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喉舌》讲述的是南方某城市报业革新时期的人事动荡以及动荡之下人物的阵痛.主人公秦雄阴差阳错并机关算尽地当上了伶南日报的总编辑,正意气风发,准备大干一场,在他的努力和筹备下,一家隶属于日报的敢说真话的快报应运而生.然而好景不长,他即遭冷藏……他曾经徘徊,曾经低落.后来因为主管领导(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的上位,他的复出指日可待.他熬过了人生的冬天,但是他能熬过报业变革的漫漫长夜吗?
作者简介
田夫,著名作家,原名田儒刚,贵州乌江人,在南方某文化单位任职.著有《黑太阳》、《女儿河》、《感受广东》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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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山庄的服务员都跟尉永文混得很熟,亲热地叫他"尉大哥",对秦雄则称"秦老板".尉永文虽说是个文化人,可行为不羁,在朋友面前说话历来像个粗人.此时他大手一挥,莽声莽气道:"烫一个猎人火锅,两瓶五粮液,高度的,叫大杜赶快过来!"
猎人火锅端上来,主料照例是穿山甲,满满的一锅.大杜赶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大部长,大总编,二位大人好久不来关照兄弟,都成稀客了."尉永文道:"你他妈别假惺惺了,都快成穿山甲了,一个劲儿往钱眼儿里钻,哪里还记得兄弟?"
玩笑间,酒上来了,连喝三巡,大杜出去应付其他客人了.秦雄说:"阮社要退,谁来接位,给老弟透透风吧."尉永文道:"无可奉告."秦雄道:"别故作高深,我就知道你不是高小菊那个圈内的人."
尉永文听到"高小菊"仨字就来气,说道:"高小菊她算个鸡巴,要我跟她搞在一起,同穿一条裤,同上一张床,她也配?"秦雄刺激道:"典型的酸葡萄心理,有本事你就取代她,让老弟我也沾沾你的光."
尉永文撇撇嘴,"要我娶了她?做梦."秦雄摇头假笑,"无可救药,无可救药啊,白白浪费了你一手好文章."尉永文这才回到正常状态,"不过话说回来,这娘儿们还真厉害啊,我搞不过她."秦雄道:"任何事只要争取,没有不可能的."
尉永文说:"人家是新媳妇睡觉,上面有人啊.我呢?寡妇睡觉,上面没人."抬头干了一杯.秦雄愣了一下,"如此说来,兄弟我呢,是妓女睡觉,上面总换人."尉永文看着他哼了一声,"一个单位就是这样,两公婆睡觉,自己人搞自己人."抬手又是一杯,接着说,"兄弟,别说了,扫兴.别只想着官场,喝酒."
不再提单位的事儿,秦雄却还开不了怀,喝得更猛了.后来他们又聊起了张鸿才和蓝河两个人,这俩人已经好久没见.张鸿才把广告事业做大了,如今已完成转型,成为省内有名的策划大师,经常四处讲学,算是把生意做出了境界;蓝河多时闭门不出,据说是在忙着帮一些文学爱好者编书,赚取那一点点可怜的编辑费.这么聊着,一瓶酒很快见底.
尉永文兴致未尽,再叫来一瓶,大呼小叫着要服务员把大杜找来.微醺的尉永文让大杜给讲讲林墉的画.大杜指着墙上两幅人物画,一幅《且听秋风》图,一幅《听禅》图,从画家的运笔讲到风格,从意境讲到市场,最后讲到画家的人品,讲得头头是道.二人听得一知半解,当听说这两幅四尺的画作的价值在两年间从几千元飙升到八万元以上时,都惊叹起来,觉得大杜很有学问,很有商业头脑,齐说他是个儒商.
正说着,餐饮部部长阿华来找大杜,尉永文道:"今晚有美酒美食美画,就是缺少美女.阿华,来陪我们喝酒."
2
虽然秦雄进入报社是由阮社长拍板决定,但是作为当时新闻部的主任,钟义从众多应聘资料中相中了秦雄并推荐给阮社长.钟义在此时旧事重提,用意很明显.秦雄记得,自己刚进入报社的时候,钟义对他还算客气和照顾,还让有经验的记者带着他,才使他迅速成长.可是后来,秦雄锋芒渐露,钟义就开始提防他,事事想压他一压,在领导那里也没少说他的坏话,为此他们发生了口角.
钟义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道:"当然了,后来发生了一些不愉快,但纯粹是工作上的矛盾,我对你个人绝对没有成见,也希望你不要误会我.都是为了工作嘛."见秦雄沉默着,钟义又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老实说,如果撇开工作上的关系,我们真会成为好朋友的."秦雄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其实,我还该感谢你呢."秦雄想起了一句格言:要感激你的对手,是他用鞭子抽着你跟他赛跑.
钟义格外感动,再一次起立,手舞足蹈起来,"我就知道,阿雄你跟其他人不同.你有才气,有个性,讲义气,虽然脾气也有点那个,但是你真实,够朋友,做人就应该这样."
秦雄觉得钟义这几句话太正确太英明太伟大了,但也明了对方要他知恩图报的意图.秦雄想,我当然会知恩图报,但对你钟义,另当别论!嘴里却说:"我做人一向就是这样,有些地方得罪你了,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钟义似乎觉得两人的感情已经水乳交融,就回到了主题,"我们是兄弟对吗?当着你的面我也不怕说实话,有些老同志就是看不起我们年轻人,总想拆我们的台,唯恐天下不乱!"他激动得声音发颤,"难道这个江山是他张文成一个人打下的吗?想我们一起搭档这么多年,哪一份荣誉不是我们辛辛苦苦争回来的?他有多大功劳?没拿过一次国家级大奖,摆什么老资格!"
这话虽然说得不错,不过他提到"我们",令秦雄很不舒服:你钟义笔都没摸一下,那两个国家级的大奖却都有你的份,名字还排在我前面,你辛苦何来?功劳何来?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叫屈?就有些不耐烦,起身去收拾办公桌,做出要下班的样子.钟义也起身,"该下班了,今晚要没事的话,我请你吃小肥羊,咱们兄弟俩痛痛快快喝两杯."
秦雄正不知如何推辞,钟义的手机响了,他一看号码,急匆匆走出门去,在走廊里"噢噢噢好"一阵,回来时面带喜色,"实在不好意思,碰巧今晚我岳丈生日,我一忙就搞忘了,你看你看."秦雄如释重负,"那就下次吧.你岳丈生日重要啊,怎么把这样的大事忘了呢?"临出门,钟义还语重心长地对他耳语道:"我们要支持阮社啊,不能让老张搞垮报社,坏了大家的事."秦雄听来,钟义的意思很明显:支持他就是支持阮社,他的事其实也就是大家的事.秦雄看着钟义春风得意的样子道:"放心吧,他成不了大气候."心里却说:你钟义也难成大气候.
3
次日,秦雄不紧不慢地驾车去上班,见报社大门外围着一些当地农民,还有不少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显然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这些年来,几十人来报社寻求支持的情况已发生过不少,但都是些讨工钱或者伤病赔偿无果的外地民工.
老张不在,钟义虽然不管宣传报道的事,也自作主张把两位农民请进他的办公室,并召秦雄和苏莜青一起去座谈.
农民因为邻里间土地纠纷扩大化,牵出了村委会的腐败问题,进而出现上访事件,报社是没有权力管的,但是既然来了,彻底不管也说不过去.耐心地听完农民的介绍之后,钟义到门外去打了个电话,回来对两位农民说,已经跟市里领导反映了,让他们先回去,回头报社再派记者去村里了解情况.
钟义又出去打了一个电话之后,将二人叫出去商议.秦雄提议派记者跟去了解一下情况,苏莜青也附和.钟义便说:"看来不这样是应付不过去了.你们说派谁去呢?"秦雄腹诽,对钟义有些不齿.按照惯例,报社应该派新闻部的记者,可秦雄看苏莜青低头无所表示,便说:"那我派专题部记者去吧."
他来到专题部,点名要副主任刘梦龙去,回头见罗保国急匆匆地走进来,就说:"罗保国你也跟去."那帮农民离去约半个小时,他又给刘梦龙打了一个电话,交代了一番.
两位记者跟去整整一日,第二天一早交上来两篇稿子.按照秦雄避开正面、侧面迂回报道的要求,两位记者还真是下了一番工夫,交出的是《江下村农民切盼村务公开》的通讯稿.
苏莜青不到一分钟就看完了稿子,浅笑道:"这稿子写得不错,恐怕你秦大才子功莫大焉."苏莜青是个极聪慧的女人,平时话不多,可一开口就一语中的,在业务上与秦雄总能心灵相通,秦雄十分庆幸有她这么个好搭档.他会心一笑,"我哪敢夺人所爱呢?是人家两位记者工作负责嘛."
苏莜青有些暧昧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我欣赏你的为人,也佩服你的勇气,可是,你确定要把它发表出来?"秦雄知道她话里的深意,正色道:"不过几个小小的村干部,如果连这小小的马蜂窝都不敢捅一捅,那我们这报纸干脆就别办下去了."但两人心知肚明,说不定这并非一个小小的马蜂窝,后面还有一个大大的野狼窝.苏莜青只赞许地点点头,"你老秦还是以前的老秦."
4
这天下午,秦雄去医院探望阮社长.阮社长已经能够说话了,只是鼻音很重.
阮社长问报社最近的工作情况,秦雄只说还好.不料阮社长红着脸道:"还好什么?都出了那么大的事."秦雄想,原来他也知道报纸出错的事,看来已经有人跟他汇报过了,但钟义是不会主动汇报的,不然他不会说是大事.阮社长又说:"我不在,肯定有人会跳起来的,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秦雄觉得这事倒可以肯定是钟义说的,便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担心,老张这人就这德行."阮社长忽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说:"老同志我不跟他计较,可有些年轻人哪,上蹿下跳,想不到啊."秦雄不知道他口中的"年轻人"是不是也包括他,顿时有些窘迫,不知道如何回答.
阮社长又道:"年轻人无德无才,是成不了大事的."秦雄顿时释怀,肯定了阮社长的话不是说他,心中窃喜,宽慰说:"我们年轻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也不要往心里去,身体要紧."
阮社长如此心知肚明,还是让秦雄有些意外.阮社长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又问秦雄最近的工作,秦雄不忍他这样吃力地说话,回答就变得详细而周全.他告别时,阮社长忽然目光坚定地对他说:"他们翻不了天的,你回去要好好干."口齿虽有些不清,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
回来的路上,秦雄一直在揣摸阮社长的话,阮社长最后那句话和坚定的目光让他热血沸腾,以至他回到办公室还沉思默想.他有些困惑于阮社长对钟义看法的突然转变,最后联想到了阮社长和高小菊的微妙关系.
