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一位东方女子苏菲与一位患有"性沉溺与爱沉溺"疾病的西方男子迈克尔,在伦敦的演绎了一段征服人心的感情故事.苏菲心灵上的不断探索,不但带领迈克尔走向了治疗之路,而且为她揭开了一个跨越生死与时空的大幕……
本书通过描写一个人的心灵求赎过程,讲叙了一个跨越时空轮回的感情故事,作品中融入作者大量的感悟,以及对哲学、宗教、心理等的认识,内涵深刻,发人深省.
作者简介
散树,现居英国。
编辑推荐
本书在讲述一个发人深省的感情故事中,融入哲学、心理学、佛教以及一些前沿疗法,对人性及人生的多个层面进行探索.它不但会点燃人们寻求知识的热情,而且会得到心灵上的慰藉与帮助.
经典语录
……
几年前,苏菲来到英国读文学.之前,她在中国一个中等城市的政府机关工作.那儿没有变化的生活如同变馊的隔夜饭,令她难以吞咽.复杂和虚伪的人际关系与她的天性格格不入,也时常成为她的绊脚石.苏菲最终留下一句"水土不服"的叹息,远涉重洋,希冀进一步的学业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苏菲打小喜欢阅读和写作.她希望在一个没有太多干扰的地方,像梭罗那样所求无多地生活,并梦想着有朝一日,写出一本好书来,得到大家的认可,在远离故土的地方,从此过上那种叫做"作家"的生活.
毕业后,她开始在伦敦找工作.可是对一个母语非英语的留学生而言,英国并不是一个求职的理想国度.苏菲费劲周折,才在一家中国人开的杂志社里找了份写稿子的活儿.薪水很低,仅够她维持基本的开销.但她并不介意.她思忖着等生活慢慢安定下来,利用闲暇时间,开始写自己的书.
然而这样的好景仅是昙花一现.上班没几个月,因竞争激烈、经营不善等缘故,这个好歹可以给她碗饭吃的杂志社一夜之间倒闭了.苏菲甚至没有拿到最后一个月的薪水.这一切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离开上班的地方,身无积蓄的苏菲,走在伦敦这个昂贵的城市里.阳光不阴不阳地照在大地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伦敦那些知名的大街重复着昨日的繁忙.那摆满各色货品、有着精美装潢的店铺,从内到外透着富贵和繁荣的气息.但所有这一切,除了滋生苏菲内心的焦虑外,与她并没有任何关系.
苏菲开始马不停蹄地找工作.她不愿错过任何一个招工信息.一连多日,从早到晚,她记不清这样的日子究竟有多少天.但天底下并没有一个现成的空缺需要她来填补,即便是做清洁工.一次次遭受失望和挫败,她终于明白,为何古人说"极难处是书生落魄".
……
她不自觉地想找出那些"顾客"和街上这些男子的区别,但她一无所获.想起张爱玲那句"女人为了生存而嫁人,本质和妓女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批发和零售的关系"的恶毒评论
四天虽不长,但她难以消除精神上的厌恶和紧张.警察和劫匪随时光顾的可能,以及面对的那些顾客和妓女,让她随时想逃离,却又不知道该逃往何方. "船头惊鬼,船尾惊贼",成了对她心理的高度写照.
看到他们高兴的样子,苏菲也会跟着"随喜" .她发现快乐不单单属于某一个人,它是见者有份、飘在上空触手可及的颗粒.
苏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空气中多少有点冷场.但在一间小小的客厅里,两人没有交谈的话,不但不令人愉快,而且也像是被施了诅咒.
"柏拉图的《理想国》?"迈克尔觉得惊奇.一个妓院里的接线员捧着哲学书籍,这对多数人来说,恐怕都有些滑稽.
迈克尔小心翼翼地合上书本,把它放回沙发上.匆匆打量了苏菲,这个衣着不显山露水、瘦弱的中国女子,他说: "这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
苏菲想,有人可以随心所欲到这儿买春,有人却为生存在这儿干着接电话的活计.一天下来的工钱,还远远不够他们寻花问柳一小时的花费.她嘲弄地笑着: "难道你就应该来这里?"
迈克尔没有回答,他尴尬地笑了笑,眼神里快速掠过一丝惊慌和忧郁.苏菲看到那惊慌和忧郁过后,藏在他眼底里一种很深的叫做孤独的东西.
有人说,一个人吃饭是件令人伤心的事情.但此时的苏菲,不但没有些微的孤独感,反而觉着心旷神怡.一顿慢慢享用的早餐,外加一杯热茶,她觉着整个伦敦的春天满满当当,都是自己的.
"那时觉着,你是走路不小心撞了树,会向树道歉的一个人."迈克尔说.
苏菲忍不住扑哧一笑: "那现在呢?"
"现在觉着,如果你打路上经过,树会寻思着挪开. "苏菲和迈克尔同时哈哈大笑.
"为什么七百万人中,偏偏让我遇见你?"迈克尔静静地望着她,声音充满了轻柔.但他显然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为什么喜欢还要拒绝?"
没等苏菲说完,迈克尔从桌子的一侧转向苏菲.他轻轻地撩开
她脸庞的头发,在她耳上吻了起来.
苏菲说:"好的.不过我想起一个问题来:一个律师和会计师同时落了水,你只能救一个,你会怎么做:去看场戏,还是去遛狗?见完他们,记着告诉我答案."
仿佛两人已经穿越了很多世,生生披荆斩棘,世世跋山涉水,才有了一刻的相拥.他们在长时间的拥吻里发现了对方的孤独与寂寞.它们藏在他们的血液里,在几近成灰时,遇见了彼此,映照着彼此,也同情着彼此.
明知爱不过是大自然隐身施演的一场骗局,明知爱上迈克尔不合理,但苏菲却停不下来.
她不无难过地发现,她已太久不曾放松过,就像那个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永没有完工的时候.一次次推上去又滚下来的石头,注定是她逃不脱的魔咒.
"瓦尔登",一个闪烁着神性光辉的名字,苏菲想,到底是瓦尔登湖成就了梭罗,还是梭罗使得那片湖水不朽的呢?
"你说的这种感受,我也有.有时读着一些诗,觉着被作者写得那么好,心里既感激又羡慕.感激是因为诗人帮我们写出来了;羡慕是觉着天地之机都被他们先占了,留给我们可写的东西不多了."苏菲笑着说.
"羡慕的感觉我没有过,"迈克尔看了苏菲一眼,"可能是因为我无意跟诗人争饭碗.他们够难的了.以诗谋生,难度系数堪比闭着嘴打哈欠."
"后来没他的消息了."苏菲说道:"那天回家后我嘀咕:主啊,请宽恕他吧,做个典型的坏诗人也挺不容易的;请原谅我的虚伪吧,我不想昧着良心夸他,但我一边是天使,一边是魔鬼,它们拿我当球踢了."
"你没听说过一个故事吗?讲的是笨裁缝缝麻袋的事.这裁缝忙活了老半天,到最后才发现把自己缝进去了,这个裁缝就是我."
如谚语所言:心灵不在它生活的地方,但在它所爱的地方.
"只能依靠月光才能找到路,而他受到的惩罚是比整个世界都提前看到黎明".
玛丽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婚前迈克尔发现她脾气暴躁,但想着她会慢慢改变.玛丽婚后是变了,但变得比以前还坏,争吵成了他们每天无时不在的内容.
物种的意志的力量远胜过个人的力量,因此情人对一切足以使他厌恶的特点视而不见,忽视一切,错判一切,把自己永远拴在情欲所钟的对象身上.他就是这样为幻觉所消退,剩下的就是一个令人厌恶的终身伴侣……一个坠入情网的男人能够清楚地看到并且痛切地感觉到他的新娘身上难以忍受的缺点和性格,足以使他终生受难,却还不足以把他吓退……因为他追求的终极目标不是自身的利益,而是还没有出生的第三个人的利益,尽管他在幻觉中以为是在追求自身的利益.
她想起尼采的一句话:任何苦难都无法;而且永远无法,让我对我所认识的生活作伪证.她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句话时,立刻想跑到尼采墓前敬献花圈.一个饱经生活蹂躏、几乎成了弃儿的人,却坚定地告诉我们这些,这是多么踏实、感人,而又无限神秘啊.
"爱比杀人重罪更难隐藏,爱情的黑夜有中午的阳光."
"世界所有的运动,最后都导向两性交欢."苏菲昨晚入睡前,记起蒙田有如是之见
他打来的这个电话,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吗?买给他的书,甚至都没机会给他.为这样一个结局,接下来很多天里,苏菲都很难过,同时还夹杂着对人性的怀疑.只有这难过与怀疑,是她握在手上的,迈克尔曾经存在过的有力证据.
她想,虽然我们无法改变一些先天既有,但认识,至少可以在我们无助的时候,带给我们一些安全感.
迈克尔从瑞士回来后,两人又走到了一起.较之他上次的突然离去,这次也很突然,但却是自然而然.
接下来的时日里,她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痛苦境地.这痛苦日日袭来,令她一天天分崩离析.
他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性的关系,失去了深度.这令苏菲非常恼火.难道她与他之间就该远离"性",只谈勃朗宁、叶芝与济慈?难道他曾给过她愉快的性经历?难道远离了她,他的深度就能达到一万英尺?
与迈克尔之间的爱,既然有上山,就一定会有下山的时候.
爱逃避我们,我们却热情地寻求它,像寻求那座埋葬在世界憎意的海洋下的亚特兰蒂斯大陆.
爱情的瀚海里,会水的人寥寥无几.那些人要么在现今喜马拉雅山的山洞里,要么在千百年前做了赤足的托钵僧.
"不敢当."丹尼尔回答,"文人的事,是留给那些有话没地方说的人做的."
"此岸不是爱众生的上帝的作品;而是魔鬼把众生带到世上,看他们受苦受难来取乐的."
"天不绝人怨,故使吾见汝."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你看,张爱玲说得多好呀.
苏菲觉着他的私生活比中东还混乱.
"我们之所以发怒,是因为我们对世界和他人抱有过分乐观的态度,这种乐观达到了危险的程度. "
在线试读
一
苏菲和迈克尔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一个颇为尴尬的地方--伦敦某区一家中国人开的妓院里.
这家妓院坐落于一个临街的居民区内.上下两层.楼上两间是"性工作者"开工的地方,楼下的卧室归老板使用,紧邻大门的客厅为接待室,也就是苏菲上班的地方.从外表上看,这套房子与普通的英国住宅毫无二致.马路对面的写字楼里,上班族朝九晚五忙忙碌碌,街上过往的行人和车辆熙来攘往,左右居住的邻居们正常生活和作息.似乎无人察觉这个眼皮子底下的秘密.
