了,看来自己是上当了,犯了个大错误,这是个来打探情况的奸细呀!
他强压怒火,又开口说:“同志,我还有个事儿要跟你说。”
崔西辉翻了翻眼皮,仔细地观察了下他那仍旧没有一丝表情的脸,就又走回他的身前:“你说。无论什么事,你尽管放心的对我讲。”
“你附耳过来。”朱颜明坐在自己的那块木板上,平静地说。
监狱看守正在“哗啦啦”地开着大铁锁。崔西辉犹豫了一下,便弯下腰侧着脸把耳朵凑近他。朱颜明抬起双臂,猛然用手铐链子勒住了他的脖子。
崔西辉没料到朱颜明会有这么一手,双手急忙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地往下掰。
朱颜明忍着身上的伤痛,使尽了全身的气力,死死勒住,怎么也掰不开。
眼看着监狱看守打开了牢房铁门闯了进来,情急之下,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一口咬住了崔西辉的右耳朵。
两个监狱看守见状,冲了过来。他们一个帮着掰胳膊,另一个抡起警棍朝朱颜明的身上用力地敲击……直到那警棍无情地抡中了朱颜明的后脑勺,他才松开了口,晃了晃,软软地歪倒在地上。
“嗷——疼死了——”牢房里满是崔西辉的鬼哭狼嚎声。
他捂着流血的右耳朵如跳脚鬼一般,双腿蹦着逃出了牢房。右耳朵被咬掉了小半拉。
“快送我回保密局!”崔西辉惨叫着。
岛城太平路25号,岛城保密局。
太平路又称前海沿,因为南临岛城口,在明朝成化年间就建了天后宫,是老岛城人祭海拜妈祖、渔船出海的地方。德占时期曾被德国皇帝威廉命名为“威廉大街”,并铺了沥青路。路上还有专为马车留有的石板道,这里曾穿行着各色豪华的马车,已经被逐渐增多的汽车所替代。
保密局搬过来还不到两年。
二楼的主任办公室里,窗户大开,不远处吹来潮湿的海风,那拢在窗边的褐色暗纹窗帘不时地拂动摇摆。
宋主任倚在黑皮子沙发上,两只手捂在额头处揉着太阳穴。他感觉一张无形的网已经把自己给罩住了。最近出现了他要被调回南京的传言。他相信这一传言,因为他明白自己不是毛局长的人,被调走换人只是时间问题。
岛城保密局办事处原是军统岛城站,成立之初归南京军统总部直接领导,可自从毛局长上任后,取消了岛城保密局办事处的直属特权,要求一切事务都归济南保密局许先登站长管辖。
令他最生气的是,那个行动队长黄魏就是许站长的亲信,几个月前派过来的。黄魏来了之后,仗着许站长撑腰趾高气扬的,大有一举取代他的架势。
他自知在岛城这座小洋楼里待不了多久了,过几天毛人凤和郑介民就要来岛城,为这个月中旬蒋委员长的秘密到来做各方面的安全准备工作。不出意料的话,毛局长对他的工作随便挑出点儿刺,就足以把他撤换掉。
唉,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真能调回南京享清闲还求之不得呢!他自言自语着。
敲门声响起。
“进来。”他懒懒地站起身走回办公桌后,摁亮了台灯。
黄魏开门进来,抻着头来到他的办公桌旁说:“主任,我往欧人监狱里派的卧底已经刺探出一些有价值的情况,知道了那个撬不开嘴的地下党在市内一个亲戚的住址。”
“嗯。你让我在办公室等你,是有什么要求吧?”
“是的。当时,我答应过如果套出有用的情报就奖赏一百块大洋,况且派去的卧底被咬掉了小半拉耳朵,受了伤。请您批个领赏的条子。还有,我打算对他亲戚和跟这家有来往的人,进行监视和跟踪,以便抓获有可能跟他有联系的地下党,最好再给我增派人手。”
“那就把崂山组的人抽调回来归你指挥,加上行动队的,人也不少了。”
“也行。欧人监狱那个地下党嫌犯,我想过两天把他处理掉。留着也没用,已经不可能再搞出什么了……”
“剩下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宋主任提笔写了张条子,拉开抽屉拿出章子,沾了印泥盖在上面,说:“拿去吧。以后,不要屁大点事儿就分什么大洋。我保密局又不是钱庄银号。”
黄魏接过条子一看:“60块大洋?主任,这个……”
“已经不少了!”宋主任拉长了脸。
黄魏撇撇嘴,转身走出了主任办公室。
一楼,行动队队长室。
几个小特务聚在办公室里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什么,崔西辉的脑袋上缠着白纱布,右耳朵上更是包得鼓鼓囊囊的,正坐在办公桌旁的一个凳子上哼哼叽叽地呻吟。
见黄魏走进来,小特务们停止了交谈,纷纷站了起来。
黄魏坐到办公椅上,崔西辉抬头望着他。
“好了。别哼哼了,烦不烦。你也真他妈的笨,怎么能让他咬掉耳朵?他戴着手铐脚镣呢!”黄魏不耐烦地说。
“他骗我说还有事儿交代,我就当真了。妈了个巴子的,我要亲手毙了他!哎哟……”崔西辉又可怜巴巴地说,“黄队长,你看那赏金?”
“好啊,过几天就给你这个解恨的机会,由你亲自枪毙他。”说着,黄魏抬手把条子递给旁边的一个小特务,“明天,去会计那里领30 块大洋。”
“不对呀!不是100块大洋吗?”崔西辉瞪大了双眼。
“就批了30块。等抓到了地下党,我再去跟主任说说……”黄魏朝那个小特务使了个眼色。
崔西辉又怨又气,心里骂道:这个黄魏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说话不算数不说,心太黑。还抓到了地下党再说,再说什么呀?那些光洋等于归他啦。
他又捂着耳朵“哎哟”起来。
黄魏鼓起牛眼厌烦地瞅了他一眼:“你拿到了赏金就赶紧地找个地方待着去,养几天伤。有事儿再叫你。”
随后,黄魏又安排手下的小特务们对福生里那个姓朱的人家进行秘密调查,以确定里面住着什么人,是不是地下党。然后,再对所有进出这户的人进行监视和跟踪。
九
自从当上了三科代理科长后,在警备司令部里,方剑春就像一颗耀眼的明星。
各科的老参谋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其实,他们心里满是嫉妒但也没办法,方剑春是洋文说得顶呱呱的留美军官。现如今,从委员长开始就“崇美”,一级级的排下来都跟着“崇美”。留美的军官无论在陆军、空军,还是海军都是受宠的。更何况方剑春是空军出身,空军可是蒋委员长的心肝小宝贝。
当时报考警备司令部时,方剑春清楚自己“留美空军”的身份在国民党军眼里的分量,便穿上气派的空军制服,把皮鞋擦得锃亮,大大方方地去了岛城国民党警备司令部,直接要求见丁司令。丁司令的秘书田人众恰巧从里面出来,问他找丁司令有什么事,方剑春便把来意说了说,又把自己的简历叙述了一番。
田人众也是昆明空军学院毕业的,当方剑春提到去美国受训时的带队队长周教官时,田人众的眼睛一亮,因为那是他的老师。他又询问了空军学院和周教官的一些情况,方剑春对答如流,并说明自己在空军学院学过参谋专业。田人众很痛快地写了个条子,让值班参谋带方剑春直接去参谋处找岳参谋长……
对田人众的知遇之情,方剑春当然要报答,他找了一个机会让任山大医院副院长的表姑父出面宴请了他,并送了些礼物。
田人众是丁司令的左膀右臂,平时忙得很,很少能见到他。昨天,田人众突然给他来了个电话,说给一个朋友办个禁运货物的通行证。虽然这批禁运货物没有登记,方剑春却没有丝毫的犹豫,立马儿在一个空白通行证上盖了章,送了过去,数额种类随便怎么填都行。田秘书很高兴。
方剑春怕岳参谋长在三科有眼线,左思右想后干脆主动地向岳参谋长作了汇报。在岳参谋长眼里,方剑春可是田人众的亲信,又见方剑春这么坦诚,干脆留了个话,只要丁司令和田秘书交办的签证事宜直接照办即可。
平时这些事看上去不起眼儿,其实是至关重要的。假若处理不当就会影响上司对自己的信任,失去了信任自己就失去了获取机密情报的有利条件。眼下,在各个军事部门撤换军官都是经常性的事儿。方剑春牢牢地把握住了这个原则。
可能是听到了胶东地区要打仗的消息,最近,到参谋处三科办理通行证的人特别多。一旦全面开战与那边的生意就不好做了,大家都想在开战之前猛捞最后一票。这些商人大多都疏通了岳参谋长的路子。
办完几个签证,把人都打发走了,办公室静了下来。方剑春走到敞开的北窗前,举起双臂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三科办公室北面没有高建筑物,能望到远处的铁路线。一趟封盖着黄绿色军帆布的火车正缓缓地向东驶去。那肯定是美国援助的军用物资,从码头上卸船后,再由火车或汽车源源不断地运输至胶东前线。
近期,警备司令部加强了保密措施。所有的军事机密文件白天尽量处理完,处理不完的下班前必须交到档案室保存,第二天再从档案室调出来。就连趁晚上替班、从参谋长室里获取些军事情报的机会都没有了。
方剑春双手撑在窗台上,望着渐渐远去的军列,思考着该如何设法搞到重要价值的军事情报。
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转身一看,从门外闯进来两个留着中分头、胳膊上搭着夏式西服的家伙。
其中一个叼着烟卷的小胡子进门就嚷嚷:“我们是军统的,有紧急任务,来办个签证。你们谁负责签通行证?”
方剑春一听是军统的,不禁想起了哥哥的断臂,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怒火。
他做了个深呼吸,尽力保持着平静。走回办公桌后说:“我。”
小胡子走上前,将烟灰往办公桌上的烟缸里弹了弹,两个手指从衬衣兜里夹出一个证件,扔到方剑春的面前:“我们是济南军统派遣队的,要去匪区执行侦查任务,为掩护身份必须带一批药品、油料等禁运物资过去。你们赶快给办几个通行证,我们好过关卡。”
方剑春拿起一看是国防部保密局签发的身份证件,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可以。那请二位把禁运物资的种类数量、要运送的目的地和携带物资的人员情况登记一下吧。”
“老弟!我们是去执行秘密任务,行动是要保密的,谁都无权过问。”小胡子煞有介事地回答。
“对不起,无论什么情况都必须登记才能签发通行证,通行证上必须注明人员和物资的名称、数量,否则视为无效。这是规定!”方剑春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小胡子转了转眼珠,傲气地说:“要不你们在通行证上盖个章子,剩下的我们拿回去自己填上。这件事保密局宋主任可是跟你们上司打过招呼的,你们的谍报队刘队长也知道。你最好别啰唆,我们的时间很紧。”
方剑春回想起前些天在参谋室外,偷听到的岳参谋长和刘队长的谈话。他明白了,是司令部谍报队提供了解放区的情况,然后军统派出这批特务装扮成贩禁运货物的商人潜入进去刺探军情的。他心底暗喜,来得正是时候!
思索了片刻,方剑春让他们等一下,自己拿着对方的证件走出办公室。
来到参谋长室,岳参谋长正趴在桌在上签批一摞文件。
方剑春把那个证件递上去,又把情况讲清楚,最后说:“参谋长,他们要求我们签发几个空白通行证,我不敢答应。因为空白通行证是严重违反军规的,一旦签发,那任何人、任何数量和种类的物资都可以随意填写,出现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岳参谋长翻了翻证件,也有些左右为难。这批军统派遣特务的事情他知道,通行证当然要给签发。可签发通行证必须注明人员和货物的名称、数量。正如方剑春所说的,签发出空白通行证,万一被钻了空子,造成大批禁运物资流入共军控制区,那就非同小可了。当然,警备司令部内部的上层军官办个空白通行证也就罢了,可这军统的人终归是外部人……
见岳参谋长在犹豫,方剑春又加了一把火:“他们说任务很急,让我们少废话,赶快办。”
岳参谋长一听这话,脸面像门帘子似的呱嗒撂了下来:“让谁少废话?欠他们的?!你没告诉他们,这里是警备司令部,不是军统站!登记人员、货物是铁定的军规!”
“我都说过了。”方剑春嘟囔着。
“按规定登记。”岳参谋长把证件扔回方剑春的手中。
“是!”方剑春立正敬礼,转身走出参谋长室。
方剑春回到三科办公室。小胡子正等得不耐烦,一看方剑春回来就说:“怎么样?你的上司都知道吧?快办吧。”
方剑春稳稳地坐到办公椅上,拿出一本登记表和一只钢笔放到办公桌上说:“二位老兄,我的上司发话了,签发空白通行证严重违反军规的,一旦出了问题谁都担不起。如果二位确实懒得动笔写字,那么你们说,我来代写登记。”
小胡子有些傻眼,想了想,音调降下了许多:“真够麻烦的。好吧,好吧。那就登记。”
方剑春让一个刚回办公室的小参谋搬过来一个板凳,小胡子坐在办公桌一侧,拿起钢笔在登记表上快速写下了派往共产党军队控制区的张家埠、乳山、海阳所、石岛口岸,以及烟台、蓬莱地区的特务名单和所携带的禁运物资清单。
在旁边望着他笔下写出的那一串特务名字,方剑春偷偷发笑:等着吧!让你们这些家伙知道什么叫有去无回。
十
因为前一天办公室里一直有人在,没有合适的机会,方剑春并没马上动那份已登记好的军统派遣队名单和货物清单。今天上午办理好几个签证后,科里的三个参谋先后出去忙活了。方剑春趁着没人,打开了登记本,又拿出空白便笺,将济南军统派遣到解放区各地的特务名单、目的地和携带货物的种类等急速抄写了下来。
刚抄完,他还没来得及从那摞便笺上撕下来呢,岳参谋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办公室的门口,高声地喊了句:“方科长!”
见岳参谋长走进来,方剑春强压住心头的紧张,立刻站了起来,像平常一样随手将办公桌上的文件、登记本、便笺摞在一起,放到桌子的左侧。然后,迎上前去:“参谋长,您来了。”
方剑春在抄写之前就想好了,假如意外的被人发觉,自己就以那个军统的人写字太潦草,需要重新抄一遍作为登记资料的备份为理由!
岳参谋长走到面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说:“方剑春,你胆子够大的!”
方剑春彻底糊涂了,心里怦怦打鼓,难道他发现了什么?不会呀,自己没出任何漏洞,就算有什么纰漏被怀疑上了,也应是党政处找我,不会是他直接找我。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军装皮鞋,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参谋长,到底怎么啦?”
“还装什么傻呀?看不出你还挺能耐,直接跟市长的闺女好上了。”岳参谋长眯着眼盯着他。
“什么市长的闺女?”方剑春愣了愣,忽然又想起来了:“噢!你是说秦三小姐吧?我跟她,没什么啊。”
“没什么?上个月在市府开完黄海表会下楼时,我就瞧见秦小姐跟你挤眉弄眼的good-bye呢。还敢说没什么?现在人家都找上门了。”岳参谋长憋着笑说。
“我跟她真没那个意思,我们只是老同学。以前的同学里,就我们俩在岛城。她真来了?”
“都上到楼梯口了,你没闻见一股香水味吗?都刺鼻子了。”
方剑春抽了抽鼻子,走廊里吹过来的风还真带股香水味儿。
他走到门口抻脖子往楼梯口张望,没人啊,刚转过头疑惑地望着岳参谋长。
“方——剑——春——”那个久违了的“小山楂频道”在走廊里开播了。
方剑春暗叫一声:我的妈呀!
