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腹黑男的爱情攻势《42楼的浪漫情事》
出版信息:
作者:林稚荫
出版社: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书号:9787512500396
2010年6月出版
定价:28.00元
内容简介
她有困窘的童年,却因为他,有了最灿烂的笑容。他是她的天使,她是他的茉莉。她固守着自己的爱情,等待在漫长的时光中。如果不是那个强势男人的出现,她相信自己会等下去,一直到时光的尽头。无数次听到她的名字,千万次在心中勾画她的样子,他坚信:她就是他的细雨莲花。他对她,势在必得!42楼的那次超囧的邂逅,是意外,亦是必然。那么强势的感情,她如何能逃得开?
作者简介
林稚荫
爱文字和影音,爱做梦,每晚十点准时犯困。喜欢美味的食物,美丽的人,美好的事。喜欢阳光微风,酸奶,雷诺阿,鲜活的花,素净的绿植。看见漂亮的布庄就走不动路。闲极无聊时喜欢研究菜谱。相信爱情真实,人间美好。
平生无大志,亦无大智。惟愿踏遍五洲,壮游天下。误入写文歧途,竟不思悔改。
目录
Chapter 1 春光乍泄
Chapter 2 女士之夜
Chapter 3 歌以咏志
Chapter 4 桃红柳绿
Chapter 5 孤男寡女
Chapter 1 春光乍泄
他只是站在那里微笑,乔樾却觉得燠热的夏天陡然变得清凉,沁人心脾。万物都化作黯色的陪衬,只有那人的身影,高洁翩然。
乔樾对着浴室镜子有点感慨:27岁就像一匹洗过几水的缎子,质地花色固然都还算光鲜,但总不如20岁光鲜得那么理直气壮。
幸好她也不算什么美女。奶奶说,刚出生就有人评价她长得丑。
她甩甩头,清清嗓子唱起来。声音圆润,在浴室里荡漾:
“忽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他人。番邦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
最后一个“兵”字韵味十足,荡气回肠,右手的兰花指翘得柔中带刚。从小在奶奶身边耳濡目染,摆个花架子唬唬外行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的闷笑,清楚得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她惊得几乎跳起来,本能地用双臂护住身体,惊慌地四处打量。
对面楼上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在莲蓬头下冲洗,看她一脸惊愕,那男人翘起了嘴角,似笑非笑地别过头去。
乔樾的脑袋里“哐当”一声巨响,神智涣散地呆立片刻,才如梦初醒地狂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逃出浴室。那男人在身后低笑,共鸣效果良好,震得她脑袋里嗡嗡直响。
都是加班惹的祸!集团高层近期要来督导业务,大家变本加厉挣着表现,都期望着能在关键时刻一显身手,连新来的前台小妹都跟着熬。乔樾本来不喜欢这种风气,但又不好显得特立独行,只好随大流。谁知道一加班竟然进了状态,审核一份地块经济测算报告熬到心思恍惚,以至于洗澡时没留意到对面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其实她自己也有责任,她一直没贴窗纸。谁叫她住在42楼的顶层呢?唯一的问题就是对面复式楼的浴室和自己这边有点对视——可是她搬来以后从没看到那套房子里有人住过。今晚实在邪门。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要是生在古代,哪里有她的活路?
乔樾在房间里转了10圈,羞愤交加,惊魂未定。她摸出手机找人发泄,徐砚君关机,童贝洁的电话是一个男的接的,声音沉稳:“Jessica现在浴室,有什么事需要转告吗?”
又是这样。她刚想说“不用了”,刹那间愣在那里,试探地缓缓问道:“请问,您……?”
“小樾?”对方立即反应过来,笑着说,“来电显示是‘缺心眼子’,原来真的是你!你好吗?奶奶好吗?”
周旭江到底还是细心,独独只问候奶奶。可他什么时候来南海市的?为什么半夜还在童贝洁身边?童贝洁没提过只言片语。
一夜之间两枚重磅炸弹。她说不出太多话来:“我?我挺好的,奶奶也很好。你,你还好吗?”完全是废话。
“我刚来南海市,只见了Jessica,改天大家一起出来坐坐?”
挂掉电话以后她发了一阵呆,心底冒起的疑问都得不到解答。
算了。
最后她打开冰箱,报复性地喝掉1公升装的整盒牛奶,吃掉两包薯片,一盒巧克力,以及前天剩下的半包饼干,读了十几节《马太福音》,心情终于舒缓。
难怪女人喜欢零食,找不到人可以依靠的时候,零食还能让人找到这世上片刻的甜蜜和安慰。
城市灯火寥寥,与空中的月亮相映。
她又拿出那册厚重的《雷诺阿》,铺在床上小心地翻着。这是她的终极武器。
铜版纸的边缘都有些卷了,书页微微泛黄。一翻开,明亮柔和的光影扑面而来,阳光下金色的光斑,盛装的年轻女子,欢乐的露天聚会,夏日浓荫的湖上长椅。绚丽的世界,显得有些不真实。
她的眉头渐渐松开来,又翻到扉页,下端落着一行字,行云流水般缥缈俊逸:
“——林霏白,1996年夏购于青岚画栈。”
透过时光的纸面,那双明澈光亮的眼眸仿佛就在眼前,从未离去,令她无法移目,却又无限惆怅。
她的少女情怀,她的青春,她的林霏白呵。
如果当初她不是才12岁,如果当初她有勇气抬起头来对他说“老师,我喜欢你”,如果他没有突然去了法国……也许她今天就不会只能在画册里怀念他。
一天终于过去了。月亮升在半空中,皎洁的柔光透过窗纱照着她惆怅的睡颜。
夏天,就这样来临。
那件香艳的糗事,在乔樾刻意的选择性遗忘下,暂时不再困扰她。
不然呢?难道去43楼揪出那个人来?那不是自取其辱?最好的办法就是老死不相往来。她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就划上了一个句号,尽管不太圆满。
周末清早的阳光清新明媚,正是晒花苗的最佳时机,乔樾照例把一槽花苗搬到楼下晒着,顺便翻翻那些地块资料的相关文件,理理头绪。
她住的房子朝向不好,要晒到阳光,除非太阳打北边出来。她种的垂吊矮牵牛却偏偏喜欢阳光。
早上没睡成懒觉,文件又乏味,她不觉靠在长椅上打盹儿。膝上忽然一沉,热哈哈的气体扑面而来,她睁眼看见一只通体白毛的巨硕的萨摩犬正趴在她的腿上呼呼喘气,热情地望着她,血盆大口里露出森然的牙齿和红舌。
乔樾本性是喜欢动物的,饶是如此,也受不了这样突如其来的亲热。尖叫了一声,她一手抱头,一手去推萨摩犬。谁知那萨摩性子极活泼,还以为逗它玩耍,兴奋的简直像要扑上来咬人。
远远一声口哨,萨摩犬耳朵一竖,动作骤停,扭头跳下去。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子跑来上下检视了一番:“你还好吧?”俯身拾起她散落在地上的文件,看了几秒钟后递给她,“抱歉,让你受惊了。它从来不咬人,可能刚好在发情期,又没有女朋友,今天看到了漂亮的异性有点激动。”他打个唿哨,“达芬奇,sit down。”
对人来说,漂亮的异性是美女;对一只狗而言,漂亮的异性,那是……欸?乔樾的小宇宙瞬间爆发:“这是我的错?你,你放狗咬人,你还骂我,我……”
那男子挑起一边眉毛:“没想到它这么热情。我可以代它向你道歉。”声线低沉而充满力量,共鸣良好,与乔樾记忆里的某个瞬间重叠在一起。
电光火石间,她跳了起来,指着那男子大叫:“你,你就是住在43楼顶层的那个变态?就是你!你,你……”乔樾说完就后悔了。
他似笑非笑:“是,我是住在顶楼,暂时还没有变态。你就是住在42楼的那位年轻女士?”他顿了顿,开口道,“幸会,我叫宁肇安。”
乔樾肠子都悔成七八段了,听到他说“幸会”,愈加无地自容到想钻地缝。幸会什么?幸会洗澡被偷窥?竟然还冲上去自报家门!这一刻她简直连想死的心都有。
只听得那人又坦然说道:“那天是无心之过,没有其他意思,实在对不起,请不要介意。要不我今天请你吃饭,顺便赔罪?”这个人太猖狂,这样理直气壮,笑意都漏到了声音里。
她一声不吭,强压下心中的屈辱和愤怒,收起文件就去抱花槽,却看到那只叫达芬奇的狗趴在花槽边,嘴里一嚼一嚼的正起劲。乔樾一声惊呼就扑上去,狗被吓得窜起来跑开了。
那花苗东倒西歪,大半已残缺。乔樾捧着花苗,心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那男子语气歉然:“抱歉,让你蒙受损失。我愿意提供一点经济赔偿来表示我的歉意,当然,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说着掏出钱包。
她很想甩他一耳光,然而只是咬着嘴唇,抱起光秃秃的花槽,沉默而谴责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
童贝洁听她讲完遭遇,在沙发里笑得前仰后合:“看一下怕什么?就算看清了,也是看得到摸不着!你不是也看他了吗?听你说起来,那人身材还不错,你哪里吃亏了?再说了,他看到你了,是吧?那最好,看得他欲火焚身、欲罢不能、神魂颠倒,就是没办法碰到你,最后只好干瞪眼到天亮,你也报了这一箭之仇了。你养的那些花花草草,能看不能吃的,还得费心打理,被狗吃了倒干净,起码还有点利用价值!哈哈哈!”
话虽糙,也有几分合理性。童贝洁是RK电子的采购经理,江湖诨号“CPU西施”,意思是头脑转速快,效率高,但惹不起、碰不得。她性子泼辣直爽,对着乔樾和徐砚君也是直来直去的脾气,有时能把她俩往死里噎。
乔樾像是伤口上撒了一把华丽丽的氯化钠,气得差点扑上去掐她脖子。从小受的是五千年中华传统思想教育:“穿衣见父,脱衣见夫”,直到高中穿衬衣还不敢解开第二颗纽扣,晚上7点之前必须回家,上大学“最好不要拍拖”——这倒正中她下怀,所以四年里也就似是而非地跟周旭江交往了一阵子,仅此而已。
因此她听了童贝洁这番话,咬牙切齿地一拍桌子,把吸管差点咬断:“可我就是不高兴!那个人是个男的!男的!而且我只看到他上半身!幸亏我小宇宙坚强,要是再脆弱一点,你今天就可以在《南海都市报》头条看到我了——‘单身女子不堪被辱,愤而跳楼为哪般’!”
童贝洁“嗤”地一笑:“要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打听清楚那男的是干什么的,我叫四哥派人修理修理他,你想让他怎么样?缺胳膊少腿,还是让他给你赔礼道歉?”
乔樾呆了一呆:“这不好吧?还不至于。你别乱来啊,伤着人可不是闹着玩的!”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嗨,星期二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了,咳,你……你没接,在洗澡呢。”
“我都没接,你怎么知道我在洗澡?”童贝洁说完自己倒愣了一下,斜飞着眼睛仿佛在回忆什么,似乎脸红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慵懒姿态,“星期二是吧?周旭江接的,我那天喝醉了吐得厉害,后来他也没跟我说起过。”说完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
看她这样坦白,乔樾倒不好多说什么了。其实她和周旭江哪怕就是同居,也不关自己的事,毕竟分手那么多年了,童贝洁还是自己多年的闺蜜。如今虎狼遍地,好男人不多了,周旭江起码人品样貌能力都没得挑。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俩能在一块,也算是消灭了两个单身公害。
但是显然童贝洁并不领情,一句话就把她堵回去了,连个下文都没有,她那句“我支持你们在一起”,就像错版的报纸,还没见到读者,就被回收循环利用去了。
一个短发女子推门而入,迷彩长裤黑背心,左耳上五个钉,快步走过来把一个大袋子“哗”地扔在对面的沙发里。
乔樾吃了一惊:“砚君,你的头发是不是被火烧了?!”
“什么眼神?!新发型!一千六百块!”徐砚君黑嘴黑脸地摘下墨镜勾在背心上,一咕隆把自己丢进沙发,“可乐加冰!”
“很逼真!”乔樾赞不绝口,一径打量她的头发,对了,下个礼拜你过生日,我们去南海区新开的那家海鲜自助餐馆吃饭吧?”
徐砚君白她一眼:“我们三个从来不过生日的,你忘了?”
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童贝洁突然瞅着徐砚君问:“吵架了?”
徐砚君摸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两口:“没什么大事,电话里小吵了一下。”
乔樾和童贝洁互看一眼。
“这次回来能待多久?上次才待了两天。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冷气太盛,乔樾手捂着牛奶杯取暖,“下次接见我们得要提前打申请了?要不要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乔樾,你的同学兼死党,上次见过的。”
徐砚君举着烟大笑:“这次我有4天呢,你们尽管来找我!”
乔樾瞪大眼睛:“你打算这样跑来跑去到什么时候?你们成都那个项目也该差不多了,早该把你调回来了吧?你不在,三剑客只剩两个了。”
童贝洁拿小勺子搅着咖啡里的奶沫:“徐飞侠,你家何永晋人模人样的,还是篮球健将,你把他晾在家里,就一点不担心?皇帝翻嫔妃牌子的频率也比你高吧?”
徐砚君嘎嘣嘎嘣地咬冰块,扬起脸笑:“开玩笑,他敢对我不忠诚吗?我们现在主要是经济问题。”
乔樾诧异:“你有经济问题怎么不早说,我和小洁都可以帮你啊!”
“少拿这个当借口!你赚的钱还少?要是真缺钱,我和小樾二话不说,24小时之内钱保管打到你账户上。我就不明白,你们收入也不低,怎么还跟守财奴似的?何永晋也不知道心疼你,他也算是个男人?!”童贝洁怒声道。
徐砚君仰头喝一口可乐,笑笑:“滚一边去,你懂什么理财呀?外派不外派,这差别大了!”说着掏出一个精巧的计算器,按出数字给她们看,一副谆谆教诲的模样,外派,我的薪水是这个数,加上租房、交通、伙食、通讯各种补贴,还有额外奖金,一年是这么多!不外派,我的薪水是这个数,最多加上一点点通讯和交通补贴,一年才这个数!而且我在成都很开心,玩得好,又吃得好,稳赚不赔!”
童贝洁“嗤”的一声笑:“钱赚来不能花,那还赚它干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天堂里又没有银行和名店。”
乔樾朝徐砚君举杯:“孔方兄,你彪悍,I服了YOU!”
“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徐砚君“叭”打个响指,不屑地说,“这些事都是客观存在的,怎么能坐视不理?我又没希望嫁入豪门,现在不努力攒钱,怎么买大房子?将来怎么养小孩?怎么付保险金?怎么敢生病……”
童贝洁懒洋洋地白她一眼:“就是啊!怎么进养老院?怎么给自己修坟地?”
乔樾一口茶喷出来,边咳边笑。
徐砚君却一本正经:“正经告诉你们,这些我还真考虑过。人总免不了一死,回避不是问题。5年之内,这个肯定会列入我的理财计划。”
乔樾和童贝洁面面相觑,再不说话了。
行政部通知大家,公司请来一位“殿堂级艺术家”任辉晟集团的顾问,今天将莅临公司考察,要求大家收拾一下桌面,保持整洁。
辉晟公司彪悍的企业文化,乔樾半年多前入职时就领教了,除了这条“临时抱佛脚”的规则之外,还有很多,譬如:不允许在任何办公区域吃榴莲,招待客户的水果不能买橙子,不许染头发,不许罢工,不许发生男女关系,不许自杀等。当然,公司还是有许多人性化的地方:经常组织同事们聚餐K歌,外出旅行,隔三差五也会召集羽毛球赛之类的活动。总的来说,氛围还不算太糟糕。
只是乔樾想起那条“男女关系”就想笑,要是童贝洁知道了,不定奚落成什么样呢!不过,这倒是很对乔樾的路数,对办公室恋情敬而远之。
今天一早上乔樾都有点心绪不宁,该不是生理周期要来了吧?
忽然听见人声喧嚣,一群人众星拱月似地簇拥着中间的两个人走进来,声势浩大。乔樾认得其中一个是总经理江理维,他正客气而热情地向旁边另一人介绍着。
右边的那男子身形颀长,面容清俊,长发黑亮闪光,笑容明澈磊落。身上只是一件宽松的休闲白衬衫,一条旧而清洁的牛仔裤,偏偏穿在他身上仿佛有一层光,映得他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干净,阳光下冰雪一般晶莹明亮。
他衣着这么休闲,站在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中间,不但没有丝毫不妥,反而更衬得他风烟俱净,卓然出尘,把西装革履都变成了背景。
天使降临人间!他只是站在那里微笑,乔樾却觉得燠热的夏天陡然变得清凉,沁人心脾。万物都化作黯色的陪衬,只有那人的身影,高洁翩然。
如同雷击,她缓缓站起身。
周围有人高高低低地倒吸冷气,难掩激动地窃窃热议:
“哎,哎,那个人是不是影视明星?难道要在这里开首映式?”
“哇,好像金城武啊,Amy你赶快打探一下,是不是名草无主……”
“胡说!像万梓良!噢,不对不对,像钟汉良!”
“明明长得像那个谁谁谁!”
“切!什么眼神!”
