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版贸审字08-2009-067 号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告白/(日)湊佳苗著;丁世佳译. —哈尔滨:
哈尔滨出版社,2010.7
ISBN 978-7-5484-0108-7
Ⅰ. ①告… Ⅱ. ①湊…譺訛丁… Ⅲ. ①推理小说- 日
本- 现代Ⅳ. ①I313.4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 数据核字(2010)第082284 号
KOKUHAKU 鬁KANAE MINATO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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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rst published in <st1:country-region w:st="on">Japan in 2007 by Futabasha Publishers Co., Ltd., Tokyo.
Chinese translation rights arranged with Futabasha Publishers Co., Ltd.
Through Beijing SMSQ Culture Communications Co., Ltd.
书名:告白
作者:[日]湊佳苗著丁世佳译
本书策划:李异鸣
特约编辑:刘志红
责任编辑:陈春林邹德萍
责任审校:陈大霞
封面设计:蒋宏工作室
出版发行:哈尔滨出版社(Harbin Publishing Hou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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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本:787×1092 1/32 印张:5.875 字数:150 千字
版次:2010 年7 月第1 版
印次:2010 年7 月第1 次印刷
书号:ISBN 978-7-5484-0108-7
定价:26.0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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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社法律顾问:黑龙江佳鹏律师事务所
作者简介:
湊佳苗,1973年出生于日本广岛县。毕业于武库川女子大学家政学部。其作品于2005年第二次入选BS-i新人脚本赏。2007年获得第35届创作广播剧大赏。同年,以《神职者》获得第29届推理小说新人奖,并初次以收录有该短篇小说的《告白》登上文坛。2008年在周刊文春推理佳作中排进前十名,2009年在本屋大赏中获得第一名。
内容简介:
森口是日本一所中学的教师,她经常将4岁的女儿爱美带到学校照看。一天,爱美被发现死在校游泳池内,全校哗然。痛失爱女的森口辞职。她没有向警方报案,申请重新调查,而是在学生结业当天向全班同学告白,并宣告了自己的复仇计划。原来,爱美并不是死于意外。面对老师冷酷疯狂的复仇,同学们惊恐万状,惶惶不可终日……
目录
Contents
第一章神职者001
第二章殉教者035
第三章慈爱者070
第四章求道者099
第五章信奉者137
第六章传道者173
内文
第一章 神职者
喝完牛奶的人把纸盒放回标着自己学号的架子上,回到座位坐下。大家似乎都喝完了。
“连学期最后一天都要喝牛奶啊!”虽然有人这样说,但牛奶时间也就在本日告终。辛苦各位了。“明年没有了吗?”没有。今年S中学被选为“厚生劳动省全国中学生乳制品推广运动”的示范学校。因此每人每天都要喝两百毫升的牛奶。四月体检的时候,身高跟骨质密度增加率是不是会超过全国平均值呢?颇令人期待。“我们是实验品啊?”的确,对有点儿拉肚子或是讨厌牛奶的学生来说这是否是糟糕的一年也未可知。示范学校是教育委员会随机挑选的,纸盒跟架子上都标着班级和学号,以便确认是不是的确喝了。这样让人有被当成实验品的感觉也不奇怪。只不过刚刚还愉快地喝着牛奶,一听到实验品这个词就皱起脸来的人,请稍安勿躁。每天喝牛奶是坏事吗?大家现在正值出现第二性征的时期,天天在家喝牛奶好让骨骼健壮,有多少人真能实行这种呼吁?此外,牛奶中的钙质不只是骨骼成长的必需成分,也有益于神经传导。常常焦躁不安的人会被说:“是不是缺乏钙质啊?”指的就是这一点。家里开电器行的渡边同学好像能消除成人影片九成的马赛克部分呢。装在课业研讨会纸袋里的片子在男生之间流传,由此可知各位在这个阶段显著成长的不只是身体,心理上也有相当大的变化。例子虽然可能举得不好,但这就是第二反抗期。性征期跟反抗期一起总称为青春期。会被微不足道的话语刺伤,容易受到些微小事影响;然而同时也深切地追求确立自我。大家有没有想起些什么呢?比如刚才要是有人说“每天能喝免费牛奶真是lucky!”的话会怎样?我想现在这里有点儿不愉快的气氛就会完全不一样了吧?这世上多的是只要看的角度不同,同一件事就会完全不一样的情况。从牛奶的话题扯到这个,或许你们一时之间脑子还转不过来。虽然如此,各学科的老师都称赞说今年的一年级同学无论哪个班都比往年来得稳重,说不定这就是牛奶意想不到的效果呢。
牛奶的话题先放在一边,我这个月就辞职了。“要去别的学校任教?”不,是不当老师了。放弃这个职业了。所以一年二班的各位就成为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最后一届学生。发出惋惜声音的人,谢谢你们。“辞职是因为那件事吗?”是的。最后我有些话要跟大家说,那件事也包括在内。
*
到了辞职的关头,反而再度思考“老师”到底是什么。
之所以当老师,并不是因为有改变我人生的恩师之类的特殊理由,只是因为我家里穷而已。爸妈一直都说女孩子念什么书,不要升学算了。但是我喜欢念书。申请育英会奖学金的时候,一下子就通过了。我觉得应该不是因为成绩好,而是家境比我想象中还要贫穷吧。我上了本地的国立大学,一面研修喜欢的化学,一面在补习班打工当讲师。有些大人觉得草草吃饭,补习到深夜的学生很可怜,但在我看来,让爸妈低头求你升学,真是太幸福了。大四那年,我开始找工作。虽然很舍不得不继续作研究,但想有份安定生活的心情还是占了上风。而且如果当老师的话,育英会的奖学金就不用还了。于是我毫不迟疑地参加了教师资格考试。“这动机不纯正吧?”有人要这么想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我决心要做的话就要把教师的工作全做好。借口说找不到想做的事,年纪不小了还赖在家里浑噩度日的人很多;但立刻就找到想做的事,并且真正能去做的人很少。既然如此,全力去做眼前的事不就好了嘛。在哪天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之前,这应该是有利无弊的。“为什么不去高中而当国中老师呢?”因为我认为既然要进入教育界,就要挑战义务教育的现场。不想念高中的话退学就好了。我想关注无处可逃的孩子们。当时我有那种志向。我也有过热血沸腾的年纪啊。
田中同学、小川同学,这可不是笑点。
成为中学教师整八年,最初算是摸索学习吧,在城里的M中学待了三年,之后休息一年,接着在县境附近气氛悠闲的这所S中学教了四年,实际执了七年教鞭。
“那所M中学?”正是。最近常常上电视的樱宫正义老师任教的学校。好了好了不要闹。他那么有名啊。“你认识他吗?”姑且算认识吧,一起工作了三年,是知道这人没错,但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现在这样的热血教师,所以你们对他的了解可能比我还清楚。什么事,前川同学?“不知道,所以请说明一下?”好吧,我没什么兴趣,所以就简单说说。樱宫老师从国中时起就是不良少年集团的头头,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因为让导师受伤而被勒令退学。后来浪迹海外,似乎也做过不少危险的事情,但跟在纷争与贫困中生存的人结识并共同生活之后,察觉到自己过去的错误,回国取得高中毕业资格,进入有名的私立大学就读,最后当了国中英文老师。之所以选择国中任教,好像是为了不让跟自己当初误入歧途时同样年纪的孩子们重蹈覆辙。几年前开始就在放学后到热闹的街上巡逻,看见不回家到处游荡的孩子,就算不是本校的学生也都会上前劝说:“不要糟蹋自己。想要重头来过现在就可以办到!”他这么热心所以得到了“劝世鲜师”这个绰号,上电视啊、出书什么的十分活跃。“这不是跟上星期电视报道的内容一样吗?”那可真不好意思了。对知道他的人而言我的说明太无聊了吧。“重要的部分都没说?”“去年年底,才三十三岁的他被医生告知只剩下几个月的寿命,即便如此仍旧不悲观,打算从事教职到最后一刻的身影已经不只是热血教师,简直就像神职者一样了。”是这么回事吧?阿部同学很清楚呢。“尊敬他?”“想跟樱宫老师学习?”这样啊。
如果可能的话希望大家只学习后半部分就好。
说到樱宫老师,景仰热血教师的学生们可能会觉得我不太够格吧。刚才也说了,我刚当老师的时候也曾经想成为热血教师。只要发生一点儿问题,就课也不上全班一起设法解决;只要有一个人离开教室,就算课上到一半也要追出去。但是有时候我会想,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老师要对着学生热切说教,是不是有点儿离谱过头了呢?把自己的人生观强行灌输给学生,只是自我满足而已。说穿了不就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小看孩子们吗?我休假一年结束,要来S中学的时候就给自己定下了规矩。不直呼学生的名字。尽量以平等的态度、礼貌的言辞应对,就这两项。的确有人注意到了。“注意到什么?”注意到自己的身份,不是吗?每天都有虐待儿童的新闻,让人觉得好像小孩都在被大人虐待似的。但各位不都是让大人求你们“好好念书吧”、“好好吃饭吧”,这样被捧在手心上长大的吗?所以对大人也能不用敬称,言谈态度随便不是吗?也有不少老师觉得被学生们起绰号,或者是用随便的言辞交谈就是受学生欢迎的证据。因为电视上演的热血老师几乎都是这样。大家在看校园剧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呢?热血教师跟问题学生都是在发生事情的时候建立起深厚的信赖关系。这样最后在演员表上只注明几年几班的全体学生,那大多数人的立场又如何呢?热血教师就算在上正课的时候也热血沸腾地诉说自己的经验或者问题学生的心情。但这是大家想听的吗?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快点儿上课吧。要是有认真的学生这么说,就会得到人这个字的构成就是必须互相扶持……之类更多的废话。到头来反而成了认真的学生对问题学生道歉,说刚才不好意思啦。演戏的话或许不错,但是现实中真的这样代入会怎样呢?话说回来,真的有非得打断上课也要对平常谨守本分的学生说教的必要吗?跟误入歧途后回归正道的人相比,一直都循规蹈矩的人绝对比较伟大。可惜的是这种人是不会成为聚光灯焦点的。在学校也是一样。于是认真过日子的人对自己的存在价值产生疑问,导致负面思考的原因不正在于此吗?
*
大家常用“信赖”这个词来描述师生之间的关系。从国中生也人人都有手机的时候开始,我就常常收到想死啦、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啦之类的短信。大概都是在半夜两三点的时候。我也想过对在这种不像话的时间发来的短信无视就好了,但却不能真的不予理会。的确也有恶意的例子。女学生发短信给年轻的男老师说:“老师救命啊,我朋友危险了。”要老师去宾馆。既然是那种地点,当老师的自然也有点儿警觉,但还是十万火急地赶去了。结果在那里被偷拍了照片。第二天家长就找到学校来,还报了警闹得不可开交。但是我们这些同事立刻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因为该老师外在的性别跟他内在的性向并不相符。没有必要为了这种胡说八道公开自己有性别认知障碍的私事,大家是这么劝他的。但该老师为了维护教师的尊严,跟家长和学生说了真相。这个女生因为老师告诫她上课的时候不要聊天,觉得怎么就只针对我呢?真让人不爽。原因就是这么无聊的事。“处分?”没有。这所学校怎么让人妖跟单亲妈妈担任情绪不稳定的青少年的导师啊!家长只字不提自己女儿做的错事,反过来指责校方,结果算是学校败给了这种家长吧。教育场所也扯到胜负是有点儿可笑啦……“是那个老师吗?”他去年转到了别的学校,现在以女老师的身份在那里任教哦。
虽然这个例子有点儿极端,但要是别的男老师碰上这种事我想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从那时开始,S中学的做法是,就算是自己班上的学生来找,只要是异性的话,就联络别的同性老师去。一年级有四个班,男女导师各两位,这样安排就比较容易处理了。本班的男同学要找我出去的话,我就联络一班的户仓老师,让他代替我去。反过来要是一班的女同学有什么事情的话就由我出面。“根本不知道?”那是因为没有告诉你们。“来的是户仓老师的话,真的有紧急情况联络你也没用?”长谷川同学,你上体育课的时候是不是不守规矩?刚才长谷川同学说真的有紧急情况,我想其中的确也有那样的短信。但不好意思,根据我的判断一年里大概也没几次。当然发短信的人当时真的觉得想死,真的觉得活着没意义,真的觉得走投无路也说不定。可能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觉得世界上只剩下自己孤单一人。就算这样也无妨,但至少顾虑一下你发短信的对象可能在做什么,稍微替别人着想吧。即便如此,会发来短信可能还是好事。真的抱着黑暗负面想法的学生是不会发短信给老师的。
仰赖短信的人不如说是我呢。
*
就算身为老师,也不可能成天只想着学生的事。我有更重要的人。大家都知道我是单亲妈妈,未婚母亲。我本来要跟四岁女儿爱美的爸爸结婚的。他是我打心底尊敬的人,拥有我所没有的特质。婚礼之前我发现怀孕了。这下子是奉子成婚啊,我们一面这么说,一面觉得真是喜上加喜。因为我怀孕,他也一起作了健康检查。其实只是顺便而已,没想到却发现他身染重病,于是取消了婚礼。“因为生病的缘故吗?”当然。“他很可怜?”是啊,井同学。的确,对方突然生了重病但仍旧结婚,夫妇一起渡过难关的人很多。但要是你的话会怎么办呢?自己的男朋友或女朋友染上了HIV的话……HIV就是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也就是艾滋病的病毒。这种说明没有必要吧?暑假的读书心得,班上大部分同学都选了同一本小说。大家都说“好感动”、“泪流不止”等等。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我便也看了。是讲援交的女孩子感染了HIV,最后病发身亡的故事。“内容没这么简单吧?”好像有人不满呢。但是就算被故事感动,碰到跟HIV带原者性交过的人还是会退避三舍吧?滨崎同学,坐在第一排也用不着屏住呼吸。空气不会传染的。虽然现在的气氛好像是我周围半径数米内都没人想靠近,但其实握手、打喷嚏、洗澡,或是游泳、共享餐具等是不会传染的;也不会通过蚊虫叮咬或是宠物传播。轻微接吻也不会感染。就算身边有带原者,也不会因为日常生活传染,班上有带原者也不会传染给同班同学。这些那本书里都没有提到。我该早点儿说的,我并没有感染。大家的表情都难以置信呢。的确性交是HIV传染的途径之一,但也并非百分之百一定会感染。我作产检的时候结果是阴性,但是因为很难相信没有感染,还再度检查过。后来知道性交的感染率才恍然大悟。各位很容易被数字影响,所以感染率到底是多少我就不说了。想知道的人自己去查吧。
他是在海外过着自暴自弃的生活时染上HIV的。当然我没法子无动于衷地接受这个事实。知道他有艾滋的时候,我的检查结果虽然是阴性,但还是非常震惊。要是接受健检的顺序反过来,我绝对会担心自己会不会感染而吓得半死。我虽然没感染,但肚子里的孩子要是感染了可怎么办呢?每天都夜不成眠。我再怎么尊敬他都还是有憎恨的时候。他对我道歉过不知多少次,一面道歉一面恳求我把孩子生下来。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堕胎。堕胎是谋杀。他知道自己染上了艾滋也没有自暴自弃。所谓自作自受就是这样了。也有很多像血友病患者等等,并非由于自己的过失而感染了艾滋的例子啊。
即便如此,我想他心中的绝望一定深不可测。我跟他说我们还是结婚吧。双方都了解状况的话日常生活并没有太大的障碍,即将出世的孩子也需要父亲。但是他顽固地拒绝了。意志坚定的确是他的长处,但其实他是个非常顽固的人。他说孩子的幸福最重要。刚才很多人一瞬间似乎屏住了呼吸,好像看见什么怪物似的。这世间对HIV带原者确实存有偏见。就算孩子没感染,要是给人知道父亲是带原者的话不知道会面临什么境遇。即便交了朋友,朋友的爸妈可能会对孩子说不能跟那个人一起玩儿。上学的话虽然吃饭啊体育课啊什么的都不会有问题,但难保不会遭到同学甚至老师的欺负。没爸爸的小孩的确也可能被歧视,但是相比之下社会还比较能接受。我们讨论过之后决定不结婚,我自己把小孩生下来。
爱美出生之后确定并没有感染。我真是如释重负。绝对要好好养育她。我要守护这孩子。我在心里发誓,把全部的爱都投注在女儿身上。要是问我班上的学生跟女儿哪边比较重要,那自然是女儿。这是理所当然的答案。爱美曾经问过我一次说,爸爸呢?爸爸在没办法跟爱美见面的地方努力工作哦。他放弃了父亲的名分,将人生仅存的热情全部灌注在工作上。
但是爱美却已经不在了。
*
爱美满一岁之后我把她送到托儿所,自己回学校教书。城市里的托儿所可以托到深夜,但在半乡下地方就算延长时间也只能到六点为止。我娘家很远,于是只好委托银发族人才派遣中心找保姆。他们介绍来的就是住在学校游泳池后面的竹中太太。没错,就是养了一只叫做毛毛的大黑狗的那家。常有人越过游泳池旁边的栅栏,拿便当菜或零食喂毛毛吧。竹中太太每天都在托儿所四点放学的时候去接爱美,然后照顾到我下班为止。爱美非常喜欢竹中太太,叫她阿嬷,跟她很亲近;也很疼爱毛毛,说自己负责“喂毛毛吃饭”。就这样麻烦了竹中太太快三年,今年年初她生病住院了一阵子。虽然她住院了,但我不想立刻就另外找人代替。在竹中太太康复前我就自己去接爱美。通常都请托儿所延长到六点,尽量早点儿把事情做完下班,但每星期三的教职员会议说不准什么时候结束,所以那天四点就先去接她,让她在保健室待到会开完为止。内藤同学跟松川同学常常去陪爱美玩。真的很谢谢你们。爱美曾经很高兴地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姐姐们说爱美跟小棉兔一样可爱哦!”
