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朝露》图书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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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1-17
学业,事业,情感,婚姻,人生的欲求无止境。疲于拼搏的陆宜面对生死选择了放弃:什么也不争取,随心所欲活一阵。
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但绝对是真实的人生。以上海和多伦多为背景,叙述了一个女人多姿多彩的一生。在无限的时空中,人生短暂脆弱如同朝露,稍纵即逝。其间多是无奈、艰辛与挫败,但因有了真爱与激情而精彩无比。本书捕捉了这人性之绝美,以飨读者。
——《生如朝露》
内容简介
女主角陆宜在二十三岁时,因男方的家庭地位和本人条件,与李家长子若谷结合,后来与在外念书回家探亲的李家次子相遇,立即热烈相恋。在亲情,伦理和责任多方面的压力下,两人克制住这份感情,各自将就成婚,陆宜嫁与李若谷。婚后夫妇俩人远徙重洋,来到北美。先留学美国,后来定居加拿大。求学求职,克服异国他乡的种种困难,经十多年努力,进入社会的中产阶层,可算是安居乐业了。
陆宜的挚友,富家出身的朱家政离婚后邀请李若谷一同回国经营她父亲投资的产业,在共同创业的日常相处中,心理生理两方面的需求,他俩很快坠入炙热的婚外情。
李若川回国探亲,发现并使陆宜知道了李若谷与朱家政的恋情,陆宜和李若谷,这对年逾不惑的夫妇,二十多年的婚姻走到了尽头。
这时的陆宜,已身患可能可以治愈的重症,拒绝了李若谷保持婚姻的要求,放弃了治愈疾病的机会,远徙重洋,与李若川相聚一夜,了却旧时心愿。然后独自一人返回加国,准备默默离开人世。但李氏兄弟闻讯赶来,使她的最后一段生命因拥有亲情爱情而美好辉煌。
本书由几位出生上世纪中叶的男女的婚恋开始,写了当时的中国的城市青少年,幼年自谋生计,后来经高考,进大学,逐步成长为社会的精英。八十年代后期,先后因工作、求学深造、移民等原因,长期居住国外。中国经济增长时期,又因谋求发展,回国创业。由于生活环境,经济秩序,情感理念的变化,导致夫妻离异。就这样分分合合,在对物质和情欲的追求中,小说中女主角的人生也走到了尽头。
本书试读
第一章 童年梦断
陆宜和朱家政,从外貌、性格各方面来看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女孩子:陆宜柔弱、娇小、安静,梳着两条光洁的小辫,像只温柔的小猫咪。人们看见她,都要忍不住抱她一下;朱家政高挑、爽朗、健美,蓬松的童花头像个外国洋娃娃。人们看见她,都要忍不住拧一下她的脸。
从很小起她们就是好朋友了。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陆宜在课间休息时,拿出自己收集的包糖果的玻璃纸,平平整整地一张张夹在书里面,细心地欣赏着。她的同桌,一个粗鲁的男孩子,一下抢过去,说:“给我一张。”
陆宜摇头,表示不肯。那男孩举起书,威胁:“不给,就要扔到窗外去了。”
陆宜紧张地盯住那书看,一言不发。就在那时刻,那男孩背后被人狠狠推了一把,那书,被朱家政抢去,还给了陆宜。那男孩怒骂:“小娘皮,你敢打人?”
朱家政立即在他后脑勺上爆了个栗子,回骂:“就打你,矮冬瓜,你去告诉老师吧。”
她是全班最高的孩子,骂人都是矮冬瓜。因为,她知道,小朋友私下都叫她长脚鹭鸶。
男孩儿不出声,心里嘀咕着她们有两个人呢,打,好像是打不过的。告诉老师呢,自己先抢人东西的,也告不赢的。只好忍一忍,溜了。
陆宜笑着,亲昵地靠拢朱家政,神情亲热而崇敬,但就是不说话。家政看看她,拧她一把,老气横秋地说:“真可爱。”
大人对她表示喜欢,就是这样的动作,她学着对自己喜欢的小朋友做了。从此,陆宜老是跟着朱家政。
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上体育课,体育老师要求孩子们不能穿皮鞋。朱家政那天忘了有体育课,穿了皮鞋。体育老师给她一个解决的法子:“先上课,回家请家长写张字条来,保证以后不在体育课上穿皮鞋。”
家政的家长在香港,家里和她共同生活的是她的奶娘,不识字。她为难地看着老师,说:“恐怕不行,我家情况特殊。”
体育老师不知道她家情况,以为她有意顶撞。怒极,罚她:“朱家政,你到操场角落去站一节课,下次就不会再忘记了。”
朱家政走到角落站好,窘得差点哭出来,她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其实内心很柔弱,很好强,平时在班里,算是有威信的好学生,现在却要被示众罚站,多丢人!