……
议论声一直没有停止,乔樾却一句也听不见,从她看见那男子开始,内心就一直波涛汹涌,耳边犹如野蜂飞舞,嗡然一片,而脸上始终是那副呆呆的、不能置信的表情。如果被童贝洁看到,肯定会笑她一副无可救药的花痴样。
那男子也发现了乔樾,他离开人群,信步走到她面前。众人的视线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他俩身上。她看见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开心,张开五指在她面前挥挥,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她只看到他嘴唇的翕动,却什么也听不见,她张开干涩的嘴唇,哑声开口:“老师,你回来了?”
Chapter 2 女士之夜
如果遇上一个只穿着裤衩还很拽的男人,不要怀疑,没准他就是超人。
电话打爆了也联系不上徐砚君。
晚上徐砚君突然打电话,说当晚必须回南海市,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烦躁,又不肯说是什么事。
乔樾和童贝洁到半夜都没打通她的手机,打到她家也没人接,她俩又没有何永晋的手机号码。
最后就快报警了,才收到她的短信:“在忙。勿念。”再打,又是关机。
乔樾舒了口气。
童贝洁却气得在电话里吼起来:“有异性没人性!肯定在卿卿我我唱小夜曲!要不是体谅他们小别胜新婚,我这就去揭了她家的房顶!”
林霏白在辉晟集团惊鸿一瞥之后,接下来的几天再没出现,但办公室里对他的议论从未间断,连带着乔樾也成了名人。
有几个未婚的女孩子还发动了人肉搜索功能,四处打听他的情史、成长史、发展史、编年史,有天早上还跑来围着乔樾问:“听说他刚从巴黎回来,那你们是他出国以前认识的吧?”
乔樾只好笑笑:“当然认识,我还认识施瓦辛格呢。你们这么感兴趣,不如回头我问问他,需不需要Model?免费提供年轻美女。”
空调干燥,乔樾涂了点润唇膏。她实在懒,15岁才开始用洗面奶,直到27岁也不爱化妆,偶尔拍些隔离霜已算盛装。
然而,那时候林霏白总说她的面颊像清晨初开的玫瑰。
日日思君不见君。
她拿起笔记本去会议室。
大会议室早几天就布置一新,说是为了迎接前来督导业务的集团高层。
公司的中层管理者都齐了,过了片刻,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高一矮两个人走了进来。矮胖的那个是江理维,点头哈腰地在前面殷勤引路;高大的那个跟在后面,一身深色西服剪裁熨帖利落,五官轮廓立体,浓眉挺直凌厉,浑身透着一股凛冽之气,没什么表情,只是看起来绝非善类。
江理维击了两下掌,待大家都瞩目时,说:“各位,让我们热烈欢迎辉晟集团的总裁——宁肇安,宁总裁,亲临总部督导工作!”说完做了个请的动作。
掌声热烈。
乔樾只觉得五雷轰顶,连头皮上的毛孔都炸开了,冒着“咝咝”冷气,待到反应过来,背上几道麻痒慢慢蜿蜒而下,想来是冷汗;面上维持的表情干涩勉强,好歹能看得出来是在笑。出来这么多年,她知道就算是突然得了急性阑尾炎,台面上也不能丢份。
那宁肇安目光锋利地扫视一圈,微微一笑,颔首道:“各位早上好,我是宁肇安。”他的声量不大,可仍让人觉得低沉悦耳,一开口,大家不觉全都安静了下来。他眼角一瞥,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
江理维一个一个介绍同事,介绍到乔樾的时候,她还是那副僵硬的表情,也不敢看宁肇安,只垂首点了点头。
宁肇安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看不出什么异样。
乔樾说不出话来,冷汗涔涔。
所以说,如果遇上一个只穿着裤衩还很拽的男人,不要怀疑,没准他就是超人。
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连超人最基本的着装配置都没有。可是,显然他比超人牛多了。他可以伸伸小指头就捏死她,而超人不能。
宁肇安的发言十分言简意赅,说明了半年内的工作重心,顺带感谢了大家的努力。每个部门的工作业绩,他像是亲眼所见一般的清楚。总裁体察民情,大家群情激昂,人人眼睛都灯泡似的发着五百瓦的光。尤其是进公司不久的单身女同事,会议一结束,简直都沸腾了,个个眼冒桃心——最近怎么回事?来了一个王子般的艺术家还不算,还来了一个这么酷的总裁,难道是老天爷看见房地产公司的男同胞太少,特地配送了两个极品?既然这样,那就甭客气了,姐妹们,上!
小陈悄悄靠近乔樾说:“听说我们总裁号称是国内商界头号性感偶像啊,作风非常硬朗,不知道成家没有?肯定没有!对吧?”
“我哪儿知道?”乔樾翻翻白眼,她对这类话题从来没兴趣。正觉得郁闷,前台突然黑压压地聚集了一堆人,有的还扛着摄像机,其中好几个年轻女子都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裙子很短,露出修长光滑的美腿。
她以为哪个同事约了记者做项目电视推介,走过去一问才知道,原来都是冲着“辉晟集团总裁宁先生”来的,希望见缝插针得到采访机会。
如今电视台记者也不好做啊,那个宁肇安,做生意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吗,视察公司也要约记者?她走回座位还在兀自摇头,却看见前台小妹毕恭毕敬地听完电话,转头捂着话筒对那帮记者讲了几句什么,记者们全“轰”地笑了,转眼间都散了。
下午一上班,乔樾就觉得气氛不对。
果然,各个部门经理被一个一个地叫进那间巨大的总裁办公室,一进去至少半个小时。她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填海区规划图,脑子却在想,下一个说不定就轮到自己,到时候该说些什么呢?贵人都多忘事,这个姓宁的日理万机,一定早就忘记她了吧?这样最好,上帝保佑……
正在心里盘算,无意中听见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愈来愈近,其中一个声音沉稳悦耳:“就这样,下周内提出新的建筑方案,数量不少于三个。另外,建筑设计部的部门规章制度要调整,月底之前给我最终结果就可以了。你觉得?”虽然是问句,但语气里暗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法西斯!乔樾偷偷睃了一眼,建筑设计部经理涂建文点点头,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宁肇安笑了笑,拍拍涂建文的肩膀,侧头一瞥,正好对上乔樾,他朝她点点头:“一部的乔经理?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说完不等她答话,转身就进了办公室。
她敢没时间吗?
“目前公司的各项工作,暂时由我接手。”隔着宽大的总裁办公桌,宁肇安开门见山道,“客观地说,营销部近期的工作,在公司所有部门里,业绩是最突出的。”他拿着薄薄几页纸,念了一串数据,“科技园写字楼、青木湖别墅、米兰公寓和海逸花园4个项目同时在操作,工作量相当大,甚至超过建筑设计部。团队氛围营造得也不错。你的表现,相比营销二部更好。总体而言,我很欣慰。”
她竭力把脑海里那个变态邻居同眼前的人区别开来:“总裁谬赞了。这都是上司领导有方,同事们共同努力的结果。近期的方案、报告,我都只是负责把握方向和现场调度,并没有动手写一个字。特别是市场调查的两位同事,工作的过程很艰辛,得来的数据十分详实,对我们的研究决策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坦白。
宁肇安不动声色地抬眸,他有些微的诧异。这个乔樾脑子是不是被门挤了?是真傻,还是假傻?她知不知道现在正是晋级考评的关键时刻?她竟然说她“没有写一个字”。
她被他盯得有些不安。这人的目光太犀利,看得她浑身不自在,甚至怀疑自己没穿衣服。
她忽然想起那晚,心里不禁自嘲:可不就是没穿衣服吗?竟然落到他的手里,她的运气真是百年不遇的好。这个宁肇安,据说对工作要求极高,前面夸了她那么一通,后面绝不会就这样了事。看来不用考虑什么时候跳槽了。
果然。
只听得他说:“科技园区的那块写字楼用地的招投标,是你们部门在做吗?进展如何?”
“已经完成了前期市场研究,昨天开始,已经在做可行性研究方案了,其他工作也在准备,下周五就彻底完成了。我们对这个项目比较有信心。”乔樾想也不想,顺口答道。
“唔。”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那暂时放一放,移交给二部来完成。”
“哦,好。”她习惯性地唯唯诺诺,正打算往笔记本上记录,突然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直视着他,迟疑地说,“你是说,要把项目移交给二部?我们正在做的项目?”她深深吸入一口气,“我可不可以问一问,是什么原因?”
他很快回答:“原因暂时还不方便透露,等时机成熟我自然会告诉你。可以吗?”
她站起来,毫不退缩地直视他的眼睛:“宁总裁,如果二部需要这个项目,我没有丝毫意见。如果你不满意我的工作,请当面提出批评,我感激并且改进;如果你对我个人有意见,不妨直说,或者直接解雇我。”看不顺眼就干脆炒掉她好了,玩这种花招,丢不丢人?
她从小就最憎恶三种人:狂妄自大之徒,心胸狭窄、伺机打击报复的小人,色狼、偷窥狂之类的变态。宁肇安这三条全占齐了。
她从来对项目不争不抢,分到什么就做什么,二部的好项目从来都比她多,业绩仍然没她好!她绝对问心无愧!今天竟然连她辛辛苦苦完成市场研究的项目,也要拱手让给别人,叫她于心何甘?!今天这出戏,摆明车马就是要给她好看。
总裁又如何?总裁就可以鱼肉百姓,胡作非为?
宁肇安从容道:“乔经理,我对你的工作能力和个人都十分认可。而且听说你跟二部关系其实不错?辉晟目前还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相信我,这样调整也是出于对你和部门的关照,可以减轻一点负担。如果把怨气撒在我身上,能让你好受一点,那么我乐意充当这个出气包。”
不愧是商界老手,原本理亏的他,几句漂亮话就占了上风,倒显得他体恤下属,而她不识大体似的。
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她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去重新协调安排。
在茶水间碰到IT部经理,居然一脸惊讶:“哟,宁总居然没骂你?我们可真是给骂惨了。也不是骂,他说话都很客气,可听着比骂人还难受。他问我,为什么那么多人在玩网游?为什么有那么多老旧的设备没有更新换代?听说他还要求行政部做出检讨,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规则都是谁定的?还很客气地提醒人力资源部要做好入职培训,免得有的同事根本不知道公司总裁是谁……啧啧!这下日子不好过了。”
乔樾听得头大,等IT部经理嘟嘟囔囔离去后,她掏出手机拨过去,有气无力地说:“小洁,不用帮我查那个变态男人了……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下班时间乔,樾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礼貌地接通:“您好,我是乔樾。”
电话里传来笑声:“乔樾,我是林霏白。”
心脏猛地一跳,手机差点滑到地上:“老……老师……”
“别这么叫,我早不是老师了,也不会罚你‘擦黑板’了。叫我霏白吧,或者Derek,老林,都可以。”他停一下又说,“要么像我家人一样,叫我阿林。”
她心里一松:“好。阿……霏白。”
“晚上有空吗?一起去吃饭?我好多年没吃正宗的中国菜了,都快想死了!”他的笑声充满明亮的光感。
乔樾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太激动:“有空有空,我有空!今晚几点?我们在哪里碰面?你想吃什么菜?川菜?湘菜?粤菜海鲜?西北菜?淮扬菜?烧烤?料理……”
林霏白隔着电话线笑:“我都等不及了。”
乔樾呵呵傻笑,挂掉电话还是不敢相信——可能吗?他在约她?虽然只是吃顿饭,可是他约她!这就代表了她在他心目中不是普通人!
他还让她叫他“霏白”。
乔樾快手快脚地收拾桌面,转头无意间却看见宁肇安挑起一边眉毛站在办公室门口,显然他要出去。
辉晟有一条潜规则,下班时间不能比自己上司早。虽然宁肇安亲自督导工作以后,这条规则是废了,但当着自己的总裁,大摇大摆地下班,乔樾还是做不出来,于是坐回去慢腾腾拾掇文件。
宁肇安也没说什么,看了她一眼就走了。
乔樾立即冲进洗手间,手忙脚乱地梳妆打扮。她包里只有简单的化妆品以备不时之需,好在五官精致,只靠粉底和眼影,已然十分动人。她一心要秀给林霏白看看,长大成人后的她,是怎样一副模样。
这算是她这辈子学画画唯一的用武之地了。她对着镜子眨眨眼,笑容漾开,眸光璀璨晶亮。
林霏白在电话里说,要给她一个惊喜。
他果然没有食言。
此刻她坐在桌旁,隔着蒸腾的白色雾气,看着宁肇安的大手挥洒自如地往他俩的单人小锅里放食物,自然而然地招呼他们吃东西。
见到宁肇安,乔樾真的很“惊喜”。
用餐的人们都在有意无意地注视他们,无论男女。最远的那桌有几个大胆的年轻女孩,甚至借着到料理台拿酱料的机会,不断往这边看,来来回回跑了不下五次。
也难怪,一个林霏白,再加上宁肇安,怕是走到哪里都是瞩目的焦点。还好有她在,否则不知外人会作何联想。
林霏白夹起鱼滑,认真地品尝后笑赞:“很新鲜!还有点甜,好吃!还是你会选地方!”
乔樾眨眨眼皮,脸上做出一个笑的表情来:“哪里哪里,还是总裁劳苦功高,要不是他,我们哪里能这么容易要到一个包房啊?不用,不用!宁总,我还是自己来吧。”
宁肇安淡淡一笑,手上动作却没停:“不用客气,照顾女士是应该的。既然是霏白的朋友,私人场合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她不得不应了一声:“宁先生……宁,宁肇安。”
林霏白感叹了一声:“当年你们都还是些小毛孩,怎么一夜之间就长这么大了?我们都老啦,小樾,你还是花一样的年纪。”
27岁还是祖国的花朵?说自己老的人,往往是自傲的年轻人。她噗嗤一笑刚想反驳,宁肇安笑着接了一句:“行了,你自己认老就算了,别把我也拉下水。我还风华正茂,年富力强呢,还不想跟着你倚老卖老。”看他们熟稔的样子,一定交情匪浅。
林霏白大笑:“呀?你小子回国以后长进了啊!当初是谁在我面前感叹,说人生乏味,没有乐趣?那口气比老头还老头,今天倒不认账了。来,乔樾,我们喝酒,不理他。”他朝她闪闪眼睛笑着,神态亲昵。
她心里一动,莫名就想起了那个闷热的午后,他怀里的“李记”千层饼,令她无法拒绝。
她和他,只隔着这一张餐桌。
第一次,她仔细又贪婪地看着他的脸。
仿佛仅仅是一眨眼,隔着十几年的岁月如梭,他重新出现在她眼前。岁月在他身上竟然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连他的率真都没有褪色,只沉淀了越加成熟豁达的男人气质。
然而今非昔比。
他去巴黎是对的。当年离开南海市,他只是国内崭露头角的画坛新秀,如今已然是世界著名的油画家。他的画作多半在拍卖行里出现,一幅画的价值抵得过一座别墅,而且是带泳池花园的独栋。他在巴黎和柏林都有画廊。这次回来,是受宁肇安之邀出任辉晟集团的艺术顾问,同时创立林氏“缤纷慈善基金”,顺便回国开画廊和红酒屋。
这些搜索引擎上的内容,乔樾早已烂熟于胸。
他是独一无二,出类拔萃的。
她一直就知道。
她没有追问,他和宁肇安是怎么认识的。
冰镇得太冷,北极贝冻得她舌头生疼。
她和他之间,原来不仅是年龄,或者身高。
是天堑。
当年他是她崇拜的偶像,如今他已是神,可敬可爱,却永不可接触。
食物吃下去,都化作她心里麻痛的骄傲。
“……最可惜的是你,当年你的天分是最高的,却没考美院附中,浪费了一个天才。”林霏白少有的忧戚之色,“小樾,你现在还画画吗?”
自从他离开以后,她再也没有碰过画笔。她不知说什么好,答非所问:“呃,我有经常去看展览。”又装作喝茶,不经意地问,“丛骞姐姐呢?怎么没见她跟你一起来?”
林霏白笑笑:“我一个人回来的,她应该还在巴黎吧。”停了几秒钟,才说,“我也很长时间没见到她了。”似乎带着一丝遗憾。
绝望里又萌生出一线生机,她怦然心动,继而是漫天飞舞的狂喜。他们很久没见面了?听他的口气,似乎和丛骞关系不再紧密。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还有机会?
眼睛的余光无意间瞥到了在场的第三个人。那人一直默不作声地在旁边抽烟,目光却透过薄雾,若有所思地直直紧盯她。
她突然恨起宁肇安来,他的目光太毒太锐利,似乎一切都无所遁形。
“你呢?家人还好吧?”林霏白试探地询问,“伯父伯母呢?也在南海?”