秦雄听说,高小菊多次想把阮社长挤掉,自己做报社真正的老大,而且高小菊总是想利用职务之便干预报社的人事安排;阮社长表面上敷衍她,私下里自有主意.阮社长经营报社这么多年,高小菊做副部长还不到三年时间,尽管她"上面有人",可想要凌驾于阮社长之上,尚不容易.钟义这个时候顺风倒,明显是认为在阮社长这里已经无利可图.可今天从阮社长的言语和表情中,秦雄分明感觉到这位老前辈不容小觑.钟义在阮社长心中被枪毙,剩下的人就只有苏莜青和自己了,而阮社长今天的话又分明是倾向于他的,再说苏莜青已明确表示无意相争此位.
想到这里,秦雄喜不自禁,他想找几个内部人士印证一下自己的看法.郭文?不行,虽有政治头脑,但是还不够可靠;刘梦龙?人虽耿直,却又缺乏政治头脑;老搭档区碧玉?现任新闻部副主任,熟悉情况,又信得过,但现在正休产假.偌大一个报社,秦雄却找不到能够跟他共享这个秘密的人.
5
秦雄猜测,罗军准是掌握了一些新的内幕消息而顿感不妙才会如此殷勤.想到这里,他像被注入了强心剂般,在办公室来回踱步,情不自禁尖声尖气地唱起孩提时代最爱唱的《红灯记》选段: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人总相见,可他比亲人还要亲.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这里面的奥妙,不说也猜得出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唱到"亲人"这里,喉咙发痒得很,唱完他已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直到副刊部栏目编辑胡玫推门进来,他才止住.胡玫以为他在发神经,嘴里却甜甜地道:"秦总今天好兴致啊,是不是要娶媳妇了?"
胡玫是来请假找他签字的,正赶上秦雄心情好,问都没问就准了她一个星期的假.胡玫今年的第一季度已经请过三次假,每一次都借口说家里有事,要回趟大连.
秦雄把假条递给她,满面春风,"这次你去探哪个亲?是国内的,还是海外的?"胡玫明白他意有所指,用嫩滑的小手轻轻地捶了一下他的肩,娇嗔道:"嗯--你好坏嘛,你坏嘛."秦雄只看见一对丰硕的乳房在他眼前颤悠,勾魂摄魄.
胡玫号称报社第一号"肉弹",近年来,副刊部和专题部组织的大型活动的赞助费,全都是靠这对肉弹轰炸来的.她的绯闻满城皆知.其实她请假并非回家探亲,不过是她结识了新老板或官员,相偕出去游山玩水而已.平时秦雄对胡玫的印象并不好,今天只是因为他心情奇佳,才不假思索准了她的假.
胡玫拿着假条做了一个标准的芭蕾舞谢幕动作,喜滋滋地正准备离去,秦雄却叫住她,问:"最近的工作如何?"胡玫说:"本小姐干的活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一个星期收到的来信都有一捆了."
胡玫半年前调任生活版编辑,主持一个叫《真情信箱》的栏目,解答并追踪一些市民的情感问题,反响很好.报纸中的"玫玫大姐"亲切而善解人意,用温馨和充满人生智慧的语言为不少青年人解答了情感疑惑,令秦雄也止不住喝彩.可正因如此,他对胡玫的反感越发强烈:让她这样的人去谈真情,不是对真情的巨大亵渎吗?秦雄曾在才子们面前把"报外一枝花,报内豆腐渣"、"男人卖文为生,女人卖身为文"作为对她的评价.
秦雄关切地问她:"最近没碰到什么疑难的问题吧?部里同志们有没有什么议论?"胡玫巧笑嫣然道:"谢领导关心.本小姐只问情感,不问生活,管人家怎么说,我才不在乎呢."她一阵风似的旋出去,显然没听懂秦雄的一语双关.
秦雄顿时羡慕起胡玫的潇洒来,想着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能有如此修为那该多好.他也想只问情感,可自从和初恋情人分手后,他就再无情感可问.
6
一天下午,广告部的策划邬伟贼兮兮地闪进秦雄的办公室.秦雄看见他猥琐怪异的样子就倒胃口,顿时心情不爽,"有事?"邬伟一脸谦恭,"没事没事,就是请领导有空的时候,多到我们部门去指导指导工作."秦雄想,这个德才俱无的家伙靠坑蒙拐骗混进报社,凭他的职位和身份,也不可能得到什么内幕消息,便不耐烦地说:"我有事,改天再说吧."
邬伟不仅没走,还自己去倒了杯水喝,秦雄倒想看看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过了好一会儿,邬伟做贼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份三天前的报纸来,秦雄莫名其妙.邬伟指着摊在眼前的时政版,眨巴着贼亮的眼睛神秘地说:"你看看,有什么问题没有?就看标题."秦雄把所有文章标题都看了一遍,没发现有何不妥.邬伟用手一指,眼睛定定地瞪着他:"这一篇,再看看这另外一篇,连起来读,有什么问题没有?"
这一看,秦雄大惊失色:这一篇的标题是"市领导×××要求抓好××××理论学习."紧邻下方是四分之一版面的性病广告标题,"烦!烦!烦!"三个字还特醒目,内容是"患了梅毒、淋病、湿疣、泌尿系统感染,怎么办?"等等.
显然,这不算政治问题,比起前次发生的错误,是小巫见大巫,但是性病广告大摇大摆地放在了头版头条的下面,也算是重大的版面校对问题了.
秦雄马上把门锁按死,盯住邬伟问:"都有谁知道?"邬伟说:"没有谁,就我一个人看出来."秦雄坐着想了好一会儿,说:"这事就你我两个人知道,不能传出去."邬伟的脸色由明转暗,非常疑惑,"你不打算让外人知道?传出去对你有利啊."秦雄严肃地说:"个人斗争事小,报社名誉事大,不能让外人知道."
邬伟带着敬佩的眼光说:"领导你风格高啊,可人家跟你比风格吗?还把你往死里整呢.我们胡主任就加入了他们一伙,你不知道?"他说的是广告部主任胡冬.秦雄摇头说:"让他们闹去吧,任何事都要以公为大."邬伟还不死心,"如果你不方便出面,我负责把它捅出去."还用食指做了个猥亵的动作.秦雄严厉地说:"不要再说了,就这样,不能外传."
邬伟本想借这次重大发现来邀功请赏,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十分失落,狼狈地往外走.秦雄明白他的心情,就安慰地说了一句:"不管怎么说,要谢谢你的提醒."邬伟这才稍露喜色,点头哈腰地出去了.
秦雄已在心里拿定了主意,但想着阮社长对他的叮嘱,就匆匆地走进苏莜青的办公室,说:"这里有个大事,我们商量商量."苏莜青在他的点拨下看出玄机,顿时面如土色,沉着聪慧的她第一次显得手足无措,求救似的望着他,喃喃道:"怎么办呢?你看怎么办呢?这事我也要负责啊."
7
丁当出去点菜去,秦雄看着这张思念的娇颜问:"他跟你说过什么?你就这么好骗?小心人贩子."阿英娇媚而笑,"你别看我小,好人和坏人我看得出来的."顿了一会儿,她又低头轻轻道,"你们都是好人."秦雄哈哈笑道:"是吗?他还跟你说了些什么?"阿英犹豫一阵,道:"反正是好人呗."看着这个天真的姑娘,秦雄想,丁当这小子还真是块做红娘的材料呢,无论如何,今天都得感谢他.
三人只喝了点红酒,兴致却很高.秦雄不停地给阿英夹菜,阿英报以温柔可人的微笑,让秦雄心里一阵阵暖流激荡;丁当只在一边跑进跑出地服务,他说:"你看我们小老乡多有福气,伶南那么多姑娘,可没有一个能让我们秦哥这样对待的."
秦雄问:"原来,你们是老乡?"丁当说:"当然啦,只不过刚认的嘛."他眼神在两人之间打量了一番,道,"为了今天你们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小弟我甘愿现场赋诗一首."接着他便摇头晃脑,有板有眼地吟唱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阿英好生羡慕,"你们这些文人就是不同,都好有学问哦."丁当看了一眼秦雄,挠挠头恭维道:"要说学问,我哪里比得上秦哥这个大总编,简直是天壤之别."秦雄心里非常受用,心想,丁当还算坦诚,比那个自称文人的罗军还强些,要交朋友,他宁愿选丁当这样的人--尽管他肯定有求于己,但能把好事办成就好.
饭毕,三人又一起去天仙会夜总会唱歌,每个人都兴趣盎然,丁当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点歌台旁边,手里拿着铃铛"哗啦啦"地摇响.丁当提议两位有情人合唱,秦雄和阿英就唱了一首《相思风雨中》.阿英眼波流转,脉脉含情,别添妩媚.
秦雄看得入迷,又点了一首《你的眼神》.这首优雅浪漫的歌曲,经秦雄低沉而又磁性的声音唱出来,竟是另外一种迷人的味道.秦雄的记忆回到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同样的歌声,同样的情感,同样迷人的姑娘……秦雄眼里已流下一行清泪,他匆忙往脸上一抹;阿英并未察觉出他的异样,还是深情地看着他.
丁当把手掌拍得啪啪响,却已看出个中隐情,于是,他自告奋勇,点唱了一首《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唱得豪迈而粗犷,把歌场的气氛调节得热闹起来.
但是秦雄已经沉默,他低头抽了一支烟,叫来两瓶红酒,自斟自酌起来.阿英终于发现他的低落情绪,关切地坐到他身旁,竟也一言不发,拿起杯子陪他喝起来.丁当不想打扰两个人,就当没看见一样自娱自乐,一首一首地唱着.
凌晨一点,丁当悄悄对秦雄说他已在楼上开好了房间,见秦雄摇头,丁当只好说:"让秦哥开车送你回去吧,阿英老乡."
8
一周之后,秦雄接到市委宣传部办公室打来的电话,要他去陈部长办公室谈话.秦雄夹起皮包急匆匆往外赶,心跳速度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有兴奋,也有莫名的不安.陈江山部长也是市委常委,是个军转干部,平常话不多,也很少笑.虽然与他有过几次接触,但秦雄还是有些害怕他.宣传系统的人都说他厉害,连阮社长在他面前也毕恭毕敬,噤若寒蝉.
秦雄叫"陈常委"的时候,他正在案头忙着,头也没抬一下,好久才放下笔对秦雄点点头,示意秦雄坐下.陈江山开门见山地问:"跟钟义平时关系如何?"秦雄说:"还好,只不过平时工作问题上有些小矛盾,这也很正常的."陈江山微微点头,又问:"最近报社的工作有没有什么问题?"
