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的“血色浪漫” 最好玩有趣的青春成长小说
继《士兵突击》后最好玩有趣的青春成长小说!
有关信念、奋斗、爱的真实记录!
谨以此书献给我们的青春成长之路!
——《张参谋长那点事儿》
目录
第一章:有一种年少叫轻狂
第二章:军校第一年
第三章:折腾的一千条理由
第一章 有一种年少叫轻狂
(1)
张昭和潭海洋的交情,缘于不打不相识。
八几年刚上小学的时候,张昭和他们院俩小屁孩晃到潭海洋住的大院,架杆子打维修队墙外的青核桃,让人发现了。
“司令,隔壁院那帮孩子又来窃取咱革命果实了!”
“别让他们跑了!”潭海洋招呼一群小孩嚷嚷着往这边来。
张昭他们就三个人,看这架势扔了杆子就跑,跑到礼堂后头还是让人围了。另外两个孩子缩着,张昭输阵不输人,输人不输嘴,朝着眼前十来号人喊:“谁敢过来?知道小爷是谁吗?”
潭海洋问身后的人:“他哪庙的?”
部队大院的孩子别看字没识几个,谁家大人肩膀上几杠几星数得清楚着呢,有人小声说:“他爷爷是隔壁那院坐三号车的。”
潭海洋说:“最看不上出门报家里老子山头的,揍他!”
一群孩子得了令立刻围上来,把那三个按在地上一顿暴捶,捶得差不多了,潭海洋下令住手,一脸傲慢地冲鼻青脸肿的张昭说:“这就是你妄图窃取人民群众胜利果实的下场!我叫潭海洋,你要不服下回找我单挑,记着报你自己名字。”潭海洋说一声“撤”,这群孩子就往回走。
张昭从地上爬起来,吐一嘴沙子,喊:“潭海洋有种你别走!小爷叫张昭,你等我带人来剿你的!”
有孩子说:“司令,那死鸭子还嘴硬。”
潭海洋说:“没工夫理他,去防空洞。”
隔了没多久,潭海洋早忘了之前以多欺少干了人一仗的事儿,自己一个人拎着网兜深入虎穴,上隔壁大院游泳池游泳去了。在厕所里正换游泳裤呢,有个孩子一边解裤子一边晃进来,两人照了两眼,那人眉毛眼睛都竖起来,堵着厕所门朝外头喊:“来人来人!都赶紧过来!”
潭海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套上小裤衩,仗着自己壮实把堵门口的张昭撞一跟头,出了厕所撒腿就跑。两个大院是门对门,他在前面跑,后面跟着一群小孩追,从这门跑进那门。自己地头儿上的孩子看见了,喊:“司令,你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潭海洋拉着他,“政委呢?”
那孩子说:“政委被找家长了,跟家挨揍呢。”
“敌人都空降一个师团的兵力了,我们的军队呢?”
那孩子看着后面追来的人说:“在……在灯光球场呢……”
“集合部队!”潭海洋拉着那孩子往灯光球场跑,后面人也往那方向追。
结果到了球场这仗也没打起来,战士们举办篮球赛呢,球场里全是脑袋。这一伙小孩气势汹汹地跑过来,在门口就被拦住了。张昭指着混进去的潭海洋骂:“有种你给我出来!”
潭海洋穿个小裤衩还美呢,“有种你进来!”说完坐在台阶上看人打球,不理外面了。
张昭骂:“怂蛋,有种你就跟里边坐着,等球赛完了你也别走!”
潭海洋心说:我傻才等着你呢!过会儿趁他们不注意,他从人缝里挤到球场另外一门出去了。这边门也有张昭的人守着呢,潭海洋撒丫子往家跑,到了后山脚下他三步两步蹿上通往半山将军楼的台阶。那群小孩也追着要往上跑,被底下站岗的警卫员拦住了:“上面是首长家,行人止步。”
张昭气得在下面骂:“潭海洋你个怂包,有种你别回家,你下来!”
“傻青才下去呢!”潭海洋喊完,甩着手回家了。
又过了些日子,有天院里的孩子们说在防空洞发现一条新路线,以前没走过,里面特黑,什么都看不见。有孩子说那里面有死人,不能去。潭海洋说胡说八道有死人,那是你们家大人吓唬你呢,走,看看去。一帮孩子回家拿了手电筒,从后勤扯了好几把大扫帚就下防空洞了。
这条道还真黑,地下都是积水,一股霉臭味,蚊子特多。潭海洋觉得是一路往北走的,可是防空洞里净是岔道,他很快就没了方向感。这都是备战备荒时候为了防阶级敌人使的,可自从建好了也没派上过用场,这几十年倒成了院里一代又一代孩子们的游乐园,大铁链子都锁不住一颗颗蹦得小鹿似的好奇心。
“司令!”有人颤颤巍巍地喊。
潭海洋心里正发毛,吓了一跳,压着嗓子喝一句:“叫魂儿啊!”
那孩子说:“你听没听见墙那边儿有动静?”
防空洞里的人都不说话了,互相拽着。潭海洋趴在墙上,听那边什么声音也没有,于是给自己壮胆儿说:“老自个吓唬自个,不行的就回去啊,别在这动摇我军革命意志。”说着,他照着墙拍了两下。
可怕的事儿就发生了,本来什么动静都没有的那边,也传来两下拍墙声儿。
有胆小的“啊”地尖叫起来:“有鬼!”
“谁在队伍里宣传迷信思想,刘政委给他拿下。”潭海洋说着,又拍了墙两下,那边也跟着传来两声。他自己说话声儿也颤了,还强作镇定地冲那边喊:“我是一号院的潭海洋!兄弟是哪个部分的?”
隔了几秒,听墙那边吼了一嗓子:“潭海洋你个孙子,你站那别走,老子带人教育你去!”
“鬼”居然发出张昭的声音!
潭海洋这边也好些孩子呢,喊着“谁怕谁呀”,就一路扶着墙往前跑,一边跑一边拍,那边也回拍,好像这样就能隔空打牛似的。这条道可真长,就在俩人一路骂骂咧咧都快失去耐心,以为根本就没有切口的时候,两个巴掌忽然拍在一起了。
手电筒也掉了,大扫帚也扔了,潭海洋力气大,把张昭按在地上揍。张昭也是脑顶上长仨旋打架不要命的,揪着潭海洋的衣领一个劲煽脸。旁边的孩子们一边喊“司令”,另外一边喊“参谋长”,被地上这俩人齐声喝道:“不许过来!”于是都围在一旁举着手电筒观战。
最后俩人都打没劲了,僵持着,潭海洋说:“我累了。”
张昭说:“小爷早累了。”
“那我松手了。”
“你松我就松。”
潭海洋松开他站起来,张昭也一骨碌爬起来,扑上去就要反攻,被潭海洋一脚又踹回地上。
“你大爷的潭海洋!”
“对不住了,我没大爷。”他捡起手电往旁边照照,问地上那位:“你们怎么跑我们院防空洞来了?”
张昭站起来拍土,“什么你们院的,从我们院图书馆后面下来的,刚走到墙那就听见你们这边瞎吵吵。”
“原来咱们俩院底下是通着的呀,我记着我们是往北边走的啊,怎么拐到南边了?”
张昭笑话他:“土包子不识道儿吧,这底下全是通着的,能到玉泉山呢。”
潭海洋说:“这敢情好,以后上你们院游泳不用走地上了,省得你们站岗的新兵蛋子老跟我要出入证。”
“他怎不跟我要啊,人看你就不像好人。”
“人能跟你要吗,你不是‘三号车’吗?”
“少提我们家老头!”张昭说着,招呼自己的弟兄,“撤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潭海洋喊他:“我们院今儿晚上放电影,看吗?”
“什么片儿呀?《平原游击队》我可不看。”
“‘一个李向阳,就能把你吓成这样?’”潭海洋学着电影里松井的话嘲笑他。
“嘁,我不看是因为看得太多了,李向阳那台词我都能背下来了,‘在中国的土地上,决不允许你们横行霸道!’”张昭摆出一副正义表情。
“不是革命片,港片,武打的。”
张昭说:“看。”
“八点,在我们院小操场。”
“成,你给带一板凳,到时候我找你去。”
“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2)
小时候院里放电影是件大事,那时候电视还没普及呢,晚上也没什么娱乐活动,一有放电影的,附近人都来了。早些年就是那几部革命片来回放,也有国外的,七十年代的《列宁在1918》、八十年代的喜剧战争片《虎口脱险》《王中王》,里面的经典片段直到很多年后还让人记忆犹新,上译厂的配音也让那些对话充满喜感。那时候说电影里的台词是件时髦事,孩子们还会互相比,看谁记得最多。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告诉瓦西里,布哈林是叛徒!”
“别以为三千八百万人做同一件蠢事,这事就不蠢了!”
“我的车哪儿去了?”“别担心,两天以后你就说车被偷了。”
后来港产片引进大陆着实风靡了很多年,孩子们逐渐长大,模仿的对象从过去的革命英雄变成了《英雄本色》里的发哥,那句经典的“我就是神,神也是人”俨然成了那个年代的口头禅。男孩们还会自以为很酷地靠墙装出颓废样,然后说一句:“黑道这玩意儿,沾上了一辈子都麻烦。”
十几岁的时候,很多男孩已经比他们父辈长得还高,更加躁动,给战士们用的单双杠附近总能看到他们的身影,话题也净围绕着打架技巧。打架似乎是大院孩子的传统,他们遗憾无法像祖辈那样为新中国的建立浴血沙场,也无法像他们的父亲参加自卫反击战上过老山前线,他们骨子里仍然涌动着征战的欲望,却没有发泄多余精力的出口,于是经常跟院里的战士们发生冲突。这附近几个大院都是机关兵,主要任务就是后勤开车警卫还有照顾老首长,也是二十岁不到的大男孩,平时日子太舒服了就爱惹是生非,于是两方人马经常碴架。有时候战士人少还搬救兵,直到军务参谋赶来把人拉开。看看这帮小子都是院里的子弟,也不能处罚他们,只好跟上面汇报,把人都放了。晚上回家自然又少不了老子们的一顿暴揍。
好在男孩们对打架的热情没有持续太久,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时候,目光又被身边的女孩吸引了。精力浪费在打架上太可惜,于是收敛了躁动,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在女孩面前也知道要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做派。
张昭见到惊为天人的李小亚,是在他高一那年暑假。每到夏天,大院的游泳池就成了瞧美女的地方,连战士都爱往那儿凑。那会儿的孩子虽然不像现在这么早熟,但多少也有了懵懂的男女意识,男孩想约中意的女孩去游泳一般不会成功,女孩扭扭捏捏的,穿那么少多不好意思啊。一般五六个男孩好说歹说才约得动一个女生,谁要是一下约出俩来能威风半个月,张昭就是那经常威风半个月的主儿。
这天他正在池子里泡着,逗一个坐边上不肯下水的姑娘。远远瞧见两个女孩走过来,其中一个挺娇小还没发育开的,他瞧不上,他目光落在另外那个身材出挑、脸蛋漂亮的李小亚身上,那年她上初二,就在大院门口的中学。没发育开那姑娘穿着古老的小泡泡泳衣,跟小屁孩似的带个浮漂,一来就跳池子里扑腾去了。李小亚试试水温有点凉,坐在池子边先把脚泡进去,不紧不慢地往身上撩水。张昭心说这动作真是漂亮姑娘做才好看,瞧她旁边那位五短大妈,小短胳膊从池子里舀水啪啪地往身上拍,这漂亮姑娘就不一样了,瞧人这份优雅这气度。看她身边没伴儿,他撇下池子边那姑娘,朝李小亚走过去。
“美女自己来游泳啊?”靠着池子,他自以为很酷地开口。看人家没搭理他,他也不以为意,跟美女搭话成功的秘诀是“三厚”:长相厚,嗓音厚,脸皮厚。前两样他都不沾,就只能在最后这条上勤能补拙了。
“这池子水深,净是占女孩便宜的,一个人得小心。”他努力摆出一副忠厚老实相。
李小亚白他一眼,心说这位真是乌鸦站在猪身上,还说别人呢。
“我叫张昭,你叫什么呀?”
女孩往旁边挪挪,不说话。
那位死皮赖脸地凑过去,“你游什么泳啊?蛙泳,蝶泳,自由泳,我都拿手。”
“色狼!”
李小亚小声骂了一句,跳下水自己游开了。黑色泳衣把她漂亮的身段衬得一览无遗,她在水里躲着人,游了一个来回,脚刚占地,耳边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你游泳姿势真好看,跟国家运动员似的。”
她正不耐烦,岸边有人朝这个方向喊:“张参谋长,又逗果儿呐!”
小亚抬头一瞧是以前她们院的孩子头潭海洋,从小带着他们这些小喽啰上山打槐树花,在果园里偷摘桃子苹果,盗人维修队的铁锹满大院里挖宝,直到潭家后来搬到干休所去了,院里才开始江山换代。
张昭说:“潭庄主,你那杏林庄太闭塞了,什么年代了还逗果儿,现在都说调蜜。”
潭海洋说:“军分区的同志老爱自创新词汇,搞些小资小调,还跟中央犟嘴,调皮。”
张昭嘿嘿一笑,“您都山那边另立小朝廷去了,能别老强调自己代表中央吗?这个位子我做比你做合适。你们庄那计划生育情况抓得怎么样了?”
潭海洋说:“爷在庄里不管这么具体的,干的都是高瞻远瞩、惩奸除恶的领导工作。”
听着这两个人你来我往的,李小亚在旁边没绷住,扑哧一声乐了。
“哎哟,美女总算露个笑脸了,潭庄主还是您面子大。”
小屁孩们在一块很快就没了顾忌聊起天来,之前的不愉快也烟消云散,三个人靠在池子边说说笑笑。
一会儿那没发育开的姑娘过来了,瞅了一眼张昭,拉着李小亚到旁边小声说:“你怎么跟他说话呀,这人可不好了。”
李小亚问:“你认识他呀?”
“咱学校高中的呀,听说他女朋友能拉出一个加强连来。”
李小亚心想,看他就是那种爱跟姑娘搭讪逗闷子的人,她说:“你放心,我跟潭海洋说话呢,不理他。”
女孩拉着她,“那也别过去了,你游好了吗?游好咱回去吧。”
小亚刚才光顾说话了,才游了一个来回。这池子里狼多肉少,老有男的从她旁边蹭过,故意挨一下碰一下,她也不想游了,就说:“走吧,以后不来这儿了,跟煮饺子似的,还不如上昆明湖游野泳呢。”俩女孩上岸收拾东西走了。
张昭看着李小亚离开,问潭海洋:“她家跟你们院干吗的呀?”
“她爸头两年让人压着,管点后勤的事,最近才提进科室了。”
“为什么事啊让人压着?”
“问那么多干吗,你看上了?”潭海洋说,“她你就甭招了,人家跟你也算世仇。”
“啊?”
“她爷爷原来四野的。”潭海洋点到为止。
“老林的嫡系,那难怪。”
“人家好好一姑娘,你别瞎招惹。”
“我是那样人吗?”张昭刚说完,大夏天的晴空一声霹雷,下雨了。
(3)
看了发哥那么多片子,张参谋长最喜欢的是《龙虎风云》里那个卧底警察高秋,看似吊儿郎当却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于是十六七岁的张昭也顶着发哥在片子里的造型头。高秋的放浪不羁看起来仍是一身正气,而张参谋长一双单眼皮,嘴角爱往上翘着,老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无论如何也跟正气扯不上边儿。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倒甚是招姑娘们喜欢,莺莺燕燕的就算凑不齐一个整编制连队,也跟集结号里谷子地他们连战斗前的人数差不多。
在学校里他成绩属于中不溜,按他的小聪明要好好学也能拔尖儿,但是他懒,也没那追求,既然注定了将来要上军校,成绩够使就得,所以他就混着。学习上费不了多少心思,脑子就都花在漂亮姑娘身上了。自从暑假在游泳池见到李小亚,他就留意起这个女孩,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早没留神呢,他暗暗自责前阵子情侦工作有些松懈,这活一天不练就手生脚慢,两天不练功夫丢一半,三天不练就成了门外汉。
学校里,李小亚总跟那个没发育开的女孩在一起,叫陶冉冉,俩人是发小儿。每次看见张昭企图过来打招呼,陶冉冉就拉着李小亚绕道走,搞得他很是郁闷。
学校往西不远还有家中学,俗称二流子学校,放学了经常聚一帮人到这边捣乱闹事围漂亮姑娘,李小亚就被他们围过好几回。上初三时候学校放得晚,统练完小亚和陶冉冉一起回家,远远瞅见一帮人又堵在校门口。小亚裹紧大衣压着帽子想从边上悄悄绕过去,还是被发现了,那伙人跨着自行车呼呼啦啦地围过来。
打头的小子流里流气说:“妹妹上哪儿啊,送你一段吧。”
小亚不敢看他们,拉着冉冉瞅个空子突围出去往大院方向跑,有几个人骑自行车在后面跟着,嘴里说着不三不四的话。那时候西郊这边偏僻,就这几个大院,附近有些散落的民居,到了晚上街上就没什么人。两个女孩跑过一家游戏机厅的时候,一个人正从里面溜溜达达出来,看这架势一把拉住李小亚,“这干吗呢?”
一看是张昭,小亚指着身后那些人,“他们追我们!”
“满大街追姑娘跑,多影响精神文明建设呀。”
“你算哪根葱啊!”对方嚷嚷。
其实这些人也是没事闲的,但碰上有男的出头,就没事也得找点事了。西边那帮混混和这些大院孩子是两个世界,两拨人早就互看不顺眼,有点小摩擦经常动手。大院里的孩子别看平时窝里斗,几个院之间开打,一旦有外敌出现就会主动联合共抗外辱。游戏机厅里还有几个孩子,这会儿听见热闹都出来了。
今天有女孩在张参谋长不想闹事,他把小亚拉过来,冲对方人笑着说:“给个面子,这是我女朋友。”
“我还说这我媳妇呢。”对方不吃这一套,一个冲动派的小子话没说两句就挥拳揍过来。
张昭把俩女孩推一边,躲开对方来势汹汹的拳头,拽住他胳膊,摁着脑袋抬膝盖一顶,趁对方吃疼捂着鼻子弯下腰,照着他后背又补了一胳膊肘,那位就趴下了。对方其他人一看先锋就这么让人拿下了,都下车准备动手。游戏机厅旁边正盖小门脸房,这边的孩子一人捡了两块砖头迎着对面的人,还有人把和水泥的铁锹拎在手里,嘴里喊着:“我们已无路可退,身后就是莫斯科!”那伙人一看这架势,光在路边虚张声势了几下,没敢往前来。
地上那位抹着鼻血被揍得七荤八素,张昭蹲在旁边一本正经教育人家:“社会主义改革是让你伸胳膊动腿打架吗?”
“跟他瞎贫什么。”有人拎着砖头站在旁边。那位看没人上来救驾,脑瓜顶还悬着板砖,一脸紧张地盯着旁边的人。
张昭站起来踢踢他,“歇够没有?”那位捂着脸爬起来蹬上车跑了,剩下的人诈唬一阵也做树倒猢狲散,这边几位又回游戏机厅该干吗干吗去了。
张昭看看小亚,“以后回家跟我说一声,让人追着多危险啊!”
陶冉冉小声嘀咕:“出了狼坛掉进虎穴。”
小亚刚才在旁边看他两下把人放倒,心里跟着忽悠了一下,脸上可没表现出来,镇定地说:“要不是以前见过那帮人,我还以为他们是你的托儿呢。
他嘿嘿笑,“好歹也能算一次成功的反围剿吧,就是国军水平有点业余。”
打那之后,张昭就得了借口,时不常地找李小亚说话,放了学非要送人回家。陶冉冉严肃提醒过小亚,这人就是花心萝卜,你可千万不能被他迷惑。小亚答应着,放心吧,知道他什么样人。
十一月底是张昭的生日,他在他们院俱乐部包了一个多功能厅。俱乐部西餐厅的厨子做了小菜和点心放在厅里,这就是自助餐了。现在看来很平常,但当时大家连自助餐都没听说过,那可是挺新潮的。当天他请了狐朋狗友们放了学去玩,李小亚也收到邀请,她犹豫着去不去,想想跟他又没什么关系,于是放了学和陶冉冉一块回了家。
正写作业呢,电话响了,接起来是张昭的声音:“你怎么还在家呢?”
小亚说:“我又不认识别人,你们玩吧。”
“来了不就认识了吗?赶紧出来,我在你们院传达室呢。”根本没给她矜持的机会,那边直接挂了电话。
小亚跟家里说去找个同学,临出门时把窗台上自己养的一盆小仙人球带上了。走到院门口,看张昭正跟传达室的战士聊天,她把仙人球捧给他,“生日快乐。”
那位笑嘻嘻拖着她的手说:“是把人送我吗?”
小亚瞪他一眼,“是刺球送你。”
俱乐部里一屋子人,见他们进来,有人喊张昭:“干吗去了?找你切台呢。”
“接人。”他说。
他朋友看看小亚,“又一朵祖国花朵毁你手里了,你浇得过来吗?”
“徐参谋,你思想太腐朽了,党白教育你这么多年。”他扭头问李小亚:“会打台球吗?”
小亚摇摇头。
“待会儿我教你。”
“别腻歪了,过来开球。”徐参谋喊。
“赌什么呀?”
