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美文时代的骂文
有一位朋友,也是我这个年纪,十八年前与我一同被选调到重要部门公干。我太没出息,十年后从重要部门自贬到清闲部门,有职无权,有名无份,除笔头子勉强还硬外,什么都硬不起来。他则从组织部门提拔外任,几经辗转,终成地方主要领导,极盛一时。朋友父亲为人师表,家风正,家教好,朋友本人爱岗敬业,勤政肯干,总想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口碑相当不错。前程更是看好,明摆着要往更高层次进步的。不想朋友手下的次要领导出事,供出朋友,将其夫妻双双带了进去,说是数字还不小。
消息传来,我惋叹不已,仿佛有些不能接受似的。也许是同时出道的朋友,难免惺惺相惜吧?周围熟人乡友也有同感,忍不住事后诸葛亮,纷纷替他剖析出事原因。有的说他手气太差,地方主要领导弄个几十万几百万的,又并非他一人,别人不仅没事,还边腐边升,越跑越红,偏偏该着他倒霉,政治前途和到手的银子一夜间化为乌有。有的说他缺少过硬靠山,如果关键时候有说话算话的靠山打声招呼,有关部门稍稍抬一抬手,案子就过去了,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有的说他识人不准,用人不当,早有人想拱开那位先出事的次要领导,他却死死护着,继续放在实权位置上,终至东窗事发,被其出卖。有的说他讨错了老婆,如果老婆不贪,不坐在家里收钱收物,甚或经常敲打敲打丈夫,也许不至于一失足成千古恨,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众人剖析完毕,掉头看着我,说我是写官场小说的,想听听我的高见。我却无话可说。众人不干,非要我谈几句,好像我拿了高价出场费,不谈几句不地道。我只好说大家都说得有道理,表面看去,如果朋友手气好,或靠山硬,或用人得当,或有个好老婆,也不至于栽得这么惨。可事情又似乎没这么简单。这几条也许能保住他暂时不出事,难道能保证他永远不出事么?
见我话里有话,众人态度更认真了,洗耳恭听的样子。我只得继续说,朋友出事的根本原因还是两个,一是监督机制问题,一是朋友自身问题。如今一个地方就相当于一个小朝廷,地方主要领导就是皇帝,地方上的事无论大小巨细都他一人说了算,监督机制基本管不了他,只他管监督机制,一定要到事发之时,纸再包不住火,上面来人才动得了他。机制问题是个大题目,不是吾等小民解答得了的。我想说的是在现有监督机制不够完善,执行难得到位的情况下,作为地方或部门主要领导,如果在繁忙的政务之余,能不时停下匆匆的脚步,冷却一下发热的头脑,好好反观反观内心,认识认识自我,也许不无裨益。
勿庸置疑,领导都是忙人,忙工作,忙人事,忙应酬,眼睛一睁,忙到熄灯。忙有忙的好,活得充实,不会像闲极无聊的酸文人,临花垂泪,对月伤怀。可太忙,没日没夜地忙,忙得头昏脑涨,忙得不知在忙什么,也容易迷失自我,忘记内心的真正欲求。不必否认,人是欲望之躯,要吃要穿,要住要用,同时也有理想抱负、人格尊严和实现自我价值方面的需要。窃以为,前者是基本欲求,属于小欲,后者是高层欲求,属于大欲。满足小欲,离不开金钱二字,可实现大欲,仅有金钱恐怕是远远不够的。
回到那位失足饮恨的朋友,已是一地主要领导,早不存在满足小欲的问题,为什么还会挡不住金钱诱惑,一头钻进钱眼,无以自拔呢?我看他主要是犯了迷糊,忘记问问自己真正的需要是满足小欲,还是实现大欲。要说他也算生逢其时,成长顺利,学有所成,进机关后又一步一个台阶,仕途走得很顺。主政地方后,正可大显身手,效忠国家,报答人民,让人生价值尽可能大化,竟然犯迷糊,因小失大,确实可悲。
犯迷糊的原因也许很多,可有一条是比较直接的,就是到了一定位置上,权力的光环太耀眼,弄得自己飘飘然。再没人敢唱反调,敢提异议,敢跟你较量,你说白就白,你说黑就黑,你上山就上山,你下河就下河。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不要风也有风,不要雨也有雨。所遇皆笑脸,所见皆媚眼,所闻皆谀词。久而久之,难免头重脚轻,误以为自己真成了皇帝。有人身居显位后,旁人问感觉如何,答曰妙不可言。我看还是可言的,就是做皇帝的感觉。可以想见,做了皇帝,还有什么不敢为的?玩几个女人,收几笔大钱,不正是皇帝的正当权利么?否则还做这个鸟皇帝干啥?正是这种心态,让某些官员自觉不自觉放弃大欲,甘愿拜倒在金钱和美色面前,直到被纪委带走,才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事实也是成为地方或部门主要领导后,想不做皇帝还真困难。人人脑袋上都贴着一张脸,脸上长着眼睛和嘴巴,想要人家不对皇帝谄笑,不给皇帝抛媚眼,献谀词,没人做得到。唯一的办法就是经常保持清醒,多想想笑脸为何那么灿烂,媚眼为何那么迷人,谀词为何那么动听。多想想皇帝的幻觉到底有几分真实,是在这幻觉里迷醉不醒,还是理智地回归真实的自我,用好手中资源,多做些利国利民的实事。
记得曾国藩初入仕途,向老师唐鉴请教为人做官之道。唐老师谆谆告诫,最要紧的是静字功夫,人不能静,省身不密,见理不明,就会浮在表面,沉不下去。办法也简单,再忙再辛苦,每日抽身独处,静坐一会儿,正位凝命,如鼎之镇,定有收效。曾国藩深受启发,照此做去,获益匪浅。尤其是与太平军周旋的艰难时期,屡败屡战,绝处逢生,终于笑到最后。攻下南京后,曾国藩威震天下,炙手可热,手下将领纷纷怂恿他做皇帝,以取代垂死的清国。曾国藩赶开将领们,独守空屋,静思了三天三夜,最后痛下决心,解散湘军,取得清廷信任,不仅自己功德圆满,还惠及子孙。如果当时曾国藩头脑发热,贸然称帝,自己没有好下场不说,还会让百姓再度陷入兵乱战祸之中。很显然,攻打太平天国,后盾是整个清政府,胜利是迟早的事。掉头与清政府为敌,自己便成孤家寡人,必然四面楚歌,死无葬身之地。这是后人的分析,可当时曾国藩实力雄厚,威高望重,战胜清廷仿佛并不难,曾国藩却没被皇帝幻觉所迷惑,毅然能做出理性选择,正得益于几十年修成的静功。
曾国藩的静功不是常人修得成的,可每天忙里偷闲,一个人静静待上半个小时,反思反思自己,或什么也不思,仅仅发发呆,也是件有意思的事。尤其是做领导的,整日忙不完的事务和应酬,更有必要抽身开来,冷却一下高速运转得发热的大脑。还可趁机挖挖耳洞,掏掉些谀词美言。闭上双目,过滤一下挥之不去的媚笑谄颜。叩叩脑袋,让自己变得清醒和理性些。
我不是曾国藩,也不是位高权重的领导,耳无美言,目无美色,舌无美味,日子过得清寂,不修静功,也心静如水。心静好思过,心静可读书,心静还能笔耕作文,我自谓半耕半读人家。读书写作之余,难得生非分之想,常独自一人,将城市的繁华和喧嚣扔在脑后,寻个相对僻静或难得碰到熟人的地方遛上一会儿。这种时候,一声婉转的鸟鸣,一弧悠然的蝶影,一片发黄的落叶,一枝枯萎的败草,都会引起我的注意,我冷漠已久的心会为之震颤,为之伤感,猛然意识到生命是美丽的,也是短暂的,更是珍贵的。也许震颤过的灵魂会变得高贵,会对生命中的丑陋引起足够的警觉,我开始拿起笔来,揭发自己,针砭时人,嘲笑世风,写出一篇篇或嬉或怒的闲文,有人戏称为骂文。骂文就骂文呗,都在写美文,总得有人写写骂文吧?骂文积少成多,慢慢就收获了这个集子。
骂文总那么令人难堪,不太讨人喜欢。也难怪,见多了美文,听多了美言,偶遇骂文,肯定不怎么习惯。有朋友读过我的骂文,有些不满,打电话兴师问罪,说我连他老人家也骂到了,真是岂有此理。我要他别急,我这是骂他,骂世人,更是骂我自己。
我又想起那位身陷囹圄的朋友,如果他能读到我这些骂文,又会作何感想呢?美言美色已不再属于他,属于他的是审查官的训斥声,牢头狱霸的痛骂声,外加无情的拳脚。不知他会不会认同我的观点,骂文无补于世,无济于时,可在美文美言盛行的当下,偶尔读读骂文,听听骂声,也许会少犯迷糊,不至于留下骂名。
第一辑
领导也是人
◎ 领导也是人 ◎
我给自己的新长篇取了个名字,叫做仕途。看这仕字,由人与士组成,明明是说,读书人是做官的料,做了官才没白读书。学而优则仕,读书为做官,做官才能上到高处。说得通俗点,叫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仕而优则学,做官好增学,官有多大,才就有多大。一旦官帽在顶,不是博士,就是教授,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且比博士教授牛气得多,开口皆为学问,出言全是指示,笔落能惊风雨,一字胜过千金。肖某人学不学,仕不仕,学不仕,仕不学,才一辈子无所作为,兴不起风,作不起浪。鬼混邵阳师专三载,浪迹吉首大学两年,学不优,做到从七品,徘徊复徘徊,再也上不去,终致仕也不优。蓦然回首,人家已是官升多级,学上数等,皆成高新尖精英人才,仕优学亦优。
仕字亦人亦士,还有另一层意思,当官的也是人,还是读书人。用今天的话说,叫做领导也是人。这初听无异于废话一句,实乃惊世骇俗之重大发现。发现领导也是人,才敢正眼看领导,原来领导也是上眉下眼,竖鼻横嘴。否则耳闻领导,便心发虚,胆发寒,脊骨发酸,膝盖发软。当年我就是不知领导也是人,见君如见虎,才落荒而逃,失去密切联系领导之良机,没能在领导正确领导下,从胜利走向胜利。