秦雄的心咚咚直跳,故作镇静地说:"有点儿小错误,我们做得还不够好."陈江山又点点头,"是指江下村的农民纠纷吗?"秦雄一时不明其意,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点头说:"都有,都有."陈江山这下没有点头了,又问:"你平常有没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比如生活作风和言论方面."
这张脸不苟言笑地对着他,目光仿佛把他五脏六腑都穿透了似的,让秦雄喘不过气来.秦雄脸色通红,手足无措地说:"谁这样说呢?我哪有这些事嘛."他知道是谁在背后搞的鬼,但一时又像嗓子眼被堵住了似的解释不了.
这时,陈江山从抽屉里取出两封信来,其中一封秦雄一看便知道里面是何内容,对另一封却不得而知.陈江山从他熟悉的那一封里面抽出了一张报纸,拿起来对着他,"还说没有什么大的错误?"秦雄假装睁大了眼睛对着画线的两个标题看了好一阵,终于看明白了似的,正要开口,陈江山又拿起另外一封,"这里面装着你的问题,你看是谁的笔迹?"秦雄看笔迹不是钟义的,但心里明白是他的作为,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陈江山竟然微微一笑,令秦雄觉得那笑容分外恐怖.陈江山平静地说:"搞宣传,谁敢保证没个错误?都怕抓辫子,这张报纸就别办了,我这个宣传部长也别当了,你说是不是?"秦雄神色稍安,陈江山又扬起那封匿名信说:"有些人还拿这些个人的私生活和言论问题做文章,都什么年代了?"
秦雄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正想着按阮社长的吩咐借此发挥一下文人的强辩之才,陈江山却摆摆手说:"好了,你回去吧."
秦雄回来后,一遍遍地回想着这短短的一席谈话,想仔细揣摩一下当时陈江山说话的表情和语气,却因为当时过于紧张而记得不太真切了,但陈江山讲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十分清楚.
9
钟义从容不迫地汇报,说报社工作在阮社长病休的这段时间并未受到大的影响,员工情绪稳定,积极性高,且有了三个转变:一是员工关注的焦点从人事转向业务,二是员工纪律从散漫转向自觉自律,三是宣传工作从局部的视角转向全市的高度.汇报内容的潜台词就是表明这些变化都是高、钟二人共同努力的结果,尤其对高小菊的作用作了巧妙的赞扬.接着,他又指出工作的不足方面:一是因把关不严出现了两次版面的失误,二是因为班子调整迟迟未定出现管理上的缺位,三是因自己处在特殊时期的特殊位置放不开手脚去管.钟义把主要错误事实轻描淡写,不着痕迹地为自己的错误推卸了责任,更隐含着因为他的领导地位名不正言不顺而导致失误这层意思.
陈江山听完只是微微点头不语.高小菊审时度势,觉得自己有必要发言,就说:"那我顺便说两句吧.看得见的成绩就不多说了,主要谈不足之处吧.这两次的失误虽然有着诸多特殊的原因,特别是有新老班子交替导致管理不到位的原因,但是我和钟义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的工作还没有管到位,而你钟义也没有大胆去管."又转头问钟义,"那两个版面都是苏莜青把关的,是吧?"钟义说:"是的,苏莜青当初是我招进来的,她平时业务相当不错,我对她相当放心,就没有过多在这方面花费精力,这也是我的失误."
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既说了成绩,也说了失误原因,却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听得秦雄火冒三丈,心里直骂两个人厚颜无耻.
陈江山依然微微点头不语,高小菊就说:"秦雄,你说说吧."
秦雄早已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脸色难看,脱口就问:"要我讲真话还是讲假话?"高小菊一愣,反应过来说:"当然讲真话啦."脸色却刷的一下红了.
秦雄说:"我不知道今天要找我们谈话,没有准备,但我也把目前的工作情况归结为三点."他横下一条心,伸出三个指头,一边思考一边道出,"第一,成绩不小,错误也不小;第二,表面问题少,深层次问题多;第三,解决的表面问题不少,解决的本质问题不多."情急中反而陡生智慧,他表达得明明白白,痛痛快快,语气和神色都充满了坚定和临危不乱的气势.说完之后他看看高、钟二人,他们早已在一旁低着头红了脸;他再看看陈江山,发现对方还是之前的反应,眼神里既没有赞许,也没有否定.
秦雄这回死猪不怕开水烫,说完了头脑里却忽然一片空白,只好佯装理直气壮地抬头看着三人.过了很久,陈江山终于发话:"我也说三点.第一,大家的工作有功,有过,但过大于功;第二,那两个问题不仅仅是……"
10
看着秦雄关切和怜悯的表情,安国心大受感动,在沙发上沉默一阵,终于悲情大放,"我完蛋了啊,老板,我老婆前两天又跟人跑了,连小孩都不要了,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秦雄知道,安国心这是第三次婚姻,前两个老婆都是跟人跑的,这第三个老婆也在刚结婚不久就跟别的男人上了床,被他抓了个现行.秦雄见过他的现任老婆,她原来是个空姐,姿容姣好,经常打扮得花枝招展,而且总是彻夜不归.出现今天这样的结局秦雄一点儿也不意外,甚至有些幸灾乐祸,"谁叫你找个老牌的空姐呢?以前成天飞来飞去的,心早野了;如今她不飞走才怪."
安国心并无怪意,从怀里抽出一个存折递到他跟前,声音凄然,"你看嘛,十多万全被她取光了,只剩一块六毛钱,还不够给小孩买一瓶酸奶,狠心啊."秦雄看清存折上的数字,也叹息道:"最毒妇人心啊,今天我才信这句话."安国心一下子涕泪横流,悲怆道:"你看我怎么办啊,小孩才一岁多,我父母又不在了,今后怎么活啊?"看着眼前这个相貌堂堂的大男人,秦雄只觉得他窝囊,就点着烟,无言地摇头叹息.
安国心又哀诉道:"老婆没了,工作也快没了,这个家就完蛋了啊!"他一双泪眼望着他,声音哀戚得变了调,"我不活了也不要紧,可我的小孩怎么办呢?"安国心见秦雄恻隐心起,又进一步为自己的绝望强调道:"如果再连工作也搞没了,我怎么养活小孩啊?"
秦雄忽然站起来,正色道:"谁说不让你工作了?我可没说过,难道钟义是这样说的?"安国心连忙用手擦擦涕泪,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望着他,"我就知道你不会害我,我就知道,是吗?"秦雄道:"我不但没说过不要你工作,还在考虑给你安排一个更适合的工作."安国心顿时喜出望外,急切道:"好的好的,我服从领导安排."
秦雄坐下想了想说:"你原来是摄影记者专业出来的,就回摄影部吧."安国心道:"好的,那负责什么?"秦雄想了想,断然道:"部门主任,平级调动,正好还空着这位置."安国心早已心花怒放,一把握住秦雄的手道:"真的?老板你真是太理解我了!"
秦雄和颜悦色,"你出了那事,办公室是待不住了,总编室更不可能回去,还是这个位置最合适."安国心感激涕零,"老秦你真是好人啦,就是钟义那小人乱说的,他想害你!"秦雄冷笑一声道:"我秦雄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的."安国心讨好道:"你老秦什么样的人,我老安怎么样的人,我们彼此还不清楚?他钟义呢,小人一个,挑拨离间!"口气变了,称呼也变了,安国心又正义凛然起来,不过脸上涕泪未干,煞是难看.
11
第二天,秦雄召开班子会,又提出两个想法:其一,鉴于钟义目前分管的经营任务过重,建议把广告部抽出来,由秦雄亲自抓管;其二,安国心暂调摄影部做记者,经济问题待最终查实后再行处理.钟义沉默不言,苏莜青和老张点点头,事情就算形成了决议.
在接下来一月一次的全体中层干部会议上,秦雄亮出了那封联名告状信,字字千钧地说:"我欢迎大家对我的工作提出批评,我不怕批评意见,但是,有意见应该当面提,像这样越级反映问题的方式我是不接受的,现在请几位收回去."在场的范漠、黄亚、雷建中都低下头,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只有熊力满不在乎的样子.秦雄接着说:"还请在座几位干部把我的意见转达给另外几位记者编辑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今后,谁想拖改革的后腿,或者在背后搞小动作,就请他们另谋高就,否则严惩不贷.如果做不到这点,我秦雄就干脆别做这个头儿了!"
钟义脸色通红,低头不语.只有会没有议,不需要形式上的附和,也不需要掌声,典型的一言堂.一场由他身兼主持人和报告人双重角色的会议,大家只听了他十几分钟的发言,就宣布散会.大独裁者秦雄对会议效果深感满意.他算是正式向他们传达了自己"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战斗决心.以前一向把自由与民主挂在嘴上的他,至此对领导工作有了新的认识:某些时候,不独裁难以成事.
人事改革取得重大突破,秦雄又把工作重点转移到内部管理改革和业务改革上.他通过招标选择了一家具有省级媒体服务经验的管理咨询公司,由他们制订具体的改革方案,由苏莜青负责把关,同时派办公室主任区碧玉和新任总编室主任郭文重点跟踪服务.
秦雄细化了总编室的综合业务管理职能,在上情下达与下情上报、策划与协调、舆论导向与市场导向、版面宣传包装编排审查制度、刊前审查和刊后评估几方面做足做细了文章,并真正给郭文放权,使总编室很快就发挥了舆论中枢的作用.秦雄还借广告部管理改革之机将专题、副刊部的广告创收从广告部分离出来,由胡玫统筹管理,大大削弱了胡冬的实权,同时也提高了给部门记者编辑们分成的比例,也大大提高了他们的积极性.为实现平衡,秦雄又提高新闻部记者编辑量化考核积分的含金量,使他们的收入也都有所提高,这样做并未损害其他人的既得利益,因此也很少收到反对之声.秦雄这一招,收买了掌握说话权的老编老记们的心.
改革很快收到了实效,员工的精神面貌大有改变.秦雄也借此机会因人设事,逐渐朝自己的意图和目标靠拢,做到了工夫在诗外.
12
阿英对他的情绪变化并未觉察,只是很快乐地说笑.
这个天真又单纯的姑娘,自从那夜在汽车里经历了一段糊里糊涂的情事之后,她真的爱上他了,还给他打过电话,被秦雄以工作忙为由搪塞过去后,就再没有主动找过他.秦雄遗憾而愧疚地想,这也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姑娘,还特别体贴人,要是她生在伶南,又接受过一点儿高等教育就好了.
到达目的地,秦雄把车停住,她轻声细语地说:"你还没看过我的房子呢."秦雄犹豫了一下,跟她爬上了三楼的出租屋.阿英的屋子简陋而狭小,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贴满了明星画,让人感觉很温馨.