客厅十来个平方.透过绿色的百叶窗可看到外面的大街.一只破旧的长沙发靠墙摆放着,上面蒙着的是条廉价的粗棉质地的乳白色薄毯.沙发对面的矮柜子上,放了台电视机,连着大门外的摄像头.上班时间,它一直播放着监控画面.
几年前,苏菲来到英国读文学.之前,她在中国一个中等城市的政府机关工作.那儿没有变化的生活,如同变馊的隔夜饭,令她难以吞咽.复杂和虚伪的人际关系与她的天性格格不入,也时常成为她的绊脚石.苏菲最终留下一句"水土不服"的叹息,远涉重洋,希冀进一步的学业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苏菲打小喜欢阅读和写作.她希望在一个没有太多干扰的地方,像梭罗那样所求无多地生活,并梦想着有朝一日,写出一本好书来,得到大家的认可,在远离故土的地方,从此过上那种叫做"作家"的生活.
毕业后,她开始在伦敦找工作.可是对一个母语非英语的留学生而言,英国并不是一个求职的理想国度.苏菲费劲周折,才在一家中国人开的杂志社里找了份写稿子的活儿.薪水很低,仅够她维持基本的开销.但她并不介意.她思忖着等生活慢慢安定下来,利用闲暇时间,开始写自己的书.
然而这样的好景仅是昙花一现.上班没几个月,因竞争激烈、经营不善等缘故,这个好歹可以给她碗饭吃的杂志社一夜之间倒闭了.苏菲甚至没有拿到最后一个月的薪水.这一切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离开上班的地方,身无积蓄的苏菲,走在伦敦这个昂贵的城市里.阳光不阴不阳地照在大地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伦敦那些知名的大街重复着昨日的繁忙.那摆满各色货品、有着精美装潢的店铺,从内到外透着富贵和繁荣的气息.但所有这一切,除了滋生苏菲内心的焦虑外,与她并没有任何关系.
苏菲开始马不停蹄地找工作.她不愿错过任何一个招工信息.一连多日,从早到晚,她记不清这样的日子究竟有多少天.但天底下并没有一个现成的空缺需要她来填补,即便是做清洁工.一次次遭受失望和挫败,她终于明白,为何古人说"极难处是书生落魄".
最后一次从一家工作中介出来时,苏菲想,如果能逮住那个叫"命运"的小贱人,不管它多么有权有势,她都要义正词严地与它理论一番,甚至不惜动用武力扭断它的脖子.当然这怎么也得等她先恢复了元气再说.
除了坏运气外一无所有的苏菲自嘲地想,即便她要吊死自己,恐怕走遍森林,都找不到歪脖子树一棵.她无力地乘上了返家的地铁.然而命运一脸坏笑,无声无息地做了另一番安排.
苏菲座位旁边摊着一份中文报纸,她了无生气地拿起来看.在广告页里,她看到有家按摩院在招聘兼职的接线员.苏菲出了地铁后掏出电话,以一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神态将电话拨了出去.雇主安排她第二天去面试.
到了之后,苏菲惊骇不已.原来这家打着"按摩院"幌子的地方,是一家为西人服务的妓院.虽然雇主声明,要她做的只是在客厅里接电话、开门、关门这些简单的事务,但苏菲心里抗拒着,充满了委屈.一个受过东西方教育的女子,为了一日三餐而流落至此,这不能不令她伤心和难堪.
是的,有梦想没有错,景仰梭罗也不会有人禁止你.然而伦敦也不可能拿个瓦尔登湖给你.苏菲除了接下这个"工作"外,别无选择.她同意每周工作四天,每天十二个小时,早十点到晚十点.需要加班的话,则另付工钱.
每天上班时,苏菲会毫无例外地带上三两本书.接听电话时,她一般只需报出价格、地址和简单的介绍.虽然每天都有些顾客,但除去工作外,苏菲还是有大把的时间.这让她感觉自己很富裕.她把它们花在书本上.这是她借以安慰自己的理由,也是她没有真正远离自己的时候.
四月了.苏菲约摸已经工作了一个月.如老板所说,来的人多是老主顾.他们大都是英国的中年男性,还有些是印巴人、黑人和中东人等.走在街上,这些人与苏菲所见的英国人没什么两样.虽然他们来自各个阶层,但没有哪一个的脸上明白无误地写着"嫖客"二字.
妓女多是来自大陆各个地方和香港、澳门的女子,已婚的较多.她们大多数嗜赌,用身体换来的钱喂了赌场的机器--另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少数是在这边念书的学生,她们几乎无一例外地崇尚奢华,张嘴闭嘴谈论的是那些名牌包包、化妆品等.有些还编织着各色各样的故事,证明自己为何走进了这些"需要为自己的名声付出昂贵代价"的屋子里.
所见的这些人,给苏菲心里带来很大激荡,她亲身处在这个漩涡里,亲眼看到社会不为人知的一面.这是她以往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些人,他们为何要这样生活.
不上班时,苏菲走在伦敦的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个个稳重安分的模样,她不自觉地想找出那些"顾客"和街上这些男子的区别,但她一无所获.想起张爱玲那句"女人为了生存而嫁人,本质和妓女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批发和零售的关系"的恶毒评论,再看看那一对对带着孩子的夫妻时,她的思绪便被注入了更多的混乱.
她不知道,每个看似幸福的家庭背后藏有什么秘密,它们是不是如外人所见那样恩爱与和美?为了看,神造了双目,可是眼睛所看到的,有什么是真实的呢?
四月的伦敦残存着的春寒虽依然料峭,但整个大地已开始复苏.等待了一个漫长冬季的各色花朵,从英国人家的花圃、草坪上,嗷嗷待哺般地探出来;与街道两旁那些渐开花的树木一起,装扮起又一个春天.那次第开放的、斑斓的花朵,点缀着伦敦的角角落落,缤纷而迷乱.
一个午后,久坐的苏菲离开沙发活动筋骨.她走到窗前,看着街道上过往的车子.它们一辆辆迅疾而过,匆忙地像是在追赶自己的灵魂.对着窗的是棵高大的树木,苏菲已看过无数遍.但树叶一点点蒙上新绿,仍是不断地带给她惊奇.她着迷于大自然经久不衰的魅力."叮咚"一声门铃响,苏菲才回过神来.她扫了一眼监控器,便径直去开门.
进来的是位高大的白人男子.因与楼上的客人撞钟,苏菲把他让进了客厅里等.他们互相问了好.为打破尴尬,两人分外一致地说今天天气真不错.
"听你口音不像是英国人?"苏菲问道.
"我是新西兰的."男子回答.
苏菲记得有人戏谑说,那是一个有着三千亿只羊的国家,其中的三百万以为自己是人.她不觉笑着问:"一直在伦敦吗?"
"不.我两个月前刚和家人搬到这儿."他语气平缓,非常礼貌地望着苏菲.
刚来两个月就找到了这地方,苏菲想:"佩服."但对这男子,她却说:"哦.我明白了. "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我姓姜,叫苏菲.家在中国."苏菲看了他一眼回答到.以往在这个地方每逢有人问起名字,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随口而出一个假的来搪塞.但这次,苏菲反倒连名带姓一同端出,这令她吃惊:"你呢?为什么到了英国?"
"迈克尔.我和朋友有家公司,做生物制品的.到伦敦来开拓欧洲市场."迈克尔笑着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来英国做什么?接线员不会是你的职业吧?"
苏菲无声地笑了笑.她打量起眼前这个男子.只见他身着一套深色的西装,熨烫得笔挺.黑色的皮鞋一尘不染.随身携带一个比A4纸稍大点的真皮公文包,像是刚参加完会议的样子.头发短短的,呈浅栗色.淡蓝色的眼睛.相貌说不上好看,但也不难看,比较安全.
"我来这儿先是念书.之后在一家杂志社工作.但它倒闭了.一时找不到工作,才来了这里.
"
"哦."迈克尔似乎觉得惊奇.
"生物制品公司?那挺有科技含量的吧?你们做些什么产品?"没等迈克尔开始新一个问题,苏菲扬了扬眉道.
"主要是一些增强癌症病人免疫力的药品."迈克尔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名片来,很礼貌地递给苏菲:"就是上面这些品种."
苏菲接过来看后吃了一惊:上面的名字与迈克尔告诉她的一模一样.她心里嘀咕着:这个人丝毫不设防,还真坦诚得可以.她收下了名片,随手夹在了书本里.
这时楼梯上有含混不清的讲话声,伴随着拖沓的脚步声一并传来,苏菲知道楼上的客人要走.她一面安排迈克尔再继续坐一会儿,一面送客人出门.
返回客厅,苏菲发现迈克尔侧起身子把目光投向窗外.苏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形.每个顾客都对另一些心存好奇.见到苏菲回来,迈克尔急忙转回身.苏菲一笑,然后安排他上楼.
临走前,迈克尔非常优雅地与苏菲道别.开门送走他后,她一直忙碌到很晚.下班后,苏菲长舒了一口气.接下来的几天是她的休息日.那间小小的客厅是一个囚禁她的牢房.脚踏出那个大门,她就觉着神清气爽.她不知道自己会在这儿呆多久,但她希望离开得越早越好.
迈克尔在她心头只是一飘而过,因为与苏菲见到的众多顾客一样,他只是其中的一个.走出这个大门,大家过的便是另一种生活.苏菲和迈克尔都不曾想,也不曾料到,这次的相遇,对今后两人的生活会有怎样的影响,又会为他们揭开怎样的一个大幕.
二
苏菲的工作时间定在了周一至周四,其余是她的休息日.她喜欢这三天的时间连在一起.这让她的生活被清爽地切割成迥异的两大块.四天虽不长,但她难以消除精神上的厌恶和紧张.警察和劫匪随时光顾的可能,以及面对的那些顾客和妓女,让她随时想逃离,却又不知道该逃往何方."船头惊鬼,船尾惊贼",成了对她心理的高度写照.
因过去很多时间用在了电脑上,她的肩膀和腰部一直隐隐作痛.在妓院里,从早坐到晚,每天十几个小时,更是恶化了她的症状.夜间她睡不好,常常因疼痛在床上翻来覆去.所以四天的工作下来,她整个人便像散了架.她原本想着休息的时间可以写作,但现在,她却不得不把它还给休息.
苏菲住在伦敦西区.两室一厅的房子里,还住着另一对中国留学生.因他们时常打夜工,周末在家时,也多在睡眠中度过.所以苏菲与他们,很少有打照面的时候.
周五的时候,苏菲会睡到日过三竿,以弥补前几日睡眠的不足.起来后,她走去不远的地方买食物和生活用品.提着买来的物品从超市回家,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百米,但针刺一般疼痛的肩膀,每每让她歇上好几个来回.