小亚在旁边看着,张昭打球的样子就跟他打架一样利落,力度角度都恰到好处,一杆收尾,连个机会都没给人留。徐参谋乖乖掏了五块钱给他。他把杆递给小亚,她学着他的样子俯下身,右手拉杆,左手架在台子上。他揽着她腰说这提起来,背下去,腿前后分开站,眼睛看球……
徐参谋站旁边看不下去了,“用心太险恶了!”
小亚也觉得脸红,可是又有点喜欢这样的亲密,她脑子里有两个小人,一个是陶冉冉叉着腰喊:“快离他远点,他可是个情场老手,跟你只是玩玩的!”而另一个小人是她自己,很微弱地辩解说:“我没有想跟他怎么样,只不过学打台球而已。”
他靠得很近,看到她脸蛋和脖子渐渐地泛红,在她耳边轻轻说:“你当我女朋友吧。”
脑海中那个陶冉冉跳着脚喊:“快回家快回家!”她自己的嘴却不受控制地说:“你不是有很多女朋友吗?”
他说:“你不一样。”
十五岁情窦初开的少女,并不明白这个“不一样”的含义,也许每个女孩在他眼中都是不一样的,她却单纯为这三个字而高兴。女孩都希望自己特别,身后的他显然比她更清楚这一点。那天晚上,李小亚成了张昭的女朋友,之一。
(4)
升到高三,别人忙着高考,张参谋长依旧忙着瞎混。下半学期不上新课了,缺席的学生越来越多,老师也睁只眼闭只眼。
那几年互联网刚刚兴起,正是街头黑网吧风起云涌的年代,有的地方外网都上不去,就几台小破电脑连个局域网,清一水儿的学生打红警,张昭也在其中。
“老板,收钱啦!”身后有人喊。
张昭正玩得风生水起,头都没回:“自己搁门口桌上。”那小子看没人管,背着书包颠颠儿跑了。
天快黑的时候网吧大老板回来了,看看收的账气得骂张昭:“让你盯生意,人钱都没交就跑了!”
张昭两眼通红瞪着十五寸的小破显示器,手底下操作飞快,嘴里嘟囔道:“我投钱又不是为当账房,你不会雇个人啊。”
大老板戳着他后脊梁,“赚钱都不上心,整天玩这破游戏!”
“你一开黑网吧的,说话能别跟我们班主任似的吗?再说了,这破地方连网都上不去,还一小时五块钱,多黑呀,你让人白玩会儿怎么了……”他嘴里嘀嘀咕咕的,眼睛都没抬。
大老板气得自己蹲门口收钱。他本来是在街对面开游戏机厅的,张昭是那儿的常客,混得挺熟。后来游戏机厅不时兴了,学生都上网吧联机打游戏,那小子有一天问他想不想也弄一网吧。他当然想,但是没那么多钱攒电脑,而且黑网吧也不好开在明面上。过了两天,张昭回来找他,说地方有了,对面那饺子馆的地下室,资金他投一部分,收的钱他分两成,但是不管运营的事,万一查了封了也不能扯上他。大老板一听觉得合算,那会儿黑网吧赚钱啊,一小时五块钱人还络绎不绝,扣去房租的部分他也是赚的,于是就合伙做起来。打从开张起,张昭这小爷还真是屁事不管,灯泡憋了都不带换的,成天玩游戏,月底等分钱,赚了赔了一律不操心。
张昭这个小子,别看岁数不大,长了一个投机倒把的脑袋,对于赚钱营生有点儿与生俱来的敏感性。他妈一直奇怪儿子这点是遗传谁,老张家一家子都是穿军装的,没一个能跟钞票扯得上关系。上初中时候他就跟邻居家那个比他大半轮的小子一块倒过挂历,倒过书,倒过打口带。现在流行网络游戏了,他又惦记开网吧。租的是他们院的地方,楼上一直出租给外面的人开饺子馆,地下室空着不用白不用,他托他姑姑找人批下来。投到网吧的资金,一半是以前倒买倒卖挣的,还有一半是跟家里借的。
网吧里,徐参谋嚷嚷说:“哪孙子派一帮小兵骚扰我采矿车,老张你屯那么多坦克开联欢会啊!”
张昭不理他。
“张鲁晓夫,坦克都冲我们家门口了,你可不能弃社会主义同盟于不顾!”
张昭盯着屏幕嘿嘿一笑,“当年全国人民为什么勒紧裤腰带造两弹一星!”
徐参谋在旁边刚想说你没那么快吧?就见张昭集结所有单位发起攻击,按下确定,屏幕上敌方三位数计的坦克在毁灭性的核战争中瞬间灰飞烟灭。
“苏维埃需要粮食,你们就得给,这就是我们的真理!”
对面一个女孩“啪”地拍了下键盘,站起来狠狠瞪这俩“苏维埃”一眼,拎着包出去结账了。
“玩游戏急什么?”张昭嘟囔一句也站起来,冲徐参谋说“撤”。
俩人从网吧出来到楼上,看刚才那女孩坐在饺子馆里,这二位走过去跟人坐一张桌子,女孩头都没抬:“不拼桌,谢谢。”
“没位子了。”
女孩抬头看是他们俩,瞅瞅四周,不言语,接着看菜单。
张昭把服务员喊过来,说要半斤海鲜半斤牛肉馅儿,女孩合上菜单说要二两荠菜猪肉。
张昭跟女孩套磁儿,看对方不爱搭理他,他笑着说:“还生气呢,我把网吧钱退你行吗?要不这顿我请。”
“谁认识谁呀,请得着么!”女孩看着别处。
“坐一桌不就认识了吗,你住哪儿啊?”
“万寿路。”万寿路那片也是大院云集的地方,过去有段时间被称为“新北京”。
“呦,我小时候也住那片,没准咱出门为买根冰棍还走过对脸儿呢。”他继续问人家,“你叫什么呀?我叫张昭,他叫徐杰。”
“夏葳。”
“名儿还挺好听,你跟哪儿上学啊?”
“你查户口啊?”夏葳不耐烦了。
张昭笑着说:“这不是增进友谊嘛,全中国这么多人,咱能坐一桌吃饭多有缘呀。我们俩就旁边那学校高三的。”
“小屁孩,还高中生呢就惦记跟姑娘套磁儿。”
在漂亮姑娘面前,张某人的脸皮厚得跟城墙拐弯儿有一拼,上赶着问人家:“你是大学生啊?学什么呀?”
“军医。”
“咱一家人啊,我毕业也上军校。”他说了学校的名字。
夏葳一听,“还挺巧,离我们学校挺近的,你入军籍吗,还是地方生?”
“当然军籍生。”
“那还不错。”夏葳说,“我男朋友是你们学校委培的,学传媒。”
张昭一听这话,假装一脸失望地说:“你有主儿了呀,等去了我得找他聊聊。”
夏葳一笑,“出了这门谁认识谁呀。”
徐参谋在一边插话:“姐姐你真豪爽,老张就喜欢这样的。”
门口有人喊张昭,他抬头一看,是小亚刚放学背着书包站在外面,小亚中考后留在本校,现在念高一。他叫她进来,让服务员添了副筷子,小亚就坐在夏葳对面看着她。夏葳一笑,自顾自吃饺子,张昭也没有要介绍的意思,大家都各吃各的,一时有点冷场。徐参谋忍不住想找点话题,就说:“吃完切台去吧。”
夏葳说:“吃完饭回家。”
“您大老远从万寿路跑西山,不会就为来打红警吧?”张昭问她。
“今儿总后一人下葬,是我爷爷年轻时候的战友,我们一窝老小去八宝山送行。”夏葳喝口饺子汤,接着说:“他们完事跟人亲属吃饭去了,我没去,路过这看见有个网吧就进来了。”
小亚说:“这网吧这么隐秘,在这周围的才知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夏葳笑笑,“又不是饭点儿,这么多学生进进出出饺子馆,除了网吧还能是什么呀?”
徐参谋说:“佩服佩服,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张昭也说:“你学什么医呀,来我们院合适,夏特派员。”小亚听了翻个白眼。
吃完饭出了饺子馆,夏葳打车回家,张昭隔着窗户挥手说:“让列宁同志先走。”
“赶紧安慰你小女朋友去吧。”夏葳摇上窗户,车开走了。
徐参谋找个借口先跑了,张昭和小亚往院里溜达,他伸手拉她,小亚躲开:“别招完别人又碰我。”
“不让碰还不如把我手剁了呢。”
“那你找那夏葳给你喂食儿!”小亚从书包里摸出一张盘递给他,“潭海洋给你带的。”
他一看是星际,刚出来的一款即时战略游戏游戏,“知我者,潭庄主也。”
“你也学学潭庄主,人家玩也玩了,学也没耽误,谁像你这么茫然啊。”
张昭说:“我耽误什么了,潭庄主就是高考得一满分,他也注定跟我上一学校,殊途同归。”
小亚鄙视地说:“哎哟呵,都会用成语了!我就想不明白,潭海洋那成绩够考清华北大的,他脑袋让门夹了非跟你上一个破学校。”
“谁说破学校,好歹中国西点呢。”
“别吹了,是个军校就号称中国西点。”
张昭说:“潭庄主他们家怎么可能让他上个地方大学,他得跟他爷爷老子走一样的路,革命火种的延续,懂吗?”
“那你们家火种呢?”她问。
“我爷爷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让我披上那身绿皮,老头分析了一辈子人事,还看不出来我不是那块料。”难得听他正正经经说句话,她还没想好要说点什么,下一秒那张脸又恢复原样了,嬉皮笑脸说:“说到火种,我们家香火也指着我延续呢。”
小亚戳他一身排骨,“刚才那姑娘怎么回事?”
“有什么怎么回事,十几亿人民,一半都是女的。”
“我还不知道你,见漂亮的就跟人搭话,你这号的就应该趁早自绝于人民,少跟这祸害妇女儿童。”
“我就这么自绝了,多轻于鸿毛啊。”
“就你还想重于泰山?”
他嘿嘿笑,“你又没被我压过,你怎么知道我不重于泰山?”
小亚踹开他,“有多远滚多远!”
第二章 军校第一年
(1)
高考之后,张昭拉着潭海洋在舞蹈学院门口蹲了一个月。徐参谋被无情地踹出了革命队伍,理由是他要去的那学校女生特多,跟文工团似的。徐参谋觉得特委屈,那顶多算一乡村文艺队。
临别时,张昭拉着小亚的手,“你墙里开花别给我墙外香。”小亚瞪他一眼,他又嘴欠地说:“有空做做其他人的思想工作,别闹情绪。”于是被小亚一脚踹进了车里。
潭海洋背着行李颠颠儿赶来蹭车,说:“同去同去。”张昭说:“潭庄主,组织上要批评你了,杏林庄连驹都没有了?”潭海洋说老庄主的规矩公驹不做私用。
军队是个上下等级森严的社会,军校就是这样一个缩小了的社会,谁家里哪个军区的,哪个级别的,谁报到时候是院长亲自出去迎接的,不到两天就全摸清了。张昭和潭海洋是指挥类专业,同一队同一区队同一班,所以也在同一宿舍,领了装备,潭海洋瞧着张昭理了板寸的脑袋说:“张参谋长,你后脑勺有块反骨。”张昭也胡撸着潭海洋的脑袋,“潭庄主,你脑袋跟地球仪似的。”
回宿舍的路上,因为快到全队集合时间,俩人就想斜穿草地,旁边有高年级的纠察把他们喊住了:“军人走直线,走直角,穿上军装你们就不是老百姓了,要时刻注意军容军纪。”潭海洋怕张昭跟人犯浑,赶紧拉着他规规矩矩直线走了。到离开纠察视线的地方,张参谋长果然有话说了:“我就走斜线,我不但走斜线,我还斜着走。”说完跟螃蟹似的横着扭。潭海洋看着他,“有劲吗?”张昭自己也说:“挺没劲的。”“没劲就好好走!”
进了军校大门不到一小时就领教了规矩,而这只是个开始。回到宿舍,一屋十个人为一班,班长是个从部队上来的老兵,叫黄乔。张昭一听,黄桥烧饼,于是“烧饼”这个外号就传开了。还有另外两个学员也是从部队来的,那军事素质,这帮地方考上来的学生跟人家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屋里,大家把统一分配的被褥搬到自己床上铺好,三个老兵的被子是整整齐齐的豆腐块,其他人等都是渲渲的大棉花套。潭海洋努力了一下,可是这被子太新了,无论如何也整不出型。烧饼说你得放地下拿板凳压,往上浇水才能成型呢。潭海洋瞧瞧被子,没舍得。烧饼一笑,早晚也得浇。
在屋里的时候,三个老兵规规矩矩坐在板凳上,其他人都习惯了一屁股坐床上,还有人把被子打开睡午觉的。烧饼喊他们下来,部队里的床哪是随便能坐的,再困再累没命令也不能往床上倒,可是屋里这几位他哪说得动,烧饼这个班长委实不好当。
门呼地一下被推开了,区队长站在外面喊:“楼下集合,动作快!”他看见屋里几个人的样子,吼道:“谁让你们坐床的,床也是你们坐的!下来!”听他枪筒子似的吼,连脑后长反骨的张昭都没想起来抗争一下,老老实实站起来。但是还有一位躺在床上,头都没抬,区队长上去一把扯下他被子,“下来!”
那位一口碴子味嚣张地说:“你给我盖回来。”
区队长揪着他脖领,跟在后面的副区队趴耳边小声说:“这是坐××军区一号车来那个。”区队长手里犹豫了一下,把被子扔回去,一边喊一边往外走:“楼下集合,动作快动作快!”
往楼下跑的时候,张昭小声说:“也不过如此啊。”
潭海洋说:“一毛三,他敢惹谁啊?不过那‘一号车’也太张狂了,又不是来疗养的,四年怎么混呀。”
“一物降一物,这么多蛤蟆绿,总有不怕死的。”张昭说。
“跟他比起来,连你张参谋长都成好的了。”
“潭庄主谬赞了,本人一向是主席的好孩子。”
“不许说话,下楼动作快点!”楼道里有人喊。
“我跳楼得了。”张昭小声嘟囔,到哪儿都带着接下茬儿的臭毛病。
“你,哪队的?”有个区队长指着他喊,“一百个俯卧撑!”
张昭瞪着眼,“您开玩笑的吧?”
“二百!”
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做了不到一百个他就起不来的。“你娘儿们啊你!一个不合格加十个!”区队长上脚踹。他连蹿起来的劲儿都没了,趴土里骂:“你他妈的!”
“辱骂教官,再加一百!”
当他终于完成三百个俯卧撑爬回宿舍的时候,新生训话都结束了。潭海洋在门口迎接他,“列宁同志回来了,列宁同志爬不起来了!”
“潭庄主别废话了,看在党国的份儿上,拉兄弟一把。”
潭海洋把他扶进屋,也不敢往床上放,张昭抱着小板凳靠着床架哼哼唧唧。
“我以为你得跟区队长对呛,撂一句你坐XA三号车来的呢。”潭海洋不放弃任何损他的机会。
张昭说:“我这么大人了,还报我们老爷子山头,我丢不丢人啊。”
说这话的时候,“一号车”正端着脸盆从水房回来,随口骂一句:“装孙子。”
张昭说:“我装也得装牛啊,牛都做不了三百个俯卧撑!”
烧饼班长说:“三百个算什么,热身都算不上。”
这天晚上熄灯号后,大家躺在床上睡不着,让老兵讲部队里的事,众人在心有余悸中入梦,紧接着迎来了为期三个月的地狱新生军训。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清晨起床号响起,老兵们一骨碌爬起来穿戴整齐,看屋里这几个还在床上赖着不知今夕是何年,赶紧喊他们起来,马上集合了!果然一声哨响,区队长在楼道里喊:“戴帽子、扎武装带、带小凳、带水壶,楼下集合!”
几个人这才想起来身子底下不是家里的席梦思了,爬起来穿衣服,忙乱中有人喊:“谁把我裤子拿走了?”烧饼企图拽一号车下床,部队里是连坐制社会,一个班为一个小集体,一人犯错全班挨罚。这时候门被撞开了,进来的人是队长,肩膀上挂着两杠两星,直冲一号车而来,他身后跟着区队长。
军队里很多男人身上都透着一种骨子里的倨傲,体现在对自己王牌尖刀部队的那种得意之情护犊之情,这个挂中校衔的队长就是其中一位,他不能容许别人指摘自己的兵,但更不能容许自己兵里有害群之马。他推开烧饼,拽着一号车的脖领,一把把人从上铺揪下来掼到地上。
“你就是坐卫星来的,在这儿也得听我的!想活个人样就给我老老实实训练,要不就滚蛋!想上哪儿告去,随你大小便,老子上过前线,不惧你这个!”
队长的嗓门特别大,后来这些人才知道,他上过老山立过战功,耳朵因为炮火有一定程度伤残。这人绝对的睥睨一切,大概是因为从战场上回来的,对学院里这些文邹邹的干部不屑一顾。这种人在学院里不吃香,他没牵连纵横的背景,看不上虚与委蛇的那一套,虽然不讨好上级,对付一号车这样的刺头倒是很起作用。一号车被吓着了,从此收敛了很多。而队长简单粗暴的那句“随你大小便”,也成了这帮人的口头禅。
军校生的军训,跟地方大学糊弄事儿似的军训不同,每天三个负重五公里跑只能算是热身运动,三天下来,张参谋长趴地上只剩下倒气的份儿。
“我要跑死了,我要是跑死了下午我们家老头就得崩了院长。”
潭海洋也在旁边上气不接下气,“跑死……你不稀奇,咱学院每年都有跑……死的名额,听说今年还没满呢。”
“潭庄主,我爬不到上铺了,今儿晚上组织要求跟你换床,你上去睡。”
潭海洋说:“谁让你洁癖非抢个上铺的,我也爬不上去,要不你睡我床底下。”
张昭说:“那组织要求跟你同床。”
“朕的龙榻不是随你大小便的,等朕翻牌子。”
高强度的训练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莫过于累死累活一天了,晚上还不能睡觉。人神不惧的队长嫌他们连民兵标准都达不到,晚上加训长跑,还要全队练端腿,等总结完爬上床的时候都一点多了,然后五点钟起床压被子。压被子也不是轻省活,用毛巾把褶儿一条一条抹平,还得用凳子压,有时候压着压着,人就倒上面睡着了,被发现了又是一通罚。
中午午休时间也不能睡觉,在楼道里站军姿,背对着墙站两排,脸对脸。趁区队长走远,张昭小声说:“潭庄主,你都熊猫眼了。”潭海洋说:“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好不容易站完军姿,给十分钟休息时间,不能上床,只能坐小板凳,张昭就抱着小板凳上厕所睡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他只要十秒钟就可以从清醒到打呼噜,当然更多的时候是直接从半睡眠状态进入深度熟睡,十分钟就能美美地睡上一觉。
本来就不足的睡眠,还经常被紧急集合打扰,让人心烦的紧急集合哨声总是在半夜响起,在黑暗中七分钟时间穿衣打背包在楼前列队,没达到要求的加罚一百个俯卧撑,有时一晚上能有三四次。到后来这些人都学乖了,上床不睡觉,睁着眼睛等紧急集合哨。
第一个月的魔鬼体能集训,在很多人尿血的抱怨声中过去了,之后开始了枪械训练。老兵们在部队是摸过枪的,据烧饼说,部队里的八一杠都不配枪榴弹,虽然设计上有个发射接口可以增加面杀伤力,但只有个别军校才有配套的枪榴弹作教学用。
张昭说:“要说对这鬼地方有什么期待,也就是能摸枪了。”
学员们不断地练习拆装枪械,还有枪的保养。张昭问潭海洋:“咱什么时候能摸着九五啊?”
潭海洋说:“你想得美吧,九五只装配驻港部队。听说咱库里有八七式的,教学用,说不定能瞧瞧,小口径的。”
张昭撇嘴,“面子工程造出来的东西,不靠谱。”
(2)
军训期间过中秋节,队长给每人三分钟时间给家里打电话。排队打电话的时候,张昭问:“潭庄主打给谁呀?”
潭海洋说:“当然打给我爷爷了,我爹妈都跟部队呢。”
张昭一脸贼笑,“不打给你的小静啊?”他捏着嗓子发骚,“喂,静子,我是大雄……”
潭海洋转身给他一锅盖:“你要是想打给你的后宫佳丽打去,别不好意思非扯上别人,就是三分钟太短了,光拨号你也拨不过来呀。”
张昭说:“你懂什么呀,哥们儿现在都鸿雁传书,将来咱也攒本《张氏家书》,重点篇章要编入语文课本,高考题得有一道,张参谋长这篇书信的中心思想是什么?”
排张昭后面的是他们一个宿舍的,叫杨猛,扑哧一乐:“中心思想就是泡妞完全手册。”
张昭不屑地瞧他一眼,“俗人,透着你的知识贫乏!”
杨猛问:“张参谋长打给谁呀?”
“我这也琢磨呢。”
轮到张昭的时候,他还算有良心地先给家里拨了电话,说了没两句就跟他妈说:“我们队长这掐着表呢,一人就一分钟,你们都该吃吃该喝喝,别太想我。”说完就挂了电话,紧接着又拨出一个号码,等接通了语调明显跟刚才不一样了:“喂,是我……想我没有……我回不去,哪能随便请假呀……你来?我这军训还没结束呢,你来也见不着……我们这没姑娘,真的,母的只有蚊子……穿军装的照片?我瘦得都跟劈柴似的了,你看了徒增烦恼……”
“三分钟到了啊,别没完没了,快点!”杨猛在后面催他。
“我到时间了,后面人催呢……我给你寄照片寄照片!亲一个……”好不容易撂了电话,他哼着小调朝杨猛抛个媚眼儿,杨猛飞起一腿:“浪死你!”
