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2009年1月11日至22日,年轻的摄影记者曾玉与同事受命前往依旧处于军阀割据、混战中的索马里,对广受国际社会关注的索马里海盗问题进行采访.他们从北京出发,首先飞迪拜,再由迪拜飞到索马里的邻国吉布提,之后转机至索马里的博萨索.在当地五名雇佣兵的保护下,开始了寻找海盗之旅.最终,他们面对面地采访拍摄了真正的海盗……
[作者介绍]
曾玉,雄性,四川人,年龄十八……稍微朝上一点点.建筑学出身,供职上海新闻晨报,从业八年,首席记者,文字.爱摄影,爱扯淡,爱足球,爱美女,爱电影,爱喝酒,爱写字,爱……晒太阳--比较适合在非洲生活,故2009年1月被派往索马里,差点没能回来.网上人称"十年奶奶",曾任上海《新闻晨报》首席记者,现供职《成都商报》.喜欢抓拍各种人群在各种环境的各种瞬间,拍摄内容涉及纪实、娱乐、体育、时尚等多个领域,曾追随登山队抵达6000米高峰,多次作为特约全程摄影师随各类团体赴境外拍摄,并为艺人群体拍摄、出版写真、纪实书籍多本,销量数以十万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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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来,索马里一直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地方.除了贫穷外,安全问题一直是阻碍人们前往的最重要原因.然而,这个不为人们所熟知的地方,却因为海盗而扬名天下.据有关数据显示,三年里,索马里海盗劫持过近百艘船只,赎金高达数亿美元,多国海军不得不在索马里一带护航.当各大媒体放肆报道索马里海盗如何如何时,这个位于非洲最东部的小国对于我们却是那样的陌生.眼见为实,听曾玉讲索马里的经历,就像看了一场惊险的3D电影,很HIGH很刺激.
在维和部队遭袭,联合国的文职人员也不得不被迫撤离的背景下,作者与同事张源拿着索马里驻中国大使馆签发的编号001、002的签证,以身试险,成为迄今为止中国首次亲临索马里一线采访的记者.
寻找海盗,找到海盗,采访海盗,作者在索马里经历了一个从"无知"而无畏,到害怕、再到放下心来的过程,力图用文字和图片告诉读者一个真实的索马里.
央视《东方时空》、《鲁豫有约》专访曾玉、张源,揭露一个现实的满大街都是手持AK47、架着火箭筒的世界,真实的故事,惊心动魄的经历……
[在线试读]
寻找索马里海盗
第一章:任务,到索马里嘞个去
所以说,人这辈子得过得低调,但凡你要干点众人瞩目的事情出来,甭管好事坏事,一不小心就会给憋成了祥林嫂.挺不要脸地说一句,我也干了点颇受人关注的事,于是,以下这个开场白在从2009年2月开始以后的日子里,被重复了无数次:
"那是在2008年圣诞节的前夕,那天傍晚,我正走在南京东路上,也忘记了当时想要干点啥,突然就接到了罗妈打来的一个电话,叫我把手上的事都放放,报社可能要派我跟张源出去."罗妈叫罗学勤,是我们部门主任.我们原本是一个二线采编部门,叫做文艺部,一般情况下,别人一听我这么说,都立马恍然大悟:"哦,你就是传说中的狗仔队吧?"
在这里还要声明一点的是,某本杂志在采访我们后发表了一篇文章,如此写着:"当时曾玉正和他的妻子漫步在南京路上."类似情况在我梦中出现过很多次,而且地点绝不仅限于南京东路,但是"曾玉的妻子"这种东西我还真没见过,既然人家这么写了,我强烈要求这本杂志严格履行他们的承诺,为我配上一个妻子.
回到狗仔队的问题.听到这种评语我真不知道该说啥.一方面,我还确实当过传说中的狗仔队,并且当年和香港同行一起转战南北,拍摄了很多惊世骇俗的照片.我一直都想找个机会给狗仔队正名,今天天气不错,我觉得是时候了.
还得说一下,下笔三句,离题万里,这是我写作惯性,大家得适应……
话说接完了罗妈的电话,我心思就活动开了,"要派你跟张源出去."这个"出去"二字玄机太多了.你们看看,这就是领导艺术.为什么不是出差?为什么不直接说明地点?事由?为什么是我和一个国内部记者搭档?为什么一个会在明年年初进行的采访会让我提前这么久就放下手里的所有事情开始准备?这种事在新闻晨报几乎是没有先例的.而且当时我正在筹备报社一年一度的嘉年华,自进报社以来,就没有一年逃掉过主持,到底会有啥大事?
2008年底,能有什么大事?索马里海盗不停劫持来往船只,导致中国派出军舰远赴亚丁湾护航.这段时间也就这个事算大的了.
"张源,没准会派咱俩去索马里."我不知道怎么着就冒出了这个想法,拨通了张源电话.
"扯吧,怎么可能?"
"刚刚接到罗妈电话,没说清楚,但是我就这么感觉."
"那就等着呗."
张源是个84年出生的孩子,比我小很多,但是为人老成,以至于后来从索马里归来,咱俩上电视后,不少人都提醒我:"你看看跟你一起去那个老记者,别人多稳重."不能说了,再说张源又要跟我急了……
和张源的友谊是从汶川地震的时候结下的.报社和一般的单位不大一样,上班的时候单位里不定能有几个人.我在晨报7年,至今还有不少人叫不出名字--无它,出差、在外跑采访的时间太多了.所以之前我跟张源几乎是鼻毛和腋毛的关系,没特殊情况,一辈子也碰不上一面.但是汶川地震之后,报社前后派出的20多个记者,在前方个个敢冲敢打,豁出命地采访写稿,回来这帮人都以生死之交自居.张源说:"那时候我才知道文艺部的记者原来也没有软蛋."我嘞个去!
我左思右想不对,干脆脱缰野狗似的一样奔回了报社.报社就在南京路边上,地理位置极好,属于停车收费15元一小时那种.途中遇见了一直在南京路上勾搭姑娘小伙去当模特的一哥们,这哥们动作比较奇特,走路是把屁股夹着的,曾经在多年前也想忽悠我去当模特,随着我把记者证一亮,他瞬间夹着屁股奔远了.不过总的来说,每回在南京路上看到他,还是我跑得比较快些.但是今儿情况不一样,我冲上去给了丫一巴掌:"嘿!哥们!今天又忽悠到几个?"哥们一哆嗦:"不采访!我们不给采访."我没理他,像小沈阳一样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罗妈,是不是要派我们去索马里?"我闪着满眼的小星星问她.罗妈放眼一扫,周围五公里内没有闲杂人等,点了点头,我害怕她接下来说出类似"党的信任就在你身上了"之类的话,因为我不是党员,于是转身就想溜.罗妈在身后远远地吆喝声传来:"暂~时~别~跟~人~说~要~派~你~索~马~里~~里~~~里~~~~"报社里所有留守人员都看着我们俩,想:"这人是玩什么呢?"
对于索马里,我一点都不陌生.小时候我瘦得比猴子还像猴子,加上我妈姓侯,我姥爷姓……也姓侯,我和老祖宗的亲密关系更近了一层.亲戚朋友们看到我,总是喜欢这样说一句:哎呀!你怎么瘦得跟索马里人一样啊!这时候我老娘往往会惭愧地别过脸去.我的母亲同志体型并不那么瘦,所以看上去更像家里的肉都被她吃了一样.
但是之前对于索马里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此了.
直到我看过了《黑鹰坠落》--直到我看过了《黑鹰坠落》我对索马里的认识也不见能多个一星半点,事实上,我是在告诉我发小我可能要去索马里之后,隔着几千公里我都能从电话里闻到他那一脸肃穆的味道."凶险啊,兄弟,能不去不?《黑鹰坠落》你看过的,你应该知道有多凶险."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电影讲的就是那儿的事,当年只顾看两拨人噼里啪啦一阵对射,自顾自爽去了.
好吧,《黑鹰坠落》翻出来,再看一遍.
看完,依旧对里面噼里啪啦的对射兴奋不已,索马里啥的依旧没啥感觉.
元旦前夕,报社的任务终于下达了:前往索马里,告诉我们的读者,是怎么样一片土壤,滋生了如此凶悍的海盗.终极目标:采访到索马里海盗.
好了,现在我得认真思考下这个问题了:我们该怎么样去索马里?
其实在命令正式下达之前,我已经通过种种途径确认了这条消息,所以早早着手开始准备,希望能从各种渠道获取关于索马里的任何信息.但是结果却只能让我和张源面面相觑.首先,我们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将完全得不到来自华人的帮助.虽然在此后的行程当中我们一次次地希望获得一些让人振奋的消息,但是回馈的永远都是失望.根据从网上查到的一份资料,中国大使馆位于索马里首都摩加迪沙(也就是《黑鹰坠落》所发生的那座城市)的老城区,之前曾是摩加迪沙最为繁华的区域,现在却成了最危险的地方.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西亚非洲研究所研究员、人民日报高级记者李新烽博士在2002年的记录,索马里中国大使馆在当时就已经成为了一所民宅.而李新烽则是我们所能找到的、在索马里1991年爆发内战后至今,唯一有记载、进入过索马里境内的中国人--而且在那个时候,索马里海盗问题远未大面积爆发.
也就是说,当我和张源两人走在索马里的大街上的时候,将和两个外星人没太大区别.
但是至今想起来,依然觉得当时我们把索马里的情况想象得还是太好了些.我们认为,只要在飞机落地以后,在候机大厅里立马买两张手机卡,然后通过类似114查号台或者机场工作人员之类的帮助,找到三俩保镖,再去个当地最好的大酒店蹲着,那总没问题吧?电视上什么加沙啊、伊拉克那些战地记者不都这么干吗?
我们真的是很傻很天真.
继续回到怎么样去索马里的问题.
我亲爱的出行伙伴携程旅行网通过电话问了我一个问题:请问索马里在什么地方?事实上,这个问题在此后我们咨询每一家订票公司的时候都被提及,似乎每个人都听说过索马里这个名字,但是每个人的认识也都仅限于听过这个名字而已.订票的问题就这样暂时被搁置了下来.
接下来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买保险.但是无论是哪家保险公司,都没有针对索马里的业务--可能是我们没有找到吧.
裸奔的感觉,其实还挺新鲜的.
最后的决定是,过了元旦先去北京搞签证,然后再理行程.在这里用一个"搞"字,连《咬文嚼字》都找不到我的麻烦,因为过程真的是很搞.走之前,杨师傅和毛老板把我和张源叫了过去.杨师傅叫杨伟中,我们副总,新闻总监,据说这次由我去就是他提的名,老毛拍的板.毛老板顾名思义就是我们老板,毛用雄,《解放日报》国内部主任出身,现今《解放日报》副总编辑,不过我们私底下都亲切地叫他老毛.老毛站在办公室里,对着窗户外面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夜观天象……我们都静静地等待着下文,然后他挥挥手说,你们走吧……
当然了,我要真这么写,老毛会用眼睛的余光掐死我的.老毛长得很慈祥,成天都是笑眯眯的,对我特好.但是即便是我这样一个喜欢成天嬉皮笑脸的人在他面前也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王霸之气.他那天跟我们说了很多,不过我现在确实想不起来了,大意就是说了一百多个要我们小心:"新闻不是最重要的,你们的安全才是."
想想也是,索马里海盗随便绑个人,赎金也要上百万美元呢.不过这话说的确实有点冷,冷的只能当作搞笑.说真的,老毛对我真的很好,派我去采访奥运火炬上珠峰,派我去汶川,派我去做改革开放三十周年,这对一个娱乐部的记者来说,恐怕在全国都不多见.没有老毛,就没有今天这本书.毛老师,在这里真诚说一声感谢,哪怕被人骂我广告植入我也豁出去了.
出了门,杨师傅拉着我们俩,也是想了半天,憋出来注意安全几个字.其实我和张源心里特别明白,这次去,压力最大的不是咱俩,真要有什么事,顶雷的都是上面这些大佬.我们俩可以在前方随机应变,他们两眼一抹黑地待在后方,啥也不清楚.当时只被要去索马里这块猪油蒙了心,脑子里全是理想啊,战地啊,卡帕之类的词汇,现在想起来,眼睛莫名有点湿湿的,可能昨晚看唐山大地震,流眼泪成了习惯吧.谢谢你,杨师傅.
我是个挺容易感动的人,别人只要对我有丁点儿好我就会特别开心,所以我的人生过得也挺开心,因为总是会觉得这人也对我挺好,那人也对我挺好.我知道有人会说我傻,但是傻人有傻福,连王宝强都红了,我的人生挺有方向的--要我说,人家王宝强哪是傻啊?
好吧,为了能够活着回来,我们继续找寻各种各样的资料.之前,已经有两名勇敢的女性摄影师接触到了索马里海盗,她们是自由摄影师维罗尼克·德·维格里以及她的朋友曼侬.和我们的目的一样,她们前往这片危险土地的初衷是:"讲索马里海盗的书和报道有很多,但我从没看到有谁真正到那里找过海盗.所以我们决定前往索马里,用我们的眼睛和镜头寻找真相."
但是区别是明显的,她们是女性,我们俩是大老爷们,她们是自由的,而我们最多只拥有一周的时间.上头下了死命令,春节前必须回家过年--多新鲜多传统的指示.而且,和我们相比,她们的可支配资金相对更加宽裕,虽然走之前,头儿也说了不要担心钱的问题.嗯,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当然,这是句玩笑话.其实,最为关键的是,她们拥有着极为丰富的战地采访经验,从克什米尔到喀布尔,从波斯湾到黎巴嫩,都留下过她们的身影,而且维罗尼克还曾获得过2006年世界最佳女摄影师称号.我们呢?两个中国的毛头小伙,张源更是第一次出国.
还记得走之前,报社某小桃问我和张源,你们俩的英语怎么样啊?行不行啊?我和张源对视了一眼,露出了会心的笑容,答曰:"没过四级."
"啊?俩人都没过四级?"
"错,是俩人加起来都过不了四级."说完,屁颠屁颠地跑了.
其实我一直认为,报社派我和张源一起出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我们俩正好属于优势互补型.我表达能力出色,肢体语言丰富,虽然发音不怎么标准,但是一年几百部带着中文字幕的电影熏陶下来,口语极其出色,每次和老外聊天,都能在重复三遍以内让他们明白我的意思.而闷骚型的张源十分内秀,虽然表达能力有限,但是通过不懈的努力,终于花三年的时间记住了100多个单词,可以良好地接受外来信息,我们一主外,一主内,别说是出国采访,就算是比这更难的事--比如建立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都绰绰有余了.
我脚头一飘,又走远了,再次回到资料吧.
嗯,这次算是找到点有用的东西了,天涯上有一份像模像样的《索马里指南》,怎么说呢,看完之后我感觉比我还要无厘头,只记住了一句话:去索马里,无需签证,只要你能找到一架飞往当地的飞机,并且保证在降落之前不被击毁就行了.
但是!当我们真正到达那里的时候,发现这句话竟然不是玩笑!
几天的时间一晃而过,元旦假期结束,我和张源都到了北京.
第二章:签证,那个叫阿威尔的大使
2009年元旦过后的北京,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化雪的阴冷让我这个南方孩子很不习惯.实际上,每年到北京出差十趟也不算稀罕,但是却始终无法适应北京的天气,无论是哪一个季节,你始终能在首都找到相对应的极端气候.我把自己包在一件厚厚的摩托羽绒夹克里……这衣服光听着就别扭,摩托夹克很好看,羽绒服也有挺好看的,但是夹上了羽绒之后,我浑身鼓鼓囊囊像足了20年前的史泰龙,还是短腿版的.我裹着这么一件变态的衣服,上了出租车,十分郁闷.2008年开始,所有的北京出租车都禁烟了,我站在出站口,心理斗争了良久,没能斗过天气,叼着根没点着的烟上了车,硬是憋了十分钟之后,司机突然问我:"哥们,想抽烟是不?咱俩一起吧?"我内牛满面.
第二天一早,直奔三里屯街2号,在一个路口,出租车司机把我们扔下了,到了.一看路牌,没错,付钱走人.
按理说,我对于上海和北京的路况已经有着相当清楚的认识,但是通过这一次,我觉得自己还是太肤浅了一点.大体上是这样的,上海的门牌在100号之后很可能直接就到了253号,但是在北京,一个号很可能长达一公里.然而这一次,三里屯2号整整就是一整条街道,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各种大使馆的房子.如果你从这一头出发的时候生了个孩子,走到另一头的时候,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我十分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阳光灿烂,我走着走着就脱下了我的肌肉壳子,但是问了无数人都不知道索马里大使馆在哪里,就当我走得准备脱毛衣的时候,一面蓝底中间有白色五角星的旗子出现了,我和张源抱头痛哭了一秒钟,走了过去.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索马里大使馆门口站着两名精神的武警战士.
"你好,我们是来签证的,已经和大使约好了."
"签证?"小战士的表情让我们觉得骗子两个字直接就是写在脸上的.后来想了想,幸亏我们遇见的这个战士不是列宁同志遇见的那个哨兵,否则别说索马里了,三里屯街2号我们都去不了……我知道,张小源面相不是太好,所以我已经让他藏在我身后了,但是他的个子实在是太高了,从我背后露出了贼溜溜的半拉眼睛,十分可疑,这没有能瞒过目光犀利的警卫.他打量了我们半天,估计是研究出大使馆里实在是没什么值得我们下手的东西,终于把我们放了进去.至于为什么这个精神的武警战士会这样看我们,到后面我们拿到签证的那一刻你就知道了.
大使办公室在二楼,上去左转通道到底就是,通道中间还有一间办公室,里面坐着赵秘书,后来跟我们打交道更多的是她.
和大使约好的上午10点,我们提前了一点,耐心在秘书办公室里等候,不一会,门外传来了一阵咯噔咯噔的脚步声,一个西装革履的黑人出现在我们眼前,赵秘说:这就是大使阿威尔先生.这是一个面色相当和善的男人,而且看得出养尊处优、睡眠充足,没一点黑眼圈.后来我们才知道,人家根本就不住在索马里,而是生活在瑞典,来北京常驻已经算是憋屈了.见到我们他很高兴,因为这个地方十天半个月的难得有个把人跑过来,这次一下来了俩,简直是热闹极了.
前后我们分别去了三次大使馆,每次去的时候大使都会问:你们去干什么啊?有没有危险啊?会到什么地方啊?怎么去啊?问到最后,我们终于能够流利地用英语就这几个问题和别人进行问答了,直到到了索马里以后,我们才明白,这是大使一片好心,强化突击我们的听力和口语呢.因为这里的几乎每个人都问了不只一次这些问题--真是可爱的大使哥哥啊--大使哥哥,这是后来我和张源对阿威尔先生一致的称呼.
我们去干嘛?我们当然是去采访海盗的,但是没谁愿意把自己家里那点子烂事成天拿出来给人瞎叨叨.世博会的时候,索马里馆日是我去采访的,索马里馆馆长可能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彪悍的男人之一了,因为之前央视几次想要采访他,都遭到了拒绝.我还是腆着脸说我曾经去过索马里,别人才把门又打开了一条缝,然后握着我的手说:"很高兴认识你,你是个幸运的人,索马里是个很好的国家,我的朋友,但是我依然不能接受你的采访."最后馆长告诉我,世人现在对索马里的认识基本上就三点:黑鹰坠落、多年内战,还有海盗."我们想展示这个国家更好的一面给全世界,我们应该着眼于未来."馆长说.
这话一点也没错,我们估计阿威尔先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此前我们看到过很多关于索马里的报道,但是似乎除了两名自由女摄影师以外,写稿件的人都没有真正去过那里,更不要说接触到海盗,所以我们想告诉大家一点真相,告诉大家索马里究竟是怎么样一个国家."阿威尔对我们的答复应该是满意的,他把头靠向了大班椅的后面,点点头,略有思考,然后叫我们把护照留下.
出了门,我们转头又进了赵秘的办公室."您看有戏吗?"虽然有小郭子打前站,但是到底大使究竟能作出什么样的决断,谁都没底."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我看他对你们挺友好的."赵秘说.
"那您能不能给我们讲讲,索马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
"啊?这个……我也没去过啊."
"那有没有什么去那边回来的人说过点什么?"
"抱歉,也好像没什么人去过那边,现在……"
说完,赵秘从柜子里翻出了一幅地图,三个人索性看图说话了起来.
其实在北京的这十来天时间我跟张源两人过得特别悠闲,前几天,除了每天去大使馆打两头,基本上就是在某个咖啡馆泡着上网查各种资料.其实说起来我还挺郁闷的,后来去索马里十多天时间里,要么上网速度极慢,传一张100K的图片要花上十分钟,要么干脆就上不了网,以至于我根本没空挪车位和偷菜,白白损失了不少钱.不过也是从那时候起,我算是被从开心网这个泥潭里给拯救了出来.
谢谢你,索马里电信.
次日依旧阳光灿烂.
我们和大使哥哥相互问候着"吃了吗",宾主分坐两席.
"能给我说说你们的行程安排吗?"大使让赵秘泡上了三杯茶,张源端起来喝了一口.
"这是什么茶?感觉有点像龙井?"
"你得到他了!"大使用英文说.我从前背单词找到了一条捷径,如果你每个词只记它的第一个意思的话,那么你的词汇量将大大增加.于是,当大使说出"you get it"的时候,我得意洋洋地向张源翻译到.但是赵秘在边上都快哭了.
"我家是杭州的,也喜欢喝茶,巴拉巴拉……"张源不知道是不是看过陆羽的《茶经》,居然滔滔不绝和大使哥哥聊了小半个小时的茶叶,但是这孩子分明是山西人啊?
一刻钟后,阿威尔终于回过神了:"刚刚我们说到哪了?"
"我们到索马里的行程安排."
"嗯,说说看."
"我们想先去首都摩加迪沙看看,然后再决定接下来怎么走.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找到去那里的办法,我们所搜索到的所有航线,到现在几乎都停飞了."
"如果你们能多等半个月的话,那我可能正好要回去一次."我们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好处,如果和阿威尔先生一起走,那么安全将不再是一个大问题,而且会有最好的接待以及其他当地最好的条件.但是在经过和张源以及杨师傅商量以后,我们否决了这个提议--很简单,如果你跟着当地政府官员走,你能找到真正的新闻吗?大家可以自己给出答案.