在西南联大上学的时候,这位小山楂不只酸,她还挺能缠人。不管什么事都得拽上一个作陪的,缠上谁就一天到晚地跟着。同学们给缠怕了,都躲着她,只有欧阳勋有耐心,怎么缠都不烦,为此也赢得了小山楂的芳心。
秦三小姐手腕上挎着一个白色的小包,一步一扭地走进办公室,包裹着浅色花绸旗袍的身体散发出浓郁的法国香水味。“没良心的小方子,还老同学呢,我不来看你,你就永远不会去看我是吧?人家可是个女生。”
刚才让岳参谋长那么一唬,再让小山楂这么一酸,方剑春的双腿直发软,差点儿没站稳,赶紧扶住旁边的椅子背:“秦小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惭愧,惭愧,快请坐!”
“听岳参谋长说你当科长了,怪不得连说话都酸了。”秦三小姐摇着胯,小胖手遮在嘴上笑得前仰后合。
岳参谋长说了声“秦小姐,方剑春给你找到了”后,就赶忙开溜了。
坐下来聊了几句,方剑春知道了她是跟秦市长的车来的,秦市长正在丁司令那里谈事情。
“岛城的风光很美,你没多逛逛?”方剑春找了点儿话题。
“都逛遍了。唉!这段时间真没意思,也没有同学朋友玩,整天跟一帮太太打麻将、逛商场,真没劲。还是我们上学的时候最好,真想再回到大学时代。”秦三小姐感慨地说。
方剑春笑了笑说:“可人总要长大,光阴无情……”
秦三小姐的小眼睛开始放光:“诗人的伤感!我发现你越来越像欧阳勋了……”
“不不不,我跟欧阳勋完全两码事儿。”方剑春吓得连声否认。
“这个欧阳勋也不知是死是活,连个消息都没有,对我们这些老同学一点儿都不惦记……”一谈起欧阳勋,秦三小姐的嘴便撅了起来。
方剑春没谈过恋爱,也没遇上过能让自己心动的女孩子。看秦小姐对欧阳勋的那股痴情劲儿自然难以理解,有时还觉得好笑。他觉得女孩子天生都是傻的!除了金银首饰、时髦衣服,就是喜欢在情呀爱呀的方面自寻烦恼。不管怎样,他还是宽慰了一句:“他心里肯定惦记着你,总有一天他会出现的。”
“但愿吧。”秦三小姐轻叹一声。
她手里绞弄着白丝绢帕,想起了一件事:“哎,小方子,我要去中山路上的新南京做发式,上海刚流行的那种。可我爸爸还要去海军那里,你陪我去吧,最好开着你们的军用吉普去。我就喜欢坐军用吉普,好威风的。”
“我正在上班,来我这里办签证的人很多,不敢离开……”
“反正快下午4点了,我跟你们岳参谋长请假,我爸爸还兼任你们警备司令部的副司令呢。我去说,他肯定答应。”秦三小姐说着就起身要去找岳参谋长。
方剑春本想再推托,可转念一想,新南京理发厅离亨利钟表眼镜店很近,何不趁此机会把那份紧急情报送给老李叔呢?他赶紧站起来说:“这样吧,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过去问问,能请下假来,我就开车送你过去。”
“好吧,那你去说,我在这儿等你。”秦三小姐又坐了下来。
方剑春找到岳参谋长,一听说是陪秦三小姐出去,岳参谋长马上答应了。他把军用吉普的钥匙扔给了方剑春,最后叮嘱说:“开慢些,别出事儿。这些日子美国水兵开着吉普车在马路上横冲直撞的,撞死了不少人,市民和媒体正在闹呢。”
“我知道。”方剑春拿着车钥匙答应着。
回到办公室,他让秦三小姐先到楼底大厅等着。
等她下了楼,方剑春移开登记薄把下面那份抄录着《军统派遣特务名单》的便笺撕下来,叠好了装在衬衣口袋里。随后,他去二楼宿舍换了身夏式西装,戴上大墨镜,跑到楼底大厅。
走出警备司令部大楼,一辆高档的黑色大轿车正停在门口,从车牌上可以看出来那是秦市长的专车。
秦三小姐过去跟车上的司机说了几句,然后就踏着高跟鞋“咯哒、咯哒“地上了方剑春的军用吉普。
正在方剑春想方设法尽快见到老李叔的同时,岛城码头地下支部的韩书记也在焦急地设法联络老李。自从接到老李的通知,取消了与朱颜明接头的所有计划后,韩书记派人捎信到东海军区汇报了朱颜明被捕的不幸消息。不久,交通员捎回了东海军区回信,信中说了三件事:
1. 朱颜明在岛城有个亲戚,住在福生里大院6户,希望韩书记派人去探望一下,正好可以询问他的亲戚是否知道一些事情。
2. 一个星期后,会再派第二批准备打入发电厂的人员来岛城。为保证安全,提前一站下车,由韩书记派人前去接进市区。
3. 因朱颜明是唯一知道该如何跟打入国民党海军的一名地下党员联系。所以,在目前的情况下,只能向华北局特派员请求帮忙,通过华北局在海军里的潜伏人员设法联系上这名同志。
韩书记把接应第二批东海区人员的任务交给了码头地下支部的其他同志。他独自去黄岛路口贴上“商铺转让”广告以联络老李。
然后 ,他坐上公共汽车直奔福生里大院去探望朱颜明的亲戚。
岛城的“里”是指布局如四合院的小二楼群。从外面看红瓦黄墙,走进院门是影壁墙,院里种植着一些花木,四周有木廊,一门一窗即为一户。“里”的一楼往往是用来做小生意的。
韩书记拎着一只黑皮包,找到了朱颜明的那个亲戚家。其亲戚就住在楼底的一间小屋里,前半间开着小卖部,后半间用来居住。韩书记敲开了这户人家的门,自称是推销牙膏的。这家只有老两口子,都60多岁了。
韩书记进门后,告诉二位老人自己是朱颜明的老乡,想问问朱颜明有没有来过。老两口直摇头,说没见过大明来,也没有他的消息,还说前些天有人来打听过他们在东海都有什么亲戚。老两口看那人“鬼头蛤蟆眼”的不像好东西,就说在东海没有亲戚。
韩书记觉得情况不对头,就放下了一些钱,说是朱颜明曾委托他捎过来的。韩书记一再叮嘱他们,无论什么人来问,一定要说他是来推销牙膏的。
走出福生里院门的时候,韩书记发觉马路对面有两个行为诡秘的人。他迅速叫了黄包车直奔市场三路而去。一路上,后面有一辆自行车一直跟着。
到了市场三路后,他下车快步走进了这个岛城第一市场。
这个市场呈“口”字型,东西南北转一圈,中间为通道,两边是商家;一楼有肉店、菜店、水果店等副食品店,二楼是妇女儿童用品商场,俗称“老婆孩子商店”。
市场里人流不息,出口多。老李进了市场后,夹在人群中,顺着市场中心的小楼梯上到了二楼的妇女儿童用品商场。从商场的侧门又转了出去,甩掉了跟踪的“尾巴”。
很显然,朱颜明的亲戚家被特务监视了。这个情况必须立即转告老李,以免有跟朱颜明的亲戚有联系的同志,落入敌人的手中。
十一
方剑春开着军用吉普载着喋喋不休的秦三小姐,一路奔驰,很快就开到了中山路88号的新南京理发厅。
这是岛城最有名气的理发厅,以做女士发型见长,总能及时获得上海最新流行的发型的信息。虽说价格是其他理发厅的好几倍,但岛上的富家女性大多喜爱在这里做发型。
把秦三小姐送进“新南京”后,方剑春把军用吉普停在了不远的路边。随后,他步行朝几百米开外的亨利钟表眼镜店走去。
他先进了隔壁的鸿信照相馆,借着观看玻璃橱窗上摆设的照相器材的机会,向外面扫了几眼。确定没有异常情况后,他才走出照相馆,闪身踏进了亨利钟表眼镜店。
此刻的顾客很多,伙计们正在不厌其烦的介绍各类品牌的手表、挂钟,也顾不上招呼刚进门的人了。
方剑春径直走到楼梯处,踏着木楼梯上了二楼。
二楼的验光室里,老李正在为一个学生模样的顾客查验视力。方剑春一挑那半截的门帘探了下头,老李看见他,眼里流露出吃惊的神色。
把那个学生打发走了后,老李把方剑春招呼进验光室。
“你怎么直接来了?这样很危险的。是不是有特别紧急的情况?”老李有些责怪地说。
“我恰好路过这里。刚搞到一份济南军统派往解放区各海口的特务名单和携带物品的清单。已经耽误了一天多时间了,得赶快送出去。再耽误两天,恐怕那些军统特务就很难抓到了。”方剑春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那份《军统派遣特务名单》情报。
老李急忙拿过来展开看了看,喜出望外地说:“这情报太有价值了!我马上派人送到解放区。剑春,我还是认为,你应该按纪律规定先打个电话。要知道,你频繁来这里找我,一旦我出了事,敌人通过调查这里的店员很可能就会牵扯出你的。明白吗?”
“我明白了,老李叔。以后不会再这么冒失了。”方剑春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老李把情报装好,掀开门帘一角看了看外面说:“剑春,以后如果我10天没有联络你,就说明出现了意外情况,已不能再跟你联络了。此后,你要天天看《岛城快报》,注意一个《寻找三弟文清》的寻人启事,上面有联络时间的暗语。”说着,老李从怀里取出一块金壳的老式怀表放到了他的手中,接着说,“记住,联络地点是圣弥厄尔大教堂最后一排的右端;暗号是对表。把指针拨到11点27分……这种表的表壳上有个L的凸痕,是特制的,世上只有两块。另一块怀表的主人是将来代替我的人。你可以像信任我一样去信任她,甚至可以相信一生……”
方剑春捧起这块珍贵精美的金怀表,上面带着一根金色的表链,不由说道:“这表真漂亮!老李叔,我都记住了。”
揣好老怀表,方剑春突然问:“老李叔,您告诉我跟新联系人的联络方式,让我产生了一种预感,您是不是要走?”
“你真敏感。”老李点点头说,“是的。我在岛城顶多再待一个星期。”
“老李叔,我不愿意您走。您走了,我也不干了。”
“孩子气!”老李和蔼的微笑着,拍了拍方剑春的肩头。是啊,他刚满23岁,可不就是个孩子嘛。方剑春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慈父一般的眼神。
老李神色凝重地接着说:“胶东解放区出了个叫崔西辉的叛徒,投靠了军统。他曾在解放区见过我,所以组织让我尽快撤出岛城。剑春,今天我正式通知你,我们以你为中心成立‘特殊情报3组’,专门负责获取敌人的军事机密情报。目前,除了我们两个,还有一个交通员是负责跑解放区的。为安全起见,你们之间暂时不能相互认识……在我撤离之后,会有一位新的政治联络员来岛城,从各方面的条件上看,她比我更适合掩护你……”
方剑春默默地回答:“我知道了。我觉得您老李叔才是最合适的。”一想到老李叔要离开了,他心里有一种难受的滋味。
“等见到了她,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剑春,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但你也有弱点。”见方剑春认真聆听的样子,老李又说:“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容易感情用事。每个人都会感情用事,但你与众不同,你的胆子太大了!控制不好就会做出唐突的事情来,这样很容易暴露自己,是极其危险的。组织需要你长期隐蔽在敌人的军事核心部门里……”
方剑春没有完全听懂其中的含义,表面上不住地点头,暗下却在那猜测着将来那个新政治联络员会是什么样子。既然比老李叔都优秀,那肯定是个比老李叔更老的老头儿。
二楼的眼镜柜台上传来呼唤声:“老李师傅,这副眼镜的镜片镶不上,你快拿去再磨磨吧。这位老板等急了。”
“好的,马上就为这位先生测好了。我马上过去!”老李向外喊了声。
然后,老李告诉他,星期天上午10点,到“7号联络点”最后一次见面,有些工作要做详细交代……
方剑春紧紧握了握老李叔的手,退出了验光室,走下木楼梯。
送走方剑春后,老李以最快的速度把手头的活儿做完,向店堂经理打了个招呼,就提前下班走了。
他找到了交通员小鹞子,把《军统派遣队名单》的情报传递给了他。让小鹞子立即动身去解放区,将情报交给胶东区党委书记老齐。
安排好这些,他坐公共车回台东威海路的住处。在临近家门的胡同口处,遇上了早已等候着的郑柯同志。
郑柯原是特情1组的交通员,特情1组出事后,由于他的身份隐蔽得非常好,所以只有他一直跟老李有联络,并成为老李的秘密助手和市内交通员。
他告诉老李两个消息:一个是特情2组传话过来,已经查出东海区派来的朱颜明等人确系被叛徒崔西辉出卖,两天前被保密局在太平角枪杀了。
第二个是在黄岛路路口的电线杆上,出现了码头地下支部发出的紧急接头信号。
这个叛徒崔西辉的威胁越来越大了。朱颜明曾去过解放区开过会,有可能被认出,可是保密局怎么知道东海区派人来岛城的确切时间呢?为什么偏偏是崔西辉来了岛城后,敌人的情报突然变得这么准确?凭着多年的地下工作经验,他意识到崔西辉在解放区里可能藏有暗线。
对于码头支部韩书记要求接头的事,老李也很纳闷儿。已经说好了自己必须切断与各地下支部的联系,全力以赴组织军事情报系统,怎么又要接头?