电话线的另一端,李小亚还握着听筒。张昭走了快两个月了,这是第一次给她来电话。他说宿舍没装电话,公用电话排队能排一小时,只能靠写信。看那封只有半面纸的信,字还歪歪扭扭的,不知道是坐哪个旮旯里拼出来两段话就给她寄来了,这内容只要换个名字,就能发给他随便哪个莺莺燕燕。小亚生闷气,翻出练习册来写作业,写了没两道题,又拉开抽屉找出信纸,开始写起信来。
三个月的新生军训结束,在烈士陵园里进行了入伍宣誓。院长训话说从此你们的称号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你们要成为对自己对国家负责的青年,要成为勇于担当、敢于面对一切的战士。
张参谋长的军旅生涯由此就正式开始。
军校生除了军事学习外,也要学各种文化课知识,比如高数、英语。比地方大学变态的是,上完文化课,还要换作训服上军事体育课,然后可劲跑可劲练,刚学那点微积分的知识,一大半就全扔操场上了。加上没完没了的各种评比,打扫卫生,训练总结,真正给他们温课的时间倒不多。这会儿就能体现出人跟人的差距了,龚定庵有首诗里说:“科以人重科以贵,人以科传人可知。”翻译成白话感觉有点牛人牵到哪里都是牛人,矬人放到哪里都是矬人的意思。比如潭海洋,人家听一遍课就能轻轻松松考试通过,比如张昭,看见微分积分符号就想睡觉,再比如那一号车,谁也不知道他在这学校干吗呢,经常旷课,除了队长谁也不敢管他。
那个“随你大小便”的队长真是个传奇人物,他本姓乔,外号叫“乔大喷”,一是因为他嗓门大,再一个他缺颗门牙,也是在前线时候捐了躯的,所以说话老往外喷唾沫星子。乔大喷真是难得的刚正不阿之人,队列评比的时候,别的队净是给上头送礼的,可是乔队从来不屑做这种事,所以他们这队从来也没得过好成绩。不过学员们都喜欢这样的队长,因为别的队送礼的银子,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乔大喷没事的时候喜欢跟这些学员喷,有个球赛什么的,他老人家也惦着上去踢两脚。乔大喷的球技了得,躲闪腾挪,挥洒自如,足球就像是长在他脚上似的。张昭每次老惦着铲人球,晃着两条麻杆腿跟皮影戏似的飘忽,逼急了就施展他无赖的倒地铲球,可惜一般不会得逞。乔队的抽射势大力沉,弹无虚发,就跟他在射击课上的示范一样。
乔大喷的宿舍里有个足球,不是用来踢的,而是摆在柜子里供着,跟他的军功章放在一起。这个足球有个故事,队里很多学员都听过。
乔大喷以前在西南当兵,当年他有个姓雷的战友,也爱踢球,俩人关系特别好,这个球是他们当年一起买的。有句话说“当兵去三年,母猪赛貂蝉”。那回上街买足球,到了商店看见售货员貂蝉,雷战友就俩眼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直到把姑娘看毛了问他:“同志,你要买什么?”他指着柜台里的足球问:“这多少钱?”貂蝉羞答答地把球递给他,说:“一块五。”雷战友看看球,看看貂蝉,过了老半天冲人家说:“同志,你这球咋凸出来一块?”貂蝉看半天也没看出来哪凸出来一块,可雷战友就是坚持说球不圆。貂蝉说只剩这一个了,让他等进了新货再买。雷战友不愿意:“我们请假出来一趟不容易,要不我拿回去量量,要不圆再退给你行吗?”于是跟人约了个时间在后山见面,貂蝉就同意了。再后来,雷战友就跟貂蝉共沐夕阳中了。
“那为什么把这球摆这儿啊?”学员问。
乔大喷神情有些落寞,“后来自卫反击战我们上了前线,一年后离开战场的时候,他就成了一罐骨灰。”
学员们沉默了。乔大喷忽然拍着桌子大声说:“老子们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太平盛世,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就在这糟蹋,旷课的旷课,旷操的旷操!从现在起,谁再让我抓住你们违反纪律,我把你们塞罐里!”
晚上熄了灯,一宿舍的人躺在床上卧谈,有人说:“你们信吗,那足球的故事,不是乔大喷编出来唬人的吧?”
张昭说:“许老四你怎那么孙子呢,没瞧见乔大喷那眼神么!”
潭海洋说:“我叔叔也是死在那片战场的,他们侦察连开路的时候,被地雷炸死的。”
张昭探头看看下铺,“潭庄主,没听说你有个叔叔啊?你们家不是单传吗?”
潭海洋说:“我也是这两年才知道,那是我们家老头心里一道坎儿,谁都不敢提。”
一号车难得地开口说话:“我妈当初在后勤医院,抽签抽中了送上前线,让人俘虏了。你们知道他们怎么对待女俘虏吗,削成人棍装桶里送回来。当时我爸带人去把我妈抢回来,我爸半条胳膊就是那会儿炸没的。”
这是大家第一次听一号车讲他家里的事,张昭在上铺蹬蹬他床架,说:“我妈当时也是后勤医院抽上去的,在云南。”
一号车说:“我妈去的广西。”
杨猛说:“说不定二十年前,咱们老子都在一条战壕里滚过呢,修的缘分,所以现在咱们住一宿舍里。”
张昭说:“那咱还是一条藤上结的瓜呢,谁把概率作业借老子抄抄?”
潭海洋说:“滚蛋,自己写去!”
“潭庄主,教导员怎么跟你谈的,你成绩已经这么高了,再学也提不了几分,倒不如多帮帮其他同学。在军队里要整齐划一,你一人牛逼没用,你以为你是郭靖一人能抵千军万马吗?最重要的是合作。”张昭一本正经地教育人家。
杨猛说:“参谋长,那把你那后宫也整齐划一一下吧,这么多兄弟还一个女朋友都没有呢,好歹给我们整一标配吧。”
张昭叹口气说:“杨政委,你又踩小爷伤心处,离这么远我也照顾不到她们的情绪,都给我该出墙的出墙,该绿帽的绿帽了,你要就都收了吧。”
杨猛说:“别的我不知道,我就打算接收你上衣兜里照片上那个。”
潭海洋插嘴:“她叫李小亚,我们院的,你们这些分区的同志别背着中央搞假团结,私自接管,交介绍费了么你们?”
张昭说:“杨爱卿,朕的江山都可交付予你,唯独此美人不可拱手相送。”
许老四说:“张参谋长什么时候这么贞洁烈男了?”
张昭一副神秘地说:“此女背后刺有梅花图,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特务组织的重要接头人,我的任务就是秘密调查她们这个组织。”
潭海洋说:“中央怎么派你去当卧底了,瞧见美女,你张参谋长准是第一个叛变的呀。”
张昭说:“潭庄主,你可以小瞧我,但不能小瞧中央的英明决策。”
男生宿舍卧谈的话题,不管从何处起,最后总能落脚在女人身上。扯完了张昭,这伙人又开始聊起乔大喷的女人。
杨猛说:“我见过乔大喷的媳妇,长得挺漂亮的。”
许四说:“杨政委你眼光行不行,他那样的还能娶着漂亮媳妇?”
潭海洋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越是漂亮姑娘,越是插牛粪上,你瞅张参谋长跟他那梅花党。”
许四很气愤:“乔大喷那模样,有个女的陪他睡就不错了……”
他话音还没落呢,灯“啪”一下亮了,乔大喷在门口不紧不慢地说:“老子就那么难看?”
一屋子人都装睡,谁也不敢答话。
“一班长?”烧饼赶紧从鼻孔里发出呼噜声。
“别装了,我听半天了!”乔大喷说。一屋人都忍不住了,哈哈笑起来。
乔大喷拉了灯:“毛没长全的小子们,还聊女人,睡觉!”
(3)
军校第一个学期,取消外出休假,所有活动跟集体,任何非集体行为必须有班长、区队长、队长的签字才成。这帮小子实在是憋得太久了,久到被蚊子咬了都不忍心拍死它,就因为是母的。每次上下楼路过军容镜,张昭都无比哀怨地冲潭海洋说:“庄主,我眼睛是不是红了?现在别说让我见女的,就是见块母猪肉我都亲死它!”
第一个寒假不休,学校里仅有的几个IC电话被打爆了。于是春节前,各宿舍终于落实了电话,201电话卡又成了新一季的抢手货。这帮人每天的娱乐活动就是拿起话筒,听里面甜美的录音女声说:“欢迎使用电话卡业务,普通话请按1,英语请按2。”某天杨猛抱着电话狂按了无数次,终于心满意足地站起来说:“等老子离开这儿,第一件事就是带着聘礼找这妞去。”
关于打电话还闹过一次笑话,他们宿舍里有个学员是从小城镇考来的,姓关,家里排行老二,外号就叫关老二。关老二第一次拿201卡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对着电话狂按了一通,然后突然把电话挂了。宿舍人都奇怪地看着他,杨猛问:“你怎么了?被我媳妇的声音吓着了?”关老二说:“接通了,可俺刚才按错了,按的是2英语,俺娘听不懂咋办?”
一宿舍的人都狂笑,张昭拍着关老二扁平的后脑勺说:“你娘准以为你给她老人家找了一外国媳妇。”
关老二还愣愣地问:“那咋办呢?”
潭海洋憋着笑,学老二的口音说:“咋办也莫咋办,跟你娘说,将来外国人给她当孙子!”
关老二听了还挺美,“那中!”
张昭顺手拿起板凳砸过去,“还中哩,傻小子,出去别说认识我们!”
关老二并非痴人,只是因为在小城镇里见的世面不多,其实人聪明好学。他以前没摸过电脑,这所学校里有当时全国数一数二的计算机中心,他业余时间里就泡在那儿自学,很快水平就不比张昭、潭海洋这些从386电脑玩起的老手差了。只是他还经常出些土著笑话,有一回从机房里跑回来,进屋第一句话说:“刚才有人偷偷看电影,那女的没穿衣服,真不害臊!”于是又被人笑了好几天。
某天晚上在机房,张昭忙着在网上调解纠纷,他现在是学校热血BBS枪械版的版主,会员们果然都够热血,经常一片骂战,有个帖子为“八八狙和M24哪个牛逼”,居然也盖了一百多楼。张昭给人调解:“哥们儿吵这有劲吗?都不是一类型的,让M24崩一枪脑浆子都得甩一墙。”他忙着的时候,关老二在旁边灌水,点开了一个题目暧昧的帖子,出来一张照片把关老二惊了。
“张参谋长,瞧这,俩男的咋抱一块啃呢?!”
张昭瞧了一眼:“嗬,够忘我的,这不是党史馆后面那小树林吗?”照片里两个主角都穿着蛤蟆绿,挂学员牌。
关老二傻傻地问:“他俩啃啥呢?”
张昭哼哼笑两声:“你都有外国媳妇了,就甭惦记这个了,新鲜就多看两眼,一分钟之内绝对删了。”他话刚说完,再一刷新那帖子照片就被一个小方框里面一个小红叉叉取代了,再看就显示您所阅览的帖子已被删除。
关老二若有所思地瞧着张昭,张昭往旁边挪挪:“你看什么?小心掉眼里拔不出来。”
关老二说:“俺看这脸上有啥可啃的,又不是女的。”张昭心说这瓜娃子,这不是咱这特产么,严禁男女生接触的产物。
回宿舍的时候,看见那灌水版的版主从他们队办出来,垂头丧气的。张昭冲他喊:“又挨批了吧?”
“哪个他妈地方生,整一脑瘸!”灌水版主骂。
张昭嘿嘿笑说:“你要告我你没把那照片私存,我叫你爷爷。”
对方一乐:“存邮箱了。”
“那你别装得义愤填膺的。”
灌水版主嚷嚷:“我存丫照片,以后见一回揍一回!”
“上床揍吧?”
“滚蛋!”
由于寒假不休,春节前,张昭的爹娘和小亚分别来学校探望他。一见着小亚,张参谋长扑上去就要啃,嘴里念叨:“母猪都能当貂蝉了。”
小亚踹开他:“你才母猪呢!”
张昭说:“我要是母猪我能亲死我自个儿。”
俩人拉着手坐在会客室里,张昭说:“媳妇,这会儿还想起来看我的,除了我娘就是你了。”
小亚问:“你这过得怎么样啊?”
“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啊……”
“这又不是监狱。”
“我们这就号称第五监狱。”
正说着话,又有一对也进会客室了,张昭一看那女孩:“呦,夏葳!”
夏葳一看他们俩,“嘿,真巧啊,在这碰上!”
张昭过去拉着人手猛摇,“列宁同志,瓦西里一路向着红旗来,咱们终于在庄里汇合了!”
小亚在后面哼一声:“可惜人家是别人的貂蝉。”
他看向夏葳身边那男的,“这是你男朋友,委培那个?”
夏葳点头,“他叫彭飞,比你高一级,传媒的。”扭头又给旁边人介绍说:“这是张昭,打红警认识的。”
张昭看着彭飞,“我怎么觉得你这么眼熟呢?”
彭飞笑得有点不自然,说都在一个校园里,说不定走过照脸儿。张昭琢磨着,这一学期他们跟地方生的活动范围从来没有交集,怎么也不可能跟校园里碰上啊,可是又想不起来跟哪儿见过他。
小亚在后面拉他,“男的你也盯着瞧。”
夏葳说:“你们聊你们的,不打扰了。”说着拉彭飞到会客室另一边坐着。
之后张昭那眼睛时不时就往对面瞟一下,小亚不高兴了:“要不你跟她聊去吧。”
张昭说:“我看那男的特眼熟。”
“你找也找一像样的借口呀,一学期没见着姑娘,你怎么连这功能都退化了!”小亚揪着他脸拧过来。
张昭嬉皮笑脸说:“哎哟,真舒服,身上也摸摸。”
小亚气得说:“你找猪摸你去吧!”
会客有时间限制,送走了小亚,张昭又蹲机房里整理他那枪械版。一会儿关老二又来了,美滋滋地说:“俺娘来信了,俺给她寄的穿军装的照片收着了,要给俺介绍对象……”
他话还没说完,张昭“噌”就蹿起来了:“我可想起来跟哪儿见过那孙子了!”说着拔腿就往宿舍跑,到那灌水版版主的屋,二话不说把人从床上揪下来,拉到机房:“把你那天存的照片给我找出来。”
灌水版主问哪照片啊?
“就你挨批那个。”
“我他妈每张都挨批。”灌水版主打开邮箱,一片一片翻着。
“你搞写真集呐?”张昭瞅他存的照片得好几百张,“按日期查会吗?”
“我给你找他专辑呢,这孙子照片不少。”说着,灌水版主打开一文件夹,里面有六七张,主角之一都是那个彭飞。
张昭坐椅子上瞅着那几张照片,灌水版主问:“怎么意思,张参谋长也动异心了?”
张昭说:“我琢磨着怎么废丫的。”
“你认识他呀?还是你认识他边儿上这个?”灌水版主问。
“他女朋友是我朋友。”
“哟,没看出来,他还双的呐?”
“知道他哪队的吗?”张昭问。
“传媒,二十七队的,彭飞。”灌水版主说,“你怎么废他啊,咱都碰不上,你可别胡来小心记过,你什么朋友啊那么重要?”
张昭没说话。
转眼到了春节,学员们放三天假,年三十和初一初二。三十晚上所有人在食堂包饺子,基本都是新生,也有高年级的,学校规定放假也必须留人守宿舍,彭飞就是留守的,不知道是安排的还是他自愿。
张昭包饺子的时候一直盯着彭飞,看他跟旁边一学员说说笑笑,时不时还上手。
“你跟那饺子有仇啊?”擀皮儿的杨猛拿擀面杖杵他一下。张昭低头一看手里的饺子,馅儿都挤在外面,皮已经揉巴烂了。
“我说你今儿一晚上都盯着二十七队那‘鸭’,你是不是想全聚德了?”杨猛说。
张昭说:“你知道全聚德的鸭子为什么皮肉分离吗?”
杨猛问为什么呀?
张昭一个字一个字说:“那鸭子放完血,拔完毛,掏完膛,还得把皮拎起来往里打空气,表面刷上麦芽糖,用大勺舀糖色从下往上浇,晒干以后再打一遍糖,得打死他……”
潭海洋把他手里的烂饺子拿过来,说:“你现在冲上去打呀,正好咱联欢会还差一节目呢,你给大伙表演一个,新年见个红。”
张昭说:“潭庄主,你别跟这拿话搡我,信不信急了我真上去抽他。”
潭海洋说:“信,打小你就二百五,一处分算什么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张昭转头看着他,“你就给我泻火吧,要不你出一主意。”
潭海洋说:“张参谋长不行啊你,你们院干吗的呀,这点主意都想不出来,组织白培养你了。”说完指了指胳膊上带的红袖箍,这个月轮到他们队执勤。
张昭还没明白,潭海洋不耐烦地说:“待会儿跟着我。”
全体人员一边聚餐一边看联欢会,结束的时候各桌都留下两个人打扫,潭海洋和张昭带着红袖箍,这桌瞧瞧,那桌看看,最后溜达到彭飞那桌。彭飞正把碗里的饺子倒进剩饭桶,潭海洋就过去了,从桌上捡根筷子扒拉扒拉桶里,五颜六色的什么都有,他戳着最后倒进去那几个饺子问:“这谁倒的呀?”
彭飞说:“我倒的,吃不了了。”
“吃不了就能倒,粮食种出来是让你浪费的吗?”潭海洋说,“吃了。”
彭飞脸立马绿了,“吃了?都倒泔水桶里了,怎么吃呀?”
张昭把筷子递给他:“夹起来吃呀。”
彭飞看着他们,“你们什么意思啊?”
“教育你爱护粮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小时候怎么学的呀?”
彭飞说:“那么多桌都倒了,你们怎不教育他们去呀?”
张昭说:“我没看见别人,就逮着你了。”
“你们成心吧?”彭飞说,“凭什么你让吃我就吃啊!”
潭海洋指指红袖箍:“还知道你站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军校!知道自己穿的是什么吗?军装!知道军人应该干什么吗?服从命令!吃了!”
旁边有个区队长过来了,问:“这干吗呢?”潭海洋说:“看见这个学员浪费粮食,好好的饺子都倒剩饭桶里了,让他捡起来吃了呢。”要说这也不算什么过分的事,新兵训练的时候很多人都被逼着把倒在泔水桶里的剩饭吃掉。区队长看看桶里的饺子,冲彭飞说:“吃了吧。”
彭飞的脸由绿转红,由红变白,半天拿筷子夹起一个饺子,使劲抖掉皮上粘的不明物,他盯了那饺子足有半分钟,终于闭上眼生往嘴里吞了,吞完就看那张脸涨成猪肝色,报告都没喊就捂着嘴跑外面吐去了。
张昭说一句我去看看他,就跟着跑出去。
潭海洋在后面喊:“不行送医务室。”
门口,张昭看彭飞面前那一地,估计是连头天晚饭都一块吐出来了。张昭揪着彭飞往食堂后面树林里走,说:“别跟这儿吐,还得给你打扫。”进了林子,他抬膝盖给了彭飞肚子一下,彭飞本来吐得就不行了,一下就趴地上了,又给了他几下,看对方一点还手能力都没有,张昭打得也没兴致,踹了地上人两脚,说:“告你以后离夏葳远点!”
彭飞趴地上,说:“你跟她什么关系?”
“她是我姐们儿,你不配找她当女朋友。”
张昭扭头往外走,身后那人小声喊了句:“你别让她知道……”
“废话!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我还怕她以后有心理阴影呢!”
彭飞没再说话,张昭扔下他回了食堂。当着区队长的面儿,潭海洋问:“有事没有?”
张昭说:“没事,他躺着去了,以后不会浪费粮食了。”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下午张昭在机房里,有人过来喊他,说会客室有一漂亮妞等着他接见呢。张昭以为是小亚,眉开眼笑地就去了。推开会客室的门,里面的人是夏葳。
(4)
张昭进了会客室,看夏葳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他走过去问:“你等彭飞呢?”
夏葳说:“找你的是我。”
他嬉皮笑脸捧着心口说:“大年初一姐姐你来看我,我这都肝儿颤了。”
“肝儿在右边。”夏葳说,“你是得肝儿颤,你昨天晚上干吗了?”
张昭说:“我干吗了?我没干吗呀,我调解了几个版务纠纷,跟人扯了会儿皮就睡觉了。”
“你们会餐时候你干吗了?”
“吃了七十个饺子。”
夏葳说:“彭飞昨晚上给我打电话了。”
“祝你新年快乐啊?”他心虚地赔笑。
“别装了,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什么,我也早就知道他什么样人,我谢谢你,张昭。”
“别客气。”
夏葳一笑,“谁跟你客气,骂你呢听不出来!”
“你骂我的话我都当眼珠子捧着。”
“这话还是留着哄你小女朋友吧。”
他犹豫了一下,问:“你知道那孙子什么样干吗还跟他呀?”