秦雄发现床头堆着一些书,拿起来翻看,都是琼瑶和三毛的爱情小说,就打趣说:"没想到你这个傻丫头也有些文学细胞呢,看得懂吗?"阿英不好意思地说:"我上学时就很喜欢看书写东西,在县里面还拿过奖呢.我最崇拜作家了.这些书我读得懂,写得真好."她流露出一片神往之色,眼睛闪闪发亮.
秦雄笑说:"都是哄骗你们这些青春少女的,世上哪有那么多美好的爱情."阿英一本正经道:"这世上当然有爱情啊,就看你怎样去对待."她突然羞红了脸,期期艾艾地问:"你不会骗我吧?"又妩媚地微笑着说,"我相信你不会的,你是个大编辑大作家,我最相信大作家啦."
秦雄说:"是吗?如果我就是个大色狼,你怎么办呢?有本书叫《废都》,就是写文人大色狼的."阿英天真地看着他说:"我看你就不像,你那么有文化,怎么会呢?"见秦雄沉默不语,阿英又说,"当然啦,我知道我配不上你,现在我不就在加紧学习吗?你看我还记了读书笔记呢,看不懂的字我也记在这上面,慢慢查字典."说着翻开笔记,"你看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秦雄一看,是"淫荡"二字,就淫荡地笑起来,用手去捉了她饱满的乳房,"是'淫荡',就像我现在这样的不良动作."阿英娇媚地哼哼说:"你坏嘛,你好'淫荡'."
秦雄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挺身将她压在身下.云雨过后,秦雄看着阿英桃红色的脸庞问:"这次感觉好吗?"阿英抿着嘴羞涩地说:"好奇怪呢,我第一次跟你在车里,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你知道吗?"
秦雄怜爱地看着她说:"知道.你读书时没拍拖吗?"阿英说:"也有个同学追我,我们拖过手,但没有给他,不知算不算拍拖."秦雄说:"当然算,拖手就是拍拖.不过我们没有拖过手,不算拍拖."阿英佯装生气,"你好鬼!我们都这样了,还不算拍拖?"
秦雄的心情突然沉重下来,字斟句酌地说:"我们……"
13
到达格格茶餐厅,秦雄等了好一阵,才见宋佳笑盈盈地提着一盒蛋糕走进来,并没有其他女孩跟随.秦雄问:"我的那个崇拜者呢?怎么没来?"宋佳妩媚地笑道:"来了,你没看见?"
秦雄环顾四周,未有收获.宋佳指指自己,"难道本小姐不算?我就是那个崇拜者啊!"秦雄恍然大悟,却并不恼,指着那盒蛋糕道:"原来你是要我陪你过生日?"宋佳娇嗔道:"谁的生日?我的还是你的?"
秦雄一拍脑袋,才记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玩笑道:"你看,我自己的生日,要人家的女朋友记着啊."宋佳不高兴地努着嘴,"谁的女朋友?你乱说.你不乐意我就走."秦雄忙赔礼道:"我胡说,该打.你就是我的女朋友."宋佳转怒为羞道:"人家好心对你,你真坏."
今天的宋佳显然特意装扮了一番,淡红色的连衣裙把她的模样衬得格外迷人,且姿态优雅.她脉脉含情地看着他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我看得出来."秦雄微笑道:"这个领导难当啊."宋佳轻抖肩膀,"难当就不当呗,何必那么累?潇洒一些吧."
秦雄想,那你何必老围着钟义转呢?便道:"你比我还看得开,不是吧?"宋佳专注地看着牛排,"当官有什么好?我老爸以前当的官比你还大,他都是这么教育我."宋佳是伶南邻近一个城市的高干子弟,平时花钱大方,爱赶时髦,也很任性.秦雄道:"那我就听你的,辞职吧."宋佳睫毛一闪,"那倒不必,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当官一届,胜造七级浮屠."
谈笑一番,秦雄忽然觉得宋佳并不肤浅,对她少了戒心,便说出了阮社长那天与自己的谈话.宋佳也认真起来,沉思道:"这也可以理解,你犯不着太在意."秦雄苦恼道:"可他怎么这么看我?我又不是墙头草."
宋佳看着他道:"学会换位思考吧.想想看,如果你花了多年心血建起一栋不错的大厦,忽然换了一个设计师,说这房子结构不合理,要推倒重来,你会怎么想?即便是那位设计师比你高明."
秦雄疑惑道:"可我并没有全部推翻他以前的制度啊."宋佳莞尔道:"对他来说,都是一回事,你总是推翻了一半吧?那也是对他的否定啊."
秦雄茅塞顿开,想起阮社长那句"有些话你最好等到我死了再说",原来是不愿意亲眼看着自己建起来的大厦被推倒或损坏,再想想他说的"我年轻时,也犯过很多毛病",意思是也很理解自己,那是一种很矛盾的复杂心理呢!秦雄一瞬间轻松不少,感激地倒上一大杯酒,"敬你一杯,为了你这句话."他开始以全新的眼光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个女孩,想到她的家庭出身,暗自感慨她的心思玲珑.
吃喝完毕,宋佳提议去酒吧为他开生日派对,而且要享受二人世界.KTV包房里,透过玻璃墙还能够看见大厅里的乐队和劲舞表演,两人赌色盅喝啤酒,疯了好一阵.
14
为了掩人耳目,宴请陈彪的地点和时间都是经秦雄仔细思量过的.他们约在距离市区四十公里外的一个乡下农庄,见面时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陈彪是个老北京,在同行中人称"九段侃爷",多年前他留给秦雄的印象是为人仗义,但吹牛有些过头.他解释自己迟来伶南的理由,"这些天部门任务繁重,没有我不行啊,想派俩记者来又担心把事儿办砸了,就拖到了今天."
秦雄因他的仗义很是感动,特地准备了陈年茅台酒招待他,可他却只喝二锅头.半瓶二锅头下肚,他继续说道:"'三农'问题是国家大事,我每天接到这方面的来信就上百封,但是我得考虑现实中的突出问题和地方的实际情况啊.如果不是为了老弟你,我犯得着千里迢迢的吗?"秦雄唯唯诺诺,"那是老哥你仗义啊."
刘梦龙一天下来已经跟陈彪称兄道弟,干杯毫不含糊.刘梦龙说:"我操!这回陈哥动了大驾,看来这事儿保证没问题."陈彪说:"那是,你们这里几个犯事的小村官算啥?不是我吹牛,这些年我用一支笔撬掉了一大堆贪官污吏的乌纱帽,只要我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
秦雄说:"还是你牛啊.我这个伶南的报官,芝麻官儿一个,很多时候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说话办事,就像今天,都怕和你见面了."陈彪拍拍秦雄的肩膀,"别灰心,出了啥事有老哥我撑着,看谁敢动你一根毫毛!"喝一口,又说,"你们小媒体真可怜啊,在下面哪敢说句人话?这里根本就没有新闻人生存的空间,再混二十年也定然无所作为;实在不行趁早改行得了,这样的工作真是浪费生命.不值得,不值得呀."
刘梦龙说:"说得太对了,你真是太了解哥们儿了.想当初,我也有机会留北京来着,唉,不提了."秦雄说:"真有那一天,我投奔大哥你好了."陈彪手一抬说:"没问题,哥们儿一声招呼就得,看你还是个人才."刘梦龙期待地问道:"那我呢?可不可以同去?"陈彪说:"也没问题,正好我还缺俩保镖."三人大笑开怀.
秦雄知道陈彪对喝酒和女人的嗜好,便说:"一会儿咱们去洗桑拿,怎么样?"陈彪两眼发亮,"哥们儿也只有这可怜的小小爱好啦."
秦雄觉得为自己服务的小姐有些眼熟,就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小姐说:"在夜来香,我帮你做过的."又神秘地笑着说,"我可晓得你是干啥子的."秦雄记起来了,"啊,四川妹.我就跟你们原来的老板做点儿小本生意嘛,没想到你也跳槽了."小姐说:"你骗人,你跟我做同一行的."
见秦雄不解,小姐娓娓道来,"你在报社工作,是做编辑的,不是跟我们一样:欢迎来稿(搞)、长短不论、按质付酬吗?"秦雄哈哈大笑,一跃而上.
15
罗军突然义愤填膺地说:"可有些人呢,就是假惺惺的,表面上也在开追悼会,但心里说不定还笑呢."
秦雄见他故作神秘的样子,非常不耐烦,"你是说谁?"罗军把身子往前探,说:"好几个人呢.阮社生前待他们不薄,可他们还写信告他,阮社是被气死的."秦雄一听倒觉得新奇,"除了安国心,还有谁会告他?"他想起那次阮社长亮出检举信的情形.
罗军说:"还有印刷厂的人,和他以前炒掉的两个人.具体是谁我就不说了,说不定广告部也有."秦雄问:"都告他什么问题?"罗军悄声道:"有经济问题,还有就是女人方面的事."秦雄愤怒地说:"真是卑鄙,阮社长我还不清楚!他如果有什么问题,那我们大家就都有问题了."
罗军一副了然的表情,"所以说人心隔肚皮啊,秦社你今后也要小心.就是你们领导,对阮社的感情谁真谁假,我也看得出来的."又不放心地说,"我也都是听来的,你不要对人家说."
罗军这次的卖主求荣表现得太明显了,但秦雄没有心思考虑那么多,他现在完全被罗军透露的消息弄得心烦意乱.有关阮社长和丁香的传闻,秦雄觉得可以理解,毕竟阮社长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事业成功的男人,但是说他有经济问题,秦雄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
阮社长在公款花销方面是有名的抠门.就连平时的办公和接待费用,他也能省就省,有人浪费了纸张就可能挨他一顿批;在吃喝方面比有的员工还简单,招待上司从不讲究排场,每次饭局后他都要求打包;他从来不允许报社职工虚报交通费和加班夜宵费,一经查出就予以公开批评;在个人穿着上,他更是节俭到家,一件衬衫穿了几年还舍不得丢,以至被外人称为"农民社长",可谁都知道他是个掌控大量资产的公家老板.当初的报社大楼工程,秦雄记得非常清楚,是真正的阳光工程,阮社长的几位朋友都被排除在外,中标的是浙江的一家建筑公司,造价最低.当然,阮社长也有大方的时候,那就是发奖金丝毫不手软.他率先发明了"特殊贡献奖",对年度有杰出贡献的个人给予重奖,秦雄工作第一年就领到了一个特大红包,相当于他整年的工资收入了.
这样的阮社长,他能有什么经济问题呢?
秦雄琢磨着可能告状的人.安国心自然是榜上有名,可那个"印刷厂的人"是谁呢?丁香的副手吗?不会的,那个人老实巴交的.秦雄对印务部的其他人也不熟悉,暂时懒得去理.那两个被阮社长炒掉的人是谁呢?在秦雄的记忆中,阮社长对职工的经济错误和工作上的重大失误从不手软,这些年新闻部和广告部上至主任下至记者被他开除了不少人,想从中找出那两个告状的人等于海底捞针.