看来,韩书记是有特别紧急的情况。
老李没办法,只好安排郑柯去黄岛路把那个“紧急接头信号”处理一下。
十二
第二天下午5点,韩书记准时在胶州路下了车,顺着四方路向上走。
黄岛路分两段,西段长期是马路市场。这段路总是聚满了马路摊贩,货摊占了马路一半的宽度。行人、顾客一多,往往把马路挤得水泄不通。
这个钟点正是下班时间,穿着灰色短衫、黑士林长裤,戴一顶低沿草帽的韩书记,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流,来到了黄岛路的东段。他望了望路口那根黑木电线杆,见自己贴上的那个“商铺寻租”广告纸片,已被从中间撕掉一半,切口如同刀割一般整齐,看来老李正在联络点等他。
韩书记顺着“一步半”石阶路上到了那座小二楼前,他左右看了看,随即进了楼洞,迈上楼梯。他按照暗号敲响了门,过了一会儿,老李打开门把他迎进屋里。窗外传来了小贩的吆喝声:“卖面条了!肉丝面,清汤面——”
听到安全的信号,老李放下心来。
韩书记一见面就歉意地说:“对不起,老李,我知道你很快就要撤离了,可有紧急情况……先说件事,我昨天去了朱颜明的亲戚家,那里被监视了。要通知咱们的同志可千万别去福生里。”
老李点了点头说:“特情2组刚刚发来消息,朱颜明同志被保密局行动队给枪杀了。那个叛徒崔西辉现在就在保密局里。”
韩书记难过地闭了会儿眼睛说:“真应该除掉崔西辉那个叛徒!把‘锄奸’的任务交给我们码头支部吧。我们的同志大多没有在胶东军区待过。那个狗日的崔西辉肯定不认识。”
“当然要除掉他,具体行动要由胶东区党委确定。”老李又提醒道,“老韩,崔西辉在东海区可能有亲戚朋友做暗线,你提醒东海区方面调查一下……还有,你最近还是减少外出,尽量待在码头里。”
“好,老李。今天来见你的主要原因,是东海军区的一名同志打入了海军,可只有朱颜明知道联络的方式,现在他却牺牲了……因为牵扯到炮艇起义的事情,东海军区希望能尽快找到他。我知道你们华北局在海军里也有内线。”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老韩。有倒是有,但他的任务是获取敌海军军事情报,是不允许跟其他同志发生横向联系的。”老李站起身踱了几步,“这样吧,我下星期二就要撤离岛城回华北局了,你把他的具体情况说说,我会向局领导请示的,等有了结果,我再设法通知你。”
“这样也好,老李,我真舍不得你走啊!以后,有机会回解放区,我一定去华北局机关看你。”韩书记依依不舍道。
二人辞别后,韩书记从二楼下来,走出了楼门。他抬手把帽沿往下拉了拉,低着头踩着“一步半”的宽石阶路走下去。但他却没有注意到,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瘦子正沿着石阶路往上走,错身的时候,瞟了他一眼。
等走过去一段距离后,那个瘦子好像想起了什么,停下自行车,转过头又望了一眼韩书记的背影。他若有所思地晃了晃脑袋,随后,又一手推着自行车车把,一手扶着车后座上的一个大面袋子,费力地向上爬去。
十三
在保密局阴森的办公室里,行动队长黄魏半倚在黑色木椅上,两条腿交叉着搭在办公桌上,仰面朝天地吐着一个个烟圈。
这几天,他烦得要命。自从套出了朱颜明的亲戚家住址后,他派人对这家人进行了调查,原来是一对儿60多岁的老人,以开小卖部为生。这老两口就是平平常常的市民,连在东海有什么亲戚都没调查出来。他派特务们轮班监视福生里大院,进出这户人家的除了邻居之外,就是几个去批发推销日用百货的人。
他挑选了个自认为“可疑”的,弄回保密局的地下室暴揍了一顿。查了两天,结果人家就是个送货的,根本不是什么地下党。
转眼十几天过去了,也没动静,小特务们也松懈了。黄魏只留了两个小特务在那里监视。
前几天,负责监视的小特务瘦猴子打回电话,说跟上一个可疑的汉子,跟到了市场三路,见他进了大市场了。黄魏立刻带上几个特务开着小轿车赶到了市场三路,在一楼大市场和二楼妇女儿童商店搜了半天,也没找到那个可疑人。气得黄魏大骂瘦猴子是头蠢猪。
黄魏原是军统济南站的,跟随站长许先登多年。去年初,在济南站的大搜捕中,他抓了100多个地下党嫌疑人,光被他亲手枪杀的地下党嫌疑人就有十几个,由此得“恶魔”之称。
他认为,只要自己多抓多杀地下党,且手段比别人更残忍些,就会得到上峰的青睐。他所追求的是获得更大的权力。只要有了足够的权力,金条银票任捞,自己便可以为所欲为。
许站长得到岛城保密局办事处的监管权之后,就派他到岛城保密局做行动队长,并暗示有意提拔他做这个办事处的主任。许站长还特地把崔西辉秘密弄到了岛城,帮他破获岛城地下组织,以出成绩。崔西辉叛变后,已经帮军统济南站在济南、潍坊抓捕了8名地下党员。
崔西辉来到岛城后,的确起到了作用。通过东海的亲戚他得到了情报,在火车站辨认出了两个东海派来的地下党。除了杀了这两个地下党,什么也没得到。
黄魏不甘心,一发狠便派特务把福生里小卖部的老头儿抓进了保密局,用皮鞭子抽了一顿,让他交代那天去他家里的汉子是什么人,老头儿说是推销牙膏的。黄魏又给他上了“老虎凳”,把这个60多岁老头儿的两条腿骨全给弄断了。结果,得到的回答还是“推销牙膏的”。
他只好让手下把这个断了腿的老头儿用车拉到福生里,扔在了大院门口。
黄魏还是不死心,又把在家养伤的崔西辉叫来,让那个负责跟踪的小特务将“可疑人”的形象描绘了一番。崔西辉寻思了半天,说根本就没见过这个人。
保密局宋主任对黄魏的一无所获很恼火,指责他冒功骗赏,声称再抓不到地下党,就把那60块现大洋追回来。
不要说给崔西辉的30块现大洋难以追回,就连被自己克扣的那一半也早花光了。要是近期还抓不到地下党,宋主任拿这事儿四处宣扬一番,早晚会传到济南的许站长耳朵里……
想至此,黄魏把烟头掐灭,顺势一脚把桌上的一个竹子笔筒给踹到了地板上。
小特务瘦猴子刚好推开门探进头来,笔筒落地的声响把他吓得又缩回了脑袋。
“你他妈的要进就进,缩头缩脑的干什么?”黄魏吼道。
瘦猴子战战兢兢地推门进来,走到黄魏面前说:“黄队长,有个事儿想跟你说说,这个事儿嘛……”
黄魏抬起一条腿,用脚尖点着他的脸说:“有屁快放!没屁就滚蛋!”
“昨天下班,我去黄岛路买面粉回家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瘦猴子快速翻了几下眼睛又讲道,“那个人很像前几天我在福生里跟踪的那个‘可疑人’。”
“什么?你确实看清楚了吗?”黄魏瞪大了牛眼把腿从办公桌上挪下来。
“很像。他换了打扮,帽子压得很低,看不清楚脸,我只看清了他的背影。可我那天在市场三路亲眼看见他走进大市场的,差不多就是他。这人走路的时候,有点踮脚的习惯动作。我见他是从黄岛路一个小楼里走出来的。”小特务边回忆边汇报着。
黄魏伸出舌头舔了舔下嘴唇,盯着他又问:“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跟上他?”
“我,我下班了,家里的老婆孩子还张着嘴等我买面回去吃饭呢。再说了,只是很像,我也不敢肯定就是他。”
“他妈的,只要像就得抓!你老婆孩子饿一顿又死不了,你竟然眼睁睁地放跑了地下党!”黄魏越说越气,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瘦猴子捂着脸“哎哟”一声。心底暗骂:这个黄魏真不是个玩意儿!我也贱,干吗非要来向他汇报?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不就得了。
黄魏眼珠子一转,又问:“他是从哪座小楼里出来的,你应该还能找到吧?”
瘦猴子点点头。
1个小时候后,岛城黄岛路、芝罘路交界口。
路口左面的马路市场上,传出小贩们嘈杂的叫卖声。路上的行人从马路市场陆续走出来,有的手里拎着装着蔬菜的篮子、篓子,有的手里拎着条麻绳拴着的鲅鱼,有的提着一小网兜蛤蜊。
一辆车屁股上挂着个轮胎的黑色小轿车开到了路口,靠边停了下来,穿着黑色短衫的黄魏领着两个小特务下了车。
他们双手插在衣兜里,四处张望了一圈。然后,溜溜达达地先后迈上了路口右面那条“一步半”的石阶路。
瘦猴子走在最前头,走到一座小二楼前,他仰头打量了半天,确定了下来,朝这个楼门洞努了努嘴。黄魏和另外一个小特务跟着他走了进去。
一楼东西两户,西户门上贴着挺新的招租广告纸,是刚贴上的。纸上的联系人一栏画着个箭头指向东户。
黄魏让一个特务站在东户门口等着,他带着瘦猴子沿着楼梯上了二楼。楼上的西户门上也贴个招租广告,看样子很陈旧,都有些干裂了,联系人一栏画着个向下的箭头。显然,一楼的东户住着房东。
二楼东户门上挂着铁锁。黄魏想了想,掏出手枪,摆了下脑袋,旁边的瘦猴子猛敲了几下二楼东户的房门。屋里没有任何动静,里面确实没人。
二人下了楼,又回到一楼东户。黄魏抬腿朝房门踢了两脚。不一会儿,里面传出脚步声。
二房东开门走了出来,该人40多岁,黑黑瘦瘦的,剃着个汉奸头,手里还玩儿着两个油亮的铁球。
门一开,黄魏他们便闯了进去。二房东一愣问:“喂喂,找谁?你们找谁?”
“找你。你不是要出租房子吗?”黄魏瞪着牛眼问。
二房东见来者不善,赶紧满脸堆笑说:“要租房子啊?想租一楼还是二楼?”
黄魏见屋里的床头上放着大烟枪,仔细闻了闻屋里有股大烟味儿,便说:“我们是警察局的,专职负责查禁大烟。最近有几个常在下面市场上贩烟土的被我们抓了,听说你是他们的老主顾?”
“没有。我绝对没有。”二房东有点儿慌。
黄魏走过去拿起大烟枪说:“这个不是摆设吧?家里还有别人吗?”
二房东摇着头回答:“没有没有。我是个光棍儿……可我真没去买大烟!”
“放心吧,只是让你跟我们回趟局子,帮着辨认几张大烟贩子的照片,完事就把你送回来。走吧。”黄魏在屋里又转了转,挥了挥手说。
二房东以为真的是去辨认几张照片,也不再那么慌张,提上布鞋,拿上房钥匙一起走出来,锁上了屋门。黄魏和两个特务将二房东领到路口,上了小轿车。
黑色的小轿车开进了太平路25号大院。
二房东被直接带到了保密局地下室的行刑室里。从地下室昏暗的廊道往里走时,二房东的腿就开始打颤了。心想:这哪儿是警察局呀?
迈进行刑室的铁栅栏门,那墙上挂着的、地上摆着的一件件刑具映入了眼帘。二房东心一慌手一抖,掌上那俩铁球噼里啪啦地掉到了地上。
“说,昨天傍晚有谁到过你家?”黄魏背着手在他面前来回晃悠着问。
“没……没有啊?昨天傍晚我在家抽了几口,一直躺在床上,天黑的时候出去吃了点饭……”
“小子,放明白点儿。知道这是哪儿吗?听说过军统吗?我再问你一遍,昨天谁去过你家?”
“啊,这是军统呀?昨天真没有人来。”
黄魏一招手,两个特务上前一人扭一只胳膊,把二房东押向行刑架。那个露着护胸毛的大块头特务手持长铁钳,从墙角炭炉子里夹出一块烧得通红冒着青烟的烙铁。
二房东一见,奋力从旁边两个人的手中挣脱开,扭身蹿到黄魏面前,“扑通”跪倒在地,作揖哭喊道:“大爷呀!饶了我吧!你们要钱我给,我卖房子卖地我给你们凑去……”
黄魏一见,冷笑几声:“他妈的真孬!那你说实话,昨天谁去过你家?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二房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真没有人去我家……噢,对……对了,昨天下午我听见有人上楼,是找二楼那个姓夏的。”
“那个姓夏的是干什么的?”
“大爷,我实话跟您说,我只是个二房东,那个小楼四间房子,我住一间,剩下的就高价租给附近做买卖的,我从中赚点差价……一楼的西户刚搬走,二楼的西户一直就没租出去;二楼的东户租给了一位夏先生,他说自己是教书的……”
“在哪里教书?常有人找他吗?都是些什么人?”
“他没说在哪个学校。平时他很少过来,偶尔会过来待一阵子。每次过来会有人来找他,都是男的,有老有少,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他礼拜天回来的时候多。”
“那你把他的模样讲讲。”
“他长得挺高,有点瘦,50多岁……”二房东描述着。
又审了一阵子,黄魏探出这就是个老混混,便掏出几块大洋放到小木桌上,又拔出手枪先退出弹夹,让他瞧见里面有子弹,接着又碰上弹夹,放到大洋旁边。
二房东愣愣地看着,脸色蜡黄。
“我先放你回去。那个姓夏的要是哪天回来的话,你马上打电话报告给我。看清了?你报告了让我们找到那个人,就赏你大洋;你知情不报或者回去玩花样,让那个姓夏的跑了,我就崩碎你的脑袋!”黄魏说着迅速抓起枪顶在他的脑门上。
二房东咧着嘴连声说:“您放心,他一来我就报告。决不敢耍花样。”
黄魏收起枪,又说:“你最好不要让他看出来。万一把他惊跑了,那就让你来替他受罪。”说完,他示意特务们把二房东带上去,交代道:“领他到上面登记,别忘了把电话号码给他留一个。”
二房东千恩万谢,哆哆嗦嗦往外退。
“回来!”黄魏又喝了一声。
刚退到门口的二房东腿一软又瘫倒在地上,带着哭腔说:“大……大爷,我知道的都说了……”
“哭什么哭?丧门星!把你那两个破烂玩意儿快拿走。”黄魏双手叉着腰,脚下踩着一只铁球,吼道。
十四
在警司参谋处里,方剑春忙完了公事,坐在办公桌后点上了一根香烟,边吸边思考着该给即将离开岛城的老李叔买点儿什么礼物。老李叔这人太好了,真舍不得让他走……他心里感到有些不好受。
他还在惦记着上次那个《军统派遣队名单》的情报送到解放区了没有。会不会因为拖了一两天的时间,而让那批军统特务混进解放区,找不着了?星期天去7号联络点后,一定要先向老李叔问问这事儿。
临下班的时候,岳参谋长把几个科长、队长叫到参谋长室开了个小会,主要说给谍报队刘队长听的。原先一个派往东海地区的谍报组长已经调回来了,岳参谋长让刘队长给他安排好工作。
刘队长怏怏地答应着。
岳参谋长斜了他一眼,随后脸上又泛起神秘的笑容,说:“晚上6点半,丁司令在岛上最高级的新新公寓,以岛城警备司令部全体军官的名义举办欢迎酒会。为南京国防部长官接风洗尘。要求所有军官都前去参加,警备司令部大楼只留值班卫兵。”
散会时,岳参谋长要求他们全部换上西装、擦亮皮鞋,还叮嘱说:“都别忘了刷刷大板牙!”
晚上6点半,天色暮然,华灯初上。
湖南路72号。新新公寓。这里是岛城最大的一处集西餐、歌厅、舞厅于一体的餐饮娱乐场所。
警备司令部的军官被全部召集过来。方剑春开着军用吉普拉着岳参谋长和谍报队刘队长、二科科长,穿过那绿树成荫的海滨马路,停在了新新公寓的门前。
等他们下了车,方剑春在排成一行的各色轿车、吉普车间找到了一个空位,缓缓地把车停了进去。
下车后,他走到大门前抬头仰视了一下。楼高四层的“新新公寓”如同一艘停泊在陆地上的豪华游轮,大门上方和楼体边缘闪烁着华丽的霓虹灯,跳动的彩光把人撩拨得心旌神摇。
方剑春平时不喜欢跳舞,极少涉足舞厅,新新公寓他也只是白天路过几次,现在看看还真是个不错的地方。他整了整夏式西装,踏上门前的台阶走进大门。
新新公寓的大厅很宽敞,环境高雅,可以容留300多人。厅中正面有一个大歌台,台下面四周是一张张小餐桌,每桌适合坐五六位客人,中央是大舞池。客人们可以一面饮酒、吃着西餐,一面听台上歌女的演唱或者乐队的演奏。
方剑春来得稍晚了些,那些小餐桌已差不多被占满了,除了本部的军官们,还有不少驻当地师旅的军官也被邀请过来了,甚至还有几个穿着雪白军装的海军军官。
歌台上的爵士乐队已经奏响了狐步乐曲,身着黑礼服的小号手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吹起悠扬的曲调,锃亮的小号在绚丽的灯光下炫耀着金色的光芒。
舞池里十几对红男绿女已踏着轻快的舞步尽情摇摆起来。
谍报队的刘队长在最里面的一个餐桌旁正探着身向他招手。方剑春抬手回应了一下,便顺着几行餐桌间那狭窄的甬道向那里走去。
几个穿着雪白衬衣、打着黑领结的侍者手里举着放满高脚杯的托盘穿梭于餐桌之间。
方剑春在路过中间位置的一张餐桌时,看见一位身材修长、皓齿明眸的女郎正在被邀请。一名侍者被路过的客人挤了一下,身子一歪手上的托盘开始向那位美丽女郎身上倾斜……
正走到侍者身后的方剑春眼疾手快,他用一只手帮侍者扶住托盘,另一只手架住他的腰,顺势一送。托盘随着身体划了个半弧后,侍者终于站稳了,托盘上盛着红酒的高脚玻璃杯相互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杯中的红酒来回晃荡,有的溢出了些挂在了杯子的外壁上。
“谢谢,谢谢先生!”侍者弯了弯腰,向他连声说谢。
“小心些。”方剑春拍拍他说。
侍者又转身向那位女郎道歉:“对不起,小姐。差点洒到您的身上,让您受惊了。”
那位女郎没有答理侍者,而是向方剑春投来感激的一笑。
方剑春目光在女郎的脸上停留住了。这女郎烫着时兴的大波浪,面容姣好,特别是一对晶亮有神的凤眼,望上去很是漂亮。只是有点儿吊眼梢,显得不怒自威。
方剑春对女孩子向来是不屑一顾。因为他所见过的女孩子与自己心目中的美女差得太远。而面前这位摩登女郎的身上仿佛有一种特质,挺吸引自己的。
旁边的客人纷纷抬头望着这对儿俊男靓女。方剑春发觉了,立刻翘起嘴角调皮一笑,又继续向前走去。
吃了些西餐之后,方剑春点燃一根烟,身体后倚,伸出左臂搭在旁边的椅背上,抬眼欣赏着舞池里那些旋转的舞者。同桌的刘队长和二科科长早就端着酒杯跑到上峰们的桌上敬酒献殷勤去了。
在舞影交错中,他找到了刚才那位女郎。那浅色的碎花旗袍衬托着曼妙的身段,优雅的舞姿吸引着旁观者的目光。她正跟胖乎乎的丁司令翩翩起舞。
感觉她好像发现了自己的关注。方剑春飞快地转移开视线,心想:肯定又是个富家大小姐,跟小山楂一类的。
这时,刘队长端着高脚杯摇摇晃晃地回到餐桌旁,看样子喝了不少。“方科长,我敬你一杯。”刘队长伸手碰了一下方剑春面前的酒杯,也不管他喝不喝,自己一仰脖就干了,然后放下空酒杯,朝不远处的一个侍者打了个响指。
方剑春酒量小,所以端起酒杯只喝了一小口。
等侍者过来换上了一杯红酒后,刘队长咧着嘴笑着说:“听说方科长很快就要成为秦市长的乘龙快婿了?好福气呀!到时候别忘了提携提携老兄。”
“谁说的?没有的事儿。”方剑春愣了,这都打哪儿传出来的谣言呀!