强调领导也是人,是说领导不是神。领导高高在上,容易被神化。神好了得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一贯正确,东方不败。神不可冒犯,只能奉于神坛,加以顶礼膜拜。承认领导也是人,才有勇气承认领导不是神,领导也有局限,可以犯错误和改正错误。这样领导才可能回归理性,回归自身角色,一心一意做好领导人,像领头羊一样,带领羊群前行,而不是等着接受崇拜。领导不是神,同时也不是妖。人们议论领导,总会不自觉地冒出一句: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仿佛当官的天生就是坏种。旧时说为人不做官,做官都一般。这是对领导的妖魔化。一旦被妖魔化,便浑身都是妖气邪气戾气,专门掏人心肝,吸人精血。世上哪有妖魔?反正我没见过,也不相信领导能成妖魔。
领导不是神,也不是妖,还真的只能是人。是人就要生老病死,都有喜怒哀乐。人很强大,顶天立地,宁肯站着死,不愿躺着生。可事实正好相反,站累了需坐下休息,坐累了想躺下睡一觉。丘吉尔有经验,有坐不站,有躺不坐。这个世界级伟人跟我差不多,也有犯困和疲劳的时候。鲁迅有言,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原来勇士也有七情六欲,不是无血无肉的机器人,只要扭开电源,就勇往直前,战无不胜。《夜宴》里,葛优对皇后说:你贵为皇后,母仪天下,睡觉还蹬被子。做皇后睡觉只能挺尸,连被子都不让蹬,这皇后不做也罢。皇后不仅蹬被子,恐怕还尿床呢。皇后不尿,俺亲自尿。小时生活差,尿床是俺拿手好戏。1974年俺还在读初中,以学生代表身份,与老师一起被抽调县城集中批林批孔。俺这人天生就贱,住不惯五星级宾馆,只好夹在老师中间,解开自带被包打地铺。夜里睡得死,天亮醒来,大半床的低级趣味。被子不敢叠,害怕老师笑话,尿床也好意思批林批孔?只得捂个严严实实,像捂着一床雪花银。不知林彪和孔老二是否也有尿床之美德?如果像俺一样也尿床,就放他俩一马,不批不斗算了。没人能给答案,只得继续上阵,把林彪和孔老二批垮批臭,批得体无完肤,再踏上一只沾满尿臊的脚。
人难免蹬被子尿床,也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这样那样的局限性,到底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再高尚,也可能德有不劭;再能干,也可能才有不备;再英明,也可能失察失策失准失算失误失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硬说全知全能,永远正确,不过自欺欺人而已。皇上问魏征:人主何为而明,何为而暗?魏征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原来领导也有不明白的时候,必须多方听取意见。兼听还不见得一定能得到事实真相,叫做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是眼见,也会看走眼,看到的可能是假相和伪装,离真相相去甚远。
人不仅尿床,有缺点和局限性,还是欲望之躯。欲望是与生俱来的。人初来世上,叫呱呱坠地。为啥呱呱?要吃要喝呗。待到奶嘴一塞,立马安静文雅起来,显得很有修养的样子。人两耳如扇,专招美乐。两眼如炬,专捕美色。一舌如瓢,专接美味。鼻孔本是用作呼吸的,也到处打探好闻香气。人活一天,就得满足一天的欲望。只有人死灯灭,欲望才会终止。人有欲望没有错,没有欲望,哪来行动的原动力?儒家认为欲望是祸乱之根,必须抑制甚至灭绝,叫存天理,灭人欲。怎么灭人欲?无非独尊儒术,压富抑商,视科技为奇技淫巧,严禁思想多元和物质发展,和尚没老婆,大家没老婆。这样没谁胡思乱想,胡作非为,自然乾坤朗朗。我一直想不通,人欲本就是天理,人欲已灭,天理何存?也怪我这人喜欢钻牛角尖,想不通也要想,渐渐才想明白,人家是要灭人之所欲,以满足己之所欲。灭掉别人性欲,女人都给他留着,他才好妻妾成群,佳丽三千。灭掉别人食欲,他才好满汉全席,南北大菜。灭掉别人物欲,他才好金玉满堂,江山万年。
欲望不可灭,不过欲望也不可任其膨胀,泛滥成灾,须由理性来驾驭。偏偏最容易膨胀泛滥的就是欲望。欲是谷,越填越欠,叫欲壑难填。人有四肢,本是用来爬行的,后逐渐进化,才两脚立地,腾出双手来劳动,尽可能地满足自身欲望。劳动有了成果,还需手来保管和分配,这就是权力的起源。权力来自劳动成果,劳动来自欲望需求,权力必然会受欲望操纵。在欲望操纵下,手行使保管权力时,就有可能监守自盗,偷偷往自己窝里搬运;行使分配权力时,就有可能少分给人家,多分给自己。手就这样成为欲望的帮凶,见财捞财,见色掠色,见权揽权,一发不可收拾。
手越来越不可靠,只好依赖于心,用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化洗心,让心视君为父,为父财产再多,小老婆再漂亮,也别动心,别染指,这是孝治。只好依赖于脑,用仁者爱人以德服人的教化洗脑,好吃好穿好喝的通通让给别人,自己嚼菜根,穿破衣,喝生水,大公无私,毫不利己,做道德楷模,这是德治。手生在肩膀上,不肯服从心脑,心脑也没办法,还得直接对手下手,铐子得而发明,手一伸就被铐起来,这是法治。手铐住没法再伸,倒是个办法,可手永远比铐子多,铐得一双只是一双。撇开手铐生产成本不计,将执掌权杖的手全都铐住,统治机构必然瘫痪,又不免投鼠忌器。于是动用眼睛和耳朵,进行监督,看到手有什么动作,听到手有什么动静,再找手的麻烦。眼睛和耳朵不是仪器,难免有失灵之时,上级监督太远,下级监督太弱,本级监督太虚,自我监督太假。实在没办法,就把嘴堵住,手再不规矩,只要嘴不说三道四,就不会影响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天下太平。这是什么治,不好命名,姑且叫防治吧,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要说对付欲望的最好手段,还真得靠这个防字。防口没用,恐怕还须防手。虽说长舌如刀,口水淹得死人,可我查遍公安刑事档案,还从没发现哪件凶案,其作案工具是舌头和口水。与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倒不如防官之手甚于防贼。把官当贼防,并非说官就是贼。只是贼是人做的,领导也是人,领导也有一双手,没谁能确保领导就不会成为贼。防患于未然,还是把君子当小人防,先小人后君子。先小人,小人成君子;先君子,君子变小人。防不同于监督,监督来自外部,属滞后措施。防是内部机制,须从内部做起,手未伸就先断其企图,就是有企图也叫其无从下手。
至于怎么设计防贼防小人机制,我是鼓捣小说的,已非我之职责。我能做的是从人性角度,将行走于官场内外的芸芸众生形诸笔下,真实且充分地展现他们的欲求。欲望既然是行动的原动力,欲求本身没有一点错。权欲的存在,让人乐于管理公共事务;物欲的存在,让人乐于生产物质财富;性欲的存在,让人得尝爱情美果,让生命生生不息。人类实在应该感谢上帝赋予的美妙欲望。只是欲望失去控制,也会带来不少困惑,甚至灾难。文学是人学,在我笔下,领导不是神,也不是妖,都是要食人间烟火的常人,像常人一样可亲可爱,像常人一样难免有局限和不足。自然也有常人的种种欲求,只不过欲求方式各有不同而已。读者觉得我的小说真实,跟生活本身没什么两样,这也许就是原因之所在。
不过有人还认为不够,说我出版了那么多反腐小说,也该给反腐开个方子了。我只得苦笑。我不认同我的作品是什么反腐小说。小说也能反腐,这期望也太高了点。不过硬要我谈如何反腐,不谈就不买我小说,我也只好多嘴几句。反腐说白了,就是要管住欲望之手。管不如防,还是那句话:防官之手甚于防贼。怎么个防法呢?说个乡下的故事。从前有个生产队,队长精明能干,做了许多实事,得到社员高度信任和拥护。可随着威望一天天提高,队长逐渐变得霸道起来,公章和仓库钥匙都掌管在他手里,他要咋的就咋的,终致公权滥用,贪污多占事发,被上面法办。另选的队长,又是同样结局。大家于是协商出一套班子成员集体共同管理的办法。比如公章劈作三瓣,队长、贫协主席和文书各拿一瓣,使用公章必须三人同时出面。仓库设两道门,每道门三把锁,钥匙分别由队长、副队长、民兵排长、仓库保管、会计、出纳各掌一枚,六人全部到场才能开仓。这有点公权制衡的意思,还真管用,队上清明了好一阵子。可久而久之,还是出了问题。原来这些拿公章瓣和钥匙的班子成员,大部分是队长的人,不是他的人也被他拉了过去,公章钥匙跟队长一人拿着区别不太大,财务开支,招工招干招兵,推荐上大学,都他一人说了算,还出现集体贪污窝案,班子被一窝端掉。再组建班子时,大家觉得仅有公权制衡还不行,班子成员得由不同人群代表组成。队上有好几个姓氏,每个姓都属血缘宗室,分别由各宗室推举自己的代表到班子里任职,共同掌管公章瓣和仓库钥匙。任职时间不能太长,三年一换,包括队长和其他班子成员。期间宗室代表违背本宗室利益,宗室可集体投票,将其罢免,另推代表。自此之后,监守自盗和滥用公权行为基本杜绝。
这个故事的意义很浅显。生产队长和生产队班子成员都是人,是人就有欲望,就有一双欲望之手。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思回头,没谁能按住手不往外伸。对付喜伸忘缩的手,法治是必要的,可也是远远不够的,得有公权制衡。公权制衡面前,手仍有可乘之机,得靠选举罢免机制,对其进行进一步制约。这就是草根智慧。草根乃生命之基,生命乃宇宙之魂,草根智慧便是宇宙智慧。
◎ 戏台上的官 ◎