买回东西后,苏菲会随心情和体力而定来给自己做饭,之后慢慢地打扫房间、清洗衣物等.等她忙碌完这些,才在桌前打开电脑.她挑些想回的邮件,一一回复后,便开始漫无目的地在网上浏览.一天很快像是被扔进回收站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第二天,苏菲会去那家附近的图书馆.它临着很多店铺,里面铺着厚厚的深色地毯.外面是出来闲逛的热闹的居民,里面一排排静悄悄的,是那些读书的人.偶尔闪过一些人影,怕影响到别人,大都蹑手蹑脚.
还完上次借的书,苏菲便到书架前四处翻览.她随身带着笔记本,见到自己喜欢的就席地而坐,边看边记录.这每每会消磨掉苏菲大半天的时间.直到看累了,她才挑几本带回去.
如果赶上天气好,苏菲便不会径直回家.出了图书馆后,她会来到地铁站前的那块草坪上.有时她还会在路上买一袋面包,去喂草坪上的鸽子,更多时候,则是一个人坐在那儿的长椅上,看着那些嬉戏的大人和孩子.看到他们高兴的样子,苏菲也会跟着"随喜".她发现快乐不单单属于某一个人,它是见者有份、飘在上空触手可及的颗粒.
每到星期天,英国的店铺便会早早打烊.街上的车子和行人骤然减少,空气中沉沉地飘浮着会传染一般、又无法治愈的死气.这让她觉着,英国的星期天像是有残疾的日子.这一天,除非忘记了急着要买的东西,她一般不会出门,只是懒懒地躺在床上看书.
肩膀疼起来时,她想是不是该找个中医看看了,但这念头每每又很快逝去.
天气一天天回暖.脱去厚厚的外套,苏菲觉着自己身心轻快起来.早上的地铁拥挤异常,苏菲改乘公交车去上工.她看到了车外春天步伐的加速.长达半年的湿冷的冬天终于告了一个段落,这让她心灵上受到召唤和鼓舞.
周一到了上工的地方,苏菲放下随身携带的包,便拿起吸尘器来清洁客厅.在楼梯口看到她,老板问:"厨房里有早餐,要不要来点?"苏菲习惯性地回答:"不用了,谢谢,我吃过了."午餐和晚餐与老板和小姐们一起用,苏菲是迫不得已.能减少一次与他们的共同接触,苏菲则会尽量减免.
在这儿上工没几天,老板发现几乎所有的时间,苏菲都在看书,有时还写写划划,这令老板非常惊奇.他说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像她这样的接线员,因而旁敲侧击地打听,为什么她会来到这儿.苏菲简单地向他解释了一番.
"英国的学费那么昂贵,既然你家里都能够给你负担,那为什么要自己打工?"老板很是吃惊.苏菲笑了笑:"一直索取家人,没有回报,已经够我歉疚的了.怎能让他们养我一辈子?"
"可是,你要成功写本书的话,不就可以回报他们了吗?"
苏菲回答:"成功写本书,比一个人一生被雷劈两次的概率还低.我怎能把家人押在这上面?"老板哈哈大笑.
苏菲特意叮嘱他,不要跟别人讲起自己,只把她当作一个接线员就行了.但老板每见着小姐,便偷偷告诉她们:苏菲很少说话,但她要成为作家等等.这令苏菲以后话更少,一天到晚沉默得像深海里的鱼.每逢有小姐来搭讪,她也是有问才有答;并且对自己,她只字不提.
上工的第一个礼拜,老板出门后,经常会打电话给苏菲.他的理由很多,有时是假装关心地让她起来活动活动,不要总在沙发上坐着;有时是提醒她多加小心,来的客人多就不要开门等等.苏菲一般都会说声谢谢.接着,老板便拐弯抹角地问有没有客人来.苏菲如实回答后,对老板说要是没有别的事,就先挂了吧,省得占线客人打不进来.
她知道老板出门后不放心,担心她接不好电话,应付不了客人,同时也怕她串通小姐黑他的钱.每挂完这样的电话,苏菲总嘲弄地笑笑.但不久,老板的顾虑打消了.尤其是看到她经常用看书来打发时间,并不喜欢与小姐家长里短之后.
吸完尘后,苏菲把吸尘器放回老板的房间,便回到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电话陆陆续续响了起来.长长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她想,在这藏污纳垢的地方,如果吸尘器有吸除罪恶的功能就好了.苏菲看着一个个男人,来了又去了.只是他们每一个离去时,都侧着身子,匆匆忙忙,好似脚没有着地.
下午时候,苏菲听到门铃后去开门.她心想,不忙是不忙,一忙就撞钟.门开后,她发现是迈克尔,那个非常有礼貌的新西兰人.
楼上小姐正忙,苏菲再次把他迎进了客厅.迈克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问他要不要喝点什么,迈克尔非常客气地说不用.两人随之沉默了下来.
苏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空气中多少有点冷场.但在一间小小的客厅里,两人没有交谈的话,不但不令人愉快,而且也像是被施了诅咒.
苏菲说:"记得你是做生物制品的,对不对?"迈克尔回答说是的.
"你们没在中国开辟市场吗?"苏菲说.
"没有.想去开拓,但那边没有认识的人,不知道怎么开始."
苏菲不假思索地说:"哦,我也许可以帮你问问."她想起在中国的一些朋友是做这方面生意的.
"那敢情好.也许我们改天可以谈谈.请给我留个你的联系方式好吗?电话或是E-mail?"不知道迈克尔是不是拿棒槌当了针.
苏菲怪自己多嘴,但眼下也不好拒绝.留就留吧,反正也没什么,她心里想.苏菲在沙发旁边的小茶几上抽了张纸,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我的联系方式我想已经给你了."迈克尔边谢边说:"你不会已经把它扔了吧?"迈克尔还是礼貌地笑着.
"没有没有."苏菲迟疑了一下才说.她记起上次他留下的那张名片,被她夹在了一本爱尔兰诗歌选集里.
沙发的一角放着本苏菲正看着的书."这是中文的吧?"迈克尔好奇地拿起来,轻轻地翻了翻."一个字也看不懂呢!"他自嘲道,"它的英文名字叫什么?"
"理想国."苏菲回答.她觉着柏拉图论述时太啰嗦,像是骑自行车时掉了链子,蹬了几圈空,才回到主题上,这多少有损这本巨著的质量.
"柏拉图的《理想国》?"迈克尔觉得惊奇.一个妓院里的接线员捧着哲学书籍,这对多数人来说,恐怕都有些滑稽.
"是的."苏菲听得出他的惊异,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迈克尔小心翼翼地合上书本,把它放回沙发上.匆匆打量了苏菲,这个衣着不显山露水、瘦弱的中国女子,他说:"这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这不是应该不应该的问题."苏菲想,有人可以随心所欲到这儿买春,有人却为生存在这儿干着接电话的活计.一天下来的工钱,还远远不够他们寻花问柳一小时的花费.她嘲弄地笑着:"难道你就应该来这里?"
球到了迈克尔脚下,他不知道怎样接下去.苏菲想又不是人家的原因,她才屈身此地,何必要出言若此,况且人家可是一番好意.这话不是不可以问,但不应该在这儿问.迈克尔没有回答,他尴尬地笑了笑,眼神里快速掠过一丝惊慌和忧郁.苏菲看到那惊慌和忧郁过后,藏在他眼底里一种很深的叫做孤独的东西.
出乎苏菲的预料,迈克尔这次离去前,特意跑到客厅与苏菲告别.她觉着,这老兄还真好脾气."很高兴认识你."他边说边伸出手去.苏菲想这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但迈克尔的脸上挂满了真诚,她也把手伸了出来.然而迈克尔并没有将它握住,反而是弯下身子,轻轻握着苏菲的指尖,庄庄重重行了一个吻手礼.
这让苏菲不知所措.中国人的感情表达一向含蓄,人们见面通常连拥抱都不会有.所以苏菲因这样一个礼节而怔在了那里.
"我要回去了."迈克尔转身前对苏菲说:"无缘无故消失两个小时,这对家人很难解释."苏菲还没有从刚才的那个"大礼"中回过神来,听到迈克尔又说:"回头我会联系你的.
"
苏菲看着他走出了自己的视线.
三
两周后的一个下午,因与另外一名接线员换工,苏菲没去上班.中午时候她才起床.因懒得做饭,她到了一家意大利小餐馆.这家餐馆全天供应英式早餐.餐馆对面是家花店.苏菲一边看着那些美丽的花束,一边慢慢享用自己的早餐.
有人说,一个人吃饭是件令人伤心的事情.但此时的苏菲,不但没有些微的孤独感,反而觉着心旷神怡.一顿慢慢享用的早餐,外加一杯热茶,她觉着整个伦敦的春天满满当当,都是自己的.
苏菲在伦敦有些同学和朋友,在别的城市也有,有些还是很好的朋友,但她与他们的亲近不是靠经常的联络,而是时间和空间上适度的间隔.她觉着,从本质上说,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人们时不时需要它,去倾听自己与自己的对话.在孤独的绝色王国里,独自啜泣,或笑靥如花.
用完早餐,苏菲沿着路边,闲逛一家家店铺:印巴人的一镑店、卖服装和鞋子的商店、贺卡商店……她没有太多的物质欲望,但这不影响她对美的欣赏.走进一家礼品店,苏菲看到很多精美的雕塑.有瓷器的小天使;也有木雕的佛像,整尊或半身的,有些只是头部雕塑.它们看上去美丽极了.天使和佛像脸上深广的平静让苏菲惊呆了,她从不曾知道平静会有着如此摄人心魄的力量.
礼品店里很安静,与它相邻的是家一镑店,人声嘈杂.那里放着很吵的印度音乐.哼哼呀呀个不停.苏菲仿佛可以看到歌手边唱边舞,呼之欲出.走到一尊白色大理石的佛像前时,她想去触摸触摸它.刚伸出手去,苏菲感觉到手机在裤兜里振动.
她取出电话:"喂,请问哪一位?"她隐隐约约听到对方说是迈克尔.苏菲说:"这儿听不清楚.请稍等一下,我找个安静的地方."
她边说边快步走到附近一条无人的小道上.
"我往你上班的地方打电话,但你不在. "
苏菲说自己刚与另一个接线员换了几天工.
"哦."迈克尔说:"是这样的,前两周我去了非洲出差,没联系你.昨天刚回来.我们可以见见吗?"
苏菲说:"对不起,我还没跟国内的朋友打电话,你的事情还没问呢."
"
"我不是要你费心那件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可不可以一起坐坐?"
"啊……真不凑巧.我刚与人换了工,接下来的几天要连续工作."
"那你什么时候歇班?"
"估计一周以后."
迈克尔显然有些失望,却依然礼貌地说:"我等一周好了.到时候请通知我好吗?"
苏菲犹豫着说:"好吧. "
接下来的几天里,迈克尔天天打电话给苏菲.每次都打上很久.有一次苏菲问他,"你打电话给我,你妻子知道吗?"他说:"她回新西兰了,几周后才能回来.我刚搬到伦敦不久,在这儿没有什么朋友.一个人真是太寂寞了.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你不会拒绝吧?"