"一般来说,我是从埃塞首都亚的斯亚贝巴转机,当然,之前你们还得先去迪拜.或者从肯尼亚的内罗毕走.不过,我不建议你们去摩加迪沙,那里实在是太危险了.而且现在索马里正在进行新一届的大选,你们最好还是等两天,等局势稍微稳定一点以后再出发.同时,你们的目的地应该改为博萨索."
博萨索,这个名字对我和张源来说已经不陌生了.这是索马里北部的一个港口城市,濒临亚丁湾,此前,包括《纽约时报》等媒体都认为,这里就是索马里海盗的老巢,因为它是地理位置最便捷的索马里北部城市,如果一艘船经过亚丁湾的时候,你站在博萨索的岸边上大喊一声:"喂!你好吗~"基本上那头就能听见了.同时,大量的海盗也是在博萨索附近被抓捕.
"您的意思是,我们在这里会遇见海盗?"
阿威尔突然就笑了起来:"我的朋友,我怎么会让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呢?相信我,这是你们最好的选择."紧接着,他拿出一张纸,纸上写着几个邮件地址和电话号码."这是邦特兰行政区的外交部长阿里先生的联系方式,他是我的好朋友,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如果你们真的去了索马里,请马上联系他.他会给你们提供最好的保护和接待的."
说完,阿威尔先生站起了身,拍了拍我们的肩膀.
一直都忘记说的一点是,阿威尔先生一条腿有着残疾,所以他一直穿着一双特制的鞋子.我们一直在猜测,他的腿是不是在内战中失去的,但是一直没好意思问出口.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作为一个大使哥哥的风度.
"那……请问我们的签证可以拿了吗?"
"这个……我认为我还需要再考虑一下."阿威尔说."我会让赵秘通知你们的."
等待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尤其对于一个急性子来说.眼看着春节越来越近,我们开始考虑是不是能回家过年的问题.
在某家我最爱的雕刻时光里,我问张源:"今年你回哪儿?"
张源真的是山西人,后来举家迁到了了杭州.但是他家在当地依然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加上他正好是一个国内部记者,太好了,我们报社几乎所有的山西矿难报道都被他一个人承包了.这孩子来到当地,一张黑堂堂的脸,一口标准的山西话,加上长得正好还有几分乡土气息……我的意思是他看上去很纯朴,很纯朴,再有内线接应,谁都不会怀疑他是记者.
"回杭州吧.你呢?"
"你觉得我除了四川还有别的地方去?"
"你说咱俩来得及吗?"他端起碗喝了一口咖啡.我尤其喜欢雕刻时光里的拿铁,因为是用碗装的,如果再要一块牛排,那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感觉一下就找到了.
"催了那么多次了,再打赵秘估计以为我们俩有人想追她了."
大家都知道,曹操是这个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于是这个时候赵秘打电话过来了.
"签证出来了."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炸响,所以,莫装逼,装逼遭雷劈.
这一次,我们终于进到了大使的办公室,而不是会客间.大使的会客间和中国很多普通家庭的客厅一样没什么区别,一套红木的沙发,一个茶几,上面摆了些杯具.不同的是里面差了两面大大的中国和索马里国旗,墙上挂着一张总统优素福的照片.而他的办公室里也很简单,一张大大的大班桌,三把椅子,我们面对面坐好.
阿威尔拿着我们俩的护照,在手上拍了几下,看看我们,又打开."你们想在那里待多久?"
"你说呢?"张源问我.
"尽量久一点吧,多签点,万一出什么状况,耽搁在那里回不来就麻烦了."
现在想起来,我特别恨自己的这张乌鸦嘴,事实证明,凡是被我担心而又说了出来的状况,最后都发生了.
"请问,您最长能给我们多长时间?"我问大使.
"一个月怎么样?"
"我看行."
大使拿起一个大大的戳,在一块蓝色的印泥上印了一下,翻过来,呵了口气,重重地往我们护照上盖了下去,然后有拿出一支钢笔,在我们的护照上写下了01/10/2009-02/10/2009几个日期,签上自己的名字,再次拿起一个章,盖上了去.
我看傻了眼,我也算签过一些国家的人了,每个国家都会在你的护照上贴一张花里胡哨的纸,还要贴上照片,等等.最后大使的签名全是印刷的,这回算是拿到一个正版大使签名了.
阿威尔笑容满面地站起身来,把护照递给我们两人,说:"祝你们好运."
我和张源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主要是今天一天我们英语单词用量的限额又到了.正准备转身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请问,阿威尔先生,我们去那里需要防弹衣吗?"
阿威尔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如果你们穿着防弹衣去那里,会被人笑话的."中国人的面子问题害死人,现在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宁可被人笑话,也好过丢命.
于是我们再次转身,但是阿威尔却从办公室里冲了出来,在会客厅里把我们叫住:"记住,如果你们到了索马里,千万不要吃肉,千万不要吃肉."我倒是没觉得什么,但是张源突然脸色一变,因为他知道,我是不可能染上口蹄疫的,但是他--完全可能.那一刻,过得比一年还要漫长,这时,大使突然接上了一句:"因为那里的鱼,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唉,好的不学,学上了中国人说话大喘气的恶习.
"喂!"我们第三次被叫住.
"到!"我猛一回头.
"记得,回来告诉大家一个真实的索马里!"阿威尔的眼神里浮现出很多的内容.
我用力一点头:"这也是我们所希望做到的."
我们欢天喜地地走出大使馆的时候,我和张源当时谁都没注意到,在签证上的第一行,赫然写着这样的两个编号COO1和C002,后来我们问过,这代表我们是从阿威尔手上签出去的第一和第二个到索马里的中国人.
第三章:关于曾玉同学的乌鸦嘴
如果一定要把这个标题较真的话,那么我还不算真正的乌鸦嘴.我记得石康在他的某本小说里写过,他的预感总是很灵,尤其是对坏事,对此,我找到了归属感.
之前我们咨询过很多的票务公司,但是因为签证一直没下来,所以迟迟没有详细接触.因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现在到了该买票的时候了.经过很多查询,最后我们找到了一家叫做华夏票务的地方,就在拿到签证的第二天下午,奔了过去.到了那里才发现,他们所住的大楼我十分熟悉,2007年给快男全国13强拍写真画册的时候我们住的就是这里,所以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敲开门,一间不算太大的房间,隔成了很多个位子,七八个工作人员正忙活着上网.一个女孩迎了过来:"请问您就是要去索马里的曾先生吗?"
我点了点头.
"快请坐."
我摇了摇头.
"别急,反正你又不是明天急着走."
我又摇了摇头.
这姑娘迷惑了,遇见了个哑巴?
"请……问……你们……有……纸嘛?"为了找到这个地方,出租车司机带着我就差北京一日游了,我给憋得不行.我注意到了!作为一个优秀的记者,一定要有出色的观察力!我注意到边上好几个人都憋着在笑!但是我已经没精力去管他们了,还是接待我这姑娘直爽,哈哈大笑起来,然后递给我一卷纸,给我灰暗的人生指点了一条出路.
再次回到这个办公室的时候,我觉得神清气爽如释重负.虽然大家看到我的时候忍不住又开始笑,但是我不在乎.大自在的境界又有几个人能懂?我被让到了一个靠窗户的位子上,安心等待他们经理的到来.
华夏票务在十几层楼那么高的地方,从窗户望出去是一个学校的球场,下面正有一群小孩在踢球.我摸摸自己的肚子,摇了摇头.自从工作以后,运动的时间越来越少,我的肚子也越来越像成功人士.
"像索马里这样的地方是不是也会有人踢球呢?"我自言自语.
正想着,看见一个成功人士走了进来,经介绍,这就是他们经理,于是连连和我握手.我突然想起来,出恭出来,我好像还没洗手.经理扔了包烟出来,白沙,我问:"你是湖南人?"
"你哦司晓得咯?"(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你面相知道的."
"不是吧?现在的记者还会看相?"
我点起一根烟,吐出一口气说:"我不是一般的记者……我,是一个娱乐记者."
经理连连点头:"那就难怪咯,娱乐记者肯定要跑长沙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就长沙娱乐界一些著名人物的绯闻八卦大概聊了半个多小时.似乎我这个喜欢跑火车的习惯不仅仅落实于笔头上,生活中也是如此.但是这样的方式明显拉近了我和经理的关系,我喝的东西从白水变成了茶叶,最后又变成了咖啡.而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业务员终于找到了一条可以去博萨索的线路.我拿过来一看,分别要在迪拜和吉布提转两次机,总行程接近两天.我再把票价拿过来一看,上面白晃晃的很多个零.
"那就这样定了吧,我先交一万的定金,明天过来拿票.但是拜托行程和机票一定要确认好,这事……不能开玩笑."
行程是这样的,我们将于2009年1月11日凌晨四点多从首都机场出发,搭乘阿航的班机前往迪拜,在那里等待15个小时,然后转机去吉布提,在吉布提的当天下午,转机前往博萨索.
看上去挺美,听说迪拜可以落地签,有机会去看看满街的豪车和帆船酒店.不太令人满意的是,后两段行程来自一个代码为D3的航空公司,这个公司……在中国没有办事处.
"嘿!好玩!都没听说过这个公司."张源拿着行程单,乐呵呵地说.
"先别高兴,这种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小公司,别到时候不知道把我们扔在什么地方."我冷冷地说.
打着车,回酒店拖了行李,我们直奔首都机场.
机场对我来说是一个太过于熟悉的地方,曾经在一段时间里,我去机场的次数比回家还多.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在这么早的时候来过.我印象中的机场,永远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候机大厅里坐满了怀抱笔记本的人们,或是戴着红黄帽子的旅行团.但是在这一天早上,仅仅在我们那个柜台前,挤满了一堆穿着大衣,睡眼惺忪的人.
我推着行李车,想了想,把肌肉壳子脱了下来,给了小郭子:"回来的时候到机场接我,回不来就是你的了."我说这话是有考虑的,小郭子太胖,穿不下,这便宜他占不了.
"请问你们到哪里?"
"迪拜转吉布提转博萨索."
"呃……能告诉我博萨索的机场代码么?"办票的地勤问我们.她拿着我们的护照,半天没还给我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跟比武招亲一样.
"有什么问题吗?"
"没,我只是奇怪,你们去那里干什么……我办票以来还没办到过去那个地方的."
"……"
时间还早,国际航班的托运检查又麻烦,地勤和我们聊了起来.她在这里已经一年多了,但是我们是她遇见的第一个去博萨索的旅客.
"那是在哪个国家?"
"索马里."
"啊!你们一定是记者!"
所以说,真正藏龙卧虎的是民间.就我们俩当时的一副怂样他居然能认出来我们是记者,这份看人的功夫已经可以去当记者了.
"嗯……对……"
"那你们是去采访海盗吗?"
我擦!姑娘,你是在国安局工作的吗?
我们没再说话,默默地拿了登机牌走人.
换登机牌的时候,我让地勤给我挑了两个后排中间的位子,她说这趟飞机不算满,运气好的话,左右都没有人,我们可以把扶手拉起来,躺直了睡觉.人品在这个时候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我那一排全是空的,张源的左边坐了一个.我看了看,在我的后面还有一排空的,招呼他过来一起挺尸.等到飞机平飞之后,我用安全带把自己横着牢牢地绑在了位子上,告诉空姐:"就算飞机掉下去了也不要叫我,因为叫了也没有用."头上枕着两床毛毯,准备瞑目.
在开始的一个小时里,我一直难以入眠,我想我的心态应该算是好的,所以直到临走的前一天都睡得很香,但是真正踏上征途之后,我还是会想,想了很多.我想罗伯特·卡帕了.
不想当厨子的裁缝不是个好司机,人做事得有目标.我记得三年前写过一个系列,叫做"我的摄影之路",至今完成了第一部分:摄影的目的,洋洋万言,骗取了不少点击.一万个字里至少有8000多个是在跑火车,但是观者甚众,因为我提到了这个"目的".同样,做记者也得有方向,作为一个记者,不想上战地……也有可能是好记者,只不过考虑得更多了点.像这次派了我跟张源,其中两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年轻,我们单身,我们傻大胆.
好吧,我承认我说过"不想上战地的记者不是个好记者"这句话,我姑妄说之,大家姑妄听之,得罪人就不大好了.最早说这句话的时候,是2008年5月10几日,我跟时政部的主任王骥飞两人行走在漩口镇的滩涂上.天上有直升飞机飞来飞去,河岸上驻扎着成千上万的帐篷,山坡上往来皆是铁军的战士,河里还跑着冲锋舟.我们都在感叹:这辈子虽然不能真的上战地,这也够我们意淫的了.
但是没想到,半年之后,我真的来到了一个战地--虽然不比加沙的战火纷飞,但是危险程度更有甚之--加沙,你可以知道哪里是安全的,即便联合国机构也可能被炸,但是你把自己刨个坑埋了总能苟延残喘.但是在索马里,就算你把自己埋到沙子里,彪悍的索马里人民也能闻着美金的味道把你从沙子里拖出来.
我在胡思乱想中沉沉睡去,中途被体贴的阿航空姐叫醒过两次,都是要给我喂食,恍恍惚惚中,我没听懂她到底在说什么,只是拉起上衣,拍拍白白胖胖的肚皮,意思是:这哥们正减肥.
10个小时之后,空姐再一次把我们叫醒,于是我正襟端坐,虎躯一震,飞机落地了.
迪拜的机场是我见过最奇怪的机场,刚一进入的时候感觉大气豪华,但是当我逐步从一个区走到另外一个区的时候,发现机场渐渐变成了火车站.我是说,给人的感觉像火车站.三三五五的人就地坐着,甚至躺着,有的甚至用毯子把整个身体和头都蒙了起来,几个人排成一排,活像是太平间.而且,空气中还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我有自己的推测,但是又怕影响国际关系,但是我还是想说,如果编辑通过的话,看起来都是一些前往非洲或者印度的乘客,我不敢靠近他们,甚至都不敢拍照,从他们半梦半醒的眼睛里往往会透射出一种让我有些害怕的光芒.
我们根据航班信息的提示牌找到了换登机牌的柜台,但是来得太早了,还没开放,于是我们又穿过那个恐怖的区域往回走着.
接下来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我们在分区连接处找到了一个星巴克,坏消息是我真的感冒了.
"要不要去迪拜城里逛逛?"我问张源.
"呃……让我想一下."他打了一个呵欠,看样子飞机上睡得并不舒坦.
"要去就赶紧走,现在只有13个小时了.不对,11个小时,要提前两个小时去换登机牌."
"要不就算了?去城里还要时间呢,而且也不知道花多少钱,我们还是多留点现金在身上比较好."
"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买件衣服."
富有的阿联酋人民不在乎那么点电费,机场空调的温度开得很低,不幸感冒的我感觉到了寒冷.因为索马里是在热带,我带的最厚的一件衣服是一件NORTH FACE的软壳,穿在身上依旧不停地哆嗦.去问票的时候经过一片商业区,感觉和上海的七浦路差不多,有一些阿迪达斯和耐克的店,但是里面的衣服看起来更像是万达奴或者阿迪王的.不过,我现在不能要风度不要温度.但是,即便是我强忍着无奈,最终还是没能在迪拜机场买上一件温暖的衣服,因为……那里只有短袖的.
等我再逛回星巴克的时候,张源已经接完了两个电话.
"你知道吗,我们从北京出发之前,报社派了另外一路记者."他跟我说.
"也是去索马里?难道是和舰队一起?"
我能在接到一个暧昧不清的电话之后就猜到是要去索马里,不是没有先兆的.2008年,索马里附近海域发生了近百起海盗袭击事件,鉴于此,中国派出了由三艘军舰组成的编队前往亚丁湾担任商船护航任务,他们于2008年12月26日出发,1月6日已经到达了索马里海域.
"不是,是去加沙."
那时我才知道,2009年1月,《新闻晨报》可能完成了自己在国际新闻报道上最大胆的行动.我们去索马里,周东yi去了加沙.当我们还在迪拜的时候,她已经从特拉维夫发回了报道.
我赶紧上网,找到了电子版.洋洋洒洒一个整版,讲述了她第二次进入特拉维夫的经历.我突然就感觉到了一种危机.
"我们被人抢在前面了."我跟张源说.
"是的,所以我们一定要更加出彩."
就是这简单的两句对白,可能扭转了本次采访的基调:从平安地在索马里度过几天,试图接触海盗,到我们一定要找到海盗!
当我偷了回国前最后一次菜,挪了回国前最后一次车位之后,离飞机起飞只有半个小时了,我们来到了办票柜台.但是,当我们排到窗口,递进去护照和行程单之后,足足等待了有十分钟,也没收到任何的回应.
"问问,问问,到底怎么了."张源催我.我说过,我们俩一主外,一主内.说的事一般都交给了我,然后他来听.
"别急,时间还早,别让人说我们中国人没素质."
然而,又过去五分钟之后,我也忍不住了.我把头凑过去,磕磕巴巴地问:"请问,是发生了什么问题吗?"
"请您稍等,你们的航班可能会有点问题."
我嘞个去!我的乌鸦嘴第一次显灵了!
"那是什么问题?飞机坏了?不飞了?那边打仗了?还是怎么了?"
"嗯,现在的情况是,从吉布提飞往博萨索的航班临时取消了,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帮你们改飞到哈尔格萨."
我去!哈尔格萨是个什么地方?我跟张源手忙脚乱地开始翻看地图,最终在索马里边上找到了这个城市.说起来,这里还是已经宣布独立的"索马里兰"的首都,不过这个国家暂时还没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但是离我们的目的地,足足还有几百公里.
"如果我们去哈尔格萨的话,有没有什么陆地交通可以前往博萨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先到吉布提再问.你现在是要去吉布提呢?还是哈尔格萨?还是在这里等?或者返回中国?"
"去吉布提."我跟张源商量之后作出了决定.
登机口在189号,我们异常沮丧地来到了这里.整整一大个候机室里,满满的都是黑人,间或有几个白人,但是黄种人--只有我们俩.那种被关进了动物园笼子的感觉,首次呈现了出来.
我心里有些抑郁,把行李都丢给了张源,跑到外面散心,189登机口外面正好是个杂志摊,上面堆着不少杂志.我百无聊赖地乱翻着,居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李连杰.他应该是那一期杂志的封面人物,封面标题是"REAL HERO",这让我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兜了一圈回到候机厅,离登机时间依然还有一个小时,我把手机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转着,装出一副很帅的样子.张源则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除了一个黑黑的后脑勺,什么也没看见.
"你好!"从边上突然传出来一句挺别扭的汉语,转过头,看见一个黑人哥们正乐呵呵地跟我们打招呼.
"你会说中文?
"对啊!你们是刚刚从中国飞过来的吗?"
"对的,你呢?"
"我也是."
"啊哦?你在中国做什么呢?"
"我叫萨哈尔,在义乌倒腾点小商品.发票要不?大哥,要盘不?走私手表、名牌包要不?"
……
萨哈尔真的是在义乌倒腾生意的,但是他是一个索马里人,准确点说,他是一个索马里兰人,他的目的地是哈尔格萨.然而,当他知道我们要去博萨索之后,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迟迟没有说出话来.
边上的几个黑人哥们听不懂中文,但是看到他这副表情,纷纷问他到底怎么了.等到他转述了一通之后,整个候机室里发生了一种奇妙的连锁反应.一大群张大嘴巴的黑人紧密团结在以我和张源为核心的圈子周围,投来了各种各样复杂的眼神,有惊讶,有同情,有怜悯,当然,我会认为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敬佩.
"那里真的是一个很恐怖的地方."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在边上表达了同一个意思.他们中,有的人是和我们同一目的地.
"你们自己不就是索马里人吗?为什么会这么说?"
"正因为我们是,所以才会这样告诉你.你们是去干什么?在那边有人接待你吗?有没有找好保镖?"
这时候,我和张源的心里第一次对此行冒出了一丝寒意.
"这都怎么回事啊?没那么夸张吧?"张源问我.
"我看他们不像是在开玩笑."
"那怎么办?"
"都到这里了,能怎么办?你联系上阿里了吗?"
"打了几次电话都没通,你等等!我马上给他再发封邮件去!"
张源飞一般冲了出去,剩下我一个人,如同刚才的张源一般,茫然地坐在那里.不过这一次,我的身上多了很多注视的目光.
"那么……那里真的和《黑鹰坠落》上演的一样吗?"我问萨哈尔.他点了点头."到处都有人拿着啊KI."索马里人把AK47都叫做啊KI.
"那你有没有去过索马里?"萨哈尔摇了摇头.
"为什么?那么近也没去过?"萨哈尔看起来也有30多岁了,没去过索马里?这种感觉听起来就像一个生活在云南文山自治州的人没去过越南一样.
"那里不安全,不适合我."
临上飞机的时候,萨哈尔给我们留了一个电话:"我就不能陪你们过去了,到了那边,没有保镖,千万不要到处走动.如果你们到哈尔格萨,有事没事给我打个电话!我上头有人!"
飞往吉布提的航班是波音727的,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的工人正一件件把行李送上飞机,也看到了我的箱子."不管怎么样,人没丢,行李也没丢就好."我跟张源说.
07年去意大利,也是转了两次机,结果同行的区楚良就丢了行李,里面几乎有他全套的训练装备,也不知道后来找到没.转机次数越多,丢行李的几率越高,不管你是多么牛逼的国家、多么牛逼的航空公司,都是一样.更别说是这个没听说过代码的D3.
张源"嗯"了一声.
恭喜他,当我们到达吉布提的时候,他的登山包不见了.
四:我们要去索马里!不是吉布提!
飞机在降落的过程中,我被惊醒了.我的习惯是,登机后系上安全带,然后睡觉.落地的那一瞬间,我会被自然地震醒.我之所以还在半空中就醒了,是因为我感觉了到了自由落体的状态,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屁股并没有和座位发生任何的接触.
"啊~"我的意识里发出了一声尖叫,但是当我向四周望去的时候,发现其他的乘客都一场淡定地陪着我自由下落,我觉得,可能这是正常的吧?大约十几秒钟过去之后,我的屁股终于落回了座位,但是没过多久又再次腾空而起.就这样上上下下起伏了很多次.我明白了,原来这里的飞机不是缓缓降落的,基本上类似于汽车下坡时挂了空挡,看着速度太快,然后踩一脚刹车,然后继续空挡滑行.