她刚刚站好,陆宜也来到她身旁站好。她问:“你来干吗?”
陆宜答:“陪你啊。”
这时老师也问了:“陆宜,你干吗?”
她怯怯地回答:“我陪朱家政。”
“不可以,回去上课,否则算你旷课。”
陆宜不出声,固执地站着,动也不动。
家政悄悄说:“你去吧,他要算你旷课,还会到你家告状,你妈妈会打你的。”
陆宜轻声回答:“不要紧,我妈妈是医生,巡回医疗到农村去了。我爸,在大学教书,每天很迟才到家。他来我家,只会碰到我家阿姨。她最喜欢我,不会告诉我爸妈的。”
“哦,如果你爸妈还是知道了,要打你,你怎办?”
“到那时再说嘛,现在不去想它,现在只管立壁角。”
虽然有好友相伴,朱家政依然感觉狼狈、沮丧。
陆宜却悠然地张望四处,过了一会儿,悄悄对家政说:
“你看老师,我陪你他都要气死了,白我们眼睛呢。他那长脸更长了,整个人都那样细长,简直像条带鱼。我常看我家阿姨洗带鱼的,那鱼就是那样长。”
朱家政看一眼老师,脸确实长,整个人都极端瘦长,但说像带鱼,也不免太夸张,不由得笑出声来。
两个人轻松地立完壁角。
从此,她俩的感情更好了。
她俩住在上海市西区相邻的两条花园洋房的弄堂。一般的小孩子,放学以后是会串门玩的,但她俩,从来没有邀请任何人来家里玩。那天立过壁角后放学,家政带陆宜去她家玩。
家政家住的是一栋三层楼的房子,空空的,家中只有一个穿着大襟衣服,梳着发髻的中年老实妇女。家政叫她:“娘,这是我的小朋友。”
那被叫做娘的妇人看着陆宜,小女孩抿着嘴对她微笑,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她不由得亲热地笑笑,走开了。
“是你妈妈?你叫娘,我不知如何称呼了?”
“她不是我妈妈,是我奶娘。”
她困难地将家庭情况对陆宜解释。
朱家政的父母和两个哥哥都在香港,她的祖父是上海有名的棉纺业大老板。解放时,带着一家老小迁居香港,留下长子,也就是家政的父亲在上海看管产业。后来,上海风云变幻,公私合营后,上海的产业除了家居的房子,其他的就等于没有了。她父亲申请全家迁居香港。但那时,上海公安局对他家表示,要走,可以,但家中需留下一人来。讨论再三,他家留下了最小的女儿——家政,由奶娘照顾着。
她委屈地对好友说:“我父母不喜欢我吧?我是女儿,他们喜欢儿子。留下我,看也不大来看我。我奶娘很胆小,不许我带小朋友来家里。她怕外人知道我家就只两个人,会来欺负我们。我很想很想有来我家的朋友,可以陪我玩儿。今天,我带你来,我娘看上去也蛮开心的。你也叫她娘好了。”
“叫她娘,听上去像狼。我叫她朱家政娘吧。”
这时候,奶娘端来点心,都是非常精致高级的糕点,还有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冷饮。当时,很少家庭能够拥有冰箱的。
陆宜站起身,微微行礼,道谢。
奶娘眉开眼笑,连连拉她:“坐,坐。吃东西。不要客气。”
“娘,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带她来你不要生气哦?”
“哪里,我不许你带野蛮小鬼来,这位斯斯文文的漂亮小姐,求还求不来呢,哪会怪你?”