老家村外有个不起眼的小土丘。小时参加生产队劳动,或上山打柴,下地割草,从小土丘旁经过,感觉累了,常会放下工具或柴草,坐到上面歇息一阵,一边跟同伴们天上地下地神聊海侃。聊着侃着,话题就到了屁股下面的小土丘,有人说里面埋着一台官戏。戏是拿来演给人看的,怎么就埋到土里去了呢?这事说起来还颇有些来头。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村上来了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见村子不大,却山环水绕,林茂竹密,青龙左高,白虎右低,怎么看都是个该出些人物的地方。国人所谓的人物,自然就是威风八面手执生杀大权的大官小吏了。老者便问村人,是希望村里人人都有官做,还是只让少数几个人做官。村人不知此话的玄机,自然愿意人人都有官做。圣人有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呢。村人不见得知道圣人言,却知道那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老话,乐意好事大家沾,同喜同乐,不愿个别几个人骑在人民头上拉屎撒尿,作威作福。老者说这好办,手在空中划一道弧,顿时变出上百件官服和全套锣鼓响器。村人兴奋不已,有的敲锣打鼓,有的官服加身,以木楼为台,摆开架势,演唱起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逢年过节或农闲时,村民们便凑到一处,披挂上阵,热闹一番。演的什么剧种,也没人说得清,估计不是傩戏,便是祁剧,放在今天也该算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了。内容与别处戏剧没啥区别,多为帝王将相和达官贵人的恩怨情仇。这当然并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人人都有官做,个个都是人物,村人也就心满意足,乐此不疲。
这种民间传说自然不是吾村先民的独创,估计别处也有过类似的说法。千百年来,我们最崇拜的就是这个官字,谁都想着做官,可真能做上官的究竟只是极少数。现实里的官做不上,那么穿着官袍子,端着官架子,迈着官步子,打着官腔子,自作多情做做戏台上的官,风光风光,该不会有人来阻拦你吧?我忽然想起一句耳熟能详的老话: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阶级说什么话。事实好像也不完全如此。想乡下人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生活劳累艰辛,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炫耀的,倒喜欢把自己羡慕的大人物搬上戏台,过一把官瘾。又不过是业余寻寻开心,不是衣食无忧的文艺工作者,也就没有上级指令的硬性任务,非得表现什么战天斗地的火热生活,爱怎么演就怎么演。这官戏也不知演了多少朝多少代,反正纯属自娱自乐,戏装道具和乐器响器又都是现成的,不用出一分钱的场租费和大腕出场费,工商文化等部门也不上门打秋风,也就百年千年地流传下来,盛演不衰。
不想一日有高人从村上经过,一看觉得是个藏龙卧虎之地,赶忙翻身下马,小心步行进村,生怕有所冒犯。一边朝村人打听,村上有什么显官重吏,好登门请安。村人朴实惯了,不会无中生有,编假话哄人,只得如实相告,村上从没出过像样点的人物,只祖上考取过一两个秀才,因不认识组织部门的领导,也没混出啥名堂,穷困一生。高人怎么也不相信,缓缓走进村里,要探个究竟。忽闻锣鼓震天,高腔入云,循声引颈望去,远远见有青瓦木楼,楼上正在大张旗鼓唱大戏,楼前坪里则被村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走近一瞧,戏台上全是高帽长刺宽袍广袖的各路官员,仿佛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原来高人的判断没错,村上确实是个出大官的地方,只不过没出在朝廷和衙门里,而是出在村中的戏台上。高人不觉抚掌大笑,跃身上鞍,扬鞭打马,大摇大摆出了村子。这事被细心的村民察觉,大家身上某根神经就这么深深地被刺痛了。也怪不得人家高人小瞧咱们,村上从没出过像样点的人物,却有事没事上演官戏,又有多大意思呢?戏台上的官再威风,也不会给村上带来任何好处和荣耀,大家还这么自得其乐,也显得太没出息了。一气之下,在村外挖个大坑,将演官戏的一应道具服装和响器乐器什么的统统埋掉,一是告别演唱官戏的无聊之举,二是巴望送走戏台上的官,现实中能出几个真正的大官小吏,下回还有高人过村,再不被小瞧,也不至于辜负了这一方佳山秀水。
村子就这么沉寂下来,再听不到昔日热闹的官戏。村民们日出而作,夜入而息,盼望子孙出将入相的愿望一直萦系于心,却从没见奇迹出现。又过去了不知多少年,快到我们出世的年代,村民们的愿望渐渐变成失望,官戏也几乎失传。有人提出,反正村上出不了人物,干脆挖开小土丘,取出道具,试着把官戏再搬上戏台。也是寂寞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大家心有所动,却又担心随便动土,对村子不利,何况土丘里的道具肯定已经腐烂,再派不上用场。只得凑了钱,重新置办行头响器,再凭着老辈人的口传心授,揣摩演练,又在村中木楼上唱起了官戏。不想还没过足瘾,开始破四旧了,这些官戏被当做牛鬼蛇神和反动毒草,惨遭禁演,戏装响器被强行掠走,一夜工夫毁得干干净净。到得我们这代人略有记忆时,也就再没见过官戏,只在出现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时候,为配合上面意思,现编现演些忆苦思甜和抓革命促生产的应时小戏,戏台上演戏的有气无力,戏台下看戏的昏昏欲睡,全没有昔日官戏的精彩和热闹。看来大家留恋的还是官戏,且至今保留着一句与官戏有关的俗语,常挂在老辈人口头上:戏台上的官。
弹指间,我离开村子已三十年。时间的尘灰是无情的,可将一切都尘封起来,我已很难记起村口那个埋着官戏的小土丘。偶尔回村一趟,也想不起到村口去瞧上两眼,看看小土丘还在不在那里。却因不可避免地要接触现实中的大小官员,经常会莫名地想起戏台上的官这句俗语。瞧那行走于世间的官员,不描脸谱,不着戏装,不迈台步,却比戏台上的官表演得更卖力,也更精彩。其实也不奇怪,生活是艺术之源,生活永远先于艺术,也大于艺术,世间官员肯定比戏台上的官出色得多。不过二者也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有上台的时候,也必然有下台的那一天,不管你在台上时再威风。这好像是个铁律,也是浅显得不能再浅显的常识。可咱们见过的不少生活里的官员,眼里却好像只有向上的梯子,没有往下的台阶,总企望永远处于戏台中央,在聚光灯的追随下,不知疲倦地表演下去。有台鞭子戏,里面的皇帝在金銮殿上坐了好几十年,快寿终正寝了,还舍不得下位,编剧和歌词作者便为他写了句有名的唱词:让我再活五百年。
现实中的官员到底没有艺术家们狂妄自大,痴想活上五百年的似乎还不是很多。可越活越年轻却还是做得到的,也比较好操作。比如四十五岁是个坎,过了这个坎便不容易得到提拔重用,便设法倒着活,去年四十六,今年四十五。比如人大政协班子有七不进八不留的惯例,于是略施手段,去年五十七,今年五十六。要问领导们是怎么从四十六活到四十五,从五十七活到五十六的,这是公开秘密,大家都心照不宣,不必过于认真。硬要认真,只好谦虚点,去问组织部的档案员和人事局的信息员,人家高兴了,说不定会给你面授机宜。越活越年轻不难做到,可也不能老是四十五或五十六,待在台上一动不动。这样即使台下的观众拿你没办法,在台后等急了的新人也不干,总会想法子轰你下去,以便取而代之。皇帝轮留做,今年到我家,世上没有老占着茅坑不起身的道理。
留恋戏台,不用说是戏台让人显赫。人一显赫,位子票子女子房子车子,五子登科,自在情理之中。老婆孩子,亲朋好友,同学乡亲,七大姑八大姨,都跟着沾光,也无须赘言。光那份面上的荣耀,就足以叫人垂涎三尺,妒火中烧。比如一个地方的媒体,最显要的位置,最黄金的时段,皆无一例外属于领导,叫做电视里有形象,广播里有声音,报纸上有英名。且从不需领导本人出一分一毫的广告费。媒体内部就曾悄悄抱怨,那么重要的时段和版面,若用来刊登广告,企业产品销量大增不说,媒体也早富得流油了。领导的音容笑貌和高姓大名频频出现在媒体里,子民们习惯成自然,若哪天没见领导,心里就很不自在,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都一点不夸张。还会到处打听领导下落,生怕领导已被双规或逮了进去。领导倒也理解自己的子民,出国考察或在外开长会,会通过秘书班子,以书面讲话形式不时在媒体上露露面,以免子民们担惊受怕。
台上越显赫,下台后就越落寞,不知这是不是辩证法。我有时吃饱撑得难受,会在街头巷尾走走,以促消化,同时也想碰碰运气,看能否遇见过去的老情人,好抓住青春的尾巴,重温一回旧梦。老情人没遇见,却不时能遭遇某领导被人前呼后拥着,神采奕奕走出豪华酒店,威风八面的样子。我生怕撞着人家大驾,被挤翻踩扁,只得远远躲开,看着人家狼行虎步,走向高档专车,弯腰钻入车门,呼啸而去。可没过两个月,再在街头见着该领导时,情形却已大变。过去簇拥左右的随从早不知去向,领导形单影只,站在秋风中,正望着街口的车流发呆。目光黯淡,面容憔悴,头发不再像从前那样油光水滑,青幽可鉴,仿佛一夜间突然变白,乱成枯草一堆。我甚觉奇怪,以为自己眼睛老花,看错了人,定睛细瞧,还真是那位领导。回家找出报纸,打开电视,扭响收音机,才发现再没有该领导的任何痕迹,我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打听,领导果然已功德圆满,走下戏台,成了前领导。这戏台上的官与戏台下的官,区别就有这么大。