“他是高三插到我们班的,我们就好上了,他以前不这样,在军校憋的吧,我们学校也净这事。”夏葳看着他说,“按说你应该挺了解的呀。”
“姐姐,我可是一身正气,不信你试试。”
“我试得着么!”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问。
夏葳看着别处,半天没说话。
“你不想说就别说了,我就是怕你被他骗了,我不知道你早就知道这事,要知道我就不瞎掺和了……唉,你别哭啊。”说着,看夏葳那眼泪就掉下来了,他有点慌了手脚,在他眼里夏葳一直是个泼辣姑娘,没想过她也会哭,伸手想给她擦眼泪,又怕让人一巴掌煽开。
坐他们旁边的一对,女孩也哭得倍儿伤心,男朋友刚才一直劝着呢,这会儿看夏葳也哭上了,那位递一包纸巾过来,说:“兄弟,没经验吧,这得提前准备好。”张昭接过来,说下回一定准备着。夏葳拿过纸巾说:“没下回了,用不着你准备。”
旁边那位以为这俩闹分手呢,赶紧给张昭使眼色,小声说:“好好劝劝,咱这和尚庙里找个女朋友不容易。”
张昭看着夏葳说:“还哭吗?要不我肩膀借你使使?”
夏葳看他一眼,“排骨似的,我还嫌咯呢。”
“那你们现在什么意思啊?”
“都撕破了,分了呗。”
“宁吃好桃一个,不啃烂梨一筐,天涯何处无芳草啊,姐姐你要是开一个比武招亲的擂,天下男人共往之啊。”张昭劝她。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找你这芳草,你乐意吗?”
张昭胸口拍得跟碎大石似的,说:“我乐意啊。”
“别扯了你!你要是乐意你也就跟姓彭的一样孙子,男的怎么都想碗里一个,还扒着锅里的!”
旁边那哥们儿转过头来说:“我可没有,我这一个都顾不过来呢。”
“有你什么事!”这二位异口同声地说。
夏葳说:“张昭,我还是得谢谢你,之前我想过很多次分手,老下不了狠心。”
“姐姐,你要谢也整点实质性的呀。”
“你还想让我以身相许怎么着?”
张昭一听,“呦,我还真没想到这呢,我也就想着等我能外出了,你请我上市区吃顿涮羊肉。不过既然你都提出来了,我也能答应,就是我现在活动范围最远也就是这会客室,我反正不在乎这人多人少,要不你就跟这儿谢谢我?”
夏威说:“你可真是世上无难事,只要不要脸啊。”
送走夏葳,他回到宿舍里,杨猛说:“会完女朋友神清气爽啦?”
张昭说:“女朋友是会了,可惜不是小爷的。”
“别装了”,杨猛说,“您现在都落魄成这样了,还有几个女的来看你呀?许四刚才回来说在会客室门口看见你那梅花党了。”
张昭说:“你别逗我了,我刚才一直跟会客室呢,找我的是那彭鸭子的前女友。”
“逗你我是孙子,不信你问许四去。”
“许四人呢?”
杨猛说:“见完你那梅花党受不了了,估计这会儿正跟机房意淫呢。”
张昭拉开门就奔机房去了,许四正跟一美眉视频聊天,张昭抓下他耳机,问:“你今儿在会客室看见我女朋友了?”
许四说:“是呀,我去的时候她跟窗口站着,我问她来看你呀,她说看完了,就走了。”
张昭说:“她压根儿就没进去,我当时就跟屋里呢,你怎不告诉我一声啊?”
许四说:“我哪知道啊,我看你跟另外一姑娘说话,我以为你还分拨接见呢。”
“许孙子,我女朋友要是跟我掰了,我他妈把你拆喽,把你手指头拧成弹簧配八五狙的撞针!”说完扭头跑了。
许四愣愣地,半天说:“关我屁事啊!”
回了宿舍,张昭给小亚家打电话,她妈说小亚一早就找同学玩去了,没回来呢。杨猛在旁边说:“这会儿肯定还在路上呢,从咱这儿到火车站得有阵子,再回北京怎么也得三个多小时。”
他又给陶冉冉家拨电话,问她:“小亚今天干吗去了?”
话筒里沉默了一会儿,陶冉冉说:“她今天不是去看你吗?”
本来还抱着一丝侥幸呢,没准是许四认错人了,说不定小亚今天根本没来。可是听了陶冉冉的话他头立刻大了,她肯定是在外面看见他和夏葳在里头说话了,不知道看见什么场景,夏葳哭着的时候?还是后来他劝她的时候?
陶冉冉问:“她没去找你吗?她不会路上出什么事了吧?自己一个人去的。”
张昭说:“我们没见着,可能有点误会,我宿舍人看见她回去了。”
“你又做什么浑蛋事让小亚伤心了吧?”陶冉冉说,“你在军校里怎么也能勾搭上女生啊!”
张昭赶紧说:“我真没有,误会了,有个朋友刚跟男朋友分手,我陪她说会儿话……”
“人家跟男朋友分手干吗找你陪着说话啊?你是不是又趁人之危想落井下石啊?”
“陶大小姐,您别跩成语了,我真半点异心都没有,就是一普通朋友。”
“你跟我解释没用,留着跟小亚说吧,如果她还听你说话。”
张昭说:“我就是想让你帮我劝劝她,她现在应该还在路上呢,你让她晚上在家等我电话,我八点钟打给她。”
陶冉冉哼了一声,说小亚怎么就看上你了?
张昭这边说尽了好话,陶冉冉想了一会儿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张昭说:“我谢谢死你了!”
他挂了电话,杨猛说:“你也有今天,我以为你身边姑娘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呢。”
张昭沉着脸说一句“滚蛋”,就去机房了。他上网查列车时刻表,据许四说是下午三点左右看见她离开的,估计时间,到七点多怎么也应该到家了。吃晚饭时他都心不在焉,潭海洋问他怎么了,旁边许四接话说:“他琢磨着卸我哪根指头做撞针呢。”
晚上八点,张昭先给陶冉冉家拨了电话,陶冉冉一听是他的声音,立刻喊起来:“小亚怎么还没回家呀?她路上是不是出事了!”
张昭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说:“不会不会的,从我们学校到火车站有班车送过去,等到了北京她还能丢了?”
“万一在火车上被拍花子的拍走了怎么办啊!张昭你怎么那么浑蛋啊,小亚跑那么远去找你,你还跟别的女生勾勾搭搭!”陶冉冉在那边已经快急哭了。
张昭也害怕,安慰了她几句说一会儿再打过去,就挂了电话。宿舍里这几个人都知道他那梅花党撞见他跟别人在一起被气走的事了。一号车说:“怂蛋,出去找去呀。”关老二说:“咱现在不允许外出。”杨猛那几个人火上浇油说:“不会路上真出事了吧,那么漂亮一姑娘。”
张昭坐不住了,跟烧饼说:“班长,我想请假。”
烧饼说:“这事我说了也不算,你得去找队长。”
他开门就奔乔大喷的宿舍去了。
乔大喷正跟屋里写总结呢,头都没抬:“请假外出?为什么?”
张昭说:“我女朋友来看我,到现在还没到家呢,我怕她路上出事了,我想出去找找去。”
“你上哪儿找啊?”
“不知道,先去火车站看看吧。”
乔大喷说:“不行,人丢了报警,你去管鸟用。”
“队长!您媳妇丢了不着急啊!”张昭急起来什么话都敢说。
乔大喷转过来说:“一,我不是学员,我可以外出;二,我媳妇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丢不了;三,我不会把我媳妇气跑喽。”
张昭犯起拧来,“我必须出去,您批也好,不批也好,我出定了!”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你敢出去试试,出了这门老子就按你逃兵算!”
张昭这人从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人家称老子,他也称老子:“逃兵就逃兵,大不了老子不念了!”他伸手拉门,那门却怎么也拉不动,潭海洋他们几个在外面喊:“老张,冲动是魔鬼,你再等等,说不定一会儿就回去了。”他被困在乔大喷这屋里,乔队长也不理他,继续写自己的总结,外面那几个拽着门把手就不让他出来,急得张昭在屋里直捶地。
过了一会儿,一号车从宿舍晃晃悠悠过来了,跟这几位门神说:“来电话了,找那孙子的。”大家赶紧把门松开,张昭蹿出去往宿舍跑。潭海洋探头看看乔大喷,说:“队长,这不算他逃兵吧?”乔大喷瞅瞅门口这几个,说了句“小兔崽子”,又转回头该干吗干吗了。
张昭拿起话筒:“喂,小亚!”
那边说:“我是陶冉冉,小亚回来了,喝了好多酒,现在在我们家呢。”
“你让她接电话。”
陶冉冉过了一会儿说:“她现在就是想接也没法接了,在厕所吐呢。”
张昭说:“她上哪儿喝的酒,未成年呢酒吧也不让她进啊!”
“好像是跟她同学的什么朋友出去喝的,人家把她送回来的。”
“你让她吐,吐完了给她弄点解酒的……”
“我会照顾她的,你就放心吧。”陶冉冉说,“张昭,小亚说她跟你分手了,让你别再打电话给她。”
(5)
宿舍里几个人摁着张昭,杨猛说:“别折腾了,两口子吵架不至于非大晚上的跑回去,学都不上啦?”
许四说:“明儿你打电话解释解释,赔个不是,梅花党同志多善解人意的姑娘。”
张昭在地上挣扎:“你处过呀你知道她善解人意?”
“人瞧你跟彭鸭子的女朋友聊天都没打扰,这还不善解人意?”
杨猛冲许四说:“你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吧,你是不是长一六指儿啊,巴不得让他剁一根?”
潭海洋坐旁边小板凳上,说:“都别拦着他,让他走,上学有媳妇重要吗?还有这身军装,该干什么都不知道,上什么军校啊?”
闲杂人等松开手,没人拉着,地下那位倒不来劲了,自己坐了会儿,站起来拍拍屁股往外走。
“真走啊?”杨猛喊他。
“我烦!操场跑圈去!”
空荡荡的操场上,北风呼啸,太行山脉虎踞龙盘俯瞰着整座校园。一个身影在跑道上,十圈,十五圈,单纯地以为发泄掉每一分多余的精力,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不单单是女孩,还有他的未来,那些迷茫的他根本不知道路在何方的东西。
潭海洋来到操场上,张昭朝他喊:“别跟我说纪律,我知道熄灯了!”
潭海洋扔了一副沙袋给他:“乔队让给你送来的,怕风大把你吹跑了。”
张昭把二十斤的沙袋套在腿上:“嫌我死得不够快,还送我一程?”
“你要为一姑娘跑死了,你就跟BBS上永垂不朽了。”
“潭庄主,你还能再损点吗?”
潭海洋说:“喷队让告诉你,下个月的射击评比竞赛,你上二十五米速射。”
张昭停下绑沙袋,直起身子,“凭什么呀?我一直是步射,干吗改手枪啊?”
“服从命令,哪那么多为什么!一百米步射让烧饼上,喷队怕你手抖。”
“放屁,我什么时候手抖过!要手抖更不能上手枪了,这什么歪理啊!”
“想不通找喷队说去!”潭海洋转身往宿舍楼里走,又撂一句:“有什么不明白的,磨你性子呗!”
“我他妈背小人啦,什么事全给我拧着干!”张昭气得拖着沙袋跑圈。
宿舍楼二层的一个窗口,乔大喷正站在那儿,看着操场上的浑小子,犟起来任什么人什么规矩都不放在眼里。可他有时又单纯得像个孩子,对自己喜欢的东西霸着,也有股子执著劲,他的枪械组装速度和射击成绩在全学院都是拔份儿的,他可以做好任何事,只要他喜欢,这一点乔大喷从不怀疑。可是更多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要干吗,上军校是家里的安排,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不再是一个平常老百姓,而是肩负着使命的军人。
在学院这些年乔大喷不知看了多少像张昭这样背景的学员,老子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也希望子女继承部队传统,于是把孩子送来军校,可是这些和平时期蜜罐里长大的公子小姐却往往看不清自己人生的目标,一味走着长辈安排好的道路,每天茫然地混着日子。他欣赏张昭性格里单纯执著的一面,也看到他的缺陷,死拧,一旦对某件事某个环境产生抵触情绪,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所以对他那些无伤大雅的小错误、偶尔违反的小纪律都不去深究,不想扼杀掉他成为一名优秀军人的可能,他希望在这四年里看到这个小子的成长。
可这个小子今天差点当了逃兵。也许别的男孩在这个岁数正跟姑娘花前月下,但是他们这些人,穿着军装,首先是军人。这是一所为部队培养未来指挥官的学校,于学员而言,这就是他们的战场。在战争时期军人用自己的生命去抵挡硝烟,在和平年代没有炮火的威胁,就能够忘记自己的职责、头脑发热地丢盔弃甲离开阵地吗?不磨磨他的性子,不明白为什么选择来这里,他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合格军人。
每天正常的上课和操练结束后,乔队额外给张昭加了两小时的手枪射击训练,开始那浑小子不乐意,赌着气来训练。二十五米的距离算不上高难度,第一次张昭就打了满堂彩,他扭头看着乔大喷,眼里带了点挑衅的意味。
乔大喷笑笑,说:“就地一百个俯卧撑。”
张昭趴在地上,跟着乔大喷数数的节奏上下撑了一百下。
“起立!持枪,五发点射,开始射击!”乔大喷迅速下达口令。
张昭举起九二瞄准,手却抖得厉害,怎么也控制不住。
“等什么呐!”
他心一横,五发子弹射出去,只打了三十几环。
“谁做完俯卧撑打枪啊!”那小子不满地喊。
“战场上背着上百斤的装备,敌人来了,有工夫让你歇吗?我还没让你跑个负重五公里再来打呢!”乔大喷看着他说,“枪谁都能打响,实战的时候没时间给你瞄准,臂力不足手抖,子弹打出去就没准头。从今天起,每天晚上睡前加做两百个俯卧撑。”
过了几天,乔大喷又提出新要求,加快速度,子弹一秒一发。
张昭看外星人似的瞧着他,“您真能喷,一秒一发?准还没瞄上呢,要不您来一试试。”
乔大喷拿起教练枪,左手握着枪管,推倒右手虎口处握住,垂下双手,然后迅速举枪指向目标,似乎根本没有刻意瞄准就一枪开出。动作重复了三次,每枪的间隔不超过一秒。
“信了吗?”
张昭听着报靶,“服了。”
乔大喷说:“实战里没时间让你拿眼睛去调整,一秒钟在战场上,足够你取敌人的命,也足够敌人要了你的命。枪一抬起来就得瞄准目标,说玄乎了这是枪感,跟你握枪姿势有关。” 他把节奏放慢重复刚才的动作,“枪举平那一瞬间,枪口基本瞄准目标,就说明你的姿势还有手腕角度差不多到位了,保持这个姿势,反复练,直到一举起来就能瞄准。”
每天下午,张昭就在射击训练场里练习举枪,平时没事他手里也老握个东西找感觉,杨猛在宿舍里说:“失恋真可怕,连张参谋长这样的都不爱红妆爱武装了。”许四点点头:“我这手指头保住了。”张昭扭头说:“卸了一样做九二撞针。”
新学期的第一个月,全院射击评比竞赛的时候,张昭代表他们队出战。持枪,平举,射击,动作一气呵成,五发点射全中,不但成绩最高,连射击速度也是选手里最快的。乔大喷坐在台下微笑,他没看错人,这小子对自己喜欢的事,有耐心也有恒心做到最好。对这样的学员,重要的不是告诉他做什么,而是要让他自己认识到什么是他想做的,该做的。
张昭一直给小亚打电话,她不接,后来借陶冉冉的口解释了那天在会客室和夏葳见面的事。再打,小亚接了,但是她说:“张昭,即使你这次真的没什么事,不代表你以后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觉得累了,也烦了,咱们到此为止吧。”
张昭的少爷脾气也不小,别看他二皮脸似的哄姑娘开心,任女孩怎么踩也不会说个“不”字,那是在他高兴的时候。他们家老爷子在革命问题上立场坚定,对孙子却是溺爱得完全没有原则。小时候学游泳,每个小孩都是被教练拿杆子拨到水里,张昭挨那杆子戳到他眉毛上了,等回家老爷子一看孙子眉骨那肿了,气得恨不得崩了那教练。张昭就是这么被惯大的,万事顺着他的意,没学会迁就别人,除非他自己犯贱爱让姑娘噎他。
小亚这个事,他耐着心一而再,再而三打了几次电话,每次都是这句话,他脾气也上来了:“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要这么说,那分就分吧。”
小亚“啪”地挂了电话。
新学期终于盼来了外出休假,一宿舍按百分之十的比例,还得有四个人签字才能批准,这是为了培养学员们的战备意识,人都撒出去了,鬼子进村咋办。轮到张昭的时候,不是没想过去找小亚,可是大半天的时间根本不够往返,而且他们也很久没通过电话了。他觉得这次是真分了吧,以前虽然闹过无数次,都没这回严重,他也不想一再地拿热脸贴人冷臀部,所以就僵着。
休假那天,难得外出,他却不知道该干吗了,想了半天决定去找夏葳,她念的那所军医学院离得不远。他给她打电话。
夏葳说:“你怎么就认准了非得让我当坏人啊,你还是回去劝你小女朋友去吧。”
“还劝什么劝,黄花菜都凉了。”他说,“我就在你们学校门口传达室呢,你赶紧下来吧。”
夏葳一听,“你玩真的呀?我还没请假呢!”
“赶紧请。”
夏葳出来的时候,他正跟传达室的人神侃。站在校门口,她问他:“上哪儿去呀?要不我带你去市区里逛逛?”
“不去,就烦逛街。”
“那爬山去?”
“我天天负重跑山,我有病啊?休了假还爬山。”
“那你想干吗?总不能跟这戳好几个小时磨嘴皮子吧?”夏葳不耐烦了,瞅着他。
他想了一会儿说:“离这不远有一温泉疗养院,挺不错的,去不去?”
“你小子是不是没安好心眼儿啊?”
他一笑,“别装不好意思了,去不去呀,你不去我自己去了。”
夏葳想想说:“那走吧。”
(6)
温泉疗养院里人不多,张昭换上泳裤出来,看见几个中年人披着浴巾从旁边走过,走路姿势步伐像是军人。有个年轻人走在他们中间,他喊了一声:“牟宇。”
那人转过头看是他,走过来问:“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蹲和尚庙呢吗?”
“今天休假。”他看着刚过去那几个人,问:“什么人啊?”
牟宇说:“来谈事的,你先玩着,我待会儿再找你,吃什么喝什么随便要啊。”说完就跟那帮人走了。
转了一圈没看见夏葳,他捡了个药池泡进去,快要睡着的时候,一条毛巾砸在脸上,睁开眼看夏葳穿着泳衣站在池子边,他吹了声口哨:“刺眼,赶紧下来。”
不大的圆池子,夏葳坐在他对面,指指边上的牌子:“你干吗泡藏红花啊?”
“藏红花干吗的?”
“治月经不调。”
他点点头:“我现在严重失调。”
夏葳骂一句“缺心眼”,然后看看四周说:“这地方清净,不像龙脉和小汤山,人多得跟煮饺子似的。”
“这以前是我们院的三产,不对外,后来不让部队搞创汇就包給个人了。现在外面人来这的也少,基本都是各院开年会,来包个场子。”
“是你们院自己人承包的吧?”夏葳问。
“近水楼台。”
张昭起身叫服务员拿杯冰水,夏葳瞧着他说:“呦,排骨上都能长出腹肌来。”
张昭一脸自恋的表情:“彭飞就没有吧?”
夏葳点点头:“不如你的团结,他就两块还各自为政。”
“两块那叫肋排。”他拿了冰水坐到她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说咱俩现在都单身,要不咱往一块凑凑?”
夏葳说:“我就是耶稣也拯救不了所有的二百五啊,我都摊上过一个彭飞了,您还是找别人吧。”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合适啊?”
“你脑门上刻着‘花心’俩字,还盖着萝卜章,凡人回避。”夏葳说。
“您谬赞了。”
“你别谦虚了。”
他把水杯放在池边,拉着她的手,含情脉脉地看着她:“有感觉吗?”
夏葳撩他一脸水:“有屁感觉?”
“你别闹,看我眼睛。”她瞪大一双眼睛看着他,张昭说:“你眼睛跟浴霸似的,晃人,你还是看我鼻子吧。”她垂下眼睑,看着他的鼻尖越靠越近,贴在她脸侧,用很轻的声音问:“现在呢?”夏威说:“没有。”他嘴唇微微触碰她的唇:“闭上眼。”一只手扶着她的后颈,吻上她的唇。
半晌,他错开脸,问:“现在还没感觉?”
夏葳说:“你闹够了吗?”
“你做我女朋友吧。”
“我比你大。”
“咱俩同年。”
夏葳推他推不动,说:“别闹了,你有女朋友。”
“分手了,她说跟着我累。”
“是人都觉得跟着你累。”
两人离得很近,他靠在她耳边说:“你呢,你跟我累吗?”
夏威说:“我把你当弟弟。”
“你上你弟弟学校BBS?在枪械版上留言?”他看着她认真地说,“夏葳,我真挺喜欢你的。”
夏威说:“一个彭飞我就受够了,我不想再找一个还得时刻提防他跟别人眉来眼去,我现在只想找个本分人对我好,不用我操心的,那人肯定不会是你。”
张昭说:“你这脾气,找一本分的活给你当驴使,你觉得有劲吗?”
“怎么才叫有劲啊?吵来吵去,猜来猜去,互相怀疑就有劲?我承认我喜欢你,但是咱们只能做朋友。张昭,奉劝你一句,别逼得你身边的姑娘最后都恨你。”
他松开她,靠着池壁说:“我要是在彭飞之前认识你,你会跟我吧?”
她笑了一下:“跟小屁孩似的还为这较劲,我不懂事的时候没准会跟你。”她站起身,问他:“我去游泳,你去吗?”
