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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捞越战事》
沙捞越战事
陈河
骑马出走
一九四二年某一天,二十岁的周天化牵着一匹马,悄悄离开了位于温哥华市内煤气镇的唐人街,要去远行参军打仗了。在即将走出城市的时候,他看到了路边一座白人豪宅的门口有个大信箱,上面写着一个人名Thomas。他把这个名字记住了,后来用作了自己的英文名字。Thomas念成中文是托马斯。
出了郊外,上了浓荫密布的车路,周天化策动身下栗子色的高头大马,一路朝东小跑起来。他要去的地方是洛基山脉中的城市卡尔加利,行程有两千多公里,而且全是高山险路,一半的路程将在常年积雪的雪山行走。
大约行走了五个小时,地势渐高,开始进入洛基山脉了。周天化下了马,在山路边一个印第安人开的车马店稍作歇息。周天化让马去吃草料和豆饼,自己则坐在窗边一个位置上吃点面包喝一杯咖啡。这个地方处于半山腰,从这里能看到温哥华城市的全景,以及城市西面无边无际的大海。他从来没有隔这么远的距离看温哥华。事实上,打他出生到现在,他一步还没离开过温哥华地区呢。可他知道在温哥华之外还有很多地方:往南边一点是美国;大海的对面有个叫广东台山的地方,他的父亲、母亲都是从那里来的;离那不很远的北方太平洋里有个岛国是日本。
周天化在常年积雪的洛基山脉慢慢地行走着,一路上穿行在针叶林、阔叶林和高原番红花之间。他出发的时间是早春二月,到达卡尔加利的时候却已是五月份了。后来研究历史的人对周天化选择马匹作为交通工具走这段路程一直迷惑不解,因为当时横贯洛基山脉的太平洋铁路早就修好了,他本来只要花两三天时间就可以轻松地到达卡尔加利的,可他却独自骑马在冰山里走了近三个月时间。
卡尔加利是个牛仔城市,到处可见骑马的白人牛仔和印地安族牧人。经过几个月的行走,周天化的衣服已经褪色,脸上长满了胡子,身上散发着汗臭味。天气已经暖和,街道边的树上开满了雪白的梨花和腥红的苹果花。周天化找到了位于议会街的征兵办公室,把马高高拴在了一棵树上,不让马去啃地上的青草。一个金发的女秘书收下了他的报名材料,这份材料上盖着三个温哥华征兵局的拒绝印章。秘书翻了翻材料,让他先在接待室等候。半个小时后,女秘书示意周天化可以到里面见征兵官员了。
周天化的个子很小,身高只有5英尺(1.53米)。他的动作很轻,行走几乎不会弄出声响,他走进征兵官员的办公室时,看到那个坐在办公桌前的军官还沉着头看材料,没有发现他已经来了。他一声不响站在哪里,突然听得那军官骂了一声:
“The son of bitch! ”(这狗娘养的!)
军官一边骂着,一边把材料推到一边。这个时候他欠起身子才看见了周天化就站在跟前。军官并没有因为刚才骂了眼前这个人感到局促。他眼睛通红,看得出是喝过了很多酒。他点上一根雪茄,喷出一大口烟雾。
“叫什么名字?”
“周天化。”
“什么狗屎名字这么拗口!你没有英文名字吗?”
“托马斯!托马斯.周。”周天化记住了三个月前在路边信箱看到的Thomas名字,现在派上用场了。
“好吧,托马斯,你开什么玩笑,你被温哥华征兵局拒绝了三次,还这么远跑到这里干什么?你以为打仗那么好玩吗?”征兵军官说。
“加拿大参加战争了,我是加拿大人,所以我要参军。”周天化说。
“你不是加拿大人,你没有加拿大国籍。你是中国人。”军官说。
“我不是!我出生在温哥华,我从来没有去过中国,我不知道中国是什么样子的。”周天化争辩着。根据联邦政府法律,没有加拿大国籍的中国人不得参军,因此周天化三次申请参军都被温哥华征兵局拒绝了。不久之前,周天化听人家说中部省份阿尔伯塔因为人口稀少,兵源不足,对志愿参军者的审查比较宽松,曾经有华人被接纳了进去。周天化这才会偷了父亲拉车的马,翻越高高的洛基山脉跑到这里来。
军官抽着雪茄,低着头看文件,好像没有在听他的陈述。一忽,军官说:
“托马斯,我要是告诉你,你被拒绝了,你会怎么样?”
“那我就继续往前面的城市走,我会去埃德明顿,去沙斯卡通,去多伦多,去满地可。直到有人接受我为止。”
“Son of bitch! 听起来不错!托马斯,也许我可以接收你参军,虽然你没有加拿大国籍。可是你听着,你要是一加入加拿大军队,不管你是白人,是黑人,是印度人,是中国人,你们都是兄弟了!只有这样你们才会打败敌人!我是一个牧场主,是养马的牛仔。但是战争把我的生活毁了。我有两个儿子在太平洋的战场上,有三个侄子在欧洲战场。你要是参军了和他们就是兄弟。你要是遇见他们就要和他们共享所有的东西:共享钱财,共享危险,共享食物,共享香烟,甚至共享女朋友!什么叫共享知道吗?就是说你要是有一个姑娘,他们也可以操她。听到了没有?”
“是的,长官!”周天化说。
“你的报名被接受了,到秘书那里去拿体检表格。”
周天化转过身,移步向门口走去。他其实是很想拔腿就跑,怕那人变了主意。果然,他听到背后一声命令:
“托马斯,回来!”
周天化停住脚步,转过身走回来。
“刚才我骂了你,向你道歉。”军官说。
“这没什么,你已经帮助我了。”
“你知道,我心情很糟。昨天我接到通知,我大儿子的飞机在太平洋中途岛海战中被日本飞机打中了,他死了!”军官说。
周天化不知所措看着军官。他没有为他的儿子感到悲伤,只是怕他会改变了主意。
“去吧,祝你走运!Son of bitch。”军官说。
几天后,周天化穿上了军装,坐上了洛基山火车,被送到了位于加拿大内陆的埃德蒙顿的加拿大陆军第三十五军团新兵训练营受训。他在新兵训练营呆了不到一个月,遇见了前来招收特种部队士兵的Mlke Kendall(麦克.坎德尔)上校。
说起麦克上校这个人,倒真是个传奇人物。他在二战初期受雇于英国一个代号为Z的情报机关在香港做谍报工作,和当时中国国民政府的情报界有深入交往,还讨了个香港过气的歌女做老婆。香港沦陷之前英国当局已有预感,让麦克准备四艘鱼雷快艇守在维多利亚港口,紧急时可用于高官要人撤退。日军攻进香港那天,麦克联系不上老婆了,开车到处找人。最后时刻还是和一个国民政府海军大员一起坐着小艇逃亡。船还没出港口,日军炮艇上的机关枪扫射过来,打断麦克的一条腿,他身边的海军高官则被打死了。幸好有一艘英军鱼雷快艇还在附近,他才被搭救了上来。从那以后,麦克一直在和日本人作对。此人后来在重庆政府做过军事顾问,不过据说经常和国民党军方吵架。后来他又到了英军远东司令部,负责东南亚一带的谍报人员招募和训练。麦克知道马来亚半岛终将会落入日本人手里,他得训练出一批黄种人特工对抗在马来亚半岛丛林里的日本军队。麦克这件事进行的不是很顺利。起初,他想到美国去招募华裔特种士兵。但美国政府一些人认为麦克这人有共产主义倾向,拒绝了他的要求。后来他和已经成功逃离香港的老婆回到了老家加拿大游说。加拿大国防部说这件挑选华裔士兵的事他们定不了,得有国会决定。麦克在国会上呼吁了好几天,最后国会同意他从现有的加拿大军队里挑选十三个人。麦克说这个数字太少了,我至少需要二十五个人。但是这回国会没有理睬他。
麦克上校走遍了全加拿大的新兵营,挑选到了13名华裔新兵,带着他们在一个叫Commando Bay的河湾建立了训练营,用了一年时间对他们进行了丛林游击战和对抗日本军队的谍报特工训练。他们的课程中有日本语书写会话、暗杀绑架、密码编译、爆破纵火、策反宣传等等。在战后出版的麦克将军(后来他提升了)回忆录里,有一个章节说到了Commando Bay河湾的训练营。他说这些中国年轻人因为没有加拿大国籍本来是Unwanted soldier(没人要的士兵),在训练他们的过程中因为文化背景不同遇到很多困难。这些年轻人天性乐观,对于即将去执行的特种任务并没有胆怯。经过一年训练,他们中一部分人成为了合格的特工人员。麦克将军回忆录里详细写了每个人的情况。比如那个叫罗伊 .张的小伙子很聪敏,也很勇敢,只是没有一点安全的观念;那个比尔.金的家庭十分富有,是咖啡大王。他本来在纽约读书,还在拉斯维加斯赢得过一次歌剧男高音比赛大奖,他在训练营里还是经常在唱《卡门》选段。麦克上校有好几个地方写到了周天化,称他的日语能力好像是天生的,本来就会讲,日语教员暗地里称他的日语比英语说得还好。麦克将军回忆起周天化是个矮小的人,走路和跑步非常的快,而且耐力惊人,就像中国古典小说里的飞毛腿。周天化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爱好就是最喜欢独自呆在一条小船上。他会在船上吃自己做的饭菜、读书、睡觉,完全把自己和其他人隔离开来。麦克当时的想法是这个小子在战争结束之后如果没有死掉的话,那么他最有可能的生活方式就是开着一条船到处漂流。
二零零五年,加拿大军事博物馆在Commando Bay河湾为当年的训练营学员建了一个青铜纪念碑。有一天,当年在这里受训过的十三个士兵中健在的五个人和他们的家人坐着船来到了这个偏僻的河湾。这里的风景很单调,河岸上的山坡长满低矮的灌木。当年训练营搭的都是临时的帐篷,所以没有一点痕迹留在这里。自从香港出生的伍冰枝女士成为加拿大的总督之后,这些二战华裔老兵近年来经常在电视上被人们看到。这些人都年过古稀,可是身体状态都还不错。每年的国殇日(Memorial Day)都还穿起军装参加纪念仪式和游行,接受市民们的敬意。这五个人中的一个叫彼德.刘,八十多岁了还开着一间来福枪枪铺。他当时是和周天化一起被空投到了沙捞越丛林里。彼德.刘看着河湾的流水,想起当年和周天化拿着冲锋枪横渡河湾的训练情景。他还指着河岸边的一棵大树,说他当年曾经在树上打下了一头掏吃蜂蜜的大棕熊。还有一个是西蒙.王。西蒙从这里出来后被派到澳大利亚专门做对日本海军的密码破译工作,战争结束后,他被授予二级军功勋章。他回到位于温哥华北面的老家高贵林市要开一间电器店,可是当地政府拒绝给华人发这种行业的营业执照。西蒙一气之下把军服和那枚军功章打成包裹寄给了加拿大总理麦肯锡,称他为之战斗的可不是这样的结果。后来,总理把他的军装和奖章寄回了给他,并亲笔附上一封道歉信。西蒙后来拿到执照,一直到今天还在开着这个电器店。
那天,跟随而来的老兵家人里有很多小孩子,他们十分开心地在水边和树林间奔跑着。夜晚的时候,河岸上升起了一堆篝火,大家围着一起。 好些媒体的记者也来了,他们很荣幸见到了著名的老兵李泰鸿。他也是在河湾受训的十三个华裔士兵之一。在战争之后他成为了律师,后来成为第一个华人国会议员,还成为加拿大驻联合国的总代表。他说了当年为什么要当兵的理由。那个时候华人受到当地白人的严重歧视,没有选举权,不能从事白领的职业。只有在穿上了加拿大军队的军装后,他才觉得自己像一个真正的人了。记者问他当年他们这些人在没人要的情况下坚决参军是不是觉得参加了战争以后一定会获得加拿大的国籍呢?李泰鸿说当时他们并没有得到过战后会获得国籍的承诺。那个时候他们只是在做一场赌博,想试一试他们的运气是否会比总是受歧视的上一辈华工好一些。他们后来到了战场也没有为加拿大而战的观念,最多象是个雇佣军吧。记者又问那个时候中国和日本已经开仗,你们是不是因为爱祖国的缘故而去参军打日本人?李泰鸿笑着说不是这样的。当时加拿大的主要战场在欧洲,他们本来以为是要去打德国人的。后来因麦克上校把他们挑了出来,才成为去日本人占领区执行任务的特种兵。
在河湾呆了一年之后,他们开赴战场。出发之前他们签了一个志愿文件,把军籍过渡到了英国太平洋战区军队。现在他们的身份是英军SOE特种部队士兵。坐大型飞机到达印度后,他们又换乘了美军的飞机从著名的喜马拉雅山驼峰航线飞进了中国昆明。这些个华裔军人都出生在加拿大,对中国的印象一点都没有。所以他们得知飞机将在中国昆明沙坝机场降落加油时心里都特别兴奋,贴着飞机的舷窗往外看。飞机降落时日本人的零式飞机跟了过来轰炸,机场上升起一团团火球,警报在凄厉呼啸着。周天化在舷窗上看到一个中国士兵端着带刺刀的长枪笔挺地站在跑道边上放哨。当他离开飞机的时候,在剧烈的爆炸中看到那个士兵以同样不变的姿势还站在跑道旁边。周天化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进入中国,他留下的中国印象仅仅是这个烽烟中勇敢坚守岗位的士兵。他在昆明仅仅呆了三个小时,又转飞到了菲律宾海上一个叫库克斯的小岛。在这里休整了几天,他们被分成几个小组。在一个夜晚,周天化、彼德.刘和五个英国特工携带着大量的无线电器材被空投到马来亚沙捞越的密密丛林里。他的行动代号是Black berry(黑莓),很多年以后北美有一款很流行的智能手机也叫Black berry,但这和他的故事没有任何关系。
在黑暗中降落
说起这次空降行动,让人摆脱不了做噩梦般的黑暗感觉。当人们第一次从一份二战军事档案里看到了这几个华裔士兵从高空被扔到一个被日本人占领的亚热带丛林时,心里的那种好奇和恐惧感一直消除不了。甚至有人还怀疑过加拿大军队是否不够负责任,让这些华裔士兵跳进丛林去送死?
