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部提名作品:《无土时代》(赵本夫)
木城出版社总编石陀性情孤僻古怪,好好的办公桌不用,每天坐在一架自制的粗糙木梯上看书、审稿,被人称为有巢氏。但他在识才选题上却有独特的目光。他一直狂热地推崇一个叫柴门的作者,称他是一位伟大的作家,到处收集他的作品,准备为他出版一套文集,让更多的读者了解他。
这一计划遭到社长达克的极力反对和嘲弄。
作家柴门是一位大地的守望者。在他的作品中,对大地母亲有着宗教般的情感,对城市文明充满了追问和批判精神。在他看来,城市人的生存环境和生命状态,比之乡间更为艰辛。城市是个充满欲望和欲望过度的地方,为权为名为利所累。人们为了生存,苦苦拼搏挣扎,心理扭曲,相互倾轧,弄虚作假,不择手段,窥探、告密、焦虑,以及厌食、肥胖、失眠、高血压、性无能、脱发、癌变,等等,所有这些精神和身体的疾病,都是因为不接地气。而大地是一个能包容、消解万物的巨大磁场,但一层厚厚的水泥地和高楼大厦,把人和大地隔开了,就像电流短路一样,所有污浊之气、不平之气、邪恶之气、无名之气无处排解,只能在大街小巷游荡积聚,才有了城市文明病。由此他认为,城市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败笔,是罪恶的渊薮,城市从垒上第一块城墙砖就错了!他在作品中不断呼吁人们回归大地,回归简单。
主编石陀曾在美国留学多年,是人类学博士,更是一个大地的迷恋者。他把作家柴门视为知音。每天晚上,他像个梦游者,怀揣一把小铁锤,悄悄敲碎一块马路水泥,然后快活地等待,要不几天,那里就会钻出一簇嫩绿的草芽。在每年的政协会上,石陀送上的永远都是同一个提案:扒开马路,拆除高楼,让人脚踏实地,让万物自由生长!这一迂腐的提案,自然不会有任何结果。出版社社长达克更认为石陀、柴门都是疯子、偏执狂,是对城市化、现代化和人类文明的反动。
更诡异的是,作家柴门还是一个隐形人。人们只看到他不断发表作品,却从没有见过这个人。他似乎不属于任何组织,也不参加任何文学、社会活动,连他报刊杂志的稿费都无法寄出。达克认为这只是个故弄玄虚的家伙,甚至怀疑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但总编石陀还是执拗地派出女编辑谷子走出木城,去旷野寻找柴门,他相信柴门一定是个在大地上行走的人。他热切盼望着和他的会面与对话。
与此同时,在木城打工的百万农民工中,有一个叫天柱的人,带着家族的重托,也在寻找他的堂哥天易。天易是多年前在文革大串联时失踪的。当时,他随同学去北京,参加毛主席在西郊机场第八次接见红卫兵,当晚回到驻地后,被一个年轻优雅的神秘女子带走了,从此不知下落。天易出身数千里外石洼村一个显赫的大瓦屋家族,这是一个祖辈崇拜土地神的部落。作为长门长孙,天易在家族中的地位十分重要。可他从小木讷、混沌,不谙世事,甚至没有痛感,却和大地和神性相通。天易莫名失踪后,家族从未放弃对他的寻找。他们相信他一定还活着,只是犯迷糊忘了回家的路。天柱小时见过天易,早已忘了他的模样。可他还是一边四处打工,一边到处寻找。当他来到木城时,突然有一种预感,大哥天易就在这座城市,他似乎闻到了他的一丝气息。
木城有上千万人口,在看似平静的生活秩序下,却有着光怪陆离的物事。有旧式贵族家庭,有傲慢的富人,有倔强的贫民,有举报者群体,有性工作者,有无人语茶馆,有同性恋酒吧,甚至有脚臭爱好者俱乐部,有虐待牲畜的屠宰场,有造假贩毒窝点,有庞大的农民工社会,有不见阳光的地下室旅馆……
政协主席马万里,原是木城市长,为木城现代化建设和城市的快速扩张变大,作出过巨大贡献。但当他来到政协任职后,却遭到了强烈冲击。以前在政府部门主要谈政绩,而在政协,大家更多是谈问题。他手下的政协委员们,多是各行各业的专家和杰出人物,不乏像石陀这样的怪人,他们的奇思妙想,奇谈怪论,常让他哈哈大笑并大开眼界。他从最初的反感,渐渐变得喜欢上这些“宝贝”。换一个角度反思自己,过去在市长任上的许多政绩,其实存在很大问题,有些不是造福而是造罪造孽。马万里懂得了羞愧。从此,他不仅鼓励他们积极建言,而且小心翼翼地保护他们。石陀就是他最喜欢又最无奈的一个人物。
女编辑谷子为了寻找柴门,跋涉于荒原、深山、海岛,历经艰险,有一次被狼群围困差点丧命,还遇上许多不可思议的怪事。有几次似乎要追上柴门了,却总是晚了一步。这让她沮丧而惊悚。谷子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一直在寻找她的父母。在追寻柴门的过程中,产生了精神的迷乱。她不明白,自己对这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除了崇敬,竟还会有一种莫名的亲情和怜悯。