你们俩都不要哭了。
爱美喜欢兔子。摸起来蓬蓬软软的东西都很喜欢。她特别喜欢从小朋友到高中生都欢迎的造型玩偶“小棉兔”。带到托儿所的包包、手帕、面纸、袜子、果汁罐等等全部都是小棉兔。每天早上她都拿着喜欢的小棉兔发圈,坐在我腿上说:“绑成跟小棉兔一样哦。”放假日逛街,看见小棉兔的产品她就眼睛发亮,直呼:“好可爱啊。”
爱美去世之前一星期左右,我们去了很久没去的购物中心,刚好有情人节促销活动。特设的大卖场有很多种巧克力商品。最近有所谓的“友情巧克力”,女性朋友之间也流行互送巧克力,所以有很多可爱型的商品。爱美看见了小棉兔巧克力。小棉兔头形的绒布小包包里有一颗白巧克力做的小棉兔脸。不出所料,爱美想要那个。但是我们说好了只能买一样东西的。那天爱美已经买了小棉兔的运动服了。就是她死的时候穿的那件粉红色运动衣。我牵着爱美的手说:“下次来的时候再买吧。”平常的话就算是小棉兔商品,我只要这么说她就闷闷不乐地放弃了,但是那天爱美非常坚决。她说不要衣服了要这个,当场赖在地上大哭。但是说好了就是说好了,我也不肯让步。我暗地思忖晚点儿偷偷买了,情人节那天让她惊喜一下吧!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还是严厉地说我们约好了的。母爱跟宠溺是两回事。跟家人一起来买东西的下村同学刚好看到了说:“才七百日圆而已,她这么想要就买给她嘛!”让我很不好意思。第三者出现使得爱美稍微冷静了一点儿,鼓着腮帮子咕哝:“下次来的时候一定要买哦。”一面说着一面站起来。我苦笑着跟下村同学挥手道别。情人节还没到爱美就死了。现在每天想起来都悔不当初,当时买给她就好了。
那天教职员会议在六点前就结束了。保健老师也参加教职员会议,但在六点放学前都会有几位女同学轮流去陪爱美玩儿,爱美从来不会说好寂寞、好无聊或者乱闹,总是乖乖地待在保健室等我。虽然如此,那天我去接她时却不见人影。去厕所找她也不在。刚好那时是社团活动结束,收拾东西换衣服的时段,她会不会到姐姐们的社团活动室去了呢?我不以为意地在校内找爱美。一开始碰到的是内藤同学跟松川同学吧。我问爱美有没有到美术室来,她们说:“本来想去跟爱美玩儿的,快五点的时候去保健室没看到她,以为她今天不在。”然后就跟我一起找。天色虽然已经暗了,但是学校里还有很多人,其他老师也帮着一起找爱美。结果是棒球社的星野同学找到的。他说:“今天是没看到啦,但是以前看过她走到游泳池那边。”我们就一起过去。冬天的时候游泳池的入口上锁,还拴着铁链,我们得翻过栅门,但是爱美可以从铁链的空隙间钻过去。夏天才有游泳课,但出于消防原因一年四季游泳池里都蓄着水。爱美浮在漂着枯叶的昏暗水面上。我冲过去把爱美救上来,她的身体跟冰一样冷,也没有心跳。我一面叫她的名字一面替她作人工呼吸跟心脏按摩。星野同学不顾看见小孩尸体的惊吓,立刻去找其他的老师。爱美被送到医院后诊断为溺毙。警方从没有外伤跟衣着整齐判断她是失足掉进游泳池意外死亡的。当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但却记得看见竹中太太家的毛毛从栅栏对面探头过来。警方调查发现,那边栅栏附近有跟爱美托儿所发的面包同样的面包碎片。有几个学生说在游泳池附近看见过爱美。原来爱美每个星期都会到游泳池那里去,应该是去喂毛毛吃面包。竹中太太拜托邻居照顾毛毛,爱美不知道这件事,可能以为自己不去喂毛毛的话它就会饿死。要是让我知道她溜出保健室的话一定会挨骂,所以她总是一个人偷偷跑去,大概十分钟就回来。我完全没察觉。每次我问妈妈不在的时候她都做什么呢?爱美总是用淘气的眼神望着我说,跟姐姐们一起玩啊。那分明是隐瞒着什么秘密的神情,要是我多追问一下就好了。那样爱美或许就不会自己跑到游泳池附近了。
爱美是因为我身为家长保护不周而死的。在学校发生这种事,让各位受到惊吓真的非常抱歉。事发已经一个多月了,每天早上我还是在被子里伸手找爱美。爱美睡觉的时候总是要贴着我。要是我故意移开身子,她闭着眼睛也会伸手摸过来。我握住她的手她就又安心睡着了。每天醒来的时候,发现不管怎样伸手寻找都再也摸不到她软嫩的小脸跟柔顺的头发时,我总是泪流不止。提出辞呈的时候校长问我:“是因为那次意外的缘故吗?”刚才北原同学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我之所以决定辞职,原因的确是因为爱美的死。但是,要是爱美的死真的是意外,就算是为了遣散悲伤跟忏悔自己的罪孽,我也会继续当老师。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辞职呢?
因为爱美的死不是意外,她是被本班的学生杀害的。
*
大家对年龄限制有什么看法?比方说,要几岁才能抽烟喝酒呢,西尾同学?没错,要满二十岁。大家知道就好。二十岁就是成人了。每年电视新闻上的成人仪式,都是满二十岁的新成人拼命喝酒的报道。为什么那些人非得在这个时候喝酒呢?当然媒体渲染也是原因之一,但要是没有“满二十岁才能饮酒”的限制的话,或许就用不着那么大做文章了吧?法律允许满二十岁后可以饮酒,并非建议满了二十岁就要喝酒。但是既然有年龄限制,觉得满了这个年龄不喝好像就亏到了,所以助长了这种现象吧?话虽如此,若是没有限制,搞不好真的会有学生醉醺醺地来上学。班上一定也有人完全无视限制,在叔叔伯伯等亲戚的劝诱之下喝过酒。要大家都依照伦理观念来行动毕竟只是理想而已。
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这话暂且不提,各位好像都对犯人非常感兴趣的样子。我们班上有犯罪者这个事实,大家的感觉一定是好奇多于害怕。其中好像有人猜得到,也有人露出知情的样子。我个人对现在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原位的犯人感到非常惊讶。惊讶吗?其实也不是。其中一个犯人是希望自己的大名能公之于世的。相反地,另外一个从刚刚开始脸色就非常不好,好像觉得这跟之前的约定不一样,心里非常不安。不用担心。我没打算要在这里公布两人的名字。
各位知道少年法吗?
少年因为身心都未发育成熟,由国家代替家长制定了最好的自新之道。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未满十六岁的少年就算杀了人,只要家庭法院认可,进少年观护所就得了。小孩是纯真的,这不知道是哪个时代的神话。90年代,十四五岁的孩子钻少年法的漏洞,犯下了许多严重的罪案。各位还只有两三岁的时候发生的“K市连续儿童杀人案”应该很多人都知道吧?要是说出犯人在恐吓信里用的名字,或许会有人想起来说:“啊啊,那个啊。”随着这种事件的发生,社会对于修正少年法的声浪甚嚣尘上。于是2001年4月施行了修正少年法,将刑事责任年龄从十六岁降为十四岁。
各位现在是十三岁。那么年龄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去年八月发生的“T市一家五口灭门血案”大家应该都还记忆犹新。犯人在暑假的时候把推理小说里提到的各种毒药分别少量混入家人的晚饭里,然后每天把不同的症状记录在部落格上。但是症状没有犯人想象得那么严重让她感到不满,最后把氰化钾加到晚餐的咖哩中,害死了双亲、祖父母跟小学四年级的弟弟。犯人是这家的长女,十三岁的初一学生。她在部落格上贴的最后一篇记事是:“不管怎么说,到头来氰化钾最有效!”这个案子电视跟报纸都大肆报道。“路娜希事件?”就是曾根同学说的。大家对这个名字比较有印象的样子。路娜(Luna)是罗马神话里的月亮,也指月神。希腊神话里叫做席琳娜(Seline)。“这个没听过?”也罢,无所谓。路娜希(lunacy)这个字是指精神异常、心智丧失,或者愚蠢的行为。少女杀人犯在部落格上用这个名字,所以媒体就把这个案子叫做“路娜希事件”,说是“认真乖巧的女孩摇身一变成为疯狂的月神”,甚至扯到双重人格说,津津乐道地拼命渲染。你们有多少人知道少女受到了什么处罚吗?这个案子取了如此夸张的名称,犯人因为未成年,姓名跟真面目都没有公开。虽然只能从残忍的事件内容推测少女心中的黑暗,但只抓着这点大做文章,真正重要的真相完全不明,就渐渐被人淡忘了。新闻可以这样做吗?本案的报道只在某些孩子心中的黑暗面烙下了名为“路娜希”这个丝毫没有人味的变态犯罪者的存在,煽动可悲的孩子们崇拜愚蠢的罪犯而已。我认为未成年罪犯不公开姓名跟面貌的话,犯人自鸣得意的化名也不该报道才是。真名既然用少年A或少女B来代替,部落格上的自称“路娜希”也该打上马赛克,随便取个“傻瓜”、“屎蛋”之类的诨名就好。K市的儿童杀人案也不用特地公开犯人亲笔的署名,“分明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却装腔作势假借同音字,大概是在炫耀自己会写复杂的汉字吧。”让人嗤之以鼻。大家觉得自称路娜希的少女长得什么样子?请冷静地思考一下。美少女会自称路娜希吗?既然不公开真面目,就附上用粗线清楚地画着人中或法令纹那样带着恶意的漫画像也成。尽量表现这也是个普通人。越是给了特别待遇、越是议论纷纭,少年犯就越是自我陶醉。于是乎憧憬罪犯的愚蠢小孩就更多了。一开始就知道犯人未成年的话,大人就应该将案件尽量低调处理,好好教训一下自我陶醉是非不分的愚蠢小孩才对。少女犯只要在随便哪个儿童辅导机构写写作文,几年之后就能若无其事地回归社会。
但是大家知道这个案子有比杀人犯更受责难的人吗?
那就是犯人学校里的理科老师。这里我们考虑到当事人的隐私,称呼他T老师就好。T老师对教学非常热心,也非常重视安全,连危险性低的实验都不太让学生做。他对于近年理科教学方式虽然有异议,但却积极地实行实验跟实习的安全措施。“你认识他吗?”其实事发前几天,我们刚好有机会在“全国中学科展”的会场上聊过。犯人在暑假前跟T老师说:“我想去拿忘在化学实验室的笔记本。”带班的T老师在几分钟后有家长面谈,不疑有他地把实验室钥匙给了平日乖巧的女学生。案发之后发现,犯人用来做实验的药品几乎都是在自家附近药房或者是在线购物买的,只有氰化钾是从学校拿出来的。于是舆论严厉地追究T老师的管理责任。不仅如此,竟然还有“是不是T老师怂恿女学生”这种无稽之谈,最后被逼到不得不辞去教职的地步。T老师被剥夺的不只是工作而已。连日的诽谤跟中伤让T老师的太太身心严重耗损,现在世间已经淡忘了这个案子,但她仍旧住院疗养,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则被送到遥远的外婆家,改用母姓上学。撇开跟T老师有一面之缘不谈,身为同业者,案发之后我也收到了教育委员会发的危险物品彻底管理通知书。中学的理科教学虽然用不着氰化钾,但T老师说不定是有别的考虑。尽管有这种东西还是随便就把钥匙交出去,或许的确是管理失职。然而像本校虽然没有氰化钾,但能杀人的药品可也不少。化学药品柜子的钥匙放在学生拿不到的地方,但是用金属棒之类的打破玻璃,还是一样可以到手。这么说来家政教室的菜刀呢?连体育馆仓库的跳绳也能杀人。我们当老师的原本就算知道学生制服口袋里有刀,也不能强行没收。即使那个学生打算用刀伤人,只要说是上下学途中防身用的我们也不能怎样。跟上面报告也只会说:“严重告诫吧。”要到刀子生出事端才终于能没收。当然那时已经太迟了。于是就会被指责:“既然知道学生带着刀,为什么不防患于未然?”真正不对的到底是谁?
真的是没能严厉管教学生的老师不对吗?