他赌气说:“待会儿。”
“这池子水温高,男的待时间长了不好。”
他拿起手边的冰水倒头上:“我他妈现在走不了!”
夏葳蹲在池子边拿拖鞋拍他:“你怎么这么色啊!”
“这说明我是一正常人,以后别把我跟彭鸭子相提并论。”
夏葳转身走了:“你自己跟池子里泡着吧。”
游完泳在二楼休息室看电影,牟宇来了,问张昭:“这你女朋友啊?”
“我惦记人家,人家不跟我。”张昭说着,给夏葳介绍:“这是牟宇,就是承包这疗养院的人,我们邻居。”牟宇跟夏葳打了个招呼,夏葳冲他点下头,又继续看她的电影。
“那些人来谈什么的?”张昭问。
牟宇说:“我想包二干门口那招待所,就谈这事呢。”(二干:第二干休所)
张昭想了想二干周围环境:“那地方多荒呀,你包了干吗使?”
“地铁通过去了,周围肯定得发展起来,我想给它改个半住宿半娱乐的地方,对外开放。”
“人能同意吗?那是他们内部招待所,你给包了,以后来人上哪儿住去?”
牟宇说:“这不是正谈呢吗,他们人住还是按低价算,我每年还上供呢。”他问张昭:“你以前跟人合伙那小网吧是不是让人查了呀?我上个月从那过看改成KTV了。”
“网吧现在不赚钱了,改行了,还是那老板,把楼上饺子馆都包了。”
“你当时投的资金赚回来了吗?”
他点点头:“又搁那KTV里了,你去看过没有,生意挺火的吧?”
牟宇点点头:“装修得不错,方圆几十里就那么一号,肯定得火,我还想掺一股呢。”
“没你份儿了,自己找门面去吧,咱可以搞连锁。”
牟宇说:“我考虑考虑。”
夏葳看看表,冲张昭说:“该撤了吧?”
牟宇说:“我开车送你们。”
把夏葳送回学校之后,张昭问牟宇:“KTV那场子你是不是觉得有问题呀,刚才当着人家面没好意思说。”
牟宇问他:“那有人帮你看着吗?”
“我姑每天过去照一眼,到底怎么了?”
“你留点神那场子养鸡,现在查得严,万一扯上不好。”
张昭说:“那不挂我名,扯不到我头上。不过我也琢磨该撤出来了,那位爷开个网吧游戏机厅的小买卖还行,大了他罩不住,万一出点事我也跟着赔。”
牟宇说:“那你跟我合伙收拾二干那招待所得了。”
“待我持币观望一阵,有钱赚我才掺和呢。”
“别学那么鸡贼,咱一条裤裆里长大的还不信任。”
“谁跟你一条裤裆,你比我大半轮呢,小时候你逮着我就揍,还不让我上你们家告状!”
牟宇笑着说:“谁让你小时候那么孙子,往我们家菜窖里尿尿,冬天吃大白菜老有股骚味。”
“那是你们家狗剩尿的。”“狗剩”是牟宇家以前养的狗。
“行,狗剩尿的。”牟宇笑他,“说说那夏葳是怎么回事。”
张昭装傻:“什么怎么回事,就一块玩的,关系挺好。”
“我可看见你搂人家亲来的。”
他问牟宇:“你有没有哪个姑娘,让你觉得特亲近,即使不处朋友也想跟她待在一起。”
牟宇侧头看他一眼:“你还想这么深的问题呢?”
张昭看着车窗外面嘀咕一句:“问你也白问,见一个拉一个上床。”
牟宇说:“你不是有一个处了挺长时间的小女朋友吗,隔壁院的,俩人跟过家家似的。”
“分了。”关于小亚,张昭不愿多说,就算他还有什么想法吧,一而再地听到她冷冰冰地甩出“分手”两个字,搁谁谁都得寒心。
回到学校销了假,张昭第一件事给他姑挂电话,让她把KTV里的资金想办法转出来。他姑说生意正好呢,干吗撤呀?张昭把牟宇的话跟她讲了:“早晚那儿得出事,回头看看牟宇那干得怎么样,跟他合伙比这KTV靠谱。”
那年两会前后,打非打得鸡飞狗跳,那家KTV被人举报里面有小姐,查封了。好在张昭行动得早,他大谢了牟宇一番。承包那个招待所的事也批下来了,两家就合伙做起来。
牟宇说他:“你上什么军校啊,跟我一样早早认清了,出来自己干吧。”
“我认清没用。”张昭说,“我们家老爷子不同意,非得让我披着这身绿皮。”
“部队不适合你,你早晚得离开。”
张昭说:“咱们这么多年邻居,我们家老爷子的炮筒脾气你也知道,你看他跟谁服过软吗?我刚到学校军训的时候,给家写了第一封信,我妈说老爷子看完哭了,现在那封信还夹在老头珍藏的毛主席语录里呢。你说我能离开吗?”
牟宇点点头:“你要脱了军装,得比你无后的罪过还大。”
“小爷怎么可能无后?!”
(7)
“早起晚睡,又困又累。哨声一响,抛开热被。
出操完毕,洗漱抢位。内务第一,学业荒废。
……”
指挥类专业的训练很苦,每天三个负重五公里跑,很多人跑到小便带血,还有其他科目训练,军事理论,如果按重要性排的话,文化课恐怕只能排在内务评比的后面,难怪文化课的教员要跳着脚喊:“军校生也是学生,也得学文化知识,整天打扫卫生有什么用!”但是文化课依然是安排在每天上午一二节,早上起得早,又刚跑完五公里,学员们在课堂上昏昏欲睡,队长不在,闭着眼睡,队长听课,睁着眼睡。
到建军节的时候,第一学年结束,暑假有不到一个月的假期。临撒鹰之前,教导员同志在全队大会上反复强调,离开学校也要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不能给学院给军队抹黑。“两人成行,三人成列,不要只在校园里做做样子,离开学校也要体现出军人的素质来。”教导员说话,文邹邹的带着南方腔。
张昭在底下小声接下茬儿:“两人成行,三人成列,三人一块上厕所怎么办?”许四在旁边听见,没绷住乐了,还传颂一遍,那公鸭嗓子穿透力特强,被区队长听见了,于是记了一过。回了宿舍大伙安慰他,老大开飞机,老二扔炸弹,就数老三跑得快,炸得许四稀巴烂。
阔别了将近一年回到家,张昭的父母看着儿子晒黑了,挺拔了,姑且算这晾衣杆也壮实了吧,都非常高兴。他爷爷特意开了瓶茅台,堂堂一个首席参谋,在家就端着小酒盅说:“我半截身子入土了,没旁的要求,你给我穿着军装活出个人样,我就瞑目了。”
张昭赶紧说:“老爷子您刚哪到哪啊,那帮小参谋一天不听您吼都吃不香睡不着的。”
爷爷给他一筷头:“你跟我也贫!”
回家后,张昭犹豫着去不去找李小亚,已经一个学期没联系过了。晚上吃完饭他去找徐参谋,徐参谋在那乡村文艺队的日子果然舒坦,白胖白胖的。问候了他一番之后,张昭拉着他去隔壁大院,在小亚家楼下蹲了一个晚上,终于下定决心上去敲门。结果开门那人说:“老李提了副研,搬东山去了。”这座大院是依山而建的,办公区和战士营房在中间,东西两边是家属区,被称为东山西山。
“您知道搬哪栋楼吗?”张昭问。对方摇摇头,关上了门。他又去敲对面的门,是陶冉冉家,敲了半天却没人应。身后的门又打开了,说陶研究员家也搬了,升了副师,住小二层去了。
徐参谋在楼底下,看他自己下来,问:“人呢?”
“搬走了。”
“搬走了你都不知道?你行不行啊,自己秘书都不知根不知底儿。”徐参谋夸张地嚷嚷。
“我们都分一学期了。”
“分了你还回来找?不像你呀。”徐参谋看着他,“你是老张吧?不是哪个妖孽批了个兽皮回来的吧?”
张昭没搭理他,往家走。李小亚搬家了,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回家一礼拜,除了会会以前的朋友,就是跟牟宇去他们承包的那招待所。那已经不能算招待所了,装修得很气派,地下有八条保龄球道,一层二层是餐饮和KTV,楼上是住宿。通了地铁之后,这周围的配套设施也健全了,很多超市和大型购物中心,一幅人来人往的繁华景象。张昭想着从前这只有一条小破马路,孤零零的小楼守着身后的干休所小院,不由得感慨这是让鬼子进村了?
牟宇说上酒吧坐会儿,是个朋友开的,拉着张昭还有招待所里两个管事的哥们儿就去了。在酒吧里,那两个哥们儿逗着喜力的促销员,年轻女孩,穿着亮闪闪的服装,任务就是让顾客买她们的酒。有的顾客没事闲的就爱逗,让她们陪着喝酒,女孩们为了完成任务也没办法,就得陪客人喝,还不能比人先倒下。张昭看那几个姑娘长得参差不齐的,没兴致参与,就坐一边和牟宇聊天。
聊着聊着,酒吧里有阵小骚动,某个大品牌烟的三名促销小姐进来了,都是一米七的身高,盘靓条顺,小脸型,梳马尾,站在那好像三胞胎一样。牟宇一副深谙此道的表情说:“这牌子招促销的口味挺挑的,身高长相气质哪样都不能差,还全是这一类型。”
张昭压根儿没听见牟宇的话,他看着其中一个女孩,她化了妆比从前更艳丽,穿着黄蓝相间的促销服,露出白嫩嫩的胳膊腿儿,从酒吧里的老少爷们儿中间走过。大品牌有大品牌的架子,不要求促销员去挨桌推销,只要在场里绕两圈就完成任务,所以姑娘们也不用去应付客人的纠缠,有点皇帝女儿不愁嫁的意思。
三个女孩巡完场往回走的时候,李小亚走在最后一个,经过一桌客人,有个微醺的中年人拉住她胳膊,说:“我买烟。”她于是停下来等他掏钱,那男的就拉着她说:“坐下一块喝一杯。”
“先生,我不卖酒。”小亚说。
“你喝一杯我就买你条烟。”那人纠缠着不放手。
小亚前面的女孩过来帮她解围,说:“对不起先生,我们工作期间不能饮酒。”
“在酒吧上班不能喝酒,谁信啊,喝了这瓶我买你们两条。”
小亚脸沉下来眼看要跟人急,那女孩给她使个眼色,赔着笑说:“先生,一瓶太多,我喝半瓶吧。”说完她拿起酒瓶喝了一半,又放回桌上,小亚小声喊了句“依娜姐”。那男的看看,不依不饶冲小亚说:“那你把这半瓶喝了吧。”
依娜说:“她不会喝酒,您别为难我们了,我们工作期间这样要被扣钱的。”
男的轻佻地说:“促销小姐不就靠卖出去提成吗?不卖怎么挣钱啊?喝了这半瓶我就买。”
小亚看看依娜,犹豫着伸手去拿桌上的酒瓶。酒瓶却被人半路截走了,张昭过来抓起那瓶酒顺手往那男的身上倒。对方吓了一跳,站起来一边抖衣服一边骂:“你谁呀?找死啊!”
“我让你看看谁找死。”他举着酒瓶子照那人拍过去,那男的吓得酒醒了一半,赶紧往边上躲。小亚在后面拉住他:“你别惹事!”
牟宇跑过来把那男的拉开,酒吧老板也过来了,牟宇冲小亚喊:“赶紧把他拉出去!”小亚和依娜两个人拖着张昭出了酒吧。
北京八月的桑拿天闷得要命,人人头上冒火,热气蒸得连酒吧街上的灯箱招牌都像蒙着一层水汽。他拽着她胳膊冲她吼:“这是你玩的地方吗?!不老实跟家待着,你跑这儿干什么促销?”
小亚没理他,转头冲依娜说:“姐,你先回去吧,我跟他说两句话。”
依娜看看张昭:“他谁呀?”
“她男朋友!”“以前的男朋友。”两人同时开口。依娜看看他们俩,转身进了酒吧。
小亚被他攥住手腕走不开,她扭头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淡淡说:“咱俩已经分手了,你管不着我。”
“你还要我怎么着啊?我一辈子不跟女的说话,我出家当和尚去,你满意吗?”
“跟我没关系。”她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你放开,我还没下班呢。”
“没下班!”他一只手拽着她,一手从兜里掏出钱包,“你一天卖多少条够数?看里面够不够,钱包都给你。”看她背手不接,他气急了,把钱包甩在地上,打开的那一面是一张她的照片。两人僵持着,周围经过的红男绿女看着他们俩,被他骂一句:“看他妈什么看!”小亚眼泪掉下来,他抬手给她擦,她把脸扭向一边。
“我真不招别人了,咱俩好好的成吗?你跟我回去,这不是你玩的地方。”看她不说话,他伸手拦了辆出租,拉着她上车。
小亚抹着眼睛说:“我衣服还没换呢,东西都在酒吧里。”
“你跟这儿等着。”他进了酒吧,里面人都看着他,被泼了酒那男的指着他骂,张昭过去就要动手。依娜在旁边拉着,把小亚的衣服和包都塞给他,推他出了酒吧的门,说:“你别闹事了,那边好不容易劝好了,你赶紧带她走吧。”
小亚冲依娜说:“姐,谢谢你。”
依娜说:“谢什么谢,早说你了未成年呢别觉得这好玩,回去好好考你的大学。”
小亚点点头,被张昭塞进出租车里,她冲依娜挥挥手,车开走了。
(8)
二干那招待所就在附近,张昭带小亚过去,开了个房间让她换衣服。小亚在卫生间里鼓捣一阵出来,他抬眼看看她:“把脸洗了。”
小亚一边洗脸,一边问他:“我化妆不好看吗?”
“好看。”
“那干吗让我洗了?”她探出满是泡沫的小脸。
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摁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随口说:“我怕亲一嘴粉。”
“做梦吧你,谁让你亲呀?”小亚拧开水龙头洗脸。
他走过去,靠在她身边笑着问:“不让我亲让谁亲呀?”
小亚伸手够毛巾,他拉她转过来说“我帮你擦”,捧起她的脸细细密密地吻,最后停在唇上不肯离开。洗手间的大镜子映着两个人的身影,一室的暧昧,小亚脸红得娇艳欲滴,让他忍不住抬手抚过她的眉眼,捏着她尖尖的下颌。
“别老跟我说分手,我不想跟你分。”
他的语调很诱人,声音充满蛊惑。小亚觉得自己几乎要缴械投降了,可心里仍有个小人在呐喊:“这话你对多少姑娘说过了?”
“我用不着对别人说。”
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看他:“我分不清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逢场作戏。你现在跟我说这些,等出了这屋子你又满花园飞去了。”
“我就绕着你一人飞行吗?跟地球公转似的。”
她撇撇嘴:“你那么多姑娘不要伤心死了,那个夏葳,再跟男朋友分手了找谁哭去啊?”
“你干吗老针对夏葳啊?我跟她不会怎么样,你放心。”
“不会怎么样?那你没想过要怎么样吗?”她抓着他的话里有话。
他松开她,靠着背后的墙壁:“你要非较真儿,我也不想骗你,我就觉得跟她在一块挺轻松,都知道对方什么样人,不用装,说话也没压力。”
她盯着他:“那跟我在一块累着你张大少爷了是吧?”
“不是这意思,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跟她只是朋友,你不用老防着她。”
这两个人都是急脾气,平时为点小破事还吵得没完没了呢,听他话里话外这么维护夏葳,那个不乐意了,嚷嚷着:“我谁也不用防着,你爱找谁找谁,以后都跟我没关系,你放开我!”看甩不开他,小亚急了要上嘴咬。
他把她抱出来按在床上:“你要是能咬下块肉来,咱就到厨房撒点盐烤烤,前蹄髈肉卖得还贵呢。”
她拿膝盖顶他:“你放手!”
“嫌衣服穿得多,你就继续折腾。”
她停下来,过了一会儿,眼泪成串儿地流下来:“我跟你耗不起,我走还不行吗?你干吗老这么对我呀?我再用心你都不当回事,别人不把你当回事,你倒上赶着!”
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拍着她:“我怎么不把你当回事啊,你一个女孩大老远地跑去学校看我,让我好好学点东西,干点正经事,我都记着呢,除了我爹妈就属你对我最好,我哪不把你当回事了?把我说得那么贱。”
“你就那么贱!”
他赶紧顺着话说:“我贱,死都是贱死的,行吧?”
看他那德行,小亚被气得笑了,脸上还挂着泪珠。他伸手在她脸上一抹:“又哭又笑的,你演电影去吧。”
小亚说:“我要是成了电影明星,一准把你甩了!”
他说:“得,回头我就蹲电影明星家门口,给你当上马凳、鞋拔子、拎包的、出气筒,反正您觉得怎么作践我怎么来。”小亚闭上眼不理他。
他看看表:“挺晚了,回去吗?”
小亚说:“本来今天晚上要住依娜姐家的。”
他换上一脸贼笑:“这么说,今儿晚上咱就住这儿了。”
“你别没安好心眼儿,我可没满十八岁呢。”
“这会儿知道自己未成年啦?跟酒吧的时候怎么不说没满十八岁呀?”他摆出一副教育工作者的谱儿。小亚白他一眼,转过身不理他。
“你怎么去当促销了?”他在她身后问。
“暑假没事做,勤工俭学。”
“叫依娜那女孩挺照顾你的。”
“你不会又看上了吧?”
他说:“你怎么老把我想得那么不是东西呀?”
“本来就不是东西。”她小声嘟囔着,困意来袭。
过了一会儿,他说:“以后别去了,危险,有什么事我也不在旁边。”
她“嗯”了一声,渐渐睡着了。
张昭晃到楼下,牟宇刚从外面回来,看见他说:“你就招事吧。”
“下回不许拦着我为民除害。”
“除个屁,现在不流行逞凶斗狠那一套了,你以为你开了他,报你老头的名号就没事啦。”牟宇说,“文明社会有文明的玩法。”
“你把他怎么着了?”
“他不是拉着姑娘喝酒吗,找了个能侃能喝的漂亮妞陪他喝,什么贵捡什么来,我走那会儿他已经不成了,估计过了今儿晚上得把内裤当了换酒钱。”
两人坐在二层的餐厅里聊天,牟宇问他:“那姑娘呢?”
“楼上。”
“这又是哪个啊?我怎么每回见你都不一样的呀?”
“这就是隔壁院的。”
牟宇问:“又和好啦?”
张昭点点头,说好不容易劝住了。
“那夏葳呢?”
“我可提醒你,你可别当着她面提夏葳,一提就急。我就纳闷了,对别人她也不这样啊。”
牟宇说:“人看出来你对夏葳不一般呗,你两个都占着?”
“占什么占,那个压根儿就不跟我。”
牟宇想起来一件事,对他说:“过几天空军的开年会,我拉咱这儿来了,得找几个礼仪,把你楼上那个借我用用吧。”
“不借,自己找去。”
“放心,来的人连秘书都是两毛二的,不会跟酒吧里那似的。”
“就他们我才不放心呢,有点事儿动都没法动。”
“那你让她帮我问问,今儿晚上跟她一块那俩女孩愿不愿意来。”
“价钱怎么算啊?”
“肯定比她们卖烟的报酬高。”
跟小亚说礼仪这事的时候,她倒挺想参加,被张昭一口拒绝:“我媳妇能给别人赔笑脸吗?”小亚撅着嘴给依娜她们打电话,两个女孩都同意来,依娜问穿什么服装?小亚看向他,“人家问穿什么?”
张昭说:“旗袍,下午让她们来一趟,量尺寸订做。”
小亚比着口型说给她也做一身。
他说:“服务员的旗袍你也稀罕?”
“我没穿过旗袍呢,多好玩呀!”小亚说。
年会的时候,张昭每天过来跟牟宇一起盯场,来的人有些他们也认识,少不了跟人客套几句。小亚没事也跑来玩,有时候哪儿缺人了,牟宇就让她帮忙串个场,小丫头高高兴兴的也不知道跟人要报酬。
张昭瞪着牟宇:“看我们家这傻丫头好骗是不是,告你一分钱都不能少!”
牟宇说:“我到时候给你包一个旺旺大礼包。”
中午宴席的时候人手不够,牟宇喊小亚帮忙领位。小亚站在宴会厅门口,领一个姓钱的少将参谋时,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看样子三十出头,眼神一直在她身上转。小亚扫了他一眼,这个岁数挂着中校衔,多半是有点背景的。感觉出他看自己的目光过于热烈,把他们带到安排好的桌子后,她赶快走掉了。
开席后还要给各桌端茶倒水,到了钱参谋那桌,按弦儿的高低转到最后轮到那个中校。她给他倒茶的时候,那人殷勤地伸手说“我自己来吧”,就握住了小亚举着茶壶的手。小亚往回抽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出来,洒在自己身上和那人的裤子上。那人没管自己身上的水,倒是站起来拉着她问烫没烫着。
小亚想挣脱开他的手,又不好动作太大,这工夫张昭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不着痕迹地把她拉到身后,笑呵呵朝首位的钱参谋喊了声“钱伯伯”。钱参谋一见是他寒暄了两句,把他介绍给那个中校,然后又对张昭说:“这是犬子钱旭平,他马上要去你们学院任教。”
张昭握着钱旭平的手说:“钱教员,幸会幸会。”对方冲他点点头。
钱参谋笑起来声如欧阳锋,他对张昭说:“当年我听过你爷爷的讲座,现在旭平是你的教员,咱们可真是红旗一代传一代啊。”
张昭琢磨着老钱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像是把他排到这位小钱的后面一代去了,那这老钱岂不是跟他们家老爷子成一辈人了。他心里冷笑,建国时候您还穿开裆裤呢,朝着民国遗老遗少滋过两泡童子尿,就当自己是开国元勋了。表面上没说什么,他笑着问钱旭平:“钱教员教哪门课啊?”