她刚萌芽的笑意犹如冬日寒夜中的花蕾,来不及开放就被冰雪冻僵。咳嗽两声,她故作大方地摆了一个笑容:“不知道。十几年没怎么联系了,估计应该过得很好。”
“当年我也走得太仓促,没有替你好好安排,到了巴黎再联系你,小谢说你退出绘画班了。”林霏白了然地看着她,眼神里有自责,怜惜和惆怅,“是我考虑得太不周全了,常常一想起来就觉得遗憾。我想如果当年有‘缤纷基金’,你一定可以继续学下去。”
她一口茶水差点呛住,急急道:“不,不是因为这个!我家人虽然不管我,可是家用学费从来不会吝惜,是我自己的原因。”她语无伦次,“不是,不是我不喜欢画画了,我一直都很喜欢雷诺阿,喜欢莫奈。”
林霏白温和地看着她的眼睛:“我都明白。”
她张张嘴,百口莫辩,这样的场面,又有宁肇安在场,也不知说什么好。
难道要她在这个灯火辉煌的海鲜火锅店里,隔着一锅红彤彤的虾兵蟹将,对着云里雾里的林霏白大声说:“错!当年我放弃画画是因为你,就像我爱上画画也是因为你一样。”
她只好低下头,闭嘴吃菜,一嘴的苦涩。
这一餐总算是吃完了。面对林霏白的如沐春风,和面对宁肇安的如堕冰窟,乔樾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冷热交替,简直热胀冷缩了好几十遍。
出门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想要快步赶出去,听见宁肇安在后面不紧不慢地开腔:“下半场?要不要找个地方坐坐,喝点东西?”
这么多年,她的作息时间早已经固化,想改也改不过来。南海的酒吧茶馆,她差不多只去过一两家,还是集体活动,而且还和童贝洁有约,她更不想去凑那个热闹,想也没想就说要回家。
林霏白想来也是不经常泡酒吧的,也笑着推脱了。
宁肇安微微一笑,也不多话,一副“料是如此”的神情:“那我送你们回去。”
且慢。
凭他俩的交情,林霏白不可能不知道宁肇安住在哪里。今天如果搭顺风车回去了,那他肯定知道,她和宁肇安住在同一个小区的相邻的两栋公寓楼。他会怎么想?和上司勾勾搭搭,暧昧不清?虽然今天他介绍宁肇安和她认识,但他只是希望能在她的职业发展生涯里帮上一点忙,不代表他会对主动倒贴上司的女孩子青眼有加!何况宁肇安的身份地位,实在太容易招惹是非了。
她想,决不能让林霏白误会,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霏白,宁……宁肇安,你们自己小心,我先回去了啊,拜拜!”说完不等对方反应,就跳进出租车绝尘而去。
林霏白一脸不可思议:“肇安,是不是你太严肃了?把她给吓着了。”
宁肇安看着乔樾的出租车尾灯,叵测地微笑着点头说:“有可能。”
乔樾到家的时候,正好接到童贝洁电话:“我找到砚君了!现在带她一块儿过来!”说完“啪”就挂了电话。
徐砚君的突然辞职回城,按照童贝洁的说法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然而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徐砚君这次是真的涅槃了。
童贝洁在酒吧捉到徐砚君的时候,她已经喝得差不多了,童贝洁斥退几个搭讪的男人,一边半哄半拽,才把她扶上车。
等到了乔樾家,一开门,把乔樾吓一跳。童贝洁鬓发散乱,花容失色;徐砚君脸色通红,进门就靠在沙发里一言不发。童贝洁一边舒活筋骨,一边咬牙切齿:“算你走运!还知道给老娘打电话!不然今晚被人骗了,有你哭的!喝酒喝酒,你不会换个地方?!你第一天来南海?那酒吧是本市最著名的一夜情发生地!你想死啊!”
徐砚君不耐烦地嚷起来:“没错,我就是想一夜情!就是想随便找个男人过一夜!”吼完了,她又愣住了,疲倦地靠在靠垫上,半晌才说,“我跟何永晋,分手了。”
乔樾和童贝洁互看一眼,同时松了口气,相互击掌:“总算分手了!”
说起来徐砚君分手是最常见的案例,无非是聚少离多,那何永晋仗着外形出众,会打一手好篮球,架不住公司小姑娘长期而持续的主动攻势,早在两三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了“脚踏两只船”的生活。今天徐砚君巴巴地赶回来,也只是把那句“分手吧”从电话版改成了现场直播版。
童贝洁向来看何永晋不顺眼,这下反而遂了她的愿,拍手笑道:“分得好!分了我明天就给你再找一个好的!我还就怕你不分呢!那姓何的真不是个东西,早就该一脚把他踹到西伯利亚去,冻死他个鸟!”
乔樾在一旁哭笑不得:“去去去,一边凉快去!”倒了一杯普洱递给徐砚君。
“我想通了。我要报复,我要调回南海,公司不同意就辞职!”徐砚君抬起头来,目光决绝,声音嘶哑,“我想通了,我要喝酒!拿酒来!”
乔樾刚想开口,童贝洁不但不劝,反而径自到厨房拿了几瓶红酒出来,往茶几上一放:“好事!三剑客就要重聚首了,今天好好庆祝庆祝,喝酒!”
乔樾几乎抓狂,伸手去夺酒瓶:“你发什么神经?少添乱了,行不行?”
“谁发神经了?姑奶奶今天也被人惹毛了!一不偷二不抢,喝点酒碍着谁了?”童贝洁今天嗓门特别大。
乔樾好奇:“谁不要命了敢招惹你?难道……”看童贝洁眼圈一红,这才觉察出异样来,仔细地看一眼,狐疑地问,“周旭江?”
童贝洁倔强地把脸一别,眼里却渐渐泛出晶莹:“姑奶奶今天破釜沉舟,跟周旭江摊牌了。人家刚刚说了,他配不上我。我呸!假惺惺!”她恨恨地啐一口,又斜乜了一眼乔樾,“嗳,你说你怎么那么大本事啊,啊?那小子现在对你还旧情难忘!有空你也教我两招?”
这种事情永远说不清楚。“得了,我跟他早两清了!你俩的事少扯上我!我还巴不得你俩好,到时候我还少送一份份子钱!”乔樾赶紧岔开,坐到软毯上依次倒了三杯酒,“哎,上次那个变态男人还记得吧?今天啊,我发现他是谁了。你们猜?不对,不对。跟你们说,是辉晟的总裁,总裁!我还骂他变态!说不定过两天我就被开了,等我失业了就去你们家留宿,你们可得收留我!”
童贝洁和徐砚君一齐看着乔樾,举起杯子跟她碰了碰。连徐砚君都拍拍她的肩膀,眼神无限同情:“Cheers。”
这年头,不光是可心的男人,合意的工作也很难找。谁说她不值得同情呢?
不过,有一个秘密她还没有说出口。林霏白,那是她心底私藏的陈酿,她还没有想清楚,怎么向她们界定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师生?朋友?同事?
黛蓝色的夜幕低垂,月亮升起,照得万物洁明。
42楼顶层的一间客厅灯火通明,三个女子靠在一起边酌边聊,时而激昂,时而低落,偶尔爆发一阵狂笑。
无论世事多么艰难,情路多么坎坷,有贴心闺蜜在身边,总是件值得安慰的事。
Chapter 3 歌以咏志
那些女儿家的小心事,藏在幽幽的花香中,脉脉欲诉。一直以来,他是她情窦初开的年纪最初的温暖,他的快乐和光明,都令她无比崇拜憧憬,却总在面对他时有一份怯懦。
夜色深沉,城市灯光盏盏熄灭,万籁俱静。
茶几上凌乱地放着喝空的酒瓶酒杯,吃剩的零食,一片狼藉,三人都已熏然。
徐砚君一声不响地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乔樾推推她:“起来洗脸。”
徐砚君把头埋在靠垫里,含混不清地答:“不洗了,今天不要脸了。”
乔樾只好从衣柜里抱了床空调被出来,盖在她身上。
童贝洁拍拍手:“行了,我也回去了。”她是再晚都一定要回家的,不然没法卸妆换衣服。乔樾知道她的习性,只得骂一句:“你就矫情吧你!这个样子怎么开车?”
童贝洁桃腮嫣然,伸手捏一捏乔樾的面颊:“哟,还知道心疼我!比周旭江那小子强多了!不过,你也别担心,我不开车,就找不到男人送我回家了?”
“姑奶奶,我怕你还不行吗?”乔樾头疼,拖住她往沙发上一搡,“你给我老实点,我找人送你回去!”说完就到阳台上打乔子愚的电话。
设计公司果然没有最变态,只有更变态,都这个点了,乔子愚接起电话来也不含糊,“什么事?”听那声音,一定是皱着眉头接的。
“现在得闲不?帮我送个人回家去?喝多了。”
乔子愚竟然乐了:“难得难得,有男人上你家门?你不趁机揩揩油,还送人回去?我这儿正忙着赶个设计稿呢。”
“一天到晚瞎想些什么?”乔樾气结,“你童姐姐喝醉了!人家过去可没少疼你,这会儿喝醉了开不了车,她住得离你那儿也近,废话少说,快点过来!送完再回去赶稿子不迟!”
乔子愚笑着求饶:“好好好,我马上过来,等我二十分钟。”他果然按时出现在门口,穿一身清爽的T恤牛仔,往沙发上扫一眼,“你们在干什么?喝成这样?三个女人庆祝世界末日?”
乔樾苦笑:“可不就是世界末日?所以得靠你来拯救。小洁交给你了啊,如果她还要去酒吧,直接把她绑了扔回家去。”
童贝洁搭着乔子愚手臂,笑嘻嘻地说:“哟,这不是小乔弟弟吗?越长越好看了啊!来,给姐姐笑一个!”说着就去捏他的下巴。
乔子愚扶着她肩膀,躲闪不及,只得把脸一偏,多少有些赧颜。说起来,他走上了设计师这条歧路,绝大部分原因应该归功于乔樾。她当年对林霏白孜孜不倦的迷恋,自己没修成正果,却直接影响了乔子愚对未来泡妞事业的规划,而且他竟然还真学进去了,大学毕业两年就自己开了装饰设计工作室,只是脸皮还是薄,不经逗。
送走童贝洁,明明累极,乔樾脑海里却有一片衣袂如雪,纷纷扬扬扰乱她的心绪。
翻来覆去好容易有了睡意,朦胧间忽听得有人轻声唤她:“樾樾。”
她恍惚睁开眼一看,一个人影站在面前,银白长髯,笑容可掬。
“爷爷!”她扑上前去。
爷爷大笑,弯腰抱起她:“丫头,想不想爷爷啊?”
“想!”她拼命点头,“爷爷爷爷,我每天都练宋琴,写毛笔字,每天只吃一颗糖!”
“乖孙女!那你想不想奶奶啊?”
“想!可是奶奶不肯教我唱戏。”
“那就要多去看奶奶啊!将来你交男朋友,更没时间看她了。”
“我才不交男朋友,我要一辈子留在爷爷奶奶身边。”
“女大不中留啊。”爷爷微笑,长髯飞舞得越来越高,“爷爷奶奶老了,靠不住了。丫头,过去的事情要学会放下,才会有未来!你记住,将来你要依靠的人,会打一个不可能的电话给你。”
她追问:“什么电话?他到底是谁?”
爷爷不答,他被风吹到天上去,渐渐消失。“爷爷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她急得拼命追赶,忽觉得有人推她的身体。
睁眼一看,天已大亮。原来是南柯一梦。
徐砚君往脸上涂着大宝SOD蜜:“大清早的嘟嘟囔囔说些什么?”涂完了往身上洒了点CK one,“快起床!我去机场了!回去处理那边的收尾工作,下星期回来。”
职业女性就是这点强悍。失恋算什么?天大地大,大不过上班揾食。
辉晟的工作氛围明显变得紧张。
集团管理制度比以前的薄了几倍,现行管理条例简单明了容易操作,原来那些莫名其妙的旧条例都取消了。女同事们对于取消“上班时间不能吃东西”表示欢迎,但又对“职业裙装必须过膝”表示不满。
江理维悄无声息地离职了。
消息传出,大家差点没拍手欢呼。江理维一向欺上瞒下,业务能力差,还善于推卸责任。只是碍于他是辉晟老臣子的儿子,没人敢动他半根毫毛。如今总算是去掉辉晟一颗毒瘤。
敢动他的人,除了宁肇安,恐怕没别人。但江理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打发了?宁肇安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如何动手的?谁也不得而知。
渐渐地,公司里对宁肇安犯花痴的女同事都彻底恢复正常了,看向他的眼光除了崇拜,更多了一丝惶恐。远远看见宁肇安,大家更是绕道而行。乔樾自然也是能避多远避多远。
已经到了徐砚君回南海的日子,乔樾没接到半点消息,有些担心。这天早上到公司还不到8点,她一边感慨“被剥削得都患上强迫症了”,一边往外走。她想出去买早餐,顺便打个电话给徐砚君,问问情况。
电梯厅里,大厦的保洁李阿姨正在清洁地板,看见乔樾出来,朝她亲切地笑:“今天这么早?”
乔樾也笑:“是啊!太早了!现在出去找‘虫子’吃。”
前面走着的一个人突然停步,回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她立即打了一个哆嗦,来了一个标准立正:“宁……宁总早!”
“早,乔经理。”宁肇安站定,“这么巧?买早餐?”
乔樾脸上假惺惺地笑:“是,是。”
宁肇安看着她:“我也还没吃早餐,那不如一起。”语气笃定,没有丝毫征询的意思。
她脊背一麻:“谢谢,谢谢,不了,总裁,我……”
宁肇安打断她,淡淡说了句:“我找你有事。”就自顾自走出了大厦。
她反应过来,赶紧追了上去。
CBD里面开的老字号粤式连锁茶楼,点心够精致,水晶虾饺,状元及第粥,榴莲酥,烧麦,都是传统的款式。
她不敢动筷,看宁肇安自顾自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问:“您说找我有事?”
他品了一口西湖龙井,回味片刻才放下杯子,施施然开口:“食不言,寝不语。”
乔樾当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不让说话,她只好吃东西。他起身取了几份点心放在她面前,揶揄道:“慢慢吃,别噎着。”
琳琅满目一桌点心,顷刻之间只剩下一个个小竹笼、小白碟。乔樾咽下最后一勺粥才抬起头,用餐巾擦擦唇角:“领导有何指示?”
宁肇安往她杯子里斟茶,手势轻松优雅:“谈谈你对红树林片区的了解。”
“政府正在商议出让的那块M95330?不太了解,只知道大概位置和占地面积。”她实话实说。
“待会儿你到我办公室拿份资料,这个项目由你负责。”
乔樾心里一跳。M95330是多年来推出的为数不多的好地块,位于红树林生态半岛上最南端凸出的一块区域上,风水、风景都是得天独厚。那块地搁置多年,迟迟没有出让,无非是想卖个好价钱。
据说除了南海本土的五大地产巨头之外,还有三家外资背景的地产大鳄对这块地很有兴趣。要拿下这块M95330,谈何容易?不光是出价要高,更重要的是开发思路要契合政府的城市规划方向,而且开发商的品牌、实力都是重要的考量因素。辉晟多年来一直低调,虽然实力雄厚,但与其他八家劲敌相比,有多少胜算,还真不一定。宁肇安之所以要她来接这个项目,无疑是叫她啃硬骨头,啃不动她就只能卷铺盖滚蛋。
天下没有免费的早餐,原来这一餐是鸿门宴。
她暗自腹诽,脸上却不得不笑:“好。回头我好好看看资料,研究对策,尽快提供投标方案。”
宁肇安瞥了她一眼,点点头,伸手招呼侍者:“麻烦,埋单。”
回到写字楼,宁肇安要去车库拿东西,让她先上去找总裁秘书廉姐。她心领神会,明白这只是个借口,不希望被太多人看到他们一早同时出现在公司才是真的。不管他是刻意回避,还是出于对下属名誉的维护,她多少有点感激。
江理维年轻貌美的女秘书,在江理维辞职当天,也都一并消失了。现任总裁秘书廉姐是随宁肇安一起回国的,听说是跟随他多年的老搭档,办事效率奇高,决不拖泥带水,让乔樾颇为佩服。
其他文件都齐了,只差早期的一份历史记录。廉姐蹲在文件柜前,用力往外抽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乔樾正想上前帮忙,廉姐一个用力过猛,“哎哟”一声,坐到了地上。
乔樾吓了一跳,赶紧捋开她的裤脚查看,脚踝已经肿了。正要说话时,电话铃突然响起,廉姐示意她帮忙接听一下。
她走过去,清清嗓子,拿起听筒:“您好,辉晟集团。请问找哪一位?”
电话那边娇俏的声音:“你好,我想问下,宁总有在吗?我是颜嘉莉。”尾音稍稍扬起,带着一点自得。
也难怪,如果谁不知道南海电视台“嘉莉面对面”的颜嘉莉,那他肯定不是真正的南海人。但凡美丽又顺利的女性,稍微有点骄矜之气是很正常的。
她赶忙回答:“原来是颜小姐,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廉姐一听到名字,就皱了皱眉,对着乔樾摇摇头,口型分明说“不见。”
果然颜嘉莉轻轻笑起来,声如银铃:“是这样子啦,听说你们总裁回来主持大局了耶,我想请他中午餐叙哦!顺便商量一下请他出镜的事啦。他不是有留学经历吗?请他来对目前的房地产市场作分析,一定会比其他开发商更有高度和深度哦!”