那我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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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美的葬礼私下悄悄举行了。很多人想参加都被我婉拒了,真是对不起。虽然我也想要很多人跟爱美告别,但我更想让爱美的爸爸送她最后一程。爱美只见过父亲一面。那是去年年底的事。晚上看电视的时候爱美指着屏幕说:“我昨天看见这个叔叔哦。”我以为我心脏要停了。爱美说叔叔在托儿所的围栏外面看着她荡秋千,看见她在看他,就招手叫她走到围栏旁边。叔叔问:“你是小爱美吧?有没有每天都开心啊?”爱美回答:“有啊。”叔叔说:“那就好。”然后笑着走了。我想应该是爱美的爸爸不会错。近来托儿所的安全措施也加强了,连住在附近的邻居路过探头看看,都会非常注意。他的话就算有人询问应该也能编出理由来。说不定还会大受欢迎被请进去。我心想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已经五年没联络了。这才分手以来第一次打电话给他。他告诉我他终究发病了。小说里的主人翁一下子就发病,但通常HIV的潜伏期据说是五到十年左右。他的话是十四年,不知道是不是该说真能撑,还是说真能忍。我无言以对,他有气无力地说:“以后不会再这样了。”声音里完全感觉不出半点儿电视上的气势。我跟他提议说寒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到远方度假吧。并不是同情他来日无多,是真的想亲子三人一起生活。但是他也无力地拒绝了。爱美第一次被父亲抱在怀里的时候已经魂归九天。他紧紧抱着爱美的遗体,自责说爱美的死都是因为他过去犯的过错,痛哭了一整个晚上。有种形容说眼泪都哭干了,这对他和我都不适用。眼泪要是能哭干就好了。我非常后悔,早知如此就算强迫他也要大家一起生活。
我从刚刚开始就不停地说后悔呢。
葬礼后许多人都到家里来跟爱美说再见。托儿所的老师跟小朋友、S中学的同事和学生都来了。我不收奠仪,大家带来的小棉兔玩偶、零食等,我都供在爱美灵前。我对自己说,爱美在她最喜欢的小棉兔的环绕下安眠了。我试图这样说服自己接受爱美的死。
上个星期刚出院的竹中太太也到我们家来。距离爱美的死刚好一个月。竹中太太在爱美的牌位前双手合十,流着眼泪说:“对不起。”地方报纸的新闻标题写着:“四岁儿童到游泳池附近喂狗失足死亡”,让竹中太太觉得是自己的错而沮丧万分。由于是在学校发生的事故,校长代替憔悴的我看了新闻稿,但我后悔没自己检查。我又后悔了呢。竹中太太把放在她家里爱美的替换衣物、筷子调羹、填充玩具等装在纸袋里带来给我。其中有一件眼熟的小玩意儿:小棉兔头形的绒布小包包。爱美那么想要而我终究没买给她的东西是哪儿来的呢?爱美不管是竹中太太还是其他任何人给的东西,就算只是一颗糖果也会跟我报告。竹中太太说那个小包包是在毛毛的狗屋里发现的。这么说来可能是毛毛玩过了吧,小包包破破烂烂的,但是竹中太太还是特地带了来:“没有小兔兔爱美会寂寞,那就太可怜了。”我很感谢竹中太太一直照顾爱美,她自己身体还没完全复原就到我们家来,所以我开车送她回去。我们看见毛毛在有段时间没整理的院子里玩一颗棒球。虽然竹中太太说那是从学校飞过来的,但棒球社的四号强棒击出再怎么远的全垒打,也不可能越过球场的保护网、飞过游泳池掉进来吧。竹中太太说有时会看见放学后来打扫游泳池的学生在池边玩接球,是那时候掉进来的吧。我想起来犯了小错的学生会被罚扫体育馆仓库或游泳池。今年我们班也有受罚的学生,在这之前我完全忘记了。
那天爱美是自己一个人去游泳池边的吗?我心中突然生出了疑虑。回家之后我再度拿出小棉兔绒布小包。这个小包包真的是爱美的吗?如果是的话就是有人买给她的。拿起来摇晃,发现虽然是绒布却挺重的。我拉开拉链,薄薄的内里下面隐约可以看见电线似的东西。我极力忍住心中浮现的不祥预感,第二天找了两个学生分别谈话。
外面走廊上好吵。别班已经下课了吧。有社团活动或者是要上补习班的人,除此之外想离开的人都可以走了。我说了这么多称不上愉快的话,接下来只会更加不愉快,不想听的人现在就请出去。没有人要走吗?那就表示各位都是自愿要听,那我就继续了。
从现在起我们把这两个犯人称为A和B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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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在刚入学的时候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学生。私底下似乎有部分男生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是当时我还不知道。我注意到A是在第一学期期中考过后。第一学期上的理科是生物,A在期中考的时候得了满分。全学年满分只有一个人,A得满分不只我们班知道,其他班也都晓得。我们班上大家都夸说:“太酷了!”但别的班级除了赞叹外却有令人介意的说法。跟A一起上小学的C同学不屑地说:“反正那家伙自己在做实验嘛。”这话让我觉得怪怪的,就叫C同学下课后到化学实验室来找我。C同学丑话说在前头:“不能讲是我跟老师告密的哦。”然后告诉我A从小学高年级的时候起就会捡流浪猫狗回家,用自己发明的称为“处刑机器”的奇怪道具反复虐待,最后残忍地杀害。我想起来,一开始垂着视线说话的C同学,到后来好像是在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一样说:“那家伙还拍了影片,在网站上公开播放!”看到他沾沾自喜的表情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C同学也告诉了我A的网址。我立刻用办公室的计算机上网去看,网站叫做“天才博士研究所”,页面上只用诡异的字体写着一行字:“现在正在开发新机器,敬请期待!”入学前A的小学送来的品行调查报告里完全没有提到这方面的事。为了保险起见,我打电话给A小学六年级的导师确认,对方只轻描淡写地回答:“从来没听过那种事。A同学既认真成绩又好,是个好学生。”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注意A,而A在学校总是非常认真,不管行为举止还是学习态度都毫无问题,简直就是模范生。渐渐地,我也就没那么留意A了。当然每年五月这时候情绪不稳定的学生会变多,我无暇他顾也有关系啦……
六月中旬,下课后我在化学实验室准备三年级的实验,A一个人来了。他一面兴致盎然地看着实验用具,一面问:“老师的专长是什么?”我回答:“化学。”他反问:“那电机方面呢?”物理我也上过,但想到A父亲的职业我便说:“令尊应该比较熟悉吧?”话音刚落,A就突然把一个钱包递到我面前。那是个黑色假皮的拉链零钱包,一眼望去就像是百元商店卖的,没有任何出奇之处,我心想这是什么,A笑着说:“里面有好东西,打开来看看。”一定是恶作剧。我提高警觉伸手接过。钱包比想象中要重。我以为里面八成装了青蛙还是蜘蛛什么的。那可吓不倒我。我鼓起勇气拉了拉链,一瞬间指尖麻了。我以为是静电。时序是六月,当天还下雨。我茫然地望着手指跟钱包。A得意扬扬地说:“很厉害吧?我花了三个多月才做出来。”然后又说道:“但是效果没有想象中好。”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拿老师当实验品吗?”我问。他毫无歉意,仍旧笑着说:“反正做化学物理实验的人,吃一点儿药物或者触电也没关系吧。”我想起C同学的话,还有他的网站上写着“现在正在开发新机器”的字句。我严厉地质问A:“为什么做这种危险的东西?要拿来干什么?杀死小动物吗?”我的指尖仍残留着麻痹感。A像外国人一样双手一摊说:“干吗这么神经紧张?你不明白这玩意儿有多厉害真令人失望。算了,我到别处去试。”A说着从我手中拿回钱包走了出去。
我在那个星期的教职员会议上报告了A制作拉链通电可能伤人的钱包,以及从C同学那里听到的话。但是大家都不当回事,觉得只是静电程度的话没什么大不了吧。校长仅指示:“严重告诫他以防万一。”我打电话去A家。不是要责备他,只是希望家长不时关注他一下,预防触电之类的意外。我这么跟他母亲说,她只讽刺地回我:“老师分明有小孩要照顾很辛苦,没想到还这么闲呢。”我每天都去看A的网站,我以为他说的别处一定就是这里了。但是网站上一直都还是“敬请期待”。
隔周A拿着一张表格、数据夹,还有那个钱包,来找我说:“希望老师在这里盖章。”那是贴在教室后面布告栏上的全国中学科展报名表,截止日期是六月底。因为截止日期是在暑假前,我只简单地跟一年级的各位介绍了一下,没想到A竟然要拿那个钱包去参展。报名表上的主题写的是:“吓人防盗钱包”,用途栏写着:“别让小偷偷走重要的零用钱。”此外姓名、学校等必要事项都已经填好了,只剩下指导老师那栏空着。改良的钱包加上了新的解除功能,对主人没有危险,不知情的人没事先解除机关就想打开的话才会触电。资料夹里则是钱包详细制作过程的报告,还附了图片。报告的最后提及由于效用只有一次,今后的制作重点在预定用大学生程度的知识加以改良。即便如此,结语还是:“我会更加努力,让老年人也能安心使用!”这样孩子气的话。自己家里分明有计算机,报告还是都用手写,字里行间充满中学生努力的感觉。我看过报告以后,A对我说:“虽然不是在老师指导下做的,但是没有老师盖章不能报名,你是导师,还教理科,所以就拜托了。”但是我还是没法当场盖章。A对犹豫的我说:“我做这个是为了伸张正义。老师觉得这是危险的东西。那我们就让专家判断谁对好了。”我接受了像是宣战布告的这番话。要说胜负的话结果是我输了。“吓人防盗钱包”获得市长奖,参加全国大赛也获得国中组第三名特别奖,评价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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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确定爱美死亡的真相,我把A叫到化学实验室。当时在这里我真的不能做些什么吗?化学实验室是激起我自责念头的场所。由于缩短了上课时间,中午就放学了。我把小棉兔的绒布小包递给若无其事出现的A,学他说:“里面有好东西,打开来看看。”当然A连碰也不碰。太可惜了。分明有等于改良电击枪的威力。没错,这种东西只要稍微学习一下谁都做得出来。要不要真的作恶仅看个人的道德观而已。
终于发现了啊。A察觉到我叫他来的理由,仿佛在等这一天到来似的开始得意扬扬地述说真相。那个钱包果然就是A所谓的处刑机器。
A把完成的自信作品先在看小电影的同学之间试验。虽然大家都说:“好厉害”,但只是吓人箱程度的反应让A不满。这些家伙不了解我的才华,那我给别人瞧瞧吧。于是他来找我。我的反应让A很满意。但是A搞错了。我觉得危险的并不是钱包,而是A的道德观念。认定“危险=钱包”的A确信这样一来大家就会了解处刑机器有多了不起,进一步故意用言辞激我。但是出乎A的意料,大惊小怪的只有我一人而已。A就想这样在网站上公开钱包的话,看见的反正都是不识货的人,既然如此就给识货的人看好了。
于是他参加了全国中学科展。评审中虽然也有科幻小说作家,但大部分都是理工领域的杰出人士。在公开场合被名人指责作品具有危险性,这样一来处刑机器就会出名,自己也就会成为危险人物备受瞩目了。A是这么打算的。但要是钱包在初选阶段就被当成危险物品而被淘汰的话可就糟了。所以才下了工夫尽量用充满小孩正义感的口吻写报告。或许是他下的工夫有效了吧,一直到最后A都被评价为健全的国中生。全国大赛的时候连不时会上电视益智猜谜节目的著名大学教授都称赞道:“你真了不起呢,我都做不出这样的东西。”这是针对在众多机器人助手类的作品中,钱包着眼于防盗对策,并非装置蜂鸣警报器等而是本身就有安全系统这样的创意。但是A误以为是对自己技术与才华的高度评价。果然在这方面还是小孩呢。没被视为危险人物的A接受本地报纸的访问时还是满意地说:“虽然跟预期有点儿不一样,但这样也不错啦。”我看着高兴的A接受采访,安心地想:“这孩子只是希望引人注意而已。就这样把精力投注在正面的方向就好了。”之前让人操了不少心,我以为这下应该解决了。
暑假后半,本地报纸大幅刊登A的报道当天,占了整版篇幅的新闻就是“T市一家五口灭门血案”。之后电视和报章杂志全都是这个案子。第二学期开学后,没人提到A上报纸或者是被大学教授称赞的事,大家的话题清一色全是路娜希事件。做了好事被表扬根本不会有人注意。路娜希根本不算什么。氰化钾?不就是用现成的东西杀人嘛。要是我的话就能连杀人的工具都自己做出来。如此一来大家就会更注意我了。案子闹得越大,A的忌妒心就越膨胀。于是A就埋头开发处刑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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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在刚入学的时候是个很平易近人的孩子。看得出来是在双亲和两个年长的姐姐呵护之下长大的,给人稳重平和的感觉。我听完A的说辞之后,打电话给已经回家的B,叫他到学校游泳池来。大概是地点让B知道了我的用意,他不肯出来,反而叫我去他家。傍晚时我去了B家。B问我说,让妈妈也在场可以吗?我突然去家庭访问让B的母亲不知所措,从她的样子看来应该是毫不知情。我同意了B的要求,他就在母亲的陪伴下一点一点开始述说开学以来的事情。
B一入学就立刻加入了网球社。他想尝试某种运动,网球感觉起来好像很合适。加入社团之后发现,从小学就开始打的人到了五月就能上球场,上了中学才开始打的人都在锻炼基本体力,到了五月连网球拍都还握不上。而B属于后者。新进社员半数以上都跟自己一样,所以他也不介意。六月的时候终于能握球拍了。上学、放学途中提着网球拍的袋子,觉得自己还挺帅的。暑假开始后顾问户仓老师排了分组练习表。强化攻击组、强化防守组等等。B分在强化体力组。其他的组都是六个人,B这组却只有三个人。其中D同学是早已经不来参加社团活动的幽灵成员,另外一人则是绰号叫小娘、瘦小苍白的E同学。B每天都跟小娘一起在学校跑步。B并不觉得自己的体力比其他组的成员差到哪儿去,因此甚为不满。有一天参加别的社团活动的女同学问他说:“B同学不是网球社的吗?为什么在跑步?”B觉得丢脸丢到家了,一时气不过就跟户仓老师要求换社团。老师问他:“你是不喜欢跑步,还是不喜欢被别人看见跟小娘一起跑步?”当然B是因为后者,但是说不出口。老师对沉默不语的B严厉地说:“光在意别人的眼光是没法变强的。分组练习还有一星期,加油吧。”但是第二天B就让母亲打电话退出了网球社,去上在市中心以热心辅导出名的补习班了。第二学期开学后原本成绩平庸的B成绩大幅提升。期中考的平均分数比第一学期高了将近十五分。按照成绩分班的补习班一开始上的是倒数第二的E班,两个月后就升上了B班。刚入学的时候成绩跟B差不多的F同学从十一月起就跟B上同一间补习班。F同学一开始上的是D班。某个时期学业、运动,或是艺术之类的才能会突飞猛进,这算是青春期的特征。只要去做就会有成果,有了自信就会更加努力。对自己的能力过于自信的人也很多。但是就像有名的运动选手也有低潮期一样,才能发挥到一个地步一定会碰到瓶颈。其实从这时开始才是真正胜负的关键。会分出:认为到头来自己只有这种程度,就这样直线下降的人;就算没结果也不焦急,继续努力维持现状的人;以及,现在正是加把劲的时候,更加努力突破瓶颈往上爬的人。我担任三年级的导师时,考试前常有家长会说:“这孩子只要努力就做得到。”但“这孩子”多半正是在这个关卡直线下降的人的典型。并非“只要努力就做得到”,而是“根本无法努力做到”。
B也第一次面临了这样的转折点。
放寒假后B的成绩停滞不前,然后似乎有下降的趋势。成绩单稍微好看一点儿,新年假期就心浮气躁,这样马上就会落后哦!过年后第三学期刚开始,补习班的老师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像电视广告上演的那样斥责激励他。只不过成绩稍微下降一点儿,用不着在大家面前发脾气吧。B觉得非常不高兴。但是还有更让人不爽的事。B仍旧留在B班,但F同学却升上A班了。补习班下课之后满肚子闷气的B家也不回,就跑到游乐场打电玩。刚刚才拿过红包所以荷包满满。电玩打入迷的B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被高中生包围,荷包即将不保。B奋力抵抗,正要被狠揍的时候被巡逻的警察发现救了下来。当时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警察打电话到我家,我就打电话给户仓老师。B看见来接自己的不是导师,而且竟然是户仓老师,非常震惊。B问:“为什么森口老师没来?”户仓老师说:“没办法,因为她是女老师啊。”但B误以为是因为我的家庭状况。单亲妈妈一定觉得班上的学生没有自己的小孩重要。“你反正一定是被补习班的老师说了几句就生气了吧。你这样老是在意别人的眼光,稍微被骂就闹别扭,进了社会会有更大的苦头吃呢。”户仓老师开车送B回家的时候这样对他说。“这种言语暴力太伤人了。”B不明事理地说。但是我却认为户仓老师并不是只会大声骂人,我很佩服他对学生观察入微。
B在讲到这里的期间,他母亲在旁边不知道重复说了多少次“真可怜”。我心想真是溺爱小孩的母亲,但孩子能这样受宠还真令人羡慕。B虽然是受害者,但是S中学的校规规定禁止出入电玩游乐场。B违反校规的处分是一周内每天放学后花一小时分别打扫游泳池畔与更衣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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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A将拉链上通的电压成功增加为三倍。无论如何都想试验一下。就在此时A在上课时看见坐在隔壁的B,在笔记本的边缘猛写:“去死。”下课后A若无其事地问B,说有很好看的片子你要不要看啊?B在以前就对A的影片很感兴趣,聊得非常投机。B放松戒心之后A就问,你有想教训的家伙吗?B吃了一惊,A解释说吓人钱包成功升级啦,但是还没试验过。这玩意儿就是要用来教训坏人的,所以也该拿坏人来试验啊。B当然知道吓人钱包的事,也觉得参加全国大赛挺了不起的。于是B立刻说了户仓老师的名字。但是说穿了,A只不过是个不靠工具就什么也做不成的软脚虾。碰到比自己强的对象立刻就退缩了。他说:“我不想跟那家伙扯上关系啦。”然后B就提到我。因为我没出现而让户仓老师去接他,让他把不满的矛头指向我。但这也被A否决了。理由好像是没办法用同样手法骗我两次。之前上当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反应。然后B就想起来在打扫游泳池畔的时候看见过爱美。那森口的小孩呢?A同意了。A也知道每个星期三放学后我都会把爱美带到学校来。B告诉A爱美常自己一个人到游泳池畔去喂狗,以及在购物中心想要小棉兔绒布包但我不肯买给她的事。提到绒布包让A灵机一动。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三,A跟B在放学后躲到游泳池的更衣室里等,看见爱美一个人到游泳池畔来,拿出藏在运动衫里的面包直奔毛毛,越过栅栏喂它。A和B就走到她背后。B带着亲切的笑容开口说:“你是小爱美吧。我们是你妈妈班上的学生。对了,之前我们在购物中心见过呢。”爱美心存戒备。A猜想她是担心自己到这里来的事情被妈妈发现。他把手藏在背后,友善地跟爱美闲聊。你喜欢狗吗?我们也喜欢。所以常常来这里喂它吃饭哦。来喂毛毛的哥哥们让爱美放下了戒心。这时A把藏在背后的绒布小包拿出来给爱美看。之前妈妈没有买给你吧。还是已经买了?爱美摇头。没有吧。因为这是你妈妈拜托我们去买的。虽然有点儿早,但这是妈妈给你的情人节礼物哦。A把绒布小包挂在爱美脖子上。听到是妈妈给的,爱美非常高兴。里面有巧克力,快点儿打开来看看。爱美在A的催促之下,伸手拉拉链的瞬间,一声也没吭就当场倒地。夕阳余晖下的爱美一动也不动。A笑容满面地说:“成功了!”眼前的光景让B难以置信。怎么搞的?这小孩不动了呀。B用颤抖的声音问A。去跟别人宣传吧。A这么说着甩开B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满足地离开了。自己一个人留下来的B吓得要命,心想这小孩不会死了吧。他没法直视爱美,只看着绒布小包上的小棉兔。要是这样死了,人家就会发现我是共犯了啊。B移开视线,把爱美脖子上的绒布小包拿下来,用力丢到栅栏另一边。对了,就让她不小心掉到游泳池里吧。B抱起爱美,把她扔到冰冷混浊的水里,然后逃之夭夭。B最后补充说当时因为非常惊慌,所以不怎么记得了。但说到这地步也已经足够了。
以上就是爱美死亡的真相。
*
虽然我已经知道真相,但A跟B还是照常来上学。警察也没有要到学校来的样子。为什么呢?A带着恍惚的表情坦承之后,我对他说就算这样也是意外。绝对不是你期待的惊天动地的杀人案件。我也这样告诉把一切和盘托出后松了一口气的B,以及听到自己儿子的告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B的母亲。身为人母我恨不得把A和B都杀了。但我也为人师表。告诉警方真相,让凶手得到应得的处罚虽然是成人的义务,但教师也有义务保护学生。警方既然已经断定为意外,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翻案。听起来很像神职人员会说的话吧?B的父亲下班回家听说后,打电话来要给赔偿金,但是被我拒绝了。我要是收了钱,对B而言这件事就算结束了。我希望B谨记自己犯下的罪过,走上正途。B承受不住沉重的罪恶感的时候,还请他爸妈用温暖的亲情守护扶持他。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吗?