她对陆宜说:“小妹妹,以后有空就来。我们的家政,孤单着呢。”
她一面招待陆宜吃东西,一面仔细打听陆宜的家庭。
陆宜有点儿为难,她家的事情她不愿告诉他人,但是,家政已经把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她不讲自家的事情好像不大公平吧?
她为难的神情被家政看到,家政对奶娘撒娇:“哎哟,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好不好?”
想不到奶娘很坚决地说:“你父母把你托付给我,你交什么朋友我当然要了解清楚的。小妹妹,不怕的,我外面都不出去,你对我讲什么我不会出去传话的。”
陆宜缓缓把家事交代。
她说了住在隔壁弄堂。家有祖父母,住三楼,她有一个姐姐,和父母一起住二楼。
一楼后间,是做家务活的阿姨住,有个姑母,常在周末带表姐表哥来玩。
“爸爸妈妈做什么工作?”
“妈妈是医生,爸爸在大学教书。”
“那是很好的人家啊。”
陆宜难堪地沉默很久,终于说:“可是我爸爸,以前做过右派分子。”
奶娘说:“那又怎么了,这年头,被冤的人多呢。”
陆宜感激地看她一眼,说:“但是我爸,就此一直不开心。”
“在外面不开心,回家就好了,有你这样的女儿,他看见你就开心了。”
“他回家也不开心,妈妈对他要求很高。”
“哦,我知道你家了,你们家阿姨是湖州人,对吗?她是我的好姐妹,我们一起买菜、看戏的。听她说过你家的事。她说你的祖父母和你爸爸,都是很好很好的人,这年头,好人受罪,作孽啊。”
她不再问下去了,让孩子们自己玩。
她听说,陆宜的母亲是个很上进的人,因为丈夫成了右派分子,影响了她的前程,故而,夫妻感情非常不好,是分房睡的。她与大女儿睡一房,丈夫另一房,小女儿睡一间很小的杂物间。
她也听说,这家的老夫妻,因为儿子成了右派,感到对不起儿媳,对儿媳百般迁就。
她还知道,陆宜的祖父是社会知名人士,在一所大学校任教授。由于他的缘故,国家没有让他儿子远赴边疆劳改,而是留在了上海继续做些编纂性质的工作,与父亲同一所大学。近来,陆宜的父亲好像又恢复了教书。
她印象中的陆宜母亲是个冷酷的女人,但今天看见陆宜就有点儿动摇了。女儿那么温柔,母亲不会差吧?或许是那湖州女人看中了少爷,对少主妇有意污蔑。她想着那个湖州女人精明利落的样子,谈论起东家少主人十分热忱,心中觉得大大有可能。
家政奶娘不识字,但却是越剧戏迷,可以整段地背下越剧那些文绉绉的唱段,非常着迷那种缠绵悱恻的爱情。这时,她一面看着孩子们玩,一面在心中暗暗编排着可能的陆家女佣爱上少爷的浪漫故事。
那以后,两个女孩就常到对方家里去玩。家政始终没有见到陆宜的父母,只认识了她家的阿姨和年长陆宜五岁的姐姐。
那年的五月,家政的父母来沪,看到了女儿的好友陆宜。两个人非常喜欢这小女孩。家政母亲笑道:“一直未能为家政添个妹妹,怕她孤单。这下她自己找了个,太好了。”
奶娘插上来,打趣说:“那样的斯文,讨人喜欢,等她长大了,太太讨来做儿媳。”
陆宜听得羞红了脸,家政便发怒说道:“你们都瞎三话四,我以后再也不要听你们的谈话了。”
家政母亲笑着,心里却有些失落。她一直为女儿的漂亮、活泼而得意,但今天看见陆宜,就感到女儿太粗。女孩儿长大了要嫁人的,要是做媳妇,显然女儿要比她的小伙伴差。不过,没关系,她想,凭家中的财力,女儿也会有舒适的人生。
那年的夏天,中国开始了持续十年的“*”。
暑假的一个清晨,陆宜被窗外的高喊声惊醒。那喊声,很清楚叫的是祖父的名字。在陆宜的印象中,从来没有人用姓名直接来称呼祖父。人们总是称他陆老、陆教授等。今天是怎么了?她感觉到要大祸临头,刚要出房看个究竟,母亲就急急走来,一把抓住她,带到母亲和姐姐住的大房间,紧张地说:“这和你们没有关系,你们一句话也不要讲,听见了吗?”