“别装了你。上次秦三小姐来咱们参谋处找你,大家都瞧见了。”
“那是我同学,跟乘龙快婿扯不到一块儿去。”方剑春这才明白,怪不得这几天刘队长他们总是有事儿没事儿的跟自己套近乎,原来是让这个给闹的。
方剑春岔开了话题:“刘队长,今天岳参谋长开会提那个新调来的什么副队长,我瞧见你挺不高兴的?”
“别提他。本来我这挺开心的……”刘队长把脑袋一歪,皱着眉头指了指远处说,“瞧见没有,就那小子,叫蓝义贵。在东海那边通过亲戚策反了共产党军队的一个县干部,搞了些情报。嚯,自以为了不起啦!正跟岳参谋长伸手要官儿呢。”
“噢。”方剑春点点头。
“看那架势,官瘾不小,连顶掉我的心都有。妈的,做梦吧他!别看岳参谋长不待见我,可我跟他多少年了?”刘队长喝光杯里的酒,吐着酒气说,“哎,咱们可是共事一年多了,你是岳参谋长的‘红人’,以后,你可要帮我……当然,只要有我能帮上的事儿,我肯定也会帮你的。”
方剑春点头说:“那当然,那当然。我会找合适的机会在参谋长面前帮你说话的。放心吧。”他应付着,心里却在寻思刘队长刚才透露的“被策反的县干部”的消息。这可不是个小事儿呀!得通知老李叔。
酒会进行过半。
大歌台上的爵士乐队乐手被暂时换下去休息,一个特地从上海请来的妖冶歌女正摆着双手扭着腰肢在台上清唱。客人中不时地响起鼓掌声和调戏声。
方剑春觉得没意思,决定早些离场回去睡觉。关键是明天上午10点还要去黄岛路跟老李叔见面。老李叔曾说,要以自己为中心成立特情3组,看意思是要自己长久地待在警备司令部里。他很想问问老李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带自己去趟西北解放区见见哥哥方剑秋?
军用吉普不能再开,晚上酒会散了岳参谋长要开着车去泰山路找梨花香。方剑青只能自己坐公共车回司令部宿舍了。
方剑春站起身要往外走,无意中一侧头,目光又跟正坐回餐桌的那个美丽的摩登女郎碰在一起了……
十五
星期天上午。空中云层渐厚,天有些阴。
不到9点半,老李就赶到了7号联络点——黄岛路。
上楼进屋后,他走到窗前,拔起插销推开了窗户,禁不住往安徽路口处瞭望了一眼。按事先的规定,方剑春应该是从安徽路路口过来。
后天,老李就要回解放区了,短时期内不可能再回岛城了。他喜欢这个美丽洁净的海滨城市,喜欢这里的大海、高山、蓝天;喜欢这里的红瓦绿树、小楼石阶……
人总是在临走之前,才会想起许多应办而未办的事。今天,他有许多事要交代给方剑春。有技术方面的一些东西要交给他;也有关于介绍他入党的事情,他要把方剑春培养成一名真正的革命战士……
虽然,他不能再直接领导这个小伙子了,但以后他会找时机向新的政治联络员了解方剑春的工作情况。
然而,老李怎会想到,就在自己上楼开锁进屋后,一楼东户的门敞开了一道缝。二房东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侧耳听着楼上的动静。
在确定了楼上的人已进屋后,二房东回身拉开抽屉找出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装进衣兜里。他手里转着那对铁球,贼头贼脑地溜出了门,拐到了芝罘路上一家小商行,死乞白赖地向人家借用了电话,拨通了保密局行动队办公室的电话。
岛城保密局二楼。主任办公室。
两个镶着黑木窗边的老式窗户都拉上了窗帘,屋顶的一只大吊扇飞速旋转着,发出嗡嗡的风声。这里正在开会。宋主任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双肘支撑在桌面上,不停说着什么,办公桌前侧的长沙发上坐着局行动队、崂山情报组、胶州情报组、平度情报组的负责人。
接电话的那个小特务敲门进来,喘着粗气,从沙发靠背后面探身附在行动队长黄魏的耳边嘀咕了句。
正拿指甲刀剪着指甲玩儿的黄魏屁股触了电似的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你干什么?一惊一乍的?”宋主任从眼镜片后面向他投来不满的目光。
黄魏走到他的身旁,低声说:“黄岛路上,我们一直在盯一个地下党嫌疑分子,现在他露面了。”
“露面了?那你赶快去吧。崂山组管组长,带上你们的车,跟黄队长一起去看看。这次要是再让人跑了,黄队长,你可别再抱怨人少车少了!”
黄魏虎着脸,急匆匆下了楼梯,对跟在屁股后面的小特务说:“把崔西辉也叫上。”
黄魏曾把二房东描述的那个姓夏的模样对崔西辉讲了,让他仔细回忆一下这个人。崔西辉说,模模糊糊有点儿印象,只要见着面就能确认下来。
此刻,一辆浅绿色公共汽车沿着岛城中山路口左拐驶入胶州路。
车窗口,穿着夏式学生装,戴着一副方框平光眼镜的方剑春,坐在那里看着手中的书,俨然一副学子的形象。
公共汽车徐徐地驶进了车站,车门哗啦一声打开了,方剑春从车上迈下来,跨到路边石阶上,抬手扶了扶鼻子上架着的平光眼镜。
他手里的书里还夹着一张他和表姑、表姑父的合影照片,他要让老李叔带回解放区,找人捎给西野的哥哥。他还要询问,他提供线索的那些特务抓到了没有。还有昨晚从谍报队长口中探听到的那个东海地区被策反的县干部的事,他也要告诉老李叔。
从胶州路向右拐便到了安徽路上。安徽路上的行人不像中山路那么多,街面上显得很静,他健步朝黄岛路路口走去。
黄岛路、芝罘路交界口。
两辆黑色的小轿车先后疾驶而来,戛然停在路口处,一群特务打开车门下来。
站在芝罘路上一家小商行门前的二房东跑到黄魏面前,点头哈腰地往黄岛路那座小楼的方向指了指,说:“长官,他在上面呢。”
黄魏点点头,扭身对身旁的特务们说:“我带两个人上去。管组长带人把楼前楼后都围起来。两个司机守在路口。崔西辉,你跟着我。”
安排完毕,黄魏从腰里拔出手枪,领着特务们快步走向黄岛路的石阶路。
“卖面条了,肉丝面,清汤面,还有新添的炸酱面——”
有情况的报警声从窗外传进了二楼东户,老李警觉地站起身,贴着窗边向下观察,一伙持枪的便衣正踏着石阶路朝这里走。其中一个耳朵上包着纱布的家伙,看上去有点儿面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老李意识到麻烦来了。看看怀表,离接头时间只差几分钟。按常理推断,方剑春很可能已走到黄岛路和安徽路路口了。他迅速探出身把蓝纹床单上的木夹子取下,把床单收进来。他想,很长一段时期里,只有码头支部的韩书记来过这个联络点,而韩书记去福生里时曾被特务跟踪过,基本可以确定是韩书记这边暴露了……
此时,对面二楼上的窗户里忽然探出一个烫着短卷发、穿着红偏襟薄衫的艳丽少妇,她朝楼下喊着:“老瘸子!给我送一碗肉丝面,快点儿!”说着,向楼下扔了几张钞票,接着又回屋了。
“来了,来了。马上给你送!”卖面条的老头儿一瘸一拐地走上来捡钞票。
老李想了想,迅速拿出密写笔沾着墨水瓶里的密写水,飞速地写了几个字。
此刻,楼梯上已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老人家,来一碗清汤面。”他从窗口探出身,边喊边把两张钞票扔了下去。
老头儿连忙又转回身,过来捡着钞票说:“好的,先生。等会儿给您送上去。”
一个守在楼前的特务冲上前,向蹲在地上捡钱的老头儿暗暗晃着手枪,骂道:“快滚!老瘸子,别在这儿碍事儿!滚到对面去坐好,不准乱走!”
卖面条的老头儿把钱都捡起来,战战兢兢地朝堆放在对面楼门口的面条摊子处走去。
急促的敲门声响了一阵后,老李镇定地把门打开。
特务们持枪涌进来。黄魏用枪抵住老李,命令他趴在墙上,一个特务便开始搜身。另一个特务搜查着床下、桌下……
“转过身来!”黄魏说着拽了老李一把,老李转过身来。
崔西辉端着手枪,瞪着眼,仔仔细细打量着。忽然,他指着老李喊起来:“黄队长,我见过他,他是华北局的干部!”
“先生,你一定是认错人了。”老李平静地说。心里却明白了,这个耳朵上包纱布的浑蛋应该就是叛徒崔西辉,怪不得看着面熟呢。
“我没认错,就是他。是华北局的大干部!”崔西辉对黄魏说。
“没想到,逮着条大鱼!”黄魏狂笑一声。
他的视线落到了椅子上的那条蓝纹床单上,便走过去拿起来:“妈的,刚在我还看见在外面挂着呢。”
“要下雨了。”老李说。
“哼!你是在等什么人吧?你们地下党的这套东西,我在济南的时候就见识过了。”说着,黄魏从窗口探身把蓝纹床单又重新挂上了。
老李叔心里焦急万分。这时候,方剑春肯定已经到了黄岛路上……
十六
差5分10点的时候,方剑春顺着安徽路走到了黄岛路路口。按规定,他先故意走过路口,借机侧头望望那座小楼,蓝纹床单没有挂出来。
走过路口几步后,他站在路边的墙下思索了一会儿。抬腕看看手表,离接头时间差3分钟。他又返身往回走,到路口再一望时,蓝纹床单出现在二楼窗口的晾衣绳上。
这么晚才挂出安全信号?这跟往常很不一样呀!他心里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可转念一想,只要蓝纹床单挂出来就是安全信号。
天上已飘着淅沥的雨丝,方剑春手里拿着书,从路口迈着“一步半”的石阶开始往下走……
黄魏挂上蓝床单后,又在屋里看了一圈,对一个特务说:“你和崔西辉留在这里,只要有人来,不管什么人,直接抓!下楼后,我再派两个人跟你们一块儿。”
然后,他又对另一个特务摆手道:“走,把这个人先押回去。”
黄魏先走到门口,转身,一手扶着敞着的门,一手握枪冲着老李晃了晃说:“快走!”
另一个特务用枪逼着老李往门口走。
老李走了两三步,到了门口,他很自然的伸手摘下挂在门边衣架上的礼帽,拿在手中要往头上戴的样子。
突然,他如变魔术一般,从礼帽里瞬间取出了一颗手雷,握在右手里,大拇指紧按在手雷的跳发器上。
特务们都惊呆了!
黄魏看得很清楚,手雷在从礼帽里取出的同时已拔掉了销子,只要手指头一松,这种美制手雷的威力足以让屋里的人全报销。
“朋友,千万别……别松手!千万别扔!咱们有话好……好商量啊!”黄魏声音颤抖着说。
老李攥着手雷,转身向屋里的特务们逼近了一步,高声说:“我只想告诉你们,正义永远属于人民!”
崔西辉和屋里几个特务吓得连连摆手,直往后退。
黄魏仿佛听出了什么,他做出了一个让在场的人都没有意料到的举动,猛推了一下房门,同时转身一个箭步蹿到楼梯口处……
门被推上的瞬间,屋里传出崔西辉一声绝望的喊叫:“黄队长——”。
喊声未落,响起了枪声,继而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整个小楼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房顶被掀起又塌陷下来。成堆的砖瓦夹杂着窗户玻璃碎片四处飞溅……小楼周围的房屋玻璃被纷纷震碎,顷刻间,滚滚黑烟从小楼上升起。
楼下的小特务们吓得四散躲避。
就在爆炸的同时,黄魏正纵身跃过楼栏杆,在地动山摇中往楼底坠落,最后摔在了楼门洞里……
刚从石阶路往下走了几步的方剑春,被前面不远处的巨响惊得目瞪口呆,耳朵里不停地响起尖利的鸣叫,手中的书也掉到了地上。
他抬起头向下望去,冒黑烟的地方正是7号联络点!
“老李叔!”他差一点喊出声来。
沉寂了一会儿,周围的居民开始惊恐的从窗户里探出头,从楼门洞里跑出来,两边的路口开始聚集观望的人群。
几个吓跑的特务看看没动静了,又举着枪跑了回来,黄魏哎哟哟地痛叫着从楼门洞里爬了出来。有的特务走过去蹲下来扶他,有的特务试探着要往楼上走,黄魏叫了一声:“你们去哪儿?”
“去看看楼上的弟兄。”有个特务回头说。
“蠢猪!先别管他们,先抬我去医院!”黄魏瞪着眼,咧嘴骂道。
特务们只好聚到他身边,一起抬起他。
“哎呀!轻点儿攥我的腿!他妈的!”黄魏叫骂着,被抬往芝罘路口停着的黑色小轿车处。
此刻,呆立在石阶路上的方剑春回过神儿来,他弯腰从石阶上捡起书,把露出一角的照片又往书里插了插。
他很想知道老李叔到底有没有在那座小楼上,很想知道老李叔的生死。那股担忧冲击着大脑,他毅然朝小楼处走去。
此时,一个挑着货担的老头儿一瘸一拐地走上来,面条挑子横挡在方剑春面前,前端的木箱差点儿碰到他的腿。
老头儿说:“对不起,先生。”
方剑春摇摇头,又要继续往下走。
“唉!都炸死了。快走吧。警察来了又要乱抓人!” 老头儿红着眼圈对他说。
“警察?”这个字眼触动了方剑春。
他抬手抹了一把头发上的雨水,顿时打消了过去察看的念头。然后缓缓地转过身,踏着石阶向安徽路路口走去。重新拐到安徽路上,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向胶州路车站走。
一路上,方剑春回忆着刚才那一幕:不正常的安全信号的挂出和惊天的爆炸,以及那几个举着枪乱跑的家伙……可以推测出7号联络点被发现了,里面的同志可能是跟敌人拼了。
他不停地宽慰自己:老李叔不会有事,他不会死,绝对不会……
然而,人最难骗过的就是自己。那个秘密联络点,通常只有老李叔啊……方剑春思前想后,眼泪涌出了眼眶,合着脸上的雨水悄然滑落。
他抬手摘下平光眼镜装进衣兜里,用手把面颊上的泪水和雨水抹去……
第三章 尖 兵
一
深夜的星空下,警备司令部大楼静谧无声。
二楼,军官宿舍。
军官宿舍的这个房间原是那个被撤职的熊科长的,房内有两张军用床,可一直只有一个人住。方剑春成为三科代理科长后就住在了这里。
方剑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睡不着。
前几天,黄岛路7号联络点的爆炸,给了他平生所未有过的一次震撼。他隐约地感觉到了,是爆炸阻止自己走进那座充满凶险的小楼……
他多么希望老李叔没有在那座楼上!