“联合战役。”
“呦,就是我们下学期的课,您可得手下留情别挂我。”
随便说了几句话,张昭带着小亚出了宴会厅,在外面他说她:“让你别往这儿凑,不听,招着人了吧。”
小亚拿纸巾擦身上的水,嘟囔着:“都两毛二了还那么不正经。”
“就这样的人最不能惹,居然还是我下学期的教员。”
“他不会故意找你麻烦吧?”
张昭想着刚才把小亚拉走的时候,对方那眼神不像是善茬儿,他有点含糊,嘴里说着:“没你事,甭操心了。”带她到没人的地方,他问:“烫哪儿了?”把她旗袍从侧面撩开,看大腿上有点红。
小亚紧张地看着周围:“快放下,来人了!”
“来什么人,都吃饭呢。”他揉着她腿上那片,问:“疼吗?”
小亚红着脸说:“又不是磕了碰了,你揉它管什么用啊?”
“把衣服换了,我给你抹点药。”
她被他拖着,小声喊:“不疼,抹什么药啊?”
“口水。”
第三章 折腾的一千条理由
(1)
暑假结束,学员们又回到紧张的训练学习当中,负重五公里是铁打的一日三餐,军事理论课,内务评比,还有文化课上睡觉,一如从前。不一样的是,他们从新兵蛋子升级成了老兵,在打扫卫生区的时候,可以一边拔草一边看着新学员军训,然后狗血地议论着:“这站的是军姿吗?一看就是新来的。”“这也太享受了,严肃点!”俨然忘记了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了。
刚从家回来还适应不了学校的作息,晚上九点半熄灯后,一屋的人又倒在床上卧谈,不知怎么就扯到了战场上如何躲炮弹的话题了。杨猛说:“弹道直线曲线不一样,炮弹声儿也不一样,有‘呜呜’,‘嗡嗡’,还有‘轰轰’的,老兵油子都知道听什么声得立刻趴下,什么声得找遮蔽物,还有什么声压根不用理,就是头顶路过的。”
许四说:“杨政委,有没有那么神啊?战场上闹哄哄的,谁听得见过来的炮弹什么声?”
杨猛说:“许老四你跟地上杵着就行了,反正你悲摧,上了战场准第一个壮烈。”
张昭说:“知道德国那空爆引信吗?在空中离地还多少米呢就炸了,什么趴地下躲树后面全扯淡,直接炸成西红柿酱。”
关二插嘴说:“炮弹来了,那得躲防空洞,咋能在外头干看着呢?”
众人正鸡一嘴鸭一嘴讨论着,乔大喷的大嗓门在门口响起来:“都胡扯,战场上有防空洞吗?知道炮弹来了哪儿最安全吗?就跳到原来的弹坑里,不会有两发炮弹落到同一个位置。看见炮弹一左一右掉你身边,赶紧跑,第三颗准落你脑袋上,夹中,目标早暴露了,这都是战场上的经验。”
许四滋声说:“喷队,要是有两发炮弹赶巧落一坑里了怎么办呀?”
“那是该着你倒霉,你就给马克思带声好吧。”乔大喷说着,大伙都笑起来。
“睡觉!再听见说话声就吹紧急集合!”乔队关上门走了。
以为队长走远了,许四在屋里说一句:“还没聊女人呢……”
他话音还没落,门外“嘟——”一声哨响,乔大喷的大嗓门喊着:“紧急集合!”
屋里这几位跳下床,张昭骂:“许孙子,你早晚死在嘴欠上!”
许四纳闷说:“喷队不是耳朵不好使吗?”
潭海洋一边拉起背包带一边说:“他本来就惦记吹哨呢。”
众人都打好背包跑出去了,许四还在屋里叫唤:“我裤子呢?”杨猛刚才摸黑把他裤子顺楼下去了,他在外头喊:“嫌你慢,它集合去了!”
新学期开了联合战役课,授课教员就是那位钱旭平。俩礼拜过去了,张昭也没发现那位有什么额外“关照”他的地方,就把心放下了,心想是自己小人了,看来人家除了好逑美女之外,没那么小心眼儿。
钱教员在一节课上分析中越自卫反击战时期的战斗原则,谈到我军当时的情况十分不利,近一千四百公里的边境线,作战区域广阔,地形复杂,自然条件也恶劣,部队机动都困难,更难以实施集团化的合同作战。在战略战术上也存在问题,比如占领了某高地又撤出,然后反复同敌方守备队争夺高地,等等诸如此类。
张昭听着课,心说这位还真是什么意见都敢发表,学院派的习气,瞧他纸上谈兵侃侃而谈的劲头,张昭忍不住斜眼瞄着来听课的队长,发现不少人都在瞄乔大喷,喷队的脸色十分不好看。
张昭小声对旁边的潭海洋说:“这位真是新来的,乔队听课还跟这儿神侃。”
潭海洋也压着嗓子说:“喷队要急。”
果然,在忍了半节课之后,当从这位现代赵括嘴里第三次蹦出“无谓的战斗减员”时,乔队愤怒地拍案而起,粗着嗓门喊:“什么叫‘无谓’的战斗减员,那些牺牲的战友,前线埋骨的烈士,他们都是无谓的?”
钱教员大概没想到在教室里会被人当堂质疑,对方还是队长,虽然军衔和自己平级,但人家是在战场上滚过的,和他这种坐办公室吹空调的研究员有着天壤之别,自古以来军队就是论军功说话的地方。钱教员气势有些弱,解释说:“牺牲的战士当然是战斗英雄,我只是说很大一部分减员是由于不当的战术指导思想造成……”
乔队的眼睛像冒着熊熊烈火,他看着钱教员说:“你一个没上过战场,就读了几本兵书的人,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有谓’还是‘无谓’?战场上死去的那些人,在你眼里是什么?数字?还是符号?”
钱教员尴尬地站在讲台上,说:“乔队长,这个问题咱们课下再单独讨论吧。”
“单独讨论?在座的都是军校的学员,未来都是部队各级的指战人员,他们为什么不能听一听?以为现在是和平年代,就能忘记这个和平是怎么换来的?”乔队看着学员们说,“以为坐在教室里,就可以轻描淡写地把成千上万的伤亡归为‘无谓’的战斗减员!”
大家伙看着乔队,大气都不敢喘。
“你们看过最漂亮的烟花表演在哪儿?国庆放花?去问问那些从战场上回来的老兵,他们看到最壮观的烟火是在哪儿?在阵地上,各种口径的火炮向你轰过来,遍地是桔红色,火树银花,你眼睁睁看着身边的战友被炸得四分五裂,几分钟之前他们还活生生地跟你说话。
“要冲锋了,你面前是雷场,林深草密的,导爆索都开辟不过去,冲锋号响起来了怎么办?是你身边的战友,两个班的战士,二十个勇士扑进雷区,在爆炸里翻倒,站起来再翻倒,胳膊腿炸没了就滚进,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们拿命和鲜血开出通道,这是‘无谓’的牺牲?
“你们学过埋设立体雷场,看着那些爆的开花好玩,你们想过真实情况里人踩上去是什么后果吗?泥土里,草丛里,岩石下,树枝上,无处不在,无处不炸,一个排的人就炸碎了。
“射击课上都听过打没了子弹,撞针空击的声音吧,如果你在战场上听到那个声音呢?你要死了!下一秒会有一把,两把,更多的枪把你打成筛子。你跟敌人拼刺刀,你以为你刺死了他,他拉响一颗手榴弹跟你同归于尽。这颗光荣弹我们每个人都有。”
乔队长指着投影上一张小照片,那张看过越战资料的人都曾看到过的照片,硝烟炮火的背景,在高地上,一个匍匐在地的战士艰难撑起上半身,看不清他的面目,他手里是一面飘扬的军旗。
“他第一个把军旗插在老山阵地上,自己就牺牲在旗杆下。他是我的排副,在冲锋前,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烟不要?’”
乔队的声音带着哽咽,没再看任何人,转身离开了教室,不知道这个时刻在他脑海中盘旋的,是不是炮轰的场面,还有战友破碎的身躯。没经历过战争的人无法想象,而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人,永远无法摆脱那个噩梦。
那之后的负重五公里跑,分量一度提到了五十斤,乔队说这五十斤是有缘由的,从对越作战中得来的经验,在那种条件下,每个士兵的平均负重为五十斤,比如一个步兵班长,他必须携带五六式冲锋枪、子弹一百五十发、手榴弹四枚、防毒面具、砍刀、小镐、雨衣、水壶、挂包、压缩干粮还有米袋。而一名重机枪手的负重只会比这个更多。
乔大喷说:“当时就是这个负重,我们机动了几十个小时,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有人趴在地上吐血。平时训得多了你们就给我抱怨累得吐血,谁给我吐一个看看?”
跑步的时候,杨猛说:“乔队太激进了,都信息作战时代了,哪有背这么多装备的?”
张昭气喘吁吁地说:“大家都能踩死一堆蚂蚁,能徒手打死老虎的才叫武松,大家不用怀疑,喷队就是武松。”
潭海洋说:“云层上的仙人轻易不发怒,怒起来绝对是毁天灭地。”
张昭说:“谁说仙人不发怒,乔大仙天天发怒,丫天天毁天灭地。”
许四快跑死了,说:“你们……还是……没跑到位,还他妈能……废话呢!”
自从课上被乔大喷吼了一通,钱教员的嚣张劲头就收敛了不少,但是他把这事捅到上面去了。没几天,乔队就收到了学院通报批评。乔队唰唰把文件撕了扔纸篓里,自己还该干吗干吗。他手底下这帮兵不干了,叫唤着:“凭什么通报批评喷队啊?”“丫姓钱的表面儿装得人五人六,净背地里玩阴的!”众人吵吵嚷嚷着要给学院联名上书,正跟走廊里搞大字报签名呢,乔队来看见了,扯吧扯吧撕了。
“胡闹!还搞联名,甭给我玩小资本主义这一套!军人的天职是什么?服从命令!”乔大喷往自己宿舍走,一边走一边说:“每人……一百个俯卧撑!”说完他大力甩上门。
做完俯卧撑,张昭说:“我以为又得五公里呢。”
潭海洋说:“乔队是那不识好歹的人吗?”
张昭心想,敢情姓钱的是这路数,以后还不能不防着。
(2)
年底,乔大喷提了正团,升到上校。巧的是,钱教员也提了,两人仍是平级。
元旦放一天假,乔大喷请张昭他们几个平时关系好的学员去家里吃饭,于是大家第一次见识了喷队的家,还有他那漂亮媳妇。他家就在市区里,喷嫂是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俩人没有孩子,平时喷队都住学校,家里养了两只猫陪着喷嫂。
张昭他们偷偷搞了瓶茅台带去,喷队翻来覆去地看那茅台,皱着眉问:“小兔崽子们上哪儿搞的?这不是假的吧?”
张昭说:“正经八八年出的老茅,珍藏的,您上外头买都买不着。”
喷队挺高兴,张昭端酒瓶给几位都满上了,祝贺乔队长升迁之喜。喷队一盅酒下肚,自己感慨说:“没想到,副团的位子坐了五年,以为就到头了呢。”
杨猛替喷队不忿:“姓钱的才三十岁,副团都两年了,这回又升了。”
“人家有背景呗。”隔壁宿舍的一孩子说。连他们这帮学员都知道,乔队到这份儿上已经很不容易了,这还是因为有军功在身。潭海洋岔开话题,他把蹲在脚边的一只小白猫拎起来,冲喷嫂说:“师娘,您这小猫好,不掉毛,我弟养了两只猫到处飞毛。”
喷嫂温柔地笑着说:“每天给它们多梳理,就不爱掉了。”
“您每天给它们梳多少回啊?”张昭也假装关心猫。
喷队说:“我平时不在家,她下了班没事就收拾这俩猫呗。”
杨猛问:“你们两口子怎么没要小孩呀?”
张昭瞪他一眼:“你怎管那么宽呀?”
杨猛说:“这不是闲聊天嘛,喷队都没拿咱当外人。”
喷嫂说:“他忙,一年到头住学院里,着不了几次家。”她说得很平淡,就好像说去市场买萝卜白菜一样平常,听的人却能感受到她话里的落寞。
喷队说媳妇:“去厨房看看排骨好没有?”喷嫂就起身走了。
喷队抿了一口酒,说这几个小的:“你们有女朋友的,对人好点,有休假的功工夫别老四处野去,多陪陪人家。没女朋友的就别惦着找了,耽误姑娘的青春。”
杨猛说:“那合着咱就活该打光棍?”
喷队说:“你们以后要是下部队,在市区还行,要到了基层一年也出不来几回,连家都没有,你找女朋友干吗呀?”
有人小声说:“等毕了业还是回地方算了。”
大伙看着喷队,要搁以往肯定大嗓门喊起来:“部队培养你四年,你吃饱玩好就拍屁股走啦?知道军人是干吗的不?”可是今天喷队没嚷嚷,他端起酒盅喝干了,说一句:“人各有志吧。”
回学院的时候,张昭对潭海洋说:“庄主,你觉没觉得喷队今儿情绪不对?”
“中年危机了,拼了一辈子,到头来不抵一学院派娘娘腔混得好,又觉得对不起媳妇,心里不痛快呗。”潭海洋说。
张昭琢磨着:“喷队今年多大岁数?”
潭海洋说:“他以前说他二十一岁上的老山,那是八四年,今年三十六七了。”
“那他升得算快呀,这有军功的就是不一样。”
“快管什么用?”潭海洋说,“他这就到头了,往上副师不是谁都能上去,他自己心里肯定也明白。”
张昭联想到乔大喷今天的状态,说:“他不会是琢磨着转业呢吧?”
潭海洋说:“他再干下去,十年二十年也就这样了,倒不如趁现在还年轻,在这位子上自主一年就转业,到地方上他这职位能平调一个不错的地方。”
张昭说:“他转业了,那咱怎么办呀?”
潭海洋看看他:“你老子也跟不了你一辈子呀,你还指望喷队手把手教你给儿子换尿布怎么着?”
张昭语气里有点惋惜地说:“能碰上喷队不容易,看这满学院能找出几个像他这样的人呀,要换个队长,不定多乌烟瘴气了。”
到学院里,潭海洋要回宿舍给他女朋友挂电话,张昭要去操场跑圈,潭海洋说:“你属金霸王的吧?电力持久,怎么那么大精神?”
张昭说:“我晚上吃撑了,把喷队家一锅排骨都打扫了。”
到操场上发现高年级的学员正跟教员们踢球呢,到处都是人,张昭嘀咕说:“一点战备意识都没有,来一飞毛腿全平了你们。”他出了操场往作训场跑,作训场上空荡荡的,是平时操练坦克装甲车的地方,没有跑道,都是土路,他就兜着大圈跑。跑到和电教中心相隔的小树林附近,里面传来挠心挠肺的“野战”声,听得他不爽,于是从地上捡了块小石头甩进去,听见里面“哎哟”一声,他赶紧跑到树后面藏着。过一会儿,一个女孩从灌木丛后面出来,四处张望一下快步走了。又过一会儿,一个男的从后面出来了,穿着这学院里少数派的蓝军装,肩膀上是簇新的两杠三星。
钱旭平!
张昭眼珠差点瞪出来,他一个教员居然勾搭上学员,张昭心里骂着我们蹲和尚庙的都捞不着资源,你一教员不上外头广阔天地炼红心去,还跟我们这抢人!他看着钱旭平整整军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掉了。
张昭没心情跑步了,去计算机中心整他BBS上的版块,看那灌水版的版主也在呢,他晃悠过去坐到人旁边。
“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
“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你打的。”
“花儿为什么又黄了?”
“粪催的。”
灌水版主说:“咱俩得换点新暗号了,这已经被敌人破解了。”
“哪个敌人?”张昭问。
“我们宿舍那陆结巴。”
“陆结巴到底干吗的?报数都不利落还能来军校?”
灌水版主说:“丫是结巴办负责人。”
张昭问:“最近又存什么好片没有?”
“我就知道你找我不为别的,你能不能培养点新乐趣啊?”
张昭说:“看你整理照片就是我最大的乐趣。”
灌水版主忽然一脸神秘地说:“哎,我最近还真收了几张有意思的,是那‘钱伪座’的。”钱伪座就是钱旭平,自从在课堂上被喷队灭了之后,为了维持他高傲的自尊,在学员面前老摆着一副假清高的模样,于是底下都叫他钱伪座。
灌水版主打开网络硬盘,翻出一个文件夹点开,里头有三四张钱伪座和不同女生勾搭的照片:“丫来了不到一学期,恨不得哪个队的都摸遍了,你瞅这妞法学的,这是计算机的,这传媒的。”
张昭说:“我刚才还看见他跟一女孩在电教中心后面打野战呢。”
“这孙子太狠了,他是诲人来了,还是毁人来了?”灌水版主又义愤填膺。
张昭想起钱旭平还曾经对小亚动手动脚,来气说:“想法子整整他。”
灌水版主问:“怎么整呀?他可是教员,咱还上他一门课。”
他站起来伸个懒腰:“待我抽空部署一下。”
看他要走,灌水版主喊一句:“旗号,反清复明!”
“……芝麻开门?”
“拉出去毙了!”
军校考试比地方大学晚,放假也晚,小亚放寒假的时候,张昭还在忙着复习期末考,两人在电话里唧唧歪歪地说着肉麻话。
小亚说:“我放假了,周末去看你吧。”
张昭说:“可别,山高路远的,让劫道儿的拐了怎么办呀,当成援助物资运哪旮旯去,仨瓜俩枣地卖了我上哪儿找去呀。”
小亚憋着笑说:“要是运到海外我也认了,尽一回国际主义义务,让人都见识见识大唐天威。”
张昭说:“行,你来一河东狮吼,准把他们全震了。”
小亚说:“我再帮你偷渡一金发碧眼的姑娘回来。”
张昭说:“那我就听你信儿了。”
小亚冲着话筒呸一声,“你以为你皇帝老子呐,还惦着海外秀女!”
张昭说:“你别说,咱古代也有人,老张家出过皇帝呢。”
小亚想了半天:“哪个朝代皇帝姓张啊?”
“张铁林呀!”
撂下电话,张昭转头看许四坐小板凳上拿个小本写字,说他:“又装着爱学习。”
许四说:“我这记张参谋长语录呢,泡妞时候指导教学用。”
张昭端着牙缸子去水房,说:“就您那气质,可别糟践我的话了。”
周末,张昭在机房里假装用功,杨猛跑进来喊他:“梅花党来看你了,会客室呢。”
张昭立马甩了书本,喜笑颜开地往外跑。离着会客室还有一百多米,远远就看见小亚穿着红色的羽绒服站在门口,她面前一个人,正是万绿丛中一点蓝的钱伪座,握着小亚的手不知道在说什么。小亚不耐烦地东张西望,看见张昭了,使劲朝他挥手。
张昭暗暗骂一句:“真碰上劫道的了!”
(3)
李小亚抽出被钱伪座死命攥着的小手,张昭喊了一声“钱教员”,拉着小亚进了会客室。
“他怎么又多了一颗星,部队还管提拔先进色狼呢?”小亚使劲把手往沙发垫上蹭。
“那位总兵拉着你说什么了?”
“谁知道他在那儿说什么?念叨‘又碰上了,真有缘’之类的。”小亚说,“真是陆军土,海军洋,空军都是大色狼。”
张昭说:“我土啊?”小亚看着他,点点头。
“解放区的干部你也敢开涮。”他拉着她问,“你寒假什么安排?”
小亚一脸痛苦:“复习啊,再开学就要高考了。”
“等我放假回去,咱去哈尔滨看冰灯吧。”
“好啊!”
他捏着嗓子学她:“‘好啊’,一点儿防范意识都没有,就欠碰上人贩子把你卖了?”
她晃着他胳膊,“那我给你数钱,还管送货上门。”
张大爷满意地点点头:“嗯,舒坦,再往上捏捏。”
送小亚走的时候,两人站在传达室门口等学校班车,周末探视期间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每隔一小时往火车站发一趟车。等了好久,小亚看表已经过五点了,有点着急说:“不会没车了吧?”
张昭说:“不会,可能路上堵哪了,一会就到。”正说着,一辆迷彩猎豹停在他们面前,钱伪座探出脑袋冲小亚说:“回北京吧?我顺路带你。”
张昭把小亚拉到身后,说:“我们等班车就行了,都买好火车票了。”
钱伪座说:“哪还有班车啊,时间改了,最晚一班就到四点。”
张昭一愣,“什么时候改的?”
“这不是号召减少部队非公务用车嘛,刚改的。”他冲小亚说:“我带你回去吧,这么晚了,小姑娘一个人多危险啊。”
小亚看看张昭,说:“我打车去火车站就行了。”
钱伪座说:“这附近偏僻,到天黑也等不来一辆出租。跟我走吧,客气什么呀,你自己走你男朋友也不放心啊。”
张昭确实不放心让小亚自己走,但他更不放心让她搭钱伪座的车,怎么那么寸他今天就回北京?明天还有他一节课呢。张昭对小亚说:“我打个电话,你别着急。”
他借传达室电话拨通牟宇的大哥大:“你在哪儿呢?”
“温泉这儿呢,怎么了?”