她俩点头,没有一个人能猜到,在危急关头,这“一句话也不要讲”在她心中所造成的深刻影响。从此,在她的人生中,每逢危急关头,她都独自在沉默中挨过。
整栋房子拥满了人,上上下下来回不停地走动着,搬动着东西,抄查一切角落。那些人都是很年轻的,是祖父和父亲所在大学的学生。
下午时分,他们全家被带到花园里。家中的东西都杂乱地堆在一起。有人过来问她们姐妹俩:“你家里的金银、武器、四旧藏在哪儿?”
姐姐说:“我家没有那些东西。”
顿时,有人狠狠掴了她一个耳光。姐姐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遭了一巴掌,吓得一声都不敢吭。
有人说:“问那小的,小的没有那样狡猾。”
陆宜被拉倒在人群中央,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问她问题,她一句也没有回答。
有个女学生问:“她是哑巴?”
她尖刻地问陆宜的父亲:“姓陆的,你的小女儿是哑巴吗?”
父亲不做声,那女学生狠狠抽他一个耳光,血从父亲的嘴角流了下来。
陆宜走到父亲跟前,用手绢为父亲擦着血。
有人叫:“揍那小的女孩,不信她不怕。”
人群中突然响起呼天抢地的哭声。她家里的湖州阿姨扑过来紧紧抱着陆宜,大喊:“这是我抱大的孩儿,我的宝贝。谁动她我就撞死。我是劳动人民,你们逼死劳动人民也罪该万死。”
这下,那些学生愣住了。这样超越阶级的情感他们不能够理解,但毫无疑问那保姆确实是劳动人民,他们能够把她怎样?
他们只好转移注意力,把视线转到陆家上一代父子俩身上。
没想到那湖州阿姨一招得手,忘乎所以,又出怪招。她跺脚大喊:“我家老陆教授,小陆老师都是好人,你们敢动他们,我也寻死。”
那些学生气得大骂:“这泼妇,滚出去。”
几个男生上来把她往门外拖。有个女学生担心地问:“她真会寻死吗?”
学生头头回答:“死在门外,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拖出去。”
湖州阿姨被拖出去后撞门怒骂了一会儿,后来就没有声音了。
那些学生被这一弄,有些扫兴,准备结束了事。他们把抄来准备带走的财物、古董、画的清单拿给陆宜的祖父签字,老爷子看也不看,大笔一挥,签了。
园子里面堆着大量的书籍,他们准备要烧毁。
在点火前一刻,陆宜的祖父突然厉声问:“这里有的书籍是绝版、孤本,烧毁了就没有了,你们可知道?”
在场的都是大学生,有几个是文科的,听到便停下来,用眼光看着头头。那头,十分不耐烦地说:“烧,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他走过去,对着老教授就是一个耳光:“你闭嘴!”
陆宜的祖父气得发抖,老祖母求他:“老爷子,你就不要再讲话了。”
火点起来了,火光中,很多由陆宜祖父的祖父搜集遗留下来的书籍文典,渐渐化为空气和灰烬。火光中,陆宜看到了她从小搜集的一本不缺的杂志:《小朋友》《儿童时代》《儿童文学》。看到了她珍爱的《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还有很多很多带着美丽图画的连环画图书。
那些读物连着她童年的梦断在火光中。
火熄灭后,学生们走了。
老祖母拉着两个孙女,进了屋子。百般痛惜地查看女孩儿被打的地方。一大家子人都沉默着。好一会儿,陆宜的母亲不耐烦地说:“妈,够了,她俩以后被打的机会多着呢,得学着习惯才好。”
老太太被这话呛得闷住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白了儿媳一眼。
祖父慢慢说:“这都是我造的孽,连累了妇孺。”
陆宜的父亲沉痛地说:“爸,是我的问题。你已经很久不上课了,如果没有我,没人会想起我们家,也不会上门来抄家的。”
陆宜的母亲觉得气氛太低沉,拉着两个女儿回房去了。
房里乱得像发生过地震一样,姐姐问:“妈,我们怎办?”