想弄清谁是已走下戏台的前领导,我还可免费教你一招。天黑时分,你到地方首脑机关大院门口去遛遛,若见有人守在门边,睁大发红的双眼,戳着指头去数进进出出的高档小车,这人如果不是刚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神经病,必然是下台不久的前领导。这当然不是蒙你的。你想想晚上又不是上班的时候,那些高档小车们屁颠屁颠往机关大院里跑什么?还不是书记楼和常委楼就建在大院深处,夜幕降临,正是密切联系领导的大好时机。前领导在台上时,人家也是这个时候开着小车纷纷往他家里跑,现在人已下台,人家另有新欢,再不可能去叩他家门,他在家里待得难受,不到这大门口来数小车,又干什么去呢?我认识一位前领导,他头天退二线,第二天就悄悄住到了乡下老家。有次我在乡下碰见他,问他城里生活条件那么好,为何非得跑到乡下来?他倒是开心,说乡下有个大好处,死后不必烧成灰,可将老骨头埋进祖坟里,陪伴父母。留在城里没有这个待遇,还得天天晚上跑到大院门口去数人家的高级小车,自己眼睛老花,没其他前领导的好视力,万一数错了数,就违背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了。
看多了官场戏台上下的表演,有时我不免暗想,岂止官场,这个大千世界又何尝不是一个戏台?世间之人,不管为官为民,孰强孰弱,其实都是演员,在人生的戏台上跑上那么一圈,最后都得乖乖离台,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让我想起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幽州台曾是燕昭王招贤纳士的黄金台,怀才不遇的子昂高台独立,茫然四顾,怎么也寻不见燕昭王的身影,忽感天地悠悠,往者弗及,来者不闻,不觉热泪飞洒,写下这千古佳篇。反复吟咏陈诗,我才意识到这幽州台其实也是戏台。这人立身于天地之间,有时难免自我膨胀,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不承想在前无穷后无尽的时间里,我们拥有的几十年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在左无际右无涯的空间里,我们容身的这个世界仅为方寸之地。如果能经常想想这瞬间和方寸之外,还有连我们的想象力都无法抵达的悠远浩瀚的时空,我们也许会重新审视自己,审视自己所处的这个戏台。在这个戏台上,无论你演的是小民百姓,还是帝王将相,到头来都不过是微尘一粒,经不住时间的风轻轻一吹,就可吹得不复存在。
这么说好像有些悲观。可悲观点有什么不好呢?中国人不信悲观哲学,只喜欢乐观哲学,连寺庙里都有欢喜佛。照我说悲观哲学有悲观哲学的合理性,人懂些悲观哲学,心怀畏惧,才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过于乐观,目空一切,胆大妄为,什么都敢做,什么都做得出来,到头来必然乐极生悲,乐观不起来的。这是题外废话,不必赘述。
◎ 老婆与国家 ◎
从小我就接受教育,要爱国家。我也一直确信,我是爱国家的。国家庄严而又神圣,是每一个国民存在的根本,国民爱国家就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是一种很自然的感情。可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渐渐产生了疑惑,觉得自己爱得没怎么有底气。国家由国土、人民、军队和国家机关组成,不是几亩田地,几栋房子,伸手可及,我爱得过来吗?我又不是皇帝,普天王土,率土王臣,不爱也得爱。作为皇帝老子,没有国土,没地方建皇宫;没有人民,没谁供给皇族吃穿;没有国家机关,没谁给皇家跑腿办事;没有军队,无人保卫皇帝的身家性命。可我只是普通百姓一个,如果我也像皇帝一样,豪情满怀地说我爱国土爱人民爱军队爱国家机关,人家会不会骂我神经病?
也就是说,作为普通国民,是不太有资格说爱国家的,尽管你确实真心爱着国家。国家太大太宽泛太抽象,并非说爱就爱得着的具体对象,爱不爱国家,没法进行确认。也就是说,爱国家是句不用负任何责任的大话,谁都可以这么说,反正我说我爱国家,不必出示爱国家的证据,你说我不爱国家,也找不出我不爱国家的把柄。
为使爱国家这句话落到实处,我倒有个办法,就是从爱老婆做起。也许有人会提出批评,说这是句最没出息的话。什么时代了,人家爱小蜜爱情人爱人民币还爱不过来哩,哪有工夫爱老婆?这个批评也有道理,不过我说从爱老婆做起,跟你爱这爱那没什么冲突。人生在世,好歹得有个家,不管它像样不像样。没有家的人也有,那是流浪汉。犹太人没有国家,可还得有家,只要还活着。国破山河在,家破却几乎等同人亡。对于个人来说,有时没有家,比没有国家更惨。多年前有首名为《我想有个家》的歌,火极一时,至今还在传唱。
那么家是什么?家其实是国家的细胞,是浓缩的国家。家国家国,家就是国,国就是家,自古中国人都是这么理解的。国家得有人经营,家也一样。谁给你经营这个家?自然是你的老婆。老婆不仅给你生儿育女,还要操持家务,是家里的真正主人。老婆是家的主人,爱老婆就是爱家;家是国家的细胞和具体形式,爱家爱老婆,也就是爱国家。
我不是在开玩笑。要开玩笑,也不会拿国拿家这样严肃的话题来开。在我看来,家与国家的意义完全是一样的。细想不无道理,家庭要过日子,国家也要过日子。要过日子,得安定团结,不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或是各自为政,你敲你的锣,我打我的鼓,他唱他的戏。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家之计在于和,团结问题解决了,大家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就能心想事成,财源滚滚,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补了东墙倒西墙。治国与治家也是一回事。古时为治国,国中会设宰相。宰相要做的事不是天天签文件,做报告,发指示,或到处视察调研,而是先宰好鸡,杀好鸭,炒香了,炖熟了,再瞪大眼睛数清人头,公平公正把肉分给大家。
回头看老婆,又哪天不在行使宰相的职责?圣人还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急火豆腐慢火鱼,治国就像烹家常鱼一样,不能蛮干胡来,不停地搅和,会搅个稀烂。当年李世民为啥选中房玄龄做宰相?就是看中老房同志爱家爱老婆,是个模范丈夫,把国家事务交给他,自己放心。果然老房在位二十二年,在李世民的正确领导下,处理种种矛盾,协调多方关系,平衡不同势力,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创下蔚为大观的贞观之治。世民一高兴,还赏给老房两个美眉,以资鼓励。老房担心老妻那里不好交待,心里痒痒,却犹豫着不敢接纳。是世民到了圣旨,才不得不把两位美眉领回家里。果然房妻不乐了,河东狮吼,大发雌威,要赶走美眉,以杜绝房家出现不稳定因素。于是惹恼世民,派人带上毒酒一坛,到房家去吓唬房妻,要么留下美眉,要么喝下毒酒。房妻二话不说,端过酒坛,咕噜咕噜喝了下去。却没事人一样,老半天不见毒性发作。原来世民所赐并非毒酒,不过老醋一坛。从此吃醋成为中国女人的必修课,家家都有醋坛子,谁坛子里的醋最酸,谁最光荣。想想也是,女人不吃醋,老公变得花花肠子花花心,哪还腾得出时间和精力齐家治国?所以吃不得酸醋老醋的女人绝不是好女人,不仅对不起老公,也对不起家国。
想起金庸接受央视采访,说到当年小平同志会见,问及小平为什么不做国家主席,小平没说不做国家主席的伟大意义,而是说做国家主席经常要接见外宾,正襟危坐,不够自由洒脱,还是待在家里舒服。这就是小平的可爱之处,恐怕也是他的真实想法。我还看过一篇关于小平晚年生活的文章,说他作息讲规律,起居饮食,休息散步,都非常准时。看报和批阅文件时,夫人守在旁边,孙辈环绕膝下。读到这里,我会心而笑,觉得小平不仅是一代伟人,更是一位恋家爱老婆的好男人。小平喜欢他这个家,才不愿意往外面跑,乐意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一边思考国家和民族发展大计。
小平家融融的家居气氛是令人羡慕的。我老想,也许正因这种融融的家居气氛,给予小平理性而平和的心境,使得他那些对中国历史进程起着重大作用的决策那么合情合理,深得民心。在刚刚粉碎“四人帮”的时候,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还占据上风,小平同志为什么会提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伟大构想?我想一定得益于他和谐的家庭生活,让他意识到国家和家庭一样都得过日子。要过日子,离不开衣食住行,不搞经济建设肯定不行。阶级斗争斗不出粮食,搞得再热闹,再有花样,也当不得饭,人不吃饭却会饿死。还有1977年关于要不要恢复高考的问题,有关方面开了几十天的会,一直争论不休,举棋不定,最后还是小平同志出面表了硬态,高考才得以恢复。当时百废待兴,国家急需人才,恢复高考可把有用之才选拔上来。这与十年前取消高考的价值取向正好相反。阶级斗争不需要知识分子和人才,需要流氓和打手,流氓和打手是不用受教育的。取消高考可斩断读书人的去路,给流氓和打手留下更多的用武之地。