要是A再杀人怎么办呢?
很冷静呢。这就是所谓打电玩的头脑吗?听谋杀案比HIV的事要镇定,对我而言难以理解。只不过说A还会杀人是误会了。竹中太太来我家的那天晚上,我到学校把绒布小包拆开,把电线重接起来测了电压。详细数值略过不提,结论是别说有心脏病的人了,就算是四岁小孩也不会因此心跳停止。直接用手测试,湿手碰到洗衣机电线触电的程度比这要强多了。爱美应该只是昏倒而已。刚才也说过,爱美的死因是“溺死”。案发第二天,A听到爱美的尸体在游泳池里被发现,责问B说:“干吗多管闲事啊!”话中含意虽然完全不一样,但我也想这样跟B说。去找人来帮忙,要不,管他三七二十一直接闪人也好。
那样的话,爱美应该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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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想当神职人员。
之所以没有跟警察说明真相,是因为不想把A和B的处罚委交法律。A虽然有杀意但并没有直接下手。B虽然没有杀意但却杀了人。就算交给警方,两个人顶多进少年院、要不就是保护管束处分,甚至有可能无罪释放。我想把A电死,让B淹死。但是就算这样爱美也回不来了,A和B两人也无法忏悔自己犯的罪。我希望这两人知道生命的可贵。我希望他们知道这一点,了解自己罪孽深重,然后背负着重担活下去。这样的话该怎么做才好呢?
眼前不正有以这种方式活着的人吗?
我们从钙质不足讲到这里。大家缺乏的不只是钙质而已。自古以来日本人就有能享受食材原味的纤细味觉,但近年连甜咖哩跟辣咖哩都分不出的小孩越来越多了。据说这是缺乏锌引起了味觉障碍。各位的味觉,不对,A和B的味觉如何呢?牛奶好像全喝完了,有没有觉得怪怪的,比方说有铁锈味之类的味道呢?因为是看不见内容物的纸盒牛奶才能这么做。我把今天早上抽的血混入两人的牛奶里了。不是我的血。我偷偷让两人喝的,不是希望他们都能成为好孩子的“劝世鲜师”,樱宫正义老师指甲缝里的污垢,而是他的血。
看来大部分的人终于都明白了。
没办法立刻晓得会不会有效果。两三个月后请一定要去验血。要是有效的话,通常潜伏期是五到十年,在这段期间请好好体验生命的可贵。我深切地希望两人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对爱美诚恳反省谢罪。各位还要继续做同班同学,请用温情守护这两人,绝对不要排斥他们。我们班已经没有会随便发“我想死”这种短信的人了吧。我还没决定今后要怎样活下去。说不定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了呢!那样的话缓刑就到效果出现为止。“要是没效怎么办?”说的也是。那就请尽量小心不要出车祸吧。
我跟爱美的父亲从案发之后就住在一起了。我们本来要结婚的。从这个春假开始我想跟他平静地过日子,直到最后为止。各位也请过个有意义的春假。这一年间谢谢大家了。
我的话到此为止。
第二章 殉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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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子老师下落不明。难以相信几个月前我们还每天都见面。老师没有把夺去宝贝女儿生命的两个少年交由法律制裁而自己下手,然后就从我们面前消失了。我觉得老师这样有点儿不负责任。要是决定自己制裁的话,总要看那两个少年最后到底怎样了吧!
老师应该想知道制裁之后发生的事。我这么想着便写了好长的信,要怎样才能让老师看到呢?想来想去想出一个苦肉计,决定把这封信投给以前老师在休息时间常在办公室看的文艺杂志新人奖征稿活动。近年来有很多十几岁的得奖者,所以我想也不是没有可能啦。
但是我有点儿担心。这本文艺杂志上“劝世鲜师”的连载专栏四月号就结束了,要是这封信得奖刊登了,不知道老师会不会看到。就算这样我想有一点儿可能也好。
但是老师,我绝对不是要跟你求救,我只是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想问老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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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正题之前,老师有没有注意到班上的气氛?
凝重、清新、停滞、流通……我认为气氛是在场所有人氛围的综合。而我每天都非常敏锐地感受到气都喘不过来的气氛,大概是因为我没法好好地跟大家打成一片吧。总而言之,虽然是春天,但我们二班教室里的气氛一言以蔽之就是……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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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制裁了小直跟修哉是上学期最后一天,那也是小直最后一次到学校来。新学期开始,二年二班教室里就看不到小直的踪影了。只有小直没来,修哉还是来上学。包括我在内,大家对修哉来上学比对小直没来还感到惊讶。没有人跟修哉说话,大家都保持距离观望,一面窃窃私语。
修哉对大家的反应似乎完全不在乎,按照学号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拿出包着书套的小说开始看。这不是在逞强,他从一年级的时候就每天早上都这样。一切都没有改变。我想这在大家眼中看来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天气很好,教室窗户都开着,但气氛却很凝重。上课铃在沉重的空气中响了,新的导师走进教室。年轻的男老师意气风发地在黑板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从学生时代开始人家就叫我‘维特’,你们也这样叫我吧。”
突然这么说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但这里我们就叫他维特吧。
“话虽如此我可没有烦恼哦。”
听到这句话没有任何人发笑。
“喂,你们也看看书啊。”
维特夸张地摆出叹气的样子这么说。他的名字叫做良辉,所以昵称维特,被套上“少年维特的烦恼”也可以理解。但是喂,拜托你也看看班上的气氛啊。我的感觉是这样。
“哦,差点儿忘记了。直树感冒请假……还有其他人缺席吗?”
维特确认开学第一天的出席状况,亲热地直呼同学的名字,然后立刻开始自我介绍。
“我中学的时候绝对不是认真的学生。背着爸妈抽烟、讨厌某个老师就乱整人家的车子……但是二年级的时候班导师改变了我。只要有谁有事情,就放下正课诚恳地跟我们谈。为了我也花了五堂英文课吧……哈哈。”
老实说八成没人在听维特自我介绍,大家在意的是直树感冒请假的事。
我知道那当然是假的,但至少小直还没转学让我松了一口气。不少人偷瞟修哉。修哉虽然做出好学生的样子面向老师,但看起来并没在听老师说话。即便如此维特还是兴致勃勃地说个没完。
“我今年春天刚刚被学校聘用,二班是我带的第一个班级,很值得纪念的。我不想对大家有先入为主的成见,所以你们一年级的导师写的品行报告我没看。大家可以坦然面对我,有什么困扰都可以来找我,不要把我当老师,当大哥好了。”
先是维特,现在又是大哥。大家叫个不停。开学典礼前漫长的班会最后,热血沸腾阐述自己理想的维特,用新的黄色粉笔写了满满一黑板的大字:
ONE FOR ALL!ALL FOR ONE!
我不知道悠子老师是怎么看我们每一个人的,何况还写了小直跟修哉的品行报告更是难以想象。但要是维特好好看了报告的话,我想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
黄金周结束进入五月中旬,教室里的气氛比较安定了。小直还是没来学校,大家也都避着修哉。
然而大家可能是习惯了避着修哉(这种讲法很奇怪吧),并没表现出对他的厌恶,而是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自然地躲着他。凝重的空气也沉稳下来,变得理所当然,也就没那么令人喘不过气来了。
有天晚上电视播了一个以教育为主题的节目。
节目里介绍了某地的中学“利用早晨小班会短短十分钟,全班一起阅读”。阅读不仅可以丰富感性,还能提高注意力,增进学习能力。我一面看电视一面想起了修哉。
第二天教室后方就设置了班级图书馆,是维特从自己家带来组合柜跟书做的。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旧货,大家一起读书丰富心灵生活吧!”
虽然他很单细胞,但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只不过看到排排站的书我都呆掉了,连对长得不赖的维特开始有好感的志保她们也都退避三舍。三层的组合柜最上层全部都是“劝世鲜师”的著作。
维特看见大家对他费力做的班级图书馆反应冷淡不知是否有些不满。我们在他任教的数学课堂上做习题,他走到教室后面,拿下一本书突然开始大声朗诵。
“我对宗教毫无兴趣,但是在浪迹天涯的时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随身带着《圣经》。马太福音第十八章里有这么一段:‘一个人若有一百只羊,一只走迷了路,你们的意思如何?他岂不撇下这九十九只羊,往山里去找那只迷路的羊吗?若是找着了,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为这一只羊欢喜,比为那没有迷路的九十九只欢喜还大呢!’……我在这里看见了教育的真谛。”
维特念到这里合上书,慢慢地开口。
“今天我们不上数学课了,改开班会。大家一起讨论直树的事吧。”
他大概觉得直树是迷途的羔羊吧。维特连习题答案也不对,就让我们把课本收起来。小直不来上学的理由是开学第一个星期得了感冒,之后就变成身体不好。
维特这么说了。
“在此之前我都骗大家说直树是因为身体不好所以请假。但直树并不是装病逃学。直树虽然有想来上学的意志,但是他心里的病让他来不了。”
意志跟心似乎是在同一个地方吧。这是维特自己的解释还是直树的妈妈说的就不得而知了。
“一直瞒着大家真对不起。”
我觉得维特这样道歉有点儿可怜。小直或许的确心里有病,但是只有维特一个人不知道他之所以这样的原因。那天悠子老师告白的事件真相,没有任何人传出二班。老师离开教室以后,全班的手机都接到同样的短信邮件。
把二班里的告白传出去的家伙就是少年C。
为了联络方便,班上所有人的邮箱地址都互相登录,但这是谁发的却不知道。
维特提出一个建议。
“我们来创造让直树想上学的环境吧。”
大家都默不做声。连平常附和维特无聊笑话的健太都低着头不语。维特好像以为大家是在认真考虑他说的话,满意地开始说了好几种方法。搞不好他本来就没打算征求大家的意见。
“大家把上课的笔记送到直树家吧。”
教室里明显不情愿的声音此起彼落。
“亮治,你为什么这种态度呢?”
维特问声音最大的亮治。亮治露出“糟了”的表情,低头顺口说出了个好借口:“因为我家在反方向……”
“这样,大家轮流影印笔记,我跟美月每星期送到直树家一次好了。”
为什么是我?因为今年我是班长(顺便一提副班长是佑介),而且我家离直树家很近。我忍住没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也没反对,维特却对我说:
“美月是不是在跟我客气?”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美月没有绰号吗?”
看来维特是不满意我不叫他维特,虽然如此也不是全班每个人都叫他维特啊。大家都叫我美月,所以我就说没有。就在这时候绫香大声说:“美蛋!”的确,我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几乎全班同学都这样叫我。
“这不是很可爱的绰号嘛!很好,从今天开始我也叫美月‘美蛋’了。其他人也叫好吗?能成为同学是缘分啊。大家就这样打破彼此之间的隔阂吧!”
拜维特热心呼吁所赐,我从那天开始再度被人叫美蛋了。
*
第一次送笔记去直树家是五月第三个星期五。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我常常跟直树的二姐一起玩,去过他家很多次。
迎接我跟维特的是直树的妈妈。
好久不见的伯母跟以前一样,梳妆打扮得好好的。
小直喜欢把松饼当点心吃。我切洋葱流眼泪,小直拿着我最喜欢的手帕来说,妈妈不要哭了。小直参加书法比赛得了第三名呢。
小直、小直……我跟小直的二姐玩,他根本不在场,但伯母总是说小直的事。
我以为把笔记送到就可以走了,但伯母却请我们进客厅。维特虽然有点儿迟疑,但似乎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
我也曾经在客厅跟小直玩扑克牌、黑白棋之类的。小直的房间就在客厅正上方的二楼,二姐总是对着天井叫:“小直拿扑克牌来。”姐姐现在在东京上大学。我抬头望着天井上方,但是看不出小直在不在。伯母端出红茶,对维特说:
“小直会有心病都是去年的导师害的。要是所有老师都跟您一样热心,那孩子也不会变成这样了……”
看伯母的样子,小直应该没有把结业式那天受到的制裁告诉妈妈。要是知道的话,伯母应该没办法这么沉着地发牢骚。
没有跟妈妈说,就表示小直自己一个人在苦恼。伯母一面避免谈起那次事件,一面继续责怪悠子老师。或许她以为儿子只是卷入意外事件也说不定。
小直没有要出现的样子,结果我们像是专程来听伯母的怨言一样。但是煞有介事跟伯母应答的维特还挺得意的,至于话听进去多少倒是个疑问。
“伯母,直树的事就交给我吧。”
维特自信满满地这么说的时候,我听到一点儿声音,再度抬头望向天井。我想小直应该都听见了。但是第二天,接下来的那天,小直仍旧没有来上学。小直不来学校成了理所当然,大家避着修哉也是理所当然,但是那时候的情况还算是最好的。
*
六月第一个星期一,放学前小班会的时候全班都发了牛奶。厚生劳动省实施的“全国中学生乳制品推广运动”,通称“牛奶时间”有了成效,全县的中学都获得了每日牛奶配给。喝牛奶不只让身高跟骨骼密度增加,牛奶运动示范学校还都表示“情绪不稳定的学生比往年要少”,于是就提前开始配给了。
我跟副班长佑介把牛奶发给全班同学,但大家似乎都想起了不好的回忆,感觉教室里气氛沉重起来。“牛奶时间”虽然有良好的效果,讨厌牛奶的学生的家长却抱怨连连,所以也不是非喝不可。
你们有强迫我们的权利吗?
到处都是把梦想寄托在小孩身上没事找事的爸妈。虽然这么想,但多亏他们,纸盒牛奶上也不用写班级学号了。教室里津津有味喝着牛奶的只有维特一人。
“喂喂,牛奶对身体好哦。”
维特说着捏住纸盒一口气喝光。不巧跟他对上视线的由美尴尬地小声说:“社团活动结束以后再喝。”
“原来如此。不错啊,身体疲劳的时候补充营养。”
维特说着笑起来,看见大家把牛奶放到包包里,也不再说什么了。
当天放学后,负责打扫教室的修哉从柜子里拿出扫把的时候,突然响起“砰”的一声。佑介非常精准地把自己的纸盒牛奶扔到背对他的修哉脚边。我在自己座位上写班级日志,一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教室里男女同学加起来大概五个人,全都惊讶地望着佑介。
大家到底怎么看修哉我不清楚,但我本来以为无论怎样讨厌他都不会有人有勇气直接出手的。我虽然说是勇气,但真是这样吗?可能是因为出手的是班上的领导人物——个性爽朗、运动万能的佑介我才有这种感觉。佑介朝仍旧背对他站着不动的修哉说:
“你这家伙,根本没在反省吧!”