“帮我个忙,送我媳妇回北京。”
牟宇说:“我刚从北京开过来的,屁股还没坐热呢。”
张昭捂着话筒小声说:“哥们儿求你了,这有一孙子盯上我媳妇了,非要让搭他车。”
牟宇说:“哪孙子呀,组织批准你抽他。”
张昭说:“就是老钱那犬子,我上他一门课呢。”
“你怕他呢!”
“别废话了,赶紧过来,抽他也得等考完试再说。”
牟宇说:“你等一刻钟。”挂了电话。
张昭转头冲钱伪座说:“我朋友就在附近,正好也回北京,顺路带她回去就行了。”
钱教员看他一眼,轰一脚油门走了。
“谢谢您啊!”张昭冲着车屁股喊。
小亚拉着他问:“他上课为难你没有啊?”
“之前没有,过后就难说了。”
考钱伪座那门课的时候,张昭这辈子没那么用心过,六道论述题他洋洋洒洒胡扯了四篇纸。等成绩出来,还是意料之中的,挂了。
杨猛看榜回来说:“你怎么挂了?你不是连卷子背面都写了吗?”他们这考试基本和答什么没关系,一个看字数,一个看跟教员的关系。许四说:“连我都过了,张参谋长怎么还挂了?”
张昭明白这是钱伪座成心整他,这孙子就喜欢背地里玩阴的。杨猛提醒他:“下礼拜有回补考,你要不‘沟通沟通’去吧。”所谓沟通,主要是付出金钱,俗话说金钱不是万能的,可是金钱不起作用的时候很少。当然对少数人来说,确实不是万能的,即使交了钱还是被抓,得罪教员了,人就是收钱不办事,你能怎么着?比如张昭,补考又挂了。
杨猛说:“你别以为上供了就万事大吉,你也得往卷子上写字,好歹写上名字。”
张昭说:“我傻呀考试不写名字,犄角旮旯里都写满了,我连思想政治教育大纲都抄上去了!”
许四说:“按我的经验不应该啊,思政大纲是必杀,抄了绝对过。”
杨猛问:“你上供几多银子?丫不会嫌少吧?”
张昭说:“够全院队列评比得第一的。”
“那就是死挂你呢。”
连乔大喷都知道这事了,把张昭叫过去问:“你跟钱教员什么过节?”
张昭说:“我拍的不是地方,丫视金钱如粪土,美女如江山,他看上我女朋友了,我能上供给他吗?”
乔大喷本来就看不上钱伪座,要不是家里的背景,姓钱的也就是庄稼地里的韭菜,谁也认不出他是哪一根。关于钱某人的作风问题,乔大喷也早有耳闻,前一阵有个女的大着肚子来找学院领导,据说是被姓钱的搞怀上了,那孙子又把人踢了。女的家里听说部队最怕这种告男女关系状的,一告一个准,就来他们学院找了。可惜姓钱的关系不放这儿,只带一门课,学院就把这包袱推出去了。这事只有部分教员有耳闻,学员们都不知道。乔大喷听了张昭的话,一时气愤说漏了嘴:“斯文败类!他得搞大多少个肚子才安心,组个孕妇团上访得了!”
张昭一听:“您等会儿,他搞大谁肚子了?”
乔大喷说:“之前有个孕妇来学院告他。”
“然后呢?”
“没然后,他也不是这儿的人,学院管不了,就送走了。”
张昭问:“那女的现在在哪儿呢?”
“我哪知道?”乔大喷瞪着眼说,“你要干吗呀?”
“丫给我玩官大一级压死人,我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
“你别胡来我告诉你!再说那女的都走了,你也没地儿找去。”
出了乔大喷那屋,张昭直奔学院军务参谋的宿舍,一顿饭下来,孕妇的名字和落脚处就打听出来了。张昭问:“她现在还住那医院吗?”军务参谋说:“肚子那么大了,怎么也得生完才走呢。”回到自己宿舍,张昭给牟宇打电话,让他去当地一家医院找一个姓姚的孕妇。
牟宇问:“孕妇你也惦记着?”
张昭说:“我带那孕妇告状去。”
“告什么状?”
“老钱的犬儿子搞大了人肚子,又把人踢了,人家上访无门,我给她指条明路。”
“你管人闲事干吗?”
“犬儿子惦记我媳妇,死挂我的科,我不管他闲事我对不起他。”
牟宇说:“上哪儿告啊?到他单位也得让他老子压下来。”
张昭想了想说:“总政。”
牟宇找到那个孕妇的时候,女方家里已经得了一笔安置费,打算就这么了了:“姓钱的家里是大官,惹不起。”老两口看着都是老实巴交的普通人,女孩倒长得挺漂亮。
牟宇眼里犬儿子的老子也算不得什么大官,他对那女孩说:“这笔钱对他来说算什么呀,就把你打发了,你这一辈子就让他毁了,以后孩子问你他爹是谁,你怎么说呀?”
那女孩坐床上想了一会儿,撩开被子起来,说:“我跟你告状去。”牟宇一看人那肚子,自己腿软了,问她:“你这样走得了吗?”女孩说:“我上接待办生去!”
提前打好了电话,牟宇带着女孩和她父母去的时候,哨岗拦都没拦,管事的把人迎进办公室。反映完情况,化验单一摆,再加上匿名寄去的钱伪座在学校里跟众多女学员勾搭的照片,当时就立了档专人调查。孕妇一路颠簸,见事情总算有了眉目,这才觉出自己肚子快不行了,这些人赶紧把她送到医院,当天孩子就出生了。
钱伪座离开的时候是灰溜溜走的,张昭他们趴在宿舍窗户上看着那辆迷彩猎豹绝尘而去,杨猛问:“他就这么回去了,以后怎么办?”
张昭说:“自作孽不可活,我要是他就趁早转业。”
许四说:“你也太狠了,他不就是没让你考试通过吗?”
潭海洋说:“你就算这门死挂,最后也能拿着毕业证书,你这么搞他,他前途就毁了。”
张昭说:“他毁人姑娘的时候怎没想着有今天呀?我知道我能毕业,我就看不得他那副孙子嘴脸。补考完我去他办公室找他,你知道他说什么吗?说让我回去好好想想怎么能通过。我想个屁!我把我媳妇扎个蝴蝶结给他送过去?”
杨猛说:“这孙子自我感觉也太良好了,张参谋长就见不得比他自我感觉还良好的人。”
张昭说:“甭管坐什么位子上,你可以拒绝别人,但是不能激怒别人。他可以挂我,理直气壮地说我卷子上写的都是胡说八道,但是他不能憋着整我。别以为自己牛逼,谁也不能把别人计算完全。”
许四看看张昭,“小人暴动,太可怕!太可怕!”
(4)
年初三的时候张昭和小亚去了东北。
路上张昭问:“你爸你妈还真同意你跟我出去?”
“他们也不在家,我爸他们科室组织去海南了,我妈一起去的。我说要跟朋友出去玩,就没跟他们走。”小亚说。
张昭好奇,“你告诉他们跟什么朋友出去玩啊,他们这么放心?”
小亚瞪他一眼,“反正没说是跟你。”
张昭家祖籍在东北,这趟来之前,老爷子交代他抽一天去拜祖坟。“出来大半辈子再没回去过,不知道老宅子什么样了,再回去就是落叶该归根的时候了。”爷爷这么念叨。于是下了飞机,张昭包一辆车先奔老家。
那真是个偏僻的地方,在山沟里,司机都打听了好几回道儿才找着,以前那地方叫靠山屯,现在是一派砖瓦房的新农村景象了。张昭跟人打听老张家住哪儿,人说这村里一半都姓张,找哪家啊?张昭也犯愁了,当年他爷爷二十岁就跟着部队抗日去了,现在村里的人恐怕都不认识。村民们特热情,几个叔伯大婶带着他们去村长家,村长的爹是老人儿,说不准能记着半辈子前的人事。
在村长家见到村长爹,张昭问了好,报了自己爷爷的名字,村长爹念叨着,忽然咧嘴笑起来,脸上皱纹都挤到一起,拿旱烟袋敲着桌面儿说:“大柱子!你爷是大柱子!”老头站起来对众人说:“走走,上东头百顺家!”一伙人乌泱乌泱就往百顺家走。
到了村东头,早有小孩子腿快去百顺家报信了,有个样子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汉子站在自家小院门前正往这边张望,看见人来了赶紧迎上去。张昭喊了声“叔”,村长爹说:“哎,这可错了辈儿了,他得喊你叔,你爷爷辈份儿大。”百顺张口就叫“叔”,搞得张昭特不好意思。百顺又冲小亚叫“婶子”,小亚脸腾地红了。张昭说:“这是我对象,还没结婚呢。”百顺憨憨地说:“早叫一声也不怕的。”
村长爹拉着张昭坐百顺家炕上,缕着亲族关系,百顺是张昭的爷爷的爸爸的弟弟那枝儿上的,张昭的爷爷还有几个姐妹,早年都嫁到外面去了,这村里就属百顺家是最亲的亲戚了。
村长爹说:“你爷年轻时候跟部队一走,就再没回来过,过几年你奶奶带着你二姑也走了,你二姑走的时候还穿开裆裤呢,那会儿还没你爸。你爷现在啥样了?”
张昭说:“老头身体倍儿棒,现在吼我和我爸还中气十足呢。”
村长爹说:“岁数大了火气得消消,儿孙满堂,安享晚年。”
张昭说:“他不肯歇,放不下干了一辈子的事业。”听说大柱子现在是肩膀上扛三个星星的上将,村里都轰动了,人人都觉得脸上有光,靠山屯也出将军了!村长爹说:“三生看大,大柱子打小就是有本事的,这村里就他一个念过私塾,过年都是请他上各家写对联。”他冲着满满当当一屋子人说:“都听见没有,就得让崽子们念书,将来才能当将军。”
张昭提出要去拜祖坟,村长爹说这些年又是规划又是开发,祖坟都迁到集体墓地了,就在村子西头上,于是带着他去扫墓。张昭按他爷爷吩咐的,把老张家列祖列宗都敬上香,挨个磕一遍头。百顺问他去不去看祖宅。张昭说还在吗,要在就去看看。百顺说在,离这两里地,回家开着拖拉机带他们去了。
张昭给三间老房子拍了照片,把墙里墙外的砖瓦都摸了一遍。里屋有个大炕,炕上有块板子盖着,揭开下面是个大坑,够一个小孩蹲在里面。张昭对小亚说:“当年这片地方是沦陷区,让鬼子占领了,我奶奶告诉我,那会儿村里谁生病了,鬼子怕闹瘟疫,就把人拉到万人坑活埋。我大姑当时两三岁,发烧了,我奶奶就把这炕扒开,鬼子来了就把大姑藏进去。后来还是被发现了,人被抢走了。我奶奶就一直哭,哭到最后眼睛都流血。”
小亚握着他的手,跟着他一起到了后院,后院有一口井,已经枯了。张昭拍着井沿儿,百顺说:“当时祖奶奶就是跳这口井死的。”百顺说的祖奶奶,就是张昭爷爷的母亲,张昭说:“我太爷爷是让鬼子逼死的,我爷爷就当了兵跟部队走了,老太太大概觉得活得没盼头,想不开,跳井自杀了,当时我奶奶和我二姑还住这儿。”
回到村里,百顺杀了猪请全村人吃饭,大家都跑来看将军孙子,张昭跟各位叔伯大爷兄弟轮番敬酒,喝的是老家特产的榆树大曲。晚上,百顺腾了间屋子,把火炕烧得旺旺的,张昭醉醺醺地躺在炕上,外面响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他对小亚说:“从小我奶奶就给我讲东北的火炕,热乎气往上蒸着,真暖和。”
小亚拍着他,“快点睡吧,喝了那么多酒。”
他往前凑了凑,把头埋在她身边,说:“你给我掖掖被子。”
小亚伸手把被子给他围好,只露出半个脑袋。他闭着眼说:“我奶奶等了我爷爷一辈子,老爷子年轻时候去抗日去打老蒋,后来又抗美援朝,等从朝鲜回来,以为仗终于打完了,又调到别处参加建设。我奶奶一个人把我二姑和我爸带大,后来又带我。等我爷爷终于调回来一家团圆,她就去世了。”
小亚抚着他的额头,板寸硬扎扎地划过掌心,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她的手,声音很轻地说:“你会陪着我吧……”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张昭的酒劲才过去,收拾好东西,吃了百顺媳妇准备的午饭,他们就要离开了,全村的人都过来送行。村长爹说:“让大柱子趁还能走动,回来看看老家。”张昭说一定跟他爷爷说。百顺开着拖拉机把他们送到镇上,张昭塞了一叠钱给他,百顺不要,说现在农村生活好了,不比过去。张昭硬塞到他口袋里,说这是老爷子的意思,这么多年在外面,对家里兄弟子侄都没照顾到。又对百顺说有时间带家里人去北京玩,百顺答应了“去首都看天安门去”。
包了一辆车,张昭和小亚去了机场,飞往哈尔滨。
哈尔滨的冰雪节很出名,兆麟公园里各式的冰雕艺术,玉砌银镶,巧夺天工,小亚拉着张昭走在夜色中,周围是冰的世界,灯的海洋,仿佛置身于童话里一般。在一座五彩的冰雕天坛祈年殿前,他们合了一张影,两张年轻快乐的脸挤在一起,那笑容让人觉得,仿佛一瞬间对他们而言,就是天长地久。
从哈尔滨出发又去了满洲里,在一望无际的呼伦贝尔草原上呐喊,在呼伦湖畔看最美丽的日落,在海拉尔参观了二战最后战役的遗址,在雄伟的中俄边境满洲里国门前,高高的蓝天,白云朵朵,金色的阳光映着国徽,国门上是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
张昭扬头看着红色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七个大字,说:“在军校的时候,除了训练苦,并不觉得我们跟别人有什么不同。直到站在这里,才能真正感受到,我们是为了保护她而存在的。”虽然规定不穿军装不能行军礼,但他还是立正站好,向着国徽庄严行了一礼。
小亚看着他,这一刻的他和一直以来她所熟悉的那个嬉皮笑脸的形象完全不同,他的眼中充满着肃穆和敬畏,也许从这刻起在他的身上,某些东西正渐渐地褪变。
当天晚上,他们住在满洲里市一家宾馆里。张昭的手机响,那时的手机最先进也只有爱立信T18那种型号较小的砖头,信号还不好。一看是牟宇来的电话,他接起来,换了几个方位,终于在窗户边才勉强能通话了。牟宇一上来就问他:“脚趾头冻掉没有?”
“真他妈冷!”张昭说,“我洗完澡出门买个烟,半分钟的工夫,回来一头冰碴儿。”
牟宇说:“这不算什么,当年我们老头在东北当兵,晚上在野外尿尿,撒出去就冻一冰柱。”两个人讨论了一番天气问题,牟宇才问他:“出去一趟光玩啦?去没去边境上贸易市场转转,有商机没有啊?”
张昭说:“怎么着你想当倒儿爷啦?皮夹克望远镜都被八十年代那帮人倒腾臭了,要不你运点卫生纸来得了,我发现这卫生纸还是个紧俏货,我住这地方特抠门,就给一小卷,还得管他们要。”
牟宇说:“院里发的劳保纸正愁用不完呢,恨不得冬天烧炉子使,你甭回来了,我给你运去,你就跟那儿成立一首都卫生纸经销办事处,让倒儿爷们都跟你拿货。”
张昭说:“没问题,你赶紧吧,顺手再给我发配俩漂亮姑娘当销售。”
“你那不有一现成的吗?”
“这是办事处老板娘,顶多再兼一个形象大使,不管拉客户。”小亚听他跟牟宇胡说八道,甩了一个枕头过去,小声说:“你才卫生纸形象大使呢!”
牟宇在电话里说:“行,我这就发货去,用过的要吗?”
张昭说:“别别别,毛子军售不仗义,给咱们玩霸王条款,不能让他们挑着话茬儿说咱拿卫生纸报复他们。”
小亚喊:“你们俩到底有没有正经话说?电话费老贵的!”
张昭冲电话里说:“我媳妇问你有正经事没有,我这老站窗户边也不安全,在边境上,万一外面有个坏分子给我一枪,办事处就没主心骨了。”
牟宇说:“你最近联系过夏葳吗?”
张昭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扫了小亚一眼,转过身去说:“没有,怎么了?”
“我昨天去海军医院接我们家老太太出院,看隔壁病房里躺的姑娘像是她。我当时扶着老太太也没法进去看,就问问你,我以为你知道呢。”
张昭说:“我不知道,有两三个月没打过电话了,等我回了北京看看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儿下午到家。”
牟宇说:“你回来去看看吧,我们老太太是犯心脏病,住那区的都是泵有毛病的。”
张昭“嗯”了一声,两人又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小亚看他脸色不像刚才说笑那样了,问他:“怎么了?”
张昭抬头看她说:“没事啊。”
“后来跟牟宇说什么呢,那么严肃?”
“他们家老太太犯心脏病住院了,回头我看看去。”
小亚问:“我陪你去吗?”
“回家好好学习吧你,高三了整天就知道玩。”
她瞪他一眼:“这话你也好意思说我!”
(5)
回到北京,张昭把小亚送回家,自己也回家照了一面,把老家带来的土特产给老头过目,又把拍的照片传到电脑上,留下老爷子对着半个世纪前的老宅子欷歔感慨,他就直奔医院去了。
在心脏内科住院区,他找到牟宇说的那间病房,单人间,从门上的玻璃窗望进去,床上的人正费力地欠起身子够向床头柜。他拧开门进去,里面的人听见动静抬头看他:“你怎么来了?”
他看着她苍白明显带着浮肿的脸,夏葳躺回床上,说:“别看了,跟面冬瓜似的。”
“刚才够什么呢?”他来到她床边。
“没什么。”
“跟我还假客气。”
“想倒杯水,暖瓶里没有了。”她说。
他拎着暖瓶到水房打了一壶开水,回来帮她倒了一杯晾在床头柜上。看看这个小单间,电视冰箱中央空调,靠墙摆着一个长沙发,窗台上有个长颈大肚子的花瓶,孤零零地立在那儿。
“没人看着你啊?吃饭打水谁管?”
夏葳说:“有个护理。”
“人呢?”
“可能去大厅看电视了吧,我听见电视声心烦,她在我这儿看不了。”
他一听嗓门大起来:“她来当护理的还是当祖宗的?还得顺着她看电视!”
“别瞎嚷嚷,我这不是没什么事吗?有事按铃叫护士就行了。”她皱着眉头按按太阳穴周围,说话还是平常的那个腔调,只是有气无力。
他问她:“你家里没人陪着你?”
“我爷爷下不了床了,也得人照顾呢,我爸出海有任务,半年都回不来。”
“你妈呢?”
“我没妈。”她看着对面墙壁。
“离婚了?”
“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她笑一下又说,“我爸长什么样我也快忘了,一年到头在海上,我长这么大好像没见过他几回。”夏葳家里她爷爷和父亲两代人都是海军。
窗外的天色暗下来,他看着她床架上挂的牌子:“病毒性心肌炎,怎么得这病了?”
“肠炎引发的。”她说,“急性的,养半年就好了。”
看她病成这样,边儿上连个照顾的人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她自己还故作无所谓的样子,他心里堵得慌,说:“你住院也不告诉我。”
“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看看就得了,赶紧回去吧,回头你小女朋友又得跟你生气。”
病房里进来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耷拉着脸不耐烦地一副慈禧老佛爷相,看张昭在这儿,说:“有人在啊,那我待会儿再回来。”
夏葳还没说话,张昭看着对方说:“您是护理是吗?”对方说:“是啊。”
他正憋着一肚子火找不着这人呢,冲她说:“你收拾东西走吧,这儿不用你了。”
“张昭!”夏葳抬起头喊他。
护理嚷嚷起来:“你是谁呀?她们家人雇的我,你说辞就辞啊?”
“我就是她们家人。”他说:“我姐躺床上用人的时候你干吗去了,我们这庙小供不起大佛,您另找一活儿去吧。”
夏葳在后面喊他:“你别胡闹!”
他转头看她一眼:“躺着你的。”
“你以为伺候她轻省啊,今天夜里排她做心动图,我得半夜起来送她去对面楼呢!”胖护理唠叨了老半天照顾她多不容易,他听了无非就是买饭打菜,推她去门诊楼检查,最多最多是帮她跑跑腿去超市买点女孩用的东西,让她说得好像多牺牲奉献似的。他听得不耐烦了,那人看他脸色不太好,最后嘟囔说:“这礼拜钱还没给呢。”
他回头问夏葳:“她一天多少钱?”
“五十!”胖护理抢着说。
结完工钱把人打法走了,夏葳冷笑着说:“用你多管闲事吗?这年头找一护理跟找对象似的,哪有那么合适的。现在踏实了,剩我自生自灭。”
“我看着你。”他摸摸床头柜上的水杯,已经晾温了,他把杯子端给她。
夏葳不接,瞪着他说:“你是我什么人啊,你看着我?我们家人都不管,你给自己招什么事啊。”
“你就把我当你们家人。我还有十天假,走之前给你找一像样的护理。”
瞪了他一会儿,她扭头看着窗外,外面已是夜色降临,玻璃窗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她叹口气说:“张昭,咱能别这么浑吗?”
晚上张昭推夏葳去门诊楼做检查,她目前还处于发病急性期,老觉得胸闷气短,一活动更严重,头晕心悸。超声室里,她仰躺在床上,大夫拿着探头在她心脏部位来回滚动。
“这次怎么样?”她问。
大夫看着心动图说:“左室后壁增厚,有回声光斑,心肌扩大,还早搏。”收了探头,大夫递给她一卷纸让她擦擦涂在身上的耦合剂,说:“比上次好点。”
夏葳整理好衣服,问大夫:“我还得住多长时间啊?”