三十年前中国的大转折离不开小平这个总设计师。作为一个恋家的男人,小平又离不开家庭主妇卓琳先生。我认为对二十世纪后期中国人民的事业,卓琳先生可谓功莫大焉,我们没有理由忽略这个了不起的女性。至少就我个人而言,如果没有三十年前的高考,肯定没法迈进大学门,然后沿着新的人生之路,一步步走到今天。有记者问我,当年若没恢复高考,我还会不会当作家,我的回答自然是否定的。当作家不一定要读大学,但当作家特别是想当一个有些作为的作家,非得一定学养和思想打底不可,我的基础就是大学几年打下的。饮水思源,我不仅对小平同志,更对卓琳先生充满了敬意和感激。小平说他是人民的儿子,饱含了对人民的深情厚爱。他的爱不是抽象和空洞的,他把这份爱与爱夫人爱家国爱人民完全融合在了一起,从而成就了他伟大的人格,也成就了中国人民的伟大事业。
这个观点其实并不新鲜,儒家早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认为缺乏个人修为,没有家庭观念和家庭不健全的男人,是没资格出来做官的。如今这个观念好像过时了,男人家庭观念重,老待在家里陪老婆,显得最没出息,不回家的男人才像成功男人。流行歌只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没唱过爱上一个回家的人,可见回家的人多么不可爱,让女人爱上老往家里跑的窝囊男人,最好别指望。段子说得更白:一等男人四海为家,二等男人家外有家,三等男人家外有花,四等男人家外找花,五等男人天天回家。这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男人天天守在家里,不花时间和精力去守你的事业摊子,终将一事无成。若身处官场,只知守家守老婆,不去守领导,守上级,绝对不可能谋到好位置。反过来,到了某个位置上,上下打理,左右逢迎,早晚应酬,待在家里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好不容易回趟家,请示的汇报的献媚的送礼的接踵而至,家里成为权力集散地,弄得家庭主妇穷于接待,苦不堪言。可谓官人好做,官妻难为。身为官妻,官夫不回家,担心他家外有家,家外有花;官夫回家,家里又不得清静,难有安宁。
还有一个有目共睹的现象,大凡出事的官员,背后都有一批情妇。表面看去,这是男人好色,爱江山也爱美人。其实不是好不好色,爱不爱美人的问题。身为男人,谁不好色,谁不爱美人?除非你是太监。问题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爱着江山,又要去爱美人,实在有些难为男人。吴王爱西施,项羽爱虞姬,李隆基爱杨玉环,都付出了江山甚至性命的代价。别看官员们出事前,江山在握,美人在怀,白天爱江山,夜里爱美人,爱得今夕何夕,爱得死去活来,一旦出点什么事,江山不再归你,美人也悄然离你而去,跑得不见踪影。稍稍幸运点的,老婆会到里面去给你送衣送饭,那悲惨的,老婆孩子都卷了进去,落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这话已带有纪委腔,可以当做廉政短信,发送到副处以上领导手机里,叫大家眼见短信,心忘腐败,遇钱缩手,逢色掉头。不过再怎么说,男人爱江山又爱美人,实在错不到哪里去。宣称不爱江山和美人的家伙,那才可怕哩。朱熹天天叫嚷要灭人欲,自己却偷偷在家里养了两个漂亮小尼姑,老牛吃嫩草,吃得津津有味。连皇帝同志都看不过眼,要摘掉朱老色鬼的乌纱,吓得他赶紧写检讨,表示痛改前非,宁爱江山,不爱美人。说得更准确点,男人爱江山,本身就是为了爱美人。事实摆在那里,男人只有拥有江山,才能拥有美人。皇帝打下江山后,别的都可放一边去,选美工作却是一刻耽误不得的。洪秀全进入南京城后,天国太不太平都顾不上,急不可待的就是叫人赶快物色美女,供其享乐。
我可不是非议秀全同志,换了我肖某人,龙椅到了屁股下面,也会这么做。丛林法则就是这样,百兽争夺兽王地位,目的就是为享有更多的交配权。皇帝辛辛苦苦打江山,说白了也是为交配权早日到手。过去我老想不通,咱是爷们,皇帝也是爷们,凭什么咱一个爷们只能娶一个老婆,他爷们一个却后宫佳丽三千,一二三四五,宫里数老虎,数来又数去,数得眼发绿。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人家有江山呀,你有什么?话说得粗点,你人一个卵一条,也想享有人家皇帝老子的待遇,不是老鼠想吃天鹅肉么?正是因了这个行使了千年万年的丛林法则,才惹得中国人谁都想着做皇帝,都想拥有皇帝一样的众多交配权。只是皇帝不是谁都做得上的,于是权大的用权去换女色,钱多的用钱去养二奶三奶若干奶,权小钱少的则往秦楼楚馆跑,打一枪换一个位置。为什么性贿赂公行,暗娼明娼遍地开花,吃青春饭的女孩多如过江之鲫?答案只有一个,无非想过皇帝瘾的男人太多。
倒是美国人好像有些不太懂得这个丛林法则。克林顿与莱温斯基有染,照咱中国人的观念,什么事都算不上,顶多说明克林顿身体好,能力强,是当领导的料子,人民群众应该感到高兴和幸福。身体好,能力强,又拥有世上那么强大的江山,多些交配权,搞几个美人,也是应该的嘛。我就不止一次两次听身边人说,当领导的只要能给百姓做几件实事,想搞钱搞女人,任他搞去,大家不仅没意见,还很支持。可美国人不这么想,一定要弹劾克林顿,弄得举国沸沸扬扬,举世议论纷纷。也许美国人太死脑筋,没咱中国人识大体,善通融,认为克林顿既然爱江山,就别去爱美人,一个连老婆都可以背叛的总统,谁又能保准他不会背叛国家?有句老话:一个成功男人背后站着一个女人,估计美国人也不至于这么没见识,没听说过这句名言。只是美国人较劲,你说一个成功男人背后站着一个女人,就只能站一个女人,不能站几个女人,哪怕你是总统也不能例外。艄公多了打烂船,美国人也许担心他们的帝国大船沉沦。
看来还是吾国旧时的皇帝厉害,江山是自己的,后宫佳丽成千上万,从没人想起要去弹劾他。还要山呼万岁,好像拥有女人的数量与寿命成正比,女人搞得越多,寿命就越长,可活他个千年万年。光凭这一点,我就敢肯定,任何一个中国皇帝都比克林顿更爱国爱江山。尽管中国皇帝不仅爱国爱江山,更爱美人,或说更爱交配权和他的生殖器。
只是前面说了,爱美人是要付出代价的,爱江山又爱美人实在不太怎么好操作。胆小的还是爱江山又爱老婆比较安全,也容易两全其美。这又从另一个侧面雄辩地说明了,老婆和家庭对于一个男人的重要。尤其是担当着治理国家重任的官员,背叛老婆和家庭,无异于背叛国家,如果法制足够健全,国民还可以罢你的官。到底官员不像咱们艺术家,不背叛老婆和家庭,人气上不去,演的戏没人看,唱的歌没人听。连越来越边缘化的作家,背叛老婆家庭的理由也充分得很,叫做什么体验生活。像我这种不善于体验生活的作家,注定写不出惊世骇俗的伟大作品,一直感到很对不起读者的。我经常奉劝作家朋友,该体验的生活还得体验体验,不能像我这么保守,有负于排成长队等着我去爱的广大美人们的殷切期望。退一万步想,就是体验出什么麻烦,被公安逮个正着,臭名外扬,受到读者唾弃,不再买你的书,也不是什么坏事。没人读你的书,出版社就不会加印再版,可以节省不少纸张,有利于环保建设。
电视里经常播放国家元首互访的新闻,细心的人会发现,每次元首旁边总站着自己的夫人。我一直不太理解,以为元首没钱安排老婆出境游,趁机带出去开开洋荤,顺便在人家安排的国宴上吃几顿免费油饭。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一是元首夫人在旁边,说明元首同志是个爱老婆的男人,怕老婆在家寂寞,特意带在身边,也就是说元首爱老婆,肯定也爱国家,国民放得下心。二是元首夫人出了面,说明元首没有背叛老婆,有个完整的家,或者说有个完整的国家。三是元首出国后,万一国家出大事,元首回不去,还有老婆在身边,老婆是男人的国家,老婆在,男人底气足,还可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 还有多少部门可以注销 ◎
邵阳市作协被民政部门成功注销了,还登了报,白纸黑字,煞是抢眼。注销的原因非常简单,就是作协没去参加年检。年检云云,无非就是交上三四百元钱,为人家消费爱国做点小贡献。不像省作协或国作协,那是正儿八经的国家机关,市作协只是个群众团体,没有人员编制,没有办公场所,自然更无财政拨款,几个一次性的会员费抵不了什么用,理事会都开不了。至于我这个所谓的作协主席,年头年尾也没见哪位作家上门孝敬一个子儿,要我拿家里的饭米钱去年检,老婆不同意不说,我的觉悟也没这么高。就是在人民多年耐心教育培养下有了这个觉悟,老婆也愿意从牙缝里挤三四百元钱出来打发我,我还得看看行情再说。行情告诉我,本市城管部门给有钱人的宠物狗上个户挂个牌,也是三四百元的底价,我又何必狗模狗样去送这个年检费呢?到底市作协不是我肖某人的宠物。
话说得轻松,细想还是有些不爽。作协主席的帽子不是组织上给的,我主席大人也没为地方文学事业出过什么力气,可不管怎么说,作协主席帽子也是帽子呀,带不来好处,却也让自己荣耀了一把。有些地方的作家们为此等帽子,就曾上下其手,屡出奇兵,搞得轰轰烈烈。我再清高,也没理由不把这帽子放在眼里。只是这一下作协被注销,想再将主席帽子留在头上,我就自作多情了。