最让秦雄伤神的是"说不定广告部也有人"那句话.罗军当时眼神异常诡秘,让秦雄觉得这个广告部的人不是个小角色.那么……
16
据财务统计反映,胡玫这几月的业绩非常傲人,连石秀秀那样的大腕级人物都难以望其项背,每个月她领到的钱都比秦雄多一倍,按合同规定,年终她还有一笔可观的业务超额奖励.这情况对报社来说不是坏事,可她的收入超过了其他人所能承受的限度,红眼病就泛滥起来.最让秦雄头疼的还是她跟其他业务员的业务冲突,虽然胡冬从未向他反映过,可副主任任志高间接向他提起过,秦雄苦于一直找不到平衡的办法,只好拖了下来.偏偏胡玫一向张扬,最近几次把石秀秀骂得狗血淋头,一旦业务员们的怒气都暴发起来,事情就会变得不好收拾.
胡玫花枝招展地来到他办公室.秦雄格外温和地对她说道:"你最近的变化蛮大嘛,不问情感,只问工作,业务好出色哟."胡玫媚笑道:"谢领导夸奖,本小姐是什么人?有人说我是报社头号花瓶,我就是要做给他们看,再说现在最靠得住的是钱,要那么多情感干什么?"
秦雄笑道:"钱嘛,是很重要,但你胡玫会缺那几个钱?还是情感的事不能耽误啊,都三十好几了."胡玫呵呵笑,"钱越多越实在,这是永远的真理.我根本就不想嫁人,真情这东西根本就是虚假的,现在的男人,我总算是看清了!"
秦雄故意道:"怎么了?你阅历那么丰富,就没碰到一段真感情?也把我们这些优秀的男人贬得太低了吧?"胡玫由激愤变得黯然,"老实说,我曾经也遇到过一个好男人,后悔当时不懂得珍惜,可如今这些男人哪,我想珍惜却找不到一个值得珍惜的理由."
秦雄深表同情和理解,想起自己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便劝慰道:"算了,把标准降低一些,还是做个幸福的女人结婚生子最实在."胡玫叹道:"结婚的事不敢指望了,可我还是想要孩子.这些天我还正想着找个优秀的男人借个种,生个小孩呢."秦雄道:"那还不好找吗?你面前不就有一个?"胡玫笑道:"臭美吧你!"
闲扯了半天,秦雄才把意思挑明,劝她要注意处理好与广告部业务员的关系,不要抢人家太多的客户,并分析了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不料胡玫竟然像泼妇一样跳起来,"谁能拉到客户就是谁的本事,哪怕把他们拉上床我也佩服!全是一帮叽里呱啦的窝囊废,还在背后说人家!本小姐谁都不怕,看他们敢翻了天!"
秦雄又苦口婆心地劝导一番,她非但不领情,还反过来把矛头指向了他,"你别说得那么好听了,难道你对谁都这么公平?你介绍进来的那个丁当,我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背后搞鬼不说,还成天黏着胡冬那坏种,那副哈巴狗的德行我看着就恶心!"
秦雄被她戗得无言以对,气愤地摆摆手让她出去了.
17
经过报社班子成员一个月的调查、讨论,一份新锐媒体的方案终于出炉,名为《伶南快报》.同全国都市类报纸一样,该报既关注时事大事,更着眼于社会民生.魏清不愧是做过省级都市报的中层负责人,他的意见和思路始终在方案制订中起着指导性的作用.
报纸主打的时事评论版命名为《新观察》,主要针对各界关注的焦点问题、重要新闻和时政进行评论.其他的版面效果与都市类报纸大同小异,其中重点突出社区新闻的比重.有人提出再设一个伶南新生代作家专栏,秦雄不假思索地否决了;秦雄还提出经营《新锐人物》和《记者档案》两个深度访谈版面.与此同时,班子会还决定对日报的版面和栏目进行调整,使两份报纸互为补充.在办报方向和内容方面,大家虽有不少争论,但很快达成了共识.
在人事调动方面,自然又经历一些风波,总有一些人在这个时候上蹿下跳,令秦雄实在伤神.新报最终设置社会生活部、综合副刊部、广告经营部三个部门,在讨论期间,钟义提出另设财务部、总编室、办公室,其用意很明显,就是要趁此机会为跟着他的黄亚、范漠、罗军三人安排位置,遭到秦雄的否决.新报总编由苏莜青担任,大家都没有异议.社会生活部与综合副刊部分设二位副总编,职位与日报社中层正职平级,刘梦龙为社会生活部负责人人选,大家也没有意见.在秦雄提议魏清担任综合副刊部负责人的时候,钟义提出反对意见,说魏清虽然能干但毕竟不熟悉伶南情况,而范漠有经验且人熟地熟.秦雄坚持己见,一时陷入僵局,亏得老张表示支持秦雄,魏清的事才定了下来.其他与魏清一起被招进来的骨干也都安排进新报做版面编辑.在讨论新报广告部主任的人选时,秦雄更加头疼.新报广告部主任虽比日报低一级,但拥有独立自主经营权,此位置的人可谓坐拥一方天地.秦雄最初想提宋佳,又恐过早暴露两人的关系,只得考虑任志高,虽然此人因为当了新闻队伍里的逃兵令秦雄心生反感,但以他的能力和经历是最适合担当此任的.秦雄为显示民主,就让其他三人提出人选.
钟义道:"很显然,眼下报社还找不出比志高更适合的人选."老张当即反对道:"志高不行,他太看重钱,弄不好会犯经济错误,再说日报社广告任务很重,目前还不适宜抽调他."说罢就直愣愣地看着秦雄.
秦雄明白,老张是想提新闻部副主任杨扬.在此之前,他曾为此找过秦雄,说杨扬经营能力不错,她本人也想换换岗.秦雄当时不好直接回绝他,只是委婉地说:"你再回去考虑清楚,这样做人家会不会说闲话?"
18
报社运作正常,只是副刊部编辑王远出了点儿私事.他作为有妇之夫把一个小姑娘搞大了肚子,对方找到报社来,这就不是私事了.秦雄马上召开班子会,讨论结果是:开除王远.秦雄早有剪除此人之心,总算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当然不容错过."文人都是流氓"的诬枉,秦雄会找这些人一个个清算,眼下只是杀鸡给猴看.
这天晚上,秦雄梦见自己被一只花狗追着咬,怎么也甩不掉.这是他上任以来第一次做噩梦.按《周公解梦》和老人们的说法,这是口角相争之兆.秦雄以前也做过几次类似的梦,都灵验了,所以他醒来后惴惴不安地想,一定是王远要找上门来与自己进行口舌大战,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心想如果是这样,他一定对这个流氓文人疾言厉色,出尽这压抑多年的恶气.可一连数日不见这厮找上门来,他又忙得把这事忘在脑后了.
一天上午,他正为日报新闻部老编辑范辛带着快报一个新记者,以帮助一企业出专版为名骗取上万元好处费的事怄着气,在报社大院里又碰着发行部徐太正跟一个清洁阿姨吵架.秦雄阴沉着脸走过去,还未发火,徐太一把攥住他的手大呼小叫地要他评理.秦雄声色俱厉,"放开手,这不是你管的事!"
徐太第一次被当面难堪,撒泼劲上来,竟针锋相对道:"你他妈一个后生仔有什么了不起,报社的事我为什么不能管了?"秦雄忍不住骂道:"滚回你的发行部去!"徐太不依不饶,高声道:"大家评评理啦,他这个领导不主持公道,反要我滚,我好心不得好报哟!"秦雄道:"你滚,给我滚,我开了你!"徐太更是一跳三尺,戳着他的鼻梁道:"你一个捞仔,有什么了不起,到我们伶南来耍威风,老娘不怕你!"
现场有十多个人见证了这一切,可眼见同事跟领导闹僵起来,知道看热闹不会有好结果,一个个都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保安也躲了起来.
秦雄铁青着脸回到办公室,马上打电话给外出办事的区碧玉,要她组织一下徐太的材料,跟她清个总账.随后,他在办公室来回打转,愤愤地想:阮社长在的时候我怕着你,现在是我秦雄的天下了,你还敢骂我捞仔,那就只有对不起阮社长他老人家了.
罗军推门进来,开门见山,"你真的要开掉徐太?"秦雄不耐烦地道:"是的,怎么啦?"罗军着急道:"你知道她是谁弄进来的吗?"秦雄想:谁不知道她是阮社长的表亲,还用你告诉我?便毅然道:"谁弄进来的也不行,太无法无天了."罗军俯过身来,对他耳语道:"她是陈部长的表姐,懂了吗?"秦雄深感惊诧,忙问:"谁告诉你的?"罗军道:"钟义."
19
秦雄在伶南曾一遍又一遍地在报章里记述着这个远在西部边陲的小山村:"我家门前有一座很高的山,叫马鞍山,它总是沉沉地压在我漂泊的心头.小时候,我老是做梦,在梦里我翻越了它,走向山外……山里的岁月沉寂而苍凉,一年四季,就盼着下雪的冬天,因为这时,肥猪便号叫起来了,接着便是过年了,山野里炸响了欢快的鞭炮声,龙灯、狮子灯、花灯戏也闹腾起来了.童年的日子似乎就是这么过来的……山里的夜晚没有电灯,月光便显得格外明亮.以前山里住着一位吹唢呐的老人,他总在夜里为山民吹奏着迷人的小曲,如今他早已去世,山里的夜晚从此变得死一般的沉静,而山风依旧哀切地吹拂着,犹如一种忧戚的诉说……"
秦雄踱出家门,马鞍山一如既往地横亘在眼前,在黄昏的余晖中,黛青色的山梁仿佛有着一种宿命的昭示.十年前,秦雄成功地翻越了它,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另外一种人生,如今再次面对夜色笼罩的山野,他陷入了无边的迷惘与寂寞.
每一次回到故乡,他都要躲在迷离的夜色中痛哭,或许是他的心对故乡有着太多的依恋,或许是他在外的日子有着太多的委屈与无奈.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回来奔丧,丧事极尽山里人的哀荣,他不知哭尽了多少泪水,两年过去,死去的父亲仍令他心中一阵阵地悲恸.
他来到后山父亲孤零零的坟前,放声痛哭.
在山里生活了七十多年的父亲,是山里人眼中的文化人,虽然只上过两年私塾,可他曾经是乡文化站聘请的电影放映员.秦雄小时候,身材高大的父亲总是挑着上百斤重的放映机行走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走村串寨为山民们送去难得的精神食粮,秦雄就像个尾巴一样跟着去看,最早看的是《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后来是《南征北战》《洪湖赤卫队》《小兵张嘎》《苦菜花》《渡江侦察记》,有的片子一连看了数十遍,还是看不厌,剧中那些人物的对白他早已倒背如流,那些精彩的唱词他至今仍能够一句不差地唱出来,那些完美的革命英雄人物形象,更成了他小时候的追求和梦想.