“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出院,你这才来三个月,怎么也得半年,即使出了院也得定期复查。”大夫说,“你不是办了一年休学吗?”
她点点头:“自己在这儿怪没意思的,想早点出去。”
“别老心情忧郁,你这虽然是急性的,能恢复得比较好,但是自己平时也得注意,留后遗症的几率还是挺大的,别回头发展成心肌病就麻烦了。”
“知道了,你怎么还跟小时候那么爱教育人。”
大夫一边填单子一边问她:“推你来那人是你男朋友啊?”
“我哪来的男朋友,那是我弟。”
“没听说你们家俩孩子呀?”
“不是亲弟,就关系挺好的。”
大夫说:“这年头亲的都不一定能来陪床。”
夏葳想起白天的事,笑笑说:“小孩头脑爱发热,他今天把我那护理轰走了,只能把自己扣这儿。”
大夫说:“你那护理是不太负责,我什么时候去住院楼送片子都看见她在厅里看电视。你现在准备再找一个,还是他就一直看着了?”
“这两天得赶快找一个,你帮我留点神看有没有合适的。”
大夫点点头,过一会儿说:“那小子对你挺上心的。”
“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地长这么大,有人对我上心还不好。”夏葳想自己也挺自私的,明知道他有女朋友,可是他说留下来的时候,虽然嘴上骂他犯浑,其实心里也是希望有人陪的。住院三个月了,家里除了给她送进这个病房,雇了一个不靠谱的护理,就再没人来看过她,她也不指着那些姑姑叔叔能管她。同学朋友们来看望,坐一会儿说说话就走了。到最后担心她生病没人管的人,竟然是他。她想起温泉那次,总觉得他是个心性还没定的小屁孩,可有时候办的事也让人挺温暖。
大夫填完单子,扶她坐进轮椅,推着往外走的时候,说:“对你上心的人多着呢,你自己看不见。”
张昭正跟护士站里几个小姑娘聊天,看夏葳从里面出来,他过来接过轮椅。大夫交代了两句,叫下一个住院病人进超声室了。护士们对夏葳说:“你这弟弟真逗,以后每天给你排一心动图得了,让他给我们解闷儿。”一个小护士看着超声室的门小声说:“刘大夫肯定也特乐意。”
回住院楼的路上,夏葳说他:“见着女孩不贫两句你就难受。”
他说:“我找人帮忙介绍护理呢。”
“还找借口,找护理得问住院部的护士,门诊楼这边的能接触到几个护理呀。”
他嘿嘿笑了两声说:“护理没找着,我可听说这刘大夫对你不一般。”
“他是我师兄,小时候也是住一个院的。”夏葳说。
“看着挺符合你要求的,要不你考虑一下。”
“你瞎操什么心呀!”
(6)
第二天张昭回家拿手机充电器,碰上他妈在家了。过去当兵的人娶媳妇似乎都爱找医生护士,大概是受伤住院的时候,住着住着就近水楼台了,张参谋长的爹娘也没例外,他妈是解放军总医院的大夫。这天倒休,一看儿子回来了,拧着他:“半年不着家,回来就四处野去,我逮都逮不着你!”
他嬉皮笑脸说:“我这两天也战斗在医疗口呢,我给您认了个闺女,您不是特喜欢女孩吗?当初生了我恨不得当场塞回去。”
“上哪儿给我认的闺女?”
“以前就认识,她爹妈老早就离了,一直跟着她爷爷过。现在得心肌炎住院,她们家里人也顾不上她,挺可怜的。”他问他妈,“您认不认识当护理的,帮我寻摸一个,她原来那个不靠谱让我给辞了。”
“你陪床呢?伺候我你都没这么上心过。”他妈说。
“等您住院时候,您儿子肯定在身边把屎把尿,踹都踹不走。”
他妈掐着他一边脸:“你就别盼着我好,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浑球!”
他笑嘻嘻把另外一边脸伸过去,说:“野战医院风水好啊,您当年怀着孕隐瞒不报跟部队上前线,我也算是战场上走过一遭的,跟我们那人一说特拔份儿!”
这么一油盐不进的儿子,他妈也没脾气,转身往厨房走。张昭跟在后面:“跟您说呢,帮我找一护理。”
“我明天上班问问,现在护理不好找,光想拿钱不干活,病人都不敢支使她们。”
张昭点点头:“见识过了,让我轰走那位就跟老佛爷似的。您得抓紧,我这没两天就回学校,她那儿没人照看。”他接过暖壶灌水,他娘在旁边欷歔:“我这儿子到底是给谁养的!”
张昭带着充电器出门,看牟宇回来了。两家住在同一栋小二层的两个单元,在同一个晾衣竿上晒被子,在门前同一片自留地上养花,夏天时候张昭家种几株月季,牟宇家栽一片死不了,他们家老头种什么都没耐心,只能养活死不了。
牟宇走过来问他:“你跑哪儿刷夜去了找不着你?”
“跟医院呢,手机没电了。”
“陪夏葳啊?”
他点点头:“让你妈最近少出去活动,尤其别去隔壁院跟人扭秧歌,千万别让我媳妇碰上,我跟她说你妈住院,你生意上走不开,我帮你照顾呢。”
牟宇说:“你怎那么孙子呀,你怎不说你妈住院呢?”
“你妈不就是我妈嘛,再说我妈天天跟医院待着。”
牟宇说:“别错了辈分儿啊,我妈是你奶奶辈儿的,你得管我叫叔叔。”牟宇是家里老幺,他们家老大的孩子都要考初中了。
张昭喊“牟叔叔”。牟叔叔说:“你媳妇又不认识我妈,怕什么呀?”
“谁不认识你妈呀,就属她老人家穿得花,二十岁小姑娘都不敢跟她身边戳着,失色。”
“你就损吧!”牟宇说,“你得跟医院待多少天?我们家老太太可闲不住,说不定哪天就扭去了。”
张昭说:“我找护理呢,找着了就不用陪了,谁让我把人原装那位给轰走了呢。”
牟宇抬脚往家走:“闲的你,早晚得露馅儿!”
张昭回到医院,一进病房,两个中年妇女正坐在沙发上和夏葳说话,其中一个穿着藏青色的海军冬常服,另外一个穿便装。见张昭进来,那两人都盯着他看,他坐到夏葳床边的椅子上。
“这是你朋友啊?”穿海军服的问夏葳,夏葳点点头。
穿便装的女人站起来说:“那我们先走了,刚才跟你说的也是你叔的意思,你爸常年不在家,老爷子现在这身体说不行就不行了,你这又生着病,家里得有人在。”
夏葳说:“我知道了,你们要搬就搬进去吧,平时住一起动静小点,别吵着爷爷。”
穿军装的说:“这你放心,那是我爸。”说完她们就走了。
等她们出了病房,夏葳闭上眼靠着床背,捂着心口深吸了几口气。张昭扶着她肩膀:“难受啊?我给你叫护士吧?”
“不用,就有点恶心,一会儿就好了。”
张昭问:“谁呀她们?”
“我姑姑和婶儿。”
“我还以为债主呢,亲戚连句嘱咐你好好养病的话都没有?”
夏葳冷笑一下:“她们巴不得我住这儿呢,我爸在海上漂着永远别上岸,我爷爷最好明天就见马克思去,她们就能占了那套房子。”
敢情是为财产闹纠纷的,张昭挺腻歪这种事:“她们占你们家房子?”
“我爷爷的房子,”夏葳说,“一直是我们爷俩住那儿,我爸经常出任务,很少回来。她们在院里都有自己的家,我爷爷这房不是好吗,她们就惦记着。”
“部队房子产权也不归个人,她们争也没用啊,又卖不了。”
“卖不了也争,有便宜不占多亏得慌!我爷爷要是不在了,他们是院里的人,级别不够也可以继续住那房子。要是我自己住,房子就得收回了,所以她们现在急着想搬进去占住呢。”
“那你以后住哪儿啊?”他问。
夏葳一笑,“反正不跟她们一起住,等毕了业自己租房子,要不就去找我爸,在他部队沿海附近找个地方,跟哪儿不一样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看她一个女孩故作轻松地说这些话,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忍不住说:“要不你出院了住我们家去,反正我们家好几间屋子都空着。”
夏葳说:“你别乱同情人,我没那么惨,无家可归寄人篱下,又不是活不下去了。”
“要不我和牟宇那招待所给你留一间,好歹是咱自己的地方,租房子算干吗的呀。”他说。
她看了他一会儿,头转向别处,轻轻说:“我谢谢你。”
“你不是骂我的吧?”看她眼圈有点发红,他说:“你可别哭啊,我这没备着手纸,纸全让牟宇那孙子运到边境上支援毛子去了!”
她捂着眼睛,说:“你别对我这样,我不用靠别人,别让我觉得以后自己一个人就活不下去了。”从小到大,身边的亲人只有她爷爷,很少感受到来自其他人的关心。家外有个一年见不到两次面的父亲,家里是虎视眈眈恨不得她趁早滚蛋的叔叔姑姑,自从爷爷卧床不起,就觉得生活里似乎只剩下了自己。
他把她手拉下来:“咱干吗一个人呀,我今儿还跟我妈说给她认了个闺女,我妈特喜欢女孩,恨不得把我回炉改造呢。”
听着他的话,她抹抹眼睛,轻轻笑了一下。
兜里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接起来,走到病房外面,电话里传来小亚的声音:“你在哪儿呢?”
“医院啊。”
“还帮牟宇照顾他妈呢?”
张昭心虚,含糊地“嗯”了一声。
小亚说:“那我刚才怎么在超市碰上他妈了?我听他妈跟人聊天,咱们还在满洲里的时候,她就出院了。”
他胡撸着脸半天没说话。
“你想骗我到什么时候啊?你到底在哪儿呢?”
“就在医院呢。”
“谁病了?”
他犹豫了一下,说:“夏葳。”
“我一猜就是她!你跟她就没完没了了是吧!”
“她得心肌炎住院,她家里没人……”
“那你照顾她吧,照顾她一辈子!”小亚挂了电话。再打过去,就是拖长音的“嘟——嘟——”声,没人接,肯定是那边把电话线给拔了。
张昭回到病房里,夏葳看他拧着眉头,问:“女朋友吧?你回去吧。”
“我妈给找护理呢,等过两天人来了我再走。”
“我自己没事,不行我就按铃喊护士。”她说,“你回去跟她好好说说,别闹误会。”
他心想上次就因为他和夏葳在会客室里见面,那个闹了一学期,这回他在医院里陪护,可有得折腾了。他坐在椅子上不动换,夏葳催他:“赶紧走啊!”他说:“我头疼,待会儿。”
两个人都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这人虽然有时候不着调,但是心眼挺好的,有你这朋友是件挺幸福的事儿。可是我不想老夹在你跟你女朋友中间,老因为我你们吵来吵去闹分手,咱们以后还是别来往了……”
他挥手打断她的话,看着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手背明显的浮肿,按下去就是个坑,半天恢复不了。他说:“你说我是你弟,那我就是你弟,以后别说什么一个人的话,个人主义活不下去。好好养你的病,别老瞎想。”他站起身往外走,“我看看护士站谁值班,一会儿让人帮你打个饭,我晚上回来。”
(7)
快到大院门口的时候,张昭给小亚家拨了电话,这回有人接了,她妈问:“你是齐超吧?小亚已经去学校了。”他撂了电话,跟出租司机说靠边儿停车,马路对面就是小亚的学校,也是他上了六年学的地方。
学校里没什么变化,走进高中楼,熟悉的感觉迎面扑来。在他以前的班门口,外面靠墙立着一排柜子,有一个柜门上刻着“阿拉蕾”三个字,那是徐参谋的柜子,字是他刻上的,他想起老狼那首《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你刻在墙上的字依然清晰,从那时候起就没人能擦去。”
他找到自己以前用的柜子,门锁着,不知道现在里面装着什么。以前他做主人的时候,里面永远塞着一双臭球鞋,一开门能香飘二里地。还装着成摞的漫画书,《七龙珠》、《乱马》,还有徐参谋爱看的《阿拉蕾》。
他在走廊里晃荡,高三的几个班在补课,他也是从那时过来的,只是别人补课的时候,他都在网吧里打游戏打得如火如荼。站在一个教室后门外透过玻璃窗望着里面,几十个学生,真正听课的屈指可数,趴桌上写写画画的有,聊天传纸条的有,听随身听摇头晃脑的也有,他看到小亚趴在桌上,头埋在臂弯里。不知不觉在一起已经三年了,从她还穿着初中的白色校服,到高中的蓝校服,从她十五岁到现在,最青春的一段时光。三年里大吵一三五,小吵二四六,她怪他跟别的女孩纠缠不清,他说过她无理取闹,就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他让她哭过很多次,他觉得自己确实挺浑蛋。
坐在小亚邻座的男生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拍了拍她,小亚没理他。那个男生从本子上撕了一页纸写了一会儿,折成一个小四方块,扔到小亚桌上。小亚抬起头看了邻座一眼,拿起桌上的纸条展开,看完了扔进桌斗里,又趴回桌上。
“张昭?”身后有人喊他。教室里小亚抬起头,下意识地看向教室门口。
他转身看走过来的是他高三时候的年级组长,姓邱,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以前教他们班数学。
“邱老师。”
“还真是你,我看着背影像。”邱老师笑呵呵走过来,“干吗来了?”
“看您啊。”他大言不惭地说。
“跟我逗,上学时候你见了我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还能来看我?”
张昭一笑说:“接人。”他指指那间教室。
邱老师问:“李小亚吧?”
“我怎么干什么事您都知道?”
邱老师说:“你们这些学生,上学时候躲厕所里抽烟,值周生进去查,你们把烟头塞天花板缝里。上课时候从后门溜出去泡方便面,要么就是上网吧打游戏。还有这李小亚,从她上初中时候我就知道你跟她扯不清楚。”
张昭嘿嘿笑,“您真是邱大仙儿!”
“你们原来可不是这么叫我的,背地里不是给我起外号叫‘邱大堵’吗?犯点事老能被我堵着,管我叫‘堵爷’。”邱老师笑着说,“我教了三十年书,就这外号我乐意听,跟‘赌圣’‘赌侠’齐名。”
张昭特不好意思,问他:“您现在还带高三呐?”
邱老师说:“你们就高考一年,我年年都得高考。”他朝教室里努努头,说:“现在正是他们要劲的时候,你们是朋友也好,是什么关系也好,别在这时候影响她,她跟你那会不一样,你学什么样都有地方去,她得凭自己成绩考,知道吗?”
张昭点点头。邱老师又问他:“在军校怎么样?人比以前壮实了嘛,站也有站样儿了。”
“特累,训练苦着呢,规矩多,文化课倒是不怎么抓。”
“你这号的就得送军校,别人谁也管不住。”说着,走廊里打铃了,堵爷说:“他们放了,我去我那班看看。”
张昭说:“您慢走,回头我来看您。”邱老师挥挥手进了旁边那班。
教室里的学生陆续出来,张昭在门口等着,看小亚慢腾腾地收拾书包,差不多没人了她才出来,从他身边走过时眼都没抬。他拉住她胳膊,小亚翻他一眼,“你谁呀?放手!”
他说:“别生气了,我跟她什么事都没有!”
小亚抬头看着他,“我认识你吗?你跟谁有没有事,跟我说得着吗?”
“你别闹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他低声下气地说。
“李小亚,这人是谁呀?”刚才给她传纸条那个男生站在教室门口。
“我不认识他!”小亚甩下一句。
那小男生义正言辞地冲他说:“你干吗的呀?放开她!这是学校!”
张昭懒得理他,对小亚说:“你别这样行吗?咱出去有话好好说。”
那男生上来推他,被张昭随手一扒拉就搡得后退几步,让讲台绊了一趔趄。小亚扭头瞪着张昭,“你干吗呀!”
“他谁呀?”
“你管不着!”
小男生在小亚面前失了面子不甘心,冲张昭嚷嚷:“你想打架呀!”
张昭扫他一眼,“我替她挡小流氓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跟哪儿呢。”他拉着小亚走,那男生在后面伸手拽住他,小亚看张昭要发火,赶紧冲那男生说:“齐超,你别管了,没你事,你赶紧回家吧。”
这孩子就是齐超?张昭想起来在电话里小亚她妈也说过这个名字,他看了那男生一眼,毛头小子一个。
齐超问小亚:“这人到底是谁呀?”
没等小亚开口,张昭说:“她是我女朋友,告诉你以后别给她传小纸条,是爷们儿有话就直说,她不待见那唧唧歪歪的主儿。”说完,拉着小亚走了。
出了学校,天色已经暗了,张昭看看表说:“吃饭去吧。”
小亚说:“不去,你有话赶紧说,别唧唧歪歪的!”
“那往你们院走吧。”
大院正门对着新盖的礼堂,里面各种多功能厅齐全,可是怎么看都没有原来那栋老式的苏式礼堂宏伟肃穆,即使占地面积是原来的四倍不止。每回看见这礼堂张昭都得发表感慨:“瞧你们院人这点审美,就知道东西越大越好,一点格调都没有。”
小亚瞪他一眼,“你们院人有格调,一进大门修得跟飞机场似的!”
“都建得跟城乡结合部一模样,小时候那些老白杨、果园、灯光球场,全没了。”张昭想起小时候在大院里的趣事,“我和潭庄主在你们院果园里偷草莓,让看果园的追着打,我们藏门诊部的女厕所里不敢出去,跟厕所里把草莓洗洗吃了,酸得我现在想起来都牙疼。还有你们院食堂那胖厨子,小时候我们偷食堂面粉和泥玩,让他给逮着了,潭庄主这孙子背弃革命战友,他跑了,胖厨子把我按菜板上,拿他们烙饼使的大擀面杖擀我,真够狠的!后来还找我们家去罚款,我爸把我吊起来抽了一顿。”
“活该!”小亚骂一句,继续说,“你找我就为了跟我说这些啊?那咱趁早各回各家吧。”
张昭说:“我不是想逗你笑笑吗?你别老绷着脸,我跟你说别的。”
他拉着她坐在礼堂前的台阶上,开口说:“咱在一块有三年了吧,你还记得那年我生日吗?你答应做我女朋友。”
小亚没搭理他。
“三年一直吵吵闹闹的,我知道每次吵都是因为我跟别人逗,你见着生气,我是挺浑蛋的,没好好对你。”
小亚看着他,这好像是第一次,从他嘴里认认真真说出这些话。她说:“以前生的那些气,现在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的,现在你有个紧要的人了,你对夏葳跟别人不一样,跟我也不一样。我怕你提她,我都不敢站在她旁边你知道吗?”她戳着他心口,“我怕你在这儿把我们两个比,我比不过她,从第一次见面她随便一句话就能把我噎没词儿了,在她面前我就像小屁孩似的。”
他看着她笑笑说:“你本来就跟小屁孩似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就喜欢小屁孩。”
小亚转过头不看他,“你能把死人说活过来,你别跟我说话。”
“我真没骗你”,他说,“我就喜欢你跟小孩似的高兴就笑,难过就哭,生气了就冲我嚷嚷,一点都不矫情。”
“我幼稚,不用让您费劲猜我想什么,所以你也不上心,你心思都花在猜别人想什么去了。”
“我猜谁去了?”
“夏葳呀。”她白他一眼,脸转向别处。
“她也是直来直去的人,不用人猜。”他把她脸扳过来,“你别生气我提她,咱们老为这事吵,不如把话说开。夏葳挺可怜的,父母很早就离异,她妈走了,她爸常年在海上,从小身边的人只有她爷爷和警卫员,也没个女的长辈照顾她,什么都是自己学会的。她姑姑和叔叔连自己老子都不管,更别提这侄女了,现在老头身体不行了,他们又争她爷爷的房子。”
“你是同情她吗?”小亚问。
“她不需要别人同情,可是换成你看着她生病住院没人管,连下床都得倒半天气,身上浮肿,按下去一个坑半天起不来,你忍心把她一人扔那儿吗?”
“雇个人啊,你又不可能一直看着。”
“她以前那护理不靠谱,我把人辞了,我妈这两天在医院帮着找一个。”
小亚心里还是不舒服,“你白天黑夜地跟她待一间屋子里,你想没想过我什么感觉啊?”
“就这两天,找着人我就不去陪了。”
她看着他说:“张昭,你心里搁太多人了,你的哥们儿,夏葳,谁都比我重要,随便谁来个电话你就把我撇下找人家去,我算什么呀?”
“你说你算我什么,咱往后不还长呢吗?朋友事哪能不管啊,咱们有事别人也出人出力,钱伪座那回,我不能离校,都是牟宇跑前跑后,要没他帮忙说不定现在那姓钱的还缠着你呢。”
小亚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你老有理,一千条理由摆着,我从来都讲不过你。我没办法看着你跟别的女孩走那么近还假装没事人似的,我没那么大气量。我只想跟别的女孩一样,男朋友能一心一意陪在我身边,至少也是一个电话就能找到的地方。”
“我在军校,不可能让你随传随到,你要有事我就算过不来,找个朋友也能帮你把事办了。”他说:“咱能成熟点吗?过日子不是童话故事。”
“也许是我太幼稚。”小亚说,“我看不到以后什么样,我只能看到现在,跟你在一起太累了。”
他看着她,“你什么意思啊?”
“咱们分开一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