关于那次空投的时间军事档案中写得不是很清楚,开始的地方说是六月十四号,后面又说成是二号。从历史角度讲相差个十几天没有什么关系,但问题是那个夜晚的月亮。如果是十四号,那么丛林上会有一轮圆月,而在二号则可能只有一弯镰刀似的下弦月。因为有了互联网,人们可以查询了全球气候资料数据库,结果看到一九四三年六月沙捞越的大部分时间是阴雨天,因此星光和月亏月明也没了什么意义。资料上说:最初的特别部队渗透到沙捞越丛林是用潜艇运进来的。潜艇在近海边浮起,用小艇把人员送到海岸。但是有一次他们在运送几个抵抗运动重要人物潜返回海岸时,遭到了日本军队的伏击,损失惨重。从那以后,潜艇的艇长不再喜欢这危险的活,更愿意躲在海底用鱼雷击沉敌军军舰或商船。后来的渗透行动改用飞机空降。起先,由于缺少地面的人员支持,特工人员和装备只能在高空盲降。降落伞在空中常被日本人发现,很多特工在空中成为日本人的活靶子被射杀,或者落到地面时被活捉。那些空投物资自由降落,有的飘到敌军营房,或者被丛林的居民捡走,只有少数才会到达抵抗组织人员手里。周天化空降的时候已经幸运了许多,英国人用一种叫“卡特林那”的飞艇在夜间长距离飞行过来,而地面上已有接应的人在河床上点起了火堆,指示他们下降。尽管这样,这次空降行动因为风速过高还是发生重大挫折。一个英国籍的队员由于降落伞被吹进河中央而淹死了,一头军犬也因为没打开伞被摔死,而周天化则不知落到了哪里。在河床上接应的是英军新发展的当地马来人游击队,他们以得到粮食和武器支援为报酬为英国人服务。空降小组集结之后,发现周天化不见了,赶紧在河床上和附近树林里寻找。可这个时候游击队的岗哨发现日本人的巡逻队开着汽船沿河流赶来了,卡特林那飞艇的响声惊动了日军。于是空降小组只好放弃寻找周天化,赶紧钻进丛林深处,往营地撤退了。
周天化由于体重很轻,下降时被风吹得偏离了降落点,落到了河对岸密林里,结果降落伞挂在了一棵大树的树冠上,他被悬在了那里。他和旁边一棵树的距离并不远,但是没有支撑点,无法移动位置。他以为同伙一定很快会来解救他,可是他却听到了日军汽艇的声音,还看到日军巡逻艇的探照灯在树林里照射的光影。他还听到日本人军犬的吠叫声。军犬叫的时候,他感到树冠上有什么活的东西在低声地呜咽着。日本人折腾了一阵之后,坐着汽船离开了,丛林又回到了它可怕的原始状态中。周天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看到了一只花豹爬上对面的大树,把一头在地面上猎获到的野獐拖到一个树杈上。天渐渐亮了,树上有很多猴子在跳跃。一只猴子在地面上被大蟒蛇咬住腿和屁股。那只猴子眼睛紧闭,看得出还没死,正被那条大蛇慢慢吞下肚子。
他在树上就这样整整挂了两天多时间,干渴、饥饿以及丛林的高温渐渐耗尽了他的体能。他时而昏厥,时而又醒过来。到了后来,痛苦的感觉慢慢减弱,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干渴不再属于他,而是一个孤立于他体外的东西。如果不被人发现,他身上的水份将会被蒸发干净,慢慢变成了被风干的僵尸,接着很快会被丛林的昆虫消化掉并排泄出来。
但这个时候他再次听到丛林里有动静,是日本人的汽船的声音。他看到日本人像一些银色的影子一样散布开来,他还听到日本人的军犬的吠叫声。他在训练营学习的课程是当敌人来了的时候如何隐蔽自己,而现在,求生的本能却是逼迫周天化去引起敌人的注意。可是他已经喊不出声音,身体也无法动荡。唯一能运动的只是他的思维和意识。
狗还在激动吠叫,而且越来越紧。显然狗发现了他的气味。周天化尽管处于昏迷状态边缘,还是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那是日本话,有人在大声叫喊。周天化听得懂日本话,尽管这些日本人的口音很不一样。在他的身体虚弱得只剩下一丝游魂时,他的本能感觉到了这些日本话像风声和流水声一样地自然清楚。
由于军犬的叫声,日本人终于从树顶上发现了高高挂着的周天化。他们围住了这棵树。周天化俯视着他们高高抬起的脸庞,还看到他们用枪瞄准着他。在日本巡逻队中间,有几个当地爪哇人随从。这些会爬树的爪哇人爬上了树,把降落伞解开来,顺着一根树藤慢慢地放下来。当降落伞被放到地上时,周天化发现自己的下肢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日本人围住了他,仔细观察着他,他们的脸差不多都贴着他的脸了。日本人从他的脸相看出这是一个长相和日本人差不多的中国人。如果他仅仅是一个中国士兵,日本人很可能一枪就把他打死了,或者用刺刀刺死。但是日本人从军服上知道这个中国人同时也是一个英国军队SOE特工士兵,从他的肩章上显示他的军衔是上士。对于英国的战俘日本人通常不会随便打死的。周天化这个时候已经昏迷了。日本人让土著的爪哇人用树枝和藤条扎起担架,抬起周天化上巡逻汽艇,返回他们在上游的营地。爪哇人感觉到这个担架上的人很轻很轻,比一只猴子重不了多少。
周天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帆布做的帐篷里面,胳膊上扎着一条针管,一条橡皮管子通到了一个玻璃的盐水瓶里。由于接受了生理葡萄糖盐水的注射,他的体能慢慢恢复了过来。他转动了一下身体,发现自己的手脚是被固定捆绑在担架床上的。一个留小胡子的男看护一声不响盯着他的脸观看着。另一个年纪大一点男人走了过来,用手电筒照着他眼睛,翻开了眼白看了看。他用日本话对那个男看护说:“他好了,可以起来了。”
周天化看着头顶上的帆布帐篷,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已经成了日本人的俘虏。由于体能的恢复,他的思维也正常了,恐惧感袭上了心头。他下意识地去寻找军装衣领上那两颗氰化钾的玻璃管。特工人员都相信这句话:“如果被活捉,你要死一千次。”所以在紧急状况下他们宁可咬碎玻璃管,立即就会无痛苦自尽。但是周天化发现自己的军装给他们脱去了,他只穿着内衣。现在那个监护让他坐了起来,解开他手上的固定带,让他喝一碗麦片汤。周天化顺从地做了。这个时候他脑子里想的是在Commando Bay河湾训练营学过的在被俘后如何应对的课程。如果在没有机会逃脱的情况下,要绝对服从对方的意志。如果有可能,就要制造假象让对手产生错觉,获取最有利于生存和逃脱的环境和条件。他喝光了麦片汤,看护又让他躺下来。他在想着他的求生计划。
又过了一些时候,有两个军官模样的人进来了,开始了对他的审讯。那个军官用不流利的英语问他。
“你是哪个国家的军人?”
“英军136特种部队。但我是加拿大皇家部队的士兵,被组编进英军的指挥之下。”周天化用英语回答。他主动说明了来自加拿大。他知道对方了解这一点,没有必要隐瞒。
“你的名字叫什么?你是一个住在加拿大的中国人是不是?”
“我叫Thomas Chow(托马斯.周),但是我真正的名字是Thomas Takahashi(托马斯.高桥)。”周天华知道自己军服上有自己的名字。但是他要开始欺骗对方了。
“胡说,Takahashi(高桥)是日本人的姓。”
“是的,这是我真的姓。”
“那你难道是日本人?”
“是的,我是加拿大出生的日本人后裔。”
“那你军服上的名字为什么姓Chow(周)?”
“那是我的任务姓名。因为我被派去和日本人打仗,所以不能让人家知道我是日本人。我在SOE部队的身份是中国人,所以用了中国人的姓。”周天化的谎言开了头,开始讲起了日语。
“英国人为什么派你这样一个日本人来和日本人打仗?”
“我不是战士,我是一个翻译。他们让我来是翻译日文,还有电文密码。他们非常缺乏日语翻译。”
“可是你的日语听起来不大对劲啊,怎么有股怪怪的味道?”日本人皱着眉头说。他所感觉到的怪怪的味道可能就是周天化的日语里广东话发音的成分。
“是的,我出生在加拿大,教育背景是英语,我们第二代的日本人平时说的都是英语,日语用的不是很多。所以口语都不是很好。”
“你在加拿大做什么事的?”
“家里是做寿司餐馆的。不过我长大后一直在斯蒂斯通海湾捕捉三文鱼。当然,有时会出远海去打金枪鱼。”
“你住在温哥华的地址是哪里?你的父亲母亲叫什么名字?你的日本老家在什么地方?”日本人出奇不意问了一串问题。
“我家地址是225 Nugget Ave Victoria B.C。我父亲的名字叫吉岛茂;母亲叫松山幸子,已经去世了。我们在日本的老家是北海道札幌。但我是在加拿大生的,没去过那里,因为我们没有很多钱。日本海军轰炸珍珠港之后,加拿大政府把我家房产全扣留了,把渔船和鱼网也没收了。他们把成年的日本人强制赶到了洛基山脉里的一个叫黄头村的地方修公路,把老人儿童集中到了几千公里外的明尼土巴省日本居民隔离村开荒。”周天化流利地回答出来。他说的这些情况都是真实的,但不是他的,是他的一个日本人同学加朋友熊本的资料。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需要翻译,才把我从集中村里挑选了出来。”
“你说英国人让你姓中国人的姓,那么你现在的身份是不是一个中国人?你会说中国话吗?”
“是的,我在这里的身份是中国人。我会说广东话。因为父亲餐馆生意的关系,我们常和中国人来往,我在学校也是和很多广东人一起读书。”
日本人将信将疑地把他的供述辑录在案。接下去的盘问中,周天化又说出一些日本人感兴趣的事情。日本人觉得这个人也许很有用处,不过这天看他的体力还虚弱,便停止了审问。
周天化在担架床上休息着,开始进食。他开始仔细地在心里编织着自己的谎言。谎言一开了头,必须自己也去相信它,把它进行到底。但是,周天化的谎言中隐藏着部份真相。如果他完全是在撒谎的话,狡猾透顶的日本人不可能会进入他布下的迷宫。
第二天,从北婆罗洲日军总部来了两个反间谍专家,和周天化又进行了谈话。虽然他们没有采用测谎器,但他们相信这个身材小小的年轻人说的是真话,因为他们会从一个人的身体语言看出一个人是否在说谎。这个年轻人说起自己的日本血统时身体十分放松,而且在他的眼睛和嘴唇间发放出自然的愉悦信号,只有长期处于这种血缘认同的人才会有这种征象。
专家发现周天化的头型脸相也具备了日本北海道原住民的特征:颚骨较高,鼻梁和人中的距离较长,眼睛的后梢很长,象一只辣椒。他们让周天化张开嘴巴检查牙齿,看到了一颗臼齿是金牙,是传统的日本牙医工艺。他们问这金牙是怎么来的?周天化说是他爸爸在他十六岁生日的时候请温哥华的日本牙医给安的。事实上,周天化这颗金牙是他母亲去世前几个月带他去一个日本牙医那里做的,他的父亲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由于他的头型长相加上金牙等证据,加上日本情报机关对加拿大日侨的名册资料的对照,日本人相信了周天化的话。
这个日本人叫池田,是这里的特务头子。他最后又问了周天化几个问题,很轻松的,有点像是现在的智力竞赛似的。他问道:
问:第一个从日本到加拿大定居的是什么人?是什么时候?
答:是渔民柿右卫门,在1877年。
问:日本人在温哥华的第一支棒球队叫什么名字?最红的球星是谁?
答:Asahai,击球手长谷川山彦是最受欢迎的球星。
问:日本人移居加拿大的第一代移民叫什么?在加拿大出生的第二代叫什么?
答:出生在日本的移民叫Issei,在加拿大出生的叫Nisei。
问:寿司里放什么样的生鱼最好吃?刺身用什么鱼做最好?
答:寿司用产于菲沙河的粉红Sockeye三文鱼最好。刺身用三戟金枪鱼的肚裆部,加上黑鲑鱼的鱼子。
池田说:你说得我口水都出来了。好久没吃到寿司和刺身。你现在好好休息,以后我请你去吃料理。
日本人留他在营地里住了一个礼拜,让他恢复了体能。后来,这个叫池田的日本人对他说:虽然你是日本裔,可你也是英国军人,是我们的俘虏。按照战争条例,我们不会杀死俘虏,但我们可以让他们在俘虏营里干活慢慢累死饿死。我们手里的英军俘虏太多了,有好几万人。所以我们不想再关你了。我们要放了你。我们需要你回到英军方面,继续做你的日语翻译工作,或者说是谍报工作。当然你也要为我们做点工作。以后你是英军的间谍,也是我们的间谍,也就是所谓的双重间谍。丛林是一个特殊的战场,在这里的战争是决不出胜负的,日军和英军的任何行动都没什么意义。我们不可能成为丛林的主宰,只有丛林里的土著人才是。我们的最终敌人是中国人,和英国为敌只是暂时的。因此,你要回到英国人那里去,必要的时候你要沟通英军和我们的联系。我们会给你一个特别的通行证,任何时间你都可以来见我们。
日本人池田在放了他之前,让他脱光上衣。一个军医在他的后背脊椎骨间插入一枚长长的钢针,在骨髓间注射了一剂药物。池田说这是一种预防丛林传染病的疫苗,不过两个月之后,必须回来再次注射。否则这药剂会发作,他的肺会萎缩,吸不到空气,最后会窒息而死。周天化的脸色变的苍白,心脏里好像有一块冰塞了进来。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从此之后,他的命被这个日本人拿在手里了。他明白了,这些日本人和他熟习的温哥华日本人是不一样的人。
他穿起原来的英军军服,带上了跳伞时的所有装备,跟随着一支日军巡逻队出发了。他们顺着丛林里一条日军强迫爪哇人修建的交通小径向前走。一路上周天化只觉得这小径旁边时时会有幽灵一样的影子飞过。有个日本小兵报告说自己得了痢疾要拉肚子了,带队的军曹骂了他,要他忍着到开阔的地方再说。又过了一忽那小兵实在忍不住,一头扎进路边的树林拉起稀屎来。一行人只得等他,可是等了很久很久还没出来。军曹知道不妙,端着枪走进林子一看,那小兵的头颅没有了,血已从脖子断头处出流光了,只剩下一些冒着热气的血水和泡沫。日本兵举枪对着周围的树林一阵扫射,赶紧走人了。日本人告诉周天化这是丛林里的猎头族依班人干的,他们总是在跟踪丛林里的行路人,一有机会就会把他们的头颅割走。
走了将近一天的时间,他们到达了一条小河旁边。日军给他找来一条小船,让他顺水而下。如果看到岸上有房子的话那就是英军游击队的营地了。
周天化划着小船,在狭窄的河面上漂流着。一坐到了船上接触到河水,他的心马上觉得一种得到了庇护似的安宁。流水清澈见底,两岸的树木向后闪去。周天化顺水漂流着, 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麻烦。事情刚刚开始,他的麻烦就来了,而且很可能是致命的麻烦。从此以后,他必须过一种双重的生活。按日军提示,他的船漂流了大概两个小时,在前方看到了河面上横贯着一座树藤桥,桥边有一些草房子,草房子边上开着一树红得耀眼的木棉花。周天化知道,这里就是游击队的营地了。
日本人和鱼