苏菲说不会不会.她想起上次见迈克尔时,他庄重的礼节、他眼神里的孤独,与电话里他沉沉的不快乐的声音一样,令苏菲不忍拒绝.
他跟苏菲讲起自己的三口之家.他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妻子脾气很暴躁,常为了点小事而发火.今天得知迈克尔新买的吸尘器与她喜欢的样式不符,一大早从新西兰打电话来,跟他吵个不休,气得迈克尔把电话摔在了地上.
苏菲静静地听完,笑着说:"那也许你可以跟苏格拉底或林肯取取经."
"为什么?"迈克尔好奇地问.
"听说,他们两人的妻子都以脾气大而享有盛名."苏菲笑着说:"不过,也不见得是坏事.苏格拉底就曾自我解嘲说,幸福的婚姻会带给你幸福;不幸的婚姻会让你成为一个哲学家. "
迈克尔哈哈大笑.随即跟苏菲讲起自己的女儿,说她很聪明,非常漂亮.这时的迈克尔俨然一个孩子,迫切地要拿出自己装满宝贝的盒子,打开来与苏菲一一分享.他此时的热情与纯真,让苏菲无法把他与那个嫖妓的迈克尔联系在一起.
苏菲不太热衷与人联络,她曾声称手机是二十世纪最糟糕的发明.但迈克尔的电话让她渐渐有了种愉快的感觉.她想这样跟他聊聊天还不错.
有天晚上,迈克尔发短信给苏菲,问她在做什么.苏菲回复说在看书.
"什么书啊?"迈克尔的好奇心犹如常青植物.
苏菲回答说是一本关于星相的.
"怎么,哲学家研究起星相来了?"迈克尔很好奇.
苏菲想说,请先把你的有色眼睛摘下来,读星相为什么不可以?大名鼎鼎的荣格可是拿它与心理学一起研究的.正是经由它们,苏菲才开始认识自己.但她不想启动一场不合时宜的争论,因而回复说:"哦,我想了解了解星相学家对哲学家有什么看法."
迈克尔没有当即回复,却打了电话来.他说:"苏菲,你真有意思.我喜欢你."
苏菲想告诉他:"我知道."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喜欢,而天天打电话给你,那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迈克尔直截了当的表白既令她吃惊,也让她不知如何应对.她嗫嚅道:"谢谢你,迈克尔.谢谢你."
"我喜欢你."迈克尔一再重复着他的说法:"我想跟你在一起."
"可是,迈克尔……可是你知道……就算没有别的原因,我也不想做第三者."苏菲字斟句酌,怕生硬的拒绝伤着了迈克尔.迈克尔的声音沮丧起来:"我知道了.你对我不感兴趣."从声音可以听出他的难过.苏菲不知怎么安慰他,倒像是自己犯了错.
她斟酌着说:"迈克尔,不是那样的.不是的.你不要难过.
"我们可以见见吗?"迈克尔又问:"有次我忍不住,差点到你上班的地方找你了.但在那儿见你,会让我感觉很坏.我想见见你,可以吗?"
苏菲回答说:"嗯,两天后我休息,到那天我们再约好吗?"
迈克尔高兴地笑了起来,笑得像个孩子.他一再说着:"谢谢你,谢谢你."
两天后,苏菲和迈克尔约好在海德公园见面.从地铁站出来后,苏菲看到在站口等待的迈克尔.他穿了件黑色的短皮衣,头发理得短短的,很精神、很开心地望着她.苏菲想,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一个成年人的脸上还真罕见,因为它纯净得不含一点杂质.
迈克尔说咱们去一家咖啡店好不好.苏菲说好的.走去咖啡店的路上,苏菲问:"你多大了?"
迈克尔说:"三十六."
"我还以为你五十六了呢."苏菲脱口而出.猜年龄和记路从来都不是她的长项.如果比这两方面谁的能力更差,苏菲认为自己会盖世无双.
迈克尔转头看着苏菲,脸上似嗔似喜,他扬起手来,轻轻地拍在了苏菲脑袋上.
苏菲接下来问了很多问题,问他在哪儿住,妻子在做什么,女儿叫什么名字等等等等.这些问题令迈克尔应接不暇.他笑着说:"你哪来这么多问题?你的好奇心堪称'五星级'."
咖啡馆里人不多,放着轻柔的音乐.他们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了下来.迈克尔说:"终于轮到我了.首先,你多大了?""都说你们西方人不随便问人年龄,我想他们都错了."苏菲满含着笑意说.
"不要转移话题."迈克尔声音不高,但语气却像是在抗议.
"你猜."苏菲不置可否.
"我猜三十."
"是的."迈克尔一下猜中,苏菲很惊奇地问:"为什么?你怎么猜到的?"
"我猜别人的年龄,会先去看他们的眼睛."苏菲想,这招儿还真不算赖.但她马上又找到了矛盾之处,迈克尔的眼睛似婴孩般纯净,与他的年龄明显不符.
"你没有男朋友吗?"
"有过,但分开了."苏菲淡淡地说.
"为什么?"迈克尔似乎好奇于苏菲的点点滴滴.
"一年多前,他喜欢上了别人."
"哦.那你一定很伤心吧?"迈克尔心疼地看着苏菲,仿佛他曾置身于苏菲有过的不愉快的经历.
"当时是的.但现在觉着跟拔掉坏死的牙没什么分别."苏菲带有中国口音的英语令迈克尔忍俊不禁.
"你好像花了很多时间在阅读上,为什么?"
"我喜欢书籍对我心灵的抚慰.并且在说分手这方面,它们没有主导权."苏菲半玩笑半当真.迈克尔一边笑,一边点了点头,灯光照着他的牙齿洁白闪亮.
"主要是因为,我一直想写本自己的书."
"噢?写书?"迈克尔大为吃惊:"没想到坐在我面前的人是位作家."他明显正了一下自己的身子.
"还没写呢.只是有这个想法."
"你一定有很好的故事作素材."迈克尔忖度着说道.
"并非有了故事才想写,只是有写作的冲动.好比发现长出了白头发,就老想拔掉一样."苏菲边说边把手伸到头上,像是真要找出根白发.这惹来迈克尔一阵大笑.
苏菲开始变得健谈,仿佛她沉寂了多年的想法和念头,终于遇到了一个可以倾听的人.她让它们像水银一样,蹦得满地都是:"我觉着我写的比我说的好,说的比我长的好."漂亮女人拿脸盘和身材做资本;而写作,看来是苏菲对自己的生命郑重其事押上的一块宝.
迈克尔一面笑,一面听她畅所欲言:"还有就是,老看别人的书,觉着自己像是惯偷,而被偷的人丝毫不知情,这令我很不好意思;也令我很内疚.我不想再这么做了,打算把偷来的东西,换换包装还回去.只是不知道,老天会不会暗中帮帮我."
"一定会的."迈克尔热切地回应:"我发现你有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危险."他眼神确定极了,仿佛只要是种子,就一定会发芽、开花,而无需阳光、水和养分那样.
"谢谢你的鼓励."苏菲不好意思道:"这不还没写哪.跟买彩票一样,谁敢打包票说自己会中大奖?"
"苏菲,你与我先前见到的不一样."她今天晚上的明快和健谈,令迈克尔耳目一新.
"那你说说看,那时的我什么样?"
"那时觉着,你是走路不小心撞了树,会向树道歉的一个人."
迈克尔说.
苏菲忍不住扑哧一笑:"那现在呢?"
"现在觉着,如果你打路上经过,树会寻思着挪开."苏菲和迈克尔同时哈哈大笑.
"我希望你快点把书写出来.我希望到那时我们还是朋友."迈克尔停住笑后,热切地望着苏菲.
苏菲看到他一脸的认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会的."
静了片刻,迈克尔看着苏菲,一字一句慢慢说道:"苏菲,我喜欢你."不像是在电话里,听到迈克尔当面说出这样的字眼,苏菲的血液猛地涌到了脸上.她拿起放在面前的茶杯,目光低垂:"可是,迈克尔……"
以往,苏菲说话时,迈克尔都会专注地聆听.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倾听者.然而这次他轻柔地打断了她:"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苏菲静待下文.
"你能告诉我伦敦有多少人口吗?"迈克尔看着她的眼睛.
"七百万吧?"苏菲还未从刚才迈克尔的表白中恍过神来.
"为什么七百万人中,偏偏让我遇见你?"迈克尔静静地望着她,声音充满了轻柔.但他显然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为什么喜欢还要拒绝?"
"我没说过我不喜欢你."苏菲语无伦次地抗议道:"不,不,我是说我没说过我喜欢你."
"嘿嘿.刚才可是个弗洛伊德式的口误呢.当心潜意识会暴露人真实的想法."迈克尔笑着说:"是的.你是没说过."他话锋一转:"可是为什么每次接电话时,不让我滚开?"
"你不可以这样.你知道……"
没等苏菲说完,迈克尔从桌子的一侧转向苏菲.他轻轻地撩开她脸庞的头发,在她耳上吻了起来.之后又滑过她的脸颊,在她唇的地方停了下来.苏菲没有拒绝.她甚至来不及思索这突然发生的一切.
如果有语言可以概括和描述,那究竟是什么感觉?她想不出.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离开咖啡厅的时候,迈克尔挽着苏菲的手一起去乘地铁.天色已经晚了.伦敦亮起了霓虹灯.它们像是一只只眼睛,笑嘻嘻地对着苏菲眨个不停.迈克尔内心的喜悦洋溢在脸上.他整个人变得兴奋和轻快.发现苏菲有点冷,迈克尔要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苏菲见他里面只穿了件衬衣,便对迈克尔说:"你自己穿着吧,不然会感冒."苏菲的声音很轻柔,神情也与刚才谈话时候完全不同.她对迈克尔完成了态度转变,她已把他当作了一个亲近的人.
迈克尔揽着她瘦弱的肩膀为她驱寒.苏菲心里突然觉着很安全.像是流离失所的弃儿,终于找到了一个怀抱.她不知道能够在这怀抱里停留多久,但此刻,她心里的踏实胜过了一切.他的热情和对她的表白,成了今晚她可以握在手中的唯一的慰藉.
四
苏菲和迈克尔迅速陷入了爱河.几周前两人还互不相识,更不会未卜先知有一份感情等在这里.然而现在每一天,两人的短信如繁忙的蜜蜂一样,在伦敦上空穿梭个不停.
"下午我和邻居打了壁球.现在开车去超市买麦片.
你在做什么?"迈克尔问.
"我在上工.你好不好?"
"我挺好的.我在想象如果和你一起上工,在那儿肩并肩看看书会是什么样子."
"哈.坐在妓院里肩并肩看书?你的创意既古怪又新奇."