后来有当地人告诉我,这还算是幸运的,达诺航空雇佣了很多前苏联的飞行员,"他们抽着烟、喝着伏特加,兴高采烈地把飞机给弄到了跑道上."
原来我们是幸运的.
当地时间1月12日早晨6时20分,我们终于到达了第二个中转站:吉布提.
吉布提原来也是索马里的一部分--法属索马里,后来宣布独立了.到达的时候天色未亮,所以一个灯箱显得相当显眼,上面用法文写着:吉布提国际机场.我不认识法文,还好机场、国际和吉布提这几个关键字都差不多.灯箱被挂在一个二层的小楼上,我们被震惊了,原来国际机场可以长得和中国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县级长途汽车站一样一样.
我们先去了行李间,在这里发生了两件提神的事.一个白人大叔背着一个大大的乐摄宝单肩包,看样子足足能装下两机三镜一灯,比我身上的足足大出三个号.我笑笑,掏出了我的机器拍了起来,大叔也冲我笑笑.不一会,行李出来了,大叔再次冲我笑笑,一、二、三、四、五……足足六个巨大的摄影箱,几个搬运工从出口处走了进来,一个个帮他搬走,大叔最后也跟着走了,走的时候回头对我笑了笑.
另外一件事就是张源的行李.当所有的行李都被人领走之后,他依然没有看见自己黄色的大包."不要急,一会再找."我安慰他.嗯,我的箱子到了,我不急.
"去哪里?你们是干什么的?证件?"一个黑人面无表情地翻看着我们的护照,然后又去叫来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再叫来了另一个人,总共有5个"另一个人",我们依旧站在海关外等候.
"请问,我们的护照有什么问题?或者我们有什么问题?"一个小时之后,我问海关人员.他抬头看看我,翻翻白眼.我以为他没听清楚,再问了一次.他只说了两个字:"等着."其实,他不是没听清楚,而是他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吉布提是法语区,能说英文的人寥寥无几,但是他知道我们急了,幸好他还会讲"wait".
终于,我们被领到了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一个官员说:"航班取消,你们必须在这里等三天.护照,20美元,签证."于是,一个和索马里签证差不多的戳被印在了护照上,即便是中国最伪劣的"办证"都能轻易伪造,所幸,没人会伪造到这里的签证.
"但是,我的行李呢?"张源问.
"等着."
等来的是一个黑人大爷,他把我们直接带上了停机坪.一辆行李拖车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几十个箱包,但是唯独没有张源的.
"我K!这TM怎么办啊!!"张源终于爆发了.
"里面都有什么?"
"我所有的衣服、充电器、食品、药品、糖果、茶叶!"
"那你还剩下什么?"
"电脑,相机."
敬业的记者总是把最关键的工作工具带在身边,我景仰地看了张源一眼.
"我怎么会这么衰?"张源自言自语说.
"但是你现在看上去真的很衰?"
"不可能!"
"是真的,我当你是朋友才告诉你的."我拍拍他.
但是这不足以平息他的怒火,他冲着大爷咆哮了起来:"我的行李呢!你们把我的行李弄到哪里去了?"
大爷看看我,摊摊手,意思是自己听不懂.张源冲了上去,拼命地扯着行李拖车上的行李,又指着自己,又指指我的箱子.大爷明白了,把我们带回了办公室.
"你的行李有可能还在迪拜,这是我们这里的电话,你明天打过来问问."官员对我们说.
我们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开始向机场外走去.
"请把你们的护照给我."即将通过海关的时候,我们再次被拦了下来."你们是记者,我不确定是否能允许你们入境,我要咨询一下外交部."说着,对方收走了我们护照,把我们带到了二楼.
二楼依然是一副长途汽车站的格局,只是多了一个吧台.等着飞往哈尔格萨的乘客聚集在这里,几个烟民坐在"禁止吸烟"的牌子下面抽烟.除了这块牌子外,边上还有另外一个警示,也是一个大大的红圈中间画了个大大的"X",上面一捆植物一样的东西.开始的时候,我一直以为这是吉布提植物检疫严格的意思,禁止携带一切植物入境.
我坐在吧台上,要了一杯咖啡,速溶的那种,要两块多美金."咖啡?"一个服务员问我."咖啡."我很肯定地回答.她拿过来一个盒子再次和我确认:"咖啡?"我点了点头.她只会说法语和吉布提语.
说起来咖啡,我曾经闹过一个很大的笑话.2005年我第一次出国,去了悉尼.某天独自前往塔隆加动物园看袋鼠和考拉,午饭也在那里解决.点餐的时候我告诉服务员:"喇剃."她很疑惑地看着我:"喇剃?"我依然肯定地点头."black or white?"我当时有点奇怪,咖啡怎么还分白的和黑的,又不是巧克力."black."服务员点点头,过一会拿过来一杯红茶,还问我要不要牛奶.
后来我在悉尼的哥们对着我好一顿嘲笑:"她一定是把你当法国人,说什么前面加一个'喇',然后是'tea'.拿铁不是这么说的."我痛苦地转过头去.
"嘿!你是不是就是那个要去索马里的中国记者."一个坐在边上的黑人小伙子突然跟我搭了个讪.
"是的……他也是."我侧身把张源亮了出来.
"那真是太刺激了!太刺激了!你们是去找海盗的吗?"
我就想不通了,难道我们俩脸上就写着"找海盗"三个字吗?为什么每个人都知道这事呢?
我点点头.
"你好,我叫Essa-Abdi."小伙子一脸兴奋地伸出一支手来."你知道吗?当记者是这个世界上最刺激的职业了.如果我不回家的话,我一定跟着你们去.我听过很多关于他们的故事,我也想去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
索马里之行的第一次采访就此开始.
伊萨刚刚20岁,老家是哈尔格萨的,但是现在一直生活在伦敦.他穿着一件衬衫,看起来就很贵的样子,外面还套了一件鸡心领的针织背心,标准的英式学生打扮.他现在在伦敦念大学,读的金融,对于海盗有着莫名的冲动.
"那么,关于海盗,你都知道些什么?"
"哦~他们是一群非常厉害的男人,有着比军队还厉害的武器,如果你想接近他们的话,那你们一定要找很多很多的保镖."
"那海盗究竟聚集在哪呢?博萨索?格尔威?还是其他的什么地方?"
"不不不,都不是,他们生活在埃勒."
伊萨说着,在我的笔记本上画了一张图,在索马里东部海岸线中间偏北的地方标出了一个点,写上了"埃勒".
"今天去博萨索的飞机停飞了,他们说要等三天,但是我们怕到时候还是没有航班.如果我们去哈尔格萨的话,能不能找到公共汽车去博萨索?"我问伊萨.
"没有,这里没有长途汽车,你要去博萨索,只能坐飞机."
我掏出相机,想要给伊萨拍张照片,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彪悍的警卫突然冲了过来,用手抓住我的镜头:"不准拍照."我呆呆地看了他几秒,用力把相机抽了回来,一边比划着OK的手势,一边不停说着"SORRY".伊萨也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和警卫解释着什么.警卫瞪了我很久,然后伸出食指,比了一个"1"的手势,我想,他是在说:"我只警告一次."
这个时候,伊萨的登机时间到了,他给了我一个拥抱:"祝福你们,我的中国朋友."
候机室里一下就空了出来,一百多平米的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张源两个……以及,吧台里的两个女服务员.在靠近安检的地方,地上还蜷缩着一个流浪汉一样的人,用一床看不出颜色的毯子把自己从头到脚包了起来.
过了一会,两个警卫走了过来,坐在我们身边,要了一杯咖啡.他们应该是下班了.
"来,抽根中国香烟."这是我和人搭讪管用的伎俩.
他接过去,看了看,闻了闻,比了比大拇指.但是只抽了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然后把烟递回给我,拿出自己的万宝路,"我想,我还是抽这个吧."
"你会说英文?"这让我和张源十分欣喜.
"一点点."
"那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被留在这里吗?"
"好像是在等外交部的回复吧."
"为什么要那么久?"
"我也不知道,也许在等外交部上班."
"他们几点上班?"
"也许是九点,或者十点,也可能是下午.谁知道呢?"
抽完烟,喝完咖啡,警卫冲我们笑笑,走了.
我们平均每分钟都会看一下手机,但是始终没有信号.
"请问,你们这里有电话卡卖吗?"我问服务员.但是无论我说什么,比划什么,她只是笑着摇头,指着自己的耳朵,意思是:"我听不懂."
我们放弃了.
在吧台上摆着一个电话,投币的.当我们浪费了很多美金之后搞明白了,这个电话只能打到吉布提市里,打不了长途.我们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中国大使馆,也不知道查号台号码是多少.过了没多久,连吧台的服务员也下班了--那天,最后一班飞机已经飞去哈尔格萨了,在上午9点左右.
我试图找到一个工作人员问问,但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发现,警卫已经把门从外面锁上了.
这种感觉很恐怖,我们好像被世界遗忘了.
唯一的好处是,我可以把便携的小DC拿出来,偷偷地拍上几张照片.
"如果我们死在这里,那算怎么回事?"我坐在吧台上,扭动着屁股,让转椅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最可怕的是,还是饿死的."从迪拜起飞到现在,我们还没吃过一点东西.这里的吧台不提供食品.
我们曾经试图去办公室催一催,但是当我们走到候机室的门口时,发现门已经被人从外面锁上了.我们无力地摇着门,把脸贴在门缝上朝外看着,没有任何人来搭理.我们也试过大喊大叫,但是换来的只有警卫凶神恶煞的表情,以及听不懂的咆哮.
也许"困兽"就是描写这样的场景.
直到时间又过去了两个小时,门终于开了:"你们可以走了."那个和我们一起喝咖啡的警卫走过来说.
当我们走出海关,真正踏上吉布提的土地,感受着满眼的阳光时,我们第一次觉得,自由的感觉原来是那么美好.
达诺航空虽然很不靠谱,但是在服务上却比某些国内的航空公司做得更好.因为要在当地等飞机,公司给我们免费安排了一家小旅馆,旅馆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绿色的蔓藤顺着支架爬满了顶棚,几张椅子摆在阴凉的地方,如果不是惦记着索马里,光在这里坐着,也是一番不错的异国情调.
但是,房间却让我们很不满意.
门锁如同虚设,用力一推就能打开,房间里只有两张单人床和一个矮柜,除此再没有别的家具.整个房间充斥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床单用手一摸,湿漉漉的,还有些发腻,不知道沾了些什么东西.而且价格居然要20美元一天.
"怎么办?就住这里?"我和张源商量.
"要不问问有没有什么别的酒店?"
"从机场过来的路上我仿佛在一个路口看到了几个中国字,要不问问附近有什么中餐厅?"
我们找来了服务生,塞给他一点小费,希望他帮我们看好行李,又请他给我们找来了一辆出租车.我们很幸运,吉布提有中餐馆,而且还不只一家,最有名的叫做"唐园",也就是我所看到的那个地方.
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对吉布提的第一印象.吉布提也是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总人口约60万,其中,首都吉布提市就占了一半--也就是我们现在待着的这里.国内没有工业、农业,港口是经济支柱.法国在此有2000多人的驻军,这里也是欧盟军队的沙漠训练基地,外国军队消费也在某种程度上支撑着这个国家的经济命脉.中国派驻亚丁湾的舰队也是在这里补给.
从机场到小旅馆大约有十多公里的路程,沿途我们只看到了各种各样低矮的平房,总体上看起来像是中国西部不发达地区的远郊.
总之,这是一个穷乡僻壤.
很遗憾,出租车司机一点英文都不会说,我们足足在外面绕了半个多小时才找到了唐园,司机把车停在门外,帮我们敲开了大门.一个中国人站在了我们的面前,这可能是这一天中我们最开心的一件事了.
唐园的格局和之前去的那个小旅馆差不多,也是进去以后一个院子,搭着凉棚.边上停着两台车,另一边则是一间西餐厅,餐厅里可以直接看到绿意盎然的院子,也算优雅.
开门的是中国小伙子叫小张,他是这里老板的亲戚,我们在院子里等了两分钟,一个中年男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你们好,我叫胡易平,你们叫我胡哥就可以了."
胡哥是河南人,十年前来到吉布提开餐馆,如今已在当地成家,娶了一个埃塞俄比亚的老婆Yasmin.他们有一个儿子,现在会说四种语言:普通话、吉布提语、埃塞俄比亚语和法语.有意思的是,在吉布提别人会认为他是中国人,而回到了中国,他看起来又是一个典型的黑人小孩.
"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们做几个小菜."胡哥多的没说,先把我们让到了他的办公室里.就着一张小方桌,摆开了饭局.这是一个简陋的办公室,到处堆满了各种工具、啤酒,唯一能体现中国特色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幅书法,上面写着"慎独".
能在非洲吃到青椒炒肉丝和番茄蛋汤,这是一种幸福.
"这里大概有200多中国人,常驻的都在四家中餐厅里,其他的都是一些援建项目的工作人员和医疗队."胡哥说.
"那么……这里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酒店?"
"有两家五星的,喜来登和凯宾斯基,但是会很贵,不知道你们的预算怎么样?不过凯宾斯基可能没法住了,索马里大选20号开始在那里举行,你们要是晚来几天的话正好赶上,喜来登应该没有问题."
一个国家的大选放到另外一个国家举行?这种故事我们是第一次听说.
"很正常,现在索马里的局势太乱,内战都还没打完.国内基本上是被四个武装势力瓜分了,各自割据了一块.名义上是有总统,但是之前好多年总统连首都摩加迪沙都进不去,后来进去了,也根本控制不了,跟个土皇帝一样守着一小块地盘."这种东西对胡哥来说,根本算不得新闻了.
"你这台电脑能上网吗?"张源指着自己身后问.
"能!速度还不错,我以前还可以跟国内联机打CS."
张源立马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转过身去.
"等等,这是拨号的."小张也跑过去帮忙.几分钟之后,张源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阿里先生收到我的邮件了,他会派人来接我们.但是他派的人是今天来,他不知道我们的航班取消了."
没有办法,我们只能把这边发生的事情回了一封邮件.中间胡哥试着帮我们给阿里打了一个电话,但是依然无法打通.他又给航空公司打了一个电话,留下了自己的号码,希望有了航班的消息能及时通知到他.饭后,他开车送我们去了喜来登.
吉布提的喜来登酒店坐落于海边,我们扛着行李往里走的时候,看到门口停着几台黑色的轿车,觉得有些眼熟,仔细一看商标,居然是奇瑞的.开车的司机靠着车门,看到我们以后显得相当兴奋,拍着自己的车大喊:"CHINA!CHINA!"我去!原来这就是喜来登的礼宾车!不过,中国货在非洲相当受欢迎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应该说,作为一家全球连锁的五星级酒店,喜来登做得相当不错,即便是在如此贫穷的国家依然没有降低标准.无论是装潢还是服务都和国内没有太大的区别.前台站着的是西装笔挺的经理,除了不会说中文,其他都让我们满意.而且房间相当紧俏,我们开到的是当天最后一间剩余的客房,还是传说中的海景房,除了小了点,也和国内别无二致.尤其让我们觉得安心的是,在酒店里我们看到了很多穿着沙漠迷彩的大兵,多半是德国人.我和张源都被他们脚上的沙漠战靴深深吸引,胡哥说当地的军营里有卖,这让我们欢欣,但是接下来一句是:"最小也是44码的."
由于要在吉布提待三天,收拾停当之后有两件事急待解决:换取当地货币,以及买两张电话卡.
吉布提使用的是吉布提法郎(以下简称法郎),1法郎约合4分钱人民币.美元也是当地的通用货币,但是我们身上全是100面额的,基本找不开.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吉布提的物价高得吓人,按照生活成本计算,相当于上海的4倍以上.
"没办法,这里什么都没有,大米、蔬菜,甚至肉食都要从国外进口."胡哥说.如果能吃得惯当地的食品还好,但是当我们看到那种用塑料袋装起来的糊状物体之后,加上闻起来的一股酸味,差点丧失了理智.
"国际长途也很贵,你们省着点."
吉布提、索马里的电源和手机制式和中国一样,这让我们省了很多事,只需要一个电源转接头即可,为了方便,我随身还带了一块接线板,这些小东西后来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插上电话卡,我先拨给了毛老师,张源打给了他的直属领导樊薇.此时我们和后方失去联系已经超过24小时了.
"平安就好."老毛跟我说,"确定安全再去索马里,实在不行就返回.具体的稿件你们和杨伟中以及樊薇联系.记住,每两个小时要和后方联系一次."
"樊薇要我们今天开始发稿."张源挂了电话对我说,"就从吉布提见闻写起."
吉布提的中心城区并不像外围那么破落,看起来很有几分异域风情.这是一个伊斯兰国家,但是因为常年受法国殖民,所以多重建筑风格混杂在一起仿佛走进了"世界之窗"之类的主题公园.但是这个中心实在是太小,搭乘11路公交车不需要十分钟便能走完.而且在大街上还能看到驴车和卡车抢道的情形.
吉布提还有一个特点,你随处可以看到在街边墙角或躺或坐的男人,手中多半拿着一根棍棒,用一种放着绿光的眼神看着你,当你走近他们的时候,他们又马上换作一种乞求的目光,伸出手向你乞讨.
"别看他们凶巴巴的,他们根本就不敢做什么,手里的棍子是用来打狗的.吉布提的治安非常好,因为有很多国家的驻军和训练基地,好多年没有听说发生恶性案件了.不过这里的失业率超过30%,所以你到处都能看到这样的人."从胡哥的嘴里,吉布提可能是这个世界上节奏最慢、效率最低的国家了.我们多少也从早上的经历有所体会.下午陪着胡哥去交水电费的时候更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当地邮政所的墙上挂着五面大钟,分别显示各个时区不同的时间,但是每个钟的分针都指向了不同的位置.
忘记说了,当地,包括索马里,和中国时差五个小时.
"你们知道吗,吉布提女人更喜欢嫁给索马里男人."胡哥说."伊斯兰国家法定允许娶四个老婆,但是没有恐怕女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在吉布提,有大量从索马里过来的难民,如果和当地女人结婚,那么就可以合法地留在这里.这些男人为了生存,会比吉布提男人更努力地工作.因为害怕女人和他们离婚而失去合法身份,往往也不敢娶更多的老婆."
在吉布提的第一天,除了安顿好自己的生活,我们就一直陪着胡哥办理他的"业务".因为那天正逢吉布提缴纳各种费用的日子,所以我们也一路跟着见识了当地的邮政、电信、税务等等部门.后来想想,滞留吉布提三天对我们来讲并不是一件坏事,因为有了这样的缓冲,所以我们才能更好更快地适应索马里.吉布提和中国的差别,就好像上海和中国西部贫困地区乡镇的差别.而吉布提和索马里的差别,也像上海和中国西部贫困地区乡镇的差别.同时,也因为在吉布提的滞留,我们才发现所携带的美金隐藏着极大的危机.
"这两张不能用."委托胡哥去帮我们兑换当地法郎后,他回来跟我们说.
"为什么?"
"这边的验钞手段太低,他们不收小头的美金,只收大头的."
大头和小头指的是100元面值的美元上印着的富兰克林.大头是新版的,小头是旧版的.因为小头有太多假钞,吉布提和索马里人都拒绝接收,我和张源数了数,带来的美元里竟然有1/3是小头的.
"有办法吗?"我们问胡哥.我们身上带的钱是在综合各种资料之后计算出来的,可能略微会有多出,但是绝对没有1/3这么多."或者这边有没有什么能承办中国银行业务的地方?"
"没有.我去帮你们想想办法吧."
对了!还有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我给忘记了,我敢保证张源是肯定不会忘记的,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天体运动爱好者.
见到胡哥以后,张源已经对能找到自己的行李不抱太大希望了,胡哥告诉他,在非洲一些不发达的国家,偷窃客人的行李、物品是机场工作人员重要的收入来源,"尤其是中国人的行李特别受欢迎,大多数中国人都会带一些茶叶之类的东西,他们就好这一口."于是张源决定在吉布提置办点衣物.
从胡哥家出来,步行五分钟就有几家商店,胡哥派小胡带着我们,还牵着他们家的狗.不想,吉布提的街边小店却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我们在里面居然看到了世界上一小半的世界名牌服装,价格大约折合30-50元人民币不等.这让我们相当满意,很有种扫货的冲动.我给张源挑了几件burberry,他却死活不要,说得低调.零零散散挑了一大堆准备结账,小胡突然跳了出来.看起来,这个才几岁的小孩还是当地一霸,我们已经觉得相当便宜的衣服,他居然不依不饶地要老板给我们打折,一番讨价还价下来,张源连内裤都穿的是D&G了.只是一定不能翻开商标来看,否则会看到一色的made in china.
"支持国货嘛."胡哥打量着焕然一新的张源说."不过,酒就喝不到中国的了,这里只有洋酒."
伊斯兰国家禁酒,卖酒的地方要有执照,买酒的人要有配额.但是为了欢迎我们的到来,胡哥还是准备按照中国人的习俗弄点酒水搞个接风宴.幸好胡哥开着餐厅,手上正好有配额.在缴纳完各种保护费之后,我们驱车来到了一个仓库模样的建筑前,两扇大铁门只开了一个小缝,然而走进去却完全是另外一片天地.这里和欧洲的超市比起来毫不逊色,各色各样的红酒、洋酒、饮料、零食摆满了货架,让我们十分怀疑究竟身在何处.
我和张源一人挑了瓶可乐走了出来,胡哥依旧在仓库中挑选着自己所需.
我是一个文字记者,因为爱成天背着一个相机,所以总被人误认为是摄影记者.这次到索马里能选中我,我相信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我对摄影的热爱--我至少能当半个摄影使唤.走出仓库,门外站着几个黑人青年,目光随着我们的脚步移动着,我注意到,他们一直盯着我的相机.
"来几张?"我把镜头对准了他们,于是他们嘻嘻哈哈地聚集在了我面前.我发现,但凡这个年纪的人,不分国籍人种,就没两个不喜欢使坏的,总有人会恰到好处地在我按下快门的同时,往他朋友脸上伸出一根中指……好吧,如果他们是中国人,一定会和我成为好朋友的.