看见廉姐拼命摇头,她只好说:“对不起,颜小姐,总裁有事不在。不如留下您的电话,等他回来我转交给他,您看这样好不好?”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才笑了一声:“廉秘书那里有我电话啦,谢谢你哦,再见。”说完挂掉电话。
乔樾吐吐舌头,去冰箱里取了几块冰,用一块小毛巾包着,对廉姐说:“忍着点啊,至少要敷半小时。”说完往她脚踝上一盖。
廉姐给冰得“咝咝”吸气,半天才缓过劲来,问:“这是……”
乔樾仔细看了看伤情:“轻伤,不用去医院了,二十四小时内用冷敷收缩血管,很快会止血,还不容易肿。二十四小时之后用热敷,活血散淤好得快。千万别搞反了。还要注意休息,别再伤着。几天就好了。”
廉姐透过黑框眼镜上方诧异地看着她:“你哪里懂得这么多?我女儿比你小不了几岁,连被子都不会叠。”
“那是因为她家庭幸福,所以不需要懂。”乔樾笑笑,“像我这种人,一直自生自灭,就像打不死的小强,嘿嘿……”
话虽轻松,心里凄凉。一时勾起万千情绪。
不是不羡慕的。如果有可能,她也希望自己是个被宠坏的小孩,多幸福。
她转头看见宁肇安静静地立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份资料。“需不需要放假?让司机送你回去。”他问。
廉姐笑:“老骨头不禁摔,不像你们年轻人。没事,我桌子下面有平底鞋。”乔樾同情地看她一眼。在辉晟,假期是奢侈品,何况是总裁秘书。
“行了,下午回去休息。乔经理,这是你的项目最新信息。”
乔樾应声接了,退出去。
蔡云倩看见她就说:“你怎么才回来?我可找了你好久!”
乔樾瞬间头大。蔡云倩找她,从来就没好事。
当初招她进来也是无奈,江理维亲自把一份简历放在她桌面,只说了句:“拜托了啊!我远房亲戚。”就扬长而去。
蔡云倩据说是江理维的三舅妈的小姑子的二大爷的外甥女,学历倒还合格,专业完全不对口。可是江理维说“交给你了”,意思是不要也得要。不过,总经理发话,她还能说什么?她不录用她,自有别的部门录用,归根到底都是一样的。但江理维那里,指不定将来怎么为难她呢。与其如此,不如顺其自然,于是就招进来,让她跟着蒋峰做“米兰公寓”。
尽管痛恨,也不得不妥协。有时候痛恨潜规则,真不如痛恨自己。
蔡云倩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后台硬,做起事情来小姐脾气极大。有一次乔樾派她和同事两人去香港购买专业书籍,这才算知道了,这小姐脾气从何而来。
一大早,蔡云倩的母亲打电话到公司来,要找“我家小囡”,乔樾告诉她“小蔡和同事出差去香港了,晚上才能回来”。这一下麻烦了。蔡母打蔡云倩手机不通,估计是没开国际漫游、一卡双号,打了不下十个电话,找乔樾要人。
乔樾不胜其烦,收到同事报平安的短信后,客气而利落地把蔡母堵了回去。
谁知清静了没多久,电话又响了,换成蔡云倩的二姨来哭诉:“他们家就这一个孩子啊!”
乔樾差点当场崩溃:“阿姨,蔡云倩去香港是出差,不是被贩卖了!她有同事在一起,我刚刚收到短信,她们很好!请您别担心。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乔樾想,假如她有这些父母亲戚等活宝,不知道会高兴还是痛苦。
但这个蔡云倩并不珍视工作机会,总嚷着待遇不好,工作强度太大,三天两头要辞职。那天林霏白来过辉晟之后,蔡云倩再也不嚷嚷要辞职了,不过私底下总是向乔樾打听林霏白的消息。今天忽然这么慎重其事地来找她,又是怎么回事?
果然,蔡云倩坐下以后就递上一份表格:“我要辞职!”
乔樾没看她,揉揉眉心:“能不能说说你的理由?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说实话,蔡云倩能力太一般,若不是为了人员稳定率和项目持续性,她不会费这个心思留她。
蔡云倩说:“我爸妈叫我回去结婚,把我一个人留在南海,他们不放心。”她家在外省,路途遥远。
“你有结婚对象吗?我记得你说过自己单身。”
蔡云倩犹豫了一下:“有。不过是家里给安排的,长得也不帅,我也不太喜欢。”
“他现在基因变异了?或者整容成尼古拉斯?凯奇了?你又喜欢上他了?”乔樾啼笑皆非,简直抓狂。
“现在不同了。我觉得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尝试着谈谈恋爱也不错啊。如果有了感情,会结婚也难说啊。”蔡云倩理直气壮。
乔樾气得几乎吐血。要回去结婚,还来辉晟应聘做什么?她当初是推掉另一人选才招蔡云倩进来,还辛苦培养了这么久!如今手上的楼盘跟到一半,下个月就要开盘了。筹备了那么久的项目,目前正是冲业绩的关键时刻,这时候掉链子,不是存心找茬吗?
她试图说服蔡云倩改变主意,无奈蔡云倩这次去意颇坚,任她磨破嘴皮也无济于事。
她心里默颂圣经半分钟,然后才问:“你跟的楼盘,主策划师是蒋峰对吧?他是你的直接领导,你有没有征得他的同意?”
蔡云倩回答:“我都跟他说了,他都签字了。”
乔樾心里暗骂蒋峰白痴。蔡云倩虽然不成材,好歹熟悉“米兰公寓”,开盘之前助手开溜,他是不是想死?
乔樾稳住蔡云倩,找蒋峰了解情况。蒋峰一脸苦相:“她提辞职不下六次了,每次都有不同的目的……她能力也实在不怎么样。老大,这尊神我请不起,她要是不走,麻烦你把她调到别的项目去吧,我实在怕了她了!”
这话也是实情。乔樾想了想,问:“‘米兰公寓’开盘,你一个人搞得定吗?需不需要助手?”
蒋峰眼睛一亮:“把李麓借调过来,一个月就够了。”
乔樾掉头就走:“就这么说定了。”
回到小会议室,乔樾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得到蔡云倩否定的回答后,说了几句客套话,拿起辞职表,刷刷一签交给她。
蔡云倩脸色一变,僵了一下,拿起辞职表转身走了。
乔樾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下午江理维的电话就打来了,寒暄几句,忽然话锋一转,问起蔡云倩的事。
乔樾也没多话,只说是蔡云倩自己的意思,强留不住。
江理维叹口气:“哎,她也不是真心想走,小姑娘心思,我一个大老爷们也不懂。对了小乔,你不是跟林大师关系不错?介绍他们做个朋友嘛!只要林大师在辉晟做一天顾问,蔡云倩肯定也就不走了。关键时刻,多动动脑子。”
乔樾心里烦躁:“江总您不是也认识林霏白?我来介绍,还不一定有您面子大呢。再说,我知道人家买不买我账?我辞职表都已经签了。”
江理维说:“认识是认识,可毕竟不熟啊。不比你,好歹是师生关系啊。”
乔樾十分不满,敷衍了两句便挂掉。她看似斯文,其实说话做事都直来直去,童贝洁骂她少根筋,徐砚君给她取的日文名字叫“缺心眼子”,平生最不喜欢耍花招。她觉得,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完全可以大大方方提出来。非得这么弯弯绕,曲线救国,凭空添了许多人事关系不说,说得严重点,还影响了项目进度和正常工作。竟然拿辞职来威胁。也只有她蔡大小姐做得出来。
不过现在打电话来也是迟了。签了辞职表,就代表没她乔樾什么事了。只要剩下几个部门一签,蔡云倩骑虎难下,也不得不走人了。何况,新的工作安排已经落实,蔡云倩回来,也是没有项目做的闲人。
但乔樾没有想到的是,蔡云倩的后台是江理维,他虽然不在辉晟,但以前的根基还在。蔡云倩这招,不知道是不是他教的,够狠。
她告了乔樾御状。
乔樾走进宁肇安办公室时,挺胸抬头,甚至还有几分猎奇心理。她一则问心无愧,二则也想看看她到底搞的什么鬼。
宁肇安显得很平静:“蔡云倩辞职的原因,你应该清楚?”
“清楚。”的确,还有比她更清楚的吗?
宁肇安好整以暇地用指头点着椅子扶手:“你承认?”
承认?承认什么?承认自己是林霏白的徒弟?
看乔樾一头雾水地瞪着他,宁肇安微微一笑,起身倒水,问:“咖啡?”
乔樾忙答:“好,谢谢!”
“蔡云倩的辞职理由是,她的部门经理对她进行人身攻击和人格侮辱,她认为她的经理能力人品都不足以担任目前的岗位。这个你不知道?”宁肇安若无其事地喝口咖啡,眼睛却瞥了她一眼。
蔡云倩的部门经理?那不就是她乔樾?脑子“嗡”的一下,她脸色一白。
好个蔡云倩,恩将仇报。
好个江理维,借尸还魂。
好个宁肇安,借刀杀人。
她竭力冷静,梳理了一下思路才说:“据我所知,蔡云倩辞职是她个人原因,这个她在和我恳谈的时候也再三强调了。我个人的能力,我想公司对我也应该有评价,如果确实认为我不能胜任,调岗或者辞退,我都服从。但是至于人身攻击和人格侮辱,”她站了起来,“对不起,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
士可杀,不可辱。她乔樾在业内还小有名气,放眼望去,江湖上多少大店小庙早就向她伸出了橄榄枝。难道离了辉晟就会饿死?笑话!
宁肇安看她眼睛气得铮亮,彬彬有礼地做了个手势:“请坐。”
“我找你来,并不是为了求证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我只是想知道,蔡云倩这个人在你的部门,是否还有用处?”
乔樾的情绪稍稍平静:“客观地说,蔡云倩有江理维这个背景,公司内务有些事交给她去办,效率会高一些。虽然专业不对口,但我认为专业不是最主要的考量因素。她做事也还认真细心,写的报告也比较规范。”
“缺点呢?”宁肇安直视她双眼。这个人的眼睛真毒!
她不禁低下头:“缺点是难以承受压力,专业知识和职业性还不够强。不易管理。”她想想又苦笑,“或者这不是她的缺点,而是我的缺点。我管不好她。”
走出宁肇安办公室的时候,到底心有不甘,到了门口又转身去,想说“我真的没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宁肇安正在桌上刷刷写着什么,刚好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神炯亮,似乎洞悉一切地朝她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乔樾突然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有点被理解的轻松。
第二天,蔡云倩的辞职表批下来了,按照公司规定,半个月的工作交接期,她的最后工作期限刚好在项目开盘之后几天。
这多少让乔樾有点意外。她以为宁肇安为了稳定江理维几个位高权重的旧部下,会保住蔡云倩而辞退她。没想到走的却是蔡云倩。不知道宁肇安这只狐狸在耍什么花招。
不过她既没兴趣,也没心思琢磨。因为接下来的广告公司招标工作,忙得她晕头转向。
为了提高效率,也因为宁肇安的时间不固定,项目组订了大会议室,用周四全天的时间,安排了5家广告公司的PPT汇报,每家两个小时,包含提案和答疑时间,从早上9点直到晚上8点。
早上乔樾化了个淡妆,涂了点樱桃红的口红。她穿着高跟鞋黑套裙冲进大会议室的时候,还有20分钟会议才开始,第一家广告公司还没到,项目组的人在调试投影仪和笔记本。
李麓急得满头大汗:“老大你快来看看!这个模式怎么切都切换不过去!投影仪不显示!”
乔樾立即过去帮忙。原来插口有些松动,她弄了片刻就搞定。
等一切准备妥当,却发现除了对面广告公司预留的空位,代表辉晟的这半边已经黑压压坐满了人,她原来的位子已经有人坐了。
全场只有三个座位是空的。她犹豫着,不知道该选哪一张。
第一家广告公司队伍哗啦啦进来落座,除了一两位男设计师外,几乎清一色年轻貌美的娘子军。
正在想如何暗渡陈仓,有个挺拔颀长的身影推门而入,从容走来。一身深色西装,质地细致优良,剪裁服帖得体,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黛黑色衬衫微微泛着柔和的蓝光,同色系领带;再配上那两道剑眉,其实宁肇安还蛮见得人的。
他并没有特别的表情,甚至还唇角略翘,但全身散发出来的强大的威慑气势,不经意一瞥,一屋子的人都立即抖擞了一下精神,正襟危坐。
他侧头朝对面的人微微一笑,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对方的客户女总监愣了一下,竟然脸泛红晕。
他走过来在乔樾身边坐下,伸出两根手指,在她椅子扶手上点了两点,再扫了她一眼。她立即打一个寒战,乖乖坐下,再不敢动半分。
门再次被推开,林霏白出现在门口,略略喘气,朝大家一笑,露出一排白齿:“对不起,我迟到了。”看到墙上挂的钟,8点59分,恍然大悟,惋惜地说:“唉呀,我来早了。”
大家都笑了。广告公司的小姑娘们和设计师用眼神相互传达着惊喜,激动得快坐不住了。面对着林霏白演示提案,这可不是每个设计师都能有的机会。
宁肇安招呼道:“霏白,这里。”
林霏白很自然地走过来坐下。路过乔樾时,悄悄地朝她闪了闪眼睛。
乔樾忍不住低头微笑,也顾不上蔡云倩眼里发射的淬毒飞镖了。
提案顺利进行。广告公司的女经理正在抑扬顿挫地演示着PPT稿,身形曼妙。乔樾开了一会儿小差。今天来的都是俊男靓女,所幸辉晟的人也不差。
辉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总部的员工相貌要过得去,因为代表了辉晟的公司形象。现在又增加了一条:而业务线的销售代表,太过美丽的女孩子往往不被录用,理由是——“容易给女客户造成心理压力,容易分散男客户购房的注意力”。
两个公司相遇,彼此心理都会有些衡量。除了实力、品牌、文化等因素,还有一个考量指标,就是对方公司中人才的才识、形象与风度,这往往最直接地反应了企业的发展后劲。
这样的评价至关重要,还对企业未来的人才引进,乃至在行业中的口碑都举足轻重。
乔樾看着林霏白(他好歹也算辉晟的艺术顾问啊),再看着宁肇安,心里有几分得意。今天这个场面,别的不说,这两个人还是很拿得出手的;再加上一批神采奕奕的中高层管理人员,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新来的小妹端着托盘进来,依次加茶,刚加完乔樾的,正端着宁肇安的杯子注茶。宁肇安一边看着投影屏幕,一边习惯性地拿起手边的杯子饮了一口。
那可是她的杯子。
乔樾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宁肇安浑然不觉,还轻轻晃了晃纸杯,嗅嗅杯里的茶香,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屏幕。还好所有人都在专心听提案,没看到这一幕。
加茶的小妹想笑又不敢笑。乔樾一脸黑线,悄悄对小妹说:“请帮我再拿个杯子来。”小妹连连点头,悄然退出。
宁肇安听到声音,转回头来看了她一眼,再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手中水杯的淡红色杯沿,只是扬起眉毛微微一怔,便转过头去若无其事地听提案。
广告公司女经理的声音突然停了。咦?女经理脸涨得通红,瞟了一眼宁肇安,说话开始打结。
宁肇安脸上正缓缓绽开笑容。乔樾只看得到他一部分的侧面,唇角略略上扬,笑的弧度并不大。然而和煦温柔,春风得意,和他平时的冷冽威严全然不同。
他朝女经理从容颔首:“讲得很好,请继续。”声音低沉磁性,在安静的会议室回荡,听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女经理脸更红了,磕磕巴巴开始接下来的论述。
这时候小妹送来了新纸杯,乔樾赶紧拿起马克笔,把自己的名字大大地写在杯壁上。
宁肇安忽然侧头瞥了她一眼,眼里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戏谑。她皱起眉头,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林霏白自始至终都专心听着提案,看PPT也看得十分认真,连头都没回。他从来都是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无论画画,还是做事。
她放下心来,亏得他刚刚没有看到,否则不知道怎么误会呢;继而又自嘲,又不是捉奸,不过拿错一个水杯,心虚什么?
五轮演示之后,辉晟内部进行了一个讨论会,大家都偏向第四家“飞鱼工作室”,不仅策略和创意都十分出众,更重要的是,十分契合辉晟的理念和思路。
会议结束已经是晚上了。乔樾闭上眼睛都看到PPT漫天飞舞,而且已经饿得说不出话来了。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宁肇安。这个人身上是不是有叶绿素可以进行光合作用?连个Coffee Break都不叫!看他那劲头,简直越饿越精神!
终于,宁肇安抬腕看表:“大家收拾一下,跟我去吃饭。”
吃饭的地方是十分家常的“大仟煲”。幸好不是什么西餐牛扒,这时候啃牛排,她宁愿回家泡“康师傅”。
可惜林霏白有事先走了。
马蹄骨头煲汤汁像牛奶一样纯白甘甜,花雕鸡做得爽脆香滑,石锅杏鲍菇切得菲薄,汁味香甜。饭桌上比较放松,大家又吃得舒服,都活跃起来闲扯八卦,哪个明星又出什么绯闻了,那款车又降价了云云。
乔樾是真的饿了,专心吃饭,连那一碟翠皮红心的萝卜皮都觉得比牡丹娇艳,分外爽口开胃。她舀了一大碗骨头汤,边喝边听同事海阔天空地聊天。廉姐忽然问她:“乔樾,你跟林大师熟,你说说看,他有没有女朋友啊?”
乔樾含着一口汤不知如何反应。有人笑着调侃说:“怎么?廉姐,你有想法?”
“去去去!我一把年纪了还有家有口的,能有什么想法啊?是我一个亲戚的女儿,才23岁,还没有交男朋友。人也长得漂亮,刚从英国读硕士回来。我想着要是林霏白还单身,不如给介绍介绍,也是美事一桩是吧?”廉姐亲切地拍拍乔樾的肩膀。
乔樾被汤呛住,咳得昏天黑地,好半天才缓过劲来,笑笑说:“那好,我先去打听打听。”
廉姐透过黑框眼镜看她,问:“怎么?你们不熟吗?不是师徒吗?”