他甚至为此产生了错觉。昨天一个人打来电话,声音很像老李叔。当时他的心里一阵狂跳,“李叔”二字差点脱口而出。然而,那人只是岳参谋长的一个熟人,是来询问办理禁货通行证事宜的。天上的月牙,在几缕墨云中款款行走。
久久无法入睡的方剑春干脆起身下床,坐到了窗下的书桌旁。遥望着窗外苍穹上那闪烁的繁星,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斗争是残酷的,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老李叔的这句话,时至今日他才完全懂得了。从成为了一名地下工作者那天开始,危险就已经游荡在周围,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降临。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会因此献出宝贵的生命,但他决不后悔自己的抉择。
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对得起哥哥方剑秋,对得起哥哥的救命恩人李叔,对得起哥哥信中“要多为劳苦大众做事情”的嘱托……
远处传来几声轮船进港时发出的沉闷汽笛声,打断了方剑春的思绪。
他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后,把桌上的那张叠好的《岛城快报》放到书架里。从昨天起,他开始关注《岛城快报》,寻找上面有没有“寻找三弟文清”的寻人启事,等待着新政治联络员的出现。他在心底仍抱有一丝幻想,或许爆炸起火的时候,老李叔真没在那座小楼里。他巴望着能从新政治联络员那里得到证实。
新政治联络员怎么还不来?
二
自从限制签发通行许可证后,来办理签证的人明显少了许多。
这个上午,方剑春难得悠闲。三科的参谋小赵从楼底取回一摞报纸,方剑春找出《岛城快报》,慢慢翻阅起来。
谍报队刘队长从三科路过,往里一探头,看到方剑春坐在办公桌后看报纸,便走了进来说:“哎,方科长,还没到党政处过堂?”
这句话令方剑春心头一震,党政处?!被党政处盯上可没好事儿。岳参谋长也曾提醒他,那陈处长是个老军统,这个人很麻烦。
“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放下报纸平淡地说。
“我已经被叫去谈话了。还有一科科长,快轮到你了。咱司令部的青年军官都盼着早些去谈话呢!”刘队长阴阳怪气地说。
“啊?还盼着去过堂?不明白。”
“真不知道啊?党政处新任副处长林中校,国防部派来的。专门修理我们这些小军官的。人家可是南京国防部长官亲自送过来的,大美女啊!一科科长还巴望着能再过一次堂呢。”
方剑春不太相信,警备司令部总共3个女军官,都丑得要命!就算长得比她们好看点儿,能漂亮到哪儿去?便不屑地回答:“这不是犯贱吗?明知道是来修理咱们的,还巴望着多被修理修理?哎,我想你们大概是没见过漂亮的,因此遇上个有点儿人模样的就当成美女啦!”
“好,好。咱司令部的青年军官数你方剑春最有种!等她找你谈话的时候,你可千万别盯着人家直勾勾地看啊。”刘队长打了个响指,笑着走了。
方剑春继续翻阅着报纸,寻找着广告栏里的寻人启事。
电话丁零零作响。方剑春随手接起电话。
“方——剑——春!”秦三小姐那娇滴滴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自从上次送秦三小姐去“新南京”做发式后,没过两天她就打电话来,要方剑春晚上陪着她去喝咖啡、看电影。方剑春说现在前线要打仗,晚上值班离不开,推脱了。
连续几天没动静,方剑春还以为摆脱了呢。原来秦三小姐是去了趟济南,回来后几乎天天打电话。晚上值班没时间,她就叫方剑春中午开军用吉普拉她出去逛中山路。搞得方剑春接起电话一听是女的,心里就哆嗦。
以前,在西南联大的时候,方剑春总叫她外号小山楂,气得秦三小姐直跳,秦三小姐缠谁都不缠他。现在不一样了,借方剑春个胆儿他都不敢得罪小山楂了。
“方剑春,中午我要去‘谦祥益’买花绸,你开车来我家接我过去,一起选选料子。好不好?”
“这……这个。中午,岳参谋长恐怕是要用车。再说,我一个八尺高的大男子汉哪懂什么花绸?秦小姐,依我看……”
“好了,不懂就不懂,没关系。你开车送我到谦祥益,然后跟在旁边不说话就可以了。岳参谋长那里好说,我这就给他打电话借车。”
“不,秦小姐,你听我说……喂?怎么挂了?”方剑春暗自叫苦,抬头看见了参谋小赵正坐在那里登记文件,便把他唤了过来。
“小赵,派你个差事。以后,上午的电话你来接听,只要是女的找我,你就说我有任务出去了,下午才能回来。”方剑春严肃地说。
“是!方科长。”小赵有些不理解地望着他。
二科科长在门口喊他,说岳参谋长让他去一下。方剑春知道又是秦三小姐惹的,便无可奈何地出门走向参谋长室,老远就发现谍报队刘队长正跑步冲了进去。
参谋长室里,岳参谋长站在办公桌前,拿着电话,满脸涨得通红,电话里传来丁司令的怒斥:“这么秘密的行动,共产党军队怎么可能掐算得如此准确?保密局那边一口咬定是我们警司走漏了风声。你办事这么不严密,真令我失望……”
“是!丁司令,我一定追查清楚!您放心……”岳参谋长木木地放下电话。
岳参谋长双手扶在桌子上,一抬眼,恶狠狠地盯着气喘吁吁的刘队长。
刘队长苦着脸说:“参谋长,我刚才打电话问了。据乳山组、海阳组报告,就在派遣人员到达的前一天,共产党军队已四处张贴告示,说要打击贩运假药劣货的黑心商人。凡是贩运重要物资的,都要进行严格审查……”
“那为什么不早报告给我?”岳参谋长敲着桌面大声吼道。
刚走到门外的方剑春听到参谋长室里的动静不对头,也没敢立刻进去,就站在外面竖起耳朵听。
参谋长室里又传出刘队长可怜巴巴的解释:“不……不是不报告,是来不及了。等到各谍报小组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军统派遣队的人已经进入了共军控制区。”
岳参谋长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他骂道:“共军那边肯定是因为被贩运假药劣货的奸商给骗了,才发了这么个告示。在此之前,不会没有消息透出来!你们谍报队提供的情报一点儿都不准确,还说什么‘共军对贩运此类物资的商人很照顾’。照顾个屁啊!这不是净往枪口上撞吗?弄得30个人的军统派遣队,让人家逮了20多个。你们这群饭桶!气死我了!”
门外的方剑春听明白了,是上次那个“军统特务派遣队”被解放军给抓了。他心里憋不住的乐,猜想着那批军统特务携带着药品、白糖、油料运送到解放区后,解放军会怎样的笑纳了这批免费物资并把特务们给抓起来;而那些军统特务又会觉得怎样的莫名奇妙、自叹倒霉……哥哥方剑秋如果知道这事儿,也一定感到很解气……
等刘队长垂头丧气地出来走后,方剑春没有立即进去,而是趴在走廊栏杆上向楼底大厅望着。岳参谋长正在气头上,还是等他消消气再进去吧,省得连自己都捎上。
待了一会儿,方剑春整整军装走进参谋长室。
岳参谋长坐在椅子上,烦闷地吸着烟卷。见他进来,有些不高兴地问:“方科长,你跟秦三小姐到底怎么回事儿?”
“没怎么啊,就是同学。”
“没怎么?要是真没怎么,以后就少招惹她。她又给我打电话了,我的吉普车都变成她的专车了!”
“我真没招惹她。她就这样,上学的时候就很缠人。我又不敢得罪她,她爸爸可是秦市长……”
“唉!算了。”岳参谋长拉开抽屉取出车钥匙放在桌子上:“我知道你也难。我跟你说,秦市长跟济南王耀武司令关系甚好,跟咱丁司令也不错。好好伺候着吧,让秦三小姐帮你推荐推荐,说不定哪天你小子就发达了……”
方剑春拿起钥匙,打了个立正:“我方剑春愿意一辈子跟随参谋长左右,以效犬马之劳!”
“行了,难得你有这份心。车没油了,你先去加满油。快走吧!”岳参谋长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方剑春手里攥着车钥匙走到二楼的楼梯口,迈步下楼梯。此时,楼底大厅里,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军官正要上楼梯。
方剑春望了一眼,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这女军官头戴一顶船型军帽,军帽上别着一颗闪亮的国民党徽,帽下乌亮的波浪卷发披至肩头,白皙的脸上轻施粉黛,长长的柳眉下一双丹凤眼尽显妩媚,只是眼梢上挑,目光有些锐利。那修长苗条的身段配上那身女式军装,秀美里透着女人少见的英气。
方剑春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军官!怎么这么眼熟?!
这……这……这不是那晚在新新公寓见到的那位摩登女郎吗?!
那女军官也看到了他,两个人对视着错身而过,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彼此。
三
方剑春苦苦盼望着新政治联络员的到来,可他哪里知道,身在解放区的那位新政治联络员却因受到了意外的打击而病倒了。
在掖县华北局驻地,华野的谭政委会见了从平度风尘仆仆赶来的胶东区党委书记老齐。
老齐和谭政委坐在一张古式的雕花圆桌旁。警卫员提起粗瓷茶壶给桌子上的茶杯倒满茶水,转身走了出去。
“只差两天老李就返回华北局了,没想到……他的牺牲也给英子带来了很大的打击,开完追悼会后,她一病就是十几天,身体刚刚恢复。不然的话,现在早已到达岛城开展工作了……”谭政委摘下圆圆的眼镜,眼圈红红的,“老李牺牲前给市内交通员郑柯同志留下了密语,他暗示码头支部的韩书记可能暴露了,你要尽快让他撤出岛城……”
老李曾请老齐捎给谭政委的那封信,写的主要是关于自己撤离后,岛城军事情报网的运行问题,他提出由自己的侄女李君英来岛城接替自己的工作。因为君英在北平期间就是优秀的地下情报员,特情业务熟练,也很有经验。如果派她来岛城,与年纪相仿的“尖兵”方剑春以谈恋爱作为掩护,能够更好地遮人耳目,减小危险,更便于“尖兵”能充分发挥出关键性作用。
另一封写给侄女君英的信中,老李详细地分析了方剑春的性格特点。
“都怪我呀!当时若是让他早几天撤离,也不至于出这种事……唉!希望英子能挺住。”老齐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泪,继续说,“我已派人通知了码头老韩立即撤回解放区……另据警察局的内线报告,那个该死的叛徒崔西辉被炸死了。码头老韩传回消息,老李曾提醒说‘崔西辉可能在东海地区有亲戚朋友做暗线’。”
“嗯!我会通知东海军区派人排查的。敌人在我们解放区安插了一些谍报人员,我们抓获了一些,可还有极少数隐藏较深的特务漏网了……”谭政委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又接着说道,“老齐,英子这次去岛城继任老李的工作,责任重、危险大。你们一定要设法保护好她的安全,只要有情况马上掩护她撤出来。”
“是!我派小鹞子做她的交通员,郑柯同志负责暗中保护和应急情报的传递;我们还通过敌国防部的关系使‘珊瑚’和‘落山风’同志成功打入了警司谍报队,他俩也编入了特情3组,以配合英子……英子到岛城后的身份是‘文德女中’的英文教师,等她熟悉了周围环境后再跟‘尖兵’联系,加强特情3组的工作。岛城的老傅同志正在自行组装电台,设立秘密电台的工作也进展得很顺利。”老齐顿了顿,接过谭政委递过来的一支烟,点燃后深吸了一口。
接着,他又汇报了近期在岛城较近区域建立了平度南村站、红石崖站、即墨阴岛站等地下交通站,并在市内建立了观海一路、曹县路等秘密联络点,改变了市内交通员冒险跑解放区的困难局面。
“很好!”谭政委向桌上一只空罐头盒里弹了弹烟灰,满意地说:“我们获悉,蒋介石已秘密到达了岛城,就住在八大关正阳路的花石楼。根据尖兵提供的敌新向胶济线增调5个整编师的情报,有力证实了他此行的目的是策划对胶东解放区的具体进攻计划。据说,国民党军陆军副总司令范汉杰可能要被派到岛城,坐镇指挥这次胶东作战。形势严峻啊!所以,你和英子届时要加强对‘尖兵’的领导,让他争取进入敌军事指挥系统,搞清敌人的战略意图和详细的军事部署,配合我军的行动,粉碎敌人的进攻作战图谋!”谭政委的目光炯炯有神。
“好的,我明白。”说着,老齐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忧虑。目前,大家对特情3组都抱有很高的期望,但是风险也相当大。这个组个个都是年轻人,真担心出了漏洞被敌人发觉,那样心血就白费了。老齐又说:“谭政委,我现在唯一的担心是‘尖兵’太年轻,他又不是党员,组织纪律性不够强。万一出事,同组的其他人员也会受牵扯。原先有老李是让人放心的,可现在的问题是英子也很年轻。”
谭政委沉思许久说:“老李在给我的信里说过,‘尖兵’同志是个有头脑、有正义感的年轻人,但也存在着容易感情用事的缺点,人无完人嘛!前期,他提供的敌5个整编师的武器装备和《军统特务派遣名单》等都是极其重要的军事情报。我们首先要相信他,继而让英子注重做他的思想工作,使他能够充分发挥作用,真正成为我们克敌制胜的尖兵。”实际上,谭政委的心里又何尝不担心。
一席话令老齐信心倍增,他连连点头说:“我们会让‘珊瑚’和‘落山风’同志全力配合他、暗中保护他。相信‘尖兵’一定会发挥出关键性的作用。”
“好。老李所提的组建‘提前预警、相互保护’的情报人员安全体系的想法也很好,你们要抓紧落实这项工作,特别是深入敌警察局的特情2组,必须承担起这项艰巨而又重要的任务。”谭政委想了想,轻轻放下了水杯,问道,“老齐,英子的代号是什么?”
老齐微微一笑说:“水晶!”
在老齐告辞之际,谭政委握着他的手说:“构架起隐蔽高效的岛城军事情报网的任务,从今天起就正式转交给你们胶东区党委了!我期待着你们早日传来好消息。”
外出回来的方剑春刚刚走进岛城国民党警备司令部大楼的三科办公室,参谋小赵就告诉他,岳参谋长让他回来后马上到四楼司令室去一趟。
“好的。我知道了。”方剑春想了想,岳参谋长在司令室开会,这个时候让自己上去,会有什么事呢?
当方剑春快走到通往四楼的楼梯口时,听到四楼上传来催促的喊声:“徐参谋,赶快把那份文件送上来!”
他刚上了几个台阶,有人在身后叫他。方剑春回头一看是作战参谋小徐,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跑过来。
“方科长,你上楼要去哪儿?”