我拍完的时候,胡哥也抱着箱子走了出来,"好消息,今天晚上有个新疆的艺术团到这里访问演出,刚刚大使馆的人打电话叫我去拿票."
什么事都给我们遇上了.
作为一个娱乐记者,我看过太多太多的演出,但是这一场一定是最特别的.演出是在一个叫做"人民大会堂"的地方举行,充满了中国特色,因为这里就是中国人援建的,出席演出的除了当地头头脑脑之外,还有中国大使,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大使,我很激动.同样激动的还有吉布提人,当地的文化娱乐极度匮乏,所以当我们在那个大会堂前拍摄"到此一游"的时候,很多人都跑过来问我们有没有票,在他们看来,这是中国人的演出,中国人就一定有票.
亏得我没票,否则吉布提就会多了一种叫做黄牛的职业.
演出属于国际交流的性质,在开演前有一个奏国歌的仪式,我承认,我被深深地雷到了,因为给中国国歌伴奏的竟然是手鼓和一些说不出名字的非洲乐器,边上竟然还有非洲合唱团在配和声.很可惜,我当时忙着拍照,没能用手机录下来.
第二天早上我们起得很早,五点不到就已经梳洗停当,胡哥的车已经准时等候在酒店门外.因为航班原因打乱了我们的采访计划,吉布提和索马里接壤,我们决定先到边境先上去看看,那一边,到底是什么样的.
"那我们得在天亮之前回来."胡哥跟我们说."虽然这边不算什么正规的国家."这话我听着怎么这么别扭?"但是因为有大量的索马里难民越过边境逃到了这边,所以政府对这个问题还比较重视,天一亮就开始设卡."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重视.其实,现在的索马里难民数量已经远不及以前,但是由于吉布提的情况较为稳定,就业与赚钱的机会也多,一些索马里北部居民会偷渡入境,但一被吉布提的宪兵队发现,一般都会处以约合人民币40元-80元的罚款,随后将其遣返索马里领土.当然,如果你脑子足够灵活的话,你可以直接把这笔钱作为贿赂,直接塞给宪兵,偷渡入境.前文我们所说过的和当地妇女结婚则是另外一种"合法"逗留的途径,前提是,你依然要先偷渡进入吉布提.
胡哥的语言能力已经算不错,现在会讲中文、法语、吉布提语,但是越靠近边境地区,讲索马里语的人就越多,所以我们还另外聘请了一个本地人作为翻译,由他把索马里语翻译成吉布提语,再由胡哥翻译成中文.四个人一台车就这么出发了.
从市中心出发去边境,仅仅有22公里的路程,行程中,我终于体会到了鲁迅先生的那句话:世界上本来是没有路的,走的人多了,自然就有了路.越野车奔驰在荒芜的戈壁上,中间一条不足五米的泥土印子便是公路,可能这才是真正的马路,给马走的路.20多公里的距离,我们走了接近一个小时.我们是一路向东的,天空从头顶的黑色渐渐过度成了远处的深蓝色,再慢慢变成了天边透着一丝红色的浅蓝色,到达边境的时候,日出已经不远了.
吉索边境的哨所就在我前方200米的地方,似乎只有吉布提这一侧的,索马里并没有设卡.似乎也确实没有这个必要,谁会没事偷渡到吉布提去?就好像中国人偷渡去了朝鲜一样新鲜.我们停了车,熄了灯,我提着相机静静地走过去.
很近了,我站在了离哨所不到100米的地方.
"嘿!什么人!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我猜测,当时那个人冲我说的话大意如此,接下来是:"不许动!再过来我就开枪了!"
正当我准备举起相机的时候,从哨所的房子里走出来一个黑人,当然,在这种天色下,什么人都是黑的,除非他是超人.我依稀可以看见他端着一支步枪,枪口正对着我的方向.我茫然地站在了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而这个时候,胡哥飞速地从我身后冲了上来,他高举着双手,不停说着什么,同时,向导也高声地喊着,两人一个粗犷一个见礼的嗓门,在吉布提凉爽的早晨里,好像一曲并不那么动听的二重奏.
"我们马上回去,他们不让我们接近边境."胡哥一边拉我,一边说.
我们后退的时候,向导开始往前走,一边解释我们是来自中国的记者,只是想拍几张照片.但是这没有得到士兵的谅解,相反,他慢慢把抢抬了起来.
"上车!"胡哥一把拉着还在边上看戏的张源,打着了火,而向导则飞奔了回来.躲在车上,我悄悄按下了快门.
"不行,照片不行."我看了看,跟胡哥说,我们的车缓缓向后倒去."我甚至都没有拍到索马里的土地."
"有什么好拍的呢?还不是跟这边一样一样的,戈壁,上面零零碎碎地长了些树丛."
"那么我们躲远一点再拍几张吧,我再试试."
就这样,我们把车向着来时的方向开出了几百米,停在了一大丛灌木的后面,我爬上车顶,换上了焦距400MM的镜头,从取景器里看去,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正从地平线上升起,边境哨所小小地隔在前面,在哨所的前面,还有一个黑影,我半按快门对了下焦,嗯,应该是刚刚呵斥我们的那个士兵,他正做着和我几乎一样的动作,手上平端着枪,也瞄着我呢.
我马上蹲下身,把相机递给张源,然后跳到地上,爬上车,只说了一个字:
"走!"
"不拍了?"
"不拍了!"
几个小小的意外让我们的返程时间比预计的晚了大约半小时,走在路上,天色已经大亮.可以看到一些儿童背着破烂的书包从荒山野地里走到公路上去上学,天空的一边飞过一架飞机.我激动地问胡哥,莫非是去博萨索的航班来了?胡哥说:"你用你的长焦仔细看看."哦,看样子是架军用飞机.没多会,从飞机上面掉下来很多小黑点,下落一段距离之后,又变成了一个个的小蘑菇,"欧盟的伞兵在训练呢."胡哥说.
也就是在回程的路上,我还终于领略到了非洲大草原上的野性魅力.在一片黄黄的草地上,躺着一只动物的尸体,数十头的野狗和豺狗围在边上.我分不清豺狗是什么样子的,胡哥说那是,那也就是了.我让他停下车,提着相机走了过去,却被向导大声地叫住.
"不要靠太近,就在车边上拍,把车门打开,如果有什么情况,马上跳到车上来."胡哥翻译说.
当我蹲下的时候,看见远远地从公路上走过来一个干瘦的黑人,阳光把晨霭染黄,包裹着黑乎乎的矮山,他穿着一件国际米兰的球衣,作为一个忠实的尤文图斯球迷,我腹诽他没品味.他就这样慢慢地向我走着,距离太远,很久了,好像依然是那么远,我突然觉得他好像很忧郁.
这群野狗和豺狗的组合算得上是一只纪律队伍,他们先上去几个人,在尸体身上撕下来几块肉,然后跑到一边,再换上另外几只.而一个老大样子的狗一直守在边上,维护着秩序.他们明显注意到了我的出现,我在镜头里看见,即便是在啃食的同时,也一直瞪着血红的眼睛注视着我.这时候,老大打了个唿哨,几个手下走到他的身边,耳语了一番,那几人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然后排成一条散兵线冲着我的方向跑出一段距离,远远地站在那里.其中一人还叫了几声.这下我找不到翻译了,但是我想我也大概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嘿!哥们!别打我们早餐的主意!"
我冲他们打了个招呼,意思是我知道了,跟他们挥挥手,上车走了.
时间一拖再拖,我们终于遇见了麻烦.索马里边境的哨卡已经设好了,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用路障把我们拦了下来.胡哥和他们解释了半天,看起来还是没用,一个宪兵模样的人直接拉开车门,坐到了张源身边.张源冲我打了个眼色,让我看他的腰间,我偷偷瞄过去,那个宪兵屁股后面挂了一支手枪,坐上来的时候枪套翻了起来,枪口正好顶在张源的腰上.他不敢吱声,我也一样.我想,大多数的男人都不喜欢别的男人用枪顶着自己的感觉……大多数.
车没有沿着公路继续走,而是拐到了戈壁里,顺着鲁迅先生的路往深处开去.
"这是要去哪?我看着像是要拐卖人口还是怎么着?"我悄悄问胡哥.
"去宪兵队的总部."胡哥叫我们别担心.
边境宪兵队的总部可能是我在吉布提看到的,除了人民大会堂和中国大使馆之外最漂亮最新的房子了,二层的小洋楼,外墙刷得雪白雪白的,进去就一张桌子堵在门口,一个宪兵坐在后面,桌子上摆着纸笔,很有点居委会的意思.
胡哥跟站在里面的人打了个招呼,看样子是认识.我们一看有戏,我赶紧掏出烟散了一圈.张源比我大气,直接掏出一包白色万宝路放在桌子上,看来这一招是国际通用的,兵爷的态度明显好了起来,拿出两张凳子让我们坐下.我们没想到的是,胡哥居然和宪兵队长认识,他们站在楼里的一个通道中间,强烈的日光从走道尽头的一扇窗户射过来,打出了一个强烈的剪影,两人如同进行黑道交易一般密谈着.但是队长的脸色逐渐由阴转多云,再渐渐地多云转晴,我们也开始放下心来.
后来我跟张源经常都在猜测,这个胡哥到底什么背景,认识大使,认识宪兵队长,在吉布提的几天里,看他去什么地方都是一副很搞得定的样子,黑白通吃,我们一直在想,他会不会是国安安排在索马里的特工,以后出去吹牛逼我们就可以说和国安特工在非洲并肩战斗过了,但是张源在书里这样写不好,把人家身份都给暴露了,于是我决定不写进去,你们就当没看见这段好了.
胡哥走了过来,让我把相机里的照片给队长看看,我已经把拍摄了边境的那张卡藏好,这一张里只有一些风景,还有前一天晚上在人民大会堂拍的,画面里,中国大使和吉布提内阁议长正在窃窃私语,胡哥跟队长说:"这是大使要他们帮忙拍的照片,要送给议长的."此时队长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明显多了些东西,然后竖起了大拇指.
扯虎皮拉大旗看来也是国际通用的.
"你们是来吉布提旅游?"队长拿着另外一包没开封的白万,开始和我们聊起了天.
"我们准备去索马里.航班取消了,只能在这里待几天?"
"索马里?"队长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瞪大了眼睛:"你们没事去那里干什么?闲的蛋疼?"
"我们……想去采访索马里海盗."
只看见队长手天上一伸,然后在自己的胸口摸了一把,念叨着:"一起阿拉(音,我也不知道怎么写),真主保佑你们,一定要小心,这里和索马里比起来就是天堂,如果是我,一定会不选择去那个地方的."队长说.
这个彪悍的黑人汉子,一句话让我们感觉到沉甸甸的.
回去的路上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那个宪兵也没再用自己的枪顶着张源,开始和我们的向导和胡哥聊起天来.这次我们换了一条路,开到一半,进入一个村庄.
"这里基本上都是索马里过来的难民."胡哥说.
按照我们的观点来看,小小的村庄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废品收购站,在这个只有数百人的村庄中,没有任何的"永久性建筑".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是围着一块大大的空地,用树枝作为骨架,周围围上一些铁皮、石棉板作数,房子都没有窗户.绿化还不错,板房前栽了几棵树,某个地方还摆了几张连海绵都快掉光的沙发.一个索马里男孩拿着自己的早餐兴高采烈地从我面前走过,一个塑料碗,里面是黄色的酱,碗口上摆了一个面包,我突然就想到了纪实摄影大师布列松那幅脍炙人口的作品:男孩--1954年的巴黎,一个男孩怀抱两瓶酒走在大街上,得意洋洋.于是我马上按下了快门--2009年,一个索马里男孩在边境村庄里带着自己的早餐走过"大街",得意洋洋.
这可能是我这次的索马里之行,最爱的一张照片.
这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中国人,随着我们一行的出现,这个安静的小村庄突然就有了一个焦点,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我们在转动.我下车后,宪兵也跟着下了,他从一个押送者变成了我们的警卫.远处应该是一个茶坊,一个红头发的男人坐在窗边,窗户用铁丝网蒙上.胡哥说这里的男人以红发为美,虽然染发价格很高,但是有点钱又臭美的人,总会去染上一染.空地的另外一头坐着一个男孩,我把镜头换成了广角,走到他面前,他依旧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我蹲在他的脚边,按下快门,他还是冷冷地看着我,十足老大的派头."他有可能成为吉布提最成功的黑社会老大."我对胡哥说.
就在黑社会的边上,站着一个男孩.五六岁的样子,大大的头.他的脸上有些脏东西,我走过去,想帮他擦掉,走近了一看,我觉得这个大哥很威武,那些黑点不是什么脏东西,全是一只只苍蝇.这些苍蝇也很威武,看见我过来也不飞走,大约也没见过中国人,转过头来,围观着我.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宪兵拍拍我的肩膀,指指我们的车,我知道,我又要离开了.
在我们快进入吉布提市区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在边境村落中看到的"非永久性建筑"其实还算当地不错的居住环境了.吉布提有一个叫做"巴拉巴拉"的贫民区,那里居住了大概12万吉布提人,甚至包括了大量月薪3万吉布提法郎的"中产阶级",在那里,租一个这样的铁皮房子,大概需要5000至1万吉布提法郎,约合人民币200元-400元,而更多的人,则住在比这更差的环境中.我们在从边境返回的途中,看到了那些更底层的住宅:搭建在公路边上,用几根树枝四角一撑,拿两块塑料布一围,便是一间房子,最夸张的,我们看到了用三根树枝和塑料布支起来的小帐篷,里面坐着两名吉布提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车来车往.白天,他们向路人、工人出售一些小食品或者是一杯杯的凉水,晚上,就蜷缩在这方寸之地里."也许是炎热的气候导致了他们的生活现状.这里少雨,最冷的时候也有20多℃,很多人又是真正意义上的无产者,这样一间茅屋让他们容身已经足够."向导说.
一路所见,让我们唏嘘不已,而那位吉布提当地向导拍了拍我们肩膀说:"做好心理准备吧,我的朋友,你们去的地方,会看到更多……"
不过,在这样的贫民区当中,我们依然看到了极少数不错的建筑,院落中竖立着十多米的高塔."那里是清真寺."作为一个几乎全民都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也许正是这种精神上的依托,才让他们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顽强地生存下去.
回到唐园后,胡哥接连告诉了我们三个坏消息:军营没有开放,行李依旧没有找到,航班还未确定.在这个时候,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把第三个消息当作好消息来听了.一路走来,虽然只是在100米的距离上和索马里擦肩而过,但是各式各样的忠告都让我们逐渐真正开始重视那个地方的危险性,对于傻大胆来说,另外一层意思是越发觉得刺激.
张源慢慢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现在,他开始把自己当作只背了一个小双肩包来索马里的人了.
现在,该考虑考虑军营的事了.
和后方联系以后,杨师傅和樊薇都给了一条指示:"尽量接近那里看看."胡哥帮我们想了一个办法,离军港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的海湾,平时都是作为当地人休闲去处的,安全,而且有可能看到军舰.
开车,走人.
路上,我们再次看到了曾经在机场看到的那个"禁止携带植物"的标识牌,这次我们奇怪了,这应该是禁止某种植物的意思了吧?
"这叫做卡特草."后面的一个多星期,我们没少和这种植物打交道,现在就不先剧透了."这是一种毒品,类似于大麻.不过没有经过任何的加工和提炼,是直接拿嘴嚼它的茎叶."卡特草有轻微的致幻作用,比大麻还轻,但是对人的神经系统依然有损伤作用,从官方的角度讲,卡特草在明面上是被禁止的,但是在市面上却是公开出售.
可怜的吉布提真的是贫瘠到了一种程度,连卡特草都完全依靠进口,主要来源是两个国家,肯尼亚以及埃塞,索马里的情况也是一样."这里的一些关于对卡特草征收极高的税赋,有的甚至自己走私贩卖."胡哥说."这让卡特草的价格更加高昂."卡特草是论捆出售的,普通的也要卖到1.7美元左右一捆,这是一个成年人一天的消耗量.而在埃塞,成本价仅仅为20美分.
从边境上回来以后,我们和后方通了一次话,到现在已经过去了5个小时,整整五个小时没有我们消息,后方都要急疯了.
但是,我们的电话真的是一直开着的.
"那个地方可能没信号."胡哥插嘴说."你以为这里是中国啊,到处都能打通?那边平时根本没人去,谁上那里搞一个基站去?"
于是,我们连声和后方说对不起,说我们没事.
发展中国家和不发达国家的差距,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08年,我们中国人已经把移动基站修到珠峰大本营了!就连7028的营地在天气好的时候还能打通电话呢!
中国文化是吃的文化,晚上我们在唐园摆上了一大桌,欢度即将到来的2009年春节.但是从我们回到唐园到晚饭还有不少的时间,YASMIN给我们弄了点埃塞的咖啡喝喝.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咖啡的发源地就在埃塞俄比亚.如果你说你知道,那我只有告诉你,我说的是一个叫做"很多人"的人不知道.
在埃塞有个地方叫做卡法"kafa",当地人发现,动物吃了一种长豆豆的植物以后会变得异常兴奋,于是有人尝试着去嚼这种植物的果实,也就是最原始的咖啡豆,完了发现精神抖擞,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这种植物开始被当地人有有意识地种植,再慢慢总结出了今天的烹饪方法,所以YASMIN给我们做的,是咖啡最传统也是最正宗的做法.
她拿出一个煤油炉子,在上面铺了一块铁片,在上面把咖啡豆慢慢煎熟,咖啡豆的香味开始渐渐散发出来,中间还夹杂着一点煤油味,等到我以为都煎糊了的时候,她终于熄了火,让我闻了闻,然后把咖啡豆放在一个石槽里碾成粉末,再用一个类似蒸馏瓶一样的器皿开始煮.这样做出来的咖啡比平素我们喝到的要苦,但是劲头十足,喝完之后我感觉自己好像吃了大力丸一样.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胡哥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航班今天确定了,可以去博萨索.
张源去胡哥家收了下邮件,带来了第二个好消息:阿里先生知道了我们航班的问题,今天他将专门驱车从800公里以外的邦特兰首府格尔威赶到博萨索迎接我们.
第三个好消息是,胡哥终于帮我们把小头的美金都换成了大头的.
第五章:去索马里,有签证也没用
在吉布提的几天里,我们深刻体会到了胡哥对这个国家的评价,这是一个全世界最懒散、效率最低的地方.排了两个小时的队之后,安检终于开始工作了,以每十分钟一个人的速度.两个阿姨坐在柜台后面,接过来一张护照,看一眼,然后放下,开始跟边上的人聊天,眉飞色舞.直到口干了,才喝口水,再拿起护照看一眼,盖个戳,接着重复一遍流程.不过,队伍中几乎没有人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看起来已经习惯了.只有我身边一个哥们,看到我们烦躁的样子,于是说:"他们一定是在说今天的天气很好,我昨天买的帽子很好看,晚饭不吃羊肉了."说完耸耸肩,摊开手.
我想,他们没准在讨论纳斯达克的涨跌吧.
很巧,安检口的警卫是那天被我拿烟了的哥们,看到我们,跑了出来,抱着我拍拍肩膀说:"HI~CHINA~你好."看见张源,也说:"HI~CHINA~你好."然后拖着我的手跑到一边,"CHINA,你的那个烟还有没有."怕我听不懂,用手比划着抽烟的动作,然后剧烈咳嗽起来.
很形象,我一下就懂了,我掏出一棵烟递给他.
"不不不……"他连连摆手,然后指着我手里的烟盒.
我又懂了,把整盒都递了过去.他对我竖起了大拇指,然后接过我的行李,直接拎到了候机大厅,再回来把张源的包也硬抢过去,放到一起.紧接着拿过我们俩的护照,走到柜台前,拍拍桌子,那俩阿姨抬头看了一眼,直接盖了戳.
这也行?
警卫冲我们笑笑,继续回去工作了.
我有点后悔烟带少了.
距离登机时间还有三个小时--这是我后来知道的,我躲在柜式空调和柱子之间的一个缝隙里默默点着了一根烟,但是还是给人发现了.张源冲到我面前,"就知道是你,除了你没人干这没素质的事."我环顾了一下,点点头.五米远的地方,一个大妈正抱着个孩子把尿,悄悄撒到了椅子的下面.三米远的地方,一个哥们挖着鼻孔,挖好闻了闻,还好没尝,然后擦到窗帘上.
回过头来,张源还站在边上盯着我.
"不要迷恋哥,嫂子会揍你的."我说.
他没说话,一把把我手里的烟盒抢了过去."抽完了吧?抽完赶紧把地方给我让出来.说完又问我讨了火机.
我只好让他,谁叫我们是兄弟呢.
回到位子上的时候我意识到一个问题,刚刚那个撒尿的小孩,好像离我们位子不远的样子.我的摄影包还扔在座椅下面,我低头一看,洪水就快蔓延到咱们村了,于是赶紧拖出来.我愤慨地向周围看了看,但是肇事者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在我眼里,他们所有人都长得一个样.
张源很快过足了瘾头,我让他看着包,走到窗户边上.停机坪的另一头,一阵轰鸣传来,.我斜着眼看过去,一架飞机飞速地滑过跑道,起飞.嗯?这飞机怎么这么小?几天没取隐形眼镜,眼睛开始发涩,远了就看不大清楚东西.我用力的揉了揉,挤出点眼泪,润湿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又是一阵轰鸣传来,这次我看清楚了.
我几步走到张源身边,把他拖到窗前,以我10年前看军事杂志那点知识告诉他:"看,法国部队的幻影战斗机!"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有超过12架的幻影起飞.而且,就在这个机场,我隐约还能看到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还停着很多台同样的战机,我准备把这个情况记录下来,回去卖给国防部.
"不会索马里那头出什么事了吧?"我问张源.
"你电影看多了."
"那你说一下子起飞这么多干什么?"
"训练呗."
"训练?哪家报社一个新闻同时派12个实习生出去?"
"……"我看得出,他很想掐死我.
很可惜,我一直没敢拿出相机拍摄幻影,即便是小DC也没敢拿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活的战斗机,我很兴奋,我上蹿下跳,但是就在起飞过程当中,接近一个连的吉布提士兵抱着枪走到了候机楼下,守护着几台大巴.就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发生了菲律宾劫持事件.我想,如果当时在场的就算是这些士兵,香港同胞也不至于死伤这么多吧?