旁边有人打趣说:“熟也不能到这份上吧?这是个人隐私!要连这个都熟的话,哪还用你介绍对象啊?是吧,乔樾?”
乔樾只好笑。
是啊。那么多年,他的身影交替在午夜梦回时闪过。他终于回来了,她竟然连他是不是单身,都不敢问。
她甚至不敢问他:当年为什么走得那样匆忙?
也许是害怕再次失望,听到令自己心碎的答案。
她也只是他一个学生,而已。
她低头拈一片珊瑚虾在嘴里嚼着,眼前的一桌佳肴成了蜡像,抬头正对上宁肇安含义不明的目光,有些寒意,有些嘲讽。
她有些反感。他总是这么喜欢观察别人,看人出丑吗?
没几天广告揭标,“飞鱼”中标,非要请辉晟的项目组周末去K歌。这也是南海文化特点之一,年轻人多,K歌房永远生意火爆。
乔樾那天去看了奶奶,陪她吃饭聊天散步,临时接到通知赶到KTV,包厢里闹哄哄的都是人,都在抢麦唱歌,余下的在玩骰盅。
“飞鱼”的女孩子们显然都精心打扮过,个个艳光四射,碰上劲歌还会爬上宽大的茶几,大跳热舞。好在茶几是钢化玻璃做的,否则真会当场演示什么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美”。
人声、乐声嘈杂,灯光变幻莫测,分不清谁是谁。
但她一进门就知道,林霏白,他一定在这里。她一直有这个本事,不知道是直觉,是心电感应,还是条件反射,无论他在哪个角落,多么隐秘的角落,只要他在,她就一定知道。
何况还是女孩子围得最多的一个角落。
林霏白点一支烟靠在沙发上,微笑着仰头看茶几上跳舞的美女,见乔樾看他,绽开一个耀眼的笑容,高高扬手示意。
乔樾点了几支歌,然后才坐过去,问:“怎么不唱歌?”
林霏白笑着摇头:“老人家上了年纪,唱不动了,看你们小朋友唱歌就行了。”他抽烟的样子很好看,一派闲适愉快。
两人同时拿起酒杯碰碰,相视会心一笑,喝酒。
前奏响起,有人大叫:“谁点的?快出来唱!”
林霏白看了看屏幕,蓦然侧头看她,眼里光影流动,复杂莫辩。
她忽然有点紧张,借酒杯半挡着脸,垂眸低声说:“这不是你以前喜欢唱的?我都记得的。”说到最后,声音都有点抖。
这么多人,他听见了吗?她不确定。
多年以前,她的少女时代,画室集体去唱歌,他就喜欢唱这首。他喜欢唱的都是老歌,她一直都记得。
林霏白徐徐吐出烟圈,脸上带着笑容,只是那笑隐在昏暗的灯光和烟雾后面,她抓不住。随着前奏每个音符的消失,她的心一寸一寸沉下去。
唱词已经开始,见没人站出来,一群人早就嘻嘻哈哈唱开了,还很有创意地唱成Hip-Hop风格,配合洒脱的街舞动作,倒也别有趣致:
你说我像云捉摸不定。你说我像梦忽远又忽近。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怕自己不能负担对你的深情,所以不敢靠你太近。你说要远行,暗地里伤心,不让你看到哭泣的眼睛。
“抱歉,很多年没唱,已经忘记了。”他挠挠头,似乎很无奈地看她,咧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眼里却有一丝躲闪不及的黯然和歉疚。
“没关系,我还记得。”乔樾说这句话,多少有点赌气。她只觉得胸口憋闷,站起来去隔壁桌子玩骰子,连着输了好几把。她总觉得有人在注视着她,却丝毫没有兴趣知道那是谁。
欢快的吉他声响起,唱歌的竟然是宁肇安,大家都喝高了,众人是一片起哄声,大概没见过他这样唱歌。原来他也有一把好歌喉,声线醇厚清楚,中气十足。
难以忘记初次见你。握你的双手感觉你的温柔。真的有点透不过气。
你的天真,我想珍惜。我竟然又会遇见你。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宁肇安得到一片热烈的掌声。抛开他的身份不说,他唱功不错,挥洒自如,也还确实配得上这样火热的掌声和欢呼。
下一首就是乔樾点的情歌对唱。她本来是存了私心,要和林霏白一起唱的,权当是个表白。当面说“爱老虎油”这种事,她从来做不到。
早有人把麦克风递到她手上,她回头看林霏白,他却笑嘻嘻地远远地朝她竖竖大拇指,看样子是绝不准备过来陪她唱了。
她觉得心都凉了,茫然地想去掐歌,宁肇安却站到她身边,彬彬有礼地问:“可以吗?我和你唱。”礼貌地询问,动作却是毫不客气,一副舍我其谁的气势。旁边几个相熟的同事准备过来救乔樾的场,一看宁肇安握着麦克风不肯放,赶紧识趣地缩回去了。原来他也是麦霸,唱顺了便不肯放手,顺便接下去,能混一首是一首。
是她想了很久才选好的歌:
我和你,男和女,都逃不过爱情。该不该再继续,该不该有回应,让爱一步一步靠近。
我对你有一点动心,一点迟疑。不敢相信我的情不自禁。害怕爱过以后还要失去。
也许应该放心,让爱一步步靠近。
她唱京剧都不在话下,何况K歌。宁肇安也发挥得很好,嗓音深沉,别具一番韵味。掌声比前次更热烈,有人吹口哨,有人喝彩,还有女孩子尖叫。宁肇安风度翩翩地向她微微欠身,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走开了。
林霏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原来他并没有听完她唱的歌。
她本来还点了一首《茉莉花》。
那是她和他独有的歌。她家有一棵茂盛繁密的茉莉,年年春末夏初便开始开花,每天都有四十多朵,日日不断,盛极一时。莹白的花朵,圆嘟嘟地开在碧绿的枝叶间,清香淡雅。
她每日清晨起来,必剪一枝最新鲜还带着叶子和露珠的,小心地用湿手帕包好。到了画室,先把那枝茉莉挂在林霏白的画架上,才去擦桌子,配色彩。
他曾经说过茉莉是他最喜欢的花。
他曾经说过,茉莉的香气“一直香到了这里”,手按心口,眸光温暖流转。
现在都忘了吗?
那些女儿家的小心事,藏在幽幽的花香中,脉脉欲诉。一直以来,他是她情窦初开的年纪最初的温暖,他的快乐和光明,都令她无比崇拜憧憬,却总在面对他时有一份怯懦。
即使到了今天,她也不敢直接面对,只能躲在婉转的中国小调里问一句:七月盛开的茉莉,你还记得吗?
她本来笃信他一定能懂,却没想到他连这样一个机会都没有给她。
那晚以后,乔樾一连几天都心思恍惚。这天上网查一条刚颁布的政策,眼光瞟到某条新闻标题,红色加粗字体,醒目得令人无法忽视:
“林霏白接替章老,出任南海美术馆馆长。”
心里一黯,还没等到大脑反应,鼠标已经点开。哗,一整版的网页专题,从星座身高,巴黎开的画廊,到所获的国际奖项,拍卖的画作,事无巨细,一一陈列。如今网络狗仔队也真是效率高超。
题图的那张大幅照片,是在南海美术馆低调素雅的宽大展厅里,一幅幅油画排列得错落有致,林霏白一身浅色休闲西服,正和两个人站在一起。他微偏着头,眉目朗澈,像是和另外两人都凝神看着某幅画。
他的人像拍得不是最大,却是照片里毋庸置疑的主角,美得不似凡人。
其实她一直悄悄收着他一张照片。连他本人也没有看过的。那是夏日午后的山野池塘,他带他们去写生,自己却跑去捉蜻蜓。二十多岁的大男孩,还是童心未泯。她头顶一片荷叶,暗地却一直留意着那条小径。
他回来的时候捧着一把捡来的石头,边走边看。她偷偷摸出相机,就那样拍了一张,连他的正脸都没拍到,只看得到他的额头和眉。可见当时自己多么心虚。
那样简陋的一张照片,简单T恤,牛仔裤,可是仍然风姿璀璨。她冲洗出来,收在相册里好多年。当年跟周旭江提出分手,她拿出照片给他看:“我一直喜欢这个人。”
年轻啊,她那时太年轻,不懂得,这有多么伤人。
她从来没见过他穿西服的样子,没想到这般风流倜傥。望着屏幕中那个人影,回想起过往的一幕幕,再想起和他重逢之后的种种,胸中百味翻涌,痴痴不能自已。
她只看着他,图片中的他。
不知看了多久才回过神来,发现屏幕贴纸上反射的人影,她惊得猛地往后一抬头,宁肇安静静伫立在她身后,抬腕看看表说:“23分钟。”
上班时间,公然发花痴,还是对着自己以前的恩师,总裁的朋友。宁肇安知道她的隐私已经够多了,如果连她这点心思都被他知道了,再加上他看人的锐利眼神,那她以后上班不用再穿衣服了,横竖都是裸奔,不如不穿还凉快点。
她做贼心虚,慌忙去关页面,又想是不是该站起来,一时间手足无措。
宁肇安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折腾够了,才说:“你到我办公室来。”说完转身走进办公室。
她料想接下来有暴风骤雨等着她。
进去以后,宁肇安示意她关好门走到总裁办公桌对面坐下。然后他低头“哗哗”地翻阅着一份文件,半天没有任何动静,好像她并不存在。
她心里正忐忑不安,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想了一想,决定沉默。见过讨债的,没见过讨骂的。她也不能这么Cheap是不是?总不能对他说“请您骂我”吧?
终于见他把手里的文件往桌上一扔,抬眸冷冷说:“乔经理,作为公司的中层管理者,我想你应该能够分辨,什么是工作时间,什么是业余时间。这是起码的职业修养。辉晟不提倡加班,但不代表作为公司员工,你可以在上班时间做与工作无关的事情。当然,如果你实在很闲,可以直接向我汇报,我会给你安排合适的工作量。”他没有一丝异样的表情,眼里却布满阴霾。
乔樾何时受过这种奚落批评?又羞又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在辉晟通宵卖命,盯样板房,盯广告设计稿,今天不就是开了二十分钟的小差?值得这么吹毛求疵吗?
但她不敢表现出来,何况确是做错了事,如果下属看到之后仿效,也会令她头疼。所以她只低着头,咬着唇:“对不起,请您原谅。我一时疏忽。下次不会了。”
半天没听到回音,她抬起头看宁肇安,他紧抿着唇,似乎有些心烦意乱。
她暗忖,要不要再来个更加诚惶诚恐的道歉,或者写一份检讨,又听见宁肇安说:“出去吧。”
就这样?她有些意外。宁肇安却不再理她,走到柜子前开始找文件。她赶紧退了出来。
Chapter 4 桃红柳绿
只不过是一碗粥。
徐砚君胜利回到南海。三剑客重新聚首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给她介绍男朋友。
童贝洁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在徐砚君面前晃了晃:“优质资源!人品相貌都没得挑,比你那谁强多了。要不是姐姐和他相互不来电,哪有你什么事啊?”
徐砚君拿着名片,叉了一块水果放进嘴里,眼神无意识地看着空中某处。
乔樾好奇地接起来看,原来是协和一位姓程的主任医师。她瞪大眼睛:“从哪儿挖来的男人?不会是妇科大夫吧?”
“呸!”童贝洁作势要扑上来,“看你外表纯情,骨子里却邪得很!人家是心外科大夫!”转头捏徐砚君的耳朵,“拜托,你给我认真点!我千挑万选,容易嘛我?!”
乔樾预感到这次相亲结果不容乐观,事实证明她猜对了。
相亲结束后,她俩一直追问,徐砚君逼急了只好说:“没看清楚。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童贝洁气得拿起靠垫砸她:“我打死你这个不长眼睛的!枉费我一番苦心!”
徐砚君也不反抗,顺势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里,眼睛看着天花板:“逼我也没用。要不是你们,我都想打一辈子光棍了。我跟何永晋那么多年……你们多给我点时间……”
“米兰公寓”公开发售在即。
开盘期的工作无疑最为繁重,不仅要展开新一轮的市场价格摸底,以此来确定最终的价格表,还要督促现场的导示系统、氛围包装,更要铺开各路广告,配合业务线的客户梳理工作,最终将整个开盘方案付诸实施。
整个工作流程齐头并进,且环环相扣,任何一个环节出了纰漏,都有可能导致开盘当天的轩然大波。乔樾知道,若干年前辉晟曾经有位总监,仅仅因为开盘时候客户抽签选房的顺序没有处理好,导致客户当场闹事,辉晟还因此得了一个行业通报批评,那位总监也引咎辞职。
既要负责宏观策略,又要负责具体操作,她一直忙到窗外的天色渐渐黑下来,才从屏幕前起身,伸个了懒腰,忽然觉得肚子空空。她拿出外卖单,一行一行地看下去,只觉得一阵烦躁,食欲顿消。于是把单子一丢,重新坐下,揉着眉心。
背后有人走过来:“这些都是项目组的同事?大家辛苦了!”宁肇安微笑着看向大家,“时候不早了,刚好我也没吃饭,不如大家一起吧?”
他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热烈回应。跟领导吃饭这件事,乔樾上回饮早茶饮出心病来了,她实在不想辛苦自己,而且她抽屉里还有两包方便面。大家蜂拥而出的时候,她还留在座位上稳如泰山。
宁肇安出了玻璃门,又退回来侧头朝乔樾不经意地强调说:“乔樾你也一起来。”
乔樾无奈,拖拉了好一阵子才出来。她本来想磨蹭到电梯人满,借口搭下一部电梯,好乘机溜开,走近才发现电梯门一直开着,里面只有宁肇安一个人,大概其他同事等不及先下去了。宁肇安揿着按钮,抿着唇,目光如炬。吓得她赶紧说声“对不起”,乖乖进去站好。
中途闹哄哄进来一大帮男男女女,大概是保险公司职员,他俩一下子都被挤到角落里,本来宽敞明亮的电梯瞬间被填满。乔樾被一个秃顶胖子挤得一个趔趄,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把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身边站好。
站在电梯拐角和宁肇安形成的小小空间里,暂时是安全的。她仰头看见他昂然立在那儿,比所有人都高,保持着自己和人群之间的距离。柔和的灯光照得他轮廓深邃立体,他的眉毛浓黑粗直,眉头有几根眉毛骄傲地立起来,倒有几分桀骜。她离他很近,鼻端闻到一阵雪松木的淡淡味道,冷清的凛冽寒意,夹杂着不可抗拒的热力,两种气息自然而微妙地融合在一起,刚毅、自信又神秘。
宁肇安偶尔看起来也还过得去,乔樾暗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他,他眉骨高,眼睛又深,像什么?山顶洞人?
她忍不住低头不怀好意地窃笑。停止!停止!她咬痛嘴唇。
宁肇安转头去看LED播新闻,眉目宛如拂过一缕春风。
出电梯的时候,她想也不想就往外冲,却没提防让被破闸而出的人群给弹了回来,撞在背后坚硬的怀里。先前那只手及时地护住她的腰,她适时地借着那股力站稳了。宁肇安微微侧头低声说:“当心。”
她的耳朵被他的热气熏红。这些小手段!她突然想起第一次看见他的情景,只觉羞耻,趁乱不露痕迹地挣脱了他,落荒而逃。
她不知道宁肇安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眼带微笑。
宁肇安开车带他们去了一家潮州菜馆,坐下先点几客血燕,乔樾、李麓,还有跟着来的蔡云倩,一人一份。又给男同事一人点了一盅红枣虫草水鱼汤。
喝完汤,先上来一窝虾蟹粥,清香扑鼻。大家一片欢呼。乔樾顿时觉得自己饿了,也动手舀了一大碗,迫不及待地喝起来。又烫又鲜美,真过瘾。
宁肇安在一旁微微笑着,盛了一小碗慢慢喝着。
其他菜还没上来。蒋峰提议一边吃饭,一边玩“杀人游戏”,得到热烈响应。乔樾本来不精于此道,但是连宁肇安都兴趣盎然地参加了,她也不好意思搞特殊。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煞是热闹。
玩过两轮才知道,她是中间最笨拙的一个,水平比蒋峰还差。
她第一局就当了“杀手”,大家开始寻找“凶手”,宁肇安眼皮都没抬,茶杯一放,随手指一下乔樾:“她。”
他这一指不要紧,剩下的人全部倒戈,矛头齐齐指向她。她的“杀手”生涯两分钟内悲壮收场。
很久以后乔樾回忆起来,猜想也许是当时自己动作太大,椅子“吱呀”出了声,所以坐在身边的宁肇安才会那么轻易就识破了自己。但究竟是不是,她也一直都不知道。
第二轮她是普通人,“被杀”的是蔡云倩。蔡云倩自我陈述的时候,手直直地指向乔樾:“你!”眼睛瞪得圆圆的,挑衅地看着乔樾。
乔樾正捧着杯子灌水,闻言讶然:“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这么肯定?”她怎么就成了千夫所指了呢?个个都爱拿指头点她。
“因为你喜欢杀我。”蔡云倩抬起下巴,鼻孔对着乔樾。
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蔡云倩,乔樾有点短路。蔡云倩今天找茬来了。她是上司,无论如何不能失态,何况这是玩游戏。
她很快反应过来,脸上笑了一下:“不是我。”
“我说就是你。”蔡云倩一脸愤恨。
“能让你这么肯定,那说明我很失败。”乔樾又笑笑,不再答话,夹了一筷红衫鱼,放进嘴里慢慢吃着,不打算跟蔡云倩正面冲突。她一肚子怨气,那就让她发出来。冤死就冤死,不过一个游戏而已,又不是真的要人命,她还不至于输不起。
场面一下子有点冷下来,大家面面相觑。李麓“哼”了一声,冷冷看了蔡云倩一眼。
一直没说话的宁肇安闲闲说了句:“不是她。”
大家又开始热闹了,七嘴八舌地彼此争论。蒋峰扶扶眼镜,好奇地问:“宁总您怎么知道?”