“去司令室。”
“那正好。你帮忙把这份文件给捎上去。我这里暂时离不开。”他把文件交给方剑春,就转身跑到楼栏杆处,往上喊了声:“马上捎上去了!”然后,急匆匆地返回作战处。
文件的封皮上盖着“保密”的印记。
他拿着文件走上楼梯,看看前后无人,迅速绕下线扣打开文件,抽出来快速扫了一眼,这是一份《胶东共军前沿部队的驻地位置和战斗力状况》的秘密情报。他顿时瞪大了双睛,以最快的速度扫视了一遍。立即装好文件,把线扣绕上。
在司令室门口等待的一个值班秘书见他拿着文件从楼梯口拐出来,便招招手。
方剑春快步走过去把文件递给他,问:“岳参谋长让我上来找他。他在里面吧?”
“在。他交代过,等你上来让我去叫他。”值班秘书说罢,拿着文件跨进司令室。
司令室里的沙发上、椅子上坐满了人。丁司令正在给十几个本部及驻军部队的高层军官开会。
“诸位,我前线国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胶县。目前,正在向高密推进,相信不日即将攻克高密。委员长对此非常之满意。当下,占领胶东地区,捣毁共军华野部队的物资供给地已成中原战事的重中之重……”丁司令滔滔不绝地说着。
值班秘书走进来,把那份保密文件交给了司令秘书田人众。临退出去的时候,他向坐在那里的岳参谋长使了个眼色,岳参谋长会意地点了下头。
在司令室门外,方剑春贴着走廊栏杆缓缓地踱着步,心想:刚才那份保密文件是作战处拟定作战计划的一个重要依据。而像这等重要的军事情报是不太可能从外部刺探到的,也就是说,解放区里隐藏着国民党军的情报间谍,而且职位不低。
这时,岳参谋长从里面走出来,方剑春急忙走过去。
点上烟后,岳参谋长小声地说:“刚才党政处打电话给我,说林副处长要跟你谈话。原想开完会再跟你说,可这会议一时半会儿的还结束不了。”
“林副处长?参谋长,您说的是那个漂亮的女中校吧?”
“就是她。你可别被她的脸蛋儿给迷住。她虽是党政处的副处长,实际上不归我们警备司令部管。她是南京国防部派来的,是来监视我部军官的。她跟你谈话时,不该说的你一个字也不要说。咱参谋处的一科科长和总务处的一个副处长都被她迷昏了头,说了些不该说的。丁司令已经知道了,相当不高兴。以后,没他们的好果子吃!”岳参谋长深吸了两口烟,接着说,“不知道为什么,她特意把你安排到最后谈话。我怕你出事儿,给你提个醒。好了,我还要进去开会,你去党政处可要多长个心眼儿。”
“是!谢谢参谋长提醒。您放心,我决不会上她的套儿。”方剑春态度坚决地说。
岳参谋长点点头,返身回了司令室。
党政处处长室位于东南座三楼,正好在司令室的下面。
方剑春走到党政处的门前,门是开着的,屋里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女军官,正低头写着什么。
他敲了敲敞在一边的门,那女军官抬起头来说:“请进。”
一点不错,正是那天在楼梯上遇到的那个漂亮的女中校。
“参谋处三科科长方剑春。”方剑春走进去,来到她的办公桌前,来了个标准的立正。
女军官站起身,漂亮的丹凤眼里射出敏锐的光,上下打量着他。然后,她伸出纤长白皙的手说:“那,我也自我介绍一下,林丽萍。”
方剑春有些拘谨地握了握她柔软的手。
坐在林丽萍办公桌对面,方剑春谨慎地回答着她提的问题。
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使方剑春显得有些局促。由于岳参谋长提前打了预防针,此刻,林丽萍的美貌在方剑春的眼里多了几分毒性。
林丽萍摆出一副温和的姿态,问方剑春对当前的国军状况有什么看法和意见,警备司令部里的军官们是否有派系之争,对警备司令部上层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对共军有什么看法等等。
方剑春的回答简练而又小心,对警备司令部上层称赞不已,既没有意见也没有怨言;否认了军官中有派系的问题;站在一个效忠党国的国军军官的角度,说了自己对共军的看法。
“方科长,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们可以像朋友那样谈谈心,这些是不会记录在案的。我喜欢跟诚实的人交朋友,特别是你这样的留洋学习过的军官。”林丽萍笑起来显得妖媚迷人、勾人魂魄。
“林处长,我说的都是实话。”方剑春尽量避开她灼人的目光,平视着她性感的红唇说。
林丽萍心里说,这个方剑春还真是滴水不漏呀!
她撩了一下额前的秀发,抛出一个题外话:“方科长,有个私人的问题我想问问你。听说有不少女人给你打电话,而你却让其他人接听,谎称不在……”
“林处长,你知道得真多呀。你调查过我?连我的个人隐私也查?”方剑春心底有点儿上火。
“别误会,方科长。这是个私人话题,你可以不回答。不过,我对给你打电话的那些女人很感兴趣。你一定很想知道原因?”林丽萍的话充满神秘。
方剑春想了一会儿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最好也说清楚你对此感兴趣的原因。给我打电话的女人,不是“那些”,而是“那个”。如果你想查一查的话,就尽管去查好了,她是秦市长的千金,也是我的老同学……”
“秦三小姐,对吧?!”
“不错。你认识她?”
“我和秦三小姐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后来她去了昆明西南联大,而我去了广西。我听说你们俩在谈恋爱,真是这样的话,你对她撒谎,可就太对不住我的姐妹了。”
方剑春终于搞懂了她的意思,暗自松了口气,慢慢地说:“我们只是老同学,你最好不要相信那些谣传。既然是从小长大的姐妹,那么她肯定知道你来岛城了。”
林丽萍摇摇头说:“她不知道。我一来就忙手头上的工作,上峰要求对警司军官的思想动态必须尽快调查出结果,以稳定军心。你是我最后一个谈话的军官,你懂了吗?”
“我懂了。林处长若是想跟她联系,我愿意代劳。”方剑春脑袋瓜一转暗自高兴起来,“救星”来了!只要秦三小姐有个伴儿,就不会再缠着自己了。
“那请你转告秦小姐,就说林丽萍来岛城了,让她直接打党政处电话找我。”林丽萍望着他说:“方科长,你是留过美的,英文一定不错吧?”
“英文还行。林处长有事?”
“没什么,随便问问。”
离开党政处后,方剑春对林丽萍有了一个大概的看法。都说漂亮的女人通常是蠢的,可从林丽萍的言谈中能觉察出来,这个女人智商非同一般!
令方剑春担忧的是,显然在谈话之前她调查过自己,连自己在办公室的小举动她都知道。对于她,自己可要当心,可别让她抓到自己的把柄。
回到参谋处三科,方剑春马上找出秦三小姐家里的电话号码。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把林丽萍的事告诉她。也好早早地省掉自己一个麻烦。
打通电话,还没等他说什么,秦三小姐就娇声娇气地让他马上开车去八大关武宁路的家里去接她。她要到中山路的国际影剧院去买话剧票。
方剑春支吾了两句后,赶紧讲出了林丽萍,并把党政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
“萍萍也来岛城啦!上帝呀——”秦三小姐在电话那端兴奋地尖叫起来。旋即,她也顾不得什么话剧票了,挂断了电话。
方剑春放下话筒,全身上下油然漾起了一阵解脱感。转头,她让参谋小赵把今天的《岛城快报》拿了过来。
像往常一样,他坐在办公椅上,双手擎着报纸悠然地翻阅着……当阅览到广告栏时,一则不显眼的“寻人启事”跳入了他的眼帘!内容是:“寻找失散10年的三弟文清”,落款是大哥文天。
方剑春揉了揉眼睛,强压住激动的心情,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寻人启事”里所包含的暗语,指明了接头的日期和具体时间。
新的政治联络员可算是出现啦!
五
这是个细雨霏霏的星期天,方剑春打着一把黑色的雨伞顺着莱阳路缓步前行。有支起遮雨棚的黄包车时而从身边跑过。沿途的墙壁上歪歪扭扭的贴着黑人牙膏、哈德门香烟、白雪雪花膏一类的广告,有的已被雨水浸透,无力地耷拉下一角。
不远处,那座欧洲哥特式的双塔天主教堂,在雨雾中高高矗立。这就是岛城最高的建筑——圣弥厄尔大教堂。圣弥厄尔是《圣经》中记载的一位总领天神,按照天主教的传统,每建一处教堂,就要确立一名教会历史上的圣人作为主保,并以此命名这座教堂。
教堂大门上方巨大的玫瑰玻璃窗两侧是两座钟塔楼,塔尖上都竖立着铜制的巨大十字架。钟塔里悬挂着4口大钟,每当大钟鸣奏的时候,钟声远飘数里之外。教堂四周修筑着一圈黑漆的铁栅栏,令这个肃穆的地方愈显神秘。
教堂的门前是花岗岩石板铺就的小广场,方剑春踏着润湿的石板,走进大敞的栅栏口。这座教堂的正面一共有3个门,中间为正门,左右各有一个衬门。迈上那几级石台阶,他收起雨伞进入了教堂。
一阵阵悠扬悦耳的管风琴乐曲声从旁边的唱经楼传出,回荡在空旷的教堂里。方剑春把雨伞放在门后的伞架上,从怀里掏出一只金壳老式怀表,把表针拨到了11点27分。
走进大厅,墙壁上方那大小不一的彩色玻璃窗户透进微弱的光。头顶上是7盏大型铜架吊灯。灯光映射在金黄色花纹的墙壁上,令大厅辉煌耀眼。
倚墙两侧各有两排黑色的长木椅,中间是通向读经台的甬道。
今天来做礼拜的信徒不是很多,大多集中在前几排上。方剑春走到右侧木椅的最后一排。他才发觉,在靠近墙边的位置坐着一位长发披肩的窈窕姑娘,头上一条淡蓝色的发带束拢着黑亮的秀发,穿着一身浅蓝色暗纹旗袍,脖子上带着一条十字架做坠的金项链,双腿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圣经》。她正握着挂在胸前的小十字架,微低着头,虔诚地祈祷着。
方剑春顺着木椅的间隙往里走,在离她一个座位的位置坐了下来。这里便是老李叔以前说的接头地点。他不认为新来的联络员会是这么一个清秀的姑娘,也许是她觉得这里清静就坐了过来,无意中抢占了自己的接头点。
坐哪儿不好偏坐这里?前面空着好几排座位呢!待会儿找个理由把她赶走。方剑春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抬手腕看看手表,差3分10点钟。便转头往左后侧的厅口张望了几眼,按理说接头的人应该到了。
10点过5分了。
没有人再进入大厅。方剑春开始意识到身旁这个姑娘有可能是联络人。
“请问先生,现在几点了?”姑娘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方剑春朝右面侧了侧身,那姑娘正仰起头望着他。她长长的睫毛下,忽闪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面庞白嫩娇美,是一位秀丽清雅的江南美女。
“噢,现在是……”方剑春收回欣赏的目光,从怀里掏出那只金壳老怀表,按了下触簧,表壳跳开。他把表递近说:“对不起,我的表最近总是跑慢。”
“不,是你的表跑快了20分钟。”那姑娘打开《圣经》递过来,里面镶嵌着一块同样的金表,表壳已打开,上面印着一个L的印痕,表针停在11点零7分上。
方剑春把自己的怀表收起来,起身挪到她身边的座位上,心想:就是她了。可怎么派了个娇弱的姑娘来?柔弱的一阵风就能刮跑,她做地下工作吗?
“尖兵,你好。”那姑娘把书合上,轻轻地说,“我叫李君英,代号‘水晶’。我的身份是‘文德女中’的英文教师。
“欢迎。就你一个人来的岛城?”方剑春觉得在她的身后应该还有个大叔级的领导人物。
“是的。我一个人。组织上派我做你的政治联络员,并担任特情3组组长。”她敏锐地察觉到方剑春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的眼神,便问:“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方剑春微微地耸了耸肩膀。此时,有信徒从前面站起,朝这边的厅口走来。君英依旧握着小十字架,向前微低着头。
假如不看打扮只看模样,君英长得像个美丽清纯的女学生,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
见有人走近,方剑春也假装祈祷着。等那人走过去出了大厅以后,他轻声问:“长官,老李叔他怎么样了?”
“牺牲了。”
“这……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方剑春对老李叔生还的那一丝幻想随之破灭了。他急切想知道整个过程,急切的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害死了老李叔。
“保密局军统特务发现并包围了黄岛路的秘密联络点,可以肯定,叛徒崔西辉认出了他,没办法通知你了,他引爆了手雷……他是我的叔叔。”君英有些哽咽。
“老李叔啊!”方剑春心头涌起莫名的阵痛。他抬起手遮在额上,手指用力地按着太阳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片刻,他强忍住泪水,歪头看了看君英。两行晶莹的泪珠正沿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原来,她是老李叔的侄女啊!方剑春先前对她的那些轻视和担忧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肃然起敬。
“对不起。当时,我没有能力帮老李叔……就这么眼睁睁的……我真的很无能。”方剑春深深地自责道。
“这不怪你。”君英从衣襟上摘下手绢沾去脸颊的泪水,摇摇头说。
方剑春抬起头,凝望着读经台上方那些精美彩图的穹顶,默默地向老李叔的在天之灵发誓:“老李叔,总有一天,我会为你报仇的!”
诵经声整齐地在教堂里起伏回荡。两个人许久没有说话。
为了避免继续伤心下去,方剑春转移了话题:“长官,组织有什么新任务吗?”
君英平静下来,轻声回答:“最近我们得到情报,蒋介石来了岛城,住在正阳关路,正在策动对胶东解放区的大规模进攻。尖兵同志,组织要求你设法弄清敌人的战略意图和军事部署情况,及时向我汇报。胶东是我们华野物资的主要供给地,我们要保卫胶东,保卫华野!”
怪不得这阵子宪兵队都去了八大关那里,连警司丁司令也经常往那里跑,原来是蒋委员长驾到。方剑春说:“好。情报方面我会想办法的。长官,你以后还是叫我剑春吧,叫代号真别扭。”
“好吧,剑春。你以后就叫我君英,不要再叫什么长官了,更别扭。你在敌人的司令部里一定要谨慎,有些事情条件不成熟就不要勉强去做,以免暴露自己。我们又有两位同志打入了你们警备司令部,他们也是特情3组成员。为了安全,你暂时不需要知道都是谁。他们会暗中配合和保护你。”
“又打入了两个?那太好了。”
“要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君英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信心,似乎给人传递了一种无形的力量。
这时候又有一些信徒陆续地走进了大厅,散坐在后排的黑色长木椅上。
“我们出去走走吧。”君英忽闪着大眼睛说。
“好。”方剑春答应着站起身来。
君英没有带伞,方剑春撑开雨伞给她遮雨,尽量的把伞偏向她那边,生怕那银线般的雨丝把她给淋坏了。
伞下,君英柔柔的双手反扣着那本《圣经》,低着头踏着湿亮的石板路慢慢地向前走,发端飘散出清馨的香味。
方剑春还是第一次跟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一起散步,而且离得这么近。
二人从教堂前的小路走下来,在君英的示意下沿着曲阜路向中山路走去。
君英侧头看着他说:“剑春同志,你上次提供的那份《军统特务派遣队名单》,我们的公安特务队提前发出了‘严查贩运假药劣货商贩’的告示,按图索骥抓获了这批特务,仅有两三个特务逃走了。那个告示当然是为了迷惑敌人,以掩护情报来源的……组织研究决定,给你记大功一次!”
“抓住了那些军统特务就好。我不需要什么记功,你们还是把功劳记在我哥哥身上吧!对了,有个重要情况,我前几天看到了一份保密文件,是胶东解放军前沿军事部署情况。此类的情报决不是外部人员所能搞到的。”方剑春目光看着前方说。
君英微微皱了下弯弯的柳眉:“你是说有内奸?这个情况太重要了!你最好能说得再详细些。”
“是这样的。见到那份文件时,我只有几十秒的机会,所以,我只扫了一眼,记得上面有‘九纵’、‘十三纵’的装备、战斗力状况。你们的十三纵是由地方部队升级而成,装备简陋……对吗?”