池田最后提的问题正好对上了周天化的经历。他对于温哥华的日本人渔村和渔民都很熟悉。事实上在日本人偷袭珍珠港之前,他一直在斯蒂斯通海湾和日本人一起打渔呢。在菲莎河入海口附近斯蒂斯通渔村里,第一个来到加拿大的日本人柿右卫门是作为神祗被供奉在神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最早从日本来到加拿大的柿右卫门原来是横须贺的一个渔民,在1877年初他驾着一条单人渔艇出海打渔,追随着一个金枪鱼群,远远地离开了海岸到了深海。那个时候还没有气候预报,等他发现地平线那边出现的风暴卷毛黑云时,海流和风已经开始把他推向太平洋深处。柿右卫门在海上漂流了二十多天,最后遇见了一条洋人的商船,把他救了上来。就这样,他被带到了加拿大西海岸的维多利亚市附近的斯蒂斯通小镇。
柿右卫门的那条破渔船也拖在商船后边和他一起来到了小镇。这条船被拴在海边,成为了柿右卫门的庇护之所。这个小镇上住着为数不多的信基督教的白人,他们的心肠慈悲,时常有人拿着衣物食品去接济这个海上漂来的日本人。这个海边小镇的居民大部分人所活动的范围不会超过100公里,从来没见过来自太平洋对面的黄种人,就像今天我们边缘山区的一些人从没见过洋人一样。他们对于这个矮小的日本人很是好奇。
柿右卫门起先都呆在海滩上。他用破船帆做屋顶盖住了小船,吃住在里面。在他所住的海滩不远,有一条河流注入了海洋。柿右卫门用手试着河水,水温冰到了骨头,那水的味道则是清纯之极。柿右卫门知道,这一条河水一定是从高山里流出来的,他在横须贺的家乡也有这样的一条河。在这样的江河入海口,会形成一个淡水和咸水交界的水域。这种水域是洄游鱼类往返最频繁的地方,同时也会吸引到很多大型的鱼类前来捕食。他记得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在那河流和海水的交界打渔的。到了他开始独立打渔的时候,那里的鱼越来越少了,捕获量不够他养家维生,他得把船开到很远很远的海洋里才有希望打到大鱼。
世世代代积存下来的打渔人的遗传基因信号在他心里苏醒了。柿右卫门知道这里一定会是个打渔的好地方。但这个时候他的渔船已经破败不堪,渔具也被风暴打烂了,根本无法下水打渔了。他得把船修好,置办起渔具。可眼下他却是一个硬币都没有,吃的用的全是靠人家接济。不过一个打渔人总会找到一些办法。最初的几天,他在海滩上和礁石群里捡到了一些小海螺、蛏子,还抓了几只小螃蟹。有一天,他还在一个退潮时的礁石水坑里发现一只十多公斤重的大章鱼。那章鱼在退潮时藏在水坑里,等着捕食那些莽撞的螃蟹。章鱼看见柿右卫门要抓它,竟然离开水坑在礁石上用它的软体触角跑了起来。柿右卫门在后面追,在八爪章鱼即将爬到水里的时候他抓住了它的一条触脚。那章鱼看不能钻进海水,立即就把所有的带着吸盘的软爪子紧紧缠住了柿右卫门的脖子,从它的嘴里还喷出一股沥青一样粘稠的黑墨汁到柿右卫门的头上。柿右卫门只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他的眼睛都给勒得鼓出了眼眶。这个时候他看到那个章鱼的眼睛也在看着他,好像是两个人打架一样的眼睛对眼睛。章鱼的眼睛和人不一样没有眼睑,只是一层略鼓出来的透明薄膜。但是薄膜里面的虹膜瞳孔会开合的,所以看起来会像是人的眼睛。柿右卫门毕竟是个老练的日本渔民,腰头始终挂着一把锋利的尖刀。他腾出一只手,从腰头鲨鱼皮做的刀鞘里抽出了鱼刀,找顺手的地方插进了章鱼的皮囊。他立即感觉到章鱼的爪子更加有力地缠住了他,章鱼的眼睛变得极其愤怒凶狠。柿右卫门心里有数,知道章鱼的致命地方在那里,他的尖刀在章鱼腹腔里搅了几下,感觉触到了一个硬帮帮的球状物体。他的刀尖稍稍用力一挑,那圆球马上消失了,他能感到那汁液迸溅开来。章鱼的胆子破了。章鱼触爪的力量马上消失了,吸盘也松了开来。然后章鱼像个麻袋一样慢慢垂落了。
柿右卫门到水里把身上脏物洗干净,把章鱼装进一个破鱼网兜里。在他家乡,这种章鱼叫芝麻章鱼,因为它的皮肤上布满了芝麻状的黑点。这种章鱼在日本很值钱,是寿司料理餐馆里做刺身的上等材料。柿右卫门在海滩上已经住了一些时候,对小镇的恐惧感已经消失了。他想也许他可以把章鱼卖给什么人,挣几个钱来用用呢。
柿右卫门拎着这只章鱼,第一次走进了小镇的街头。他走进了好几个餐馆的门,想把章鱼卖给他们。可是那些肥胖的白人一看到章鱼,都显出十分厌恶的样子,好像是看到一只死老鼠的样子。人类的习性常常会是这样,在某个地方是珍馐美味,到了另一个地方成了令人恶心呕吐的东西。柿右卫门转了一圈没有结果,只得回到船屋里,这只章鱼最后全进了他的肚子。
几天后,柿右卫门又呆在礁石上想再碰碰运气,可是章鱼再也见不到了,只有一些小小的跳鱼,一看见人就钻进洞里。他看着礁石下的海水。海水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他了。他看见了似乎是一只蜘蛛一样的影子闪了过去,马上又不见了。他盯着水面看了很久,可什么也没有。后来,他觉得这个水底下可能会有一种他没见过的东西,凭他的经验,这不会是鱼,可又是什么呢?是龙虾?可龙虾没有这么大啊。是海龟?海龟可没这么小。
柿右卫门在琢磨着。他在小镇的垃圾场上捡回一个很大的铁丝笼,给它装上了活门,然后在铁丝笼里塞进海滩上捡回来的死鱼、死海鸟还有他自己吃剩下来的肉骨头。他把这个铁笼子拴上了绳子,从礁石上扔到水深的地方,然后把绳子固定在岸上。过了一个晚上,他一清早就到礁石上起那铁笼子,却发现说不出的沉重。铁笼子拉出水面之后,他看到里面爬满了一种形状奇怪的蟹,就是他前些日子在水里看见过影子的那种东西。这种蟹可真大,一只足足有两公斤,极其丑陋,身盖是圆形的,上面长满了刺,脚特别地长,样子长得和蜘蛛一模一样。柿右卫门觉得非常失望,这东西有什么用?他打了这么多年的鱼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怎么吃它啊?也许有毒会毒死人的,像河豚一样。但是这回他错了。他想不到小镇上的人都愿意买这怪蟹,而且从维多利亚过来收购海产的商人还对他说有多少收多少。当地人比比划划告诉柿右卫门这种螃蟹叫帝王蟹(King crab),体大肉肥,蛋白质含量高,是珍贵的品种。
柿右卫门在礁石上打了一段时间帝王蟹,挣了一些钱。几天之后这些螃蟹随着海流变化消失了。柿右卫门用挣到的钱买来了刀斧工具、买来生漆铁钉帆布绳索,把他的渔船修好了。他又可以出海了。他第一次的航行是沿着小镇旁边的河流(现在他知道当地人叫它菲沙河)向内陆地带前行。
借着风力,柿右卫门向着菲沙河的上游前行。一路上他看到两岸开阔的原野竟然都是没开垦的。那些巨大的冷杉树一排排从河谷延伸到山坡,河的旁边几乎看不到人,倒是不时有大角的麋鹿站在水边发呆,有时还有红狼跑到河里喝水。柿右卫门走了两天的船,因为是逆水而行,其实没有走出多少路。后来他到了一个河面收窄的地方。这里的流水流的急了,他的船无法向前。他把船拴在了岸边的树上,手里拿着一支鱼叉然后开始徒步前行。
地势渐渐升高,河水变得浅了,流水却湍急了起来。柿右卫门继续向前走,风景越来越好,那河水的颜色有的地方呈现出大块大块的暗红色。突然,他看见了前方有一道不高的水瀑,水瀑站着好几只巨大的棕熊,正在抓水瀑上飞跃而起的大鱼。柿右卫门现在看到了,这河里的颜色变成红色的地方原来是那些密集的鱼群的背部颜色。棕熊只管抓鱼,对他毫无兴趣。柿右卫门看着水底的鱼就在他身边的水流游过,他用鱼叉毫无费力就叉住了一条大鱼。原来这是三文鱼!他把鱼刀往鱼肚子一碰,里面金红色的鱼子像珍珠一样淌了出来。柿右卫门想起了他祖父讲过的故事,说很多年前以前横须贺那条江里到了春天都会挤满了三文鱼,把江水都变红了。那个时候山神和河神和当地的族长说好的,每年可以在江里打渔三十天。很多年当地的人都这么做的。但是后来的人们变了,整年在那条河里打渔,结果河里的三文鱼再也见不到了。柿右卫门相信这里的三文鱼一定就是他爷爷说过的那些鱼,原来它们都跑到这里来了。他这天激动地坐在那里不走了。他知道三文鱼的价值,在横须贺的鱼市场里,一条粉红三文鱼的价值和一个农民种田半年的收成差不多。柿右卫门当场就吞食起美味的三文鱼子,全是鱼油啊!这在日本他是吃不起的。一头吃饱了肚子的棕熊在他不远处走来走去,时时会用眼睛余光瞄瞄他。每走一个来回都会靠近他一点。柿右卫门没有后退,不知为何,到了这个地方他就一点也不怕大熊了。他知道吃饱了肚子的动物是不会伤人的。棕熊的脑筋接近人类的一岁小童,看到别的人吃东西都会觉得很好吃也想要。柿右卫门把手里的鱼子吃光了,那只好奇的大熊也就不再对他感兴趣,回到河里自个去抓鱼了。
柿右卫门那天所在的这个地方,就是有名的加拿大三文鱼的生命通道。三文鱼是一种高纬度的冷水鱼类,有着十分奇特的生命循环。它们在离大洋几百几千公里远的淡水河流或湖泊孵化,生长一两年后游向了大海。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咸水中生活数年后长大成熟,然后又被深藏其身体内一种神秘基因催动,千里迢迢游回原栖息地。从大洋一进入淡水域,三文鱼便停止进食,凭着身体脂肪中储存的能量,成群结队逆流而上,用十几天的时间克服洄游路上种种艰难险阻,徊游几百公里甚至数千公里到达自己的出生地。在那些它们生活过的清澈溪水的砂砾河床上,产下成千上万的鱼子,然后就会死在故乡的河湾或溪流中,它们的尸体飘浮在河面上,等到鱼卵孵化出小鱼,小鱼会吃它们的尸肉长大。这就是三文鱼奇迹般的生命循环。
从那天开始,柿右卫门决定留在这里不走了。他写信告诉他的家人和朋友,说这里的土地肥沃辽阔难以想象,地多人少,渔产丰富,他们应该到这里来,才会实现做农场主和渔船队东主的梦想。从那之后的几十年里,有八多万的日本人来到了加拿大。而在柿右卫门登岸的斯蒂斯通海湾,则成了日本渔人定居的地方,发展成了一个繁华的日本式市镇。当时的日本国已经过明治维新,资本主义的工业文明和海外扩张的意识已经发育,又打赢了一场日俄战争,正是欣欣向荣的时期。移民到这里的日本渔人按照现代株式会社老板制发展了捕鱼业,空手的渔民可向老板租船,按渔获缴纳租金。捕捞业的发展带动了加工业也跟了上来,有大量的水产罐头工厂出现了,雇佣了大量的工人。日本式的文化被整体地移植了过来,包括棒球和歌妓的传统。
周天化到这里和日本人一起出海打渔是在1939年开始的。距离柿右卫门登陆已经有六十多年了。周天化是个中国人,怎么会掺入到日本人的社会呢?这事还得从历史说起。最早移民到加拿大的华人比日本人早多了。1788年一群中国木工跟了一个叫基姆斯的英国海军队长从澳门到卑诗省的温哥华岛,不过这些中国木工之后的行踪没有被记载下来。大批中国人来到北美是在淘金热时期开始的,接着就是被加拿大太平洋公司从广东招来的修铁路的华工。虽然铁路华工只是负责大约300英里的工程,但这300英里却是加拿大太平洋铁路中最艰巨的一段,因为这段铁路要穿过险峻的洛基山脉。白人都不愿意去冒这个险,所以,廉价的华工成了最好的人选。到1881年底,最初的5000名进山修路的华工当中仅有约1500人生还。这样算来,洛基山铁路的每一英里的铁轨下都枕着十几个华工的鬼魂。中国人在洛基山修铁路时,日本人避开了这件苦差事,正奋力在海洋里打渔,快速积累资本。当时中国和日本的侨民几乎是平行发展的。他们快速扩展了地盘,华人在温哥华煤气镇开创了唐人街,日本人在鲍威尔街开出了号称“小东京”的日本街。他们的富足和人口的迅速增长使得白人社会产生严重敌意。在1907年的温哥华排亚暴动中,几百个白人暴徒在议员斯蒂文森的鼓动下先是血洗了唐人街。他们捣毁了店铺门窗,抢劫了商品。华人个个息事宁人,不敢反抗,任凭辛苦打拼而来的财产毁于一旦。白人暴徒借着气势到一街之隔的“小东京”踢馆。这街上有寿司餐馆,有首饰礼品店,有闪耀的霓虹灯,看起来富丽堂皇多了。白人正要动手,却遭到了严阵以待的日本人的迎头痛击。日本人早有准备,一部分上了屋顶扔石头回击,一部分在街上用武士腰刀加棍棒和白人对打,另有一队人用手枪猎枪朝天鸣放。白人前呼后拥冲过来,收不住脚步,前面的一部分个个被打得头破血流。他们看拿不下“小东京”,又返回了不加抵抗的唐人街出气,把所有的店铺捣得稀巴烂。在这个事件之前,温哥华的白人社会把华人和日本人看成都是黄种人一个族类,他们统称之为“Mongolia”(蒙古人)。事件之后,他们才知这些“蒙古人”中间还是有区别的,一种比较温顺,一种却十分强悍。从那以后,中国街和日本街因为都受了欺负相互有了善意,好些年相安无事,常有生意往来,有几次还联合起来罢市抗议政府的排亚政策,一直到1937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
周天化的爷爷是修铁路的华工。周天化的父亲20岁时,被爷爷从广东乡下带到了加拿大。当时父亲已经结婚,可母亲还太小,还没生孩子。父亲来加拿大后想把妻子带出来,但那时带一个人要付500加元的人头税。父亲交不起这么多钱,带不出老婆,结果在当地找了个女人结婚了,生了三个孩子。周天化的母亲等了十年后才被带出国,作为二房和他的老公以及另一个老婆和她三个儿子住一起。那时加拿大海关严格限制中国人和日本人的配偶进入,所以这里的黄种女人很稀少,大部分男人都是打光棍单身的。周天化的妈妈从广东乡下来到温哥华之后,正遇上一个日本人餐馆急需女工,出的工钱比华人餐馆高得多。周天化的妈妈后来一直在这间日本餐馆做女招待。周天化就是在这期间出生的。
母亲生下他之后一个礼拜后,就带着周天化去上班了。周天化是和餐馆老板吉岛茂的儿子熊本一起长大的,后来又是在一个学校一起读书。那个时候本地出生的移民孩子已可以免费读书,学校里中国孩子日本孩子还有白人孩子都在一起上课。但是在1937年中日爆发全面战争之后,两国侨民也开始了对立。两个街区的商业停止了交往,人员也相互有了敌意。周天化的母亲不再去吉岛茂的寿司餐馆做女招待了,但是她变得不再快活,不久就生了大病。在病倒之前,母亲带他去一个日本牙医那里安了一个金牙齿。对于日本人来说,装上一颗金牙表示他已经成人了。装金牙的过程象是举行一次成人礼。周天化那颗被敲下来的牙齿会被放到寺庙里,和其他日本年轻人的牙齿混在一起。这些牙齿会受到僧人的保护,因为这些牙齿如果落到敌人手里加以伤害,那么它们的主人就会灾难缠身。
装完金牙之后,母亲的病情加重了。她临死之前对周天化说:孩子你现在长大了,应该去干活了。我想你还是上吉岛茂那里做事吧!你可以和熊本他们一起到渔业合作会社里当水手,到大海里去打渔,你在那里会过得快活一点的。他们会接受你的。
就这样,周天化和吉岛茂之子熊本一起出海打渔了。这个时候他们的渔船是带着机器动力的,可以开出很远。在这些加拿大出生成长的青年人心中,对于他们的祖国没什么特别强烈的观念。尽管中日两国已经打得山崩地裂,他们之间在船上从来没有不和。那年武汉保卫战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正是他们在海里追赶金枪鱼群的季节。
那年的金枪鱼真是多啊!他们每出海一次,总是能满载而归。金枪鱼的力气很大,它们咬住钩之后会把整条船往前拖。他们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把鱼线收紧,用桡钩和鱼叉把金枪鱼弄上甲板来。海上的风光好极了,从温哥华岛向西南方向开航,总是能看到大量的海豹栖息在小岛上。周天化常看见鲨鱼猎海豹。鲨鱼咬住海豹后会猛甩头,把海豹摔成碎片给小鲨鱼吃。有一天,他看见了一条巨大的座头鲸带着一条小座头鲸浮在海上。虽说是小鲸鱼,其实也有十几米长,比几头大象还要大了。鲸鱼母子正遭受危险,有三只杀人鲸在攻击小座头鲸。杀人鲸把小鲸鱼和它母亲隔离开来,把它压到水里不让它透气。最后,它们咬死了小座头鲸,海水变得红通通的。大座头鲸在小鲸鱼旁边停留了好久,后来还是独自离开了。