苏菲一边回着短信,一边想象迈克尔去了什么地方打球,和他一起的邻居多大岁数,去超市时会穿过哪些街道,买什么牌子的麦片等等.
还有:
"昨天晚上刚要入睡时,被一个朋友的电话吵醒了.没什么事情,只是一个问候的电话.但之后我很久没睡着.今天起来觉着困乏极了."迈克尔向苏菲抱怨道.
"告诉我他的名字."
"他叫保罗.为什么?"
"让我去宰了他."
"我倒想看看你杀气腾腾的样子."迈克尔说:"会跟好笑的动画片一样吧?"
苏菲还没来得及回复,迈克尔又发了一条来:"不过我喜欢看动画片.有时候看着看着会掉眼泪."
苏菲说:"那讲讲看,什么样的动画片让你流过泪,为什么?"
几分钟后,迈克尔回复说:"今天不行了.我需要马上去见个会计师,然后律师."
苏菲说:"好的.不过我想起一个问题来:一个律师和会计师同时落了水,你只能救一个,你会怎么做:去看场戏,还是去遛狗?见完他们,记着告诉我答案."
迈克尔在路上迅速回复到:"我会去找你要答案."
苏菲和迈克尔都不喜欢甜言蜜语,好像那是含金量不高的言辞游戏.这些短信记载的是他们每天生活的点点滴滴,但传递的却是确凿无疑的爱的信息.他们"爱的需要"被弥合,拥有与被拥有的感觉令他们着迷,仿佛两个失散多年、因饥渴而蒙尘的心灵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灵魂伴侣".
有天早上大约七点钟,迈克尔发短信给苏菲,问她醒了没有.苏菲拿起床头的闹钟看了一眼,比她定的闹铃早了一个小时.
"你这么早吵醒我,我不会原谅你的."
"呦,那要看看梭罗会不会原谅你晚起."苏菲想,迈克尔一定是读过了梭罗在瓦尔登湖畔,向每一个黎明顶礼的那些段落.
"让他去死."她翻了个身,回了短信又要睡去."你被吵醒后,脾气可不小."
"我现在恨不得把他吊起来抽上几个回合."苏菲想继续睡,可迈克尔的短信发个不停.她知道这又会是由爱的信息织就的一天.
迈克尔知道她不是真在发火:"幸好今天早上我离你远.不然,被吊起来的可会不止一个.告诉我你定的几点的铃,我会记着在那之前不吵醒你."
迈克尔住在伦敦南部,距离苏菲的公寓很远.两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每周想方设法才会见上一两次,但有时还会因事而突然被取消.偶尔见着了,两人又好似不舍得把时间用在说话上,所以无休歇地吻在一起.
仿佛两人已经穿越了很多世,生生披荆斩棘,世世跋山涉水,才有了一刻的相拥.他们在长时间的拥吻里发现了对方的孤独与寂寞.它们藏在他们的血液里,在几近成灰时,遇见了彼此,映照着彼此,也同情着彼此.
苏菲以前看到叔本华说,情爱是"除生命之外,最强大、最有力的活动".因为它所追求的目的,较人生其他目的更为重要.这目的叫做"族类意志":
"每个人都在寻找一个能弥补自己缺陷的配偶,以免这些缺陷进一步被继承……每个人都把对方具备而自己却没有的长处,甚至是对方具备的与自身的长处截然相反的缺陷,看成是一种美……在这里,个人行为不知不觉地遵循着高于其自身之上的某个东西发出的命令."
明知爱不过是大自然隐身施演的一场骗局,明知爱上迈克尔不合理,但苏菲却停不下来.她喜欢迈克尔的热情、坦诚.她想,人们常说的"赤子之心",大概就是迈克尔这样的吧?而当他不说话时,眼神里透出的那种沉默的气息,也是对她致命的吸引,让她产生要保护他、舍他不下的强烈心理.
有次迈克尔说"苏菲,我喜欢你的鼻子,它很好看"时,苏菲说:"我喜欢你的眼神,和你眼角细小的皱纹."迈克尔问为什么.
苏菲回答:"因为在那里,我可以看到你的灵魂."
前阵子,得知苏菲手上的《瓦尔登湖》是从图书馆借来的,迈克尔便去书店买了一模一样的两本,一本给她,一本留给自己.苏菲请他在书上题字.迈克尔欣然提笔道:"亲爱的朋友,我把你最亲爱的朋友送给你."看到这句话,苏菲哈哈大笑.她的笑声像一串劲急、喜庆的小鞭炮,惹来咖啡店里邻座的人们好奇的注视.
她觉着,在迈克尔眼里,她生命里只有梭罗、塞内加才是绝对的吸引.这个发现令她觉着好笑.迈克尔虽不明所以,但显然被她的笑声所感染:"我不知道你在笑什么.也许你是联想到了其他事情.但能看到你这样开心,我也挺高兴的.我希望你能一直这样笑下去."
见完他,苏菲乘地铁回家.午后的地铁并不繁忙,一个车厢里见不着几个人影.她觉着自己像是乘了辆专列.迈克尔的那句话,也许他隔夜就忘了,但苏菲却感动异常.她问自己,最后一次这样笑,是什么时候?她恍惚觉着那是旧石器时代的事情.她不无难过地发现,她已太久不曾放松过,就像那个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永没有完工的时候.一次次推上去又滚下来的石头,注定是她逃不脱的魔咒.
苏菲并非爱的绝缘体,但爱情,对她这样一个孤身在外、看不到未来的女子来说,只能被贴上"奢侈品"的标签.然而迈克尔的出现,偏偏颠覆了她固有的想法.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原本应拒之门外的爱,捧在了手上.那在她,仿佛是久处暗冥时的亮光,是贴心窝心的收藏,也是那春季里黄水仙的欣然开放.
有次迈克尔在开车送苏菲回家的路上说: "《瓦尔登湖》写得是不错,但你瞧你的这个梭罗,我看他并不怎么爱人."苏菲感到吃惊,便问为什么.迈克尔说:"达尔文你是知道的吧?他成就也不小,但为人却非常谦逊.更重要的是,他爱这世上的人们.你看梭罗则不同,他谈起自己的同胞来,像是在数牛. "
苏菲当即大笑:"你别忘了,是有这样一些人,他们爱人类,但不爱人群.何况不少人,在他们眼中真的像是蔬菜,适合做汤.
"
苏菲事后想,一定是梭罗批判的口气令迈克尔感到不舒服.
迈克尔开着车,视线一直停在车子的前方.她喜欢看他开车的样子.迈克尔的脸部从侧面看来十足迷人.苏菲情不自禁地看着他,把手放在他的一只掌心里.那时的街道上行人稀少,路灯在薄薄的雾气下,发出晕黄的光.想到这次见完迈克尔,不知下次又会是在什么时候,她便开始难过.她知道,他们的联系又会回到那些短信里.
第二天,苏菲下工回来已是午夜时分.她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距离她的公寓几十米处有个大草坪.那晚有着很好的月光.因草坪四周树木环绕,顶上的天空成了一个湖的形状,静谧和明亮.苏菲走到树下的一个长椅上,打算坐一会儿.这么美的月光,可不能辜负了.
迈克尔还没睡去.他发短信给苏菲.苏菲察觉到手机的振动时,心想,迈克尔这会儿应该睡了,不会是他,但恰恰是迈克尔:"今天,我把你在我手机里的名字改成了'瓦尔登',也许'瓦尔登夫人'更确切点.梭罗可能一直缺少的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
苏菲想,看来他读完了《瓦尔登湖》后,对梭罗的想法起了变化.她回复道:"不过,幸好他没有."迈克尔问为什么.苏菲回答说,如果他恋爱很成功的话,我们今天还会知道梭罗是谁吗?
迈克尔说有道理,看来老天从不会慷慨到处处遂人愿.人们总要舍弃一些才能换来一些.它可不做蚀本的买卖.
他的话令苏菲想起了斯宾诺莎.这位哲学家曾经喜欢上了他老师的女儿,但这位姑娘更热爱钱财.当她奔向一个富家子的怀抱时,我们的斯宾诺莎也就下定了决心,要把哲学迎娶回家.苏菲也想到那个早逝的戴安娜,深受万民爱戴,却永远得不到一个男人的心.还有凡高,他死后的每幅画都价值连城,但他生前却贫病交加,最后被不堪的重负压垮.唉,苏菲抬头看着明净的月光,不免想,何止是不慷慨?有时候,老天真是冷酷又薄幸着呢.
"你在房间里能够看到月光吗?"苏菲问迈克尔.夜已是很凉了,苏菲在长凳上坐着,身上开始阵阵发冷.回去前,她回了今晚最后一条短信给迈克尔:"谢谢你把我叫作'瓦尔登'.我知道,无论如何我都是配不上它的,但还是要谢谢你.真希望能送些今晚的月光给你,它们美极了."
"瓦尔登",一个闪烁着神性光辉的名字,苏菲想,到底是瓦尔登湖成就了梭罗,还是梭罗使得那片湖水不朽的呢?也许,美好的人和事物,天生就带有强大的能量,注定要超凡脱俗,像今晚的月光一样,把光辉洒向草木丛林、山川大地的吧.迈克尔把这名字送给了苏菲.苏菲一边跟草坪上的月光告别,一边想,这可是比求婚高一大截的褒奖.
五
有天晚上,迈克尔和苏菲小聚后,开车送她回家.看到沿途的古堡、泰晤士河上往来的船只,与河水两岸的万家灯火,苏菲兴奋地叫了起来.迈克尔说:"我爱这座城市."他的表达总这么直截了当,苏菲觉着很是感染人的心怀.
迈克尔问苏菲:"你现在有没有开始写作?"
苏菲说:"在写.但写的多是一些散文和诗歌.我很喜爱诗歌."
"那你喜欢谁的作品?"
"爱默生、爱伦 ·坡、史蒂文森、博尔赫斯……"苏菲边说边伸出指头数落着.但她马上又把手缩了回去:"太多了.从古到今,怎么数得过来呢?"
迈克尔说:"看来是我问的问题不及格.不过我觉着好的诗歌,就像是专为打动我们才出现的.我们急欲要表达,却又表达不出--好比是急着出门,却怎么也找不到另一只袜子--直到遇到这些诗,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子的. "
"你说的这种感受,我也有.有时读着一些诗,觉着被作者写得那么好,心里既感激又羡慕.感激是因为诗人帮我们写出来了;羡慕是觉着天地之机都被他们先占了,留给我们可写的东西不多了."苏菲笑着说.
"羡慕的感觉我没有过,"迈克尔看了苏菲一眼,"可能是因为我无意跟诗人争饭碗.他们够难的了.以诗谋生,难度系数堪比闭着嘴打哈欠."