哀悼.
终于可以登机了,我们走出候机楼,上了一台被士兵们严密看守者的大巴.我缩着尾巴走了上去,径直走到最里面,贴着玻璃.等到大巴缓缓开动的时候,我悄悄把相机拿了出来,装出一副抱着手的样子,把机器贴着咯吱窝.因为在走出候机楼的时候,我看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大飞机下崽了.
停机坪上停着一架巨大的货机,墨绿色的.屁股上印着美国国旗,脑袋上写着:U.S AIR FORCE.
围着大灰机开了一圈,车远远地停了下来,下车,我们眼前杵着一架很有考古价值的螺旋桨飞机.
"难道这就是我们要坐的飞机吗?"我问边上一个工作人员.
"你也可以选择那一台."
我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感觉很难做决定,因为无论选哪边,对我的生命都挺不负责任的,只好随大溜上了这一台.
"你说,如果是生在中国,这架飞机该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吧?"我问张源.
"我觉得没准连三年自然灾害都赶上了."
走在上飞机的楼梯上,脚下咯吱咯吱一阵乱响,我赶紧几步跳上了飞机.我感觉我跳上去的那一瞬间,飞机抖动了一下.
"这飞机的避震老化了,该换了."
"……"
我以为,这台飞机外观已经足够震撼了,但是当飞机华丽的内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又被震撼了.如果吉布提的机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汽车站的话,那么这架飞机就是七十年代的长途公共汽车.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岁月的沧桑,经过走道时,我不小心碰到一个椅背,于是她顺势就被我推倒,还发出了一声呻吟.
"貌似,都是散座?"我看了看登机牌,上面没有写着座位号.于是,我选了一个前排更容易推倒的的位子坐下,推倒了椅背,把脚放了上去,那叫一个舒坦.
"我靠!这飞机没有安全带!"张源在我身边发出一声抱怨.我看了看自己的身边,拉出一根说:"人品建设很重要."但是等我找另外一边的时候,它早已消失在了茫茫人海--我的安全带只剩一边的.
看着我们忙活着,边上的黑人哥们终于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习惯了就好了,哥们."其中一个友善地拍拍我肩膀说.我点点头.
如此难忘的经历,我得用相机记录下来,于是我站起身来,开始拍摄.谁知却引发了一阵拍照的热潮,不多几个有相机的,跟着我们嘻嘻哈哈拍成一片.
"准备飞了."过来一个穿着制服的黑哥对我说,于是我坐了回去.但是马上又站了起来,拿着相机冲到了机舱的前门.这里,一个飞行员把一架简易楼梯--就是你家修房顶用的那种,搭在了机舱门口,蹬蹬蹬爬了上来,进了机舱,转身把楼梯又收了上来,熟练一折,我去……这楼梯还是折叠的.看见我在拍照,冲我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进了驾驶舱.
……
飞机终于开始缓缓开动,头顶上传来几下嗞啦嗞啦的电流声,一个大爷吹了几下话筒,开始说话了,口音很重,我大体上听到说的是这趟飞机从哪飞哪云云,吧嗒一声,话筒挂了.飞机在跑道上扑腾了几下,终于挣扎着起飞.
我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看着自己逐渐离开了这片土地.我不想睡觉,我怕在飞行过程中错过些什么,但是生活的惯性不是那么容易抵挡地,还是被周公抓走.幸好我没忘记跟张源说一声:"开始降落了就喊我."
没等到他喊我,降落的时候我自己醒了.道理很简单,这架飞机降落的姿态也是自由落体式的.我对这种状态从来就很恐惧,我说过我恐高,所以我到现在也没坐过过山车.唯一刺激点的游戏就是海盗船,每次从最高点开始往下掉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我讨厌这样的感觉,我喜欢什么都在自己的掌握中.
从舷窗往外看,海水的颜色逐渐由深蓝变成了浅蓝,再变成了绿色.绿色的边上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岸边是一片邝野,什么也没有,唯一存在的是大片大片的黄土.我想,可能快到了.
实际上,我们不是快到了我们是已经到了.当飞机往下一掉再掉的时候,我们就着陆在了这片黄土上.没有跑道,没有航道灯,没有指挥塔,什么都没有.
就是一片黄土.
我们到达了博萨索.
当机舱打开的时候,一阵狂风从门外灌了进来,夹杂着很多泥沙,我转过头去,张源很讨厌,学我,但是别人不这样,只是简单地用袖子把口鼻一遮,顺着吱吱嘎嘎的楼梯往下走.我们是最后一个下飞机的,下去的时候,我站在舱门那里看了看.热爱旅游的朋友应该都知道,荷属安地列斯群岛的圣马丁岛上的Maho度假海滩,海滩的边上,隔着一条公路就是朱莉安娜公主国际机场,巨大的喷气客机每每就从海滩上的游客头顶上飞过,只有几十米的高度,臂力足的朋友拿块石头就真的能够打飞机了.
从硬件条件上来讲,博萨索的机场完全具备了这样的条件.大海就在跑道几百米外的地方,各种色彩层次分明的海水让人心动.从我们脚下的机场来看,沙滩的质量也不会太差.我想,这地方千万别让任志强或者温州人发现了,否则索马里本来就不存在的经济将再一次崩盘.
当我刚想踏上舷梯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把脚缩了回来.张源在背后推了我一把."干嘛?快走."我瞪了他一眼,"你看看先."
张源往外看去,几十个身穿迷彩服,手里抱着AK的黑人士兵正从四面八方朝着机舱门口围拢了过来.我迅速打开随身的小摄影包,把小相机也藏了进去.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下吧."他无奈地说.
我只好迈步走了下去.
我感觉得到,所有的士兵的目光全部都放到了我们的身上.我不敢和他们对视,只是漫无焦点地把视线投向远方.张源站在我身后,没说话,也不敢动.
"你们是不是从中国来的记者."一个员工模样的人远远跑来,问.我和张源连声应承,一口大气终于喘了出来."肯定是阿里来接我们了."我跟张源说.
"请把你们的护照给我."
此时此刻,我们才有余力和胆量去打量一下这个机场--如果这也能算是个机场的话.放眼望去,我们几乎没有看到任何的建筑物,只是在离着飞机几百米远的地方有一幢矮矮的小房子,看起来公共厕所一样.一排铁丝网沿着房子的两侧延伸开来,铁丝网的外边有一群人正趴在上面,看着我们这边.
"在候机楼买张手机卡哦,然后打114找保镖哦."张源开始有心情开玩笑了.
"世界如此美好,你却如此糟糕.你为什么不想象一下,也许那里正好就是个厕所,或者,那里正好就有手机卡卖呢?"
"你要能在那里买着手机卡我让你儿子跟你姓."
我当时没反应过来,说了声好,但是我们的对话马上被一阵嘈杂给打断了.可能是被我们在飞机上拍照勾起了瘾头,下了飞机以后,一个黑人哥们像是个初生的婴儿一般好奇,他拿出一个小相机这里拍拍,那里拍拍,然后就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回头冲别人微笑,别人给了他当胸一掌,劈手夺过他的相机,把手反剪在了身后.他看起来似乎还挺不满意的样子,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表示着抗议,但是下岗工人,即便是用上了数码相机的下岗工人,也是无力和城管抗争的,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反剪着双手,用AK顶着腰子押走了.
"看见没?还记得在吉索边境不?拍照是要被人突突的."为了这句话我恨了张源一年多.有一个叫做山坡羊的故事,说的是有个神仙化作凡人来到一个村子,村子里的人纯朴而善良,对神仙很好,神仙临走的时候跟村子里的人说,我是个神仙,为了感谢你们,我决定送你们点东西,村民想了想,说,那你教我们点金术吧.神仙有点后悔了,但是又不好意思食言,于是在教会了他们之后,指着山坡上的一只羊说:"这个法术只有一个漏洞,就是在施法的时候一定不能想着山坡上的那只羊."于是,每个人在施法的时候都想着那只羊.张源也给我下了一个类似的降头,好像对我挺好挺关心的样子,但是我在后来很长时间里拍照的时候都会四下先张望张望,看看会不会有人拿枪突突我.
很快,我们都没有了开玩笑的心思.那个拿走我们护照的人回来了,用一种很严厉的声音对我们说:"对不起,我不能让你们入境,你们必须搭这班飞机马上离开,去吉布提,或者回中国."
我和张源一下就懵了.
"这怎么可能!!我们有签证!有签证!!!"我拿过护照,翻到那写着C001和C002的页面,冲那个人大声吼着.张源站在一边,半天没有说话.后来他告诉我:"我快哭了.我们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终于来到这里了,他们却根本不让我入境,我能说什么?"
我也快哭了,我就像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大人来到我身边,拿出了一颗大白兔,在我面前晃了晃,问我想不想吃,但是在我点头之后,他却一把塞进了自己嘴里,我有杀了他的心,但是人家可以随便捏死我.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去索马里,和有没有签证真的没有关系.
我们不停说着"NO",眼看说服教育没有用,当地官员准备采用武力镇压了.他一挥手,几个士兵马上跑到了我们的身边,拿枪抵着我们,枪口朝着机舱指了指.
"有人来接我们的!阿里先生!阿里·阿哇里!你们有没有人认识他!"这个时候,一台越野车开到飞机旁,上面下来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的中年人,看上去气度不凡.我想,我得抓住这根稻草.
"怎么回事?"中年人走了过来,问我.还没等我回答,边上的士兵已经叽里呱啦用索马里语向他汇报了情况.
"你们真的认识阿里?"中年人问我.
"是的!他会来接我们的!你认识他吗?他是你们的外交部长!"
从吉布提出发前,张源再次收到了阿里发来的邮件,阿里会来接我们的消息再次得到了确认.
"前!前外交部长."中年人纠正着我们,示意士兵们退开些,然后掏出一个手机打了起来.
我想,这个男人也许不仅仅是一根稻草,至少是一艘独木舟吧.我飞快地翻出记事本,找出阿里的电话,然后开始向身边的每一个人求援:"帮帮我们吧,我们是中国来的记者,我们来自世界上对你们最友好的国家!我们是来帮你们的!我们认识你们的外交部长阿里先生!这是他的电话,我们的电话在这里无法使用,你们就帮帮我们,给他打个电话吧."
不一会,身边的好多个人都同时开始做一件事:给阿里打电话.我没考虑到的是,似乎这样让电话更难打通了.
"中国朋友,你们好,我是博萨索市的市长,我很愿意帮助你们,但是很可惜,刚刚我给阿里先生打了很多个电话,都无法接通."市长用英文对我们说."这里还有什么其他人欢迎你们吗?"
我摇摇头.
"那我只能说抱歉了,我只能请你们离开.要知道,这里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地方,如果没有足够的武装力量保护你们,你们很可能一走出机场就被抢劫、绑架、甚至杀害.你必须要找到一个人签字,表示他可以对你们的安全负责,我才可以让你们入境."
我和张源面面相觑.
"我再给你们一点时间,你们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办法."市长说完,走回了车旁.此时车上又下来了一个穿着军装的老人,头发凌乱,胡子浓密,说话的时候露出一口牙,如同嶙峋的怪石.他斜着眼向我们打量了一下,然后安静地听着市长说什么.就是这一眼,让我们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杀气,我顿时联想到了《黑鹰坠落》里的艾迪德将军.
"请问,他是什么人?"我小心翼翼地悄悄问身边一个士兵.但是他似乎不懂英文,招呼了另外一个人过来.
"他是穆罕德·塞德(Mohad Said)将军,是我们部落的领导人."
时间很快又过去了半个小时,稀稀落落的乘客从铁丝网那边走来,登上了飞机,停机坪上现在只站着我和张源,以及市长、将军、士兵们.
"你们现在必须马上登机."一个士兵从赛德将军处走了过来,再次拿枪对着我们说.赛德站在那边,冷冷地注视着我们,口中吐出的烟顺着风势飘到我们的脸上,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烟一定是混合型的."我想着,然后放弃了努力和抵抗.飞机上的机械师走下舷梯,帮我们拎起了行李,我们已经耽搁了他们的起飞时间很久,不过,似乎没人在乎这个.
"走吧."我用哭腔跟张源说,一只脚踏上了舷梯.
"等一等!"就在这个时候,刚才拿走我们护照的那个工作人员大喊着,从远处跑了过来!"你们不用回去了,国防部长想和你们聊聊!"
我保持着一只脚踏在舷梯上的造型,一只手紧紧捏住了张源的肩膀,不停颤抖着.那一刻,我看见张源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
在几名士兵的押送下,我拖着行李慢慢朝机场外走去.我们终于接近了那座先前看到的公共厕所.这是一座平顶的房子,四周的檐稍稍向外突起,看起来像是砖混结构的.如果你去新疆或是其他一些雨水少、阳光充足的地方,到处都能看到这样的房子.我记得读大学的时候老师跟我们说,这样的房子有几个好处,其中一个是屋顶上平白多出来一个晒台.索马里没有农业的,只有牧业.我想不到他们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到屋顶上去晒,也许枪支弹药受潮了会拿出去晒晒,但是这里又有两个问题,一是受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是万一晒得太热乎走火怎么办.
这样看来最多也就能晒晒肉干之类的东西.联系起肉干、打仗、军火我想起来老万曾经给我讲的一个故事,说日本人在打中国的时候最怕湖南人,一个原因不用说了,带领中国人反抗的老大就是湖南人,而另外一个很关键的原因是,据传鬼子刚刚打到湖南的时候,派了几个斥候到某村庄探路,但是去了一天都没回来,大部队之后慢慢摸进.来到村口的时候看到了著名的歪脖子树,树上挂了几个人一样的东西,只所以说像人一样的东西,是因为这东西外形看上去还是个人,但是取下来一看,内脏都已经掏空了,然后整个人被熏成了一块大大的腊肉.
后来这个故事传到了日本,日本再也没人吃腊肉了.不信你看看日本菜里有没有腊肉.
我不停地胡思乱想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赶走我的紧张.
在机场的铁丝网外,我们被送上了一辆越野车,"就在这里呆着,不要乱动."一个士兵对我们说.这台越野车成了我们的临时监狱.
"你往窗口坐点."我对张源说,然后悄悄拿出了相机.车窗外,几个士兵正靠在一个井台上,另一个长着白胡子的则不停在我们车窗前晃来晃去.我把相机架在张源和座椅靠背的缝隙中间,拍下了到达索马里的第一张照片.
"你干什么!"我的行动依然被人发现了,白胡子老头一下冲了过来,把枪口伸进车窗一阵乱捅.我一把把相机扔到了座位上,举起了双手,摆出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不停说着:"easy!nothing!"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听懂,但是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老头终于收回了枪,然后用手指着我,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这风范有点像老毛在我们走之前的场景.最终用手指点了点,退开了去.
"嘿!"我突然把他叫了回来.他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WC!Toilet!尿尿!嘘嘘!"我冲他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着,他想了想,然后走到我这边,给我拉开了车门.厕所就在十几米以外的地方,一间用乱石堆起来的小房子,上面盖着茅草.老头一直跟我走到了门口,我进去,反手拉上门,随即又被他拉开,我看看他,再次拉上,又被拉开.这次他竖起一根手指摆了摆,意思是不准关门.
这可能是我生平撒得最不爽的一泡尿.
解决完问题,回到车旁,我试探着向他表达了我想在外面站一会的意图,他指了指我脚下的地面,意思是,你只能在这里.我的,明白.然后把张源也叫了下来.
"你看,这是个什么意思?"我问他.
"我也不知道,他们好像在等国防部长."
"你真聪明,连这个都看出来了."
张源白我一眼:"能被你夸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不幸."
"要是他来了也不让我们入境怎么办?"
"你可以去如家住几晚上,直到下一班飞机过来."
"这里可能没有如家."我看看周围.
"……"
"国防部长会不会就是刚才那个将军."
"我哪知道,不过他看起来挺彪悍的,估计杀过不少人.你看他嘴里的牙,我估计也是打仗打掉的."
"操,我们把这里还是想得太好了."我摇摇头.有了吉布提做铺垫,我们以为已经看到了世界上最贫穷的角落.
我们不再说话,靠在车门上,周围不时有士兵走过,我对每一个人都微笑着点头,但是没人理我.
又是一阵风刮过,从莫名的地方吹出一个纸团,突然就有一帮小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开始争夺,看了一会我明白了,他们在踢足球.我想起买票的那一天,我似乎想过这个问题--索马里有人踢足球吗?看来是有的.这群孩子缓解了我们的压力,众人的目光不再集中到我们的身上,大家一起安静地观看着比赛,我和张源抱着手,他们抱着AK47.
"掩护我."我溜上了车,对张源说,这次,他站在车外,用身体把车窗遮得死死的,在井台旁边,一个索马里少女洗了把脸,正在理头发.风把她的头巾和头发一起扬起,很青春的感觉,我得拍下这个.在她的身后,是几间茅草搭起来的屋子,应该就是她的家.一只山羊正在家门口吃草,如果那里有草的话.
半个小时后,包括白胡子老头在内的几个士兵上了我们的车,我们终于离开了机场.车沿着一条破烂不堪的道路开去,我们不时被路中间的大石颠起.路的两边房子开始多了起来,茅房为主,间或有一些泥土垒起来的屋子,甚至还有几幢别墅的样子,高高的围墙,墙上都竖着铁丝网,大铁门紧紧地关着.不过,道路依旧是那么破烂,路边到处堆满了垃圾.
十几分钟的行程后,车挺了下来,我们一看,终点就是起点,又回到了机场的围墙外.
"我靠!不会还是要把我们送走吧!"
张源摇摇头.
这一次,我们不允许再下车,不一会,在一台陆地巡洋舰的带领下,几台皮卡开了过来,皮卡的货箱上架着重机枪,货箱的栏杆上坐满了士兵.
"国防部长到了."有人过来通知我们,带着我们朝一间石头房子走去.房子的门外有个士兵坐在地上,正擦着一台高平两用的重机枪,长长的子弹链围绕在他身边,看见我们走过,他冲我们笑了笑.
他竟然冲我们笑了笑!!!!
这是我们在索马里得到的第一个笑容,而且……来自一个士兵.
房间里没有开灯,和室外的阳光比起来无比阴暗.正对着门的位置摆了张办公桌,上面什么都没有.顺着墙壁的两边有几张板凳,在我们的对面,塞德将军坐在那里,依旧冷冷地看着我们.我避开他的目光,看向了门外,又一个穿着短袖的男人走来,径直坐到了办公桌的后面.我发现,赛德一下子挺直了腰板,表情好像一只温顺的小猫.
"你好,我们是来自中国的记者."我把名片翻向英文的那一面,递了过去.
"我叫萨满特,是现任的国防部长."他拿起名片看了一眼,随手甩到了一旁.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我们想让中国人知道一个真实的索马里.世界对于这里了解太少,我们只知道这里贫穷、战争不断,但是现在情况有没有改变,人们需要什么样的帮助,没人清楚."艾威尔大使对我们的训练开始发挥作用.
"你说,有人会来接你们,但是我并没有收到任何的通知,也没有看到他们."萨满特看着我.
"是的,我非常肯定,但是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我想你一定认识他,如果可以的话,请你现在再给他打一个电话."
萨满特没有说话.
"我们通过电子邮件和他联系了很多次,本来应该三天前到这里的,但是航班出了问题.他说今天他会从格尔威来这里."
"那现在你们准备怎么办?"
"如果可能,我希望你能够给我们提供一些帮助.我想,作为一个国家的高层领导,你也一定不希望看到世界对你们的误解,你们也一定有话想说."
萨满特用手指敲着桌子,开始思考,然后开始用索马里语和赛德交谈起来,两个人越说越快,语气也越来越强烈,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已几近于争吵.赛德似乎在抗拒着什么,手舞足蹈,小猫重新变成了老虎,然而萨满特却一直显得很淡定,只是时不时发出几句低沉的声音.大约十分钟后,两人停了下来,赛德走出了房间.
"请问……"
"你们等一下."
等到赛德很快回到了房间,萨满特再次看向了我:"如果你们想要在这里采访,必须随时有士兵的保护,我将为你们派两台车,而且你们一定要住最好的酒店.所以,你们将为此支付高昂的费用,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有没有问题?"
"大概会是多少钱?"
"一天几百美元."
我悄悄地用力握了握张源的手,肯定地告诉萨满特:"没问题."
"一定不要让自己离开士兵的视线和保护范围,一定注意安全,一定小心.把你们的护照留下,离开时再拿走."萨满特丢下最后一句话,走了.
迎接我们的是白胡子老头,他叫艾哈迈德,是我们这个雇佣兵小队的队长,我们总共得到了五名士兵,分别是福伊德、优素福、萨伊德和大耳朵.
"我的行李呢!!!!"张源终于又想起这回事.离开吉布提的时候,他在机场和别人大吵了一架,得到的消息是,行李很可能会随着我们这班飞机一起到达博萨索.福伊德走过来告诉我们:"只有我会说英文,有什么可以和我交流."
于是,祥林嫂张源再次痛诉革命家史,回国后,他已经可以就找行李这个话题发表一篇英文演讲了,保证绘声绘色,语法通顺,发音标准.
福伊德把他的行李票留在了机场,把我们带到了博萨索国际村(International Village).
这里要说一下的是,索马里是一个挺奇怪的国家,这里的车方向盘都和英国一样在右边,但是行车和行人又都是靠右.
我们得到了一台陆地巡洋舰和一台丰田旅行车,巡洋舰有八成新,丰田更破一些.我们一直靠右开着.
嗯,还有一点是我不得不说的,索马里司机开车尤其规矩,虽然我们后来完全是跑在荒无人烟的戈壁上,但是每逢转弯,他们必打转弯灯.如果有人在前面挡道的时候,也从来听不见他们乱滴滴喇叭--这不是废话,人人都抱着枪,你滴滴他,他突突你.