宁肇安拿起餐巾说:“她说不是她。我相信。”
好好的一餐饭,吃得乔樾肠胃不太消化。饭后宁肇安又送他们回公司加班,说自己也要回去收个包裹。
不一会儿包裹送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年男子,碧眼高鼻,恭敬地跟宁肇安交谈了几句才走,听起来像是法语。
东西包得严严实实,宽大厚重。远远看见宁肇安在办公室里拆开包装,原来是一本厚厚的画册。她很好奇,但又不方便上前去看个究竟。
没想到第二天廉姐下班临走时,交代她去总裁办公室汇报工作。
天赐良机。进去发现宁肇安不在,桌子上那本画册端端正正地放在总裁座位的对面,足有一副油画那么大,封面是不杂一丝异色的纯黑,丝绒一样的哑光质地,只是用局部过亮油的工艺,刷着一行字:
Claude Monet 1840-1926
它以一个易于翻开的姿势,静静地躺在桌面上,似乎充满无限挑逗:“看吧,看吧。”
门房紧闭,四周静得出奇。她的心狂跳不已,明知道不妥,还是着了魔似的,屏住呼吸,轻轻翻开了厚沉的封面。
是一本法文原版画册,纸张极厚,没有版权页和定价,扉页写着法文和签名。前面有一个老头的小像,和一小篇文字,她认得是法国独立艺术馆馆长,有一年来过南海做讲座。后面几页是莫奈的生平简介,然后就是他的画作。
翻看目录,她心爱的《池中睡莲》组画26幅,一张不少,《绿衣女子》,《花园中的女人》,《草地上的午餐》,都在其中。连《伦敦风光》组画,《鲁昂大教堂》组画,《泰晤士河风光》组画,都是一应俱全。
还有一些从未公布的画作,细细列出了创作年月,附有简单的说明。这种画册,不会是批量印刷。
她找到那幅《撑阳伞的女人》。
郊外茂盛的草丛,有种不经修饰的原始璞真。不知名的野花开在白色的裙边,女子撑着一把小阳伞,风姿绰约,眉目清淡,连影子都柔和明亮。天空蔚蓝,画面上的絮絮白云似在流动。
这幅画就和林霏白一样,清新细腻,广阔高远,像是灿烂的阳光笼罩着她,穿透皮肤直达血液。
卡缪面对着自己的画家丈夫,会是怎样一种心情?
林霏白呢?他的作品里,似乎没有出现人像。他有没有替丛骞画过肖像、半身像、全身像……
她想得痴迷,浑然不觉宁肇安已经立在身后多时。
背后有人咳嗽,她慌忙合上封面站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又小声说,“我不是故意要翻您的私人物品。”
“不用这么怕我吧?其实见了你,我比你还紧张。”他笑着做了个手势,“请坐。”
乔樾汇报完了工作,心痒难安,又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您怎么会有这本书?是法国邮购的吗?”
他看了她一眼:“别人送的。”意思是有钱也买不到。
她抱着最后一点侥幸问:“那,他们印了多少册?”
他摇头:“不清楚,好像那天爱丽舍宫受邀的客人都有一份。”
她听了不免泄气。
宁肇安说:“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先借回去看。”他起身拿起外套笑笑,眉眼都生动起来,“不过,看完要记得还给我。走吧,我今天没有应酬,可以顺道捎你。”
她来不及欢喜就吃了一惊:“呃……其实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的……坐车很方便……”
宁肇安看着她,又恢复了那副冷冷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说:“你的意思是,你要带着我的限量版画册,去挤公交车?”
乔樾怕他立即收回画册,赶忙迭声说:“不是的,不是的,那个,我可以……坐出租车……”
后半句说得很小声,不知道他到底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只简单交代:“5分钟以后,B出口。”就拎着包走了。
乔樾欲哭无泪。她自从认识宁肇安以后,每次遇到他,自己必定倒霉,今天好不容易破一回例,借到一本宝贝画册,却要上刑车。他说在B出口等,那她从A出口走,应该不会碰到了吧?
她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偷偷捧着画册下楼。宁肇安停在A出口的路边,胳膊随意搭在车窗口,手指头夹着一支烟,目光炯炯,一见她,浮起一个意料之中的微笑。
乔樾尴尬不已,脸上挂个笑容走过去打开后座门。
冷不丁的,宁肇安说了句:“书放后座,你坐前面。”再一看,后座已经大喇喇放了他的公事包,确实有点挤,只好依言行事。书比人贵!
他发动引擎,几秒钟之内已经起步,车子迅速平稳地驶出CBD。他开车娴熟果断,碰上转弯,一只手掌抵在方向盘上,轻松打着圈,看得她心惊肉跳,脸色发白。上了高架桥,他还这样开,在弯道上她只觉得整个人快要被甩出去了,不禁拉紧把手,缩在座椅里。
宁肇安眉眼弯弯,略有得色地低声笑起来。她狠狠剜他一眼,暗暗发誓,下次就是开除辞职,也不坐他的车了。
他并没看她,却放慢了速度,只是唇角还是扬着。
她松一口气,这才注意到音响里放着一首旋律优美的法国香颂,填补了一直没人说话的空白。
她没说话,一开始是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后来是吓着了,现在觉得不必没话找话,反正宁肇安也一直很安静,专心致志地开着车,看样子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木吉他的伴奏若有若无,衬得四周空灵幽静。女歌手的声音近乎清唱,高音部丝绸般的华丽明亮,低音部浑厚悠远。如泣如诉的咏叹调,正在清越飘渺之际,几个乐句的低音徘徊一转,又回到第一段的温柔款款,宛如情人的内心独白,深情地在耳边低低倾诉。竟显得再多任何乐器都是画蛇添足。
好一曲感心动耳,荡气回肠。乔樾听在耳里,想着心事,只觉得心驰神往。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宁肇安微微皱了皱眉,伸手调低了音量。
她说声“对不起”,刚按下接听键,蔡云倩的声音就吼过来:“乔樾!做事情不要太绝!”
乔樾若是今天还不清楚蔡云倩脾气,也白混这么多年了,为刚刚消逝的好心情叹口气,当下冷静地说:“你先别激动,把话慢慢说完。你指的是什么事?”
“你是领导,什么事你心里最清楚!这些都是你安排的,你还来问我?!”
乔樾努力默诵《圣经》,闭上眼睛,揉揉太阳穴说:“我安排的事很多,不知道你具体指的是哪一件?”
“好,我们把话挑明了,我明明还没到离职日期,为什么要我跟李麓换位置?那个位置又晒又吵,你这是公报私仇!你是怕我把林霏白抢走,恨不得明天就把我扫地出门吧!你越这样,我还越不走了!”
又是芝麻大的事情,乔樾莫说不知道此事,就是知道,也懒得管,只敷衍了几句,说此事明天再说。
挂了电话就看见宁肇安脸上虽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可是散发的强大气场表明,他不太高兴,果然他哼了一声,讥讽道:“你不是挺得瑟的吗?就这么点本事?连个下属都管不住?”
面对上司的不满,乔樾语塞。
她对下属很宽松,但原则问题一向公正严明,对男下属尤其如此。曾经有一个男下属,被她心平气和地说得抬不起头,眼泪汪汪。唯独对女下属,她始终硬不起心肠来。假如她们不能干,她会归结于女孩子天生的弱势,说教都是小心翼翼的;假如她们能干,她就更舍不得骂了。对于蔡云倩这样的异类,她下意识地分析为家庭教育不足,是蔡父蔡母害了他们的女儿。
宁肇安瞥她一眼,没有再言语,送她把画册扛回了家。
第二天乔樾还想着找蒋峰了解一下事情,却看见蔡云倩战战兢兢地在保安的看管下收拾好纸箱,正准备离去,遇到乔樾似乎惊了一跳:“对不起。”说完低头疾步走掉了。
乔樾抓住蒋峰问:“怎么回事?她不是还没到离职日期吗?”
蒋峰一脸迷茫:“我也不知道,好像宁总叫她谈了几句,然后就有人陪她收拾东西开路了。”
乔樾感叹,宁肇安果然不是手软的人,行事果决,借着蔡云倩事件,既清理了江理维遗留下来的历史问题,精简了人员,对原来江的老部下又起到了威慑作用,使他们再不敢背后挑唆使坏。一箭双雕!
何况现在辉晟的业务出了点问题,原来乔樾转给营销二部的科技园区写字楼用地,投标工作失败。
这倒是大大出乎乔樾的意料。这块地虽然几大巨头都参与挂牌竞价,但竞争并不激烈,她原以为是十拿九稳的,没想到功亏一篑。
更加诡异的是,宁肇安仿佛完全不在意,甚至在会上提都不提,对营销二部经理郑国钧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变。她不禁小人之心地猜测:假若换做是她,恐怕日子没那么好过吧?宁肇安不朝死里骂她才怪呢。
不用犯错,她眼下的日子就已经不好过了,宁肇安不时亲切询问一下红树林M95330地块的投标工作,搞得她快要得强迫症了,见到宁肇安就条件反射地想要汇报工作。
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M95330地块的投标工作竟然十分顺利。
通过行业内部关系,乔樾知道了其他几家巨头竟然有一半没有参与竞争。乔樾百思不得其解,再通过人脉挖掘信息,这才知道,原来针对这块地,参与投标的地产商除了要有品牌、实力之外,还有两个要求:第一,要有跨行业集团公司的背景。换句话说,就是不能光做房地产,还要有其他行业的综合实力。第二,本着资源有限,和谐社会的原则,这块地与科技园区写字楼用地的中标公司必须是不同的两家公司,以免形成稀缺的土地资源面临垄断。
这就是说,科技园区和红树林,只能选其一,鱼和熊掌不能兼得。
这一招够厉害。说实话,这两条附加条件都无可厚非。但很多开发公司都是专注于地产,因为牵涉面太大,鲜少还有精力涉足其他行业的。连几大巨鳄都属于地产项目满世界飞,但没涉足其他产业,大多数都不符合条件。
碰巧的是,辉晟多年前起家就是靠旅游业和酒店业的,而且在国际上还颇有地位。而仅剩的一家兼营珠宝行业的大鳄,刚好就是科技园区写字楼用地的中标公司,自动弃权。
几乎没有悬念,余下的一些公司,实力、品牌都相去甚远,于是乎,花落辉晟,得来不费吹灰之力。
中标的时候,乔樾总有种不真实的梦幻感。辉晟历史上最好的地块,就这么让她投中了。她有一次忍不住问宁肇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政府招标的具体条款?”
宁肇安气定神闲:“不是。”隔一阵子又说,“猜的。”说完挑着眉毛笑,一副“信不信由你”的模样。
猜能猜得这么准?打死她也不信。不过她也知道套不出什么话来,只好悻悻作罢。不过自那以后,她就对宁肇安多了一层佩服。这个人很有些手腕。
中完标以后,接下来就是迫在眉睫的开盘。
大家心情高兴,加班的时候,乔樾翻出一堆零食,加班的几个同事马上围过来。郑国钧和她平时关系就不错,她中标以后,他并未表现任何不满,这时也笑嘻嘻地跑过来抢开心果吃,财务孙经理和IT部几个男孩子下班路过,不客气地上演“牛肉粒争夺战”,不小心扔到乔樾身上。
乔樾眼明手快,大叫一声,抓住牛肉粒就要剥开往嘴里塞,不提防郑国钧来抢,乔樾大叫“不给不给”,郑国钧笑嘻嘻地偏不放,两人打作一团。
忽然周围安静下来。蒋峰轻轻咳嗽一声,乔樾突然警觉,回头一看,宁肇安站在后面,冷冷地看着他们扭在一起的双手。
乔樾觉得他眼睛像激光,快要把自己洞穿了,马上识相地松开。郑国钧也颇觉尴尬,他比乔樾大不了多少,却多几分老成,开口道:“对不起宁总,我们太吵了,是我刚刚在抢乔经理的东西吃。”
估计是被吵得头疼,宁肇安开口语气就不善:“原来都还记得公司规定。办公室里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你们是大学毕业第一天上班吗?需不需要重新进行一次入职培训?”说完盯着乔樾,眼中寒意森然。
乔樾本来心有不服,又不是上班时间,用得着这么死板么?可是宁肇安的目光逼得她不得不正色道:“对不起。我们以后会注意。”
宁肇安没有答话就离开了。大家面面相觑,乔樾吐吐舌头,正好碰上宁肇安回头,乔樾一缩脖子矮回去半截。
她去洗手间,刚好宁肇安进了空荡荡的电梯,见她走过,揿着开门按钮,昂头看着天花板,黑着脸说:“办公室不是招蜂引蝶的地方!要施展魅力请去别处!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这么不自重!”说完根本理都不理她,合上电梯门,下去了。
乔樾气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她二十多年何曾受过这种侮辱?看着不断下降的电梯数字,怒火熊熊燃烧,冲上去对着电梯门踢了几脚。
有了宁肇安这一番“激励+提醒”,“米兰公寓”开盘开得很顺利。之前拿到预售许可证的一共将近400套单位,开盘当天就以高价售出一半,一周内价格小幅攀升,实现销售率七成。按照这个势头,三个月内售罄肯定没问题。
策划助理李麓在此期间,工作表现良好,上手很快,做事麻利不说,心态还很好。乔樾看得出来,她是真心把项目当做自己的宝贝,拿蒋峰的话来说,就是“有主人翁意识”。乔樾从心底里欣赏这个女孩子,正准备给她加薪,计划半年内升她做策划师,独立负责项目。但李麓却突然出了点状况。
某一晚,乔樾正准备睡觉,忽然收到一条短信,是李麓发来的:“乔,我爷爷去世,我请一周假回去奔丧?”
乔樾吓了一跳,立即回复准假,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写了一条长信,安慰了她一番。
李麓回了两个字“谢谢”,就没有了下文。
本来这几天乔樾还在为李麓担心,问到“澜海雅筑”的广告进度,知道明天一早“飞鱼”要过来提案,演示项目形象推广期的广告方案。蒋峰说:“对了,他们特地请林霏白先生也出席明早9点的会,说是要请他指点指点,他都答应了,还特地保证说8点半就来。”
乔樾心念一转,立刻把李麓的事情抛到脑后。可见无论多淡定的人,一旦坠入爱河,还都是见色忘义。
第二天,她一大早拎着保温桶走进公司,化了点妆,淡到几乎看不出,只觉神采奕奕。心情神秘而雀跃,一路碰见好几个同事,她觉得今天这些人看起来都特别可爱。
时钟指向8点30分。
大门“咔哒”一响,林霏白进来,走过来和她打招呼,和煦的笑容里还带着一丝惺忪睡意:“百灵鸟,每天都这么早吗?”
乔樾抿嘴微笑。上次他迟到,今天来得真是时候。
他站定,认真地看着她,脱口而出:“小樾,你真的很美。”
乔樾不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夸她。她长得不算惊艳,只是胜在有味道,可是从没有人这么直接地赞美她“你真的很美”!
他表情坦荡,眼神一派真挚,完全没有轻薄的意思。
她张着嘴呆站在他面前,脸唰地烧起来。他是不是装得太好了?他是在戏弄她吗?他这个样子,如果站在街上说“我是强盗,我要抢钱”,估计会有一大票大姑娘小媳妇前仆后继地交上钱包的。她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可是她顾不得许多了,即使是戏弄,她也认了。
她把保温桶拎给他:“你还没有吃早餐吧?里面是粥,趁热喝了吧?”她不知道他早餐胃口如何,怕他不够,索性把保温桶都装满了。
林霏白眼里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这是……你带给我的早餐?”
“是,你一直都晚睡晚起,没有吃早餐的习惯。那天早上看你赶来开会的样子,就知道你还是老样子。”乔樾扮了个鬼脸。
“太好了!还是你最关心我!”他自然地伸手接过去,笑起来,是真的高兴。他低头嗅了一下,夸张地叹了口气:“啊!好香!让我猜猜,是——皮蛋瘦肉粥?鱼片粥……”
他接连猜了几次都不对,乔樾忍不住笑着推他:“快去吧!不然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9点还要开会呢。”
乔樾其实心里又期待又紧张。她昨天特地去超市买了菜,6点就爬起来洗米下锅,小火慢熬。金华火腿切得硬币大小,一样厚薄。起锅之前下了点切得细细的香芹粒。怕他吃不饱,装了整整一保温桶。匆匆梳洗立即赶来。
虽然她没说是她自己亲手做的,但他打开饭盒就会明白,那不是外面卖的早餐。
只不过是一碗粥。
他那么忙,每天一定很晚才睡。早上都来不及吃早餐,身体怎么受得了?难道艺术家都要病怏怏的才好?她喜欢他现在这样健康阳光的样子。
开会的时候,乔樾假装不经意地瞥了林霏白一眼。他也正好看向她,悄悄地对她竖起大拇指,眼里满是温暖柔和的笑意,口型在说“好吃”。
她满心的欢喜一下子藏不住,用手挡着额头,低头笑了。忽然感到一道目光直射自己面门,抬头看见宁肇安靠在黑色真皮转椅上,头发和睫毛投下浓密的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个冷硬的下颌骨,在屏幕的反射下,微微泛着立体的光。
中午大家都出去吃饭还没回来。乔樾吃完外卖,正在处理李麓留下来的事项,一只手从背后把那只保温桶放在桌面上:“这粥叫什么名字?”