这还是人所共知的原因,还有藏在心里的小九九,我一直没透露给外界,反正现在作协都注销了,我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干脆一吐真情。作协向来归口文联主管,市文联是个处级单位,按惯例市作协怎么也该视同副处级吧。副处级在泱泱官帽生产大国实在算不了什么,我大可不必为这个副处的丢失去找茄子树上吊。问题是有消息传来,说国家将对行政区划进行重新划分,咱们邵阳地处湘西南,又有湖南第二大河流资江绕城而过,说不定会成为新划省份的省会城市。也就是说到时邵阳市摇身一变为邵阳省,邵阳市文联就是邵阳省文联,邵阳市作协就是邵阳省作协。勿庸置疑,邵阳省文联肯定会成为厅级单位,邵阳省作协也水涨船高会成为副厅级。这么一来,我这个作协主席岂不癞子跟着月亮走,也将副厅起来?从全国趋势看,一些省级作协已经或即将从文联独立出来,升为正厅级,邵阳省作协独立为正厅也不是没有可能,到那时我肖主席也就是名正言顺的正厅级了。如果再努力一把,以邵阳省作协主席外加自封或他封的著名作家和文化名人身份,去邵阳省政协弄个副主席干干,还不就副省级了?这可实在是光宗耀祖的大美事。想吾老家方圆数十里地界,自古以来就未曾出现过像样点的人物,别说省部级领导,就是厅局级,打着灯笼火把都无处寻觅,这一下我一跃而为省部级,还不让老家人喜出望外,奔走相告,弹冠相庆?我是吃家乡水和五谷杂粮长大成人的,苟富贵,勿相忘,我出人头地了,肯定会回去摆个十里长席,请四邻八乡的乡亲们大吃大喝三天三夜,好好神气一番。
可气可恨的是,邵阳市还没升格为邵阳省,邵阳市作协还没成为邵阳省作协,我肖主席还没以邵阳省作协主席身份进步为邵阳省政协副主席,邵阳市作协就被突然注销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真真气煞我也!以我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的蛮脾气,早爬到高处,脱下裤子,骂起朝天娘来了。只是如今我好歹也算个作家,不敢如此造次,否则也对不起那人类灵魂工程师的美称。还出了十多部小说作品,全国各地书店都有我的拙著,这么自暴自弃,毁我光辉形象是小事,坏了读者对我的印象,谁也不肯买我的小说,让出版社破产倒闭,就是我的罪过了。只得提上脱到一半的裤子,闭上臭嘴回家,一边生自己的闷气,一边暗恨自家祖坟不肯往外冒烟,让我部级美梦还没成真就兀地醒转过来,继续辛辛苦苦码字写书,拿到出版社去兑小版税,买柴购米,谋生度日。
不过冷静思之,这劳什子作协好像也早该注销了。作家都是个体户,就像大学中文系培养不出作家,作协好像也培养不出作家,倒是有点出息的作家一进作协院子,就再也出不了什么像样的作品。每逢年末,各级作协都会往下打电话,要求下面汇报作家创作情况,好当做辉煌成果,写进总结和工作报告里。我每每生出疑惑,作家的小说诗歌散文,又不是在你作协的正确领导下写出来的,凭什么要给你汇报,变成你的政绩?当然话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作协组织些笔会,交流交流创作体会,请刊物或出版社编辑给作者看看稿子,对推出作家作品也是非常有用的。问题是作协太热闹,忙着兜售假书号赚钱,忙着找主管领导要主席副主席帽子,甚至今天有人告状,明天有人打架,偶尔没告状打架,腾出时间开个笔会,也只交流吃喝玩乐经验和股票期货行情,再不交流创作,又怎么推作家作品?何况作家领导除了作协办的刊物,自己的大作都没地方发表出版,哪顾得上其他作家?顾不上也没关系,作家们出版了作品,赚了版税,竟至走红产生了影响,不背后嫉妒攻击人家,就阿弥陀佛了。照此说来,注销作协还真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伟业。诸子百家,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还有明清小说,好像就不是在作协正确领导之下创作出来的。李白杜甫老想着如何将作协主席副主席位置挪到自己屁股下面,中国的诗仙诗圣怕是八十世纪还出现不了。曹雪芹若天天在作协院里喝茶看报,或为出版自己的打油诗到处拉赞助,今天我们也不可能读到《红楼梦》。这是中国作家,洋人作家雨果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估计他们的传世之作也与作协没有太大关系。
自己曾是作协的人,又做过几天主席,作协已被注销,自己责无旁贷,不仅不反躬自问,自查自究,设法早日将作协恢复回来,争取作家们的宽大处理,还在这里说风凉话,幸灾之,乐祸之,好像多少有些不太厚道。何况邵阳市作协又没拿过政府一分钱,也没给组织上添过乱,出过难题,要过经费或帽子编制什么的,难道就非注销不可?吃纳税人的拿纳税人的却不给纳税人干事的部门又不是没有,干吗不注销人家,偏偏柿子拿软的捏,只注销咱不偷不抢不贪不占的作协?这么一想,我心里又不平衡了,恨不得也找那么几个部门出来,将它们注销了之。比如文化部门,其性质跟咱们作协差不了多少,也是务虚的多,是不是干脆注销算了?刚有这个念头,我马上就做了否认。现如今动不动就是文化立省立市,没有文化部门审核办证,歌厅舞厅游乐厅什么的无法开门营业,居民文化活动没法开展,地方文化品位肯定上不去。何况接待也是生产力,上级领导或外地客人来了,想潇洒没地方可去,地方生产力是要大打折扣的。还有注销了文化部门,长城内外大江南北那么多的网吧没处注册立户,无法开张营业,大砍大杀的游戏软件销不出去,好多人都会跟着失业。一般喜欢游戏的小孩都是问题小孩,没网吧收容,只好乖乖回学校上课,无疑将给早已人满为患的学校添堵,学校还会降低升学比例。一旦不上网吧,学生用不着到街上去抢钱,刑事案件就会相应减少,公安人员没案可办,劳教单位没有劳教对象可劳教,又要让一批人丢掉饭碗。由此看来,文化部门还是万万注销不得。
不注销文化部门,就注销教育部门吧?教育收费越来越高,学生素质却越来越低,对教育部门有意见的好像不在少数,注销教育部门,应该有人赞成。可振奋中华,教育为本,教育部门任重道远,赞成注销,不见得就注销得了。想想看,注销了教育部门,没人去给各类学校搞评估,分重点,排名次,学校编造数据虚构政绩的能力将永远提不高,各级各类学校的高楼大厦将永远建不起来。学校想多从学生身上收几个钱,没有教育部门下发红头文件,缺乏政策依据,也无从下手。收不到学生的钱,农村学生家长不用跑到城里去打工,城里要修大马路和高楼大厦,就找不到廉价劳力,城市发展肯定不会这么快。最让人担心的还是,哪天教育部门不存在了,各种名目的教材教辅和课外读物,也不可能顺利卖到学生手上,教育产业化受影响不说,书店开出的高额提成没人理睬,出版社和印刷厂尤其是教育部门的印刷厂揽不到生意,大家都只能喝西北风。到那时,就不只是教育产业化问题,国民经济都有可能跟着严重下滑。
文化和教育部门注销不了,国土部门是不是可以注销?好像也不能。顾名思义,国土部门就是做国土生意的,没有国土部门,谁来牵头买卖国有土地?没人牵头做土地买卖,地方政府拿不到差价,财政收入上不去,干部职工领不到工资,还不要吵翻了天?国土部门代表地方政府管理国土,这国土买卖生意自然就是政府行为。地价太低,安置不如意,农民担心今后生活没着落,死活不肯卖地搬迁,得有国土部门拿出政府行为,让农民乖乖出让土地,以促进城市化进程,实现各地领导提出的百万人口城市,千万人口城市的宏伟目标。国土部门手里拥有大量土地,才好以地生财,以地招商,以地带动大开发。至于开发商们,若没有国土部门支持,不仅拿不到理想的廉价土地,即使拿到土地,也没办法囤积居奇,待价而沽,将房地产市场炒个热火朝天。房地产市场不火,炒房团炒地团就不会理睬你,外面的票子不会流进来,地方经济就热不起来。地方经济不冷不热,城郊找不到烂尾楼和烂尾开发区,农民想养猪牛羊,圈鸡鸭鹅,也没好场地,又会阻碍畜牧业的大力发展,使得农贸市场物价上扬,直接影响居民生活水平。
另外还有煤炭生产和安全监管部门,是否可以考虑注销算了?看来也注销不得。细想没有这些部门,谁给煤窑主颁发生产经营和安全生产许可证?没有各种证照,煤窑主就不敢放开手脚生产,地方政府完不成税收任务还在其次,农民没挖煤挣钱的机会,子女上不起学,只能在家闲着;父母看不起病,只好坐以待毙。有煤窑洞可钻,今天渗水塌方,埋掉一批;明天瓦斯爆炸,捂死几个,既可给咱们人口大国缓解些生存压力,还能减轻计划生育工作的劳动强度。煤窑主赚了大钱,买起高档轿车来,一口气就是几十辆,可以繁荣进出口业务。大城市那些成百上千万元的高价别墅也容易脱销,城市经济规模可得到提高。煤窑主都是有情有义之人,不会只顾自己拿大钱,还会记住有关官员,该进贡的进贡,该打发的打发,让这些官员们先富起来。官员们富裕了,去餐饮娱乐和洗浴场所潇洒就有底气,给服务小姐小费时才出手大方,顺便促进了消费,拉动了内需,加大了地方经济发展。
以上这些部门都注销不了,还有哪些部门可注销呢?很显然,环保部门没法注销,否则没人收排污费,国家的土地和河流不白被企业污染了?工商部门也不能注销,不然记者发现了假烟假酒生产窝点,没人通风报信,容易被记者曝光,地方经济不好发展。城建部门不能注销,没他们组织刨街挖路,迫使司机放慢车速,容易出交通事故。政法部门不能注销,没他们收取罚款没收收入,财政收入数字会显得格外难看,想搞财政空转也不方便。交警部门不能注销,没他们封锁路口,拦住行人和杂牌车辆,领导车队进城受阻,耽误开餐正点时间,菜凉饭冷,会影响领导肠胃和身体健康。至于民政部门更不能注销,把他们注销了,谁来注销其他部门?