那个时候斯蒂斯通镇上的渔业生产真的是很忙,金枪鱼罐头厂的订单做也做不完,日夜要加班。美国加拿大那个时候虽然是英法苏中的同盟国,实际没有感到战争的威胁,国内的人还在在醉死梦生,赶紧享受。渔业合作会社除了国内市场需要大量的鱼罐头,还有很多的军用订单。那些中间商订了鱼罐头卖给参战国家。有的卖给英国,有的卖给了德国,也有的作为美国的军事援助运到了中国。总之那个时候斯蒂斯通镇上是特别的热闹。那些打渔的日本人把白天在海里捕捞到的渔获卖给了罐头厂后不会回家,都要到小酒店里喝酒到半夜。喝酒的时候,他们会谈论政治,谈论战争的局势。在一九三八年的时候,他们都在说日本人马上要胜利了。他们天天看到了胜利的战报,喝了酒会唱歌舞蹈。但是周天化来这里的时候已是一九三九年的下半年 ,他们也是边喝酒边谈论战事,但是开始变得沉闷了。周天化那个时候对于这场战争没什么特别感觉,他不喜欢谈论战争,对于他来说,这场战争是和他无关的。他从来没有去过中国,对那里的土地和人民没有情感。当他从报纸上看到长沙大火重庆大轰炸之类的消息时,他的感觉可能跟今天的我们看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的冲突事件一样。他的心里会为中国难过,可是他不会去恨日本人。有一个深夜,周天化在酒馆里见到一个云游的日本老武士。他出自显赫的家族,留着长长的白头发,挎着长刀。他说日本人的未来可能会遭受失败。如果中日战争在两三年内结束,日本就会赢。可是日本在满洲里和中国拖了这么久,它的国力经不起这么长时间的战争,终有一天会自取灭亡。周天化那一天听了觉得心里特别高兴,他这时才知道自己的心底里还是希望中国能打赢这场战争的。听得云游老武士这番话,酒馆里的日本人都觉得特别苦闷了。他们一杯杯地喝酒,对于将来都感到很茫然。
那么喝过酒之后呢,他们都会到不远处的歌妓馆里去见他们喜欢的姑娘了。在日本人的文化里,歌妓是一种正式的职业,和打渔人教师工匠武士一样都是受尊敬的人。如果一个年轻人挣了钱不把钱花一部分在酒馆和歌妓的身上的话,那是一种可耻。因为你都把钱放在口袋里,那歌妓和老鸨们怎么生存下去呢?总不能让一个歌妓穿着锦绣的和服也出海打渔吧?而在温哥华的唐人街上,一个年轻人要是常去逛窑子嫖妓女则会被人视为是败坏无用没出息的人。那时周天化从酒馆出来后常去见的是一个叫藤原香子的姑娘。藤原香子给了他的温暖一生忘不掉。她总是会惦记着他,把其他客人给她的香烟都留起来给周天化。藤原香子会弹着三弦琴,唱很多古老的和歌。她还会和周天化一起喝清酒,酒后常常说一些醉话。 她老说自己的祖先也是中国人。有时候会说他是中国明代的皇帝,有时候说是跃马扬刀的武士,有时候是梅花树下醉酒的诗人,有时是营造寺庙的工匠画师。
在十一月的某一个下午,海里布满了大雾,什么也看不见。风浪倒是没有,天地间宁静得可怕。周天化和熊本他们把船开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连续三天没有打到过一条鱼。他们继续在雾气中开船向前,慢慢感觉到了有一种异常沉闷的响声在雾气里弥漫。整个海都在轻轻震动,海面上跳着水珠子。突然,他们在雾气中隐隐看到了半空中悬着一个巨大的铁锚,有一座钢铁做的城市的局部显露了出来,像一座大山一样在眼前出现,然后又在雾气中消失了。轰轰然的声音在加大,一忽又一座钢铁的城市显露了出来,这回他们看清了这是一艘巨大的军舰。他们不知道,这就是日本海军中将南云忠一的舰队,有六艘航空母舰,五艘巡洋舰,上面载着四百多架战斗机,上千名神风敢死队飞行员,正在悄悄扑向夏威夷附近的珍珠港。这些庞大而神奇的战争机器让周天化熊本他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还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但是一种不祥的感觉已经来了。这一天他们从海里回到了斯蒂斯通小镇之后,很快就听到新闻。日军偷袭珍珠港成功,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几乎全军覆没。当日,美国立即对日本宣战。从这天开始,在加拿大的日本侨民开始为他们祖国的军事冒险行为所产生的后果支付代价了。
密林里的营地
当年在Commando Bay河湾受训的十三个华裔士兵中,开枪铺的彼德.刘是唯一和周天化一起跳伞到丛林里的人。多年之后他回忆起那天的事情,说空降小组在黑夜中按照地上的火光指示落地之后,马上开始集结。很快他知道一个英国士兵被吹到水里,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死了。清点人数时发现还少了一个人,但这时放哨的马来人报告说日本人的汽船巡逻艇开来了。他们还来不及找人,接应的马来人游击队就带着他们赶紧钻进丛林走路了。他们走了一天多时间才到达游击队的零时营地,见到了早已在这里等候的英军代表巴里上尉。巴里上尉见少了一个人大为生气,让马来人立刻再回去找人。不情愿的马来人过两天回来了,说什么也没找到。也许这个失踪的人根本没有从飞机上跳下来,或者在空中跟着夜鸟一起飞走了。彼德.刘说自己当时跑到树林偷偷地痛哭了一场。
大概是十来天以后,周天化自己回来了。他穿着整齐的英军军服,划着一条小船从树林里的支流小河漂下来。在河边守卫的马来人游击队哨兵发现了他,把他带来见巴里上尉。彼德.刘说当他看见周天化活着回来时,高兴得大呼大叫想拥抱他。但是他发现巴里上尉很冷淡,周天化也像是一个丢了灵魂的人似地木衲。彼德.刘说:有好几天,周天化一直呆在一个孤立的小草屋里面,有持枪的马来人守护着他。白天的时候,巴里上尉会进屋子和他说话。一直过了三天,周天化才和136部队的其他成员住到了一起。没有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没有向别人透露他失踪时间里的详情。
巴里上尉在和周天化长谈了三天之后,又仔细研究了日本人的特别通行证,最后的评估是周天化是诚实的,他的行为没有违背一个特工人员的准则,没有向敌方泄漏有价值的秘密。巴里上尉给麦克上校发了一份密电报告了周天化的情况。据说熟习中国文化的麦克上校看了电文后开怀大笑,说这个小兵刚从天上跳到丛林就成为了过河的卒子,他必将成为将死日军战局的一枚棋子。他回电巴里说:Thomas Chow(托马斯.周)是上帝给你的礼物,将会成为你手里的大牌。你得好好利用。
在零时营地休整了几天,巴里上尉带着队伍走入了密林,前往下一个营地。这一段路程很长,乘走路的功夫,我们来了解一下巴里上尉这个人的来历吧。
在英国伦敦军事出版社的《马来亚战史》里,有一幅巴里上尉的照片。他的那张照片十分的潇洒,牛仔式的军官帽,瘦削的侧面,带着微笑,看起来是个面善的人。这种面相的人通常都比较厚道,好商量事情。照片的下方可看到他的资料。巴里是个澳大利亚人,出身在珀斯乡下的一个农场,那里的袋鼠和仙人掌都很出名。巴里当时的年龄是29岁,原来是墨尔本大学的一个数学教师,还曾经得过澳洲青年级英式板球比赛的冠军。让人奇怪的是他不是一个职业军人,而是一个志愿者。他的志愿时间也不长,签约的时间只有两年。两年以后他的教学课程都已经安排好了。在他的时间表里,1944年他应该已经完成任务,计划要去北极探险的,可实际上后来这段时间他是在日本人的俘虏营里度过的。
巴里因为他的数学天才在志愿参军后成了一个英军SOE情报处反间谍专员,本来只在澳大利亚本土做密码编制课题。但是,英军在马来亚战场的突然惨败让事情发生了变化。
在一九四一年的时候日本人看起来野心很大,实际上已经是麻烦缠身。他们进攻中国遇到了顽强抵抗,把储备多年的战略物质比如石油、橡胶、钢铁和有色金属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些战略物资不仅日本国内没有出产,在满洲和中国内地已经被他们占领的地方也找不到的。所以日本人要把中国战争打下去,必须要找到战略物资补充的来源,这个目标就是要占领南洋诸岛。印度尼西亚有石油铁矿;马来亚有橡胶和锡矿;泰国有大米;新加坡有钱。南洋诸岛那时基本是英国人的地盘,处于美国太平洋舰队的势力保护之下,日本的海军无法和美国太平洋舰队在这个地区正面抗衡。所以,日本海军司令山本五十六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孤注一掷偷袭了珍珠港,打垮了美国人的太平洋舰队。在珍珠港取胜之后,日本人立即发动了马来亚战役。英国人自称马来亚的防线固若金汤,事实上他们那个时候已被希特勒打得头昏眼花,根本没有力量在殖民地设防。资料显示当时的英军在马来亚没有一辆坦克,因为他们认为那里是丛林,坦克没有用武之地。然而日军登陆后,从登陆艇上开下来就是轻型坦克,横冲直撞,一下子就冲破英军防线。日军还有一支轻便的自行车部队。一篇当时的报道记载:“失败的阴影象瘟疫一样在英军中蔓延,而且撤退很快就变得无法控制,越来越多的装备落在日军手中。日本空军可以在英国的机场装上英国的燃料往英国的阵地上投英国的炸弹。日本步兵骑着自行车紧紧追赶撤退的英联军,他们三人一排,又说又笑,好象是去看足球比赛。数以千计的车轮汇成一片嘈杂响声,溃退的英属印度军队惊恐万分,以为是坦克在追赶他们。马来半岛灼热的路面令自行车车胎很快爆裂,日军士兵干脆剥去橡胶胎,只用钢圈骑行,数千辆这样的自行车发出的响声确实有点象坦克。”
在马来亚战役中,本来处于优势的英国空军在马来亚半岛开战后的三天里遭致命打击,分布在各处的军用野战机场遭到日军轰炸机准确地轰炸,好些刚运到的飞机还没打开箱子就被炸毁了。好多次英军机群起飞后不久,立即遭日本舰载零式飞机的致命性拦截。短短一个星期,就丧失了几百架飞机。英军败退到新加坡之后,飞机都不敢起飞了,因为已经失去了制空权。英国首相丘吉尔对于这件事十分恼火,下令要迅速查清原因。
巴里上尉受命调查这个不正常的现象,他相信日军一定是在英军基地内部窃取了准确情报。巴里上尉在新加坡的基地查了很久,可是没有一点结果。一个月前,巴里上尉突然离开了新加坡,带着一批特工和无线电器材空降到了沙捞越丛林,执行一个代号为Z的行动计划。Z是英语Zipe(拉链)的简称,这个行动计划是要把丛林里的日本人象拉链一样包围起来,然后赶出马来亚半岛。理论上说来,他已经在海洋和天空上布下了死亡之网,那是美国和英国海军航空兵的事。他的任务是把丛林里各种力量联合起来,组成一个包围圈。
现在丛林里有好几股力量。首先是Dayaks(达雅克)人。达雅克是指本地的土著,有马来人和爪哇人。当时的马来人还没有国家概念,他们战争以前的宗主国是英国,现在换成了日本。但是日本人把他们的橡胶贸易中断了,把原来的货币废除了,搞得他们连起码的大米和烟草都不能得到,因此他们起来反抗日本人了。其次是失去家园被迫逃进丛林的中国人。中国人曾经是马来亚半岛最富有的人群,同时他们也是日本人的天敌。日本人侵入马来亚之后,毫不留情对中国人进行杀戮抢掠,他们只得逃入丛林求生。在巴里上尉到达这里之前,以一个代号叫“神鹰”的人为头领的中国人已经组成游击队,活跃在沙捞越的丛林里。他们的游击战术很特别,经常在短时间内集中数倍于敌人的兵力包围日本据点,迅速将日本人杀死。等日军大部队坐着汽船赶来支援的时候,红色游击队则早已撤退到丛林深处。还有一支神秘的力量是依班人。依班人处于野蛮人和土著人之间,以他们的猎取人头习俗引得人类学家的长期兴趣。英国统治者在1930年曾颁布法令严格禁止猎头的恶习,但在英国人败退之后,依班人又偷偷重操他们古老的技艺。他们最喜欢猎取日本人的头颅,不仅是形状好,还经常会在头颅里挖到值钱的金牙齿。对于日本人来说,依班人是他们最可怕的灾星。周天化在日本人护送他去游击队营地的路上,已经领教了依班人的厉害。
巴里上尉一步一步组建着他的包围圈。起初的时候这个包围圈大得漫无边际,而现在他已经锁定了以雷剑江上游的日军占据的颂城作为目标。他不断地向位于新加坡的基地发报要求空投人员和武器装备、无线电电台、粮食药品甚至现金,然后把这些人员和资源装备分配到了丛林里各个反日的武装力量中。他已经制定了收编他们的详细计划,组成了一支代号为136-Z-FORCE的联盟部队。在这一天,当见到了失踪多日后又奇迹般生还的周天化时,他隐隐中觉得这个身上透着奇特气质的小个子可能会是他的计划中一块重要的拼图,而麦克上校的话更加支持了他的这种超验的感觉。
经过五天行军,他们来到了一个布满吊脚楼的定居点。这里远离了日军指挥中心,逃亡到了丛林里的马来亚难民在这里开辟了土地,种植着水稻。这里的土地潮润肥沃,什么东西都能飞快地长大。吊脚楼旁边长满了香蕉树,楼底下则是养鸡养猪。男人在水田里插秧,女人在吊脚屋里忙着缝军装。英军空投下来的军装号码太大,得由吊脚楼里妇女改小了给马来人游击队员穿。周天化的个子很小,新发的军装也穿不了。一个会说几句广东话的马来女人和她的女儿给他改了衣服。周天化事先被告知不能和妇女接触,不要进入她们的屋内,因为马来人有很多的禁忌,否则有杀身之祸。
在新的营地住了十天之后,巴里上尉决定派周天化去红色游击队那里担任无线电台报务员兼联络员。在这以前,巴里上尉和游击队长“神鹰”见过一次面,谈好了计划。
红色游击队的营地在河流对面的丛林深处,他们的营地经常变动,而且岗哨十分严密。在马来亚半岛早年共产主义思想曾经盛行过。1930年的时候,李立三瞿秋白批准组建了南洋共产党,此后一直在发展壮大。日军入侵马来亚前夕,英国当局和马来亚共产党达成共同抗日的协议,让共产党的活动合法化了。马来亚的华人在共产党领导下组织了义勇军参加战斗,可由于英军的大溃败义勇军的抵抗起不到什么作用。而日本人,则因为当地的华人参加抵抗对他们采取了极其残酷的报复。大批的华人为了躲避日本人的残杀而逃入丛林,组合在一起,变成一支非常强悍的红色思想武装。他们是日本人死敌,号称是Anti-Japanese Union(反对日本人联盟)。巴里上尉知道他们的价值,努力保持和他们的合作关系。红色游击队的电台设备很简陋,巴里上尉要把新近才空投下来的一套最好的设备交给他们,和他们建立统一的密码系统,把密码送到太平洋战区的SOE指挥部,或者中国内地,甚至是延安。
周天化在出发前,巴里少校一再嘱咐他,第一去了那里就要服从游击队的指挥,要做到和一个普通的游击队员一样,不能摆出自己是英国军人的臭架子。第二是千万不要和游击队员谈政治,他们是一些非常容易激动的人。不久前曾经有两个华人联络员因为和他们争论政治被杀了。巴里上尉说:“Shut up your mouth,if you don’t want to die!(闭上你的嘴巴,如果你还不想去死!)”