第六章:你要死,我就陪你去死
国际村并不像我此前见过的任何豪华酒店的样子,无论从哪方面都不像,也许是我没住过这么高级的.村里没有一间间的客房,只有很多幢别墅.当我们开进院子以后,两个当兵的赶紧过来放下栏杆,并且把门关上.当我们入住的时候,整个村里只有我和张源两个客人.后面我还会提到一个,不过我认为他并不算这里的客人,和他比起来,我们顶多算是小姐,论次交易,人家可是二奶,长包的.村子不像酒店,倒很有点像豪华的精神病院,20多个士兵包围着我和张源两个傻老外--这还不带上我们自己的那五个.四周的围墙足有一丈多高,墙上还有一米多高的通电铁丝网,梯云纵功夫在五段一下的请不要轻易打翻墙的主意.
这听上去挺像是监狱的,为什么我又要说是条件优良的精神病院呢?因为村里有着相当不错的绿化,我们居然还看见了几棵树,而且,竟然还有几只动物,现在我唯一记得的是鸵鸟,似乎还有鹿什么的,有点模糊了.
福伊德带着我们去了前台,一个小小的小黑屋里,一个小小的小黑人正抱着一杆小小的……也不那么小,AK的伞兵版而已,正对着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看着一个小小的小黑女人叽里咕噜说着话,我们的出现焕发了他的青春,他似乎突然想起来自己只有20岁,然后蹦蹦跳跳地就跑到了我们面前,用倍儿标准的牛津音对我们说:哥,咱能帮你点啥不?
我对他口音的形容是实话,至少我当时听起来的感觉是这样的.因为索马里人虽然被英国殖民了那么多年,但是他们说英语简直是一场灾难,如果到中国来考四级,别说及格了,老师肯让他们去考试都是个奇迹.我现在隐约还记得他们P和B是不分的,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无论是我跟他们说海盗(pirates)还是他们跟我们说海盗,大家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他们应该是明白我们到这里的真正目的的,所以福伊德的嘴里第一次冒出了这个词,然后眉飞色舞,让我以为他说的是这里的一个著名酒吧.
既然没有单独的客房,那么小索们榨取钱财的方式方法就很简单了:要住,可以,但是你只能包一整个别墅--这得好几百美金.我终于明白了萨满特为什么那么在乎我们是不是大款了,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
我强忍着泪水签订了城下之盟,还是张源明白,临走的时候问了一句:"这里有WIFI没?屋里有没有网线?"看见没,这才是一个称职的记者.那个服务员茫然地看着我们,于是我们双手飞快地做着打字的动作,"没有钢琴,这里没有."他回答说.张源看看他手里的枪,终于忍住没有发飙,然后想了想,从背包里翻出了自己的笔记本,在网线接口那里用手指进进出出做了几个插拔的动作,哥们终于明白了,点点头."十美元一小时."
其实我觉得吧,在索马里开网吧比干海盗有前途多了,还合法.
实际上,我们包下的那个别墅并不完全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只占有了一楼.里面的格局设计得惨不忍睹,我估计是我们学校某个专业课从来没及格过的师兄弟设计的--我大学学的建筑学.一条走道进去后,到头画了一个T字形,然后往两边分开,这个T字的BACK就连接着各个房间.福伊德走进去,选了最靠近大门的一间,告诉我们,这个窝是他的了,我和张源走到最里面,想了想.
"咱俩住一间?"他问我.
"你怕鬼?"我已经准备好词嘲笑他了.
他意外地没有顶嘴:"不是,但是我觉得咱俩住一起安全些."他指了指士兵们的方向.
我点点头,推开了门.
"这……"住别墅是倍儿牛逼的,但是这个别墅里的陈设,可能还赶不上火车站边上20块一晚上的地下室.屋子里只有一张一米二的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一台不知道是不是国产的电视机.我们竟然还找到了一台窗式空调,我姥爷家8年前以20块卖给了收废品的那种,试了试电源,居然还能响,但是仅仅是能响而已,不出风.
"你先收拾,我出去抽根烟."我跟张源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在路过福伊德房间门口的时候,听见他一声咆哮,我没搭理,继续往外走去,三秒钟,绝对只有三秒钟,优素福一手提着枪,一手把迷彩服往身上扒拉着冲了出来.他不会说英文,冲我笑笑,然后用手势告诉我,他要和我在一起.我给他让了一颗烟,他摇摇头说不会.我抽着烟往台阶下走去,优素福一把拉住我,指了指门廊下的地面,意思是,只能在这里.
很快,福伊德也出来了,"除了在房间里,否则,24小时都不要离开我们的视线,这很危险."
别墅外是花园,花园外是大花园,青山绿水的,四周有高墙铁丝网和20多个士兵,福伊德却告诉我一个人出来,这很危险.
我点点头,福伊德回去了房间,我这才知道,他选这个位置属于最佳监视地形,相当于门卫室,我们什么坏事都别想干.
优素福一个人无聊,又无法跟我交流,跑到院子里的长椅上坐下,这时候从二楼下来一个人,这是我们在索马里见到的第一个白人,也是最后一个.
"哥们,有烟没?"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老外都特别喜欢问人讨烟抽,可能是国外烟草的税特别重,普通的一包白色万宝路要卖到相当于100人民币.我从来没有放弃过的紫南京才14块,毫不吝啬地递了过去:"来根中国的?"
这一招特别好使.其实在我刚刚开始学抽烟的时候……应该说是刚刚被我爸发现我在抽烟的时候,应该是大三,他默默地递了一根过来,然后劝我戒掉:"以前很多人抽烟,是为了在社会上能打好关系,但是现在这已经行不通了."
那个时候我总是不爱听他的话,老觉得他已经老了,但是我长大了,他的那些观念、思想都过时了,可是知道很久以后我才发现--原来他确实有些观念落后了,至少我就觉得递烟这招挺好使的,尤其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烟,对于打开僵局特别有用.那时候流行过一种传说能壮阳的烟,我去搞了几包,后来帮我办成了不少事,至少局面是靠它打开的.我特别喜欢给我们小区和报社楼下的保安发烟,所以我总能找到车位;我还爱给我们家附近洗车行的几个小弟发烟,所以经常车有点小毛小病的去弄弄,人家一分钱不收我.而在索马里,但凡你说这是中国烟,别人就吼吼地接过去,开心得要死.
有一艘成功击退过索马里海盗的中国商船船长就曾说过,他们用尽了各种办法,抵挡住了海盗的进攻,但是受伤的海盗依然不肯退去,最后他们一咬牙丢了几条烟下去,海盗抽了两根,挥挥手走了……这是真事.
看到那个白人的时候我手上拿了两包烟,还有一包是白色万宝路,本来是准备拿去跟士兵搭讪用的.那个白人哥们看见了,于是回答我说……嗯,于是在我写了500字之后回答我说:"一样给我来一根行不?"
就这样,哥们跟我说他叫奥利赫,其实他不叫这个名字,但是发音太古怪了,还有小舌音,我发了很多次发不出来,他就笑着跟我说,你还是叫我奥利赫吧.我问他是不是记者,他摇摇头,他说,这个地方最后一批记者在一年前就已经撤退了.
"那你是干嘛的?"
"我是飞行员."
我去!敢情今天把我吓得半死的飞机就是他开的?还真是.
达诺航空在国际村里包了一层别墅,每次飞行员来了就住在这里,待上几天,然后再飞走.
"你是哪人?"
"乌克兰的."
"他们说你们开飞机的时候抽雪茄喝伏特加?"
"没有没有!"奥利赫哈哈大笑起来."雪茄太贵了,买不起,一般就抽烟,伏特加倒是喝的."
……
"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没?"
"这里?不知道."
"你也是新来的?"
"飞了好多年了."
"那你还不知道?我会鄙视你的."
"每次住在这里,我都不敢出去."
大家的英语也就那样,就好像一个广东人和一个四川人拿普通话聊天一样,结局是很杯具的.所以,应应景,奥利赫也就回到了楼上,他前脚刚走,后脚福伊德又出来了.
"福伊德,你……那个……你认识海盗吗?"我终于有胆子第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当地人对海盗究竟是怎么看的,也不知道这个问题会不会冒犯到他们.我前面说过,我们是被他们五个人拿枪押着来到国际村的,他们头上包着大头巾,身上穿着迷彩服,手里抱着AK,几乎一直面无表情,偶尔小声争吵几句.索马里的语言听起来很可怕,因为经常会发出类似野兽咆哮的那种喉音,凶悍无比.
听到这个问题,福伊德却似乎像听到了"今天你吃了吗"之类的问候:"认识啊,索马里几乎每个人都认识海盗."
这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说,你也认识?"
"当然,我们部落里就有很多人去当了海盗,不过我家里没有."
"那他们怎么样?很恐怖吗?"
福伊德看了我一眼,又转回头去摇了摇,"他们只是武器比我们好."
"那他们都住在哪儿?博萨索?格尔威?"
"不,是埃勒."
"但是我一直听说海盗都在博萨索的."
"他们不敢来这里,只要一出现,就会被我们逮捕."
接下来,福伊德似乎不大愿意再和我聊关于海盗的话题,我接连问了他好几个问题,他都只是以摇头回答.
"那么……你去过摩加迪沙吗?"
"去过,当然,我小时候就是在那里长大的!"福伊德终于又再看着了我.
"那我们可不可以去那里?"我翻出了地图,看起来……似乎离博萨索挺远的样子.
"不!不不不!你们绝对不能去那边."福伊德一下紧张了起来.
"为什么?那里不是首都吗?而且我们还有你们的保护."
"我们?呵呵."福伊德笑了起来."如果我再去找20个人来,那么可能还敢带你们去一下,但是现在,我们去就等于集体送死."
"为什么?"
"因为在那个地方,如果一个手上没有拿着枪,尤其他还不是黑人的情况下出现在大街上,那么他就是去送死的.只是1分钟以后或者一个小时以后的区别而已."
听到这个消息,换到我沉默了.事实上,虽然我们听从艾威尔的建议来到了这个地方,但是依旧对那个"黑鹰坠落"的城市充满了好奇,我非常想真的到那里去看一看,看看那个能让国际警察都铩羽而归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但是现在看起来,这已经成为了一个幻灭的泡沫.
两根烟抽完,服务生送来了我们需要的手机卡,"你打樊薇,我打老毛和杨师傅."我回到房间,和张源分配了任务.他直接去讨论今天的选题,我得确认下接下来几天的具体行程.
"太好了!"杨师傅的声音充满了激动.应该说,他是我们报社里比较淡定的一个人,多年的要闻部编辑工作做下来,已经没多少事可以点燃他的激情了,但是这一次他冲动了."你们现在住的地方安全不安全?"这是他的第二句话."平安就好,你们先把今天到达的经过写下来,然后再给我打电话."这是他的第三句话.
"好!好!"老毛的电话前面没打通,结束和杨师傅的沟通后,我再次打了过去,我想象着他的那张笑脸,听到了这两个字."记得每两个小时和后方联系,具体稿件就和杨伟中、樊薇说."老毛的话一向不多,拿我们开涮的时候例外.不过,这个时候显然不适合.
于是,我和张源开始奋笔疾书.完稿很快,因为这里的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是新闻,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所看到的,所经历的变成文字.有的时候,好的新闻就这么简单,在现场就是最大的胜利.
但是意料之外的困难依旧出现了,福伊德护送我和张源去了那间可以上网的房间,在忙活了半个小时之后,我们放弃了上网的打算.服务员搞不清楚状况,修理工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我们把拨号软件点了一千六百五十五次,始终无法联通,我们只能移动回了房间.
"操!"我和张源同时吟了了这么一句诗,我把笔记本摔到了地上--用笔写的那种,不是电脑.张源一头躺到了床上.
"难道我们到都到了,稿子都写好了,就是发不出去?"他大声地吼到.
我拼命扯着头发,无法回应.
但是,困难是难不倒中国人民的!"我们直接用电话报稿!一个字一个字念!"我缓缓对张源说.他看了下时间,离整张报纸截版只有一个多小时了."好!试试!"
于是我们把国际长途打到了杨师傅那里,"只能这样了!你们等着,我马上去找个人来做记录."一分钟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字:"念!"我开始用播音腔工作,于半小时以后结束战斗,这时候,刚刚充好的50美金花费,已经所剩无几.
回国后我才知道,那天在电话那头做记录的,是我们另外一个副总编辑--王昕,因为在那个时间点,已经没有其他多余的人手了,我在多年的记者工作当中,第一次凌驾于大佬之上,指挥了他.
我也一头倒在了床上,侧了下身子,正好对上张源那张大脸,顿时打了个寒战,往后退了退,他很淫贱地笑了起来,他只有在最开心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笑容,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于是我也淫贱地笑了起来,我们几乎是同时从床上跳起来,先是大声地说着"给我五!"把双掌用力地碰在一起,然后两人抱成一团,满屋子乱跳.
我们知道,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们已经在某个人、某张报纸、甚至某个重大历史事件当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作为一个记者,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开心的?
我们是中国第一个来到索马里采访海盗问题的记者,在全世界,排名第二.
于是我们决定庆祝一下,吃顿好的犒劳下自己,我们让福伊德叫来了服务生,送来了菜单--满眼的英文,除了gosts,就是fish.
"你吃鱼还是吃羊?大使哥哥说这里的鱼最好,但是索马里的羊也是绿色无污染的."
张源伸出两根手指:"我!说!了!吃!顿!好!的!我们鱼也要吃!羊也要吃!"
于是,我们欢天喜地地点了菜,让服务生看得瞠目结舌.
等到送上来的时候,我们明白了服务生的表情.索马里穷,物价也不算低,但是吃饭是管饱的,份量十足.
索马里的主食依旧是米饭,主要依靠进口,也有面包,面粉也靠进口.其次就是各种鱼以及羊肉.这里的鱼做法非常特别,我们在索马里吃了很多天、很多种鱼,但是从来没看到餐盘中有过完整的一条鱼,他们总是把鱼刺挑出来,鱼肉剁碎了,然后拌上各种香料,和米饭混合在一起.我们之前曾担心过在这里吃不惯,所以张源带了无数的方便面和各种零食,看起来不像是采访的,说是来走私的更靠谱点,要不在这里开个小店落户也够了.可惜那个登山包丢了.但是从吃到第一口饭菜开始,我们把担心丢到了九霄云外--美味,绝对的美味!后来我曾经无数次想要学会这种鱼的做法,但是因为语言的交流不畅没有成功.他们说给我、写给我的全是我查都查不到的单词,最终只能作罢.
山羊又是另外一种做法,有煮的,也有烤的,依然是和饭拌在一起.随着饭菜上来的还有免费的咖啡和面包,另外还附送了满盘活生生的苍蝇,这一顿足够把我和张源撑死两回了.
"这些雇佣兵……可靠吗?"服务员来收拾餐具的时候,我塞给他几块钱小费,悄悄地问.
"他们会不会……"我做出一个拿枪的动作,指着自己.
"不会!肯定不会!"服务员非常肯定地说.收了我的钱,他变得主动了起来:"还有,我想跟你们说,他们可以不在这里用晚餐,你可以把钱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出去买,会比这里便宜些."
有这种事?我和张源明显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考验人性的机会.
"福伊德,我们身上没有零钱了,所以,只能给你这个."我拿出一张100的美金,"你们自己到外面去吃吧,我们在房间里等你."
他点点头,接过钱走了.不到10分钟,他敲开了我们的门,手里拎着几个塑料袋,里面装了些糊状的东西,还有粉丝一样的食物.他把这堆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了一个黑色的马夹袋,他从里面掏出了……一……堆……钱.
那些钱放在床上,确实是可以论堆的.
索马里是一个货币贬值非常厉害的国家,货币单位最小是1000索马里先令,不过,似乎也只有这一种面额,因为我们从头到尾除了看到过极少数的几张500的以外,就没见过其他的.1000先令,相当于人民币两毛钱--只相当于三美分.
福伊德坐在床边,我看他那架势,似乎要把找零一张张数给我们看,我们赶紧帮他拿着东西,把他送回了房间,我嘞个去,等他完天都亮了.不过我们大概那尺子量了下钱的厚度,换算了一下,基本上正好是应该带回来的数字.
我们没有告诉他可以用多少钱,服务员告诉了我们一个大概的金额.
"看来,我们可以信任他们."我对张源说.
"喂……这个……这个……"我们的司机这时候走了进来,手里举着一个电话,比划着,不知道在说什么,我看那意思大概是要我们接电话.
"难道老毛找我们把电话都打到我们司机手机上了?我去……"
不要怀疑,类似的事情不是没发生过,不过主角有所不同.2010年4月,我们旱灾专题组派出了五路人马分赴西南五省,我当然分到了四川,去了攀枝花,谁知第二天还在二滩水电站跟武警忽悠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你好,我是攀枝花市委宣传部的,请问你是上海新闻晨报的曾玉首席记者吗?你是不是刚刚到攀枝花?现在在二滩水电站?"
我当时只觉得背心一阵发冷,对方不仅对我的资料一清二楚,而且连我的现在的位置都知道,果然厉害.
福伊德走了过来,"阿里先生的电话."这简直是一个惊喜!
"嗨!中国朋友们,你们好吗?"这个……我觉得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了索马里,虽然中间有种种波折,但是能到就算是好了.但是也实在说不上好,几次差点给人突突,连上厕所都被人拿枪押着,这感觉实在不怎么好.不过,出于中国人爱面子的性格,我依然告诉他:
"他们挺好的,您吃了吗?"
"吃了吃了,你们吃了吗?"
"吃了吃了,吃的鱼和羊肉."
"你们真是索马里通啊,一来就把我们这里最好吃的东西都享用了."
一番寒暄之后,双方总算进入了正题.
"阿里先生,请问您现在在什么地方呢?今天我们在机场可是遇见了大麻烦,差点就被遣送回国了,后来还是国防部长萨满特先生接见了我们,还给我们安排了车辆和保镖,我们才得以入境.现在我们正住在国际村呢."
阿里在那一头嘟囔了一句,应该是索马里语,虽然我听不懂,但是我可以分辨出,翻译成中文应该是"我擦"之类的."那个萨满特,他不是个好东西.他是我的政敌.为了打击我,他什么手段都用上了!"(此段……真的不是戏言)
神马玩意?我说怎么签证都没用呢?感情我们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而且,车不是他派的!刚刚把电话给你的那个司机是我从格尔威派过去的!我今天临时有事来不了,所以让他去帮我接你们,难道他没告诉你?"
他告诉我?他怎么告诉我,他会的英语单词估计比我会的索马里单词还少.
"三天前,他已经去过一次了,这一次总算万幸接到了."
中国人有个良好的传统,就是拒绝也绝不干涉别国内政,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保持了沉默.
"那么,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因为听到了阿里和萨满特之间的矛盾,我决定利用这个机会.
"我也不知道了,我们有很多地方想去,想采访,但是萨满特哪也不让我们去,就让我们在宾馆待着,我真的不知道这五个士兵究竟是来保护我们的还是来监视我们的."
我明显感觉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阿里真的生气了,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让我把电话交给雇佣兵的队长,我把电话递给福伊德,但是他马上又转交给了艾哈迈德,白胡子老头拿到电话以后,神情和语气一下子就变得恭谨了起来,完全不见了拽样,几分钟后,他把电话又递给了我.
"我已经给他们交代过了,现在开始,他们完全服从你们的命令,你们想去哪,就去哪!不过,一定要在他们的保护之下,注意安全,如果你决定明天来格尔威的话,我会在这里欢迎你."
在伟大的中国人民面前玩政治斗争,索马里兄弟,你们还嫩了点.
我兴高采烈地给杨师傅打了电话,告诉他,我们决定第二天去格尔威,那里是邦特兰行政区的首都,也是离海盗据点埃勒最近的一个大城市,只有一百多公里.但是,杨师傅听到以后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兴奋,他想了一会,问:去格尔威有多远?
"700公里."当然,这个数字只是个约数.
"你等等,我打给你."
十分钟之后,电话响了."我们商量以后决定,你们只能留在博萨索,去格尔威太危险了."
是的,去格尔威很危险.虽然邦特兰是索马里现在政权相对最稳固、和谐的一个行政区,但是依然处在军阀割据的状态下,沿途要经过多个武装势力所辖范围,我们这五个兵,实在不够别人扫一梭子.
"怎么办?"我问张源.
"我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不知道?"
"你怕不怕?"
"我怕个毛!"
"那我也除了毛,谁都不怕."这句我们平时的口头禅,在这个时候,双关得很微妙.
我和张源决定分头行动,他去找士兵了解沿途的危险程度,我去给阿里先生打电话,研究安全路线.
"应该没有问题,这条路我跑过很多次,最近一次是几个月前,路上那些当兵的基本上我都认识."福伊德告诉张源."只要不遇见山贼,我想我们是可以安全到达的."
"安全,呵呵,安全,我从来没出过问题."阿里在电话的另一头笑着说.嗯,对他来说确实还挺安全的,阿里在当外交部长之前还当过国防部长,他不安全就没人安全了."你们放心,我明天在格尔威等着你."
"不大好说."收了钱的服务员挠着头说."我没去过那么远,但是听人说应该还可以,这段时间我没听说发生过路上打死了什么人."我想,如果被搞个生活不能自理,那还不如直接把我搞死.
"去,还是不去?"张源坐在我们俩那张双人床上,我在房间里转了几十个圈,然后终于站定,问他.
"杨师傅不让去!你叫我怎么办?"他抬起头,梗着脖子望着我.当分别问完几个人沿途的安全状况之后,我和张源都冷静了下来,商量了一下.我们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说服后方,放我们走.但是问题是,我和他都是不爱说谎的孩子,十句话里至少都有两三句是真的,我们觉得要用真话去得到通行证很难.
"博萨索太不安全了."我在电话里告诉杨师傅."格尔威是邦特兰的首都,那里的武装力量是最强的,安保工作也做得最好.如果我们留在博萨索,我们只有天天待在酒店,哪也去不了.士兵们说了,要么去格尔威,要么他们就把我们关在国际村,直到离开.那我们来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不行,路上的情况太危险.就算你们一篇稿子都不发,我也要保证你们安全."
"可是就算在酒店里也不见得安全,否则为什么要搞那么高的围墙?那么多当兵的守护?我问了,他们就是怕有人来袭击这里,因为只有这里有外国人!"
"那好歹你们还有几十个人保护,而在路上,你们只有五个人."
"你们放心,打不过我们也可以跑,我们坐的是陆地巡洋舰,一般人跑不过我们."
"你没看外媒写索马里海盗有跑车的吗?"
"老大!路不好!他们怎么跟我们跑?再不济我们往野地里跑行不?"