然而修哉只厌恶地望着裤脚上溅到的牛奶,瞥也没瞥佑介一眼就拿着书包走出教室。其他人都只默默旁观。
对修哉的制裁就从这里开始。
*
我觉得佑介喜欢悠子老师。
现在回想起来,就算说客套话,老师也称不上热血教师,但我觉得她却会好好地一个个称赞学生。定期表扬最高分的学生、社团活动表现优秀的学生、努力担任学校活动干事的学生等等。她并不会夸张地称赞,但在班会或开始上课之前都会跟大家介绍,让我们一起拍手祝贺。
她也曾经好几次在班会上让大家给我拍手。班长其实都在替班上打杂,一声不吭做了也没人感谢你,老师却在全班面前称赞我。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是也很高兴……
然而维特完全不这么做。他喜欢唱ONLY ONE啦,NUMBER ONE啦之类的歌曲,甚至还在开学典礼新教务主任致辞的时候哼着副歌部分。
“我绝对不会只表扬得到第一的学生。我想成为依照每个人自己努力的程度来评断、持公平态度的老师。”
五月初举行的全县新人赛中,棒球社打败私立学校的强队,进入前四名。这好像是S中学初次的壮举,地方报纸上还刊登了附着照片的报道。其中最活跃的是四号王牌佑介。大赛之后佑介入选了全县强化选手,还接受了个人专访。佑介这么活跃,全班都很高兴(修哉怎么想就不知道了)。新学期开始以来,二班第一次有了愉快的气氛。在这兴头上泼冷水的却是维特。
“佑介的表现的确很好。但是努力的只有佑介一个人吗?棒球是团体运动,不管有多厉害的投手,一个人也没法打棒球。所以我想赞美连佑介在内的所有队员,以及没有选上正规队员的其他棒球社成员。”
维特这些话为什么不在称赞佑介之后再说呢?要是悠子老师的话一定会先称赞佑介,然后称赞棒球队全体队员,最后让我们大家拍手祝贺。
不只是佑介,之前被悠子老师称赞过的学生当时或许没注意到,但一定都觉得若有所失,想要发泄失落的感觉。但是大家并不是在这种心情下才开始攻击修哉的。
*
我每星期五都跟维特一起去小直家。第一次去的时候小直的妈妈请我们到客厅坐,发了一堆牢骚,但我们去得多了,她应对的时间就越来越短,地点也从客厅变成玄关,到后来玄关也没让进,连门链都不取下,只让我们从门缝中把信封递进去。
从门缝里可以瞥见伯母仍旧打扮得体,但嘴角好像肿了。
小直的大姐已经出嫁,爸爸每天都很晚回家,家里只有小直跟妈妈。而且小直还隐藏着无法跟妈妈说的严重焦虑。
我跟维特说,就算继续家庭访问小直也不会来上学不说,可能还会给他更多的压力。维特一瞬间露出明显不悦的表情,但立刻装出笑脸。
“我想现在对彼此来说都是关键时刻,只要越过这个关卡,他一定会明白的。”
他完全没有要放弃家庭访问的意思。他说的彼此是谁跟谁,关键时刻是怎样的状况呢?话说回来,维特见过从开学当天就没来学校的小直吗?事到如今我也不想问了。
星期一,维特在数学课的时候拿出一张彩纸。
“大家在这上面留言鼓励直树吧!”
我准备好面对沉重的气氛。然而教室里的气氛跟我想象中不一样,有点儿诡异。
有的女生一边写一边哧哧地笑,也有男生一面咧嘴笑一面写。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彩纸传到我这里的时候已经写满了三分之二,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人并不是孤独的。世道虽然险恶,但还是幸福地活下去吧。
要有信心。NEVER GIVE UP !
……现在我写下来才恍然大悟,我真是笨啊。这种诡异的气氛让大家乐在其中呢。
*
那天悠子老师跟我们讲了少年法。我是受到保护的一方,但在老师提起这个话题之前,我就对少年法抱有疑问。
比方说“H市母子惨案”的少年犯(现在已经不是少年了),杀害了女人跟婴儿。电视上一天到晚都在播被害者的家属哭诉两人惨遭杀害是如何无辜,之前过着多么幸福的日子等等。
我每次看见都想其实不需要审判。把犯人交给被害者的家属,爱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就像老师自己制裁小直跟修哉一样,被害者的家属应该有制裁犯人的权利。没人制裁的时候再审判就好了。我是这么想的。
令人不爽的不只是少年犯,过分庇护犯人、若无其事地提出任何人听来都觉得牵强的理由来辩护的律师也让人生气。那种人或许也有自己崇高的理想,即便如此,在电视上看到那个律师,还是每次都觉得这人要是走在我前面我想推他一把,要是知道这人住哪儿我想去他家丢石头。
原告、被告两方我可都不认识,从报纸和电视新闻报道得知在遥远的城市发生的案件而已。既然我都会这么想,全日本有这种念头的人应该很多吧?
但是现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想法有点儿改变了。
无论怎样残忍的罪犯,审判果然还是必要的吧。这并不是为了犯人,我认为审判是为了阻止世人误会和失控的必要方式。
大部分的人多少都希望受到别人的赞赏。但是做好事做大事太困难了。那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呢?谴责做坏事的人就好了。话虽如此,率先纠举的人,站在纠举最前线的人还是需要相当勇气的。但是跟着打落水狗就简单了,不需要自己的理念,只要附和就好。这么做除了当好人,还能发泄日常的压力,岂不是一举数得的乐事吗?而且一旦尝到甜头,一次制裁结束后为了获得新的快感就会找寻下一个制裁对象吧。一开始的目的是要纠举坏人,渐渐就变成强行创造出制裁对象了。
这样一来就跟中世纪欧洲的女巫审判没有两样。愚蠢的凡人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自己并没有制裁他人的权力……
*
佑介丢纸盒牛奶的第二天开始,修哉的书桌里就塞满了纸盒牛奶,严重的时候竟然让人觉得之前这些牛奶都藏哪儿去了的地步。不仅有一星期以前的,塞得太多破掉的也有。鞋箱跟储物柜也全遭殃。修哉每天早上来学校就默默整理,已经成了例行公事。笔记本、运动服等不见是常事。我还看见他课本每一页都被写上“杀人凶手”。
大家都无视修哉,得意忘形整人的只是部分同学而已。
但是有一天全班同学的手机都收到了一封短信邮件:
“修哉该受天罚!搜集制裁点数!”
发信邮址跟老师告白之后送来的短信地址一样。所谓制裁点数,是要大家跟这个邮址报告自己对修哉做了什么,由这个邮址评分给点数,每个星期六结算。全班点数最少的人从下一个星期开始就被视为杀人犯的同党,接受同样的制裁。
虽然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修哉,但这种做法真是蠢到家了,我完全不予理会。我以为不会有人把这种短信当真。但是几天后放学时,我偶然看见美术社乖巧文静的由香里跟早纪把纸盒牛奶放进修哉的鞋箱之后发短信,简直惊呆了。
连她们都参加的话,没有点数的搞不好只有我。
接下来的星期一,我紧张地去上学。但是当天一切如常。我想除了我之外应该还有人也没有点数吧。
不是大家都变了,我松了一口气。
*
六月的第四个星期,期末考即将到来,数学课却突然改开班会。
“昨天交来的作业里夹了一张纸条。”
维特随便讲了一段上课的开场白后,拿出一张B5大小的纸在大家面前挥舞。前排的座位上传出叹息一般的声音。纸上用文字处理机打了几个字,从我的座位上看不清楚。
“班上有同学被欺负。”
维特大声地念出纸上的字。有人想改变班上的气氛,我很佩服这位同学的勇气。但是当事人应该没想到会突然在全班面前公布吧,意料之外的进展可能让人家捏了一把冷汗。
维特扫视全班说:
“我不会说这是夹在谁的作业里,但我想跟大家谈谈这个问题。我最近也发现班上的现象很奇怪。一直都认真学习的修哉,这个月就有三次说作业不见了,换了三次新本子。不只是作业本,上衣跟运动服也都换了新的。我正想是该问问修哉的时候了。在我问之前班上就有有勇气的学生发了求救信号给我,这让我非常高兴。但是……这不是欺负。针对修哉的恶作剧不是欺负,是忌妒。证据就是并没有直接使用暴力,而只是破坏修哉的所有物。修哉在全学年的成绩也是数一数二的,我还听说他参加什么全国大赛得过奖。所以这里有人羡慕修哉,忌妒他而要整他也不奇怪。我并不想在这里问是谁,这是全班的问题,所以我希望恶作剧的人跟没有恶作剧的人都听我说。修哉的确很会念书,但因为这样而觉得自己比修哉差的话就错了。会念书是修哉的个性,同样大家也都有自己的个性。所以不需要忌妒,我希望你们重新审视自己的个性,然后加以锻炼。或许其中也有不了解自己个性的人,这样的话可以来问我,不用客气。虽然我认识大家才几个月,但我每天都在好好地观察各位……”
这时突然响起手机的铃声。孝弘说:“糟糕!”慌忙伸手到桌子抽屉里关掉手机。“学校并不禁止带手机,但是上课的时候一定要关掉。”维特拿走孝弘的手机,对全班说。
“我现在正为了大家在讨论非常重要的话题。然而只要有一个人不守规矩,话就被打断了不是吗?连关掉手机这种理所当然的规矩都不能遵守,简直比小学生还不如……”
维特说教个没完,对他而言自己的话被打断似乎比班上有人被欺负来得严重。不该跟维特求救的,纸条的主人可能正在后悔怨叹呢。
但是噩梦由此而生。女巫审判开始了。
*
当天放学后,没参加社团活动的我打扫完毕正准备回家,在鞋箱前被直树叫住。新学期开始,直树还是跟以前一样,每天都替绫香跑腿,看她的脸色讨好她。
“绫香好像有事要找你。回教室好吗?”
不出所料是替绫香传话。我虽然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但要是拒绝了,之后可能会很烦,没办法还是回去了。
我从教室后面的门进去的时候,直树突然从背后推我。我往前跪倒在地上,惊讶地抬起头,看见绫香站在我面前。回过神时有五六个男女同学把我围住。
“跟维特打小报告的是你吧,美蛋。”
绫香这么说。这误会可大了。在回教室途中我多少猜到大概是这件事。
“不对,不是我。”
我望着绫香说。但是绫香根本不听。
“骗人,我们班会做这种事的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了……班上有同学被欺负,什么啊?太耸人听闻了吧。我们只是在制裁杀人凶手而已。喂,美蛋,你不觉得悠子老师很可怜吗?还是你是杀人犯的同党?”
跟她吵嘴太可笑了,我只默默地摇头。
“知道了。那证明给我们看吧。”
绫香递给我一盒牛奶。
“你扔这个我就相信你是清白的。”
我接过纸盒,瞥向绫香旁边,看见了修哉。他手脚被胶带缠住倒在地上。大家一面笑一面看我。
要是现在不朝修哉扔牛奶,明天我也会跟他一起受罪。他们可能是要借我发泄不能直接对修哉出手的郁愤。
我迎上修哉的视线。他并没求援,也没挑衅,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眼神非常平静。我一面望着他一面对自己说,他什么也没在想,他没有人的感情,他是可怕的杀人凶手。悠子老师说直接下手的虽然是小直,但要不是他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杀人凶手!……犹豫消失了。
我站起来朝修哉走近两三步,闭上眼睛举起手,把牛奶盒朝他胸部附近扔过去。听见砰的一声响起,在那瞬间我感到体内窜过一股奇妙的恍惚感。
这个杀人凶手,还想给他好看!
再来、再来,这是制裁!
大家的笑声阻止了我体内窜流的信号。很奇特的嘎嘎的笑声。我慢慢睁开眼睛,倒抽了一口气。牛奶从修哉的脸上流下来,他右边的脸颊有点儿红肿。我扔出去的牛奶打中的不是修哉的胸口,而是他的脸。
“干得好!美蛋。”
绫香的声音让大家嘎嘎笑得更厉害了。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啊……修哉以我出手前同样的眼神望着我。但是我觉得现在的视线似乎有话要说。
你有制裁我的权力吗?
在我眼中修哉像是被愚民亵渎的圣人。
“对不起……”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的话没逃过绫香的耳朵。
“等一下,这家伙刚刚跟杀人凶手道歉了呀。告密的果然是美蛋!处罚背叛者!”
绫香好像圣女贞德一样大声说。她本人应该是不知道这号历史人物的。
我根本没机会逃,就被人从背后勒住手臂,虽然知道是班上的男生,但不知道是谁。好痛,好可怕,救命啊……我脑子里只有这些念头。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这家伙的同党了。”
绫香这么说。我两臂被反勒住,背后的人强迫我弯着膝盖倒在地板上。修哉的脸距离我只有几厘米。
亲嘴!亲嘴!亲嘴!
不知道是谁开始一边叫一边拍手。不要、不要、不要!我分明要大喊,但是却吓得发不出声音。背后勒住我的人用单手把我的头压向修哉……我听见嘟嘟的电子音。
“绫香,快看!清楚大特写!”
随着直树的声音我被放开了。我抬起头看见大家围着直树看她用手机照的照片。他们又嘎嘎地笑起来。
“美蛋,这是初吻吧?”
绫香取过直树的手机,把画面凑到我眼前——我跟修哉嘴对嘴的照片。
“这要怎么办就看你了哟,美蛋。”
悠子老师,小直跟修哉是杀人犯的话,那这些人又是什么呢?
*
在那之后我是怎么回家的已经记不清了。脱掉染上牛奶味道的制服洗完澡,晚饭也不吃就躲在自己房间里。手臂上还残留着被人反绞的感觉,嘎嘎的笑声在耳边萦绕不去。我无法停止颤抖。天永远不要亮就好了,就这样有核弹飞过来消灭一切就好了。
闭上眼睛好像又会重演那可怕的一幕,我无法入睡。
半夜十二点左右,手机的短信铃声响了。搞不好是传那张照片来。我胆战心惊地打开手机,上面是眼生的联络人:修哉,内容是要我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前跟他碰面。我虽然有点儿迟疑但还是去了。
修哉把脚踏车停在便利商店停车场的旁边,站在那里等我。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默默地走到他面前。修哉也一言不发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递到我面前。
虽然有路灯,但一下子看不清楚写着什么。我定睛望去,上面有许多数字,看到最后一项我才发觉这是修哉的验血结果。仔细一看最上端印着修哉的名字跟检查项目,日期是一周前。
“回家的时候收到的。因为发生了那种事所以给你看。”
修哉把纸原样折好,放回口袋。我不由得流下了眼泪。然而我不想让修哉以为这是安心的眼泪。
“我早就知道了。”
修哉听我这么说,惊讶地望着我。不是杀人犯少年A的面孔,而是许久不见的有某种感情的表情。
“修哉,我有话要跟你说。”
修哉从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果汁汽水放进脚踏车的篮子里,叫我坐上后座。要说那件事的话,深夜的便利商店太过热闹了。
*
三更半夜骑着脚踏车的两人,在别人眼中看来是什么样子呢?我们几乎没有碰到别的行人跟车辆。本来也不是那种关系,但我心头还是有点儿小鹿乱撞。
我以为修哉很瘦,但他的背比我想象中要宽。修哉好像是来拯救在黑暗中期望世界就此毁灭的我一样。
要是为了救我而大半夜特地跑来的话,我也非得告诉他那件事不可了……
骑了大约十五分钟,修哉把脚踏车停在离住宅区有段距离的一栋河边平房前面。修哉家应该不是这里,感觉起来也没人住,但修哉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门。他告诉不安的我说这里是已经去世的阿嬷的家,现在当他家店里的仓库使用。
从玄关进去修哉开了灯,走廊上堆着许多大纸箱。屋里堆满的东西使其通风不良,热得跟三温暖(桑拿)一样。我们决定坐在门口。我把玩着修哉买的罐装葡萄柚果汁汽水,告诉修哉那天我做了什么。那是连悠子老师也不知道的事。
*
悠子老师的一番话有一点是我怎样都无法相信的地方。听到最后真的背脊发凉,觉得老师好可怕。老师离开后小直走出教室,大家也逃命一样作鸟兽散,最后只剩下我一人。我正打算走的时候看见黑板旁边的桌上还放着摆空牛奶盒的架子。
值日生是谁?我想不管是谁都不愿意碰这玩意儿才对。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小直跟修哉的牛奶盒上。
老师的那番话里一再提到道德观。这样的话,反复强调“道德”的老师自己的道德观如何呢?我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想象老师的痛苦和悲伤,但不可能完全理解。我虽然有喜欢的人,但那人还活着不说,就算假装他死了也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但是我觉得老师无论怎么憎恨小直跟修哉,心里还是有“道德观”存在的吧。
我把两人的牛奶纸盒放在扫除工具柜里的塑料袋中带回家。当然要是只有这两人的纸盒不见的话,之后搞不好会有什么问题,所以我把大家的牛奶纸盒都装在可燃废弃物的垃圾袋里,没有回收而是拿到体育馆后面的垃圾场去丢的。路上碰到好几个老师,都说辛苦我了,没有人想到要查垃圾袋里的东西。班长的头衔在这种时候还挺有用的。回家以后我立刻打开两人的牛奶纸盒,滴入检验血液反应的溶剂。我手边刚好有而已。
结果不出所料。
*
“谢谢你没跟大家说。”
我讲完之后修哉跟我道谢。
我吃了一惊。我并不是为了修哉才保持沉默的,只是没有可以倾诉这种大事的朋友,所以没跟任何人说而已。的确这件事要是让班上同学知道的话,对修哉的恶作剧大概就会升级到暴力的程度。
“悠子老师的话你不相信的只有那部分?”
我点头。
“这样的话跟我在这种地方独处不害怕吗?”