山里人一年难得有几次文化娱乐,对秦雄的父亲自然是敬若贵宾的,而他父亲性格豪爽,满怀侠义,口才极佳,又颇有人缘,一年四季除了放电影和春耕秋收时在家干些农活,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给乡亲们帮忙,干得最多的就是给人家写状子打官司,还兼做民事纠纷义务调解员.经他父亲写状子打赢的官司不下百宗,大多是些贫苦的家庭,父亲不但分文不取,有时还要贴上自己的工资.父亲的正直和善良赢得了方圆数十里的好名声,但同时也得罪了乡里的一些领导和有钱人,特别是有一宗官司得罪了乡文化站长的亲戚,从此他的放映员生涯也宣告结束.
20
自阮社长去世之后,社长一职一直悬而未决,秦雄只是代行社长之职.秦雄的好运势不可挡,顺利接任社长之职似乎指日可待.现在,同事都一直叫他"秦社",如此称呼,让秦雄几乎忘记自己的实际职务还只是总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官场的气候总是变幻莫测:当连秦雄自己都没看好自己的时候,他却走运升官;当大家都看好他,自己更没理由不相信自己的时候,他的好运却走到了尽头.
东风未到,而西风已起.
市人代会召开在即,市里班子将换届之际,传出了文书记即将离开伶南、伍市长将升任书记的内幕消息.人们猜测,文书记一走,陈江山就难保宣传部长之职,这样一来,报社的班子也难保不变.
秦雄以前一直没想过这一连串的问题,眼下听得传闻,回想起半年前陈江山话语里对伍市长的那层意思,也觉得这并非是空穴来风.如果陈江山被调离,那他接任社长的事可能就会遇到麻烦.但秦雄自信以他近一年来的工作业绩在全市的影响,他接任社长应该是众望所归的事,最多是延长自己接任的过渡时间,相信不管书记姓文还是姓伍,都需要一个特别能干的吹鼓手,而像他这样的最好的吹鼓手别说在伶南,就是在全省也难找到.于是,他无暇细想,仍以百倍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中去,并着手制定今后五年内的工作目标.
接下来,事情又生变故:苏莜青提出不想再担任快报总编.这事令秦雄十分生气,第一次对她发火,"快报搞得这样红火,你却要卸担子,也太没有责任感了嘛!"
苏莜青也不跟他争辩,只是以老公和婆婆对她无暇顾及家庭不满为由,提出想分管日报社的编辑事务.的确,这半年来,就数快报的事务最忙,她常常深夜才回家,作为一个有家庭有孩子的女人实在不易.
秦雄最终答应了她,还基于另一方面的原因.关于快报办报方向的问题,他们曾有过几次争执,苏莜青越来越怕事,尤其是对《新观察》的先锋性、试验性内容深表忧虑.现在她想抽身而退,明显是察觉到了伶南官场的大气候有变.
秦雄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收到什么对报社不利的消息了吗?"苏莜青道:"老秦,你多心了,我提出这事,实在是为人妻、为人母,迫不得已而为之啊."秦雄皱眉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我正需要你的支持,再说快报也离不开你.你不干,让我到哪里去找合适的人呢?"
苏莜青道:"老张就比我更合适嘛,你忘了吗?他可是新闻的老前辈,才气比我高,现在也还有冲劲,办快报足以胜任的."
21
秦雄不愿把官场上那些成功人士想得太坏,对于新任部长龙子云,他更是这样.
在伶南的官场中,龙子云可称得上是典型的文人官员.他曾经干过多年的伶南文化馆员,口才极佳,对中国的历史和伶南的民俗文化颇有研究,出版过几本这方面的专著,且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尤擅人物水彩画,以其文化影响和才学出任宣传部长,似乎比陈江山更合适.秦雄以前跟他打过交道,还有两次较为深刻的交流,对他的才学和为人都有不错的印象,因此在得知他成为自己的上司之后,心绪反倒安宁了,认为部长与己是同道中人.
换届之后,官员们各就各位,官场又恢复了井然的秩序.四十九岁就任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作为一介书生的龙子云分外风光.在他上任后的第三天,秦雄便主动找上门去汇报工作.龙子云一脸阳光,对秦雄很客气,兴致盎然地与秦雄就文化和宣传方面的一些理念进行交流,一谈就是半个小时,好几个来访者都被他拒之门外.
同是一个部长办公室,领导和下属之间的谈话气氛变得更为轻松,秦雄心里没有了面对陈江山时的压抑和惶恐,以前是用半边屁股坐下,现在是整个身体放松地坐在椅子里.原先的部长办公室四壁空空,现在挂了两幅水彩画,还有一幅"格物致知"的狂草书法,定是出自龙部长的手笔.
龙子云最后说:"你们的工作和成绩我都看到了,伶南快报办得非常出色,两报相得益彰,既围绕着市委市政府的工作开展宣传,又反映了社情民意,为领导提供了参考意见.我个人对你们的工作是表示满意的,你的能力我也是肯定的."秦雄看到了新的希望,激动地说:"有你这样的理解和支持,我就放心了,报社的前途也会更好."
龙子云又说:"报社都是文化人集中的地方,想管理好也不容易.我知道这个宣传部长也不好当,搞不好也会犯错误.不是有句话说吗,跟着宣传部,天天犯错误.你这个文化人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哟."秦雄说:"自古以来文人相轻,我在报社是深有感受.我们文人就是有很多毛病,我这个文人官员也当得辛苦啊."
不料龙子云脸色骤变,严肃起来,"不要一口一个文人嘛,什么叫做文人呢?什么人称得上是文人呢?不要以为有点儿知识有点儿文化就称得上文人了,大部分人充其量就是个读书人,好一点儿的就是个秀才,或是个知识分子、知道分子,也不一定配称是文人的,哪怕他还有个作家的头衔!我这句话,对伶南机关是这样讲,对于你们报社,更是这样讲."这个突然袭击,搞得秦雄不知所措,无言以对.
龙子云又兀自说:"……"
22
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秦雄的小集团闹起内讧.郭文借总编室主任之特权窃名盗利,在上一年本报获得的三个国家级、六个省级新闻奖中,他无一例外地名列前茅,实际上有的新闻他只是参与,而有的他根本连参与都没参与.这关乎个人名利和发展前途的事涉及孙歌、刘梦龙、魏清以及十多位编辑记者,郭文犯了众怒,编辑部因此炸开了锅.
秦雄气得吐血,把郭文一顿臭骂.一向恭顺谦虚且不轻易发言的郭文这时候像忽然间长了反骨,不但不思悔改,还强词夺理,说这些获奖新闻有的他不但参与且起到主要策划作用,有的虽然没有参与采访但参与了策划编辑,且送评时由他重新进行了精心修改和包装.
秦雄说:"作为总编室主任,这是你的职责,你他妈的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郭文反问说:"秦总你说句良心话,我这个总编室主任当得称不称职?"秦雄心中不悦,却说:"称职,太称职了!怎么,要我再给你多少好处?"郭文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道:"既然我尽了职,我就应该得到自己应得的好处.如果没有我,报社会有这么大的成绩吗?"
秦雄皱眉,"你是个人才,你应该得到你的好处,可是你扪心自问,报社对你怎么样,我秦雄对你怎么样?"郭文说:"报社对我不薄,秦总你对我的知遇之恩更是没话说.我承认,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郭文不会有今天.但是,我也毫不客气地说,如果报社没有我,也不会有今天."
秦雄两眼喷火,仍按捺住性子说:"我知道你还想说,如果没有你,我秦雄也不会有今天,是吗?"郭文笑了一下:"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没这么说.但既然你说了,也请你回想一下,我对你本人怎么样,有几个人像我这样对你推波助澜,一心一意帮你打江山?"秦雄冷笑,"我不否认,你对我个人的前程也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可是,你认为你还有什么没得到吗?你的薪水已经不低,对获奖的那一点儿蝇头小利,你也看得那么重吗?"
"我说过,名利富贵于我如浮云,我并不计较这些,可我是总编室主任,我应该对奖项有话事权,我这是维护自己的权利."
"可你想一想,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
郭文说:"我为了报社能够获得荣誉,对送评新闻的包装花了很多心思,你难道没看到吗?你也要站在我的角度上想一想啊,秦总."
秦雄好生无奈,觉得郭文太恬不知耻,后悔自己当初竟对他如此信任,并把那么大的权力交给他.
23
见宋佳含笑不语,安国心又道:"你也别说我心狠,官场无父子,即便他秦雄是我的老子,我也要把他赶下台,我窝囊太久了.你就不要有妇人之仁了,你看看官场上的精英和成功人士,哪个不是心狠手辣的?我这是追求进步,为我们报社的前途着想嘛,宋佳同志.相信你今后会理解我的,我的心还是相当仁厚的,尤其是对你这样有抱负有作为的青年."宋佳低头道:"我理解的,安书记."安国心嘻嘻笑,"这就好,这样我的心也没有白费.我今天高兴,要请你吃饭.走,请你去香格里拉吃海鲜!"
安国心的爱好很广泛,吃喝嫖赌兼坑蒙拐骗.他曾经用公款请客讨小女孩的欢心,后来特权被剥夺,就变得吃力不讨好.前些时候他送了一个小女孩一部手机,没能得到回报,竟又厚着脸皮把手机讨回来转送给另一女孩,仍未得逞,又去讨回来,就这样一部手机一连送了六个小女孩都没成功,而他小气鬼的名声也就广为流传,成为笑谈.现在,他以为即将得势,就忘乎所以起来.安国心兴高采烈地硬拉着宋佳去吃饭,花了上千元,他心怀叵测地灌了宋佳两大杯烧酒,还借着酒意肆无忌惮地捏着宋佳的脸蛋.
宋佳推了推安国心的手,又理了理领口,这样半推半就让安国心更加按捺不住.宋佳趁机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乖乖回答了.他又动手动脚,宋佳也不恼,顺势扬起手机,貌似照了照自己的妆容,妖声妖气道:"别急嘛,人家还没准备好呢.你先说说,你是怎么跟高小菊搞好关系的?是不是也用床上的绝活?"安国心一瞪眼睛,"高小菊她也算女人?我才不会跟她这个变态的女人上床呢!嘻嘻,我的胃口很刁的哟."
宋佳把手机放在安国心的头发里来回移动,问:"那你跟龙子云又是怎样搞好关系的呢?是不是送了他一笔钱?"安国心道:"这个是政治机密,你就别问这么多了.嘿嘿,我们上去吧,我已经受不了啦,我的大小姐."宋佳的手在安国心的胸膛游移道:"你不说我就不让你吃到嘴.你说嘛,人家想知道嘛,人家好奇嘛."