这部门不能注销,那部门不能注销,最后也就剩下咱小小作协应该注销。注销作协不会影响经济建设,也不会影响文化建设,更不会影响社会稳定,不注销白不注销。悲愤出诗人,说不定作家们因作协被注销,一时愤愤不平,写出惊人之作,倒也坏事变好事。可我知道这是我一相情愿,作家与作协本没有什么关系,别说作协只注销一回,就是注销百回千回,作家们恐怕也懒得愤愤不平。最多也就我这个曾经的作协主席,想起自己的省部级待遇因此彻底泡汤,伤心欲绝,向隅而泣半日。
◎ 路线错误 ◎
今人很乐观,人老心不老,越活越年轻。想年轻的办法很多,把斑白头发染成黑色,将档案里的出生年月往后改上几遍,不年轻都困难。我出不起染发的银子,又从没人请我染过腐败发,只好听任满头枯草随风招展。修改档案年龄,无人肯帮忙,自己好像也没这个动力。反正已无希望进步发达,又没能力风花雪月,可谓官场商场情场场场失意,再年轻也是白年轻。倒是眼花齿摇,老境日至,总感时光如流,人生短暂,大半辈子无所作为。其实也不是我肖某人矫情,古人就对生命格外敏感,常生年华易逝之叹。苏轼四十来岁做密州太守,带人出城打猎,便作词说自己老夫聊发少年狂。陆游五十左右作七绝,更说自己衰翁也逐儿童喜。按苏陆的说法,如今我早过老夫年龄,直奔衰翁而去。不可否认的是,随着年龄渐长,心态也难免要发生某些变化。比如难得抬头往前瞻,憧憬美好未来,倒是经常莫名地喜欢想些旧事。旧事多多,也没发现几件可圈可点的,却老犯错误。一般错误也就罢了,偏偏犯的都是重大路线错误,每每误入歧途,至今没活出个什么人样。
◎ 工资为什么裸体 ◎
工资为什么裸体?这个问题可是政府工作的首要问题。
本来裸体是对人而言的。比如有人提倡裸睡,说有益于睡眠和健康。有人喜欢裸舞,可以吸引更多的眼球和门票。有人乐于裸奔,容易产生轰动效应。据说有些地方还时兴裸聚,需聚一起谈交易,不上宾馆酒楼,上澡堂子,像丘吉尔泡在浴缸里接待罗斯福一样,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对方。背后的原因好像是怕对方穿了衣服,身上藏着录音机和针孔摄像头,裸聚可让双方坦诚相见,不用彼此提防。
只是工资不是人,为什么也要裸体呢?
这还得从拿工资的公家人说起。公家人就是官人,国人的“官念”之重,那是世所公认的。涉及这个官字,自古说法不少。《尚书》说官“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还有点民本思想。《说文》说“官,吏事君也。”那是将官员看成帝王的工具。旧时读书人一心想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也是这个意思。至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过是儒生梦里都想着做官的呓语。
时至今日,关于官的说法更多。词典上的正规说法是公职人员,老百姓说是公家人,而官方说是公务员或公仆,是为人民服务的。其实还是胸无城府的小学生一语破的,官就是管人的,管事的,管钱的。有道是不怕官,就怕管,当了官,不管点什么,那官也就什么都不是。我如今调往一个清水衙门,号称副主席,不管人,不管事,也不管钱,自命为三不管主席。不是不想管,是想管没得管。偏偏朋友见面,说你当官了,要请客。我立马就跟他急,杏眼圆睁,老拳相向,吓得朋友拔腿就跑。
再回到工资问题。大家知道,机关事业单位职工的工资构成有些复杂,除了工资表上的基本工资,如级别工资和职务工资之外,还可按政策规定,另外造册领取工资补贴和生活费、出勤费、误餐费等待遇。工资表上的基本工资是铁定的,政府再穷,也要想方设法发给职工,至于另外造册的待遇,政府有钱就发,确实没钱,发不出也就发不出。中西部经济不发达,不少地市以下政府都比较穷,能发出基本工资已属不错,别的待遇享受不上,早就习以为常,没见谁拿着状子上过法庭。大家便幽默地将这种基本工资叫做裸体工资,也有叫赤膊工资,甚至排骨工资的。大凡人一穷,想象就丰富,富人一般好像不太有文学细胞。
造成这种窘境的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比如刚才说的地区差异。几十年以来,中国的经济几乎是投资经济,有投资就有经济,没有投资就没有经济,哪个地方国家的投资和项目多,哪个地方的经济就上得去,地方政府口袋里就有钱,否则只有受穷。政府再穷,可该有的和不该有的机构,有编制的或没编制的人员,却一个不能少。这样一来,吃皇粮的公家人就多,政府自然不堪重负。我曾用四个字来概括国情:人多钱少,应该是比较符合实际的。
有人说,中国生产不发达,经济不发达,科学不发达,事业不发达,唯有政府机构发达。机构发达的标志是公职人员或说公家人多。本来公职人员的配备,应该是因事设岗,以岗定人,我们却反着来,因人设岗,以岗生事。随便跑到哪个单位去,除了业务部门,还有不少综合部门,什么文秘档案、政策研究、财务后勤、政工宣传、纪检监督、工会老干、青年妇女,都设有专门机构。机构是由人组成的,正副处长一伙,正副科长一群,还不够,还得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一帮,外加普通科员若干,少了谁,都让人难受。
想起英国人诺斯古德·帕金森的庸官理论,说庸官有三条出路:第一条是让位,让能人上,只是让了位,却什么都让了出去,谁都不会这么傻。第二条是请个能人协助自己,这容易被能人取而代之,没谁愿意冒这个风险。最后只能找两个或多个比自己水平更低的庸人当副手,自己稳坐在位置上发号施令。平庸的副手干不了事,也就上行下效,再为自己找几个更加平庸的副手。依此层层重叠下去,庞大的庸官集团和臃肿机构于是形成。
这个帕氏理论多少有些道理,却说得过于直白,显得没文化品位,没谁爱听。还是咱中国人说得好,一个好汉三个帮,既含蓄又有文化,听着舒服。所以随便跑到哪个单位,不论级别高低,不论机构大小,一个一把手,一般都会配三个副手,加在一起正好四个好汉。四个好汉坐到一处,只有半桌,喝酒还得另外找人,的确麻烦,于是配上纪检组长、机关党委书记、工会主席,外加总经济师(不好叫总经济师的,便叫总会计师或总审计师、总政工师之类),四个加四个,正好八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弄权的弄权,弄钱的弄钱,实在没权也没钱可弄,就弄是非,反正不能闲着。这是一线和前台的领导,还有二线和提前离岗休息的原领导或准领导,什么巡视员,助理巡视员,调研员,助理调研员,又是一大帮,都是组织上下了红头文件的。
下几个红头文件,也就花些打印费,成本不高,到底如今的乌纱帽既不用纱缝,也不拿麻织。问题是乌纱帽得有脑袋撑着,有多少乌纱帽,必须找出多少脑袋。脑袋都有后脑勺,伸手在那里一拍,拍出来的不是大政方针,就是英明决策;不是最新精神,就是重要指示;不是管理措施,就是收费项目。脑袋两边有耳朵,耳朵不仅要听汇报,听表扬,听领导招呼,还得听有偿电话,听付费手机。脑袋前面有眼睛,眼睛除了出门看天色,进屋看脸色,还要看风景,国内的风景看厌,还得看外国风景。脑袋下面还有张嘴巴,嘴巴要作报告,要发指示,还得抽好烟,喝美酒,并佐以山珍海味。
因果关系由此产生:乌纱帽多,脑袋就多。脑袋总得琢磨些什么,不琢磨人,就琢磨事,或琢磨钱,管人的官,管事的官,管钱的官应运而生,层出不穷。管人的时候,唯恐人少,人越多越有权威。管事的时候,只恨事小,事大才能出大政绩。管钱的时候,最怕钱不够,没有钱便没有可钻的地方,那钱眼可比美女靓妹的媚眼还勾人。官来人,人来事,事得来了钱才好办,而天上下雪下雨,从来不下钱,得靠纳税人一角一块往上交。官念难去,谁都想当官,都想吃皇粮,唯独不想当纳税人和孙子,这样花钱的多,送钱的少,工资就这么裸体起来。
◎ 忙人与闲人 ◎
如今是个异常忙碌的年代,大家见面都口口声声说忙。到底在忙什么?不用说在忙赚钱,忙吃喝,忙名利。无处不忙,官场忙,商场忙,欢场忙。尤其是男人,似乎永远在忙,忙得腰酸背痛,忙得团团打转,忙得自己都不知自己在忙些啥。有人于是给男人编了个段子:男人累,才会去搓背;男人愁,才会去洗头;男人苦,才会经常赌;男人烦,才找小姐玩;男人忙,才老上错床。以至于忙都快成为一种荣耀,嘴里说忙死啦,忙得要趴下啦,眼睛里却露出得意。究竟贵人多忙嘛。
有忙,能忙,会忙,实在是该得意的。别提失地农民,失业工人,想忙无处忙。莫道离退休干部和退二线的调研员,想忙已没你的份。且说在位职工,只是被调整到纪检处研究室或工会办之类的地方,每天眼巴巴看着人家实权处室门庭若市,自己这边却鬼都不上门,也只能寂寞自知。
到底是做忙人易,做闲人难。君不见有些人忙着的时候,红光满面,血气方刚,吃过壮阳药一般,一旦没什么可忙的了,便一脸倦容,面如抹布,没几日,头上青丝成白霜。那些在办公楼里骂朝天娘的,或一夜之间突然变得没脾气的,多是忙不上工作,忙不上领导,也忙不上群众的闲人。曾见过一位市委常委,过去兼任实职,脾气大得很,谁找他办事,先横眉竖眼教育完人家后,再决定滴不滴墨水。后来出事免去实职,仅暂时保留着常委的寡衔,虽然大小会议都坐在台上,却再没人需要他教育,每每从市委大院里经过,见人都脉脉含情,暗送秋波,却郎有情而妹无意,鼻子碰着额头,也没谁肯正眼瞧他。原来人的脾气大小,威望高低,也是跟忙与不忙彼消此长的。
既然忙与闲有如此天壤之别,自然人人都乐意做忙人了。当今社会如此热闹,我看就是忙人忙的。有事忙,无事也忙。忙时忙,闲时也忙。张着眼睛忙,闭着眼睛还在忙,梦里都忙着升官发财。瞎忙一词,大概由此而来。
忙其实没有什么不好,不忙,天上的馅饼不会掉到你面前。我也总是忙,为了馅饼。我说过我是鼠相,天生鼠命,想不忙,没这样的福分。在机关里干秘书和主任之类跑龙套的差事,总有接不完的电话,发不完的通知,开不完的会议,做不完的记录,写不完的材料,搞不完的三陪:陪吃喝,陪玩乐,陪钞票(当然是公款),朝八晚五,屁颠屁颠的,没停没歇过。我当然是乐意的。忙得领导高兴了,赏你个一官半职,也可人模人样一回。何况拿着一份薪水,要用来养家糊口。中国十三亿多人口,才六千多万吃皇粮的,我就是这六千万分之一,还有什么好说的?想祖上十八辈子也没出过吃皇粮的,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上刨得食物,先交了皇粮国税,余下的能半饥半饱,已非常知足。
可我这人有毛病,自己忙着就忙着,总忍不住去看旁人,他们到底在忙什么。结果发现不少人悠哉游哉,长年没做两件正经的事。我因此对这些闲人不以为然,觉得只有自己才华卓著,能力超群,是党和人民事业的忠实实践者。后来才发现有些不对劲,研究人事的党组会上,从局长们嘴里溜出来的名字,总是那些闲人,并非我等忙人。
原来闲人看上去气定神闲,一对眼珠子却忙着转个不停,瞅准局长室或副局长室里没人,就侧身而进,跟领导有汇报不完的思想,谈不完的工作。在机关待过的人都有同感,天天找领导汇报思想的,必定是思想跟领导保持高度一致的,天天围着领导谈工作的,也就没有哪样工作不是他做的。当然光会汇报思想和谈工作,亦不过是嘴上功夫,还得有研究能力,把娱乐中心的节目,餐馆酒楼的菜单研究透彻了,下班时间没到,先在包厢里准备好小姐或麻将,再打电话,开车去接领导。
这时我才真正体会出,并不仅仅我在忙,其实人家也在忙。只不过我人忙,人家心忙。我上班忙,人家下班忙。我白天忙,人家晚上忙。我跟同事忙,人家跟领导忙。我忙具体的工作,除此之外,我脑筋不转,忙不来别的。人家忙着密切联系领导,用心动脑,会想事,更会来事。为那份薪水忙,是你的本分,是你应该忙的,领导记得叫你忙工作,记不得提名重用你和提拔你,你自然没什么好说三道四的。人家忙领导,可不是分内事,是额外的工作,是对领导有感情,尊重领导,靠近领导,领导对这样的部下心生好感,研究人事时记得他,你有什么屁可放?