"不过,有好诗读,对我来说就是福祉.有时候,短短的几句诗,能让我照见与它们的肝胆相照.读着读着,便恨不得在那一刻里,平静地死去."
"哦.那诗人的罪过可就大喽."迈克尔笑了起来.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他问道:"那现在你写出多少首诗了?"
"哦.不多.写诗得看有没有灵感."苏菲回答:"我记得好像有人说过,诗人只不过是神的工具.我想,没有神光顾的时候,诗人便成了废物一个."
"哈.这倒可以给诗人一个偷懒的借口."迈克尔笑着说:"我希望能够读读你的诗.你是用中文写的吧?"
"当然.让我用英文写,那还不如拿快刀劈死我."苏菲笑道.
"那你可以翻译一首你的诗,让我看看吗?"
"噢,你现在是想拿把钝刀来杀我了."苏菲抗议道:"恐怕我
做不了.你知道这会是两倍于闭嘴打哈欠的难度."两人相视大笑.
迈克尔停住笑后,眼睛看着路的前方说:"给你外交豁免权,不用翻译了.我读过一些译得不好的诗歌,感觉像是在听屠夫拉小提琴,或是看到一个欠揍的厨师把个好菜做砸了."
"那真是不美妙的事情,比夸人没夸到点子上还令人泄气."苏菲说:"我认识一个写诗的.有天他拿他的诗给我看,之后好久我都不敢读诗歌了."
"不会是写得太好吧?"
"我想写不好是可以饶恕的.但他那天是奔着听我的赞扬话去的."
"那你怎么说的?"
"我想说,请不要陷我于不义,我没有恭维劣诗的义务."
迈克尔笑了:"你总不会这样说吧?"
"没有.我说:'如果你的诗不能留芳千古,那真是后来人的不幸啊.'"
"哈哈,你虚伪起来达到博士水平了,没准年年都拿奖学金的吧?那他说什么?"迈克尔揶揄道.
"他很高兴,说你这话太过了.跟荷马比,我还差得远.你还是给点实在的意见吧."苏菲回答:"但那话说过后,我没台阶下了.只好告诉他,你再写的话,别的诗人会丧失活下去的勇气的."
"换作我,会先恭喜他:做个坏诗人你太成功了.然后建议他去做点买卖吧.写诗这么简单的活儿,交给那些诗人去做吧.如果你真喜欢诗歌,挣了钱资助他们也不失良策."
"哈哈."苏菲笑道:"他希望有出版社给他出版,他说他相信读者的眼力."
"天哪,那就可惜纸张了.从幼苗长成森林再造成纸,可得好多年呢.再说,读者的眼力就一定是可靠的吗?我希望所有的读者都像伍尔夫那样够格又谦虚,她尚且称自己为'普通读者'呢.顺便问一句,最后那诗人的诗出版了吗?"迈克尔问.
"后来没他的消息了."苏菲说道:"那天回家后我嘀咕:主啊,请宽恕他吧,做个典型的坏诗人也挺不容易的;请原谅我的虚伪吧,我不想昧着良心夸他,但我一边是天使,一边是魔鬼,它们拿我当球踢了. "
迈克尔笑了起来,但随之却叹气道:"听你这样的话,以后谁还敢把诗拿出来呀?"
"你没听说过一个故事吗?讲的是笨裁缝缝麻袋的事.这裁缝忙活了老半天,到最后才发现把自己缝进去了,这个裁缝就是我."两人哈哈笑了起来.
苏菲看着迈克尔,忽然好奇起来:"对了,你写不写诗啊?""我上中学那会儿写过.有几次刚写完,就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没想到我父亲捡了回来,还把我夸了一番,说写得还不错."
迈克尔回答.
"那它们现在还有吗?我希望读一读. "
"早不知扔哪去了. "
"有次我的电脑坏了.里面所有的资料都丢失了,包括很多照片.我并没难过.但想到我小时候写的诗再也找不回来了,就觉着很可惜.现在真想再看看它们,哪怕是只言片语."苏菲惋惜道."那让我乘上时光机器,帮你追回来."迈克尔边说边加大油门.
车子在无人的街道上狂奔起来.英国的街道很短.一个个急转弯带给苏菲的晕眩感,使她觉着自己真的到了时光隧道里.街道两旁的建筑物、树木变得模糊不清,路灯的亮光摇曳不止.她叫着止住迈克尔.车子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
迈克尔看到苏菲受到惊吓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握起苏菲的一只手,惊奇地问:"不是被吓着了吧?手怎么这么凉?"
苏菲说:"你们西方人不是经常说,手热心凉,手凉心热吗?"
迈克尔看着她一笑:"哈."顿了顿,他很认真地问道:"你会不会写一首诗给我?"
苏菲说:"写诗给你?如果你再这样开车,我就翻译首诗给你看."他们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快到苏菲的住处时,迈克尔感慨地说:"要不是今天跟你谈起诗来,我都不记得,它们曾经在我生命中出现过.还有很多很美好的东西,我什么时候把它们丢了呢?唉!"苏菲听着,心里跟他一样五味杂陈,她安慰说:"这不……它们又开始回来了吗?"
两日后,苏菲下工回来查看邮件,发现迈克尔发来一首写给她的诗.苏菲深感惊奇,也很是感动.一字一句慢慢读后,她不得不承认,那是一首很好的诗,有着不低的造诣.她为他高兴,同时也好奇着:不知哪位好心的神给了他灵感?
迈克尔的诗如他本人一样热情洋溢,如春末夏初的阳光.其间深沉的情意,令苏菲想起他的眼神.而这些,在苏菲看来,要比爱本身更像爱.她猛然觉着自己与迈克尔如此亲近.
六
然而迈克尔的诗,很快让苏菲陷入了头痛不已的思索.他的每句诗行,都让她看到他孩童般的纯真和热忱,这个形象如此接近天使.她费尽心思,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找妓女,那些与他丝毫不匹配的女人.苏菲觉察到一种剥离,迈克尔明显把他的灵与肉割裂了开来.这种剥离令她深为他惋惜.
她记得迈克尔第一次给她打电话时说,想去找她,但在"那个地方"见她会让他感觉很坏.她还记起有一次,迈克尔发短信说,已经有好多天没去健身房健身了,不能再这样懒了.苏菲开玩笑说:"哈,找妓女有时间,去健身却没有."迈克尔的回复令她半天没有言语:"这样的玩笑太伤人."
这在迈克尔是不常见的.他的反应之强烈,令苏菲深感吃惊.他去妓院的事情是不为人知的.迈克尔不止一次对她说,这事只有她知道.当然这个范围仅限于他的家人和朋友组成的圈子,或者说,那是一个妓院以外的外延.迈克尔的反应使苏菲发现,他对自己的行为是有着鲜明判断的,而他的判断与公众的好恶感是没有分别的.
有次,苏菲和迈克尔约好去海德公园.苏菲按时到了那儿,但迈克尔还未到.
草地上三三两两坐满了人.不远的大街上店铺林立,大红色的公交车不时经过,还有敞篷的双层旅游车,载满了世界各地的游客.其中热情一些的,边拿着相机拍照,边向过路的行人飞吻.有些人则面带笑容,贪婪地想把所有景色摄入眼底,记在心上,带回家去,一点一滴,一匙一勺,慢慢品尝.
天空一片蔚蓝,蓝得让人气愤.大片大片的白云移动很快,像是有精灵在一路推着它们.苏菲想,上天还是厚爱伦敦的.不像她去过的一些地方,感觉像是脱水蔬菜.伦敦则既有波澜壮阔和大气所在,也有雅致、韵脚独妙的地方.
约好的时间已过去二十分钟了,迈克尔还未出现.但苏菲并不太着急,她想迈克尔一定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海德公园的景色一片大好,她正好可以借机欣赏.阳光有些刺眼了.苏菲从坐着的草地上起来,走去不远处的一个长椅,因上面有树荫遮挡,光线得到了缓冲.
她坐在长椅上,懒洋洋地东想西想.她记得有个人在一个地方住上一年后,便会辗转他处,怕生出对那个地方的执着心.而康德则恰恰相反,一辈子也没挪过窝儿.若以他的家为圆心来画圆的话,他老人家双足丈量过的土地,直径才不过百来英里.
很快的,苏菲脸上开始发笑.她想如果安排一场辩论,把康德与那个经常换住处的人揪过来,那一定会很热闹.只是恐怕最后,俩人脸红脖子粗,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刚想到这些,迈克尔发短信说他到了,问她的具体位置.
苏菲从长椅上站起来,发现迈克尔正从公园的一个入口处走来.见了苏菲,他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维多利亚线关了,我不得不绕路."
苏菲说该罚该罚.
迈克尔说好的,怎么罚吧?
苏菲放眼公园,笑意丛生地说:"人说好的地方有仙气.你得帮我查查,海德公园里是否住着神仙?"
迈克尔一笑:"看来你很喜欢这个地方.
"
但他们的笑容并未延续很久.几天前,迈克尔已经在短信里告诉苏菲,他的妻子玛丽周末要从新西兰回来了.他们见面的机会本来就不多,恐怕以后更是少之又少.苏菲心里当然难过,但她说:"没关系.希望你们之间的关系能够变好.希望你们是真正幸福的一家子."除了"谢谢"二字外,迈克尔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
苏菲小心翼翼地问,"你为什么找妓女?"迈克尔一时很不自然,却坦率地说,"我过去闹过几次绯闻,对家庭影响很坏,找妓女则可以避免这方面的麻烦."苏菲惊异于他的坦诚.她想问,难道后者问题不更大吗?但看到迈克尔的坦诚与尴尬,她觉着再问下去,会有失厚道.
玛丽回来后,他们之间的短信联络变得小心翼翼.这样的恋情,自开始就带着见不得天日的成分,他们自觉地接受着它的宿命.仿佛只要不被玛丽发现,它就不再有伤害的性质.
之后不久,迈克尔和家人去巴黎度假.巴黎朗朗的晴空,如幻的建筑令迈克尔心情大好.他把巴黎带给他的兴奋和愉快写成了歪诗,发给苏菲.如谚语所言:心灵不在它生活的地方,但在它所爱的地方.两人的短信来往穿梭于不同的国度,这令苏菲开怀.她内心摒除不掉的笑意,仿佛是浓密的夜间开出的花朵.
而她也在简单地想,如果因为她的出现,迈克尔从而不再去妓院的话,也许不算是件坏事.但她很快又想到,这哪是解决的办法?这念头在她脑子里时常出现,但每次又都不了了之.她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复杂的关系里,而要脱身可不见得太容易.
迈克尔在巴黎发邮件给苏菲,说去了凡尔赛宫,看到有一个屋子里全是凡高的绘画,就是梭罗来了,也会动容的.把这两个人扯在一起,令苏菲觉着风马牛不相及.