来自石洼村的天柱置身木城,在灯红酒绿中保持着难得的清醒、尊严和自信,这是个有力量的人。有民工嫖娼,他会严厉训斥,也会偷偷交钱领人。而对于赌、毒,却绝不容忍。他并不羡慕城里人的生活,只闷头做事。他带着村上的几百农民工,承包了木城所有的绿化工程。天柱曾是一个生产队长,现在,他把木城当成了他的生产队,仔细搜寻并珍爱着城市残存的每一寸土地。如果在高楼下的角落里发现一只圆滚滚的西瓜,那一定是他种的。他一直试图把木城改造成乡村。不久,木城参加全国卫生城市评比,天柱带领手下人,悄悄把城郊的麦苗移植进来,把木城三百六十一块草坪全部变成了麦田。这件事引起轩然大波。但醉人的麦香唤醒了木城人血液中对土地的记忆,因为他们的祖先都来自乡村和土地,木城人最终接受了这些麦田,并在成熟的季节争相收割,满城飘散着麦香和欢声笑语。
石洼村已经败落,村长方全林成了留守村长。在河边茂密的林子里,他强奸了一个蛮不讲理的女老板。就在他惶惶然准备投案时,却发现是上了那女人的圈套。她只是厌倦了城市生活,不再相信爱情,她来此度假,激怒挑逗这个壮实的土著村长,完全是为了体验一次原始的性爱。村长这才明白,自己是被她强奸了。方全林搞不懂城里人怎么了。他尽力照料着村里老人、妇女和孩子,却牵挂着在外打工的青壮年。终于忍不住来到木城,看望天柱和他的几百村民。他们依然尊敬他,并且怀念当年村里开会的场景。方全林动情地为他们开了个会,说你们可以把老人、老屋留给我照看,但必须把老婆孩子接走。并做出一个专断的决定,任何人都不准离婚。几个年轻人和他大吵一通,很多农民工却哭了。当方全林在天柱陪同下,视察了木城之后,忽然提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木城有上千万人口,每天的粪便弄哪去了?全国那么多城市,那么多粪便,留在城市就是个大污染源,为什么不送到乡下土地上去?那可是最好的肥料!
在一次绿化论证会上,天柱认识了石陀。他的言谈举止让天柱怦然心动。经过多次接触和考证,天柱认定,自己苦苦寻找了多年的大哥天易,其实就是石陀。
而种种迹象表明,石陀让谷子历尽艰险遍寻不见的那个作家柴门,可能正是石陀自己!
但石陀对这一切完全懵懂无知。过往几十年复杂而惊心的经历,已让他忘却尘俗,变成一个精神的分离者、灵魂的出走者。这个人类学博士,在跨越了原始文明和现代文明之后,唯有大地成为他不灭的记忆,因为,大地永远是生命之母!
天柱紧紧牵住石陀的手上了火车。他决定带他回一趟石洼村,寻找失落的童年。那是一条回家的路。
长篇小说《无土时代》是一部以人与土地、人与自然的关系为主题的时代佳作。它讲述了既冷峻而又严酷、既滚烫而又炽热的现实生活,展现了当代民众对土地的执著与眷恋,给予了人们巨大的心灵震憾,反映了现代社会人类焦躁的城市生活和美好的田园追求,揭示了当代中国城乡发展过程中的各种社会矛盾和社会问题。作品带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它是人类对生活、对土地的一种渴求和向往。
小说中大量地运用了象征手法。不仅地名、人名有象征意义,比如草儿洼、木城,谷子、麦子。事件也有象征意义,比如石陀砸马路,举报人群体的活动以及政府对他们的态度,那只千年老龟的出没,草儿洼一幢幢老屋的倒塌。小说一方面在人们所熟悉的日常事物中大量使用象征,另一方面还往往出其不意地把人们所熟悉的日常事物稍加夸张变形,使之具有荒诞意味。
这些奇妙的结合极大地开阔了读者的思想领域,刺激了读者的思维活动,使人们在欣赏小说的同时,自然地进入了对小说思想意义形而上的思索。人们在看到那片茂盛的杂生林时就会想到,春天长满了二月兰和野薄荷,为什么管理者一定要把它们铲掉换上统一的草皮呢?看到天柱可惜城里的粪便白白流掉就想到,正是这些日夜流淌不息的污秽已经污染了我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河流了。相信每一个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都能自然而然地联系起自己的生活经验,思考一系列从社会层面到人文层面的问题。小说故事情节曲折,内容新奇、环环相扣,同时在城市和乡村之间交替描写。小说面对着人类文明的进步和城市的发展,探讨着人们面对高楼与土地所作出的选择:太多的人一生奋斗的目标不过是抹去一身的土气,而又有太多的人居于高楼却喜欢自然的气息。
小说用“无土时代”来命名,在很大程度上揭露了现代文明的工业废墟和城市社会的浓烈硝烟,反映出在这个物质文化极其繁荣的社会背景里,城市人的生活、情感发生着畸变和扭曲。同样,在现代文明急剧扩张的“无土时代”里,仍然居住着这样一群人:他们热爱土地、眷恋自然,他们同样在城市里居住,但是城市的发展变迁让他们意识到自我精神的空虚和失落,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寻找自我生存的根基。
(来自:中国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