有一条小船来接他。上面有两个年轻的红色游击队战士,年纪和周天化相仿,显得很有礼貌地帮他把电台设备装上了船。周天化只听说过可没见过红色游击队的人,现在发现他们的确不一样。他们的装束很整洁,齐膝的军装短裤,带着一种八个角的帽子,一颗红色的星缝在帽中央。他们都不大爱说话,一个在船头持枪警戒,一个划着船。小船在丛林中的小河蜿蜒而去。红树林的根部长在水里边,树冠遮住了天空。在离开SOE 营区一段路之后,那个持枪的年轻人说他要给周天化蒙上眼睛,因为要进入了游击队的营地范围了,这是命令。这个年轻人说的话是Mandarin(中国内地官话),和广东话很不一样。周天化在训练营的时候学过Mandarin,所以还能听懂。他被蒙着眼睛,在船上划了大概一个小时,游击队员把他的遮眼布拿掉了。他看到了这里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河湾,水边飞着雪白的鹭鸶,岸上有一排排士兵在操练。小船靠了岸,周天化被交给了两个挂着手枪的游击队员。他们带他进入营地。
在经过一排排整齐的草棚营房之后,进入了一个比较大一点的草屋跟前。没有门,挂着一条遮阳的竹帘。一个警卫员在门口给周天化搜了身,提醒等一下见到了神鹰,不可以顶撞他,不可以让他生气,不能打断他的说话。然后放他进来了。
从外面的阳光下进来,周天化的眼睛一时觉得里面很黑暗。他只看见草屋中间有一张简陋的桌子,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在用铅笔写字。他正纳闷,听得左侧有一声咳嗽的声音,原来这里还摆着一张帆布行军床,一个瘦削的男人半躺着在看书。这人见周天化进来,把书放了下来,站了起来,示意那小孩子到里面的屋子里去。周天化知道这人一定是神鹰了,心里很紧张。神鹰坐到了刚才那孩子坐的椅子上,示意周天化也坐下。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清瘦,两颊有一片红晕,象是肺部有问题,老是会咳嗽。他穿着一套粗布的军装,头发留得很长,色泽如青色的丝线,看得出是精心照料的。他打量了一阵周天化,开口问道:
“我手下的人告诉我你是一个加拿大长大的中国人,是坐飞机从天上飞过来的,而且还从飞机上跳到了丛林里面,真的很了不起。我到现在连飞机都没坐过,我总是怕飞机会掉下来,或者被人家打下来。”
“加拿大太远了,坐飞机都要好几天。听说以前的中国人坐船从广东到加拿大,要坐三个多月时间。”周天化陪着小心说。
“我知道这段历史。其实我们的祖先都是坐船离开家乡的,不过他们遇到了不同的风向。你的祖先漂向了西方,结果到了北美,我们的人遇上了南风,结果就是到了南洋。我不知道你们在北美的生活怎么样?听说你们喝不到牛奶,因为那里的资本家们喜欢把牛奶倒进大海里去。而在南洋,我们遇见了还算宽容仁慈的地方总督,曾经生活得很不错。可是我们的家园一夜之间被日本人烧毁了。我们的人被他们杀光了。吉隆坡在失守之后,被杀掉的中国超过五万人,尸体全被扔进了海港里。你看到刚才那个孩子吗?他的父亲是因为身上有一个日本人不喜欢的纹身图案,结果被日本人用烤全羊的炉火慢慢烤熟,还把烤熟后的照片到处张贴。他的母亲和五个哥哥姐姐是被日本人捆住手脚后扔进海里活活淹死的。”
“为什么日本人要杀中国人呢?这两个国家一直是仇人吗?”周天化问。他想起了斯蒂斯通镇上和他一起打渔的日本人,怎么也难以想象他们会是杀人如麻的魔王。
“这个问题十分复杂。简单的说,这两个民族是天敌,就象是猫和老鼠,或者是老鼠和猫,几百年之前和几百年之后都会是这样。在这个丛林里,真正的敌人只有中国人和日本人。英国人只是过客,他们只是在利用着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的战斗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
“我明白了,长官。”周天化说。他想起那个日本军官池田也说过意思差不多的话。
“听说你给我们带来了一部功率强大的无线电台,它的电波可以发射到全世界去?”神鹰问道。
“是的,长官!巴里上尉让我把电台的操作方法和新的密码系统传授给你们的无线电报务人员。巴里上尉要在丛林里建立一个对抗日本人的无线电台通讯侦测网。”
“我以为巴里上尉要么是个天才要么是个疯子。他不仅是要建立无线电侦测网,还要搞什么把日本人包围起来的拉链行动。我在上个月和他见过面,他答应给我一台高功率电台和一批武器装备,以换取我参加他的包围颂城的行动。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丛林里游击队的实力和日军不成比例,根本没有能力去夺取城市。我们正确的战略战术是要打丛林持久战,要从农村包围城市,把城市的负担交给敌人。要让敌人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是的,长官!”周天化说道,其实他不懂神鹰说的游击战术和巴里的包围行动有什么区别。
“但是一台高功率的无线电台我们还是非常欢迎的。”神鹰说。
“是的,长官。”
“听说,你会说日本话?”神鹰换了个话题。
“是的。我们在上战场之前,学习过日本语。”
“很好啊。可是我还听说你在跳伞后失踪了一段时间才回到营地?真有这事吗?”神鹰说。
“是的,我的降落伞被挂在了树上,和他们失散了。”周天化平静地说。他惊讶这个人怎么什么都知道了。
“后来呢?不会是树上那些猴子帮助你解开降落伞吧?或者是一些爱咬绳索的鹦鹉?”神鹰开起了玩笑。
“不是猴子。是几个土著的猎人帮助了我。”周天化说。
“土著的猎人?是不是依班人啊?以后要小心依班人,他们是会割陌生人的人头的,尤其是日本人的人头。”神鹰笑着说,他的每句话都会让周天化心惊。不过这时候他结束了谈话,让警卫员带周天化去吃饭。
当天晚上,游击队为周天化举行了一个欢迎会。神鹰给大家讲过话之后,游击队员集体唱起了歌,是一首抗日的歌曲:同胞们,细听我来讲,我们的东邻舍,有一个小东洋,几十年来练兵马,一心要把中国亡!………….接着有几个游击队员演出了一段皮影戏。这个戏是个活报剧,演的是日本人占领马来亚后的暴行。丛林里条件困难,演戏的器材取自一个皮影剧团旧戏文里的道具,中国古装的帝王将相和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奥赛罗的皮影都混在了一起。因为没有女游击队员,一个男游击队员得模仿女人的声音伊伊呀呀地唱着南海歌仔戏的调子。这段戏里演到两个日本人在大街上抓去一个姑娘,要带她回营房强暴,姑娘在反抗。戏里的日本兵是用李逵和尉迟恭的皮影来代替的,被强暴的姑娘则是《罗密欧和朱丽叶》里的朱丽叶,而日本人手里的刺刀只好用关公的大刀和程咬金的斧头了。尽管是皮影戏,当演到那个女孩在苦苦挣扎,两个日本兵拿着刀斧推着她往前走时,几乎所有的游击队员都愤怒了,情绪激昂喊着口号。周天化也愤怒了,眼泪哗哗下来,完全入了戏。但是他把戏完全看反了。他把那个被刀斧押着的女孩看成了是斯蒂斯通镇上的日本歌妓藤原香子。他脑子里还清楚记得那天藤原香子被加拿大军警带出歌妓楼,装上卡车的情景。藤原香子的头上包着纱布,血水染红了额头。周天化和众游击队员一起喊着口号,哭得比他们还伤心。可要是这些游击队员知道他为什么而哭,非得一枪崩了他不可。
这个夜里,周天化睡的地方和神鹰的住处是同一个草屋内。两个警卫员和那个孩子睡在外边的那间,他睡在里面的一小间。从他的屋里能看见神鹰深夜还在灯下看着书卷。神鹰没有把周天化放到游击队员中间去,而是把他放在了身边。周天化无法入睡,眼睛一直睁在那里。他看到的神鹰被马灯照出的影子偶而会在墙上移动着,那是他起来在屋里踱着步子。后来他出来了,听到他在外面的林子里撒了一泡尿。他走回来,先是进了警卫员的房间。周天化有点纳闷,为什么半夜了他还要进人家的房间?紧接着神鹰提着马灯走进了他的房间。他马上闭上了眼睛,装作睡着了。什么也没发生,神鹰只是把他凌乱的被子盖盖好,然后走了出去。这个时候神鹰的马灯灭了,他大概睡觉了。
周天化睡不着,他心里想的还是白天神鹰说的事情。神鹰说到:日本人占领了吉隆坡之后,立即对当地华人进行了“大检证”。所谓的大检证就是每个人都要接受日军的审问。在那些天里,整个吉隆坡成了一个屠宰场。日军规定了几种人必须杀掉:户籍姓名不符的、参加过抗日社团的、华侨首领陈嘉庚的追随者、私藏武器的、财产申报不实的。奇怪的是日本人对身上有纹身图案的也要杀掉,理由是有纹身刺青一定是参加了什么团体组织。日本人认为一切团体组织都是危险他们的。日本人把这些有问题的人挑出来,带到海边,一番扫射后即扔到海港里。周天化反来复去地想着,总是无法难以相信这是事实。后来他有了点睡意,迷迷糊糊起来。他脑子里又顽固地浮现出斯蒂斯通镇上日本人的面容。他想起了海边的熊本、抱着三弦琴的藤原香子,他的心里一阵颤栗,睡意全消失了。
日本海军袭击珍珠港的不久,在圣诞节那天攻入了英国殖民地香港,加拿大派驻在那里的英属军队有三百人被打死。加拿大是英联邦国家,因此已正式成为日本敌对国。有消息盛传日本军队下一个目标就是要进攻太平洋海岸的温哥华。由于加拿大没有像样的海军,举国空前地恐惧,害怕日本人的袭击。温哥华沿海岸地带全部封锁,布满了防空高射炮和海岸炮。当时还有许多的流言,称在温哥华一带的日本侨民会里应外合把日本人引到进来。而在海边的日本渔民那时已有现代化的高速渔船,很容易会成为军事用途船只。加拿大政府和议会在很短时间内立即作出了把居住在加拿大的日本人当作敌国侨民看待,限制了他们的行动自由。
加拿大政府首先由海军出面全部扣留了日本人的所有船只,包括渔船和游艇,紧接着宣布没收了敌对国日本侨民的所有不动产,包括商铺、住家、工厂、农场、车辆等等。所有的日本人都必须重新进行身份登记,成年人的身份牌上要有照片和手指印。在任何场合和时间,加拿大军警都有权随意检查日本人的证件并询问有关问题。很快又有了新的限制,所有男性日本侨民不可在夜间九点之后外出。日本人社区陷入一片安静,他们在等着下一个事情的发生。但他们不知道下一个事情是什么。
那个晚上大雪纷飞,异常地寒冷。周天化这时已经离开了斯蒂斯通渔港,珍珠港事件之后这里的渔业生产就停止了。他回到了唐人街父亲家里居住。但是,他和父亲和同父异母的兄弟总是冷冰冰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他更加觉得孤单。这一天,他看到了报纸上登出的政府大幅公告,上面说出于国家安全的理由,政府要把所有日本侨民立即迁移出靠海边的温哥华地区。老年人和儿童要迁移到三千公里以外的新丹佛地区去开垦种甜菜,其余18岁至45岁的成年人要到洛基山脉里去修理山区公路。周天化想,他应该去看看他的朋友们,于是就坐上了渡轮前往斯蒂斯通镇。他到达的时候已是夜晚,看到了街头布满了荷枪实弹的军警和警犬,路边停着大量的卡车和军警的车辆。探照灯光把街道照的通亮,高音喇叭在播放着加拿大政府的《对敌国侨民限制和隔离条例》。周天化一走进街道,马上有警察拦住他,查他的证件。他把自己的出生纸拿出来。警察看到他是个中国人,不是日本人,问他进来要干什么?周天化说这里有个人欠了他的钱,他要去讨回来,警察就放他进来了。他找到了吉田茂的家,看到了吉田茂和熊本还有其他子女都站在了门外。他们的脚边放了几个行李箱,还有一个篮子里装着水壶铁锅之类的炊具,熊本经常用的一根棒球球棒也插在其中,他是Asahai棒球队的一名队员。好些小孩子也站在外面,脸都冻的绯红了,他们的手里都抱着一个小狗熊小兔子之类的玩具。一些老人站不住了,只好坐在卷起的铺盖上面。他们这些人站在这里很久了,人都快冻僵了。他们是站在自己的家门外,但是这个时候他们的家产已被政府查封了。他们只能在遣送令发布之后的八个钟头之内拿出一点东西,现在封条贴了,那房子就不再属于他们。这些房子在他们离开之后很快就被远低于市值的价格拍卖掉了,被拍卖的还有他们用好几十年时间才置办起来的马达渔船队和其他不动产。
吉岛茂看见了周天化,脸上还露出了笑容。他拍着周天化的肩膀说:
“多谢了,天化君。多谢你来送我们。”
“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你们啊?你们要多保重哦。”周天化说。
“不要太难过了,我们很快会见面的。”熊本也安慰着周天化。他的表情显得很平静。他接着对周天化说:“你去看看藤原香子吧。昨天我在街上遇见了她。她还问起了你好不好?还会来看她吗?时间不多了,你赶紧去吧,要不可能会看不到她了。”
周天化赶紧跑到另一个街区。那里是酒肆和歌妓馆的地方。他看到一大群人站在马路边,藤原香子也在其中。她的脚边有一个行李箱子,背上背着那把三弦琴,那是她吃饭的家伙。但是她的头上缠着白纱布,血水从里面渗了出来。她看见了周天化就招手让他来到身边。刚才她们被驱赶出屋子的时候,她不愿意走,哭闹个不停,结果被一个警察狠狠推了一把,从石头台阶上摔了下来,碰破了额头。她对周天化说:真的很对不起了,以后不能为他弹琴唱歌谣了。她从怀里摸摸索索了半天,掏出几支香烟,说这是自己存下来给他的。她说自己马上要到雪山里去了,不过她也不怕,她自己本来就是从日本北方雪国来的,那里也很冷的。藤原香子给周天化扣好了衣领,还把她的手插在他的大衣里面取暖,说你真是个热气炉子啊!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周天化被警察叫开了。运送日本侨民到洛基山的卡车排成队开进了街道。18岁至45岁的成年人提着行李陆续地上了车子,老人儿童则还等在路边。车子开动时,告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车上车下的人都在叫着:“再见啦!”“Sayonara!”“多加保重!”女人们都在挥动着手里的手绢和围巾。一直到载人的车辆开出很远的,马路上还是一片哭声。没过多久,又有一长队的卡车开了过来,这些车是遣送剩下的老人和孩子的。不过这个时候出发的场面非常平静,因为已经没有人为他们送行,也没有人和他们告别,车上的老人和孩子只是忧郁地看着他们的家园渐渐地远去了。
这些被驱离家园的日本侨民先是分批来到了温哥华,成年人被分成不同的组合被运送到洛基山的黄头村、红鹿村等地方。老人和孩子则被送到了内陆平原的新丹佛还有明尼吐巴等地方开垦种甜菜。遣送的过程显得很顺利,日本人十分平静地服从了政府的决定。在留下来的历史照片中可以看到:即使在那种情况下面,日本人的头发还是梳得发亮,衣着整洁,神情自若。连那些坐在火车上被遣送的小孩,也都戴着精致的帽子,像是出远门去做客一样优雅。
伏击战
这个时候周天化跟在神鹰的身边,和他的警卫员们一起吃住,只有白天训练的时间里他才和三个机要电报员一起工作。丛林里树冠密布,吸收了大部分无线电信号。还有在东南方有一座大山,也一定程度阻隔了和星洲方向的无线电波的传送和接收。但是周天化这次带来的电台功率强大,接收灵敏度很高。他调试了几天,把天线加高,和各方面的通讯都畅通了。在此同时,他把英军的电报密码传授给游击队机要员,同时也从他们那里学习他们与中国内地的密码翻译。
这段时间,天上老是有敌机飞过侦察,显示日军在加紧寻找游击队的营地。巴里上尉频繁发来电报,说麦克上校不久将在北部地带空降,然后带着大队人马向颂城包抄过来。巴里要求神鹰赶紧开拔,向南部的颂城方向靠拢。巴里来的电报越来越多,看得出他很着急。但是神鹰这边却很放松。除了每日的操练,还有集中在操场上课学政治。神鹰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茶缸,讲述着中国内地的抗战局势。他讲的是持久战的思想。神鹰说抗日战争打了这么多年了,中国人是越打越有耐心信心,日本人则已经变得歇斯底里。他们以前只和中国打,现在还要和美国打英国打。这么小的一个海岛国家怎么可能会打得过这么多的大国呢?这不是显示了日本人已经发疯了吗?神鹰说到这里游击队员都会开心地发笑。周天化想起了以前在斯蒂斯通海湾的酒馆里听到的那个日本老武士对战事的预言,觉得他说的话和神鹰是一个道理。周天化其实早就有感觉中国会赢得这场战争,自从那次在昆明沙坝机场降落时看到那个烽烟中坚守岗位的中国哨兵时他就有了这个想法。
不久后的一天深夜,一阵骤急的哨声把周天化从睡梦里惊醒,那是紧急集合的信号。周天化赶紧起床穿衣。当他穿好衣服背上枪跑出去时,看到游击队都集合好了。他们对紧急集合显得很熟悉了,而周天化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仔细一看自己的裤子都穿反了,裤裆口朝后面了。神鹰在队伍前发话,据可靠情报说一支日军的巡逻队正从南部的卡普吉地区穿过丛林寻找游击队的营地,现在游击队要主动出击,行军20公里到山丘地区去伏击日本人。神鹰只带了一个连的人马,他让周天化带上一部小电台,跟随部队行动。
很快,游击队就无声无息地出发了。就在半个小时之前,这些年轻人都还在睡梦里,而现在他们的身上背着沉重的武器,要去一个地方杀死另一些人或者自己被杀死。周天化背着一部电台外加一支卡宾枪,重量有三十多公斤。而其他的游击队员背的武器也很重,有重机枪、六零毫米迫击炮,还有准备埋在路上的炸药。神鹰的游击队的武器装备非常精良,因为这些游击队员在战争之前都是富裕的人,他们有钱置办武器弹药。那个扛六零炮的是一个银行高级职员,那个背机枪的是米行的老板。还有那个负责做饭的原来是大酒店的东家。还有一个兼卫生员的原来是开医院的。而英军在收编他们之后也向他们提供了一部分最新的装备。在丛林里最困难的事情是交通,除了在河流里可以坐船之外,陆地上全要靠步行,而且是穿行在浓密的树林里。这天夜里他们行军的路线就是一条穿过山岗的林中秘密道路。说是道路其实只是一条用大砍刀砍出的通道,用不了多久,树藤和枝蔓很快会重新复盖一切。游击队就是在这样的道路上急行军向前。闷热的天气很快让他们被汗水湿透,而汗水的气味引来了密集的蚊子。这里的蚊子带着热病的病毒,会传播致命的黄热病。好在游击队员皮肤上都涂抹了英军派发的驱蚊药剂。但是驱蚊剂却对蚂蟥不起作用。这里的蚂蟥平时都歇在树枝上,当树枝下有动物经过时,蚂蟥就会自动掉落下来,粘在动物身上用吸盘吸血。游击队员要是遇上蚂蟥钻进了皮肉,会用打火机去烧蚂蟥,这样蚂蟥才会从身上掉下来。如果用力去抓蚂蟥,那么蚂蟥钻进了肉体的部份就会断在里面,继续往里钻。这半截的蚂蟥吸着人血可以在肉体里继续存活下去,据说还可以在里面繁殖呢。
天亮之后,队伍到达了战斗部位。周天化从山岗上看到了山下面有一条带子状的小路,这条路就是他们伏击日本人的地方。神鹰让周天化和另一个通讯兵留在高处,保持和营地的联系,他自己带着队伍前往山下的路边布下埋伏圈。
刚才一路行军过来时一直在下雨,现在太阳却像火一样烤着山丘。这个地方没有遮拦,阳光直接就晒到了人身上。这是周天化的第一次战斗,他感觉不到热,只是觉得渴,可是水壶里的水在路上都喝光了。他眺望着山坡和延伸到山坡顶端的树林中间那条带状的小路,等待着伏击目标出现。
山下这条路看起来很平常,是一条简易的小路,它从靠海的北婆罗洲穿过了茂密的丛林一直通到雷剑江流域,长度有一百多公里。在周天化的眼里这条路很平常,可在本地的游击队员的心里这条路就不一样了。要说起这条路,恐怕它是世界上最血腥的一条小路。有一万多战俘和马来亚居民(华人、马来人、爪哇人)死在修路的工程。
日军占领沙捞越之后,在深入丛林时遇到重重困难。起先的时候,他们都是把抓来的中国人用作人力搬运脚夫。每次进丛林,要带上一队的中国苦力,让他们背着弹药、粮食装备。由于当时粮食供应很少,加上丛林里恶劣的条件和超重的负载,通常这些脚夫在丛林里负重一个礼拜之后都会倒下来。日本人把他们打死扔在丛林里,让另一些人接着扛运东西。到达目的地时运输队几乎都留不下几个活的。这样方法很落后,而且大大限制了穿过树林的速度。后来日本人开始了修建这条路。除了使用一部分英军俘虏之外,日本人强制征用了大量的华人和马来人。他们实行了大检证制度。华人在大检证中如果如实登记了,就要被派去修路;如果不登记,被发现了要么被枪毙,要么还是被编入罪犯队去修路。食品不足,气候恶劣,超重的体力劳动,加之日本人的虐待,这条短短一百多公里的路在修建过程中竟然死了一万多人。然而,因为这条路的修成,日军从北婆罗洲到颂城的时间从原来的三天缩短到了四小时。
中午时分,在强烈的日光下,日军的队伍出现了。那是一只机械化的分队,开着三轮摩托卡。他们的引擎发出的声音开始传了过来。一忽儿,战斗打响了。爆炸声和枪声响彻山谷。周天化一直守在山上电台位置。由于距离隔得比较远,周天化觉得山下的战斗场面很小,只看见冒出几团小小的烟雾,日本人的摩托卡就翻倒了,而爆炸声要过一忽儿才会传来。战斗很激烈,可是时间不长,刚一开始马上就结束了。日本巡逻兵除了一个被活捉之外,其他全被打死了。游击队也有重大伤亡,死了三个人,好些人都挂了彩。
游击队员把自己的人在树林里挖了坑埋了,在附近地方做了好几个记号,以后他们要来把尸体运回去体面地埋葬。十五六个日本人的尸体则扔在路上。队员们拿了他们的武器,翻了他们的口袋,有用一点的东西都给拿走了。有一具日本人的尸体在一个队员要摘走他胸前的一个金护身符时突然睁开了眼睛,吓得那队员跳了起来,赶紧对着尸体补开了好几枪。那些摩托卡带不走,点上火烧了。
回营地之后,队伍的士气比较低落。可能是这场伏击战里自己的弟兄死得太多了。当天下午,神鹰要审讯那个日本俘虏,他让周天化做翻译。
那个日本俘虏被带了进来。他看起来年纪还很小,长着娃娃脸。他没被打死是因为战斗刚一打响他就钻到树林发抖了。周天化空降到丛林之后已是第二次近距离和日本军人接触了。上一次他是日本人的俘虏,这一次却是由他来翻译审讯日本俘虏。
“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老家在哪里?”神鹰开问,周天化把他的话翻成日语。
“我叫西浦佐治,十七岁,住在北海道札幌市岩内郡。”日本兵回答。他对周天化会说日语有点惊讶,偷偷瞟了他一眼。小日本兵绝望如死鱼一样的眼睛出现了一点希望的亮光。日本人说的老家地名让周天化有点不舒服,因为不久前他被日本人审问时他说自己的祖籍就是北海道札幌。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在家里是种水稻的,这个时候要插秧了,插秧可辛苦了,腰断了似的疼。农闲时我会去打渔。我们那里什么鱼都有,泥鳅、鳗鱼、八须鱼。”那小子是个饶舌的,说起来不会停。
“你为什么要当兵去侵略别人的国家呢?”神鹰说。周天化翻译着,心里突然很好奇:这个还没成年的日本人为什么要去当兵呢?难道他也像我一样是骑着马从家里出走的吗?