我再度点头。
“我是少年A哦?
我直视修哉。你是少年A的话,班上那些人是什么呢?比那更可怕的是丢纸盒牛奶的自己。修哉的脸颊还有点儿肿。我喃喃地说“对不起”,一面好像要确认自己做的事般用指尖轻触修哉的面颊。指尖传来修哉的体温,比想象中要热,这让我有些疑惑。
我想不是因为我一直握着冰的罐装果汁,也不是因为修哉的脸有点儿肿,也许是我心底一直认为修哉是冷血的杀人凶手也未可知。但修哉只是个普通的男生。
“为什么把验血的结果告诉我?”
我从刚才就抱着这个疑问。
“因为我觉得你跟我很像。”
原来不是要来拯救我啊。让人有点儿失望。我正要打开汽水。
“等一下。你能全喝完吗?”
听见修哉这么说,我望向手上三百五十毫升的罐子。
虽然里面有气泡,但也不是喝不完的量。我知道修哉的意思,而且也不觉得不愉快。
“可能喝不完。”
我这么说着放下罐子。修哉把自己已经打开喝的那罐递给我,我接过喝了三口还给他,修哉也喝了然后又递给我。我们轮流喝着葡萄柚汽水,喝完之后接吻了。我虽然有喜欢的人,但那不一样。修哉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伙伴。
“明天一定要去学校。”
修哉骑脚踏车送我回便利商店门口,道别的时候这么说。虽然我想到要去上学就讨厌,但如果请假的话可能就一辈子家里蹲了。只要修哉在,即使被欺负我多少也能忍耐。我跟修哉保证。
“一定去。”
*
第二天早上一走进教室,就有几个男生猛吹口哨。还有轮流望着黑板对我哧哧笑的女生。黑板上画着大大的相亲相爱伞,底下写着我跟修哉的名字。我学修哉的老样子,不跟任何人视线相交,走向自己的座位。我桌上也有同样的图案,而且还是用油性麦克笔画的。
“美蛋,早安!”
在自己座位上被同学团团围住的绫香挥舞着手讥笑道。我不予理会径自坐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说。
就在这时修哉进来了。大家发出跟看到我进教室的时候一样的欢呼声,修哉也看见了黑板上的图。他照旧面无表情,把书包放在惨遭涂鸦的桌上,朝吹着口哨的孝弘走过去。
“哎哟,少年A,有话要说吗?”
孝弘取笑道。修哉一言不发,瞥了孝弘一眼,咬破自己的小指,然后用指头划过孝弘的右颊。这是以制裁对付制裁的开始。孝弘的脸上留下一道红色的痕迹,那是修哉的血。附近的同学发出哀叫,然后教室内陷入冰一般的沉默。
“从背后勒住美月的是你吧?你这么想要讨好那个蠢女人啊?”
修哉在孝弘耳边低声说,然后走到绫香座位前伸出小指。指尖的血一直流到手腕上。绫香用双手掩住脸,但修哉用染血的手拿起桌上绫香的手机,对着尖叫的绫香说:
“用这种低级手段,还自以为高高在上呢!连自己被利用了都不知道的蠢女人。”
最后修哉走向窗边最后面的座位,站在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佑介面前。
“你受了蠢女人的教唆来找我麻烦,当人家都看不出来吗?”
说完修哉把自己的嘴唇压在佑介唇上。连我在内教室里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跟男人亲嘴感想如何?”
佑介表情僵硬到从侧面都看得出来。修哉怡然自得地笑着对佑介说:
“制裁?别自以为是正义的英雄了。你本来就知道那孩子去游泳池边了吧?要是你早早跟老师报告,那孩子就不会死也说不定。你的罪恶感是不是搞错方向了?欺负我让你稍微好过一点儿?知道吗?像你这种人叫做伪善者。你再这么得意忘形,下次就把舌头伸进你嘴里。”
于是没人再对修哉搞恶作剧了。
*
七月。期末考开始了,我跟修哉还是几乎每天都在那栋平房碰面。从来不曾反抗过爸妈的我只要说去朋友家念书,就算晚归也不会被骂。而修哉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再婚,家里有个小弟弟,所以他好像都在那里念书,他说一个星期不回家也没关系。
修哉把最里面的房间称为研究室。他在那里也不准备考试,埋头制作某种像是手表的东西。问他是什么也不肯说。但是我很喜欢在旁边看着努力做事的修哉。七月中旬完成之后他才告诉我是测谎器,皮带的部分装了脉搏探测装置,脉搏乱了表面就会发光,仪器还会作响。
“试试看吧。”
修哉这么说。要是触电怎么办啊?我忐忑不安地把皮带系在手腕上。
“你在想要是触电了该怎么办,对不对?”
“咦,没有啦。”
啪啪啪啪……表面发光了,响声像是便宜闹钟的铃声。
“好厉害!好厉害!修哉你太强了!”
我佩服地直说好厉害,修哉略为羞赧地笑起来,握住我的手把我拉近。
“这样就够了……我只是一直希望有人这样称赞我而已……”
是指那件事,我心想。这是修哉第一次触及那件事的话题。我把另一只手覆在握住我手腕的修哉手上。
“小孩在从对方那里得到想要的反应之前,都会慢慢越说越夸张。我跟那种情况是一样的。空地上发现猫的尸体呀,哎……其实是我杀的。
“咦,不会吧。”
“没骗你。我有时候会杀掉小猫小狗哦。哎,真的啊。但并不是普通随便杀的。”
“那是怎样杀的?”
“用我自己做的‘处刑机器’杀掉的。”
“好厉害哦……”
“喂,美月,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到底还是杀人罪吧。那我以后该怎么办才好呢?……”
修哉哭了起来。我一言不发抱住修哉。不知怎的手腕上的闹铃声又响了。
那天我快天亮才回家。
*
针对修哉的恶作剧停止了,最高兴的是维特。修哉在教室常常露出笑脸,期末考也是全学年第一名。第二学期举行的学生会干部选举,二班本来理所当然会推佑介参选,然而最近也有推荐修哉的声音。维特对教室里压抑的沉静气氛毫无所觉,自顾自在那里得意。有一次我看见英文老师在走廊上称赞修哉,维特在旁边对着修哉眨眼。
不是对我眨眼,我却觉得想吐。
但是维特还面对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小直的事。这样一直不来上学的话,第二学期开始要怎么办呢?以后的出路变更之类的,就快到不得不解决的时候了。
悠子老师对于做不到的事坦承“做不到”,会有怎样的迟疑呢?还没做就说“做不到”的人不算,我觉得说出来需要很大的勇气。维特应该抛开自尊,坦承自己没办法让小直来上学。
要不然也该跟别的老师讨论,比方说是否该建议他转学?
因为小直不来上学的原因就在这个班上。
*
第一学期结业式的前一天,放学后我跟维特一如往常前往小直家。到的时候大约六点,太阳还很大,我们站在大门口满身是汗。
这天我给小直写了一封信。检测牛奶纸盒的结果只告诉修哉感觉有点儿不公平。当然我只简单写了结果,完全没说“来学校吧”之类的话。来不来上学暂且不论,我想这封信应该能让小直放下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吧。
大门打开一条缝,维特先把装着影印笔记的纸袋跟卷成礼物一样的彩纸递给小直的妈妈。我吃了一惊,原来彩纸还没给啊。不,要是一直忘记给就好了。
家里可能开着冷气,小直的妈妈在这大热天也穿着厚厚的长袖衣服,看不清楚脸。她要关门的时候我急急地想把信递进去。但这时候维特突然用脚堵住门,朝室内大喊。
“直树,你在的话听我说。其实这一学期痛苦的不只是你,修哉也非常难受。他被班上同学欺负了,非常恶劣的欺负手段。我对大家说这样做是不对的,我非常用心地劝说……大家明白了我的苦心。直树,跟我说你的苦恼好不好嘛。我会全心全意接受的。我一定会替你解决,希望你相信我。明天结业式一定要到学校来哦,我等你!”
我感到一股说不出来的愤怒。之前不是说不是欺负是忌妒吗?怎么事情解决之后就变成欺负了?从外面看上去,二楼直树房间的窗帘好像微微动了一下。
维特大概是太兴奋了,两眼发光不知在看哪里。他对愕然的伯母深鞠一躬后关上门。维特对听见声音探头出来的附近邻居也微笑鞠躬,然后转向我。
“美蛋,谢谢你一直陪我来。”
话虽然是对着我说,但不知怎的好像是说给旁观者听一样,声音特别大。独角戏,从一开始就是他的独角戏。
而我只是从第一幕就开始看的观众而已,之所以带我一起来是要我做维特热心家庭访问的证人。我把没能交给小直的信在裙子口袋里捏成一团。
当天晚上,小直把伯母杀了。
*
学期结业式缩短了,下午召开临时教师家长会。
“昨天晚上发生了一起跟本校学生有关的案件。目前详细的状况还在调查中,大家不必担心。”
小直的事情校长只这么对学生说明。但是大多数的学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教室里大家对小直议论纷纷,好像想知道详情。分明发生了严重的事情,气氛却浮躁得很诡异。结业式结束之后的班会上,维特完全没提案子或是小直。虽然他一副有话想说的神情,但大概是校方要他不要多说吧。班会结束后大家被强制离校,只有我被告知要留下来。我在小直犯案之前几小时才去过他家,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
修哉给了独自留在教室里的我一个“护身符”。等了一会儿,维特来了。
“美蛋不用担心。不管问你什么照实说就可以了。”
维特把双手搭在我肩膀上,用坚决的语气这么说。我没有推开他的手,只直直望入维特眼中。
“老师,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吗?但在我问问题之前请把这个系在手腕上。没什么,是最近流行的占卜玩具一样的东西。”
确定维特把我拿出的“护身符”好好系在手腕上之后,我问他:
“老师每个星期去家庭访问,是因为担心小直吗?还是老师的自我满足?”
“你在胡说什么。美蛋不是每星期都跟我一起去,难道不明白吗?我都是为了直树着想,是担心直树才去家庭访问的啊。”
嘟啪啪啪啪……响起的电子音像是苦笑。维特诧异地望着发光的表面问:
“这是什么啊?”
“请不要介意……这是最后审判终了的信号而已。”
*
我被维特带到校长室。校长、担任学年主任的老师,还有两个警察都在里面。我跟维特并排坐下,没有人告诉我案子的详情,只要我说跟小直有关的事情,无论什么都好。我就实话实说了。
“我每个星期五都跟良辉老师一起到小直家去送影印笔记。接待我们的一直都是小直的妈妈,小直从来没有露过面。伯母一开始好像欢迎我们,但渐渐就露出为难的样子。伯母在大热天也穿着长袖的衣服,虽然有化妆遮掩,但脸上曾经有过淤血。我怀疑小直是不是对妈妈暴力相向。因为我们老是去,伯母一定跟小直说要他来上学吧。
就算伯母什么也不说,我觉得家庭访问本身就增加了小直的压力。小直不是动不动就会出手打人的男生,但他慢慢被逼得喘不过气来,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发泄吧。所以无论小直做什么都会原谅他的伯母就成了代罪羔羊了。小直的个性有点儿软弱。但只要是跟小直有接触的老师应该都会知道。不知道的一定只有全部打算自己解决的良辉老师而已。我们越去他家,小直就越苦闷,只好反复拿伯母出气。我跟良辉老师建议说暂时不要去家庭访问了,但是他没听我的意见。不仅这样,案子发生的当天他还用左邻右舍都听得见的声音劝说小直。这样小直根本就给人看了笑话。小直不想到学校来,至少可以安心待在家里。但是良辉老师连小直唯一安心的场所都要剥夺。
把小直逼得走投无路的是良辉老师。老师根本不关心学生,只从学生身上看见自己的形象然后自我陶醉。要是老师不这么想表现愚蠢的自我,这种悲剧应该不会发生的。
*
悠子老师,这就是本学期短短四个月内发生的事。
现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暑假了。下学期开学的时候会看到维特吗?要是他不动如山继续要当老师的话,我也有办法。
我从去年夏天就开始搜集各种各样的药品。那是打算哪天厌世了自我了断用的。但是用别人来试验看看药品的效果如何或许也不错。我最想要的氰化钾目前还没到手,但趁现在学校忙着应付家长或许正是机会。要是我跟理科的忠夫老师借化学实验室的钥匙,他一定会毫不起疑地借我。
要让维特吃下毒药很简单。二班喝牛奶的只有他一个人。就算被别人喝到了我也无所谓。老师可能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维特。
我从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开始就喜欢小直。这大概就是初恋吧。
班上大家都叫我美蛋,只有小直总是叫我美月。连九九表都不会背的蠢女生为了自我安慰,给班上最会念书的我取了美蛋这种绰号。
美月大笨蛋,简称美蛋。
小直可能因为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习惯了叫我美月也说不定。但是喜欢他的理由只要这样就够了。我觉得世界上只有小直是站在我这边的。
小直的二姐告诉我,她问小直:“为什么杀了妈妈?”他只回答了一句话。
“因为我想被警察抓起来。”
悠子老师,最后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老师现在对自己直接制裁两个少年的决定有什么想法呢?
第三章 慈爱者
*
大学第二年的暑假,原本是预定盂兰节回家的,但在那之前稍早的七月二十日清晨,父亲突然打电话给我。
他告诉我两件事。第一是母亲遭人杀害。第二是杀害母亲的凶手是弟弟。
母亲遭人杀害的话,我是被害者的亲属,把憎恨的心情对着犯人发泄就好。弟弟是杀人犯的话,那我是加害者的亲属,就算被舆论责难,也不得不好好思索跟被害者谢罪以及让弟弟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事。
但同时兼具这两种身份的话该怎么办才好呢?
就算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但无论是舆论还是媒体都绝不会置之不理。一夜之间集中在我家的目光既非同情也非憎恶……而是好奇。
近年来“弒亲”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案件了。看见电视新闻报道的感想也不过就是“啊,又来了”而已。虽然如此,“弒亲”的案件之所以比较容易引人注意,我想是因为大家都对窥探别人家扭曲的隐私有兴趣的缘故。
扭曲的爱情、扭曲的管教、扭曲的教育,以及扭曲的信赖关系。案子发生的时候心想:“怎么会是这家人呢?”然而揭开表象一定能找到扭曲的地方,结论是案子因为必然会发生所以发生了。
或许有人一面看新闻一面不安地心想:“我家没问题吧?”然而对我来说那一直都是别人家的事。我们下村家一言以蔽之就是“平凡”。但是“弒亲”却在我家发生了。那我家的扭曲到底是什么呢?
上次回家是今年新年的时候。
一月一日我跟爸妈和弟弟四人一起到附近的神社参拜,回家后边吃母亲做的年菜边闲闲地看电视。我在厨房帮母亲的忙,聊着网球社的朋友;跟弟弟一起看电视,告诉他校庆的时候有搞笑艺人来表演。
住在邻镇新婚的大姐夫妇初二来拜年,大家一起去购物中心买福袋。弟弟第二学期的成绩大幅提升,爸妈给他买了他一直想要的笔记型计算机。我跟以前一样抱怨:“只有小直最幸福啦。”于是爸妈买了一个小手提包给我。
平凡家庭每年相同的平凡新年。我一一回想每句话、每个动作,想找寻是否有什么征兆,但完全想不出来。
这半年间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扭曲呢?
母亲的遗体腹部有一道刺伤,后脑有一处撞伤。凶手好像是拿菜刀刺了她之后把她推下楼梯。我难以相信这是弟弟干的。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要是搞不清楚的话我无法接受母亲的死。要是搞不清楚的话我无法接受弟弟犯下的罪行。要是搞不清楚的话,留下来的父亲、姐姐,跟我自己,无法重新开始生活。
案发两天之后我才得知我家的扭曲是什么。而且还是警察告诉我的。弟弟升上国中二年级以后就没去上过学。但是最近不去上学家里蹲也并不稀奇。
我家的扭曲除了母亲之外没有人知道。远离老家的我、出嫁住在邻镇的大姐就不说了,连住在同一栋房子里的父亲都不知道。就算通勤时间要将近两小时,常常得加班,但有儿子四个月不去上学都没察觉的父亲吗?