“桃红柳绿粥!”她笑着转过身,一看却是宁肇安,她睁大眼睛问:“你……你怎么……”
宁肇安微微蹙眉:“桃红柳绿粥?不错。”点点头又说,“不错。”转身离去。
乔樾有一万个问题要问,她去找林霏白,却被告知他开完会就走了。难道林霏白并没有喝粥?可他明明说“好吃”。他绝不会是虚伪撒谎的人。也许他走得匆忙,让宁肇安帮忙转交……
她乱七八糟想了许久,还是没有头绪,手机忽然响了,是李麓的短信:“乔,我下午就到公司了哈。”
李麓回来就找乔樾,可怜巴巴地递了一份辞职表:“老大,我爷爷去世了。我还是不干了吧。”
乔樾看她气色尚好,刚松一口气,冷不丁听她要辞职,下意识地问:“为什么呀?这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
李麓说:“我想回去操办爷爷的事,父母年纪都大了,只能靠我了。说不定还要守孝三个月。为了不耽误公司业务,我还是辞职比较好啦。”
辉晟的人员编制有严格的审批,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各司其职。如果李麓这次请假时间太长,公司缺人,必定会另外招新人。到时候李麓再回来,总不好叫新人滚蛋吧?这的确也是个问题。
乔樾想了想,安慰她说:“你先别急着做决定,先考虑一下。实在有特殊需要,我帮你解决。如果只是因为请假时间太长,我帮你去跟公司领导申请,看能不能特事特办。如果你心情不好,不如趁这个机会去散散心。别太难过,你爷爷……他是被上帝收回去了呢……”乔樾说到这里有点懊恼,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中了林霏白的蛊了,变得更笨了。
果然李麓眼圈红了,眼泪流出来,后来索性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乔樾慌忙捧了一盒纸巾在旁边安慰她,谁知道越安慰,她哭得越难过。
后来好容易止住了哭泣,李麓擦着眼角对乔樾说:“老大,我再请一个礼拜的假,行不行?”
乔樾赶紧又递给她一张纸,说:“行,行,你请吧,一星期不够,我再给你一星期,好不好?”
辉晟最难办的事——请假,就这么被李麓破了例,不但接连两次请假,还每次都一周。
话说回来,规矩都是人定的,连法律都有开恩的时候,何况公司?而且毕竟是特殊情况。如果没有得到优待,只能说明,对方不值得。
乔樾认为李麓值得特殊优待,她一直看好这个得力下属。而且她一直都承认自己不是个威严的上司,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妇人之仁,见不得别人可怜。
不过,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很敬业,很勤劳的,自问是个合格的领导。几个下属虽然能干,可专业技术都还不甚全面。这几天为了给“飞鱼”一份高水准的形象推广反馈意见,她都加班到晚上,其实今天是不用熬夜的,只不过形成了惯性。谁叫她是唯一学过美术的呢?一涉及到色彩这类的东西,蒋峰就举手投降。
乔樾自嘲地想:大概人都是贱的。
宁肇安下班的时候还问她在做什么,她如实禀报。营销总监自从辞职以后,她就直接向宁肇安汇报,工作安排由廉姐来知会她。
过了一会儿,廉姐也打电话过来,询问项目情况,问明白以后说:“小乔,现在你手头的这个事情不急,我看你也不用加班了,今天就早点回去休息吧。外面刮台风呢。”
乔樾想起天气预报,倒并没在意,不过还是收拾了东西下班。出了大厦才知道,台风真的来了,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飓风夹着雨势,还看得见空中一轮一轮的雨帘密集地扑过来,天地间白成一片。
她没有带伞,站在玻璃屋檐下发呆,后悔没早点回去。一辆乌黑锃亮的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她旁边,宁肇安降下车窗,对她打了个手势。
她忙说:“不用了,不用了,谢谢你,我可以叫出租车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一副嘲笑的口吻:“你确定?”语气是“我懒得跟你争”的不屑。
南海的出租车是出了名的难找,尤其是晚上和周末,生意好得出奇。她犹豫了一下,站着没动。
宁肇安已经不耐烦:“上车!”乔樾知道,他的潜台词是“怎么那么啰嗦?”
她只好低头坐进去。
这次他没有放音乐,车也开得很慢。一路上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项目的事情。她不敢懈怠,立即一五一十汇报,还不忘使用敬语“您”。
Chapter 5 孤男寡女
“最美好的生活。其实也很简单。分享新鲜的食物,海滩上一起散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什么都不想,一起坐在海风里看月亮升起来,然后……”
说起来纯属巧合,那天郑国钧的电脑桌面换成了一张大合影,各种肤色的男女都有,穿着统一的T恤,背着背包,胸口上有“南海登山协会”几个鲜红粗体字,他们在山顶上站成三排,头发都被吹成火焰状。
乔樾本来调侃郑国钧:“不错嘛,还能抽空参加登山协会啊。咦?”突然眼睛一亮,抓住他问:“这是谁?长得还挺不错的。”眉目方正,一看就是好男人,比那何永晋不知强多少倍。
郑国钧一愣:“哪一个?”
乔樾指着和郑国钧勾肩搭背甚是亲密的一个男子:“他,就他!快说,他是谁?也是你们登山协会的?”
郑国钧笑笑:“我还以为你说的是我呢。他啊,是我表兄,绝对的青年才俊,专业人士,”他停下来打开Outlook,“怎么,你看上他了?他好像早就有女朋友了。”
乔樾失望地“哦”了一声,又说:“真可惜!我对他倒是没兴趣,可我有个闺蜜,最近失恋了,想给她介绍来着。既然有女朋友就算了。你下次有什么好的资源,记得帮我留意一下啊!”
郑国钧调侃说:“怎么?你不考虑一下我啊?我也不错啊,家世、相貌、人品,也不比我表哥差多少吧?”
乔樾没好气地作势要揍他:“你那花容月貌的女朋友呢?想脚踏几只船啊?小心我替她先收拾你一顿,为民除害。”
郑国钧笑笑没说话,对着屏幕开始处理邮件。乔樾颇觉无趣,正要走开,听见他说了句:“我表哥那里,我再替你落实落实吧。”
第二天郑国钧就带回来一个好消息,他的表兄曾经有过女朋友,都分手大半年了,听说有亲可相,也愿意尝试。
乔樾大喜,连忙跟郑国钧商量。郑国钧说他表哥星期四休息,乔樾想起徐砚君回来以后还没正式上岗,两人一合计,拍板定了星期四,各自带人见面,连西餐厅的位子都订好了。
乔樾想着徐砚君看见那人的样子,心里忍不住乐开了花。她忍着一吐为快的冲动,直到见了徐砚君的面,才告诉她这件事。
徐砚君精神头倒是恢复了七八成,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去就去呗。不过你得陪我。”
乔樾丢一颗花生在嘴里嚼:“相亲还要人陪?真是服了你了。行行,我陪你去就是了!你提点神好不好?有帅哥看还不高兴?小洁要不是出差,听到这话保准修理你!”
其实乔樾最后并没有去成。
徐砚君打电话骂她“骗子”,她苦着脸说:“姑奶奶,我倒是想去呢,我哪知道今天会下来临时任务啊,我要出差,去买样板房饰品。本来要去米兰和巴黎的,时间来不及了,只好改成香港。行了,别发火了,回来我请你吃二姐兔丁,啊?”
这任务其实不算“临时”,青木湖别墅工程进度很快,早就请了香港和加拿大、西班牙几位大师设计样板房。样板房完工以后,宁肇安说还少点饰品,交代乔樾一定要亲自去买。她以为是周末,没想到宁肇安让她提前几天行动。
周四早上,她正准备从家里出发,宁肇安打她手机问:“在哪里?”
贵人多忘事,她昨天不是才汇报过今天要出差么?“在家啊,马上出发了。有什么指示?”
“现在下楼。”电话“啪嗒”挂了。
他开了一辆两地牌照的车,车牌黄底黑字,只有两个吉利的阿拉伯数字。直到坐上他的车,她还是一头雾水。难道宁肇安突发好心打算送她一程?看样子又不像,她也不敢问。他今天穿得倒是很休闲,T恤的logo很陌生,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考究的懒散,简直像汽车平面广告。
乔樾头一次看宁肇安这样装束,不免诧异。他在公司里形象一直很道貌岸然,有一次周末搞野外生存训练,宁肇安突然跑来加入,穿一身脏兮兮的迷彩服也安之若素。没想到男人梳妆打扮一下,竟然能这么招摇。
车到了海关,她忙不迭地客气说:“送到这里就行了,太麻烦您了!谢谢,谢谢!”
他戴着一副线条简洁的墨镜,没说话,开车过了海关。
看她疑惑不解,他淡淡说了一句:“你对自己的品味有几成把握?”
无故被奚落,她心里既不服又沮丧。结果证明,这次采购就是宁肇安的话,她也就是个高级搬运工兼拎包仔。辉晟有个说法“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驴使”,现在看来,她混得还不错,直接越过男人,当上驴了。
他们到SOGO后就直奔家居饰品区。然后又去了加廉威老道的一家小店,门面低调,沿着暗黑的楼梯上到二楼,看见不少银器,据说是一百多年前法国名匠亲手锻造,花纹典雅精细,有复古的华丽感。又去了佐敦,那家店有重磅桑蚕丝窗帘,垂坠柔软,宛如流泻的瀑布,美得惊心。
她以前也来过香港多次,不过说来惭愧,每次来的目的都是拉动内需,现在才发现竟然有那么多奇妙物什。
店主年纪很大,碧眼白发,见面就笑着拥抱宁肇安,又指着乔樾,好像在问他什么话。宁肇安笑着看了她一眼,回头继续交谈。
乔樾站得远,只远远地礼貌地笑了笑,埋头专心欣赏银器,冷不丁被人抱了抱。她吓了一大跳,一看原来是店主老头。宁肇安微笑着解释说:“他很欢迎你,还夸你好看,有眼光。”
乔樾定下神来,对店主说:“Merci!”
宁肇安一怔,眼里似乎现出一丝不自然的尴尬,诧异地问:“你会说法语?”
她摇摇头:“我只懂这一句,是‘谢谢’的意思吧?”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宁肇安神色有点奇怪,似乎是松了口气,又似乎夹杂着一丝失望。
她略有腹诽。不就是不懂法语吗?至于这么不满吗?幸亏他没在联合国工作过,否则弄不好会要求员工精通八国语言,那还不如叫她直接去撞墙。
转战海港城的时候,她无意中看见橱窗里的模特穿着一件浅灰色连衣裙,正是上个月在南海看中的那件,标价三折。想起自己大半年没有添置新衣了,她心里一动,脚步就慢了下来。
可惜宁肇安大步流星,她不敢停留,眼看他走进隔壁的家居饰品店,只好跟了进去。
这家店风格活泼,有很多原木手雕的小动物,造型朴实憨厚,自有一派不经修饰的原始美感,适合放在样板房的儿童房间、家庭厅。她拿起一个木头小鹿,装作翻看价格,眼睛却瞟了一眼玻璃门外。
宁肇安背对着她,正在翻着一本产品目录,头也不抬地说:“给你15分钟,去隔壁看衣服。”
她“啊”地一声,琢磨他话里的意思。
“计时开始。”他抬腕看表。
“真的?”她反应过来,大喜过望,立即到隔壁,走到那条裙子旁边,“小姐,请问这条裙子你们有S码的吗?”
店员小姐见她说普通话,穿戴简单,全身上下没有一件名牌,脸上先就垮下来,勉强挂着鄙夷的淡笑,国语说得歪歪扭扭:“没有了,找不到了。”
乔樾默诵《圣经》,笑一笑:“我自己来找找看。”
那小姐神闲气定,嘴角挂着冷笑:“找不到的,你看不懂的。”
乔樾气得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又不会骂人,说不出什么让对方顶心顶肺的话,一时怒从心头起,决定好好看清楚那小姐的胸牌号码和姓名,一会儿去投诉。
宁肇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走上前问:“仲未搞定?”
她头一次听他说粤语,发音清楚优美,声音低沉动听,彬彬有礼。广东的方言竟然被他说得有股雅意,充满了受过良好教育的书卷味。她第一次觉得粤语好听。
真的是很好听,她怔怔地看着他,竟忘了生气。
做sales的何等眼色?店员小姐们只看了一眼宁肇安,立即围上来,脸上的笑容优雅甜美,搬来凳子真诚地请他休息。
她却没有了兴致,正准备走人,宁肇安看着她,指指连衣裙说:“红色个啲,细两码。”
他说的粤语,自然是对店员小姐讲的。她未及反对,店员已经拿来了红裙,快如闪电。
她被一群人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好不负众望地去换了衣服出来。站在镜子前一照,连她自己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向来觉得自己不适合这种张扬艳丽的色彩,但是镜中的自己看起来有点,嗯,有点那什么?光彩照人?红色不仅没有显得张扬,反而奇妙地更衬得她安静如水。
宁肇安抱着胳膊歪着头看着镜子里的人,看了一眼就把脸转开,略带一丝不自在:“麻麻地。”
她照了照镜子,还是又进了更衣室,换了自己的旧衣服出来,店员小姐毕恭毕敬地说:“先生刚刚已经埋单去拿车了,说请太太在出口等他。”
她只觉得着急,他埋单做什么?跟这些势利眼的店员也说不清楚,她干脆闭嘴直接去找他。
宁肇安已经等在那里,上车以后发现他沉吟着,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刚刚的怒气又被吓跑了——算了,那些店员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不过钱的问题,她可不想牵扯太多,一码归一码。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帮我付的款?谢谢!回去以后,我按汇率还你人民币行不行?”
“不用。”
“那怎么行?”她一张一张开始数钱,絮絮叨叨,“一定要的,那是我私人买的,怎么能花公司的钱?这可是原则问题……”
他直接打断:“不用现金,工资里扣。”
“哦。”她醒悟过来,收回钞票讪笑,“这样好,方便。”
宁肇安看了她一眼,继而陷入沉默,一直皱着眉,似乎在想着什么国家大事。
她提心吊胆地问:“有什么问题吗?是今天买的饰品不对?”
“我在想一个重要问题。”他正色说,“我们现在去哪里玩呢?”
原来如此。她忍不住笑:“你要拜神啊,购物啊,想去哪里就去吧,不用管我。我找个宾馆住下,回去睡觉。”
他沉吟片刻,看了看表:“喝茶去,走!”
酒店是灰白色调的古典主义建筑风格,象牙白色的大厅,欧式雕塑,一切都辉煌优雅。排队的人很多,长长的队伍像站了一排牛奶巧克力饼干。
乔樾发愁:“一定要来这里吗?得等到什么时候?”
宁肇安笑笑,说:“你想等,还是不想等?”
“你有办法?”
“跟我来。”
他带她从不起眼的侧门进去。领班一见到他,立即恭敬地躬身,领他们到了纱帘隔起来的一张桌子前,收起台面上的小银牌,又殷勤地替他们拉开厚重的复古式凳子,这才拉开纱帘。嚯,原来这里是大厅的安静一隅,既可以欣赏到音乐、环境,又能最大限度地不受打扰,还能一眼望尽大厅中的所有绅士淑女。
领班一走,乔樾掩饰住内心的惊讶,压低嗓门问:“不是说半岛的下午茶从来不接受预定?你是怎么做到的?”
宁肇安看了看四周:“真想知道?”
乔樾点点头。
他煞有介事地朝她勾勾手指,示意她凑近:“我说我要在这里向女朋友求婚,他们就答应了。”
她翻翻白眼——宁肇安要是求婚,偌大一个大厅,不知道够不够他的女朋友们坐。
宁肇安忍不住笑:“逗你玩的。”
茶点很快就呈上来。精致的三层银质点心架上,洁白骨瓷圆盘镶着蓝、黄、银的花边,从下到上放着各式糕点,香气弥漫。其他的全套茶具,连茶壶茶漏都是晶亮美丽,据说是80多年前英国订制的纯银茶具。二楼的弦乐队正在演奏古典音乐,乐声在四周轻柔流淌。
她注意到宁肇安喝茶时没有任何声音,状态十分放松,举止自然优雅,用时下流行的话说,叫做“Table Manners”十分出色,难怪总感觉有人在朝这边看。
乔樾从小喜欢碧潭飘雪,爱的是茉莉窖制的那个清香,大了就随奶奶,只喝狮峰龙井和洞庭碧螺春,反正都是奶奶的弟子们送的。至于西式下午茶,她其实很少去追这个时尚,于是学他的样子,安静地喝茶。
宁肇安看着她笑,她有点窘:“这个不是Tiffany的瓷器么?要是弄坏了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我可以帮你赔,不过你以后得给我当一辈子长工。”他闲闲地说,心情好似颇佳。
她瞄他一眼,心想不是已经在给你打工了?还签了两年的劳动合同,虽然很大程度上与卖身契类似,到底还是有期限的。她没话找话地问:“你常来这里?”