“长官,不是我要来这里打仗,谁愿意到这么个到处是树林的鬼地方来呢?只是我们的那个地方所有的男人都要出来打仗。我们村里的男人除了五十多岁的老爷爷就是十来岁的小弟弟了。”小日本兵说。
“你们的营地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有多少巡逻艇?多少门机关炮?”神鹰继续审问。小日本兵不加思索就回答着,但是在瞎说一气。他对于一个会说日本话的周天化给他做翻译受到了鼓舞,好像这样会减轻他的危险程度似的。他不时地会看着周天化,想和他有眼神的接触,可周天化都回避了。神鹰问了很多事情,小日本人很配合。可是他是个刚刚来不久的小兵,知道的情况不多,神鹰很快就对他失去了兴趣。在神鹰结束问话时,那个日本兵看着周天化,问:
“兄弟,你也是日本人吧?你家在日本什么地方?”
“我不是日本人,你不要说了。”周天化说,他的眼睛没有看着他的俘虏。
“可是你会说日本话啊!而且你的样子和我的一个表哥很像啊。”
“闭上你的嘴,把你的舌头打上结。”周天化说。把舌头打上结是日本的谚语。
“算了吧!你不帮助我也没关系,可是干嘛不承认自己是日本人呢?”日本人还在咕咕哝哝。
周天化没有理会他。神鹰问他俘虏兵在说什么?周天化把他的话翻译了,可不知怎么的他有点脸红了。
神鹰让警卫员把日本兵带下去,给他弄点东西吃吃。然后他对周天化说:“审讯结束了。这个家伙是个笨蛋,没什么用处。带下去,给他吃点东西。呆忽儿你就带他到后面的树林里,让他挖个坑,把他给枪毙了。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周天化说。
他坐在那里,听得隔壁的屋子里那个日本兵在咂着嘴巴津津有味吃着什么东西,还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喝着什么汤水。“这个家伙死到临头了,还吃得这么欢?”周天化想。他觉得有点恶心,接着恶心变成了肚子痛,一阵阵绞起来,好像是急性痢疾一样急着要拉肚子。他立即站起来,冲出门外朝茅坑屋跑去。一抬头,只见神鹰正坐在茅坑里面聚精会神读一本游击战的经典书籍。游击队要收集肥料种植蔬菜和粮食,所以这个茅坑做得很讲究。大粪缸埋在地下,深不见底。茅坑上面盖着芭蕉叶的屋顶,地面上铺了地板,有一道横杠供人坐。茅坑光线有点暗,所以樑上点了一只马灯照明。周天化一见神鹰坐在这里,肚子立即不痛了。可是他已经来了,不能扭头就走,只好拉下裤子,在被人的臀部皮肤磨得极其光滑的横杠上挨着神鹰坐了下来。
周天化感到非常地不自在。他希望早他而来的神鹰会起身离去。但神鹰分明沉浸在那本游击战术的经典里,他用指头沾沾口水,翻开了新的一页。
“看!写的多好。你听。”神鹰看得入了神,一拍大腿叫起好来。他可能根本没发现旁边坐的是谁,大声读了一段书中文字:“但达到战略消耗目的的,还有战役的消耗战。大抵运动战是执行歼灭任务的,阵地战是执行消耗任务的,游击战是执行消耗任务同时又执行歼灭任务的,三者互有区别。在这点上说,歼灭战不同于消耗战。战役的消耗战,是辅助的,但也是持久作战所需要的。”
周天化不知神鹰说的是什么,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神鹰看边上的人一声不响,才别过头看看,发现是英国兵周天化。神鹰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周天化一声不响坐在这里有好一阵子了。神鹰问:
“你怎么干坐在这里,没见你有动静啊。你好像心里有事啊。”
周天化想了想,鼓起勇气问了一句:“长官,一定要杀了那个日本俘虏吗?根据日内瓦的条约,战俘是不可以杀害的。”
“日内瓦条约针对的是国家军队。我们是游击队员,没有国家军籍,不是正式的军人。我们要是被日本人抓了,不会受到战俘待遇。同样,我们抓到他们也不会把他们当战俘。”神鹰头也不会地说。
“我觉得这个人挺可怜的。其实他都没参加战斗,战斗一开始,他就逃到树林里躲起来了。”周天化说。话一说出口,他就不紧张了,继续把话说了下去。
“对于敌人的仁慈,那就是对于人民的犯罪。”神鹰说,看来有点不快了。说完,卷起了小册子,用一把稻草擦擦屁股,拉起裤子走了。周天化在这里还坐好久。他知道,他一回去,就要去枪毙那个日本兵。那个家伙的已经是一个死人。他的生命只是取决于他坐在茅坑里的时间。但是他不可能一直坐下去,他得起来了,蚊子叮得他屁股全是红包。起来的时候两腿已经发麻,像灌了很多沙子进去一样。
他回到了屋里,看见神鹰在那里等着他了。神鹰的脸上出现一种微笑。但是这种微笑让周天化害怕,因为感觉得出他戴上了面具,他真正的脸隐藏起来了。他对周天化说:
“也许你说得对,这个日本俘虏兵不应该杀掉。留着他以后跟日本人交换俘虏好了。”
“长官,我刚才只是说了自己的想法,也许,我说得不对。”周天化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不,你说的没错。这件事就这样了。只是有一件事请你做到:不要对英国人巴里提起这件事。这个家伙总是小题大作的。”神鹰说。
神鹰说完,让两个游击队员把日本兵押到一个空屋里关起来。刚打完伏击战,走了几十里路,队员们都疲倦不堪。他们打起精神把日本人提溜了出来,看起来心里是老大不乐意。
这个晚上周天化心神不宁。看得出来他的英国兵身份影响了神鹰的决定。准确地说,神鹰是顾虑到巴里上尉的反应,才留下了这个日本新兵的命。然而,周天化这时候心里对那个日本兵却十分地厌恶,恨不得狠踹他几脚。为这个家伙他才落入现在的处境,因为他感到了神鹰对他已经充满了戒心。后来,他实在太困了,才迷迷糊糊睡去了。
那个日本兵被关在一个空屋子里。
这天的下午,当他被审问之后,看到了神鹰和周天化说话时的神情,他看得出自己可能是要被处死了。当他被带到伙房,让他吃一大碗米饭和菜汤的时候,他更加相信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在日本也有这样的传说,通常要处死一个人时,总会让他吃一顿饱饭。他想如果真的要他死,他也没办法,还是吃了东西再说吧。他已经有一天多时间没有吃到东西了。死就死了吧,死了也要吃饱饭去死啊!
吃饱了饭喝足了汤。两个背着步枪的游击队押着他出来了。这个家伙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地走出来。这当儿太阳快要下山了,太阳的金光照得他的眼睛都睁不开来。 他开始伤心了起来。想起了自己老家的父母。早知道会这样,昨天还不如和弟兄们一起战死算了。他想这两个端着长枪的人一把他带到树林里,就会把他给枪毙了。
可是他想不到他们没有杀死他,而是带他进入了一个木头的房子。丛林的营房全是草房,这个木头的房子算是比较结实的,所以用来关俘虏。两个游击队员把他的手脚都用绳子捆了起来,吊在一根柱子上,让他靠在柱子上坐着。 然后他们远远坐在屋子里的另一个角落,抽着烟说话。
“神鹰是怎么啦?突然变得婆娘了?留着这个小鬼子干嘛?”一个说。
“还不是因为那个戴牛B帽的小英国兵?神鹰大概是怕他对外说出去我们杀俘虏吧。”他说的牛B帽是指英军的制式船型帽,样子倒是有点像那东西。
“可我们总不能老是留着他啊?得给他吃,还得看着他。”
“总有办法的,大不了过个一两天就找法子做掉他。”
“今天可真悃啊!我看你先去睡一下,我来看着,一忽儿你来换我好了。”
“好吧。那我走了。一忽我来换你。”
“两个小时你过来。嗳,可不要睡过头了。”
小日本兵看着两个人中的一个提着步枪走了,另一个人打起精神,端着枪站着。日本兵看样子自己好像会被关在这里,这个人只是在看守他,不是要杀他的样子。他的精神松了下来。他坐在地上靠着木柱子,手给反绑着很痛,可他还是睡着了。这是他被俘虏之后第一次睡眠。他做了一个短梦,那个梦境和平常的很不一样。他梦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稻田。他看见了他的老母亲领着他的小妹妹,在黄黄的稻田里慢慢走着,她们是要去给他上坟墓。当梦到了这里,他的心猛地抽紧,醒来过来。他看到了那个看守他的人也坐了下来靠在墙上,抱着枪打起了瞌睡。日本人赶紧把眼睛闭上了,他的脑子已经清醒了。
日本兵轻轻发出打呼噜的声音,眼睛却开了一条细缝观察着看守者。他看到看守完全睡着了,看到了门的钥匙就吊在他的腰头。他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开始想到要逃跑。他摸到了身后的这个柱子的基础是一个石块,于是就拼命在上面磨起了手上的绳索。刚才他被审问时说自己是个种稻子的农民,其实他在农闲的时间还帮助村里的人杀过猪。在磨绳子的同时,他看到了看守怀里带刺刀的步枪在他的呼噜中一摇一摇的。日本兵把绳子磨断了,因用力太大,把手腕的皮肉都磨透了,鲜血淋淋。他慢慢站了起来,看守还是睡得东倒西歪的。他走了上来,一把将上了刺刀的长枪从他怀里夺过来,对着看守的胸膛部位刺了进去。刺刀穿透胸膛时没费很大气力,和他以前杀猪时差不多。但是那个被刺刀贯穿胸膛的人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的两手紧紧抓住了枪杆。日本兵想把枪拔出来带走 ,可是死者喘着气,两手紧紧抓着枪杆不放,怎么也拔不出来。日本兵只得放掉枪把,摘下钥匙,开了门一头扎进密密的丛林,死命地跑了起来。
日本人起初跑得很快。这里是一片树林,地面上也没什么藤蔓,过了树林就是一片池塘。他大角度地摆动着双臂,用急促的小步子奔跑着。有时一失足,踏进洼坑里,有时跳过粗硬扎人的草丛。他就这样向丛林深处跑去,蓦地,一块被水淹没的草地阻拦了他的去路,他冲了过去,水从他的脚下四处飞溅,枯萎的芦苇杆在他的脚下发出哗喇哗喇的折断声,在他的周围水鸟也都飞了起,在夜空里发出一片刺耳的啾叫声。大概跑出了两个英里地,他跑不动了,树林里现在是沼泽地了,再往前,他的脚踩到了稀软的烂泥。
日本人发现自己现在根本搞不清自己所处的方向了。他前方的树林照射着白色的月光,看得见远处的树林里有水的反光。有一些动物的叫声从那里传了出来。他不知怎么办,往前面又走了几步,发现脚底的泥更加稀软,人正在慢慢下沉。他赶紧从沼泽里爬了出来,全身都被稀泥糊住了。再晚一步,他就要沉到沼泽里去了。
日本兵在树林里转来转去,想找到一条路。他不知道已经走出了多少路,还是没有绕过沼泽地。这个时候他觉得口渴难忍,肚子也饿得空空的没有力气,他得找点东西吃下去才行。他听到了一些蛙类的叫声,想这里一定会有青蛙的。以前在家乡的时候,他经常会下稻田里去抓青蛙。当然,那是烧熟了吃,还加了辣椒哩。不过现在要是抓到了生吃也很好啊。他在昏暗的地面和树丛间寻找着,在一条树枝上隐隐看见了一只蛙一动不动伏在那里。日本人慢慢凑近了,看清了确实是蛙,看到了蛙的眼睛的微弱反光。日本人伸开两手猛地向青蛙扑过去,他马上感到了手臂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日本人已把猎物抓到手,可是这个东西长长的,身体还绕住了他的手臂。原来这不是蛙,是一条剧毒的蝮蛇。日本人急着把蛇从手里甩掉,这个过程里蛇又咬了他一下,才从地上不慌不忙地爬开来。
糟糕,这下我可是要死了!蛇毒很快进入了血液,他的心跳变得快了。他知道现在他完了。在他的家乡,被蛇咬伤的人除非砍断胳膊或者腿才能保命。他再次想到,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和弟兄们一起战死好了。现在他继续走着,蛇毒进入了他大脑,出现了幻觉。他不再觉得疼痛了,也不再口渴饥饿了。他觉得眼前的路宽了起来,路开始平了,其实这个时候他还是在沼泽的边上走。后来的一段路,他好像是走在了那金色的稻田里面,大家在庆祝丰收,打着铜鼓,在田野的村庄里唱歌跳舞呢。
看守日本俘虏的另外那个游击队员在睡了两个钟头后回来换班,发现那个日本俘虏兵杀死看守逃跑了。信号发出后,营地全醒了。周天化跟着神鹰跑到不远处关押日本人的房子,看到了那个游击队员尸体靠着木板墙上,两手紧抓着枪杆,枪刺还在他胸膛里,地上全是血。游击队立即集合全面出动,他们必须把这个逃脱出来的日本人找回来,不能让他回到日本军营。否则营地的位置就会暴露了,日本鬼子的飞机几分钟就可以飞过来炸平营地。神鹰脸色铁青,带着人马进入了丛林。
在黑夜的丛林里要找一个逃命的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游击队不知那个日本兵往哪里跑了,只得拉开了人马慢慢向前搜寻。天亮的时候,他们走到了沼泽地带。不过什么也没发现。周天化跟在神鹰的身边。神鹰一句话也没责备他。但是周天化觉得,要是神鹰把昨天他们在茅坑里的对话给游击队员讲了,他们一定会对他恨之入骨了。
几个有经验的游击队员分析了情况,认为日本兵不可能从沼泽里通过,一定还是在沼泽的边上藏着。他们分成两路,顺着沼泽朝不同方向追踪。到了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了一个高地。这里的气温高得令人受不了。这时从树林里传来一种声音,好像是人的声音。他们循声而去,渐渐听出了是人唱歌的声音。那是奇怪的歌声,大家都听不懂的,不知在唱什么。但是周天化听过这个歌。是北海道的民谣,温哥华的日本人有的会唱。他是从歌妓藤原香子那里听来的。藤原香子那个时候经常弹着三弦琴唱这首歌。他听着那个歌唱道:
蝴蝶蜻蜓蟋蟀
在山上歌唱
金钟儿金琵琶纺织娘
要是给蛇一块布
它就给你个好媳妇
游击队员慢慢围了上来。周天化看到大家追踪的日本人了。他坐在一棵倒在地上的树干上,面对着太阳的方向,仰着头激昂地唱着。他的身上全是干裂的泥巴,头肿得很大很大,像冬瓜一样,眼睛都睁不开了。看到人们围上来,他也不再想逃跑了。
“你不要唱了。”周天化用日语说。“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兄弟,我被一条毒蛇咬了。我把这条蛇当成是青蛙,结果被它咬了两口。这蛇可真是厉害。”日本人闭着眼睛说着。
“他说什么?”神鹰问道。
“他说自己被蛇咬了。”周天化说。
“兄弟,请你告诉我妈,我回不去了。我快要死了。我的家在札幌的乡下,一个叫熊谷的村子。”日本人说。
“他说什么?”神鹰问道。
“他说自己要死了,想起了他的妈妈。”周天化说。
“我要喝水。兄弟,我渴死了,我的心头像火一样在烧。你快给我点水喝吧。”日本人说。
周天化摘自己的军用水壶,打开盖递给他。那个家伙扬起头,咕噜咕噜往嘴里灌水。可是那水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淌了出来,在他的结满泥巴的颈部冲出几条水沟。乘他喝水的时候,周天化对神鹰说:
“让我干掉他吧!”