“是的,是这样的。”君英深知这个情况很严重。
方剑春又说道:“我们警司谍报队在你们的东海区策反了一个县干部,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不知道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联系。”
“谢谢你,剑春。回去后,我会马上派人通知胶东区党委。一定会把这些内奸特务给挖出来的!你这边再多留意一下这方面的消息。”
二人沿曲阜路慢慢地走下坡,眼看着就要走到繁华的中山路了。
方剑春看了看手表,问道:“君英,以后我们怎么联系?”
“我住在文德女中里的教师宿舍,学校门口有部电话,你打电话就说找教英文的君英老师,在那里看门的阿姨会去喊我。固定的联络是每周末的晚6点,我们在中山路车站碰面,然后去看电影、喝咖啡……”
“听上去有点像谈恋爱……?”方剑春感到有些奇怪,不禁脱口而出。
“为了更好的配合你工作,减少怀疑,组织的意思是让我们以恋人的身份,”说到这里,君英的脸微微一红,声音变得弱弱的,“假扮恋人。”
最后这句虽然音量很小,可方剑春却听得很清楚,心说:这样蛮好的。
二人从曲阜路走到了中山路路口,左拐不远便是中山路车站。
君英从那本《圣经》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他说:“这里有我的电话和一些紧急情况的处理方法,看完烧掉!就送到这里吧,我坐车回学校。”方剑春伸手接过纸条。
雨丝细密地飘飞着,一辆公交车缓缓地停靠在站边。
君英上车后,方剑春手握着黑布伞,一直站在那里目送公交车启动、远去……
六
岛城忙忙碌碌的人们并不知晓,蒋委员长悄悄离开岛城已经有十几天了。
1947年8月18日,蒋介石乘“美龄”号专机来岛城,没有军政要员陪同,只带了少数机要随员及警卫人员,住在八大关里的正阳关路。因属秘密前来,所以严密封锁消息,只有岛城的少数军警政要们知道。蒋介石此行是为实现“第三大战略目标”而来。
国民党最高统帅部制订了三大战略目标:
第一,占领共军的政治根据地——延安。
第二,占领共军军事根据地——沂蒙山。
第三,占领共军交通供应根据地——胶东。
胶东为华野共产党军队仅存的兵源、军火及军需物资的补给地,是华北局机关所在地,也是连接胶东与东北大连的海上运输线。因此,来岛城期间,蒋介石全力制订出攻占胶东解放区的“九月攻势计划”。之后,便秘密飞回了南京。
在警司东北座三楼作战室里,丁司令紧急召集高层军官们前来开会。
他手里拿着一只教杆指着墙上悬挂的军事地图,说道:“委员长已下令组建胶东兵团作战指挥部,陆军副总司令范汉杰将军任总指挥。范总指挥不日将莅临岛城。胶东兵团作战指挥部就定在我们警备司令部的四楼。田秘书,你那边安排的怎么样了?”
田秘书放下手里的文件,站起身来回答:“我已经派人把西南座四楼的大房间收拾布置妥当。各项指挥作战的图具、电台、报话机、电话等设施都已安装配备好。只等范将军前来坐镇指挥。”
丁司令示意他坐下:“作战指挥部属机密部门,要配备专门的机要联络参谋,人员就在我们司令部选。人员海选后,把档案资料拿来我看看,由我最终确定。”
回到座位上坐下,丁司令又转头询问岳参谋长:“你们谍报队前期搜集的共军情报要做成汇总资料,以备指挥部的高级幕僚们使用。作战期间,谍报队各组要加紧刺探共军动向,及时将情报资料提供给指挥部,不得有误。”
“报告丁司令,我已经对所属谍报队人员进行了训诫,命令他们使用多种手段,深入共军腹地,搜集情报后以最快速度发回司令部。”岳参谋长站起身来回答。
“总务处于处长,驻军的军饷及军用物资调配发放要保证足额及时。”丁司令把警备司令部所承担的一些备战任务悉数做着安排……
与此同时,在湖北路29号的警察局门口,方剑春正跟特务队长孙大牙有说有笑地走到停放在门外的小吉普车旁。
孙大牙咧着嘴拍拍他的后背说:“方老弟放心,这点儿事情我一定给办利索。前面没收的那批黄白货都处理掉了,真的没有了。过两天,我就带人去黑银市场再清理一次。货到手就给你打电话。”
孙大牙负责定时清理天津路和大沽路十字路口的黑银市场,那里平时聚满私下交易黄金、银元和纸币的人。警察局通常会开着绿盒子车冲过去见人就抓上车,拉回局子里先搜身。搜出的金条、小元宝、现大洋全部没收,还要家里人拿钱来赎人。那些没收的黄白货,通常是警察局自行处理了。
从下半年开始,物价不断上涨,流通的纸币贬值越来越快,司令部的高层军官都忙着把手里不断缩水的纸币赶紧换成真金白银。岳参谋长老早就提过想换些小元宝。今天,方剑春就是专门来找孙大牙帮忙给换些金货的。
“那就麻烦孙队长了。司令部那边还有事情,我得先回去了。”方剑春抬腿迈上了驾驶室:“办好了这件事,我请客。”
“别价!前阵子找你办了好几个签证,要请你去喝几杯吧,可你老弟就是不肯赏脸,哈哈……我帮着办这点儿事理所当然,哪能再让你破费?”孙大牙龇着大黄牙连连摆手。
方剑春向他点点头告辞,驱车离开警察局,沿着湖北路驶向中山路。
马路上,一辆载着美国水兵的吉普车发疯似的迎面飞驰而过。后座上的大鼻子水兵一手搂着吉普女郎,一手举着啤酒瓶怪声高叫着……马路上的黄包车、行人惊恐地四处躲避。
报纸上已经登出,美国第七舰队的海军陆战队很快就要跟国民党军一起进行登陆演习,国民党军对胶东解放区的大举进攻就要开始。
路过中山路车站时,方剑春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君英那双晶亮的大眼睛。明天就是周末,晚上就要到这里跟她接头联络。
“假扮恋人。恋人……”他心里默默地嘀咕着,咧开嘴笑了。他没有谈过恋爱,但是他明白谈恋爱就是一起压马路、看电影、喝咖啡。唉!可惜是假扮的……
回到警司参谋处,岳参谋长开会还没回来,方剑春只好站在门口的走廊上吸着烟等着,不时地向作战处瞥上几眼。
过了一阵子,会议结束了,军官们先后走出作战室。见到岳参谋长开完会回来,方剑春急急忙忙迎上前。
岳参谋长做了个“进屋再说”的手势,俩人一前一后跨进参谋长室。
方剑春站在办公桌旁轻声汇报:“参谋长,那件事已经跟警局的朋友打好招呼,过两天他们会清查那个黑银市场,到时候肯定能搞一些小元宝回来。货到手就给我打电话,价钱很低。”
前期办理货物通行证的人,大多是岳参谋长的关系,由此他也捞了不少油水,就想把这些油水钞票赶紧换回些金货。
“那好。这个事你盯紧些。”岳参谋长忽然想起了什么,面带神秘地对他讲:“方科长,胶东兵团的总指挥范汉杰马上要来了,作战指挥部就设在四楼上。刚才开会,丁司令说要配备机要联络参谋,海选的时候我会把你推荐上,可最终要由他亲自确定。这可是个机会,等打完仗最起码也得提升一级,是你升少校的良机呀!司令部的青年军官们都盯上了。只是胶东兵团总指挥部凌驾于咱们警备司令部之上,所以说,你最好找些上层关系。抓住机会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方剑春眨眨眼说:“谢参谋长给我的点拨。我回去想想办法。”
这句感激的话是发自内心的。胶东兵团作战指挥部是国民党军在胶东地界最高的军事部门,若真能打入进去做联络参谋,那将是获取最高军事机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几十万国共军队在胶东地区决战,其意义之重大不言而喻。
君英安排给自己的“搞清国民党军战略意图和军事部署”这一重要任务,从目前看来,唯有进入胶东兵团指挥部才可能有效去完成。但是,从岳参谋长的话里可以听出,要想进入胶东兵团指挥部绝非易事。
方剑春走出参谋长室后没有回三科,而是直接下到二楼回了军官宿舍。关上门,他仰躺在小床上,双手交叉在脑后,闭上双眼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这个难题。
怎么办?俗话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经过苦苦思索后,他的大脑里初步形成了一个轮廓。现在,有能力帮自己调到陆军副司令范汉杰身边的,恐怕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司令秘书田人众;另一个便是她!
七
君英将方剑春提供的“有内奸”的消息,转回了解放区。老齐一方面向谭政委做了汇报,另一方面安排公安特务队加紧追查。
通过前期老李做的提示,公安特务队已经怀疑并监控了叛徒崔西辉的一些可疑的亲朋好友。半个月后,疑点集中在了崔西辉的一个远房表哥身上,此人是东海区的一个村团长兼任县组织委员。经过缜密的侦查后,公安特务队突然搜查了此人的家中,在炕头上的一堵夹墙里,发现了棺材大小的一个暗室,里面藏有一部电台。
经审讯,崔西辉的表哥交代,崔西辉在华北局驻地当过警卫,因赌博闹事被开除了。之后去济南投靠了济南保密局,还让自己提供过一些情报,包括朱颜明等人坐火车去岛城的消息。再往后就没了音讯。不久前,朋友介绍了一个岛城来的小商人蓝老板,蓝老板是警备司令谍报队的组长,给了他几根金条,在他家里设了秘密电台,让他帮着搜集解放区的军政情报。
胶东区党委老齐一方面向上级首长做了汇报,一方面派人赶往岛城告知了军事情报网负责人君英。
星期六,晚上6点。
周末的公共车人满为患,方剑春从拥挤的人群中挤下了车,站在了中山路车站。看看手表,离接头时间还差几分钟。车站的人刚上车拉走一拨,很快又聚来一拨等车的。
周围找不见君英的影子。方剑春只好往栈桥的方向走了走,离开车站一小段距离。他双手抄在裤兜里,来回慢慢走动着。一侧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君英已站到了自己的身后。
她披肩的秀发编成了两条麻花辫,白底蓝花的绣边偏襟短衫,配上黑色百褶裙,亭亭玉立。
“你来了?咱们去哪儿?我请你去岛城咖啡厅怎么样?”方剑春不知道假扮恋人到底是该怎么个扮法儿。
看上去,君英也有些羞涩,扑闪着大眼睛想了想说:“我们还是去栈桥那里走走吧。我喜欢大海。”
方剑春赞同地一笑,便向中山路北端的海边栈桥走去。
走近海边,湿凉的海风扑面而来。那座岛城标志性的建筑——栈桥,自岸边划波斩浪长龙般横卧于碧海银波间。充满民族情调的回澜阁端坐在栈桥的尽头,依偎着海洋,沉思着历史的沧桑。这座双层飞檐的八角亭阁,是30年代初由岛城市政当局修建的。
天色尚未完全黑,栈桥上那一盏盏橘色的华灯却早已亮了。闪闪灯光勾勒着桥廊的轮廓。海边和栈桥上的游人川流不息。
方剑春穿着尉官短袖军衬衣,下摆收在宽松的军裤内,腰间扣着的那条美式铜扣军腰带,在灯光下闪着金属的冷光。望上去,像是一个国民党青年军官谈上了一个女大学生……
“君英,陆军副总司令范汉杰很快要来岛城,蒋委员长调他来担任胶东兵团作战总指挥,指挥部就设在我们司令部的四楼上。”方剑春站在那竖着1米多高的黑漆铁锁链的石岸边说道。
“这个消息,昨天,其他内线同志已经报过来了。上级希望你能进入这个胶东兵团总指挥部,伺机获取敌人军事部署的核心情报。”君英站在一旁,双手绞弄着搭在胸前的辫梢儿。
方剑春静静地看着她说:“指挥部需要机要联络人员,可人选最终要由丁司令确定。他对我不熟悉,加上这是个获得提升的好机遇,竞争肯定比较激烈。若找不到高层关系,我只怕没有把握入选。”
“前期,我们通过疏通国防部的关系,使隐蔽在敌前线部队的两名同志顺利调进了警备司令部。因此,这条线不能再马上动用了,以免引起怀疑。组织上正在想办法寻找其他的国民党军队高层关系,争取将你调进这个作战指挥部。问题是,不知道时间能不能来得及。”
“范汉杰几天后就到了,恐怕来不及。我这边也想想办法吧。”
……
一阵阵浪涛声从海边传上来。
方剑春仰首向海面深处的“小岛城”望去。那座伸入海里的小岛屿上,建着为轮船导航的灯塔,灯塔顶端向四周放射着时明时暗的红色光线。小岛东面的深海里,隐约闪动着停泊于此的美国军舰上的点点灯火。
“剑春,解放区公安特务队根据上次你提供的情报,已经查出那个被你们警司谍报队策反的县干部,他是个村团团长兼县组织委员,也是叛徒崔西辉的表兄。那些军事部署情报是他趁去前线部队运送粮食、被服的机会搜集的,他借口到部队机关里找老乡,偷看了个别内参资料文件。”说着,君英抬手把被海风吹到眼边的发丝往耳旁拢了拢。
方剑春点点头说:“能查出来就好。不过那么重要的军事资料……你们那边的装备和兵力跟国民党军比,本就差了许多,要是这方面再出纰漏,可就……”
君英望着微波涌动的大海,轻声说道:“你说得对。目前,大兵压境,解放区愈加重视‘防奸反特’工作。各地方都在加强盘查行人、严格通行证规定、清查户口等安全措施。剑春,你是安全的。在解放区,除了华野首长和胶东区党委齐书记,谁也不知道岛城有我们的‘尖兵’同志。”
方剑春笑了笑:“噢,我相信你们。对于我,组织还有别的任务吗?”
“打入胶东兵团作战指挥部、获取敌核心军事情报,就是你当下唯一的任务。”
“我清楚了。”
……
下面的细沙海滩处传来了几声女人的娇笑。方剑春扶着固定铁锁链的石柱向下望去,柔软的沙滩上,对对情侣搂腰搭背,或走或坐,趁着暮色正在窃窃私语、耳鬓厮磨。
他将视线重新转移到君英的脸上,问:“君英,你谈过恋爱吗?反正我是没有谈过。你快跟我说说,解放区那边都兴怎么谈?听说都是由长官安排,安排给谁就算谁的……”
“那是造谣!我大学毕业后一直留在北平,回解放区才几个月,虽然了解的不多,但我亲眼看到了解放区是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由的。至于我有没有谈过,这可不能告诉你。” 君英侧过脸去,避开了他的直视。
“噢。我明白了。我就是觉得好奇,问问而已。对了,君英,你到底多大了?”
“问这干吗?”君英扑闪了几下大眼睛:“告诉你也不妨事,我今年21岁。叔叔以前给我的信中说,剑春同志好像都24岁了吧?”