安国心的一张脸已被情欲煎熬得有些扭曲,按捺不住道:"好,那我就说给你一个人知道,你可千万不要到外面去说啊!"接着附过身去,对宋佳耳语道,"这一招是肯定要有的,但我哪有钱送他啊.龙部长是个高雅的人,他特别喜欢画,我就送了他一幅画,一幅陕西画家石鲁的名画.表面上也值个十万八万的."宋佳把手机凑到耳边,瞪大眼睛,"那就是说,你送了他一幅假画,是个干人情,对吧?"安国心嘿嘿一笑,"你好聪明啊.告诉你吧,龙部长懂画,但他只懂岭南画派的作品,我送的是长安画派的假画,他没有看出来."又闭了一会儿眼睛,催促道,"走吧小姐,再不走我的精华可要浪费到裤裆里了."
宋佳诡秘地一笑,"可以,但你先听听这个."接着把手机一按,里面传出安国心的声音,"高小菊她也算女人?我才不会跟她这个变态的女人上床呢……"安国心好久才反应过来,情知中计,立刻呆若木鸡.
24
第二天上午,秦雄接到高小菊打来的电话.他早有准备,就将宋佳的手机揣上了.一见高小菊,发现她眼圈发黑,脸色蜡黄,秦雄估计她也是一夜没睡好.
还不等秦雄落座,她就瞪着红红的眼睛,审讯似的问:"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吗?"秦雄迎着她的目光,"知道,你说吧."高小菊冷笑道:"你秦雄长进了啊,会耍小人手段了啊,我当初真的低估了你啊!"秦雄回敬,"都是你们逼的,我也练起了厚黑大法."
高小菊道:"你设了一个圈套,还动用了宋佳这个小妖女,让安国心往里面跳,你好本事啊.都留下了什么证据?放出来听听."秦雄道:"这个,你还是不要听才好.我不想放出来--暂时还不想,请你理解."
高小菊恨恨地道:"那是因为你的做法不光彩吧,我理解,随你便."又道,"你为什么要到外面造谣,还编造我的生活作风问题,污辱市领导的名声?这可就不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了,你秦雄不想在伶南混下去了?你捏造这些谎言,让安国心顺着你的话去说,然后利用录音断章取义,就成了所谓的证据了,是吗?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羞耻啊!"
秦雄索性掏出宋佳的手机,"说我捏造?那就让你自己听听吧."一段话就肆无忌惮地播放了出来.刚放到"她就是伍绵阳书记的情妇啊!现在说话还能不算数?"一句时,高小菊怒不可遏,一拍桌子骂道:"流氓!无耻!你们真他妈干得出来啊!……都说是文人无行,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秦雄按下开关键,"冒犯了,高部长.我也不相信这是事实,我也相信是安国心胡说八道.我也不想把它作为跟你作对的证据,如果不是你这般逼迫的话."高小菊身子发抖,惨然一笑,笑得如女鬼般恐怖,"这也能够成为证据?你他妈的也太弱智了吧?我高小菊坐得正行得正,还怕你们乱说?你们这是诬蔑,你们太无法无天了……你把它交到组织上去吧,看会得到什么结果……"
看着高小菊的样子,秦雄有些胆怯,"对不起高部长,我也不想这样的,望您理解."说完就匆匆收拾东西,逃也似的离开了.他临出门时看见高小菊眼角带泪,在走廊里还听得见她在那里直喊"流氓".
一连几日秦雄都心有不安,想着高小菊的样子,觉得自己的手段的确有些卑鄙.他翻出《糊涂厚黑学》,读着读着又坦然了,还暗自得意,心想只要高小菊被制服,自己就会平安无事,至少目前她还不敢动自己.
但是,秦雄很快为他的自负和流氓行为付出了代价.半月之后,传出了新社长即将来报社上任的消息,这人不是陆科长,而是伶南党校的副校长,郑仲尼,一个年近五旬的本地人.
25
宋佳说:"外面都传说新社长马上就要上任了,你找了高小菊和龙子云,还有挽回的可能吗?"秦雄马上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叹息,"天知道啊.看来是难保了."宋佳疑惑地看着他,"我提供给你的证据难道没用吗?高小菊难道不会考虑后果吗?她的情夫伍绵阳难道也不会考虑后果吗?"秦雄说:"从蠢材陆科长没有上去的安排看来,高小菊应该不会是伍绵阳的情妇,应该是其他市领导的情妇,不然就应该是姓陆的上去了."
宋佳问:"那龙子云是什么态度?"秦雄摇摇头,"搞不清楚.我原以为他上任以后,对报社应该是一件好事."宋佳安慰他说:"那就算了吧,不当这个社长又怎么样?你看你当得多累啊.要是我,打死我也不愿意呢!只要收入不变,随他们去吧."秦雄点头叹息说:"早知道如此,我当初真不该上去呢!"
宋佳抱着他说:"不管怎样,我都跟着你.亲爱的,你不要想得太多.这样更好,你以后就有更多的时间陪我逛商场和吃西餐了,嘻嘻."秦雄更加爱怜和感激地望着他,好一会儿之后,自言自语道:"我估摸着,龙子云这家伙也应该找我谈话了啊……"
时间过去了一周,龙子云那边并没有动静.秦雄感到不妙,心中那份仅存的侥幸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偶尔打开手机,里面冒出的不少信息,都是单位那帮青年安慰他的话.他知道大势已去,反而变得波澜不惊,但是神经已经变得麻木起来,他整日里除了看电视剧就是对着墙壁长时间地发愣.他想不明白的是,龙子云为什么那么坐得住,可以真的对他那个重型炮弹无动于衷?难道他对我秦雄真是不屑一顾?他不怕我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他回到单位,刘梦龙第一个跑进他的办公室来,气急败坏地说:"老大,刚接到通知了,十天后新社长就要来上任了!"秦雄一惊,转瞬又镇静地望着他,不在乎地瘪瘪嘴说:"知道了."刘梦龙奇怪地看着他说:"难道哥们儿你就这样坐以待毙?太没出息了!"
秦雄问:"你说我还能怎么做?"刘梦龙说:"你应该去找书记和市长说啊,不行就再找北京的陈彪或其他的大腕记者,把这个不正常的变动捅出去,捅它个天翻地覆!"秦雄摇摇头说:"没用的."
刘梦龙又说:"再不行我就出面了,组织报社的骨干为你讨个公道!"秦雄说:"适得其反,这个更不行."刘梦龙更加生气地说:"那真的就没有希望了?难道伶南就没有王法了?就没人管得住高小菊他们了?"
秦雄一动不动,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笔说:"算了,说再多也没有用了,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刘梦龙道:"完了,报社完了,我他妈的也不想干了,辞职算了!"仰天长叹一声,出门去了.
秦雄呆呆地坐着,终于想明白了一点:相比龙子云来说,自己的分量实在太轻了,那个自己看重的所谓炮弹在龙子云看来,最多只能打死一只苍蝇,而他龙子云是只老虎,绝对掌控着他这个下属的生杀大权,自己想跟他斗,只有鱼死,没有网破,或者说无异于以卵击石.
26
第二天快报印出来,秦雄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第三版社会新闻版头条刊登的就是江下村腐败村官被判刑的消息,可下面就是关于某商场节日减价大酬宾的内容,题目就是显赫的"好消息"三个字.秦雄瞬间就知道是刘梦龙居心叵测的安排:一年前是"烦!烦!烦!",这次是"好消息",同样是犯下了新闻广告联想的错误啊!在这个教育学习活动的关口上,让高小菊他们抓住把柄就难过关了.
秦雄打电话把刘梦龙叫来,指着报纸劈头就骂,"看你干的好事啊!这同样会被人抓成一个政治错误,你可是有意而为之啊!"刘梦龙做贼心虚,讨好地对着秦雄讪笑说:"这有什么嘛,黑心贪官被判刑,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嘛,嘿嘿."
秦雄说:"好消息?你这样做,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搞不好,你的饭碗都要弄丢!"刘梦龙说:"现在这活干得有什么劲啊,弄丢就弄丢吧,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要给江下村的老百姓出一口气,我就是要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秦雄见他死不觉悟,更加生气,"你弄丢了自己的饭碗不要紧,可你要想想……别人啊."情急之下他差点儿说出"要想想我啊"的蠢话.
没想到刘梦龙一听倒开心了,他说:"如果要想想别人的话,我早就为疯牛张想过了.他是快报总编,具体责任人,昨天还是他做值班总编,要追究起来第一个就是他.如果把他的饭碗也搞掉了,那我丢了饭碗也开心,操!这个老家伙,老在我面前摆架子!"
秦雄气得直翻白眼,却说不出话来.刘梦龙自知理亏,又赔笑着说:"嘿,秦老大.这有什么了不起嘛,大不了我们就受个工作失职的处分嘛,又不是什么大问题,至于把你吓成这样?你原先的勇气都哪里去了?再说,就高小菊他们那样的文化水平,能够看出这里面的玄机吗?"
秦雄说:"你把高小菊他们都当成蠢猪了是不是?依我看,你才是蠢猪一头呢!"刘梦龙见秦雄真生气了,也有些害怕,"老大,嘿嘿,都是我不好,你想骂就骂吧,我挨得住.打是亲骂是爱嘛……"说罢逃也似的出门去了.
报纸出来后并没有什么不良反应,秦雄就暗自庆幸报社没有再出现火眼金睛,直到十天之后,高小菊一个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他才知道坏事了.
自从新社长上任之后,高小菊和秦雄从未通过电话,这是秦雄第一次来到她的办公室.高小菊一见他就问:"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秦雄道:"知道,不就是江下村腐败问题的报道嘛."
哪知高小菊扔出了那一期的报纸,道:"关于腐败问题的'好消息'吗?那个还算不了什么,我不想抓这个辫子.可是,今天的快报你看了吗?"又扔出当天的报纸,秦雄睁圆了眼睛去看,只见头版的要闻提示里用红笔画着这么一条社会新闻题目:伶南作案,绵阳落网.
27
大家循声望去,竟是胡玫.只见她杏眼圆睁,一脸怒容地拍着桌子道:"说别人一言堂,你郑仲尼才是真正的一言堂.说你是一社之长,还不如说是一家之长,典型的家长作风!"大家都没料到胡玫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面面相觑,会场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秦雄向她投过去感激的一瞥.
郑仲尼好久才回过神来,沉声道:"胡玫同志,请你不要用这种口气对领导说话.你也是一位党员干部,要为自己的话负责任的!"胡玫冷冷哼了一声道:"我不但要为自己的话负责,还要为报社的前途负责.我可以大公无私地说,你们不能这样对待秦总编!"