父亲回答警察询问时说,弟弟不去上学的原因可能是一年级第三学期学校发生的意外。分明家里天翻地覆了,本来就沉默寡言的父亲却好像是讲别人家的事一样,问什么答什么。简而言之,事情是这样的:
今年二月,弟弟班导师的女儿掉进学校的游泳池淹死了。弟弟偶然在现场,却没法救那孩子。导师认为女儿的死,弟弟也有责任。导师虽然辞职了,弟弟仍旧很介意所以不去上学了。
发生了这种事,个性软弱的弟弟承受不住吧。他在家每天是怎么过的呢?母亲是怎样对待弟弟的呢?……母亲既然已经去世,知道真相的就只有弟弟了。但是我还没能跟弟弟直接会面。
我突然想起刚开始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母亲买了日记本送我。
“有什么伤心难过的事随时都可以来找妈妈,但要是没这心情的话,就把日记当成最信赖的人倾吐吧。人脑虽然可以努力什么都试图记住,但写下来就可以安心忘记了。脑子里只要记得愉快的事,伤心事写了忘掉就好。”
这是母亲中学的恩师在她的双亲因为生病和意外接连离去之后,送她日记本时告诉她的。
我找出了母亲的日记。
三月十日
直树的导师森口悠子昨天到家里来了。
我本来就讨厌森口。我写信给校长抱怨过,怎么能让单亲妈妈担任青春期多愁善感的儿子的班导师呢!但反正是公立学校,不可能听区区一个家长的意见。不出所料今年一月直树被不良高中生盯上,被警察救下来的时候,她以家庭为优先,没去接直树。要是校长早早就换班导师的话,直树就不会卷入那种事件了。
森口的女儿在学校游泳池淹死我是在报上看到的。痛失自己的小孩很令人同情,但把小孩带去工作场所不是很奇怪吗?要是不是学校而是一般公司行号,能带小孩去上班吗?她对自己公务员身份的骄纵才是造成意外的原因吧。
但是森口却突然到家里来,当着我的面问直树诱导般的问题。一开始问的是中学生活的情况。直树跟网球社顾问老师的指导方针不合,不得不退出社团。之后开始上补习班、在电玩中心被不良高中生围住,分明我们是被害者还受学校处分,诸如此类的事。
一路听下来,原本是充满期待的中学生活,发生的却尽是些可怜的事。全都不是直树的错,但倒霉的都是他。这个女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我不由得满肚子火。然而森口却死缠烂打地追问直树自己女儿的意外事故。
“那跟直树没关系吧!”
我忍不住大声说。但是直树的话让我哑口无言。
“不是我的错。”
直树嗫嚅道。
直树在第三学期开始后跟一个叫做渡边修哉的同班同学交好。我从报纸上看到渡边制作的防盗钱包得奖的新闻,直树能交到优秀的好朋友让我很高兴。没想到这个渡边却是非常糟糕的少年。
那个叫做防盗钱包的可怕玩意儿有通电,渡边想用它来作试验,要直树选试验对象。善良的直树没有提出同学的名字,一定是认为老师可以阻止他吧,所以就提了几个老师。但是全被否决了。直树不得已说了森口女儿的名字。我想他认为渡边不会对小孩出手的。
但是渡边简直是恶魔。他把直树的建议当真,立刻着手开始准备。然后强行拉着不情愿的直树,到游泳池边埋伏等森口的女儿。
我光是想象那一幕就觉得头晕目眩。
森口的女儿在喂狗,最先开口跟她说话的是直树。善良的直树被渡边利用了。森口的女儿放下戒心后,渡边就把兔子造型的小袋子挂在她脖子上,催促她打开来看看。
我也偶然在购物中心看见森口的女儿想要那个小袋子。森口或许是要给女儿机会教育吧,但就算是单亲妈妈,薪水拿的也没比别人少,与其在大庭广众之下出那种丑,早早买给她的话也不至于被渡边利用了。
森口的女儿在手摸到拉链的瞬间就倒在地上。直树亲眼见到小孩子当场死亡的景象。说多吓人就有多吓人啊。但更可怕的是渡边一开始就打算杀了那小孩。
达成目的的渡边要直树去告诉别人,然后扔下他自己一个人回去了。善良的直树还想掩护朋友。他想让别人以为森口女儿的死是意外,就把尸体扔进了游泳池。
“当时因为非常惊慌,所以不怎么记得了。”
最后直树这么说。那是当然。莫名其妙被卷入杀人案了啊。
森口听了之后一本正经地唠叨了些有的没的,最后说了这样的话。
“警方既然已经断定为意外,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翻案。”
一副施恩于人的德行。分明都是渡边的错不是吗?渡边计划利用直树而已。直树根本就是被害者。森口要是不去报警的话,那我去告发渡边好了。
但是直树把尸体扔进了游泳池。这是不是犯了遗弃尸体罪呢?还是叫做掩饰杀人罪?我绝对不想让未来不可限量的直树被社会当成杀人共犯。不得已我只好装出感谢森口的样子。她一脸满足地走了,我恨死她了。
我本来打算瞒着丈夫的。但是森口走了之后,我想到是不是该给她一点儿赔偿金比较好。避免她以后来找麻烦,非得先行解决不可。
这样一来果然就没办法瞒着丈夫用钱了。他下班回家之后我把事情告诉他,让他打电话到森口家。但是她拒绝了赔偿金。这女人到底是来我家干什么的呢?
丈夫说:“还是告诉警方比较好。”绝对不行。要是直树被当成共犯问罪怎么办呢?我这样反问,他说为了直树好还是该报警。男人就是这样让人头痛。我后悔告诉了丈夫。直树非得由我来保护不可。
说起来我根本无法相信直树的告白。
搞不好直树其实只是偶然在场,遭到可怕的渡边威胁,被迫同意帮他的忙。不,说来这件案子根本就是森口编造出来的不是吗?要是像报纸上写的,小孩失足跌入游泳池溺毙的话,是森口身为家长保护不周的错。她不愿意承认,所以威胁运气不好在现场的渡边跟直树,强迫他们承认自己没犯的罪吧?我无法不这么想。
要是直树真的卷入杀人案,我不可能不知道。在森口来逼问之前,直树不会一直瞒着我的。
没错,一定是这样。这全都是可悲的森口编造出来的。这样的话,那个叫渡边的孩子也是受害者。
一切都是森口的错。
三月二十日
今天是直树学校的结业典礼。
自从森口来家庭访问之后,直树一直都显得很消沉,但还是每天都去上学,让我松了一口气。
今天他回家后就关在自己房间里,晚饭也没吃就睡觉了。大概是一直紧绷的紧张疲累,一下子发散出来了吧。
明天开始就放假了,想到新学期开始班导师还是森口,我就忧郁得要命。
三月二十日
春假开始之后,直树突然有了奇怪的洁癖。
一开始是说吃饭的菜不要大盘,要分成小盘装。以前就算是我吃剩的东西他都毫不在乎地吃掉啊。然后是自己的衣物要分开来洗,自己洗完澡之后绝对不要有别人去洗等等。
这种事情在电视上看到过,我判断是青春期特有的情况,就顺着他了;但他执拗的样子让人觉得有点儿超出常规。总之自己穿的用的东西都不要我碰。
从来没让他做过家事的孩子现在自己洗碗洗衣服,当然是只洗自己的……这样写下来好像变成好孩子了,但实际看见他做还是觉得不安。几个碗盘茶杯就要用水跟清洁剂洗上快一小时。衣服也是不管什么颜色,都加上大量杀菌漂白剂重复洗好多次。
仿佛以前看不见的无数细菌突然有一天都看得到了一样。
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算是极度洁癖症,总有对策可以应付。直树不只是这样。他对自己采取相反的行动。
总而言之就是肮脏。不清理自己身体排出的废物。不管我跟他说多少次,他不洗头也不刷牙。以前最喜欢洗澡现在也讨厌了。
我想要敦促直树去洗澡,趁他在走廊上的时候玩笑似的轻轻把他推向浴室的方向。他不知道是有什么不开心,对着我大吼:“不要碰我!”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凶。
直树第一次对我大声。我安慰自己说这是反抗期没办法,但还是难过地一个人哭了。
虽然如此,在对我那种态度之后立刻又跑到我房间叫:“妈妈,妈妈”,开始跟我聊以前的事。
直树这种奇怪的举止到底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三月三十日
今天邻居旅行回来送了土产,京都著名和式点心店的最中饼。直树本来不喜欢日本甜点的,难得有人送了,我还是拿到他房间去问他要不要吃。
不出所料他说:“不要。”然而过了一会儿他下楼到厨房来说:“还是吃吃看好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跟直树一起吃和式点心了。我泡了最好的茶,有点儿紧张地观察直树的样子。
直树咬了一口,然后一口气把整个最中饼塞进嘴里。美味无比地吃下去后,不知为何哭了起来。
“妈,原来最中饼这么好吃啊。我以前从来都没想过要试试……”
我看着他的眼泪,终于明白了。直树的洁癖跟自身相反的行为,并不是青春期或反抗期,而是那次意外的缘故。
“小直,不用客气,全部吃完也没关系哦。”
我这么说,直树又打开一包,开始一口一口细细品尝。
直树一定是一面想着森口死掉的女儿一面吃着。之所以流泪是因为可怜那孩子再也吃不到世上美味的东西了吧。直树真善良。
不光是吃最中饼的时候才这样,那次意外一定在直树脑海里萦绕不去。
之所以患了洁癖症,应该是在不断清洗餐具跟衣物上的污垢时,要洗掉挥之不去的可憎记忆。而自己不肯保持清洁,一定是因为只有自己过着舒适日子而怀有罪恶感。
到现在直树仍旧在惩罚自己。
直树这几天奇怪的行为终于有了解释。我怎么没早点儿注意到呢?直树一直在跟我求救的。
会变成这样还是要怪那个竟然疑心直树,给他施加精神压力的森口。要想减轻自己罪恶感的话,把责任转嫁给跟自己一样神经大条的人好了。对善良的直树做出这种事,除了卑鄙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形容词。
幸好两天前送来的成绩单里夹了森口离职的通知。辞去教职显然是自己心虚的证明。虽然好像不能换班级,但导师换掉就没问题了。我想写信给校长要求换个热心教育的单身男老师。
直树已经不必再烦恼了。现在直树需要的就是“忘记”。要忘记的话写日记就好。
说来教我把烦恼写在日记上的是中学时代的恩师。我遇上那么好的老师,直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没错,直树是倒霉。
直树只是有点儿运气不好。从现在起发生的都是好事了。
四月×日
今天到附近的文具店买了可以上锁的日记本。我想可以上锁的日记有把发泄出来的情绪封闭起来的功效。
刚才我把日记本给直树,跟他说:
“小直现在心里一定有很多很多烦恼。但是不用一直闷着哦。小直把心里想的事情写下来试试。妈妈不会看你写了什么的。”
我本来担心国中男生搞不好会嫌弃日记,没想到直树坦然接受了,而且还流着眼泪说:
“妈,谢谢你。我不太会写文章,但是我会努力试试看。”
听到他这么说我也哭了。
没问题、没问题,直树马上就可以振作起来的。我一定会让他忘记这讨人厌的意外。
我在心里发誓。
四月×日
基本上日记是难过的时候才写的,但今天有非常令人高兴的事,非要写下来不可。
真理子来家里告诉我说她怀孕了。才刚刚进入第三个月,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但真理子的表情已经充满了当母亲的喜悦跟使命感。
她带了直树喜欢的泡芙,我想三个人一起庆祝,到直树的房间去叫他,但直树没有下来。他说好像有点儿感冒的样子,要是传染给大姐就不好了。
真理子虽然有点儿遗憾,但赞美说:“直树比我家老公体贴多了”,抱怨先生不顾她怀孕初期,仍旧若无其事地在她面前抽烟。
听真理子这么说我突然醒悟。我最近光注意直树奇特的行动,忽略了真正的他。直树不只是善良,他已经成长到懂得体贴怀孕的姐姐的程度了。真是令人高兴。
更令人高兴的是真理子走的时候我们站在门口说话,直树打开自己房间的窗户,挥手说:“姐姐,恭喜你了。”真理子也笑着对他挥手道:“谢谢小直,要疼爱小宝宝哦。”
我之前曾经迷惘过自己教养子女的方式是不是有问题,现在看着这一幕,确信并没有错。
我成长的家庭是理想的典范。严父慈母,我和弟弟的四人之家。邻居跟亲戚都说我们家“真令人羡慕”。
父亲把家中一切都交给母亲,自己为了家人不分日夜拼命工作。因此我家得以过着比其他人家稍微富裕一些的生活。
母亲要让我无论嫁到哪里都不会丢人,教我一般的教养跟礼仪,连细节都非常严格。对弟弟则是相反,就算是小事也夸奖他,让他充满自信自主行动,慈爱地在旁支持守护他。家中大小问题母亲都自己解决,好让父亲能无后顾之忧地专心工作。
但是这样幸福的家庭却早早遇上了不幸。父亲出了车祸,母亲生病,两人在我中学的时候双双离世。
我跟小我八岁的弟弟由亲戚收养。从那时起我就取代了母亲的职责,将她的教诲谨记在心,严以对己,用跟母亲同样的态度对待弟弟。我的努力有了回报,弟弟上了一流大学,进入一流企业任职,建立了出色的家庭,活跃在世界舞台上。
按照母亲的教诲去做就不会错。
直树仍旧有洁癖跟脏癖(我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词),但我送他日记本之后他心情似乎好些了。
回想起来他两个姐姐也有过同样的时期。真理子中学时说不要学钢琴了,圣美不肯穿我买给她的衣服也是从中学的时候开始。
直树在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卷入这种倒霉的意外,我想他正在摸索之后的生活方式。我不能怀疑他。我要像妈妈对弟弟,以及我自己对弟弟一样,就算是小事也夸奖,慈爱地在旁支持守护他,这样直树一定能恢复原状,不,一定会更加成长的。
现在是春假,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四月十日
几年前开始就常常听到“家里蹲”、“尼特族”之类的名词。这种年轻人年年增加,好像已经造成了社会问题。
我常觉得给这些不去学校也不工作、在家中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这种称谓是不对的。
人在社会上过着团体生活,附属于某处,有某种称谓而获得安心感。不属于任何地方、没有任何称谓的话,就等于不存在于社会上。要是这样的话,大部分人应该都会感到不安焦虑,想尽快努力确保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吧。
但是赋予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人“家里蹲”、“尼特族”等名称,就给了那些人归属之地跟头衔。既然社会上有“家里蹲”、“尼特族”存在的地方,那些人就可以安心不用上学也不用工作了。
要是社会全体都接受这种人存在,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我还是难以置信会有爸妈坦然说自己的小孩是“家里蹲”、“尼特族”。说这种话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能满不在乎这么说的爸妈一定是认为自己的小孩变成“家里蹲”、“尼特族”都是学校或者社会的错,原因都不在家庭里。
绝无此事。就算导火线是学校或社会,小孩的基本人格是在家里形成的。原因不可能跟家庭无关。
家里蹲的原因出在家里。这样推论的话直树绝对不是“家里蹲”。
新学期开始到今天刚好一星期,直树还没去上过学。一开始说好像有点儿发烧,我没有深究让他休息了。打电话到学校去,接电话的是担任新班导的年轻男老师。校长终于听了我的建议。我立刻去跟直树说。
“小直,这次的班导是年轻的男老师,我想一定能理解小直的。”
但是直树第二天、第三天还是说有点儿发烧没去上学。他说有点儿发烧,我想摸摸他的额头,他却对我大叫:“你要干吗啊!”给他体温计,他却支吾道:“与其说是发烧,不如说是有点儿头痛。”
我想他多半是装病。但不是懒惰装病逃学。要是去上学就会想起那次意外事故。所以直树才不想去学校。
直树精神疲劳。这样的话就得去看医生开诊断书。一直这样散漫地缺席下去,学校跟邻居都会把直树当成“家里蹲”了。
直树八成不愿意去医院,但总而言之非去一次不可。这次非得狠下心来。
四月二十日
今天带直树去邻镇看了精神科。
直树果然不肯去医院。我跟自己说这次要是不坚持的话,儿子就会变成“家里蹲”了。
我对直树说:“小直,要是不去医院的话,现在就去上学。去医院拿了诊断书,妈妈从明天起就不会叫你去学校了。小直可能不清楚,现在心病也是一种疾病哦。所以只是去跟医生谈谈看也好。”
直树想了一会儿之后说:
“不会抽血什么的吧?”
说来直树从小就怕打针。原来是担心这个啊,我觉得直树真是可爱极了。果然还是个孩子。
“不用担心,妈妈会跟他们说不要打针。”
我这么说直树就去准备出门了。想想这是直树从上学期结业典礼以来第一次出门呢。
在医院作了简单的内科检查之后,接受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辅导。人家无论问什么直树都只低着头,没法好好地跟医生说明自己的身心状态,所以我代为说明了这几天的情况。
我说直树被去年的班导师套上莫须有的罪名,开始不信任学校,导致患上极度洁癖症等等。
直树被诊断为“自律神经失调症”。医生说不用强迫他去上学,不要让他累积压力,轻松地生活就好。医生断定直树应该待在家里。
回家的路上我说去吃点儿什么好吃的吧。直树说想吃快餐店汉堡。我不喜欢那种店,但直树这种年纪的孩子时不时就会想吃吧。我们去了车站前的汉堡店。
我不想弄脏手,用餐巾纸包着汉堡的时候倏地恍然大悟。直树之所以选快餐店是洁癖的缘故。这种店不用担心餐具有别人用过,自己用过的也不必担心有别人再用。
我们隔壁坐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跟应该是她妈妈的女人。我望着她们,心想给这么小的孩子吃快餐不好吧,看见女孩喝的是牛奶才安心下来。
但是小孩手滑了,纸盒砰的一声落地,牛奶溅到直树的裤管跟鞋子上。直树脸色大变,冲向洗手间。回来的时候他脸色铁青,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大概都吐出来了。
直树不只精神疲劳,果然身体也不太好。明天把医师诊断书送到学校去,让他好好休息。
五月×日
直树一整天的时间大多花在打扫上。
用不剪指甲的手洗碗,晾洗得皱巴巴的衣物。厕所也在用完之后花好几倍的时间拿杀菌清洁剂擦洗马桶、墙壁跟门把。
我说我来清理就好,他充耳不闻。想帮他的忙,但只要碰到直树的餐具或衣物,他就会怒吼:“不要摸!”