"别说了,不准去就是不准去."
我快要放弃了,但是突然又想到了一个点.
"阿里先生已经和我们说好,他会在格尔威等我们的.他是这里最大的军阀之一,而且现在我们的护照也被收走了,如果我们食言,或者是担心他保护我们的能力,把他惹怒了,那我们就连回都回不来了!"
听到这句话,杨师傅半天没吭声,然后让我们继续等等.
"你们好好和阿里解释,我相信他会理解你们的.你们就说,是报社的命令,你们必须服从."
我一脚把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凳子踢得支离破碎.
"不行,我一定要去!"我捂着脚在地上坐了十分钟,再次让自己冷静.我必须确保不是在冲动的前提下作出的决定.
张源没说话,低着头.
"你去不去,你不去,那就留在这里,我留两个雇佣兵,一台车给你.其他的我带走."
他抬起头,死死地瞪着我:"如果你要去死,那么我就陪你去死!"
我很开心,我经常在一些小说上看到那种可以在遭到围攻时,把背后托付给别人的故事,而在这一天,我也找到了这样一个兄弟.
另外一个好消息是,我的感冒终于好了.
我想,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也许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的.我理解杨师傅们的担心,但是我也有自己的理想.我是一个不打牌、不赌博的人.这不代表我没有赌性.我只是不愿意把运气都消耗在那些无谓的小局上,如果要赌,就赌一把大的!
第七章:MADE IN CHINA
"明天早晨七点起床,八点之前出发."当我们告诉福伊德最终的决定之后,他这样回答我们.当我们都忙完了自己的事情之后,靠在他们的房间门口,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五个士兵全部都挤在那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地上铺着张毯子,面积不足十平米.
"你们五个人都睡这里?"我问福伊德.他点点头."为什么?那你们怎么睡?里面还有那么多空房间,你们干嘛不去."我依旧靠在门框上,我很想在手上拿一张红手绢,然后边说话还边抖动挥舞着,一边说:"大爷进来玩啊."当我决定一件事情以后,我便不会再多去想什么,因为后果已经不在我们的控制中了,我们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然后发回最精彩的报道.所以种种恶趣味也开始在我的脑海中苏醒了过来,我很想调戏调戏这些当兵的,但是看着他们随时放在手边的AK,我忍了,我连他们房间都不敢迈进去一步.
"因为你没告诉我可以睡其他房间."
不管战斗力怎么样,至少,作为一支纪律部队,福伊德们已经很成功了.我拍着自己的额头,然后把他们一个个从房间里招了出来,又一个个分配了房间.
"我能进来吗?"他们认了门,依旧回到了门卫室里,萨伊德手机插着电,自己躺在床上,似乎不停在跟人发着短信;老艾(艾哈迈德)席地而坐,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福伊德陪着他.优素福把别墅大门打开,一个人站在了外面,也许是在站岗;大耳朵……我忘记那时候大耳朵在干嘛了,他好像不在那个房间里,也可能在,但是他是这些人里最不引人注目的一个,总是露着一脸憨厚的笑容,呐呐地,很想和我们说话,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艾拍拍自己身边的地毯,把我示意了过去,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手边几公分的地方便是AK,AK的边上才是老艾.我盯着AK,盯了很久,但是没人注意到我的这个举动,仿佛我只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个……"我指指AK,绝大多数的男人都是喜欢枪的,可惜我这辈子还没接触过真家伙.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军训还很不规范,别说打枪打炮,就连看都没给我们看过一眼,带领我们的教官叫我们拉歌,于是我们就欢天喜地地开始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一个星期后就让我们散了伙,连叠被子都没巡查过一次.我的手指如同《真的爱你》里面的那个张学友一样,摩梭着朝张曼玉的方向游走了几次,但是又在快碰到AK的时候又赶紧折返跑回来,这样的挑逗经过很多次之后,我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声.
老艾摆摆手,然后把枪放到了自己的另一边,倒是福伊德的神情显得更紧张些:"不要碰这个."他说.我吞了吞口水,暂时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在吃什么."老艾边看电视,一边拿着一捆小青菜样子的东西往嘴里一根根送,把一些烂叶子择掉,然后咀嚼剩下的茎叶,半晌之后,吐出一堆残渣.
"卡特草."福伊德这次没有回头,看着电视说.
我突然不喜欢枪了,我把更多的兴趣放到了这种传说中的毒品上面,我回房间把张源拖过来,然后问老艾:可不可以给我们尝点?老艾递过来两根,我们有样学样地把清理干净的部分嚼了起来,但是几口之后,我们同时放弃了这种不健康的行为,因为实在是太难吃了……又苦又涩,而且没让人感觉到有一丝快感.
"为什么我们没感觉?"我问老艾,他连比带划地说:"要吃这么多."挥了挥手上的一捆.
看来吸毒真不是一件好事,大家都应该远离毒品,爱惜人民币.
卡特草在索马里的价格又翻了几番,索马里的物价比起吉布提来说相对便宜了一些,虽然依旧没有工业、农业,但是畜牧业在全世界都算发达,人均牲畜占有量据说在全世界排名第一.然而,卡特草却要卖到10美元一捆了.
我拍拍屁股,跑到了大门外,优素福看见我,冲我笑笑.福伊德又跟了出来,
经过了一晚上的接触,我和张源对这几个士兵已经在很大的程度上消除了恐惧感.我想再和他聊聊.
"你看过《黑鹰坠落》吗?"
这句话让淡定的福伊德立马变成了蛋疼的样子,他HI了,他高潮了,他手舞足蹈地拿手里的枪对着天上一阵突突,是嘴里发出突突的声音,然后竖起一个大拇指:"我很喜欢这部电影."
"电影里不是写得美国人来打你们?你还喜欢?"
"但是最后我们把他们赶跑了."
"那,你们会不会也像你刚才一样,没事就拿着枪,或者一高兴就拿着枪,对着天上一阵突突?"我比划着.
"奢侈!"福伊德鄙视地看了我一眼.
"怎么说?"
"子弹很贵的,一美金一颗!"
"难道你们的子弹还要自己买?"
"发,但是我们自己也会买一些."
"随便什么人都能买吗?"
"是的,这里有专门的市场,里面什么武器都能买到."
"我的上帝,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去买一点?"
"除了你们,还有,你该说一起阿拉,而不是我的上帝."
"那,这里的武器市场是不是像《黑鹰坠落》里的一样,一条小街,两边都是一些摊档,枪支弹药就跟衣服一样挂在上面卖?"
福伊德点点头,一支枪龄超过20年的AK大概可以卖到600美金,我想问问火箭筒大概多少钱,但是他听不懂RPG,我怕再解释下去他就听成了角色扮演类游戏,只能放弃.但是他告诉我,只要你是个黑人,说索马里语,就能在武器自由市场上花足够的钱买到你想要的任意武器,即便你是海盗.每一个奥特曼的背后都有很多默默挨打的小怪兽,每一个连年战乱的国家背后也都有着多个默默支持的国际势力,多年之后,除了给这些国家留下的满目疮痍,便是大量无法管理的武器,很多军阀甚至依靠出售、倒卖武器来维持自己的开销.
写时短,说时长,我们夹枪带棒地用自己都不擅长的语言,完成这段对话花了半个多小时,但是大家还算尽兴,因为都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他不停想跟我聊黑鹰,我拼命找他套武器贩卖的问题,等到大家都筋疲力尽的时候,已经接近深夜.和福伊德说了明儿见,我回房准备安息.
那一晚上,我竟然睡得很安慰,也许是一天下来太多的交涉,太多的焦虑让我身心疲惫,也许是一种终于达到目的的放松,也许是张源的呼打得相当有节奏感,让我听出了几分周杰伦的感觉,总之,等到睁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第二天早晨七点.
早餐是咖啡和面包,咖啡很黑,很甜,面包很香很软.我是四川人,在上海生活了七年,在苏州待过六年.都说江南人喜欢甜食,我想,那是他们没来过索马里.索马里人对糖的钟爱简直是超乎想象的,这里的咖啡与其说是咖啡,不如说是糖水,当然,如果你关照他们不放糖的话,还是挺正宗的,毕竟挨着发源地埃塞.索马里人还很爱喝茶,非常特别的是,喝起来还特别像中国的姜茶,我问了问福伊德,这茶是怎么做的,他说,用很多种香料调味,我决定走的时候带一点回去.
上车的时候,仗着前一天晚上和福伊德聊天的交情,我自作主张地拉开了副驾的门.我喜欢坐这个位置,虽然这里被誉为一台车上最不安全的地方,但是宽敞,从摄影的角度来说,视野也最好,但是福伊德竖起一根手指,不是中间那根,对我摇晃着.在这一路中,应该说,直到我们离开索马里之前,我都没机会坐上过副驾.福伊德们紧守着保镖的原则,副驾上一定是他们的人,后排如果是三个人,那么我和张源靠窗的那个一定要靠右边,他说,这是规矩.
心情放松下来,我也有精神注意到了车的内饰.喜欢看美国片的同学应该都有注意到,黑人总喜欢把自己的车弄得花里胡哨的,索马里也是这样,他们喜欢给自己的车加上很多的装饰,还特别喜欢在车里铺上厚厚的羊皮.想到索马里的天气,我浑身都在冒汗.索马里的车大量都是从日本走私过来的二手车,因为很多车上甚至都还贴着某某株式会社的字样,但是更奇怪的是,我居然到临走都没拍一张"株式会社"的照片,现在回忆起来,当时我脑子一定是进水了.
转出酒店没几公里,路边是一个小店,福伊德问我们要不要买点东西带在路上,跑长途不吃东西是不可想象的,我赶紧跳下车去,小店里居然看到了可乐和薯片,感觉就和看到了亲人差不多,于是赶紧抱了一堆上来,给几个当兵的和司机一人匀了两瓶.他们拿着可乐,十分诧异得看着我们,福伊德问:"这……是给我们的?"我点点头说是啊,他也点点头,以一种近乎抱的方式把瓶子搂在怀里,我和张源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店老板找钱的时候问我们,要先令还是美元,我和张源异口同声地说:先令!于是,加上昨晚福伊德带回来的钱,我们足足有了好几百万身家.
要我怎么来形容这一路上的风光呢?在我所经历过的地方里,也许中国的西北能看到类似的景致.戈壁,大量的戈壁,间杂着有些丘陵地带,但是也都是些荒山,沿途看到了不少的动物,骆驼、山羊,甚至看到了狒狒,福伊德一看到狒狒又高潮了,他指着张源,然后指指狒狒,双手轮番捶打自己的胸部.嗯,我懂了,于是我和他一起,张源很郁闷,但是别人抱着枪呢,又不敢发飙,笑得很尴尬.后来路上我们又看见了驴,于是我指着驴说:TONY,TONY!这是张源在索马里用的英文名字.我和他都没有英文名字,我的习惯是这样,每次出国就随手抓一个来用用,用完就扔掉.这次我用的是DAVID.其实TONY是我们一个哥们的英文名字,也就是前面我提到过的,在去汶川路上把自己老婆孩子托付给别人的童沁童老板,写这一段的时候他刚刚下班,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叫我去马大姐吃烧烤喝啤酒,但是被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我说我在写书,遭到他以及一伙无良同事的取笑,不过我不在乎,我要对得起每天都苦口婆心催我写稿的编辑胭脂虎同学,也就她有这么好的耐心,换我早提着刀杀过来了.
回到TONY吧,从这以后,每次看到驴子,几个当兵的就哈哈大笑着指着张源说TONY,他反抗过,指着驴大声叫DAVID,不过从人品的角度来说,我明显比他好了很多,福伊德摇着头说,不,这是TONY.但是他后来想通了,反正这个名字是童沁的.
看见TONY过后没多久,我们经过了沿途的第一个哨卡,这样的哨卡一共有20来个,每个都设立在村庄的旁边.对我们来说是村庄,但是对于索马里人这里已经是小镇,甚至是小城市了.多的有上百户人家,少的只有十几幢房子.最好的建筑是夯土为墙,差一点的就直接是在树枝上撑着塑料布.
几个油桶,几根木头桩子杵在路中间,这便是路障,看到有车过来,原本坐在路边的几个大兵全都站了起来,抱着枪走过来.我有点小紧张,因为搞不清楚状况,但是前排传来了福伊德的笑声,他把手伸出窗户去,给了几个哨兵FIVE,看起来是认识的,也许这里还属于他们的势力范围.几个哨兵把头探进来看了看我们,居然笑着挥挥手,我一激动差点平伸右手搞出个纳粹军礼来.
前面半程几乎都是如此,顺利通过.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好消息,沿途路况好得令人发指.一水的柏油马路,车可以轻松跑到120迈以上,还很平稳.如果中国的国道也有这个水平那高速收费站会哭死的--嗯,另外一个好消息是,索马里之行,我们居然一个收费站都没遇见--最后一个消息是,TMD我们走过的这些公路居然全部是中国人在很多年以前援建的!我和张源死活都没想通,怎么国内的公路就没这水准?不过后来想通了,一路上我们总共没遇见超过20台车.
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邦特兰的第三大城市加尔多.当然,这是福伊德告诉我的,他如果不说,我会以为到了西部贫困县的贫困乡政府.车子直接拐进一条小路,在一幢三层的小洋楼前停了下来.福伊德下了车,司机把车开到左侧靠着墙壁,老艾也下来了,两个人守着我这边的车门,随即其他三个大兵也下了另一台车,他们一个人站到了小洋楼院子的大铁门口,另外两人也站到了我的车门边,替我把门拉开,我们一下车,几个人迅速把我们包围在了当中,裹挟进了院子.似乎在看电影的时候,国外的那些政要接受的就是这样的待遇.他们以为这样的行为很低调,事实上,边上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一幕,不明真相的群众迅速围观了过来,虽然情绪显得还很稳定,但是一个个往门里凑的脑袋却让雇佣兵感到不安,他们大声喊着:不许用手机拍照!…………呃,我又在意淫了,他们只是甩甩枪口,把那些脑袋一个个顶了出去,然后关上了大门.
"我们这是干啥呢?"我问张源.
"估计是高速公路服务区之类的干活."
"不知道有没有嘉兴粽子吃."上海周边几百公里的服务区都有这个,我特别喜欢蛋黄肉馅的.
"你要火腿不?"
火腿和粽子是没有的,咖啡很快端了上来……应该说,是那种黑色的,略带点苦味的甜水.感情这是老艾们的下午茶时间.不过一上午的跋涉也让我们觉得有些疲累,放松下腿脚的感觉还是不错的.我想,终于有一个拍照的时间了.我提着相机,和福伊德打了个招呼,示意他跟着我,朝着大门外走去.
"你想干嘛?"他拉着我.
"出去拍点照片."
"不行,这里已经不在我们的势力范围了,危险."
"那就你们五个都跟我一起出去."我把张源给遗忘了.
"那也不行.记住,不要随便拍照,要拍的话,要经过我的同意."
事实上,在索马里的日子里,我非常痛苦.这里有太多我想拍摄的内容,但是都无法举起相机.有的是被别人阻止,有的是被自己人阻止--我已经开始把福伊德们当自己人了.这可能是此行最大的遗憾,我实在没有带回太多的照片.
所以,我只能在院子里和张源玩自拍,他贱贱地拿起两大叠索马里先令,贱贱地笑了.
半小时很快过去,老艾起身,叫来了老板,给我们打了个眼色,我和张源也换了个眼色,从这个时候起,我们不仅是被保护的对象,也成了那个随时买单的冤大头.
这一路七个多小时的车程,其实真没什么好说的,我们所设想的惊险完全没有出现,仿佛我和张源的人品突然之间都变好了,在这里只有两个小细节可以提一提.中途我们曾停车放水,但是我们发现,几个大兵居然都是蹲着尿尿的,而且基本上都没穿内裤.索马里男人很喜欢穿一种裙子,实际上就是把一块布的两头接起来,套在腰上,用手别着一叠,然后往下翻卷、固定.上厕所的时候直接蹲下,又方便又凉快.而当他们嘘嘘完之后,并不像我们国人一般抖两下,而是地上捡起块鹅卵石,把残余水分吸干,看地我和张源瞠目结舌,感叹这么多年无知无识地白活了.
也就是在这次停车,我终于拍下第一张正经照片:福伊德站在路边,抱着枪,把包头的花布批在肩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索马里男人的这块头巾有很多种作用,后面如果我还想得起来的话再说.
下午三四点的样子,我们终于到达了格尔威.
这依旧是一个贫困的乡镇,只是多了些水泥的建筑,其他的,大抵看起来和加尔多差不多.在经过一片空旷的黄土地的时候,福伊德跟我说,这就是邦特兰的天安门广场了.他已经早早让我们摇起了车窗,我隔着玻璃看出去,这里像是个城市的样子,围着一块占地约几亩的空地,四周都是些平房,人终于多了起来,只是超过一半的成年男子都是持枪的.
我们没有去酒店,直接开去了餐厅.为了保证安全,又得到了"钱不是问题"的承诺,所以沿途我们所停留的所有地方全是当地最"豪华"的,当然也包括用餐的这个地方.餐厅并不是我们熟悉的大厅式格局,而是摆置在围廊当中,围廊外面是少见的、种着植物的花园.白色、粉色和蓝色粉刷的墙壁看起来倒也清爽,木质的桌子上面铺着塑料桌布,挺干净,桌子边上摆着带靠背和扶手的塑料椅--你能在国内的大排档上随处看到这样的场景.不过,这里的天花板上甚至装饰着几盏小小的吊灯.一坐定,身着白衬衫、黑西裤的服务员立马送上茶水,就差一句"may I help you ,sir"了.吃的依旧是各种鱼和羊肉.但是当食物送上来之后,我们马上没了胃口.因为附加了更多的苍蝇.索马里所有吃饭的地方,苍蝇已经多到了这样一个程度:如果你吃饭的时候不拿叉子的一只手停止在餐盘上方挥动的话,它们可以在瞬间把整个餐盘覆盖完全.但是经过几天的训练之后,我们已经可以很自然地把吃到嘴里的苍蝇当作高蛋白补充.
还好,鱼和羊肉依旧可口.
入住的酒店叫做MAKA-AL-MUKARAMA,这是一家穆斯林酒店,走进大门,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的两幅壁画,上面画着AK、拐杖、卡特草,甚至还有镰刀、标枪之类的东西,然后用刺目的红色打了一个大叉.走进大堂的时候--也许叫做客厅更合适一点,我第一次看到几个大兵卸下了自己的步枪,堆到了房间的角落里.
"为什么?"我问福伊德.
"穆斯林酒店禁止携带枪支."
"那我们的安全怎么办?"
"在这里不会有问题."
索马里是一个穆斯林国家,信仰伊斯兰教的人口比例超过95%,有的时候,信仰的力量大于武器.
至于酒店的情况,大约相当于火车站边上30块的旅馆吧,比博萨索贵出10块钱来.
"我们想上街逛逛."我告诉福伊德,他摇摇头."但是阿里先生说过!你们的行动要听我们的指挥!"我有些恼火了.一路过来,我受到了太多的限制,除了没有戴手铐,我几乎是一个囚犯.
"安全是第一位的."福伊德不温不火地说.
"安全!安全!这是我们自己的安全!难道你比我还关心我自己的安全!"我终于吼了起来.张源听到吼声,也跑到了走廊上.经过一天多的时间,小朋友终于长大了,敢和我分房间睡了.
"可是……"看到我发火,福伊德有些着急,说话也变得结巴起来.我在这个时候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我才是雇主!那个花钱请他们的人!你的地盘,行动上我也要做主!
"没什么可是!我们是来这里采访的!是来了解这片土地的!我们的目的不是每到一个地方就呆在酒店里,吃好睡好!我们得出去和人接触!去看看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我和张源有一个特点,就是每当发火的时候英语就特别顺溜,比如我现在,比如张源在每个机场找自己行李的时候.
"那……我去商量一下."福伊德终于妥协了,十分钟之后他回来告诉我们:"走吧."
我们去的是当地的自由市场.索马里的商业极不发达,甚至连商业社会的雏形都还不具备,而加罗韦是邦特兰最大的自由市场所在地,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加罗韦也可以说是除了埃勒之外的另一个海盗聚集地--即便这里是首都.就像后来有人告诉我们的一样,没人会在自己的脸上写着海盗两个字,当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也只是一个消费者,只是出手特别大方,手里特别富足而已.自由市场几百米的街道上挤满了人,街的两边搭着各式各样的窝棚,我们以酒店中没有洗漱用品的借口提出了把这里作为第一站的要求.
司机把车停在了一个窝棚前,当我们走近柜台的时候,找到了家的感觉.很多熟悉的中国字出现在眼前,鞋油的包装盒上用中文写着"一打装",电池是白象的,香皂是力士的,扑克是姚记的,不过这个看起来像是假货,此外,一次性打火机、军靴的盒子上都印着MADE IN CHINA.实际上,我们身边这五个大兵,用的手机也全部是中国的山寨机,福伊德给我说:"这玩意实在是太好了,才80美元,诺基亚最便宜的也要150美元,他们才是真正的海盗!"无聊的时候,福伊德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给我展示他手机里的一张GIF的动画图片,画面上有一匹马,但是只有两条腿,向前奔驰着.贫瘠的文化生活让他把这也当作极大的快乐.老艾的层次更高一些,他的手机里存的是视频短片,而且还是欧美的毛片--我和张源第一次看的时候,被惊呆了.
在自由市场边上,有一条小街,依旧摆着很多摊档,但是放眼望去,这里只出售一种商品:卡特草.
我们只被允许在街上停留了几分钟时间便被匆匆赶上了车,说实话,就连我们自己都开始担心了起来.两个中国人在这里实在是太打眼了,人群开始从四周不停地聚集过来,他们在我们边上围成一个圈,伸头探脑地参观着我们,更后面的看不到,索性此起彼伏地跳着.看来,凑热闹并不只是中国人的爱好.但是让我惊讶的是,居然听到了很多中文的"你好".在这里,基本上人过中年的都会对我们相当友好,甚至还会说几句简单的中文.历史上,索马里和中国有着良好的关系,我们且不提早在明朝的时候,三宝太监郑和就率船队不远万里访问过这里,在1971年10月25日,第26届联合国大会上通过的2758号决议,起草草案的23个国家当中便有索马里,正是这个决议让中国恢复了联合国合法席位,这便是"非洲兄弟抬着中国回到了联合国"的由来.当然,在此之后,中国在当年自身情况也十分艰难的情况下,也对索马里进行了大量的援助,一个当地人告诉我,从巴雷特经加勒卡到布劳,全长1045公里的公路就是中国援建的.在当地有这样一个说法:索马里内战时,不管哪一方都不会炸毁这条公路.一方面,因为这条路对各方都有重要的军事用途;另一方面,这条路是中国朋友修建的.