“你自己决定。他已经是个死人了。”神鹰说。
周天化举枪对准日本人的胸膛,连开了三枪。每打一枪,日本人都会震动一下。他还举着水壶在继续喝水。喝完了最后一口,水壶掉到了地上,他栽倒在地,抽蓄了几下就死了。
“阿娃孙谷”庇护所
七月的第一个星期天,麦克.坎德尔上校坐上一架布伦特式双引擎飞机,前往沙捞越丛林督察。他要进入丛林的唯一办法和136部队的其他人员一样,只有背上降落伞从飞机上跳下来。不过他是高级军官,为了安全起见降落的地点选在日军数量比较少的北部地带。他的体态庞大,普通的降落伞不够负载,超过了几公斤。后来他自己想办法,说把假腿拿掉,让另一个比较瘦的随员带上,这样他的体重问题就解决了。当他跳出了飞机,看着自己的一只腿在晃来晃去,想起了中国的一句成语:金鸡独立。
降落在北部地带虽然比较安全些,可是要从那里走到古晋这边却要走上十几天的路程,而且全是在丛林里的秘密小道。136部队动用了三十多个训练有素的英军,又雇佣了十几个马来人做搬运和向导。麦克上校腿脚不便,骑着一匹矮脚的蒙古马,在窄小的树林间的通道中慢慢前行。他是第一次来到沙捞越丛林,但是对于丛林他却是一点也不陌生,相反,他有着一种亲切的感觉。在二十年以前,当他刚从牛津大学人类学专业毕业后,曾跟着著名的玛雅专家盖.克拉克教授在墨西哥尤卡坦半岛的丛林里寻找玛雅城市古迹遗址。他发现丛林所孕育出来的文明和平原或者山地的文明有很大差别,异常地血腥又异常地优美。这一次,在他计划要空降到沙捞越丛林之前,他抽了几天的时间在伦敦的大英博物馆作了一些研究。从地理的纬度来看,沙捞越比尤卡坦半岛更加南一点,都是属于潮热的亚热带,都是半岛,有漫长的海岸线。但是从记载来看,沙捞越这个地方没有出现过可以和玛雅文化妣美的显著的古代文明,只有丛林里的依班人因为猎取人头的传统习俗引起人们的注意。他在博物馆里找出依班人的图片标本,发现他们的长像特征和墨西哥的玛雅人很接近。玛雅人嗜血出名也特别喜欢猎头,他们把砍得的头颅放在祭坛下的地窖里。而依班人则是把猎得的头颅加以精心制作然后挂在他们居住的长屋的屋檐下供人欣赏。麦克上校是那种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刻都能找到乐趣的人。他在香港沦陷之前,能在混乱中找到一个貌美的老婆;在重庆做军事顾问时,尽管日本人飞机每天来轰炸,他照样会常常跑到沙坪坝那边去吃麻辣的火锅。而此时,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丛林,他那些丛林学的知识又开始活跃起来了。
麦克上校在到达雷剑江区域之前,巴里上尉带着人马前往迎接。他们在一个马来人的定居点回合了。当天他们彻夜交谈。巴里表现出了严重的挫折感。他认为自己的包围颂城的计划几乎还是个泡影。神鹰的游击队表面上什么都答应,可事实上不一样。他们自有一套战争理论,对于包围城市兴趣不高,很难调动他们的兵力。那些土著达雅克人总是胃口大,什么都要,可什么都不会干。麦克上校对巴里的沮丧情绪表示理解,但是告诫巴里上尉在丛林里做事耐心是基本的要素。他认为巴里上尉的计划很有天才,但要一步一步地做出来。他说自己这次来这里就是要帮助实行他的计划。他这回要会见依班人的大酋长拉贾,商谈联盟的事,把他们的武装力量集中到136部队的指挥之下。顺便,他问了那个托马斯.周(周天化)的情况。巴里说他还在红色游击队那里。麦克上校说你把他弄回来吧,我要见他。
两天后,周天化回到了巴里上尉的营地,见到了训练过他的老长官麦克上校。麦克有几个月没见到周天化了,发现丛林在他的身上已经起了作用。他的皮肤像是上过油漆一样发亮,眼神象是那些昼伏夜行的动物的眼睛一样地深邃。麦克问他感觉怎么样?周天化说了自己被日本人打过针的事,他必须在一个月后回到日本人那里接受注射。麦克上校说这件事他知道了,会做出安排的。他叫一个医务助理员抽了周天化一个玻璃安培瓶的血,让交通员送回新加坡,再带回英国去研究,想办法找到一种解除毒素的血清。
第二天,麦克上校带着周天化去会见依班族的大拉甲,商谈组建联盟的事。
依班人的部落分布在丛林各处,现在他们要去的是大酋长拉甲所在的一个古老的部落。麦克上校和周天化被一支队伍护送到了一个河湾,一群依班人武士已在半路等候迎接他们。依班人来了三架车子,是牛拉的大车,他们让麦克上校坐上中间的一架,周天化则坐在了后面那架车。最前面的那架坐着四个依班武士。麦克坐的这架除了赶车的就是他一个人,但是在他的身边有八个依班武士在地面上步行跟着他。拉麦克上校车子的有两头牛,其他车只有一头牛。不要看这车辆简陋,在依班人的部落这已是最高的规格。那几头拉车的水牛头上戴着番石榴花做的花环。
周天化坐在颠簸着的牛车上,他身边坐着一个会说简单英语的依班老人。英国人在这里统治时间久远,部落土著都有一些会说英语的人作为翻译。周天化看着前面麦克上校牛车旁边跟随着的盛装依班武士。 他们的头上插满了羽毛,脸上用白色、蓝色和红色的矿石颜料涂抹出不同的脸谱。他们光着上身,赤脚。腰间围着兽皮做的短裙。他们手里拿着一条长长的木杆子 ,这就是他们最有名的武器:吹杆枪(BIROU PIPE)。吹杆枪是用乌藜木做的,有两米多长,中间是空心的。依班人将吹箭放进吹杆枪里,在肺里吸足空气,猛吹出来,吹箭经过两米多长的管道的加速度,能很准确地命中二十码开外的目标。那吹箭吊在他们腰头的皮囊里,另一侧的腰际还吊着个黑色的小葫芦。那葫芦里面是一些粘粘的汁液,叫Ipoh tree sap,是一种毒性很强的植物提炼物。依班人是制毒的专家,他们用丛林里植物能提炼出很多种的麻醉神经的毒药。依班人的箭镞在葫芦里的毒液中浸泡过,用这种箭射猴子,猴子中箭后眼睛还睁在那里,神智还清醒,却无法动弹,任由依班人宰割了。还有几个依班武士扛着的武器是一柄叫做Parang的大刀,依班人用这种大砍刀砍起人头来十分利索。周天化想着那天那个日本兵去树林里拉肚子时被取走脑袋,很可能就是被这种大刀砍掉的,不禁头颈发麻。而在麦克上校的眼里,这些依班武士的装束竟然和千把年以前的玛雅武士十分地相似。他们看起来像个人,其实本性还是一头野兽。
不久之后,到达了依班部落的领地。道路的中央出现了一座牌楼。牌楼的下方各站着两个武士。再往前走,出现了一片片玉米地。玉米地之间夹杂着一块块殷红的花园,那里种的是罂粟花。然后长屋出现了。依班人被世人所记住的除了猎头习俗之外,就是这种连接在一起的长屋了。长屋的好处是便于防御敌人的进攻,好几十户人家的屋子连在一起,敌人来了便可以一起抵挡。周天化看到许多座长屋交叉在一起,连成了一个迷宫。长屋的每个木头门都开着,和每个同样开着的窗洞一样看起来黑糊糊的,不知里面是否有人。后来他们突然就进入了一个广场,这里的站满了武士,一座用香茅草做屋顶的巨大的殿堂在广场的深处。虽然是木头结构茅草做屋顶,看起来还是气势宏伟,令人心生肃然之意。门廊的上方挂着一串串巨大的念珠般的东西,仔细一看,那是一个个风干了的人头串成的圆环。依班人的大酋长拉甲在这个草堂里等候着麦克上校。拉贾坐在中央,两边还各坐着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屋里里很暗,进来之后要等很久眼睛才会适应里面的光线。
麦克带来的礼物是十支美式冲锋枪。大酋长让手下的人把礼物递上来。他掂了掂冲锋枪,把它传过了坐在一边的老人。老人们也把这沉甸甸的东西把玩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有些不屑的神色。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是特别喜欢。尽管知道这种武器的威力非常强大,可他们还是认为依班人世世代代沿用的吹杆枪更为有用。
通过那个会说英语的依班老人,麦克表达了英国军队要和依班人部落联合的愿望。麦克上校说日本侵略者不仅是英国军队的敌人,也是马来亚半岛上所有民族的敌人。大家只有联合起来,才有希望把日本人赶出去。
“可是对我们依班人来说,英国人统治丛林和日本人统治丛林都是一码子事。从来没有人对我们好过。”拉甲懒洋洋地说。
“拉贾大人,英国人在马来亚几百年了,给这里带来了教育,带来了贸易。可是日本人是来抢劫杀戮的。”麦克上校说。
“你们英国人同样是来抢劫杀戮的。”拉甲说。“很久以前,整个丛林都是我们依班人的,那个时候,我们的祖先在这里过得很好。你们英国人来了之后,丛林慢慢变成了你们的橡胶园,我们的地盘越来越小了,我们的人口也越来越少了。”
“当年我们的依班红毛卡亚和红毛卡亚太阳神,在斯可让河边和白人战斗过三百个昼夜。红毛卡亚眼看要取得战争的胜利,白人却杀害了红毛卡亚太阳神的弟弟,并彻底打败他们,把我们的太阳偷走了。”坐在拉甲身边的一个老人微闭着眼睛说起话来,他说的是依班人的史诗。
麦克上校侧着头听着,可是他实在听不懂那老人在说什么。但是接下去另外一个老人的话他听懂了意思。
“你们白人把太阳偷走了,但是不会照料它,太阳发怒了,因此你们开始遭到了失败的报应。自从十多年以前你们英国官府禁止了我们猎取人头,丛林就开始衰落了。我们依班人猎取人头是为我们的天神清除地上有毒的蘑菇。现在丛林全是毒蘑菇,我们的天神不高兴了。”
麦克上校对他微微点头。他听出了这个老人话里的深刻含义。他在一本人类进化学的著作里看到过一种理论,认为马来亚丛林里依班人的猎头行为的产生原因是控制丛林里人口过快增长。刚才这位老人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刚才各位长老说的话都有道理,我们大英帝国乐意改变以前不当的做法。你们有什么条件可以提出来的。”麦克上校说。
拉甲和几个长老相互交换着眼色,用短促的话语讨论着。
“如果你们白人真要和我们合作,那就得把禁止猎人头的法令取消。”拉甲说出了他的条件。所有的长老的眼睛都齐刷刷盯着麦克上校的脸。麦克有点奇怪,英国人在这里已经被日本人赶出去,以前的条令没有约束力了,可这些部落里的人还是敬畏于这个条令的存在,尽管他们已经偷偷地开始了猎取日本人头颅的营生。
“好吧!既然你们的天神要求你们继续去采摘丛林里的毒蘑菇,那你们就去做吧。”麦克上校说。他这话一出,看到拉甲和长老们的脸色舒展开来。他们似乎已经闻到了鲜血的芬芳,露出了陶醉的笑容。
在正式联盟达成之前,依班人提出英军方面要留下一个人,参加依班武士的巡逻队,同时可以传授他们如何使用英军提供的自动武器。根据依班人规则,这个留下来的人要参加一个测验,证明他的勇气和力量以及依班天神红毛卡亚对他的看法。麦克上校知道依班人心性多疑,其实要的是英军留人质在此。他们对于生和死的态度和正常世界的人不一样,所谓的测验可能会是一场死亡游戏。但是如果拒绝他们那么联盟的事就会泡汤。
“我留下来吧。”周天化说。
“不,这件事很危险,我还得考虑考虑。”麦克说。
“我想我会通过他们的测验的。”周天华说。他要留在这里的原因是他不想再回到红色游击队那里去。自从那个游击队员被日本俘虏刺死之后,他在那里的日子就很不好过。
麦克和周天化分手的时候,有点心神不宁。他想起了玛雅人在切契依查废墟里的那个带着石头圆圈的球场。参加赛球的人在地下溶洞里常年练球,为的就是参加一场生死比赛。赛场的旁边是那个雕刻着无数头颅的断头祭坛。输掉球的一方武士就要当着玛雅观众的面被砍掉脑袋,摆放在祭坛上。麦克还不知道依班人和周天化玩的是什么花样,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定会是一场嗜血的比赛。他对周天化说,如果觉得没把握,现在跟他回去还来得及。周天化摇摇头,说就这样定了。他的脾气一上来,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了。
第一天,周天化留在了长屋里,被很恭敬的侍奉了一天。他们给他吃大米灌进竹筒后烧出来的饭,水蛇肉做出来的汤,还有一种粘稠的绿色的酒。第二天,他被送到了一个四面环绕着河水的荒岛。送他上荒岛的人告诉他,从现在开始,依班测验就开始了。他得站在河边的这棵大树下,等待着接下去发生的事情。
周天化站在了河边的这棵懈树下面,旁边就是开阔的大河。到了河边,他就会感到安全多了,好像他随时可以变成一条鱼跳到水里去。周天化还穿着英军的军服,带了一把七英吋的匕首,枪支则被留在了长屋里。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天空里飞过很多很多的鹭鸶和猫头鹰,河风里透出了寒意。周天化把匕首拿在手里,来回在河边巡视,时刻准备着对手的袭击。苍白的月亮掠过浮云,月光穿过交错的树枝投射下来,他看到了水边有一个人影慢慢出现了。他感到奇怪,那个人影看起来像是个少女,腰间围着筒裙,手里举着一片芭蕉树叶挡着月光。他以为自己的眼睛看花了,使劲摇晃着脑袋。可是那少女却是真的,朝着他走来。
这一个依班少女名字叫猜蘭,十个月之前的一天她正在部落领地的河边跟着一群妇女采浆果,突然感到下体有温热的液体渗出,她用手一试,是粉红色的初潮血。她的脸色顿时刷白,身体马上弯了下来,像一片卷心菜的菜叶一样卷成一团。她蹲到了地上。撩起了衣襟挡住了刺眼的日光。然后她开始发出一种声音特别的呻咛,依班女人一生只能这样呻咛一次,那是一种呼救的信号。其他的采浆果的女人听到了这样呻咛就明白她来初潮了,立即赶过来围住她。她们用自己的身体尽量挡住日光,然后帮助她慢慢地转移到附近的芦苇丛里,还有人采来了巨大的芭蕉叶子盖在她的身上。她的脸色暗淡萎靡不振,皮肤如脱水了似的枯萎,好像一条小毛毛虫在石头路上被暴晒过一样。她的心里慌慌张张的,感觉到一阵巨大的红色殛风猛烈地吹拂着,要把她撕成碎片。她得弯下身子,渡过这最初的危险时刻。她在芦苇丛里等到太阳完全下了山,乘着月亮还没出现的时候离开这里。但不是回家,是要到少女月经初潮庇护所去住上好长一段时间。这个庇护所的名字叫“阿娃孙谷”(Awasungu)之屋,意思是“无心的姑娘。”