他做的不是坏事,任由他去也无不可,但追根究底原因出在那件意外事故上,我觉得非得替他做点儿什么才行。
洗澡一星期一次也就差不多了。不出门的话不会弄脏也不出汗,他也没有难受的样子。
我最喜欢下午茶的时间。自从上次的最中饼之后,要是有好的点心,直树看当天心情有时候会跟我一起喝茶。也曾说过“想吃妈妈做的松饼”。虽然他不跟以前一样陪我去买东西了,但购物时选直树可能会喜欢的点心成了我的新乐趣。
其他时候直树是打计算机、玩游戏,还是在睡觉,我完全不知道。他就关在房间里,没有声音静静地过日子。
我想直树是在放松休息。
五月二十日
今天新任班导师寺田良辉先生到家里来拜访了。
我曾经在电话里跟他谈过好几次,见到本人感受到他浑身充满了干劲儿,让人很有好感。直树说不想见他,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老师就非常认真地听我说的话。
送来的笔记包括了每一门学科。虽然在家好好休息比较好,但我还是担心他的功课,老师这么周到,真的让人非常感谢。
但是老师带了北原美月一起来,我有点儿介意。或许老师是想带着同班同学一起来,直树会比较不紧张,但这样的话也找个住得比较远的同学啊。
直树的病情我知会了校方,老师跟自己班上的学生是怎么说的就不知道了。要是美月回家以后随便说直树是“家里蹲”什么的,在邻居间传开就糟糕了。明天打电话给老师道谢,顺便拜托说要是可以的话让朋友们写信鼓励直树吧。
刚才把老师带来的影印笔记送到直树房间,才打开门直树就怒吼:“没神经的臭老太婆,不要随便胡说八道!”把字典朝我丢过来。我以为心脏要停止了。满口粗话、野蛮的举止,我第一次见到直树这样。他到底有什么不高兴的啊?应该还是想起了学校的事情心情恶劣吧。晚餐我特意做了直树喜欢的汉堡,他也不肯下来吃。
然而我觉得寺田老师或许可以帮助直树。这么想让我也振作了一些。
六月十日
直树的洁癖虽然没有改变,但可能是洗碗洗累了吧,跟我说他的饭菜用免洗碗盘装。喝茶用纸杯,筷子是免洗筷,这样既不经济又增加垃圾量,但如果直树比较安心,我明天就去买。
他已经有三个多星期没洗过澡了,衣服也连穿了不知道多少天。头发脏腻,身上发出酸臭。实在太不卫生了,我冒着被他大吼的风险,强行用湿毛巾替他擦脸,他猛地一推,我的脸撞到楼梯扶手上。
他也不肯再跟我一起吃点心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清扫厕所。
分明有段时间已经平静下来了,为什么又变成这样呢?……一定是家庭访问的缘故。寺田老师每个星期五都带着美月一起来,我觉得随着他每次来,直树关在房间里的时间就更长了。虽然说在家好好休养,但其实是想要他去上学吧?我开始抱着怀疑态度。
一开始我觉得寺田老师很热心,对他也有所期待,但来得多了我发现其实根本没用。他只是把影印笔记送来,对于学校的方针跟对策只字不提。他到底跟校长和学年主任讨论了些什么呢?
我想过要打电话去学校问,但要是被直树听见,他可能就此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了,所以还是暂时跟学校保持距离吧。
七月×日
虽然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但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看见直树了。他完全不出房门一步。
把用免洗碗盘装的食物送到他房间,他只说摆在门口就好,不让我看见他。澡也有一个月没洗了。也没见他换过内外衣物。
厕所是不得不去上的,他好像都尽量等我出门或者做事情的时候去上。我回来进入洗手间,虽然非常干净,但却残留着异臭。跟排泄物的气味不同,仿佛是腐烂食物般的臭味。
直树用名为污秽的铠甲把自己武装起来,闭关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相信任由他去他会好起来的。但是直树的心却越来越封闭了。我是不是非得更加勇敢地面对直树心底的恐惧跟不安才行呢?
七月十日
一尘不染干净得吓人的房间里,装备着肮脏铠甲的直树沉沉地睡着。要是没有什么意外应该会一直睡到傍晚才醒。
为人母亲者在自己孩子的午饭里放安眠药,简直是不像话的行为,但要卸下直树身上的肮脏铠甲,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我觉得让直树顽固地自闭在家中的罪魁祸首就是这罪恶感造成的肮脏铠甲。
我走进窗帘紧闭的阴暗屋中,慢慢接近散发异臭的直树,低头望着他的睡脸。油腻脏污的脸上冒着好多灌脓的青春痘。头发上满是痂一样的皮垢,虽然如此我还是想抚摸直树的头。我伸手慢慢地摸了一下。
然后我用另外一只手拿着剪刀,缓缓靠近直树鬓角的地方。我突然想起来用这剪刀替直树做过袋子。剪刀咔嚓剪下油腻的长发,发出很大的声音。我害怕直树要是突然醒来可怎么办?但总算设法把头发剪到露出耳朵的程度。
本来并没打算在他睡觉的时候替他理发的。要是剪坏了我想他也不会去美容院重剪。
我只是想让他的肮脏铠甲出现裂缝而已。
剪下来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我想要是他脖子痒的话或许会去洗澡也说不定,于是就拿着剪刀悄悄走出房间。
我正要开始准备晚餐时,家中响起野兽一般的咆哮。声音吓人到一时之间听不出来是直树的程度。我急忙跑上二楼,战战兢兢地打开直树的房门,笔记型计算机迎面飞来。房间里乱成一团,完全看不出几小时前还整理得一尘不染。
直树发出不晓得是“哇”还是“啊”的奇怪声音,把房中伸手可及的东西全部拿起来扔向墙壁,行为几乎已经没有人样了。
“直树!不要这样!”
我的声音大到自己也吓了一跳。直树倏地停下来,转身面对我,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出去……”
他眼中露出疯狂的神色。即便如此我是不是该有被他杀掉也在所不惜的觉悟呢?当时我第一次打从心底害怕自己的儿子,只能转身逃出他的房间。
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决定今天一定要跟丈夫谈谈。但偏偏就在这种时候,他传了我用不习惯的手机短信来说,因为加班必须在公司过夜。
除了写日记我已经什么也办不到了。
直树可能又睡着了吧。楼上的房间毫无声息。
七月十日
我在客厅写日记就这样睡着了。天亮的时候我被浴室传来的淋浴声吵醒。我以为是丈夫回来了,但更衣间脱下来的衣服是直树的。
直树主动去洗澡了。从昨天那野兽般的凶暴行为完全无法联想。直树或许也冷静地考虑了一晚上。
击破肮脏铠甲的作战大为成功。
淋浴的声音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期间我担心他会不会自杀还是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好几次不安地到浴室前,确认除了水声之外还有椅子、浴帘的声音才回客厅。快两个月没洗澡了,花时间也是当然的。
看见从浴室出来的直树我不由得啊地叫了一声。直树剃成光头了。
虽然很惊讶但这样的确最干净。头发理得精光的直树看起来像是洗去所有烦恼的修行僧人。指甲也剪短了,内外衣物也都换上了我给他买的新品。
但是我看着眼前的直树,却没办法高兴起来。洗净一切的直树仿佛把人的感情也都洗掉了一样,脸上毫无表情。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直树反而先开口了。
“以前对不起了。我到便利商店去一下。”
完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
不只是洗澡,突然还要出门。我不假思索地说:“妈妈也一起去。”他拒绝说:“没关系。”我很想跟在他后面,但要是被发现,昨夜的辛劳就化为泡影了。于是我咬牙在家等待。
我送直树到玄关,这才发现夏天已经来了。
七月十日
我现在要写的是直树去便利商店数十分钟之后发生的事情,但已经隔了好几天。我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大了。
为了让直树回来立刻有早饭可吃,我到厨房做他喜欢的培根炒蛋。就在此时平常我并不使用的手机响了起来。
不祥预感不幸中的。打电话来的是附近便利商店的店长,说要我去把儿子接回来。
一定是顺手牵羊。出门的时候给了他足够的钱,但精神状态仍旧不稳定,我想可能是一时冲动。
但是直树做了非常奇怪的事。根据店员的讲述,直树进去之后晃了一圈,然后把手伸进口袋(大庭广众之下把手放进口袋,店员以为他偷东西),接着用那只手摸店里卖的饭团、便当、宝特瓶盖子等各种商品。
这虽然很奇怪,但还不至于到要家长来接回家的地步。直树是用流血的手摸这些商品的。他让店里的东西全沾上了自己的血。直树在被店员发现之后,用店里卖的绷带把自己的右手包了起来。他口袋里放着家中浴室里的备用剃刀刀片。
店长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不知该如何处理,所以就联络了直树手机里登录的第一个号码,打电话给我。店里的人无论问直树什么他都不回答,由于这不算犯罪行为,我把沾到直树血液的商品全部买下,就没报警而解决了。
回家的路上直树也一言不发。我到厨房准备继续做早饭,直树也跟过来默默坐在餐桌旁。他可能是不想回乱七八糟的房间吧。我把在便利商店买的大袋东西放在桌上,在直树对面坐下。
“小直,为什么做这种事?”
我并没想到他会回答,但无法不问。然而他回答了。
“……因为我想被警察抓走。”
他用没有起伏的平淡语气说。
“为什么?小直还在介意那次意外吗?小直根本没有错,完全不用介意。”
他没有回我。但是我们之前从来没有提过那次意外。我想这是直树重新振作起来的机会,就努力做出开朗的样子。
“啊——啊,肚子有点儿饿了。说来妈妈还没有吃过这家店的饭团呢。既然买了就吃一个看看吧。”
我从便利商店的袋子里取出一个饭团。写着海底鸡美乃滋的外包装上沾满了已经凝固的茶色血迹。“啊,还是不要吃那个比较好。会得艾滋死掉哦。”
直树说着从我手里拿过饭团,撕开包装开始吃。我完全无法理解直树的举止为什么会扯到艾滋。
“小直,妈妈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艾滋是怎么回事?”
“我喝了森口老师加了艾滋病毒的牛奶。”
直树脸色平静地说出这恐怖的告白。我在脑中重复直树的话,慢慢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小直,是真的吗?”
“真的啊。结业式那天老师说的。森口老师小孩的爸爸,就是那个劝世鲜师。妈妈喜欢他吧?劝世鲜师说是患癌症死的,其实是艾滋哦。森口老师把那个人的血加在我跟渡边的牛奶里了。”
直树虽然说着这么吓人的话,脸上却浮现出爽朗的表情。我如坐针毡,反复起来到水槽呕吐。森口是恶魔……
艾滋病毒,她让我的宝贝儿子染上HIV。直树受到这种残害没法跟我说,一直自己隐忍着。洁癖、脏癖、吃到好吃的东西感动流泪,现在我都能理解了。直树受到这种没天理的冷酷报复,还关心我跟父亲、姐姐,并且感谢生命的美好。
“小直,跟妈妈一起去医院吧。妈妈会把小直的话告诉他们的。”
要是能的话现在就想把直树全身的血液都换掉。我激动异常,直树则非常冷静。
但是噩梦还没结束。接下来的对话把我推入了地狱般的深渊。我没法长话短说,就照实写下来好了。
“不要去医院,去警察局吧。”
“警察局?也对,非让他们逮捕森口不可。”
“不对,是逮捕我。”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要逮捕小直?”
“因为我是杀人凶手啊。”
“小直才不是杀人凶手!妈妈之前就不相信,小直只是把尸体扔到游泳池里吧?”
“森口老师说小孩只是昏过去而已。我把她扔进游泳池才死的。”
“怎么会这样……但是就算那样小直是不知者不罪。”
“不是哦。”
直树满面笑容地说。
“我看见那个小孩醒来,然后才把她丢进游泳池里。”
今天我只能写到这里了。
七月十日
刚才寺田那个白痴老师又来了。竟然给我做出那种事。在我家大门口用左邻右舍都能听见的声音广播了直树没去上学的事。
不只如此,他还带来全班同学写的彩纸。用红色麦克笔写着这样的大字:
人并不是孤独的。世道虽然险恶,但还是幸福地活下去吧。
要有信心。NEVER GIVE UP !
精心设计的暗号吧。就算寺田没有察觉,我可一眼就看出来了。每句第一个字的发音拼起来不就是“杀人凶手去死”吗?直树是杀人凶手。被没脑子没教养,觉得写这种句子很好玩的废柴同学嘲笑的杀人凶手。
但我也因此下定了决心。
直树只是把渡边杀害的森口之女丢进游泳池而已。连这我都曾认为是森口编出来的谎言。然而真相远为恐怖。
直树是在森口的女儿醒过来以后才把她丢进游泳池里。这是蓄意谋杀。
那天我跟森口一起听直树告白的时候,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我以为是森口强迫直树说谎的缘故。正因如此我才相信直树是清白的。但那却是直树故意说谎。
直树告诉我的残酷真相,我不愿相信也不行。我不觉得他是胡说。
我是直树的母亲。小孩有没有说谎做妈的还是知道的。
“小孩醒了你还把她丢进去,是因为很害怕吧?”
我反复询问吐露残酷事实的直树。我知道自己是盲目愚蠢的母亲。但自己的孩子是杀人犯的话,那我至少希望动机是恐惧。
但是直树并没有说“对”。
“妈妈,你要那样想的话也可以啦。”
就这一点直树到最后都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杀害森口的女儿。不仅如此,他可能是说出真相松了一口气,好像认命了一样不停撒娇般地说:“快点儿去警察局吧。”
直树把胜于常人的善良之心跟肮脏铠甲一起洗掉了。我所爱的直树已经不在了。儿子失去了人性,变成坦然自若的杀人犯,我身为母亲的能替他做的只剩下一件事。
义彦,长久以来多谢你。要保重身体。
真理子,我当不成外婆真是遗憾。要生下健康的宝宝哦。
圣美,坚强地活下去,实现你的梦想吧。
我要带着直树先走一步,到我最爱的父母身边了。
*
我本来以为就算在黑暗中挣扎,只要真相浮现,就应该可以看到一线曙光。但是看完母亲的日记,别说一线曙光了,反而更加伸手不见五指。
母亲打算把弟弟杀了。这个念头在我听到弟弟成了家里蹲的时候就从脑中掠过了。全心追求自己的理想,深信堂堂正正生活才是幸福之道的母亲会选择这种手段也不奇怪。
但是母亲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肤浅。她接受了弟弟不去学校的事实,让他休息,静静地在旁守护他。只要是跟弟弟有关的事母亲一向都不能不插手,能静静守护绝对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弟弟崩溃绝对不是因为母亲剪了他的头发。我想他本来就在崩溃边缘了。弟弟跟母亲坦白自己是杀人犯只是时间问题。
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是能再多撑半个月,我就回家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要怎样应付母亲日记中的弟弟。但是我跟母亲两个人的话总可以有点儿办法的。
两个人的话……父亲真的什么都没察觉吗?其实他知道自己家里有异状,只是装得毫无所觉吧?
母亲要是知道我这么想或许会生气,但我认为父亲是为了逃避这次事件而装出忧郁症的样子。不是装样子,我想有一半是真的……弟弟的软弱就是父亲遗传的。
母亲的理想到底只是理想而已。我家其实是个庸庸碌碌、但现在想起来是个非常幸福的平凡家庭。
大姐受到惊吓而流产,现在住院疗养。跑到医院去采访的媒体要花多久时间才会查出弟弟在学校卷入的案件呢?或许已经发觉了也说不定。
没有时间了。
要是把母亲最后一天的日记当成遗书的话,母亲打算杀害弟弟,那弟弟弒母的行为或许可以算是正当防卫。加上精神科的诊疗纪录……能不能获判无罪呢?
为了大姐、为了父亲、为了我自己,同时也是为了母亲,我想要让弟弟无罪释放。
但这么做要先确认弟弟的真意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