“其实,我上半年还23岁来着。”连方剑春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回答。
君英不由得抿嘴一笑。其实,方剑春早已明白,君英来岛城做自己的政治联络员,应是老李叔生前的特意安排。
八
事实验证了岳参谋长的话,由于在和林丽萍副处长谈话时,说了些不该说的,一科科长和总务处的副处长果然遭了殃。一个因工作上的小失误被踢出司令部,另一个也因发放粮饷有延误的问题被撤职了。实际原因,方剑春心里清楚,关键是他们没有管好自己的嘴。同时,这也让他深知了林丽萍的危险性。
这些事更给他提了个醒,在警备司令部里须处处小心,要巧妙处理好复杂的人际关系,只有这样才能寻机升职,才有机会获取更有价值的情报。
老李叔曾讲过,在敌我双方的军政部门,凡能长期潜伏的间谍,都是上讨领导欢心、下有良好人缘的人物。否则的话,是难以广泛收集到情报的,更不可能得到重用和提升而渗透到敌方重要部门获取机密情报。
实际上,老李对方剑春提前就有了解,知道他在警司是参谋长的红人,而且经常请周围的科长、小参谋们下酒馆什么的,上上下下的关系处理得挺好。这也正是当时的老李选中方剑春,并对他抱有很大希望的一个重要原因。
昨天,警察局便衣队的孙大牙给方剑春打了电话,说去那个黑银市场清理了一下,搞到了一些金货。方剑春以便宜的价格从他那里私下换了一部分金条和小元宝,送到了岳参谋长的手中。
看到手上那黄灿灿的金货,岳参谋长眉开眼笑。他告诉方剑春,已推荐他上了胶东兵团作战指挥部联络参谋的海选名单。
可是,这次总共就四个名额,发报员、译电科长、联络参谋和警卫军官各一名。也就是说,司令部里有十几个背景深的年轻军官会跟他争夺那个联络参谋的名额。能否最终确定,还得看丁司令的意思。
这个清凉的夜晚,方剑春仍旧替岳参谋长值夜班。
还没下班呢,梨花香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岳参谋长照着镜子在木梳子上蘸了些头油,把背头梳得锃亮锃亮的,换上笔挺的西装、拎起褐色的皮包就溜号了。
方剑春吸着烟,踱到大敞的窗前,俯身瞭望着楼下的街景。街口聚着些穿补丁衣裳的小贩。有胸前挂着木盒子的卖香烟的半大孩子,也有守着两筐蔬菜抽着旱烟的老头儿,还有推着小木车卖水果的夫妻档。
这是下班的时间,从路口经过的行人不少。特别是那些穿着旗袍的主妇们,手腕上挂着小布包,停在小贩的摊子前,或驻足问价,或弯腰挑拣。
从栈桥方向刮来的海风吹得木页窗“吱呀”微晃,让他的思绪又回到了打入胶东兵团作战指挥部的问题上。
他首先打算通过表姑父疏通田秘书这条线。然而,如果丁司令的下属就能办到的事情,岳参谋长应该早就提醒他去找田秘书了,这条路恐怕不行。
思来想去,最终他决定找秦三小姐帮忙!她那当市长的父亲兼任警备司令部副司令,虽然只是个名号,可丁司令还是要给他面子的。不管怎么说,一个尉官想借个机会升校官而要求调进总指挥部,理由蛮充分的。
故此,前日中午,他抽空去了趟秦三小姐的家,把自己的想法跟她说了说,顺便还放下了一个礼物——老李叔送给自己的那块瑞士劳力士早期出厂的金表。
自从有了林丽萍做伴儿,秦三小姐果然没再缠着方剑春。可没想到方剑春却主动来找自己了,听明来意,秦三小姐满口答应。她是真的很乐意为老同学的升职帮忙,对礼物自然是推让再三。
“也不知道,她跟她父亲说了这件事没有?”方剑春默默地自语道。
远处飘来了6下悠扬的钟声,那是圣弥厄尔大教堂的钟鸣。
天色暗了下来,该吃晚饭了。
岛城西部。八大关别墅区。
“八大关”因有以八个关口命名的八条马路而得名。两百多座聚造于此的楼院别墅表达着德、俄、法、英、美、希腊、丹麦等24个国家的建筑语言,是建筑艺术与自然美景深度融合的成功典范,这里每座建筑都是依据山体和海岸的相对比例而建造。无论在哪幢小楼的窗前或阳台上,都会听到汇泉湾大海的浪涛声。关内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四季盛开的鲜花,曲径通幽,步移景异,美轮美奂。八大关的夜晚,总是天如穹庐,无边无际。夜幕四垂之时,或一轮皓月,或满天星斗,或雨雾蒙蒙,宛若置身于琼台仙阁。
武宁关路的一座法式别墅里。
这座小楼院是一派浪漫典雅的法国建筑风格,外墙由仿古石砌成、孟莎式的斜坡红屋顶、造型各异的老虎窗、精致雕花的法式廊柱。庭院内,围墙下种满争奇斗艳的奇花异草,三层的小楼被盛开的海棠树环绕,大门右侧是几棵五角枫树,树后的几间飞檐小屋里住着警卫、仆人和厨师。
大院中央是一条宽敞的鹅卵石走廊,通往那座别致的法式小楼。小楼里的餐厅被华丽的吊灯映照得通明。宽大的餐桌上摆满大小不一的闪亮的银盘银碗。精心烹制的美味佳肴冒着淡淡的热雾,香气四溢。
秦三小姐拿着筷子,望着父亲说:“爸爸,这件事您可一定要给办。”
“你以后少给我揽这些闲事儿!爸爸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工夫儿去办这些杂事?”秦市长说着,用银制的汤勺搅着小银碗里的热汤。
秦三小姐一把扯下胸前的餐巾,扔在餐桌上,扭动着身子嚷着:“妈!妈!您快来看看,爸爸又冲我发火!”
秦夫人正从奶妈手里接过一道秦市长最爱吃的菜,走到旁边亲自给他放在眼前。“你就不能跟孩子好好说话?”
秦市长把银勺往餐盘里一放,瞪着眼睛:“你看你把她给惯的,都成什么样子了?一句话说不来就乱摔东西!”
“来到岛城后,我一个同学也没找到,整天跟那帮土得要命的太太打麻将呀,推牌九呀,好容易找到个同学。前些日子,一直是方剑春陪我出去玩。现在就这么一个小忙,你都不帮。”
“你整天就跟长不大似的!什么同学不同学的?你都二十多了,别总拿自己当学生。提起这些学生我就生气,就说山大的那帮子学生吧,啊!不老老实实的上学,整天瞎闹腾。”
“人家方剑春是军官,跟你说的山大的学生没有什么关系!”
“不管有没有关系,反正你少给爸爸添乱!”
秦三小姐把木餐椅往后一搬,忽地站起来,带着哭腔说:“不管就不管!我不吃了,再也不吃饭了,饿死算了!”
“混账!”秦市长一拍桌子,大汤碗里的热汤在碗里摇摇晃晃。秦三小姐哭着往楼梯口跑去。
“干什么你?你会吓着孩子的。”秦夫人责怪地打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后,起身追向二楼。
秦三小姐正趴在床上嘤嘤哭着。
秦夫人把她扶起来坐好,边拿手绢给她擦眼泪边说:“乖女儿,别哭。你爸爸外面事情多,心里烦。别急,等会儿我跟他说说。”
“他就知道冲我吼,对我从来都不管不问。他根本就不爱我。”秦三小姐哭着说。
“瞎说,爸爸哪会儿不爱自己的女儿呀?”秦夫人给她理了理头发,又问,“孩子,你是不是喜欢那个方剑春?”
秦小姐愣了愣,又含着泪笑起来:“妈!你瞎猜什么呀?我们两个的性格相反,我跟他是永远不可能的。可他是我在岛城唯一的老同学,让他开吉普车拉我出去玩,人家那么忙也都拉我去了。现在人家想找个机会升官,让爸爸帮忙给说说,可他……”秦夫人点了点头。
灯火明亮的大客厅里,墙边摆着几个青瓷大花瓶,里面插着或高或矮的枝条花木。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厅内摆设着一色的红木家具。
秦市长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正在看书。
“良先,你就答应孩子给说说去。好歹你也是他们的副司令。”秦夫人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长方形小盒,走到他身边坐下。
“你知道什么?我那个副司令是虚的。警备司令部是人家丁司令的地盘,要知道,国军里最讲究的就是派系和地盘。我过去说,他还以为我在往里安插自己的亲信呢。再说,我如果跟这个兵团总指挥部的范汉杰熟也好办。可范汉杰是中央军出身,而我是杂牌军出身,根本就没交情。”
“那个方剑春年轻上进,想得到提拔是件好事情。你看,他还挺有心的。”秦夫人打开小方盒,拿出那块金光闪闪的劳力士金表,递给他看。
“不就一块手表……哎哟,这块金表可是个稀罕物啊!”秦市长接过来翻来覆去地观看着:“听说,这种表里有二十多颗真钻。可是,那件事情我真的不好跟丁司令开口。”
秦夫人提醒道:“他丁司令和你这个市长一样,都是当年王耀武司令任命的。你这两天不是要去济南见王司令吗?跟他随意地一说,让他在跟丁司令通话的时候,顺便一提不就成了?他要是忘了提,那也就算了,反正你给办过了。对女儿也有个交代不是?”
秦市长眯着眼想了想,轻轻地“嗯”了声。
九
一架军机呼啸着降落在岛城飞机场。
舱门打开,国民党军陆军副总司令范汉杰及从国防部随之带来的幕僚班底,鱼贯而出,缓缓走下舷梯……
警备司令部楼底大厅。
十几辆高级派克轿车齐齐地停靠在警备司令部大门口。丁司令、秦市长、费局长等岛城军政警的头头们,先后下了车,陪同从飞机场接来的范汉杰一行,说说笑笑地相互礼让着从大门外走进来。
司令部里的所有军官都在楼底大厅两侧列队,夹道欢迎。
范汉杰40多岁,高大的个子,身着陆军中将军装,双目炯炯有神,黑黑的脸庞上带着微笑,意气风发地向两边正朝他敬礼的军官点头示意,步伐缓慢地踏上楼梯。
夹在欢迎行列里的方剑春目送他们上了四楼,进入了司令办公室。
噢。这就是那位胶东兵团的范总指挥!他心里默默地说。
这位范将军给人的印象是神色稳重,举止舒缓,一副四平八稳的样子。只是走路太慢,看来平时很少活动。上楼时,他摘下了军帽,露出了闪亮的光头。
范汉杰一行在警备司令部待了一阵,看了看给他准备的总指挥室,便在随从们的簇拥下,离开警司去“励志社”下榻。励志社在馆陶路的北端,与馆陶路南端的警备司令部离得不远。
胶东兵团总指挥范汉杰驾到了,而方剑春期盼的胶东兵团指挥部联络参谋的任命却仍没到。可能没戏了!遗憾的心情使他略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他从三科办公室出来,下到二楼想回趟宿舍,肩膀却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瞧是谍报队的刘队长。
“知道不?”刘队长抬眼看着他说,“我们这边那个姓蓝的找了门路,可能要进胶东兵团总指挥部。”
方剑春心里咯噔一下子,无奈地耸耸双肩:“人家有门路,这个可没办法。”
刘队长遗憾地说:“他离你差得太远了,怎么说也应该你去。”
有两名谍报队的人上楼时招呼一声,刘队长答应着快步上了楼。
这个消息令方剑春焦虑不安。看意思真要功亏一篑了!
吃过午饭后,方剑春坐在三科办公室,脑子里盘算着是否该给秦三小姐打个电话,问问那件事是怎么给办的?人家蓝义贵已经进了胶东兵团作战指挥部了,可自个这边连个回音儿都没有。
他几次抓起电话,却又几次放下了。若说没有可能了,秦三小姐会来电话告知的;既然没来电话,那就是仍在办理中。这个时候催问没什么意义。
近期,由于大战在即,三科的两个参谋被抽调去了谍报队充实力量,另外一个小赵参谋被派往总务处协助军需物资的调度审核。方剑春彻底变成了“光杆司令”。
春困秋乏夏打盹儿,他感觉有些困倦,便趴在办公桌上小睡了片刻。
一声轻咳,把他从迷迷糊糊中唤醒。睁开眼睛,不禁一惊,办公桌前林丽萍正站在那里望着他。
方剑春慌忙站起来:“林处长!”
“睡得挺香,真不忍心打搅你的美梦。怎么,也不让个座?”林丽萍平静地说。
方剑春眨眨眼,立刻走到小赵参谋的办公桌旁,把他的椅子搬过来,请林丽萍坐下。
待方剑春也坐好,林丽萍双手放在办公桌的边沿上,静静地盯着他。方剑春赶忙垂下眼睑,视线落在她放在桌边的纤手上。
“上次在党政处是例行公事。今天我们随意聊聊。”林丽萍看出他的目光总在回避自己,“我的样子很可怕吗?”
“恰恰相反。”方剑春扫了她一眼,又把目光垂下。
沉默了片刻。
林丽萍轻笑了声:“方科长,记得在新新公寓和一楼的楼梯上,你看我看得够放肆的,怎么我真坐在眼前让你好好看了,你反而又不行了呢?”
这句话,把方剑春给臊得是面红耳赤,尴尬之极!心想,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厉害呀!
他把心一横,倔犟地抬起脸来,不动声色地直视着林丽萍的脸。
她长得确实美艳,远看近观都漂亮。“林处长,你是长官,而且是女长官。我作为属下当然不可冒犯……”
“这个解释很勉强。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因为你听到了一些关于我的闲言碎语害怕了,对吧?”林丽萍揣度着他的心理。
方剑春摇摇头:“不是的。你误会了。我没有听到什么。”
林丽萍把按在桌边的手收回来,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身子往后倚了倚说:“我跟秦小姐在一起的时候,她对你的评价还是蛮好的。她说她曾爱上过一个叫欧阳勋的同学,可最后才知道他是个地下党,这个人已经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对吧?”
方剑春点头称对,却不知道她为何提这个事儿。
“你跟欧阳勋的关系还不错吧?”林丽萍貌似随意地问道。
方剑春心里一紧,难道是指自己在西南联大加入秘密组织“学习会”的事?不可能!虽说那时秦三小姐总缠着欧阳勋,可牵扯到“学习会”的时候,欧阳勋总能巧妙地支开她,她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林丽萍是在试探!想至此,他笑着回答:“呵呵,应该这么说,欧阳勋跟班里的同学几乎都不错。特别是跟秦小姐爱得如胶如漆,形影不离啊!”
林丽萍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悦。心想,这小子绵里藏针,上来就给我个“软钉子”碰 。
实际上,林丽萍对这位俊朗潇洒的留美军官是很有好感的。新新公寓那晚若不是他出手快,侍从手里托着的红酒定会洒在她的身上。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却对那些色迷迷的男人很讨厌,像一科科长、总务处副处长那种。对司令部有不满言论的还有几个人,但此二人倒霉就倒霉在与她谈话的时候居然出言挑逗。林丽萍就故意把这二人的谈话想法子泄露给了丁司令。
经过上次在党政处的谈话后,她对方剑春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之前,她做过调查,对方剑春颇有了解,感觉这小子各方面的条件很符合自己的心思。甚至在内心里萌发了猎取他的企图。不过,首先要彻底搞清楚方剑春的底细。她不希望他是个色鬼,更不希望他是个地下党或其同情分子。
“我不喜欢林处长这个称呼,我喜欢别人叫我林小姐。”林丽萍站起身在办公桌前来回走了几步说,“听说你的英文不错,我想跟你学英文,你愿意教我吗?”
“可以,我很荣幸。”方剑春眨眨眼回答。
“这样的话,过几天我中午过来找你学。”
“行。随时恭候。”
“好了。不打扰你了,上峰从岛城第二海军司令部调拨了一辆中吉普归我使用,我还要去一趟海军接舰处把车提回来。”
……
方剑春暗自佩服,好大的本事!直接从海军那里调拨吉普车专用。
林丽萍甩着手走到门口时,蓦然回首,眼梢一吊:“你的印堂发亮,看样子是要有什么喜事了。方大科长。”说完扬长而去。
方剑春愣了会儿,搞不懂她的意思。
前两天,岳参谋长曾告诫他,可别被林丽萍这美女蛇给咬上。又有两个军法处的军官被这美女蛇给定为“有同情共匪和厌战倾向”,马上就要给开掉了。她要是再搞出几个来,丁司令那里可真难看了。
因此,方剑春打心底里惧怕这个林丽萍。虽然这个女人很吸引自己,但她特殊的身份和来警司之后所显现的辣手,足以证明她是个危险人物!对她,自己要尽量躲开点儿,以免引来麻烦。
然而,世上有些东西是躲也躲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