在世界各地上大多数的土著部落里,原始人对于女孩子的第一次月经出血会极端地恐惧。他们认为妇女周期性的出血具有巨大的交感巫术魔力,带着超自然的破坏力,尤其是第一次来潮的少女。南非的布希人以为初潮期的少女如果看了男人一眼,这个男人无论身体是什么姿势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就会定住在原地不能动弹;如果他跟姑娘说话,就会变成树木。黎巴嫩农人认为一个男孩子要是见到了少女的这种血渍,很快就会头发早白,终身体质虚弱。委内瑞拉的瓦基里人相信初潮少女踩过的一切东西都会死亡,如果男人踩到了她走过的地方,这个男人的腿就会马上肿胀起来。哥伦比亚的印第安人想象行经期的少女如果从他们的箭捆上跨过,这些箭就会成为无用之物,甚至会造成箭主的死亡。为了避免引起灾难,原始脑筋的人们对初潮少女采取了严格而古怪的隔离制度。据说巴拉圭边境的爪拉尼人习惯把第一次出现月经征兆的小姑娘放在吊床里缝起来,仅留一个小口子透气。小姑娘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好像一具尸体。来月经的那么几天,她就这么吊着,严禁饮食。马布雅格岛上的小姑娘到了初潮那天,家里人便在黑暗的角落用柴禾堆成一个圆圈,让她带上贝壳肩带,臂釧,脚镯,蹲在柴禾堆里。时间是三个月。而依班人对于初潮少女的隔离时间更加长,可达数年之久。
猜蘭那天在芦苇丛里呆到了天黑。几个妇女在她的脚板上用茅草绑上了椰子壳,给她的头上蒙上了斗篷,为的是不让她的脚接触土地,不让月亮照到她的头部和眼睛,然后带她上了船,直接前往荒岛上的“阿娃孙谷”初潮女孩庇护所。这个少女居住的庇护所远离了部落武士居住的长屋,失去了保护的力量。依班人甘愿让这些小女孩子冒受敌人惊扰危险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些初潮时期少女身上的血光危险也会延及到敌人。敌人若杀了这些女孩子,他们自己也会周身溃烂慢慢死去,除非他们懂得用七种秘密的草药制成药水清除掉身上的污染。这所避难的小屋处于一片竹林之中,在入门处挂着一捆表示禁忌之地的干荨麻草。猜蘭被带进屋子,看到了这屋子里有许多竹笋状的小笼子。笼子底部有两个人那么长,离开地面齐腰高的时候开始收缩成尖顶。这一些小笼子是用露兜树的宽大叶子密密地编起来,不透风不透光。小笼的边上开着一个口子,装着椰子树和露兜树叶编的双层小门。看守庇护所的依班老妇女把小笼子的小门打开,猜蘭看到了离地面半腰高的的是一层竹子做的架子,相当于地板。她钻了进去,从现在开始,她要在这里住上一年。猜蘭听祖母说,在很多年以前英国人统治者还没来的时候,丛林里有吃不完的食物。那时的女孩在这种笼子里要住四五年的时间,住的时间越长家里人会越觉得荣耀。祖母自己就是从十一岁住到了十六岁。祖母说隔离开来的少女要在这里跟看守的老妇人学习一种通过下体冥想的语言。她们要用下体来思想,把它想成是一张嘴巴来说话吟唱。经过几年的修炼,她们有的可以通过下体的交媾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依班男人。据说有的女孩最后能把依班人的长篇史诗用下体吟唱传导给一个依班武士。祖母说在她结束五年的隔离期离开阿娃孙谷之屋的时候,部落要举行一次盛大的宴席,并且要杀死一个俘虏把血涂在她的身上。但是现在战乱了,少女隔离的时间大大缩短了。猜蘭钻进了笼子之后,老妇人把门关上了。她在最初的三天得一动不动躺着,不能进食,只能用一根天鹅骨头做成的吸管从笼子外边的一个水罐里吸点清水喝喝。
周天化来到水洲的时候,猜蘭已经在“阿娃孙谷”庇护屋里住了十个月,早已适应了这里的居住条件。这屋里每一个圆锥状的笼子里面都住着一个初潮的少女,在黑暗和无聊中她们也会聊天解闷的。那个看守她们的老年妇女每当天黑下去,就会独自到河边打着船回部落。第二天她会把饭食带回来,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一些外界的消息。这一天,老妇人带来一个消息,说有一个英国军队的士兵来到了水洲,部落里武士要在这里测试他的勇气和运气。因为无聊,这个消息成为庇护所里女孩隔着笼子讨论的话题。这个荒岛上除了“阿娃孙谷”庇护所外,还有一大片依班人的墓地。依班人会在这里处决敌人和叛徒,还会在这里测试新加入部落的外来武士。女孩们讨论了一阵之后,开始跟着看守的老妇人复习前日所学的下体冥想语言。可是猜蘭还在为着这个事情兴奋着。在三年以前,有一个英国的传教士曾经来到了部落,把一些彩色的书发给孩子们。这个英国人后来留在了部落,教部分孩子们学习英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英国人离开了部落,再也没有回来了。笼子里的日子实在太无聊了,猜蘭在这天晚上乘看守老妇人回部落之后,偷偷地爬出了笼子。她沿着河边,紧张而兴奋地慢慢前行。她想起以前那个英国人给过她一些好看的珠子,她想也许这个英国人也会给她一些的。
当周天化在河边的月光里看见一个依班少女举着一片芭蕉叶子挡住月光在水边慢慢走来时,他相信依班人的测试开始了,可想不到是用一个小姑娘来揭开序幕。他不知该如何应对,手里紧握的匕首松了开来。她越走越近了,周天化看清了小姑娘好奇而兴奋的脸庞。
“Hallo!Soldier!(你好!当兵的!)”越走越近的依班少女说。周天化听得出她说的是生硬的英语。
“你好!你干什么举着一片树叶啊?”周天化用英语说。
“我不能让月光照到我的脸,要不我的鼻子会变得很长,嘴巴也会变得像鸟一样尖。”
“你怎么会说英语啊?”
“一个英国传教士教我的。当兵的,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这里等人。他们要和我比赛。”
“你比不过他们的,他们要杀死你。”
“不会的,他们打不过我。”
“嘻嘻!真的啊?当兵的,你有珠子吧?给我一点好吗?”
“什么珠子啊?我没有珠子。”
“你真的没有珠子啊?我以为你会有的。我以前的珠子都丢了。”
“你要的珠子是什么样子的?要不下次我给你带一些过来。”
“我要一些红色的,还要一些绿色的。”
“你要多少颗珠子啊?”
“你可以给我十五颗吗?要是你不愿意,给我十颗也好的。”
“好吧,我给你带二十颗好吗?十颗红色的,十颗绿色的。”
“太好了!你可要记住啊。你不可以骗我的。一个人要是骗了‘阿娃孙谷’的姑娘,他的舌头就会肿起来变成石头的。”猜蘭说完了满足地微笑起来,然后就转过身回去了。周天化看着她脚上套着笨重的椰子壳,一手举着芭蕉叶的背影,心里好生疑惑,这难道就是依班人的测试项目吗?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这和依班人的测试没有关系,他看到了河面上出现很多火把。有五条木船载着依班人过来了。他握紧了匕首,等待着依班人上岸来。
依班人的测试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步骤,周天化被脱光了衣服,放到了一个四米深的土坑里,平躺了下来,然后身上被盖上了一层层橡胶树叶。没多久,周天化慢慢感到了身上有什么东西爬了上来,那是一种个头很大的食人蚂蚁。蚂蚁很快就覆盖了周天化的全身。这种蚂蚁的习性很独特,开始的时候不会咬人,只是来回爬行在人体的上面,等待着蚁王发出的进食信号。这样有两种情况会发生,一种是蚁王发出进食的信号,蚂蚁立即就会开始咬人。它们的嘴里会吐出一种能溶解一切的蚁酸,而后把溶解过的血和肉一起吞下去;另一种情况是蚁王没有发出信号,那么蚂蚁就不会叮咬,而且会退回到蚁穴里。蚂蚁王这个捉摸不定的脾气被依班人看成了神的意志。依班人的这个测试步骤不是致命的,主要是对被测试者的精神祖先发出质疑。依班部落祭师把被测验者放入了蚁穴之后,会念起经文,把受测试者的灵魂从蚁穴里驱赶到夜空上。这个时候他要仔细观察夜鸟飞行的姿势和鸣叫的声音,同时他要派出四个人分头去查看水里的游鱼、树顶上鸟巢里皺鸟身上羽毛的分布。根据这些征兆,祭师要决定是否应该砍断受测试者漂浮在夜空里的灵魂翅膀。这个时候,被测试者如果受到了食人蚁的进攻或者他自己害怕了,可以跳出蚁坑求救。这样测试会中断,草药师会给他的身上涂抹上一种草药的药汁,帮助他消退身上因蚁酸引起的红肿。但是受测试者会被依班人视为不可接受的人驱赶出部落。只有在蚁穴里没有被食人蚁攻击的人才能度过这个测试。周天化这一天顺利地度过了第一关,那些蚂蚁没有攻击他。这个时候测试进入第二阶段。草药师要检查受测验者的腿脚、阳具、腋下、鼻孔和牙齿。当周天化张开嘴的时候,草药师发现了里面有一道炫目的金光,那是一颗金牙齿。草药师意味深长看了周天化的脸相,发现和前些日子他们偷偷猎到的一个日本人的头很像。那个日本人的口里也有一颗同样的金牙。草药师和旁边几个武士对视了一眼,他们也都看到这颗金牙了。
第二个测试开始了。这个测验是一个极端的游戏,从现在开始到天亮,周天化得在这个荒岛上四处隐藏,而依班武士在他进入荒野半个小时后开始追逐他。根据规则,依班人可以用吹杆箭射他,他也可以用手里的匕首还击。周天化在星光之下的荒野上跑出了好一段路。这里布满了树桩沟壑,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半死。很快,他发现了后面的依班武士追了上来。他们对着他发射了很多支箭,一支箭还穿透了他的裤脚管。周天化感到了死亡的威胁,这些追他的人看起来是要他的性命了。他不知道,刚才草药师检查嘴巴时暴露出来的金牙给他带来了麻烦。依班人虽然不开化,可是对于黄金却有狂热的崇拜。自从在日本人的头颅里搞到金牙的消息传开后,他们的猎头热情高涨了。现在他们发现了周天化的金牙,而且根据游戏法则有机会杀死他,挖走金牙,然后几个武士用拔草头的办法决定谁得到金牙。周天化拼命跑着,尽管他的跑步速度很快,可依班人熟悉地形,离他越来越近了。周天化感到了自己可能没有希望通过这个测验了,恐惧开始爬上心头。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前面的交叉路径上又出现了那个手举着芭蕉树叶挡住月光的依班少女。她好像站在这里等候着他似的。她的脸看不见,身体的轮廓有一圈发亮的银光。一霎那,周天化再次觉得这个小姑娘是整个危险游戏里一部分,她是把他引进死亡陷阱的一个诱导呢?还是可以把他从危险境地解放出来的救星?这个女孩对他说:
“当兵的,你快跟我走,要不然你会死掉的!”她说着,伸手拉着他往路边的石楠树丛里走。
猜蘭那个晚上本来已经回到了庇护所的笼子里。可是她一直觉得心神不宁。她有一种预感这个小个子的英军士兵会被杀死,所以,她又走了出来,在交叉的小径上为他引路。
周天化迟疑了一下,瞬间作出了判断:与其被身后追来的野蛮武士屠杀,还不如死在这个小姑娘的手里。于是他顺从地跟着她钻进了石楠丛里。他们在石楠丛里蹲了一会儿,感觉到依班武士举着火把和大刀走了过去。等他们走出了好远,周天化被女孩子拉了起来,顺着石楠丛的缝隙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好久之后,进入了一片竹林。周天化完全失去了方位感,这个时候“阿娃谷孙”之屋出现在眼前。周天化完全不知道这个屋子是个禁忌的屋子,男人绝对不可以进来的。他跟着猜蘭进入了屋子,模模糊糊看见了屋里许多的竹笼子。猜蘭把她的笼子小门打开来,让他钻进来。周天化立即感到里面热烘烘的,气味浓重,好似进入了一个鸟巢一样。然后猜蘭也钻了进来,把笼子门关了。
周天化闷热难当,汗水淋漓,透不过气来。他想坐起来,头马上撞到了笼子的顶盖,只得重新躺了下来。黑暗中,他感到依班女孩扶起他的头,把一根细细的管子塞到他嘴里,轻轻发出吸气的声音。周天化吸了一下管子,马上有一股清凉的水到了嘴里。他知道这是一根饮水的管子,就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他简直渴极了。喝足了水,他开始觉得笼子里清凉了一些,而且觉得里面很干净,透着一种花草的香气。
尽管这个笼子是密闭的,还是有一点星星的亮光从缝隙里透进来。这点亮光在猜蘭的眼睛里反射了出来,居然能让周天化看清了周围情况。他看到了她把衣服脱了,挂在了笼子的顶上。而他自己还穿着卡其布的军服,所以会觉得热得难受。
“这是什么地方?”他压低声音问。
“这里是‘阿娃孙谷’屋子。他们不会到这里来的。”她低声说。周天化还想问什么,她把他的嘴捂住了,让他不要出声。
“你把衣服脱掉,要不然会热死的。”她贴着他的耳朵说。周天化还在迟疑着,感觉到她的手伸了过来,解他的卡其布军服扣子。她脱光了他的军服,挂在笼子的一边。然后就主动抚摸起他的身体。依班女孩充满了野性。在依班氏族部落,婚前的这段时间里女孩可以自由和异性交媾。要知道,在恶劣的丛林自然环境里,依班女人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多岁,所以她们会早熟并尽量多地享受一点性的乐趣。周天化开始时觉得很紧张,完全处于被动之中。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拼命奔跑躲避着追杀他的人。可现在却有一个赤裸裸的少女和他躺在一个鸟巢似的黑笼子里。这突然的变化,让他无法判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他慢慢清楚了:这个女孩不是危险游戏的一部分。女孩的身体在黑暗里看不清楚,虽然瘦小可是充满情欲。周天化这时突然想起了远在另一个半球的藤原香子,想起她穿着绣花和服弹三弦的样子,想起她的丰腴洁白的乳房和大腿。他开始抚摸起猜蘭,当他进入她瘦小的身体时,她发出了野猫一样的尖叫声。这个声音引起了其他笼子里的几个女孩的注意。她们发出了一串声音来询问。猜蘭回答了几句,她们就不再说了。周天化没有听懂她们的话。那些女孩是问她怎么回事这样尖叫,她回答说自己肚子很痛大概中暑了,于是她们就不再问她了。周天化在这个笼子里呆到了黎明。天快亮的时候,猜蘭叫周天化赶快走,现在他已经安全了。他得在其他女孩醒来、看守的老妇人回来之前离开这里。猜蘭帮他穿起了衣服,低声说以后想见她就在屋子外边的竹林里学斑鸠叫三声。她把笼子打开,看看外边的动静,然后让周天化快走。要是被人看到,他就会很快成为死人。
周天化回到了河边的那个棵树下。天开始发亮,游戏已经结束了。那些精疲力尽的依班武士目瞪口呆看着他毛发无损地回来,他们根本想不到他会躲藏到了那个禁忌的屋子里。依班祭师认为周天化的测试表现是完美的,大酋长拉甲因此十分满意。他正式接受了麦克上校的联盟,让依班人的武装接受英军136部队的指挥。周天化留在了依班部落,和依班武士一起在风景美丽又危机四伏的雷剑江上巡逻,并教导他们使用自动武器、爆炸物和无线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