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部提名作品《推拿》(毕飞宇)
没有光明的世界是沉默的,这是我们所谓正常人对另一个世界的最初遐想。在那个没有色彩的世界里,是否还有漩涡和暗流,有欣喜和欢笑,我们不知道,也没有机缘去了解。直到毕飞宇的小说《推拿》面世,它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小说围绕着“沙宗琪推拿中心”一群盲推拿师展开。推拿中心里每一个盲人推拿师或多或少都有一段正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生活。他们的世界是沉默的,先天失明盲人们的无声无息是由于对整个世界的隔膜和敬畏,在于自己始终无法和谐地融入一个被健康人标准化了的世界。他们小心翼翼地争取自我的独立和尊严,为了可能的尊重,他们殚精竭力:身体强壮的王大夫,为游手好闲的弟弟划开了自己的胸膛,于是鲜血、自尊和耻辱一起喷薄而出;音乐天才都红如同传说中的盲乐师一般,任何曲调,旋律,她听过就能哼唱,能弹奏。音乐对于她,就如同鱼会游泳,鸟会飞翔一样,是一种本能。然而,盲乐师到了现代社会,却无法安心追求高妙的神乐。她的音乐老师、她的听众所期待的只是一场作秀。在慈善晚会上,哪怕弹得荒腔走板,就像黑人演员单靠肤色就能赢得白人喝彩那样,观众们依然会献给“可怜的小都红”热情的掌声。都红愤怒了。她抛弃自己的音乐天赋,宁可中途改学不擅长的推拿,也不肯充当别人同情的对象;而张宗琪的生活更近乎悲剧,幼年被威胁所包裹的人生,让他永远处于被毒死的恐惧之中……他们和世界的紧张、疏离和不协调,来自于世界里面没有光亮,于是他们不得不磕磕绊绊、不得不小心翼翼,惧怕自己轻易成为一个笑话、一个耻辱、一个阴谋的牺牲品。
后天失明的盲人呢,他们经历过正常的人生,心态会不会更好?似乎不是,他们“没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槃之后,他直接抵达了沧桑”。由光明而滑落到黑暗深渊这一过程,突然到来的隔膜是痛苦的:小马因车祸伤了眼睛,9岁时,在医院知道再也无法重见光明后,小男孩就用瓷碗的碎片划开了颈动脉。自杀未成,他每天沉默地玩着他的时间游戏,在他的世界里时间是有刻度的、有质感的,可以反复堆砌以供冥想的玩具;小孔,幼年时因为发烧烧坏了眼睛,疼爱她的父亲接受不了现实,整日酗酒,喝醉了就用力撕扯小女儿的眼皮,要她睁开眼睛看看爸爸的脸;顽强的金嫣“要以玫瑰的姿态把她所有花瓣绽放出来”,用她仅剩的光明来执着追逐想象中的爱情,而那些黑暗里的沉默却让她在恋人徐泰来的矜持和自卑前痛哭失声;张一光为劫后余生而窃喜,却用“天赐”的失明来放纵生命……
《推拿》里的盲人是特殊的人,但是毕飞宇却没有完全把他们作为一个“特殊群体”去描绘,在他的笔下,盲人的如常生活、他们的生意、他们的爱情、他们的人情世故纹理细致地缓缓呈现。
推拿师是靠手艺吃饭。在没有人投资支持的情况下,一个推拿师想要自己独立开店,从打工仔变身为老板,是极为困难的。事实上,为了凑集这点启动资金,老板沙复明牺牲了他的颈椎,还有他的胃。做推拿的,每日俯身低头,十指用力在客人身上按摩,生意好的话,一做就是几个小时。客人身体舒坦了,推拿师自己却落下颈椎炎。胃病,其实也是职业病。由于推拿师的工作时间是根据客人上门的时间来算,往往在吃饭的时间,手头还有客人,只能饿着肚子熬。好容易可以偷空吃饭,客人又来了。沙复明当年赚钱心切,绝不肯放走一个客人,于是,发明了“喝”饭法。将米饭汤料混在一起,几分钟内解决一餐。就这样,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和提携,但靠可怕的勤奋和忍耐,沙复明他们用身体健康为代价换来了“第一桶金”,终于,开业当老板了。在毕飞宇笔下,盲推拿师们对金钱的贪婪呈现出令人感动的执着。
比起他的雇员,沙复明还是颇为骄傲的。毕竟,很多人想牺牲也不一定能如愿。比如说,沙复明的同学、推拿手艺极好的王大夫,他也梦想着能回家乡南京开业,甚至找到了情投意合的恋人——同为推拿师的小孔。然而,急于求成,他的钱都套在股市里。不得已,只得忍气吞声为自己昔年的同学打工。更糟糕的是,一旦为人打工,这对恋人就得按照行业规矩,分别入住男女生宿舍。
毕飞宇将小说大半的篇幅来描写盲人推拿师里的几对恋人。在盲人推拿界里,有不成文的规定:因为大家都是眼睛不便的人,大多数人又是远离家乡外出打工,所以推拿师们的食宿一般都由老板统一负责。在邻近的小区里租两套公寓,一套给女生,一套给男生。卧室里放置上下铺的床,改装成中国大学宿舍常见的4人间或6人间。每日上下班,推拿师们手拉着手,结伴而行,省去很多麻烦。到了吃饭时间,也由人给提醒,给打饭。然而,这些便利条件一旦套到恋爱的人身上,就成为最大的困难了。他们24小时都活在自己同事和老板的眼皮子底下,没有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唯一称得上私人时间的就是临睡前躺在床上的一小会儿工夫。想要亲热,他们就得跟老板请假,众目睽睽之下,提前一个小时下班,两人手拉着手在路上狂奔,争分夺秒地赶到宿舍,掐着时间做爱,然后立刻清扫现场,免得被下班回来的同事撞见。