他摇摇头:“也不是。倒是常去文华,不过这里的情调更好。”说了半天,也不知道他更中意哪家店。
他掰了一个提子松饼,涂上德文郡奶油和玫瑰花酱,递给她:“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饼和酱。快吃。”
她好奇地拿起来,还是热的,大概刚烘焙好,香气扑鼻,咬一口,齿颊留香,甜蜜香滑的滋味在口舌之间游荡,她情不自禁地一咧嘴。
她就这个德行,一见好吃的,笑不露齿之类的家训统统抛到外太空去。从小她吃东西的样子就特别招人待见,连童贝洁都对她的吃相赞誉有加:“看你吃东西那样儿,生下来就没吃过饭似的,啧啧,怎么能吃那么香呢?孕妇都没你能吃!搞得我都有点儿饿了!”
出来以后他问:“要吃晚饭吗?”
他是真把她当猪了。她赶紧摆摆手:“饱得吃不下了。你要是没吃饱就去吃好了,别理睬我。”
服务生刚好把车开来。上车以后她试探着问:“呃……还要去哪里看饰品么?”
“不用。”
她松一口气。虽然也是“逛街购物”,买家居饰品的劳累指数是买衣服的好几倍,如今还有个冷冰冰的上司压阵,劳累指数绝对是几何级数增长,一天下来累得够呛。
车一路驶去,她突然觉得不对劲,疑惑地看他:“这是要去哪儿?怎么越走越安静?”
宁肇安并未看他,轻松打着方向盘,干净利落地换着档:“适时地保持沉默,是女士的传统美德。”
问不出什么,乔樾索性闭嘴。
车子在路上疾驰。
临近傍晚的阳光变得柔和。南面的万顷碧波,在车窗外时隐时现,与刚才喧嚣热闹的城市仿若两个世界。
车子一直开,似乎开到了世界的尽头,才看见一道静悄悄的雕花大铁门。宁肇安车未停稳,轻轻一声“咔哒”,铁门缓缓打开,待他们驶入之后,又缓缓合上。
进去以后是蜿蜒的道路,两排整齐高大的乔木,枝叶茂盛,光线一下子柔和起来,夏日的暑热似乎瞬间消散殆尽。
一侧是山壁,已经被凌霄藤完全覆盖,藤蔓层层叠叠,青碧叠着苍翠,无数橙红的蓓蕾和花朵,一串串点缀在羽状复叶之间。高处缀着一丛丛瀑布般的勒杜鹃,奔流在碧海蓝天之下,与炎炎的红日相抗衡,相辉映。那花开得恣意欢快,红艳的花枝犹如浓墨重彩的油画颜料泼洒在人间,凝结成喷薄而出的姿态。
清新,美丽,宁静,拍好莱坞大片都绰绰有余。
另一侧咫尺之遥便是海岸,礁石嶙峋,浪涛一波一波地拍打着岸边,几滴海水溅到车窗上。白色的海鸟纷纷在低空盘旋鸣叫,停在礁石上憩息,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缓缓驶过的黑色轿车。
乔樾惊叹:“这是哪里?”
“我家。”
她大吃一惊,差点跳起来:“不是去酒店住吗?还有,你回家干吗不提前送我去酒店?我待会儿回去多不方便哪!”
“有地方住为什么要住酒店?你要去酒店也可以,费用不报销。还有,自己想办法回城区。”
本来以为是公费出差,报销住宿费,没想到宁肇安连这点钱也要省。鲁迅先生实在说得对:愈是有钱的人,便愈是吝啬。
乔樾踌躇为难。她自己一个人能不能顺利回到城区是一回事,现在正是旅游旺季,价廉物美的酒店不好找,花几千港币去住五星级,不是出不起,是有点舍不得,何况他们不只停留一天,几天下来至少一趟欧洲游的钱就没有了。
这里风景不错,宁肇安虽然吝啬,倒也不是坏人——别说他绝不会缺女人,就算是真缺,怎么也不可能轮到她啊!
想到这里她大大地安慰,不再担心落脚问题,开始欣赏窗外风景。
太阳的金辉斜斜洒下,眼前的一切都华美得不真实,俨然一幅印象派风景画,乔樾感叹:“真漂亮!假如霏白在就好了,他第一件事一定是拿速写本画下来!”
宁肇安突然说:“坐稳了!”
未及乔樾反应,车子突然加速,像疯了一样在曲折蜿蜒的山道上极速飙行,失重的感觉又来了,她抓着把手呼吸困难。难怪他在南海连高架上都可以开那么快。
车子在她眩晕尖叫之前及时地减速,稳稳停在一栋白色三层建筑的门口。直到被宁肇安扶下车,她仍觉得自己的腿是软的,走路仿佛在水上飘。
一男一女两个佣人笑容恭敬地迎上来,替他们拿车钥匙和行李,说话轻言慢语,看得出训练有素。
一个发髻挽得一丝不苟的妇人站在门口,约摸五十多岁,灰色衣裙,气质典雅,模样和善,脸上是真正开心的笑容:“宁先生!老早就说你回国了,回国了也不来看我这个老太婆?”说的是普通话,带点江浙口音。
宁肇安原本没有表情,此刻却大笑着抱抱她:“赵姨,我看你身体好得很哪!我那帮损友整天嚷嚷着要追求你,不过全被我打回去了,你不会怪我吧?”
赵姨一边拍着宁肇安,一边笑骂:“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没个正经!是该有个人管管你了!”说完看向乔樾,眼睛倏然一亮,“这位小姐看起来好面善,是哪家的千金?宁先生,还不介绍一下?”
乔樾本来看着他们温馨亲密,笑着静静立在旁边欣赏。宁肇安好命,那赵姨看起来十分疼他。此情此景,不免令她有一丝羡慕。忽然听到赵姨这样问起她,不由尴尬。
该怎么自我介绍?辉晟员工?听起来有点诡异。
宁肇安回头看她,笑着对赵姨说:“这是乔樾。”又指指赵姨,“这是这里的总管赵姨。我从小到大都是她照顾的。”
赵姨含笑点头:“乔小姐!”
乔樾赶忙欠欠身:“赵姨好!别称呼我小姐,请直接叫我乔樾吧!”她无限同情赵姨,宁肇安那么难伺候,还得整天摆上这么个笑脸,这职业简直惨绝人寰。
赵姨笑眯眯地拉住乔樾:“乔小姐,不好这么客气的!来了就是贵客!外面天热,快请进来休息吧!”
乔樾跟着他们进了门厅。靠墙摆放着一个边桌,优美简洁,流露着时光的韵味,不知道是哪国古董。各个厅都很宽敞,层高目测至少有6米,上面悬着原木的横梁,从顶上垂下一盏一盏的直筒玻璃灯,高高低低,像是悬浮在空中的蜡烛一样神奇壮丽。
家居物品都摆放妥帖,既不空旷,也不繁琐。整个室内以浅奶茶色为主,点缀其他色彩,典雅、清爽、大气,这几种风格浑然一体地展现在眼前,仿佛生来就是如此。
乔樾一直认为,建筑和装饰设计如果水平低劣,无异于谋财害命;反之,如果水平高超,则是功德无量。赖特的流水别墅,不是传颂至今?罗曼?福斯特还因为功勋显著,被女王授予爵士头衔呢。
入行多年,大江南北见惯了豪宅的铺张奢侈,真心赞赏的不过三两处。就是号称华人第一豪宅的某某府,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金光闪闪的豪华家具卖场。今天见到这所托斯卡纳风格的白色小楼,从里到外竟然是前所未有的美丽动人,她被深深折服。
眼前的这栋小楼,本身就是件艺术品,够得上她眼里“传世”的水准。
赵姨走过来,轻声对她说:“乔小姐,我已经安排人去收拾房间,洗浴用品、换洗衣服都放好了,正在帮您放洗澡水,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我会立即去安排。”
乔樾心想这误会不能越闹越大,主动坦白说:“赵姨,真的不用这么客气,我不是富家子弟,我只是一个普通白领,我……”
话还没说完,赵姨拉住她的手,亲切地说:“乔小姐,我说错了话,您别介意。乔小姐这一身风度气质,就是富家小姐,也未必比得上,不必如此谦虚!乔小姐,我领您去房间休息。”说完温暖地拍拍她的手,拉她上楼去了。
看来人年纪大了,不可避免就喜欢自说自话。越描越黑,乔樾想,宁肇安叫她适时保持沉默,看来还是有道理的。
客房宽敞舒适,床也是King Size,落地窗外对着一片蓝色大海,洗手间宽大,样样都是双份,还带一个观景小露台。看来这客房是给来访的夫妻预备的,她一个人用,嘿嘿,真是不好意思。
赵姨十分精心,客房里的沐浴用品十分齐全。化妆间里,每种用途的护肤、化妆品一溜排开,每种都是两个牌子,想来是怕她有不喜欢用的化妆品,可以多个选择。连卫生用品都有。只要不太挑剔的女宾,必定会十分满意。难怪人家能做这么久的管家!乔樾没想到来香港一趟,能接受到这么生动的一堂职业课,真得感谢宁肇安。
晚饭时间,赵姨来请她下去用晚膳,她本来下午茶吃得饱足,不想再下去,可是又觉得不太礼貌,还是换好长裤下去了。
宁肇安坐在餐桌边,正在看一份繁体竖版的报纸。他换了一件牛津布的休闲短衬衫,米色T恤和长裤,看起来闲散舒适,和窗外的涛声松风融合得天衣无缝。看她下来,他略扬起一条眉:“我还以为你天亮之前不会下楼。”
乔樾抱歉地笑笑,坐下来。
宁肇安放下报纸也开始吃饭。
晚餐做得清淡可口,蔬菜沙拉脆甜,她吃了一碗山楂羹,酸酸甜甜的,十分开胃,她吃得一点不剩,又吃了一碗海鲜粥,几只夏威夷贝。
饭后她借口要回房看电视,躲进房间不再出来。其实她一向工作忙碌,几乎对电视绝缘。没头没尾地看了一会肥皂剧,觉得百无聊赖,索性跑去露台吹海风。
有人敲门:“去不去游泳?”
她打开门:“不去了。我没带泳衣,游得也不好。”
“要想学自然有人教,衣帽间里有新泳衣。要不去做做器械?健身房在楼下。真是头猪,吃了那么多东西,也不运动一下,消消食。”
她有点心动,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我倒是一直想学网球,可是体力不行,比不上男人。”
宁肇安一脸不屑:“谁告诉你女孩子打网球跟男人一样?女孩子打网球要用巧劲,不但轻松取胜,还能塑身。”
“真的吗?”乔樾半信半疑,“那该怎么打?”
他笑笑:“你换了衣服到球场来,免费给你上一课。”
她在衣帽间找到一套崭新的白色网球裙,还有新的球鞋,恰好都是她的码数。换好衣服,她匆匆扎了个马尾辫,就跑下楼。
网球场开了灯,灯光明亮,宁肇安已经来了,也是一身白色球服。他又不是费德勒,干吗玩这种天王派头?
她刚想打招呼,宁肇安旁边蹲着的一个白色的影子突然跃起,撒欢地朝她跑过来。不是达芬奇是谁?
幸亏这次距离比较远,她有心理准备来消化它给的“惊喜”,她蹲下来小心地打招呼:“达芬奇,你也住在这里啊?”它其实长得非常漂亮,高大帅气,跑起来像狮子一样有王者风度,气质高贵,吐着红红的舌头,非常可爱。她不由得笑起来,挠挠它的头。
达芬奇呼哧呼哧直喘气,尾巴快摇断了。她忽然产生了幻觉,觉得它好像“咧嘴”笑了一下,然后突然往前一扑就把她打翻在地,扑在她身上狂舔她面颊。
乔樾惊叫不已。这狗太热情了,她实在无福消受。
听见一声口哨,达芬奇蓦然停住,掉头跑向宁肇安。
他大步跑过来扶起她,脸上是惊诧之后的忍俊不禁。她懊恼地指着达芬奇:“它……它……”却又说不出来。
他闷声笑了好一阵子:“你连只狗都怕成这样?这可是最友好的犬种。”
她面红耳赤:“我哪儿知道它这么激动,见人就扑上去舔?”
他淡淡地说:“达芬奇很骄傲,并不是见人就扑。”他转头看向达芬奇,隔了好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低声说,“它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
乔樾气得笑起来:“谢谢!要是老是被它这么意外惊吓,我看活不到三十岁我就直接回到主的怀抱了。为了保条小命,我还是躲远点吧。”
“你会习惯的。”他转身拿起球拍,淡淡说,“现在上课。”
宁肇安教得很认真,从最基本的握拍、抛球、步伐开始,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又教她用腰部代替手臂发力,“四两拨千斤”。他手把手教她发球,说话的时候热气微微拂过她的耳朵。晚风簌簌,一阵雪松木的温凉气息从她身后飘来。只是每次她转头问他问题,他眼睛从来都不看她。
达芬奇一直闷闷地趴在一旁,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委屈和纳闷。
上完课已经十点,宁肇安精力旺盛,估计是网球没打过瘾,又去泳池发泄体力。
她早早回房沐浴睡觉。床头放了两瓶精油,有张便笺写着用法和用途。赵姨真把她当成贵宾了。她又感动又惶恐,照着便笺做了,晚上睡得还真是格外香甜。
第二天早上,她被敲门声吵醒,打开门,原来他刚刚晨跑回来,脖子上搭着白色毛巾,汗湿的T恤贴在胸前,颈项、手臂上亮晶晶的都是汗。
“还不到七点。”她顶着一蓬乱发,睡眼迷蒙,满脸悲愤。
“收拾一下,20分钟以后出发。”
宁肇安又换回了贵公子的行头,带她驱车去了中环的飞渡茶室。照例不用等位,上楼以后,一个穿白色唐装的苦瓜脸大叔看见宁肇安,苦瓜瞬间变成朵花:“哏耐都冇见到?会咗宾度?”
宁肇安笑着用粤语跟他交谈了几句,又向遥遥招手的几桌客人走去。
乔樾是第一次来这里,见到跟他打招呼的某些著名的面孔,实实在在地吓得不轻。她甚至突发奇想,假如恐怖分子此时丢下TNT炸了这里,不知道香港乃至亚洲经济会受到什么影响?她被自己的荒诞吓了一跳,赶紧埋头饮茶。
飞渡茶室是三十年代的装修风格,号称绝不用冷冻食材,价格也出众,吃的简直不是早茶,而是人肉。见是熟人,老板还送了几碟私房小点心。
乔樾原以为宁肇安会大手大脚,没想到点的茶点并不挥霍,但也足够两人饱餐,十分懂得环保。果然是商人本色。有个嘴刁而精明的上司一同出差是值得庆幸的——在世界任何地方,他都找得到美食,完全不用操心伙食问题。
白天他们去了国际灯饰家居展,快把展场淘遍了,乔樾忽然眼睛一亮,指着前面问:
“那盏灯怎么样?”两人却是异口同声。原来宁肇安也看准了,正偏头问她。
乔樾一乐,两人又同时开口:“英雄所见略同。”
宁肇安也笑。他们定下那盏灯作为客厅主灯,又搜罗了一圈,定下大部分灯饰。既然代表辉晟的决策高度的宁肇安,和代表辉晟营销部审美水准的乔樾,基本上没有意见分歧,事情定起来就快了。
从会展中心出来,宁肇安说“好久没上山了”,开车去了太平山顶。她又不能半路跳车,只好硬着头皮跟去。
阳光已经渐渐黯去,暮色薄透。餐厅朝着海港的那一面,是整面落地的玻璃墙,连外面的栏杆都是剔透的玻璃。岸边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一瞬间全部亮起灯来,流光溢彩,倒映在波涛荡漾的海湾,美不胜收。
侍者走上来问他们要点什么,乔樾的口语再好,也不如宁肇安反应快,何况他从来都是不问她,直接替她点好,她也就省了看菜单的心。
这里气氛果然一流,心情会不自觉地变得轻松,直到她看到液晶屏上的新闻。
一条简讯:林霏白個展即将在港舉行。
镜头里,林霏白被一群美女记者簇拥着,然而不到十秒,新闻变成大屿山一起交通事故的报道。
原来要开画展。她并没有听他说起过。也难怪,这阵子她根本没有机会见到林霏白,从何得知?他的行踪,她需要通过公众媒体才能知晓。
他从来没有直截了当地跟她表示过什么,但她知道,那是因为他的善良体恤。他的行动说明了一切,她一直都在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她和他,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这么痴心绝望的期待,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就像维港荡漾的辉煌,再炫目的美丽,都是幻觉,她永远也抓不住。
她低下头默默切着碟子里的菜。粉红的鹅肝,浇了一层柠檬牛油汁,很嫩,轻轻一刀就渗出一线嫣红。刚刚还觉得入口清新鲜嫩,现在只觉得有点点腻。
她拿餐巾擦擦嘴:“吃饱了。”
宁肇安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放下刀叉,燃起了一支烟。烟雾遮住了他的面孔,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谢谢你的热情款待。”她诚心诚意地说。
他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走吧。”拿起外套先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