她先前看过凡高的画,但那只会令她难过地记起他的身世.她觉着世界近乎把他抛弃,而他仍是用强烈的意愿取悦它,在一无所有时,便把自己的失意、穷困、自卑与绝望,连同身躯一起碾成粉,用血泪调和成斑斓的颜料,点滴不留地泼洒在画布上.
在英国国家美术馆,第一次看到凡高的真迹时,苏菲想起凡高给弟弟提奥的信中所写:"我越是年老丑陋,令人讨厌,贫病交加,越要用鲜艳华丽,精心设计的色彩,为自己雪耻."她站在画前,窒息在那世间罕有的复仇方式里,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有很长一段时间,凡高对苏菲来说,都是精神上一个很大的鼓舞,尤其是在做了妓院的接线员后.她暗暗下定决心,生活可以暂时将她戏弄,但她绝不做被击垮的一个.为的是有朝一日,她可以站起来,像凡高那样,为自己雪耻.
迈克尔那天给苏菲发来很多条短信,直到他要入睡时才停了下来.苏菲问:"你不怕被妻子发现吗?"迈克尔说:"她和孩子在另一个房间里,睡得早."苏菲说:"那你也好好睡.我下工了,要回家了."互道晚安后,苏菲背上包去等公交车.凉凉的夜里行人稀少,几乎绝迹.只有她一个人在站牌下,等待不知几时才到的公交车.想到正在度假的迈克尔和他的家人,苏菲心里突然有了种失落感.她脑子里蹦出辛波丝卡的《写履历表》来:
……
所有的爱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
……
公交车久等不来.她在街上不停踱步.夜已是很凉,穿单衣的她有些招架不住.她很想迈克尔在此时出现,把她拥在怀中.月亮挂在中天,青淡的颜色冷冰冰,偶尔有片深色的云掠过,更让她感到周身发冷.看着月光,想着在巴黎或许已经熟睡的迈克尔,她记起王尔德所说的梦想家,这种梦想家"只能依靠月光才能找到路,而他受到的惩罚是比整个世界都提前看到黎明".
然而,苏菲没有受到这样的惩罚.在那个清凉的夜晚,她花了近一个小时等来的是迟到的公交车,带着疲惫的她奔上返家的路.
七
迈克尔和家人要在巴黎呆上一个礼拜.每去一些地方,他都会告诉苏菲他的所观所感.他和苏菲都不曾说过想念对方,但每天的短信却传递着他们对彼此的记挂,让他们从不曾真正远离.
迈克尔发了张在凡尔赛宫拍的照片给苏菲.这是苏菲第一次见到他的女儿.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姣好的面容,浅金色的头发,细嫩的皮肤,纯洁的眼神,像是一个洋娃娃.苏菲回信说:"你的女儿真漂亮."迈克尔短信回她:"我告诉过你她很漂亮."苏菲不出声地笑了起来.她想这与中国的父母不太一样.中国人比较含蓄,当他们听到别人赞美自己的孩子时,总会替孩子谦虚谦虚,虽然孩子脸上喜气洋洋.
苏菲看着迈克尔女儿的照片,不觉想到了他的婚姻.迈克尔说他与妻子认识十年了,结婚已有五六年.玛丽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婚前迈克尔发现她脾气暴躁,但想着她会慢慢改变.
玛丽婚后是变了,但变得比以前还坏,争吵成了他们每天无时不在的内容.为挽救婚姻,他们咨询过不少专家,但情况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好转.苏菲不问也知道,横在他们夫妻之间的那些妓女,一定不是他们咨询过的内容.
苏菲想着这些,坐着良久不动.渐渐地,她眼前浮现出叔本华一双狡黠的眼睛,那里面含着胜利的笑容,仿佛在说:看,又是一个例证:
物种的意志的力量远胜过个人的力量,因此情人对一切足以使他厌恶的特点视而不见,忽视一切,错判一切,把自己永远拴在情欲所钟的对象身上.他就是这样为幻觉所消退,剩下的就是一个令人厌恶的终身伴侣……一个坠入情网的男人能够清楚地看到并且痛切地感觉到他的新娘身上难以忍受的缺点和性格,足以使他终生受难,却还不足以把他吓退……因为他追求的终极目标不是自身的利益,而是还没有出生的第三个人的利益,尽管他在幻觉中以为是在追求自身的利益.
苏菲仿佛听到生命意志得逞的狞笑,横亘在迈克尔夫妻之间.而他们一去不返的幸福,是它索取的酬劳.她在想,究竟有多少个家庭逃出了这个圈套?如果说凤毛麟角太少,那恐怕也比濒危物种多不了多少.
难怪杜兰特说,爱情是大自然施行的骗术,婚姻是对爱情的消减,并必将导致幻灭.只有哲学家才能获得婚姻上的幸福,可哲学家从来不结婚.那个聪明的阿兰 ·德 ·波顿堪称叔本华的一个好徒儿.他不满地撕开婚姻的真相:追求个人幸福和追求健康的子女是两种孑然相反的规划,而爱情却恶毒地使我们多年来相信二者是统一的……只有到日后,当生命意志的要求得到安抚,一个健壮的男孩在郊区的花园中踢球时,阴谋诡计才暴露.这对夫妇要么分手,要么在无言的敌视中共进晚餐.
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令人鼓舞的事实是,作为哲学家的杜兰特不但结婚了,而且他与妻子在长长的一生里相濡以沫,恩爱有加,感情好极了.再想想迈克尔夫妇,苏菲心里竟生出一种怜悯.不但有对迈克尔的,还有对玛丽的.但她又能怎样呢?不管怎么说,他们一家三口正在度假;而她,只不过是一个病痛缠身、劳于生计的异乡人罢了.
次日,苏菲坐地铁去上工.想起迈克尔,她忽然很想写首诗给他.仿佛那是她的一个愿望,要对他完成.灵感也因时而至.她掏出随身携带的纸和笔,写了起来:
人说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
荒原上的丁香花混合了欲望和回忆
结束在开始的
是否也是四月的相遇
爱和伤害本是孪生兄弟
就像那期待和猜疑
上帝故意制造错端
缘于嫉恨人间太多的爱与美丽
罂粟花怒放在废墟
大地载不下它的情意
当蝴蝶栖上花梢
亲吻它前世的灵魂
若要找那果与因
定是它忘不掉
忘不掉
四月里那一场相遇
苏菲只顾沉浸在诗里,没想到坐过了站.早间的地铁非常拥挤,她不得不坐回去两站.但完成了对迈克尔的这个愿,苏菲委实是高兴的.下了地铁,她嘴角的笑容,在明媚的阳光下,荡漾了开来.
八
下了公交车,苏菲走到按摩院,大约需要五分钟.第二天走去那里时,她看到做工的一个小姐拉着小行李箱,正急匆匆往她来的方向走.走得近些时,苏菲与她打招呼,看到她脸上、脖子上有成片的淤青.
苏菲问:"你这是去哪儿呀?"
她神色紧张却又神神秘秘地说:"昨夜店里被打劫了."她边说边走到路边.
苏菲随她停了下来,问道:"怎么回事?你脸上怎么有伤?"
"昨天夜里来了两个黑鬼.一个先来的,进来便讲价钱,讲了老久后掏钱给我.我就准备做工.谁知楼下又进来了一个黑鬼,接线员给他开门后,他拿出枪,逼着她上楼.到了楼上,就让我们掏钱.拿枪的那一个看着我们,不让动,另一个就开始四处翻东西."
这女人边说边喘气.
"最后怎么样了?"苏菲心里不免一惊.
"昨天的工钱还没结,全在接线员身上,被他们抢走了,还有我的手机、项链和戒指.我前几天做工的钱藏得严实,他们没拿去.因抢到的钱少,他们急了眼,抓着我便打.你看我身上全是伤."她边说边撩起一边的裙脚,苏菲看到她腿上、膝盖上有几处破了口,很多地方都是紫的.
"昨天就你自己上工吗?"
"别提了.另一个小姐也在,还有一个客人.客人的手机、身上的钱也被劫走了."
"那老板呢?他不在吗?"
"你还不知道他?有机会就出去,危险都留给我们了.待会你见到他,可别说打劫的事是我说的."
"不会的.谢谢你告诉我."看着她脸上的伤,苏菲心里亦是不忍:"你有地方去吗?快去买些药吧."
"我去朋友处歇几天.昨天夜里就想走的,但我不认识英文,也不认识路.现在有朋友在前面等我.另一个小姐昨天就走了."
她边说边提了箱子走,临走还转身叮咛苏菲:"可别说是我说的."
苏菲冲着她背影说:"放心好了.不会的."
她定了定神,庆幸自己昨天没上工,躲过了一劫.但是有初一,就会有十五呀.想到这里,苏菲硬着头皮走去按摩院.
开门的是老板,一直在打着电话,听起来是在联系做工的小姐.打完电话后,他来到接待室对苏菲说:"中午时候新来一个做工的.我有事要出去了,你记着带她到做工房."苏菲见他只字不提打劫的事,自然也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但她却多加了小心,时不时地盯着电视监控器.
苏菲知道,如果哪家场子出过乱子,消息会在这个圈子里传得很快.小姐们知道了,是不愿意来上工的,老板找人会很困难.她想着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了.这几天上完工,一定要去找别的工作.这个地方她绝不能再呆了.
整整一天里,苏菲都是郁郁寡欢的.她的肩和背又在疼了.这令她更难过.她不明白,自己的命运怎么会是这样子的.难道上天,是要她受些磨难才换回一些她想要的;还是压根儿什么也没有?如果是前者,那她也认了,总还有个希望在.而眼下,希望对她来说,比白天见到星辰的机会还要渺茫.
整整一天,苏菲思前想后,觉着自己很无用.
她再次觉着自己像极了那个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瘁尽身心,在做着无果的事业.她开始怀疑叔本华是正确的:我们不过是被判了死刑的罪人,先是用生命,接着是用死亡在为我们的出生赎罪.
她并不期望着造物主于她有什么特别的恩赐,然而她心里不服气,就像尼采对叔本华顶礼膜拜十年后,终于不堪他的悲观,最后扬长而去一样.她不甘心就这样被压垮.
无疑,这样的一天格外漫长.一整天,她几乎是盯着电视上方的钟表过来的,她看着秒针一秒一秒地嘀嗒过去.她忽而觉着毛骨悚然,忽而麻木,不动不思.迈克尔晚间时候发短信给她,说明天要从巴黎回来了.她已被现实击垮,没了以往跟他聊天的兴致.再想想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她再次觉着,这恋情对她来说,不但错误,也太堕落了.
好不容易捱到下工的时候.她走出上工的地方,发觉步子是软的,四肢像是荡在空中的棉布条.