除了援建,中国对索马里还有着物资上的大量援助,在索马里市场上流通的商品,很大一部分就是中国援助过来的,当然,我们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流通到了市场上.而市场上另外还有不少商品,则是从中国走私过来的.
基于我们几乎引发了一场骚乱,福伊德果断地中止了我们当天的户外活动,为了不听到我的咆哮,他干脆躲进自己的房间不理我们--反正其他人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很无奈,只好敲着门轻柔地唱到:"小兔儿乖乖,把门儿开开."他肯定不知道我在唱什么,但是好歹听出了我声音里的柔情,还是把我让了进去.如果他知道兔儿爷在中文里代表了什么的话,我敢肯定他会毫不犹豫地爆了我的菊花.
"你陪我聊天,晚上我拿笔记本给你放电影看."我抛出了诱饵.
"那看《黑鹰坠落》!"
好巧,我刚好在走之前拷了这部片子.
"从埃勒到亚丁湾,光是海岸线就长达700多公里,为什么海盗会选择这里作为基地,而不是博萨索?这不是很不利于他们开展工作吗?"我问福伊德.
"既然是基地,说明那里有大量海盗聚集在一起,实力可以更加强大,可以不惧怕政府军."这是一个很无趣的回答,就好像"因为鸡蛋是鸡下的,所以叫鸡蛋"一样.
"土匪怎么可能和正规军的战斗力相比?"如果我的英文足够好的话,我很想给他讲讲乌龙山剿匪记的故事.
"因为他们有钱.他们比政府军有更充裕的经费来武装自己.他们的快艇有两个,甚至四个马达,他们有火箭筒、有大炮和装甲车,而我们……"他比划了一下自己手里的老爷枪,"只有这个."
"他们有多少人?在埃勒."
"超过两千."
"都是一个组织的吗?"
"不是,分成了很多小的团伙."
"最大的是什么样?"
"最大的海盗头子叫雅博,手里下有超过200人,他们抢过很多船."
"听说海盗在这里很受姑娘们的欢迎?好多女孩子都以能嫁给海盗为荣?"
"呵呵,那可不见得,不过一般来讲,也差不多.你知道,大家总是喜欢有钱人的,如果你能给娘家很多的彩礼,办一个很风光的婚礼,恐怕没有谁是不喜欢的.但是也有些家庭不让自己的女儿和海盗接触,因为他们总觉得当海盗太不安全.像我们家族,就是严令禁止和海盗来往的."
"那海盗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很有钱?很奢侈?听说他们都开跑车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跑车这个词,而我可耻的笔记本居然在这个时候中了病毒闹起了罢工,这让我很纳闷,我跟张源人还没事呢,笔记本先中招了.更可耻的是,只要打开金山词霸就死机,不开还消停点.于是我在纸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一台跑车的样子,福伊德居然看懂了!
"不不不,他们没有这个,这玩意在这里跑不起来."我想想也是,看看格尔威糟糕的交通,虽然车没几台,但是路上没人肯给车让路的,你有枪也没用--在这里,枪的人均占有率比手机可高多了."但是我曾经在加罗韦看见过他们的一个车队,有上百台车,他们排满了整个加罗韦的大街,全是好车."
"这么嚣张?政府军不管?"
"人太多了,也就不敢管了.而且他们在这里也不捣乱."
"都有些什么车呢?"
所谓福伊德嘴里的好车,基本上就是三菱、尼桑和丰田为主,再上去一点是陆地巡洋舰之类,不过,也不乏奔驰和宝马,从我画出的车标里,福伊德一个个都认了出来.在这里,陆巡大概能卖到25000美元,差一点的轿车差不多在6000美元以上,至于"别摸我"什么的,福伊德也不知道要多少钱.
"总之,他们是一群疯狂而有钱的家伙."
第八章:阴影的另一面
话到半晌,我的电话响了起来,是阿里打来的."亲爱的中国朋友,听说你们已经到了格尔威了,今天晚上我将在家中设宴款待你们,希望你们光临."阿里粗粗的嗓音响了起来.我把电话递给了福伊德,他的表情从一脸兴奋变成了一脸严肃,然后拾掇拾掇带着我们出了门.
阿里先生的家坐落于一片别墅区里.应该说,从博萨索以及加罗韦的见闻来看,索马里还是有些有钱人的,在这两个城市我们都看到了别墅区,他们的别墅非西合璧,融合了伊斯兰以及西方建筑的优点,都是三四层的小洋楼,不过一般从外面看进去只能看到上面的两层,别墅周围都是用高墙和铁丝网围起.建筑的色调以白色和蓝色为主.虽说是别墅区,但是整个区域杂乱无章,即便是最拙劣的城市规划专业学生也没有创意画出如此充满了凌乱美的规划图来.别墅之外,别说花园、绿化,就连起码的道路都没有修缮,乱哄哄的好像一片乱坟岗.
阿里的房子就坐落在这样一片乱坟岗当中,我们把车直接开进了院子,这里足够停上四五台陆巡,还有富余.一个晒得很黑的大胖子,穿着条纹衬衫,站在门廊里,对我们伸出了双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索马里和人见面的礼节应该是这样的:大家先伸出右手握手,然后收回手来,在自己的左胸上锤几下.关系越好,锤得越猛.听说有两个好多年不见的朋友就是因为锤自己的时候太用力,结果把肋骨给弄断了.听说……听说而已.
阿里差不多有一米八五的样子,可能还会高点,我随身没带卷尺,所以没法给他量.但是他的体重肯定超过了100公斤,据我目测,比我们兄弟当中最胖的折翼可能还要多出一半来,形势十分喜人.他理着寸头,戴着一副眼镜,手上有一个硕大的金戒指,此外还带了满脸的笑容.他没有和我们行传统礼,而是给了我们一个热情的拥抱.这让我很尴尬,因为我的手长度不太够,要伸到后面去拍他的背有点为难我.但是我依然尽力去做了.因为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终于活生生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在经历了很多事之后.
见到阿里之前,我们只知道他是一个很牛逼的人,因为毕竟是大使介绍给我们的朋友.每个人的朋友都应该和自己的身份相符,我的社会地位比较低,所以和张源成了兄弟.然而,在真正和阿里展开攀谈之后我们才知道,这个人可能是这个国家最具实权的人之一了.他当过国防部长,当过外交部长,虽然现在已经退居二线,但是还远没到退休年龄,而且他这一退并非是出了什么经济问题,虽然我和张源都猜想他或多或少应该有点这方面的问题,看完后面的你就知道了.
如今他的下台,实际上是实施了以退为进的战略--政治斗争已经发展到了一个阶段性的时刻,阿里估计已经被顶在杠头上火烧火燎了很久,他要暂时退出领跑位置,让别人来承受压力,同时,也可以通过这段时间的暂时退隐,让别人感觉到他存在的一样--这个国家最大的电视台SBC和最大的移动通信公司GOLIS都是他一个人的--GOLIS,这是在这个国家我所看到的最多的广告,在每一个城镇,每一个村庄,几乎只要有墙的地方就能看到GOLIS,比办证的还多.
哦,阿里的产业还包括最大的网络公司--虽然这个公司在我的眼里几乎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我们在索马里最大的网络公司老板的家里上网,打开他自己的官方网站花了三分钟,往国内传一张100K的图片用了15分钟……
阿里热情洋溢地带着我们参观了他的家……的第一层.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种熟悉的生活,一种差不多相当于国内中产,可能还略微偏下一些的生活.这里有空调,有电视,有ACER的笔记本电脑,还能免费上网,这里的厕所是用马桶的,洗手盆也是陶瓷的,洗手盆边上还有香皂,只是马桶和洗手盆差不多就相当于是国产二线品牌的样子.不管怎么样,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索马里的另一面,在贫穷的阴影背后的那一面.
不过,可能有几样东西是国内的中产家庭看不到的,在阿里的办公室里摆放着大大的大班桌和大班椅,办公室另一个角落则是一套红木的沙发和茶几,上面摆了些杯具.真正把我们震撼到的是他的客厅.按照伊斯兰国家的习俗,他的客厅里铺设了一整张手工编制的地毯,请注意,是一整张,面积超过50平方米,我对这块不熟,不知道在国内能卖到多少钱,我就知道上次去做窗帘的时候别人想把一张大概四五个平方的羊毛地毯以超过四位数的价格忽悠给我.
我们被热情地邀请到了客厅里就坐,在地毯的四周,摆了一圈靠垫,客厅还做了简单的吊顶,确实很简单,因为连抹灰都没抹平.墙上还挂了一圈红色的大窗帘.
实话说,我不喜欢在这个房间里待着,因为进来必须脱鞋,当阿里招呼他的两个朋友进来以后,我感觉到了气味有些异常,我只有忍着.
阿里总是很忙的样子,他喜欢和我们聊天,但是总是寒暄不到几句就开始接电话,我和张源坐着无聊,于是也准备打电话,却死活打不出去.当我们准备放弃的时候,阿里把电话挂了,于是我们俩中间终于有一个人的电话通了--原来是则个样子滴!我们懂了,也就是在一定的范围内,移动网络的通话容量只有一部,有的地方可能会多些.虽然信号也显示着满格,但是麻烦请排队.我们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阿里的电话总也打不通了.
阿里先生是一个很意思的人,虽然是这个国家的高官,但是在我们面前一点架子都没有,如果不知道他的身份,我只会认为他是一个富商--而且还是比较接近暴发户的那种.他向我们展示了很多东西,甚至是有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当然,也有好货色,一会再说.我们先来看看好玩的这些.
第一部分是照片,这里有大量他在各个地方开会的,基本上都是坐在某个位子上,前面摆了块牌子,表明身份,然后阿里目视镜头,咔嚓留影.也有他站在讲台上的,但是据我和张源推测,这并非他在发言,更像是到此一游.阿里最强烈推荐的一张照片是他和前后两任总统的合影,那是在一个类似于大教室的房子里,摆了很多排木桌,最中间坐着邦特兰现任总统法罗立,第二个就是阿里,第三个人不认识,第四个是前总统海思.
"法罗立不止一次邀请我加入他的新内阁了,但是我还没考虑好."阿里说.那个神情,很像小孩告诉自己的朋友:"我们老师要让我当班长,但是有点不想当."我无意诋毁,但是慢慢我们都看出来了,在这两个中国来的朋友面前,在这两个中国记者面前,在这两个阿威尔介绍过来的朋友面前,阿里很想展示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
另外一部分则是视频,最主要的是他还在任国防部长的时候,检阅警察部队的.
无一例外的,这些照片和视频都是用手机拍摄的.我们有这样一种感觉,阿里身边一直有一个跟班,随时拿手机在帮他记录着生活.
在这些照片和视频当中,有三样东西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第一部分当然是关于海盗的,在阿里的手中,竟然政府军抓获海盗时的影像资料,这让我们喜出望外.因为即便是最终无法采访到海盗,就算把这些资料拿出去,那在全世界也是独家的.照片和视频记录的是一次关于渔船的拯救,也许是那群海盗的人品有问题,那一次居然被他们从来都看不起的政府军攻上了他们已经占领的渔船,并且全部被抓获.渔船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弹痕,被抓到的海盗垂头丧气.
第二部分是关于记者的,在阿里的相片中,我们偶然发现了两个白人,衣衫不整,精神萎靡,头发凌乱."这是在你们到之前不久刚刚被拯救出来的."阿里对我说,"他们是两个西方记者,到达索马里的时候我们已经警告过,想要给他们派保镖,但是遭到了拒绝.当他们独立行动后不久就被绑架,在绑匪手中待了很长时间.我从中斡旋了很久才把他们解救出来."我和张源突然就觉得,有时候胆子小一点,听话一点也未必是件坏事.我们相信,这两个记者一定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战地了,才会有那样的底气独自进入索马里,但是杯具的结果证明了,经验主义有时候是会害人的.我突然就想起了电影《喀布尔快递》,两个来自印度的菜鸟记者--就跟我和张源一样一样的,跑到喀布尔去采访,后来……呕……后来的故事我忘记了,这电影看了太久了,反正后来有奇遇就是了.所以,新手打麻将手气一般都比较好.
第三部分则是关于中国.我们惊讶地发现,在2008年的10月,阿里居然到过中国.我想,这可能也是阿威尔选择了阿里来接待我们的原因之一.我依稀记得,在刚到博萨索的那个晚上,阿里在电话里说了句"你好",略带江苏口音,现在我知道他的口音是怎么来的了,因为那次他到了南京.他在北京待了一个星期,又去南京待了一个星期,去参加一个国际性的会议.这两大古都无疑给阿里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不停给我们夸耀南京国际展览中心多么庞大,多么漂亮,他们住的酒店是多么豪华.我们猜测,他住的应该是紫金大酒店,因为他回忆了很久也没想起来名字.另外一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应该是北京王府井的商场,这也是我们的猜测,因为他夹七杂八说了很久我们也没能领会到他话语中的真谛.他说:"有那么多高,有那么多层,有那么多商品,我在那里买了好多件衬衫!"呃……这样的商场在北京能找出1780多处.不过,有一个地方他倒是记得很清楚:"三里屯!"
末了,阿里跟我们说,他还想来中国,下一个目标就是上海,到了给我们打电话.在那个热带的冬天里,我和张源突然就汗流浃背了,接待一个国家部长级人物,这个……我们真没有经验.
展示完自己精彩的一生之后,阿里让我们随处逛逛,等待晚饭到来.前面我已经说过,阿里家的院子很大,我绕着别墅又走到了另一侧,在这里,有一堆巨大的物体被一块巨大的帆布盖着.作为一个好奇宝宝,我必须掀开来猫一眼,然后我被惊艳了.我曾经无数次在《黑鹰坠落》里看到过的那种皮卡,就是在货箱上架了一台重机枪的那种,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那又黑又粗又长的炮管,发出……好像是生锈了还是怎么着,反正颜色不大对,没有森蓝的寒光.
"嘿!"有人从另外一头叫我,一看,一个当兵的冲我招手,估计是叫我看两眼意思一下就得了,我讪讪地退开来,天色已经黑了,相机扔在客厅里没带,我没能拍上一张.
从士兵的配备上其实也可以看出阿里的身份.我们这几个雇佣兵,枪支老久不说了,连弹药都没带多少,而我们在阿里家看到的这些士兵,每个人身上还双向斜跨着武装带,腰前一排小兜里估计装着手榴弹,腰后还斜插着两个弹夹,看起来无比生猛.
毫无意外的,晚餐是鱼烩饭,烤羊肉,面包以及甜咖啡和姜茶.索马里也是分餐制,几个大大的餐盘端上桌来,阿里一份份分到我们盘里,部长亲手盛的饭,还不要钱,吃起来格外香.同样的,随盘附赠的苍蝇并没有因为是在阿里家里就有打折,依旧是那么茂盛地围了上来.
一路无话,吃着饭的阿里口音更显浑浊,我们除了不停点头,基本上没搭上两句话.饭后我很想讲两个黄色笑话来活跃下气氛,我努力地在脑海里编排了半天,终于放弃了这个艰巨的翻译工作,这玩意儿太难了.
如果就这么顺利地返回酒店,那么这一天可能会是我们的索马里之行里最平淡的一天,但是老天--不对,应该是阿拉不这么想,当我们坐着车开上了那条机耕道时,一声冷枪突然打破了夜空--这话听起来耳熟,很多侦探小说啊,描写地下党工作的书里都有.但是这枪声真的在耳边响起时,感觉完全不一样了.一方面是听觉上的,枪声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清脆、宏亮,倒有点像劣质鞭炮炸响的感觉,让我们有些失望.
枪声响起的同时,福伊德动了.经过两天的相处,我们已经相互认可了对方,所以感觉上他更像是我们的朋友了,就跟我身边的任何一个损友一样,平时说说笑笑,偶尔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比如指着驴子叫两声TONY什么的,我已经几乎忘记了他是我们请来的雇佣兵.但是在这个时候,他一把把我和张源按倒在了座位上,把枪伸出窗口,打开保险,拉动枪栓,眼睛四处扫射着.
"怎么回事?会不会有危险?"我趴在张源身上问福伊德,一只手已经从包里摸出了相机.
"没事,没事."他嘴里说着没事,但是接着又一把把刚刚直起身子的我按了下去."不要动!"他低吼着.枪声就这样在四处零零碎碎地响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就这样伏着身子回到了住地.
我们有惊无险地回到了酒店,这算是非常幸运了.在这个国家里,无论你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没了.阿里够牛逼了吧,他原本有三个孩子,但是其中一个在几年前死掉,那时候刚刚2岁.故事很简单,很像一个冷笑话,一只香蕉走在街上,走着走着踩到自己的衣服,于是他就摔倒了.阿里的孩子走在街上,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就中了冷枪,没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冷枪几度响起,每一次福伊德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冲到我们俩的房间,然后再冲出酒店,留下优素福在一边安抚我们受惊的心灵.
可能是和我们混熟了,老艾开始时不时地蹭到我们房间来,想要搭话.他还是能简单地说一点英文的,有一种情况下,他的英文说得特别溜:吃了卡特草.这个情况和我特别像,我一旦喝多了说英文也特别溜,而且如果在酒吧,只要喝多了我就特别喜欢拉俩老外来陪我喝酒,大家都十分哈皮.
老艾是我们这个雇佣兵小队的队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感觉他对副队长福伊德有几分忌惮,在这一天晚上我算是明白了.他蹭啊蹭,蹭到了我的房间,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那个意思是,想要点小费.这个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好奇的是,他为什么每天就要十块钱(现在开始除非特别,计量单位都是美元).他摸着头笑了半天,比划了几个动作--敢情是要去买卡特草啊.我看着张源苦笑了一下,把钱掏给了他.
于是,半个小时之后,老艾和一干人等坐到了我的房间里,吃着我们买的卡特草,抽着我们带的万宝路,喝着我们送的七喜,看着我们电脑里的《黑鹰坠落》,这是我们之前就答应过的.那个情形很像小时候的排排坐,吃果果.
看了十几分钟,老艾的问题又来了.不知道有多少兄弟小时候有过这样的经历:跑到一个黑乎乎的小录像厅里,等到人坐满以后,片子放个十几分钟,就开始齐声大叫:老板!换碟!
你们懂的,我不是太懂,我是听人说的.老艾提出的就是这个要求.这有点为难我,我笔记本里还真没有放毛片.走之前有人提醒过我,说有的国家查这些东西特别严,别因为细节问题搞得自己回不来了.这是杞人忧天了,我这么纯洁的人,从来不看这些东西.我给张源打了个眼色,他双手一摊,意思是他也没有.
这怎么可能!!!
好吧,不说他坏话了,我怕他看到这本书的时候跟我急.
但是这真的不可能啊!
算了,我真的不说他坏话了.
老艾看懂了我们的交流,略显失望.于是提出要看一部中国电影.我翻了翻硬盘,然后抽了自己一耳光,我太不爱国了,几十G的电影里居然一部中国的都没有.哦,有一部,《十全九美》,但是给他们看肯定看不懂,这下抓瞎了.
我随即地换着放了几部片子,但是看起来他们都不是很有兴趣,大耳朵先礼貌地走开了,萨伊德也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跑掉,老艾开始打呵欠,这个时候,我提议,结束这次集体活动.大家鼓掌通过.
我跑到了酒店二楼的露台上,索马里的晚上很美,可以看到很多星星,而且因为整个城市的晚上几乎没有灯光,所以星星也显得格外突出.依旧是优素福陪着我.
从露天右边望出去两百米,是一个联合国的机构,这可能是在当地看到的最好的建筑了,酒店的大门外就是公路,隔着公路是住宅区,零星地散布着点灯光.就在当天下午,这个位置没有给我太美好的记忆.那时候我跑到外面来晒太阳,这是唯一一次没有人陪同、曝光在户外,公路上有两个可爱的小朋友走过,看见白白胖胖的我,开始跟我打招呼,就是手势有点特别,是拿手掌在自己脖子上横着比划.我想那意思是不是说要请我去他们家杀鸡再养招待我,后来他们说了一句话让我断绝了这个想法:"get out of somalia!"发音比福伊德都标准,显得很有文化.我们应该算是幸运的,因为索马里的文盲率高达70%以上,也就是说,超过七成的人连看索马里文的报纸都不能,居然给我遇见俩能用英语骂人的,人品爆发了.
我抽着烟看星星,优素福在边上打电话.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国家的人如此热衷于打电话,仿佛打电话不要钱一样.后来知道了,跟不要钱也没太大差别.因为政局不稳,如阿里等人又身居高位,税收对他们来说就是个样子,所以移动通信除开基础建设以外,运行成本很低--一个地方就许一个人通话,能不低么?阿里的脑子很清楚,猪要养肥了再宰,索马里的手机普及率还很低,低通话费有利于吸引用户,而且根本没有什么漫游、长途的说法,就是手机对他们来说贵了点,可能要消耗普通民众几个月的薪水.没事!不是还有山寨机么!
回来,回到这个爱打电话的国度.对于我们所接触到的这些士兵而言,生活必需品似乎只有两样,枪和手机.只要到一个固定地点,他们就会马上找到插座,开始充电,然后开煲电话粥.我曾经问过他们为什么那么喜欢打电话,他们反问我:"不打电话能干嘛呢?"我想了想,什么看电影、星巴克、聊QQ、开心网、欢乐谷、打牌、看演唱会、泡吧,都没戏.
我和张源还好点,成天憋着要找素材写稿子,头发都急白了,没空休闲,他们呢?长达十多年的内战早把这个国家的文化娱乐毁灭了.之前我们还想得好呢,去酒吧跟海盗喝酒,不把丫喝晕了就把丫侃晕了,总之要套点东西出来,酒吧……我们连酒的影子都没见着.这个国家急待解决的问题还太多,文化娱乐?囧多嘛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