除了像王大夫与小孔那样必须克服“两地分居”的痛苦之外,盲人推拿师之间的爱情还面临着其他特殊限制。与一般人想的不同,他们看不见彼此的长相,因此格外挑剔些别的因素。比如说,“故事”。推拿中心的金嫣和徐泰来就是一对因为“故事”而相聚相恋的情侣。金嫣是为了徐泰来才从大连赶到上海,又从上海赶到南京的。直到进了“沙宗琪推拿中心”,她才第一次见到这个让她在心里牵挂了大半年的男人。而这一切都只源于徐泰来的爱情“故事”。
据说,徐泰来在上海打工时,一直为自己的乡下口音自卑。同事中,只有一个女孩不仅不嫌弃他的口音,反而夸他说话好听。他们就热烈地好上了。正当两人情投意合的时候,金嫣的家里要她回乡嫁人,两人相拥一夜,黯然离别。失恋之后,这个平日沉默寡言、自卑自闭的男人突然唱起了情歌,谁也劝不住。一唱就是几个小时,一直唱到嗓子流血。借助于手机,这个爱情故事在推拿师之间迅速流传开来,远在大连的金嫣当时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找到这个男人,然后嫁给他。推拿师的工作在自己的十个手指尖上,到哪儿都可以找到。可是,像徐泰来这样的男人,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有了。只是,面对自卑的乡下男孩徐泰来,长得漂亮的城里姑娘金嫣的爱情是否能如愿以偿呢?
盲人之间谈恋爱也很在意双方的外貌。他们看不到爱人,就拿其他人的闲话当标准,以求般配。推拿中心的第三对“恋人”,恰恰是旁人闲话的产品。学钢琴出身的都红是推拿中心手艺最差的推拿师然而她的生意却不差。大家的疑惑直到一群电影摄制组的人来推拿,无意中看到都红才解开。原来,都红是美得连阅人无数的导演都惊艳的美女。一直努力赚钱,希望挤入上流社会的沙复明第一次怔住了,一个问题牢牢地困住了他。“究竟什么是美?”他可以摸到都红的手,感觉她细腻的肌肤,高挺的鼻梁,柔软的嘴唇,却依旧无法回答一个最简单的问题:“究竟什么是美?”
沙复明疯狂的恋上了都红。然而,这份得不到回报的爱,却最终给他,给都红,给整个“沙宗琪推拿中心”带来了毁灭性的结局。
他们承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但他们也有常人难以体验的奇妙感受和乐趣。金嫣患眼疾,在17岁迎来彻底失明之前,将所有的时间拿来看爱情小说、看浪漫电影,用她仅剩的光明来执着追逐想象中的爱情。她失明后,可以随时随地在头脑中排练各种结婚的场景,细细比较中西方婚宴的不同。
在《推拿》的世界里,几乎所有的情感都处于一种小心翼翼的纠结状态,同毕飞宇那些张扬生命活力和欲望色彩的小说不同,《推拿》是极度内敛的,平缓和激烈、温情和残酷都共生于缓缓流淌的情节之中。《推拿》的主人公们不是某个人,而是一群人,他们普遍隐忍着自己的欲望,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他们的敏感、坚持、追求却又常常走向了错误的方向。毕飞宇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将人性中欲望和不羁一面轻快剖开,也没有出于廉价的同情对盲人的生活状态有所回护,而是出于平等和尊重,对他们的生活真实进行了如实描绘,并在小说临近结束的时候指出了这种压抑的漩涡究竟何以生成。都红的再次“残疾”带来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盲人压根儿就没有和这个社会构成真正有效的社会关系”
。都红的老板沙复明也是盲人,或者说,是最懂盲人的盲人,正是他却没有给自己的员工、给自己的生意、给自己的爱情提供一份理所应当的合同。也正因为如此,这个理应最理解盲人的人,在面对“如果是其他人我又会怎么办”这样一个问题时,几乎灵魂出窍。他无可挽回地痛失都红,然而他的思考,又几乎是整部小说中最为令人欣慰的一次反省。
毕飞宇不无犀利地指出,社会对盲人廉价的同情、无意的戏弄和有意的利用,造成了一种可悲的隔阂,同时,盲人们自我的敏感压抑与沉默无声也在加厚着这堵高墙。沙复明怀着一个“雄才大志”者应有的梦想,通过自虐式的努力压抑自己,却在满地鲜血中给生命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而王大夫一众人等,却依旧茫茫然,只能感受着四面八方袭来的无可抵挡的悲凉。
(来自:中国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