上了公交车,憋闷了一天的她,看到车外的伦敦夜色,才觉着呼吸畅顺了一些.沿路,是一幅接一幅的大广告牌,上面打着各色霓虹.慢慢地,她觉着自己与生活又有了衔接.这衔接的性质近乎恩赐,她几乎怀疑它的真实性.有幅广告上,画着一匹骏马,背景是比夜还要浓稠的黑暗,而它在奔向前方的亮光,英姿飒爽,昂首挺胸.这匹马还真帅得了不得.这时,她内心有种东西在开始苏醒.
她没直接回家.她不舍得把这苏醒带进睡眠.她要在家附近的草坪上坐一会儿.那晚有着很好的月光.寻了张长椅坐在上面,苏菲的思路变得清晰了起来.
她想起尼采的一句话:任何苦难都无法;而且永远无法,让我对我所认识的生活作伪证.她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句话时,立刻想跑到尼采墓前敬献花圈.一个饱经生活蹂躏、几乎成了弃儿的人,却坚定地告诉我们这些,这是多么踏实、感人,而又无限神秘啊.
苏菲重新获得了勇气.尽管她要推石头上山,但她要像加缪笔下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西西弗那样,"否定诸神,举起巨石!"因为这世间,还有一种存在,它无视压迫,亦不仰仗恩赐.它的名字叫作更高的忠实.
她一直怀疑智慧究竟有什么用,要获取一星半点儿那么艰难,却让一代又一代的人前赴后继,以至不少人被折磨得容颜憔悴,不成样子.叔本华更是充满嘲讽地说:"一个人认识得越清楚--他越是有智慧--他的痛苦就越多."然而今天,她认识到,将她救赎的,恰恰是智慧.它不但强健有力,而且既娱人又感人,可喜又可亲.
苏菲感激着这些人对她的救赎,也感激着那匹很帅的马,以及这片一直都肯收留她的大草坪.因徐徐而来的风,草坪在月光下轻微地波动起伏.苏菲想,寒来暑去,春来夏往,它总是在寂寞中生息繁衍,虚怀若谷,宠辱不惊.这是多么令人欣羡的品质,像极了中国古代的达人君子.
九
第二天上工时,苏菲心情顺畅了许多.她觉着自己又活了过来.今天,来的客人少,电话也没有几个.她可以沉下心去,简单地看点书,这让她平静了许多.
午饭后,她撂下书本,盯着电视监控器看了几眼.那僵冷的黑白画面,看起来像是犯罪现场,她甚至闻得到死尸遗留下来的味道.这只会提醒她,让她记起这个地方的真实面目.她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这其间,有着怎样的果与因?
一个人在这狭小的接待室连坐几个小时,四面的墙随时会扑面而来.苏菲想也许应该有些声音,打破这"单人牢房"里的死寂.
她关掉监控,从电视柜子里挑出些碟片来.最后挑中的是《洛神》.剧中人物不时引用曹操的诗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让她
觉着戏演得有点过.她还是比较喜欢曹操的那首《短歌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前两句,是作者从《诗经》里引来的.她觉着,那是春秋时期,一个好脾气而又深情款款的女子写的.她固执地认为,那个时期是纯朴的、明朗的;没有征战,人们是幸福充实的.那时的天空是明净的、欢快的.即便是下雨天,那雨丝也是或多或少带有喜气的.
她边看电视,边想着曹操的这几句诗.忽然,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在哪里见过.渐渐地,她忆起几日前读过的一首英文诗来.她赶忙去自己包里翻,掏出一本诗歌选集来.她快速地翻看着,还真的找到了,是位爱尔兰诗人写的.
苏菲把它反复读了好几遍,沉浸在那简单纯正的美里面.很快地,这美感涌上来,将她的心房淹没冲垮.她迅速拿起笔,将它译了出来:
四只鸭子在一池塘
青青草岸在它之旁
春天的蓝蓝的天
白云嵌成它的翅膀
什么样的一件小事
被记着多年
每逢想起
就泪落两行
最后一个字落笔的时候,她体验到创作之美有种穿透人心的奇异的力量,它无关乎作品的短与长.这力量让她感觉像是漂浮在云端.在那里,她看不到古今,也忘却了世间万有.她沉浸在这漂浮而又神秘的美里面,被它淹没,也被它吸收.在这里,她似乎记起了本初的自己.荣格一再提到的神秘体验,苏菲想,真该找到他问问,自己当下经历的,算不算是其中之一?
这种经历,苏菲不止有过一次,但以往多来自阅读的时候.她想起年少时,被那个写故事的高手大仲马所征服.她羡慕三个火枪手的快意人生;渴望与报恩、复仇的基督山伯爵同行;长大些,当杜拉斯的副领事"夜夜枪杀拉合尔",她也被文学的子弹排排射中;在博尔赫斯吟诵"我们的爱里有一种痛苦,与灵魂相仿佛"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早已中了文学的毒,这毒性清楚而分明.
十点多了.苏菲看了看时间,离下工的时候不远了.电视剧早被她关掉,换成了监控画面.夜间时候,摄像头照得并不清晰.在路灯的反照下,摄入的画面更是模糊.
迈克尔发来了一个短信,问:"你今天上工吗?"苏菲说:"你回来了?是的,我在上工.谢天谢地,再有一两个钟点,就下班了."迈克尔没有回复.二十几分钟过去了,苏菲想,他肯定是旅途归来,劳累得睡着了.
她走去厨房,给自己冲了杯茶.一边喝,一边随手翻看着那本英文书.她并非专注地读,而是翻到哪儿是哪儿,自在与随性.
门铃在响.苏菲心想,不知哪位醉酒的人来寻欢.上次晚间有个客人,酒气熏熏地来了,进到小姐屋里,便掏出大麻来抽.一抽上来,轰都轰不走.小姐很怕这些人的难缠.
苏菲看不清晰监控画面,只见一个高大的客人站在外面.她跑去开门.门开的那一瞬间,她眼睛睁得比盘子还大,嘴巴一开一合的:是迈克尔.
苏菲一时又惊又喜,乱了阵脚.她不知道是该让他进来,还是就这样开着门,让他站在门外.显然,后者是行不通的.这个大门,一向都是不能长时间开着的.犹豫了一下,她还是赶快让他进来.走到室内,她拿起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你怎么来了?"
迈克尔脸上有着止不住的笑意:"想你."
"你知不知道这儿很危险?"苏菲记起刚发生过的抢劫事件,也想起老板就在隔壁的房间.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见你十分钟就好."迈克尔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你……"苏菲一时语塞,心里又惊又喜,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把他留下来.除客人外,老板最忌讳让别的男人进来.如果他发现了,苏菲还真难以解释.
"你还是快走吧,我们改天再见."苏菲抬头看着迈克尔的脸,他的脸上有着抑制不住的笑容.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千言万语,不知从哪儿开始.
几分钟后,小姐在楼上问:"苏菲,下面是不是有客人?"
"是来了一个,但他说来看看,有没有新的小姐.他说过几天再来."苏菲急急撒谎道.
迈克尔也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他不能久呆:"能看到你就好."
但他显然是高兴的.苏菲也是高兴的.
送走了迈克尔,苏菲还未从慌乱中回过神来.迈克尔的惊鸿一瞥,让她高兴异常.没办法留下他,又让她觉着很无奈.
过后没几分钟,老板进来了接待室.苏菲想,完了.他可能要问刚才的事情.正寻思着如何应答,却听见老板说:"今天太静了.看样子,不会有客人来了.你早点收工,回家休息吧.明天不要来晚了."
苏菲谢过了他,提起包来转身就走,心想,幸好刚才没被他撞到.想到迈克尔尚未离开太久,她跑到大门外十几米远处,赶忙发短信给他:"我下工了.你在哪儿?"
"我在回家的路上. "
"回来吧.我在按摩院对面的那个大楼前等你."
"等我二十分钟.我马上开回去."
苏菲与迈克尔两人好多天没见了.她想到这可怜的人,被思念萦绕,竟然夜里驱车来看她,心里既高兴又难过.
迈克尔的车子到了.再次见到苏菲的兴奋,他脸上有着异样的光彩.他一直笑着,开心得像个孩子.打开车门进去后,苏菲说:"你真傻.你知不知道那个地方很危险?你半夜跑出来,怎么跟家人解释?"
"我想看看你打开门后,见到是我,会有怎样的反应?"他伸过头来吻苏菲:"看到你挺高兴,我就很高兴."苏菲想,成年人的思维真是奇怪,有时可以简单得如清汤挂面.
迈克尔边说边调转车子:"我们走."车子开去的,是苏菲家的方向.
苏菲说:"不要.你把我放到就近的一个地铁站就行.赶快回家吧."
"不."迈克尔执意要把苏菲送到家."这样,我可以和你多呆一会儿."
一路上,迈克尔那只没开车的手,一直和苏菲的手握在一起."如果你妻子发现你没在家,你怎么说呀?""就说我睡不着,出去买报纸了."
"那也不能买这么长时间吧?"
"我不管了.见到你,我就如愿了."
苏菲觉着自己的心一跳一跳的.她把迈克尔的手合在自己两手之间,低下头,在他的手心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个遍.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来,她把脸转向迈克尔,目光里有着千头万绪,轻轻地对他说:"以后不许你这样了."迈克尔仍然笑着,头侧了侧,两片嘴唇聚成一喇叭形状,等着苏菲吻上来.
"爱比杀人重罪更难隐藏,爱情的黑夜有中午的阳光."一路上,车子经过暗些的地方时,苏菲仍看得见两人脸上的笑容.这笑容是他们点燃的连绵的烟花,在伦敦的夜里腾空而起,此起彼伏,噼里啪啦.
但是接下来,苏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何尝不是天天都在想着他?和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被她珍惜着.他说过的每句话,都被她记着.她又何尝不想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可以多些,再多些呢?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快就陷得这么深了,并且知道对方有妻眷,还有嫖妓的习惯.但在看到迈克尔的笑容时,在收到他的每个短信时,她就把这一切想法全抛在了脑后.她只在乎当下,他对她的情意是真的;而她的心意,也同样是没有半点疑惑的.
苏菲拿起迈克尔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亲吻着.迈克尔沉浸在苏菲所表达的爱里面.苏菲看得到他胸腔的一起一伏.她想迈克尔的心跳和她自己的,在此时,一定是同一频率的.车子每经过一个红绿灯时,他们就不约而同地与对方吻在一起.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讲太多的话.他们四目相对时,一切的爱恋与疼惜,早已将语言演化为多余之物了.
车子开到苏菲家附近的草坪处时,两人心里都知道,他们马上又要面对下一个分离了.两人疯狂地亲吻着对方.苏菲几次都差点要去咬他的脖颈和脸颊了.这样的亲吻,两人都觉着自己要冲破最后的防线了.
在那样一个闪着星光的夜晚,在草坪周遭的万籁俱寂中,在迈克尔那辆停靠在树下、几乎要被激情引爆的车子里面,他们两人之间最后的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