“睡觉,睡过再说,睡死最好。”
姐妹俩面面相觑,不敢出声,看着母亲横睡在乱七八糟的床上。
后来,陆宜才发现:母亲在危难时刻,老是痛睡特睡。醒来,就勇气恢复,可以面对困难了。
从这以后,长辈们连话也不大说,家里气氛紧张,令人沮丧。
社会上出现了无秩序的现象,比较重视家教的家庭都把孩子们紧紧关在家里。
家政家里却依然如故,那时,还没有人想到要对这仅剩下一个女孩儿的人家动手。但是,她的奶娘紧紧地把她盯在家里。她个性活泼、好动,几次大叫大闹要出去玩儿,但奶娘总是一句话:“你到哪里,我就跟随到哪里。”
家政虽倔,但想到身后老跟着个土里土气、出口都是些过时言语的女人,怕丢脸,就作罢了。她很想找陆宜做伴,但奶娘告诉她,陆宜家出了事儿,不会有兴趣和她玩儿的。
出事,她想:什么事呢?她不觉得害怕,心中倒蛮盼望出点儿事情,日子不致这么无聊地过下去。
暑假将要结束,一天,陆宜家的湖州阿姨突然来到,进门坐下,放声大哭。奶娘紧张地关严门,连忙劝:“有话好说,不要哭啊。”
湖州阿姨停了一下,又猛拍一下大腿,说:“我家先生去了,他服了毒,冤啊,这样的好人,我宁愿代他死的。”
奶娘还要问,但她只是哭,什么也问不出。
家政拔脚就跑:“我要去看陆宜。”
湖州阿姨拉住她:“不要去啊,朱家政妹妹,我家陆宜,我的宝贝,连她娘,她姐,还有六七十岁的老爷子,老太太,都被逼着到学校去了。我要跟去,那些人推着不许。做这恶事的人,定要下地狱的。苍天无眼啊。”
抄家以后,陆宜一直在家陪着父亲,她父亲走到哪里她就跟随到哪里。有一天,屋子里只有他们父女俩,父亲突然露出笑容,轻声问女儿:“宜儿是不是很可怜爸爸?”
她摇头,后来想起该对父亲讲些什么,她说:“不是可怜,我知道爸爸是最好的好人,我恨那些伤害爸爸的人。”
父亲带着悲伤缓缓地笑了,用手摸索女儿的头发,眼神飘忽着好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陆宜拉拉他:“爸,你在听吗?”
父亲说:“在听,也在想,爸在想,爸能不能算是好人?但肯定是个无用的人,连累你们母女受罪。还有你的祖父母已是高寿,也无法保护。”
“那,我们有什么办法?”
“没有办法。”
他又想了一会儿,突然郑重地对女儿说:“宜儿,你不可以恨这些人。他们做这些事情自认为是正确的,是为着非常崇高的事业的,你懂吗?”
“当然懂。”
她当然懂得,这些都是在学校听都不要听的大道理。
“造成今天这样的悲剧,是那无人敢责疑的教条。懂吗?”
陆宜似懂非懂,摇摇头。
父亲笑了:“瞧我,没地方讲话,就和小孩子讲。”
他无限怜悯地看着小女儿:“宜儿,今后无论怎样,都不要放弃独立思考。”
父亲叹了口气:“要开学了,开学以后会怎样?”
陆宜觉得,父亲很怕开学。
但父亲的厄运在暑假结束前就来临了。
和陆宜交谈后两天,他就被一群学生叫去了。从此再也没回家。
陆家全家被叫到学校,是因为要开一个对她的父亲敢于自绝于人民的现场批斗会。但那会儿,草草了事。因为,很多学生,看到白发苍苍的老教授、稚龄的女孩儿突然失去了至亲,怎么也狠不起来了。
他们全家,被带到陆宜父亲停尸的房间,一张墨绿的乒乓球桌上,白布盖着身体。
当白布被揭开的时候,陆宜看到一生都不能忘怀的景象。她父亲皮肤黑紫,口眼未闭,那最终流露的痛苦和可怕,死亡将它永久地定格。
那是她一生第一次接触死亡。姐姐尖叫一声逃出门外。陆宜死命拉住母亲的衣角,脑子一片空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