郑仲尼道:"我们今天谈的是编务问题,你不是编委会成员,没有资格说话."胡玫把头一扬,更加愤怒,"姓郑的,按这样说,编务的事与你又有何相干?今天是中层干部会议,如果我没有资格说话,我站在这里干什么?耍什么霸权主义,收起你那一套!本小姐是报社早一批的编辑,编务的事比你懂得多,你反倒教训起我来了!我不想参与政治斗争,可你太过分了,本小姐都看不过去了,今天我完全是站在客观的立场上讲这些话的."
郑仲尼气得直翻白眼,一时噎住.助理杨朝辉在关键时刻跳出来为主子助阵,他似笑非笑地斜视着胡玫,阴损地道:"你真的那么大公无私吗?秦总编一年多来关照你不少,你捞了多少广告的油水?看我查查你!"胡玫撒泼的劲头上来,指着他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斜眼小人,一看就是个吃里爬外的东西!你大舅子社长关照你做广告,想必是盯着这里面的油水吧?你查吧,本小姐怕你不算人!"
王大明也争着跳出来表功,阴阳怪气地道:"你胡小姐怕什么人?什么领导你摆不平啊?都说你个人功夫了得,跟报社领导也有一腿,大家今天可是看明白了,是吗?哈哈."王大明一张歪嘴笑起来,几乎扯到耳根上,把胡玫气得抓起手里的茶杯砸过去,"就算我跟秦总编有一腿,又怎么了?秦总编有人格魅力,你们这些人算什么东西啊?一个斜眼,一个歪嘴,还有一个情妇,蝇营狗苟,都是些小人,上不得台面的坏种!"转而把手指向郑仲尼身边的助理段英,冷笑道,"她才是报社的第一夫人,她才是真正跟领导有一腿,什么东西啊?都他妈一群乌合之众,报社被你们毁了!"大家把目光都转向段英,只见她的脸红一阵青一阵,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发作,终于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蒙着脸向门外冲去.郑仲尼的脸煞是难看.
胡玫占了上风,仍是不肯罢休,对着刘梦龙和郭文、孙歌他们道:"你们都哑巴了?看报社都成了什么样子?你们倒坐得稳啊.秦总编平时怎么对你们的?都一群窝囊废!"刘梦龙阴沉着脸不吱声,郭文、孙歌也被骂得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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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刚过,秦雄忽然发现自己忘了结领带,准备回家去取,刚一出门口,就见着一个伟岸的身影在楼道里张望,走近了一瞧,竟是伍绵阳.
秦雄惊诧道:"伍书记,你亲自来了?"本意是想问他为何这么早就一个人来了,出口就变成了一句傻话.伍绵阳并未介意,问道:"这是你的办公室?"不待秦雄答话,就直接走了进去,往沙发上一坐,亲切地道:"趁有点儿空闲,我们聊聊."秦雄受宠若惊地关上门,手忙脚乱地倒水泡茶,然后像个小学生一样乖乖地坐在他对面.
伍绵阳道:"早就想来看望大家,一直抽不开身,我这个书记当得有些官僚主义啊."他的普通话说得不太好,秦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从容谈笑道:"伍书记公务繁忙,还记得关心我们新闻记者,令人感动啊!"伍绵阳微微一笑,"你进报社有好些年头了吧?"秦雄道:"报告书记,十一年了."
一阵闲谈,云淡风轻,没有提及工作上的事.后来,伍绵阳忽然问道:"关于报社集团化改革,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提起这话,秦雄心里的新仇旧恨一齐涌出来,鼻头一阵发酸,说道:"集团化改革是一大好事,也是报业发展的大趋势,可我们伶南呢,把刚创办起来并受到市民和机关干部认同的伶南快报给改掉了.说心里话,我一直想不通啊!"见对方一脸不自然的表情,秦雄又喟然长叹,"好比自己辛辛苦苦养出个婴儿,生长得蛮有希望,却被人一刀宰杀了,我难受啊!"
伍绵阳调整一下表情,鼓励道:"尽管说吧,我正想听听."秦雄抑制不住激动,继续道:"人们想杀死一个婴儿太容易,随便找一个理由就行了!……就说上次那个关键的错误吧,那个杀人犯落网的地名,我们根本就没往您身上想,记者和编辑在处理稿件时也根本没有把那个地名与您联系到一起,结果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校对错误,并非对您有所不敬啊……"
伍绵阳一脸疑惑,诧异道:"什么地名?你慢慢说……与我何干?"秦雄也疑惑道:"不就是关于《伶南作案,绵阳落网》的那条新闻吗?您不知道?"接着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道出来,定定地望着眼前这张脸,心里感觉十分轻松.
伍绵阳知道导致伶南快报灭亡的这一真相后,嘴角的肌肉一阵抽动,震怒道:"岂有此理!"秦雄接着说道:"市委调整报社班子,我没意见,可是郑社长上任大半年来,工作干得怎么样?报纸质量没上去,亲戚朋友倒是进了一大帮,这话我可以负责任地对领导说.我还是报社的总编,正处级市管干部,可是我根本管不了编务的事,这是什么体制?还有,做领导的都是人,都有私心,这很正常,但更重要的是也要有公心,如果私心大于公心,那么这个领导无论有多大的能耐,都不可能把工作搞好.这是我个人的观点和认识,相信伍书记您比我更清楚的……"
刚说到这里,部里和社里的领导们推门而入.龙子云走在前面,整个身子颤巍巍的,他大气直喘,"伍书记,您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我们到处也找您不着啊……"
29
秦雄第二天在电话中向尉永文说起这事,对赴宴之事后悔不迭.尉永文道:"我才不会跟你们去凑热闹呢,蓝河这半年来变化大啊!成天跟这帮人厮混.编书赚了点儿破钱,果真包起二奶来了.你看没看见他那个女的?他老婆还来找过我的麻烦呢."秦雄联想起他为官生涯中那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说道:"他原来的前程不就坏在女人身上吗?看来当初人家没冤枉他啊,他要是这样下去,说不定要再丢工作的."尉永文冷笑道:"如今的他没那么简单了.你知道他最近在替谁编书吗?龙子云,我们的部长大人!整整三本呢,很快就出版了.他还为部长的文笔润色不少呢,说不定就快升官了."挂了电话,秦雄满腹疑惑,回想起蓝河面对自己时不自然的目光,心里百感交集.
过了数日,尉永文把秦雄约到三缘庄,开口就告诉他,"张鸿才出事了,在厦门被公安抓起来,听说他偷税漏税."秦雄一个月前还在大报上见到他的新闻,得知他正在西部策划一个城市经营项目,他感到蹊跷,"那么多老板偷税漏税,为什么偏偏查到他的头上呢?"尉永文说是他手下的策划人告发他的,秦雄还是有些怀疑,"有没有其他的原因呢?"尉永文直叹气,"鬼知道呢,可能没这么简单."
张鸿才是报界一直追捧的广告人,这次媒体对其被抓一事居然讳莫如深,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尉永文打听到,警方对此事极为保密,更令二人怀疑其中别有深意.
张鸿才在北京读书的最后一年,为自己的狂热和幼稚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连大学文凭也未拿到.这些年他成了身价过千万的富翁,平时言行极为张扬,还不知道明哲保身,而且他对自己的手下极为刻薄,这是他性格中的致命弱点.如果真有偷税漏税的行为,那么肯定难逃牢狱之灾.
尉永文对他的情况了解最多,"我历来就劝他做人低调一点儿,不要再跟境外一些背景复杂的人来往,可他不信,这下后悔也来不及了."两人都一声叹息,只恨在审查阶段爱莫能助,只有等待消息.
秦雄已经两年多没有到过三缘庄,那个阿华姑娘也走了,现在的服务员都不认识他.二人心事重重地喝酒,没心情再跟服务员调笑.此刻,秦雄触景生情,特别想念阿英,后悔自己当时太过绝情,伤了阿英的心.
一年前,秦雄曾收到过一条信息:"恨亦悲,爱亦悲,自古多情把命催.恨你爱你都不对,宁愿伤心自己背.负心男人你走好,良家女子莫乱追,到头来,还把身体亏."这很像时下流行的欢场文学,以阿英的文化水平看来,秦雄断定她写不出这样的文字,但实实在在是她发给他的.秦雄无法用这个手机号码找到阿英,丁当那里也没有她的消息,从此她便慢慢被淡忘了.如今宋佳离开他,他的心隐隐作痛……
30
当晚夜宿铜仁城,尉永文神秘地告诉秦雄,"刚收到的消息,高小菊即将被调去市妇联做副主任."秦雄惊诧道:"怎么可能呢?你不是说过她'上面有人'吗?"尉永文嬉笑道:"有个鸡巴,我跟你开玩笑的.她的长相还够不上做官场情人的资格."
原来官场上女人的风流韵事都是男人们意淫出来的,她也受到冤枉了.高小菊最近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对龙子云和郑仲尼的做法不满,说明她跟他们还不是一路人,政治上也不够成熟,被调走也有可能.
想起昨晚她在侗寨的纯真表现,秦雄道:"她以前也应该是个可爱的少女,昨晚上的表现令我好生奇怪."尉永文不以为然,"有什么奇怪的,女人们不当官都可爱,一当了官呢?都不可爱了.包括那个苏莜青,也不例外."秦雄摇头,"尽管莜青也变了,可我还是认为她一直是个可爱的女人."尉永文哈哈大笑,"她可爱?其实她比高小菊要高明得多.你知道是谁接高小菊的位吗?就是她,莜青同志!"
秦雄好久才回味过来:原来她并非不想当官啊!他想起以前她口口声声说的"我不争的,不想争的"那些话,才知道,原来她比自己看得更长远;以其业务水平和年龄性别优势,再加上她如此深藏不露的心机,将来极可能是个大领导啊.
秦雄摇摇头,一声叹息,"好高明的女人啊,我又看错了一个关键人物!"又哀哀地想,上帝要毁掉一个女人的美丽天性,就让她与权力联姻好了!尉永文笑嘻嘻,"不要灰心嘛,我敢打赌,你的机会也马上就要来了."秦雄看了他一眼,"就因为我看见了佛光?别瞎扯了."心里却怦怦直跳.
尉永文道:"佛光不一定灵,但有个人比佛还要灵,他就是陈江山.他马上就要调任省委常委、省宣传部长了!"秦雄惊呆了,喜形于色道:"真的?哪来的消息?"尉永文认真起来,高深莫测地说:"你别管嘛,后天公示登报出来,你就清楚了."
这一夜,秦雄辗转反侧,彻底未眠.
返程的路上,秦雄发现高小菊果然心事重重,而苏莜青依旧不露声色.一开始大家还有说有笑,随着离伶南越来越近,一张张面孔又重新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