把该忙的和该闲的整个儿都弄颠倒了,忙人之所闲,闲人之所忙,馅饼没掉到你前面,丝毫不足为奇。这么想来,我心理也就平衡了。你别无所求,才人忙心闲,实际上是个忙碌的闲人。人家心忙人闲,眼里盯着领导,心里想着领导,与领导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才忙得有品位。心忙比人忙,实在高出好多个层次。怪不得圣人要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只知道劳力,不知道劳心,劳心者提拔重用后,回过头来领导治理你劳力者,你不服气也得服气。
自此我不再以忙人自居,而自视天下第一号闲人。熟人见面,再问我忙不忙,我说你忙你忙。我是尊人为忙人,贬己为闲人。几十年闲人做下来,甚觉无趣,才想着写些闲文。闲人为闲文,倒也悠闲自得。
不过闲人做久了,最要警惕的是生闲气。不批准你参加作协音协,不让你做理事,便逢人诉苦发牢骚,实在大可不必。作协音协和理事之类,一般都是一伙闲人闲得无聊,闲逛一处,闲谈一番,甚至相互帮闲,滋些闲事。且闲人的小圈子,一无人员编制,二无经费来源,三无经营手段,四无收费项目。即使厚着脸皮到处化缘,从人家袋里搞几个闲钱,也经不得两顿吃喝,闹些闲话便草草收场。这类玩意儿实在不必太在乎,太在意。我还没见过哪里的作协搞过协作,哪里的音协奏得出谐音,更没见过什么理事有事可理。所以这代表会,那理事会,我能不参加的尽量不参加,留些闲暇,弄些闲文,作些闲章。
事实是闲人不生闲气,才会有闲心闲情,闲适闲雅,专心专意弄闲文,写闲书。闲文有刊物乐意发表,闲书有出版社乐意出版,更有读者乐意阅读,又何乐而不为?多年以来,我就是忙里偷闲,闲中取静,率性而为,弄了些做小说的玩意儿,不敢说字字珠玑,却也有些满意之作。自己满意作不了数,还得读者朋友说了算,能够喜欢,而不只是我顾影自怜,自作多情,闲扯些胡言乱语或闲言碎语。
◎ 红人 ◎
红人是个敏感的词汇。那么谁是红人?或者说,谁是领导红人?
不用说,是那些在领导身边工作,很为领导看重器重倚重的人。具体到一个部门,一个单位,大概就是那些待在要害科室和岗位的人。比如领导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办公室主任和秘书,不论周围群众,还是领导和当事人本人,都会把这样的角色当成领导的红人。
如果你做过领导的红人,那一定懂得做红人的妙处。领导有什么指示,要通过你去传达,传令时那感觉定然是非常得意的。领导总是忙,打一枪换一个位置,要办事的人没法够得着,那么人家就会来找你这个红人,你高兴了可以给人指点迷津,若不高兴,可以爱理不理,那气派也就很有领导风度。
只不过不是谁想做领导红人就能做得上的。总得跟领导有些什么瓜葛,属于领导线上或圈里的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是个非常浅显的道理。最好是跟领导沾点亲,带点故。倒不一定真的有亲有故,奥妙全在一个沾字和一个带字上,没有亲要沾出亲来,没有故要带出故来,才是功夫。沾不着,带不上,也大可不必气馁。也许在领导做过团长的部队当过兵,那你便是领导的小战友。也许在领导做过老师的学校读过书,那你便是领导的学生。也许在领导工作过的单位上过班,那你便是领导的老下级。即使领导做团市委书记副书记的时候,你在厂里做过团干,在学校里做过团支部书记,领导也会视你为己出,看成是自己人。这么一来,你就具备了做领导红人的先决条件。
当然条件只是条件,还得看个人的修为和历练。好多与领导有瓜葛的人,最终成不了真正意义上的领导红人,就是修为和历练还欠些火候,尚待继续努力。要一点才华,要一点献身精神,还要一点奴性。具体说至少得具备五勤:脑勤,耳勤,嘴勤,手勤,腿勤,想领导之所想,急领导之所急,多听领导指示,多向领导汇报,为领导写报告,不要害怕把手写肿,为领导办事情,不要害怕把腿跑酸。同时腰也要勤,要懂得经常弯腰,如果你的腰老往后闪,肚皮比领导还翘得高,那是做不了几天红人的。
俗话说得好,领导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爱恨好恶,努力做到跟领导情趣相投,气味相通,那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与领导趣不投,味不通,领导看着你就不舒服,哪怕你再能干,再有本事,最好早死了做红人这条心。也不是谁天生跟领导情投气合,究竟事在人为,关键看你有没有悟性,会不会来事。领导喜欢软壳中华,你嘴上老叼着硬壳的,是你迟钝。领导爱听京剧,你总在车上放通俗歌曲,是你幼稚。领导对高尔夫球情有独钟,你开口闭口不是舒马赫,就是罗纳尔多,是你弱智。你得跟领导保持高度一致,领导精通茶道,你要识得龙井碧螺春和铁观音。领导书法不错,你得懂点颜筋柳骨和歙砚李墨。领导好读人物传记,你最好也能说出几个政治名人是怎样百炼成钢,终于修成正果的。这叫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你与领导同得起来,领导也就认同你,到时你不想做领导红人,恐怕都不太可能。
做上领导红人,领导在研究人事时,当然最先想到的就是你,因为你的音容笑貌早就深深地印在了领导的脑袋里。所以当今大大小小的官员,没有几个不是领导的红人。红人可以说是一个台阶,能够做到领导红人,那自己做领导的时日就为期不远了。只不过你当了领导,还是你的领导的红人。红人不红人,那是相对的。
所以不能只说秘书主任或科长处长是局长的红人,其实局长也是他的领导的红人。他的领导是谁?是市长和书记,也就是说,局长也是市长书记的红人。换言之,那科长就是处长的红人,处长就是局长的红人,乡党委书记就是县委书记的红人,县委书记就是市委书记的红人。事实是,你如果不是红人,还真难够得着那个炙手可热的带长字号的帽子。
如果领导的红人做不长久,那就不是红人了,那是弃人,命运和旧时说的弃妇大概相差无几。这社会红人很多,弃人也不少。
我曾在一个机关里公干了整整十年,因为会写两句道德文章,因为老实巴交不爱生事,当然多少也有些奴性外加悟性,领导于是让我从秘书干起,一直干到副主任和主任。大家自然便把我当成领导红人,领导也确实看得起我,要不我提副主任和主任也没这么快,还差一点就要到那个位置上去了。
可我这个人偏偏狗坐轿子,不识抬举,常有不愿做红人的异心。因为我这个红人做得并不潇洒。领导对我的要求是参与政务,管理事务,提供服务,我确实也参与了,管理了,提供了,问题是我没能像其他红人那样,能体会出做红人的角色乐趣和优势,我参与也好,管理也好,提供也好,总不那么到位。最要命的是我老觉得自己不是红人,而是开玩笑时所说的畜生。什么畜生?牛狗猪,牛一样忍辱负重,狗一样看家护院,猪一样受骂挨训。
我终于放弃了这个红人角色,去了一个不必做红人的地方,一下子从红人变为边缘人。边缘人大概也是弃人之一种吧,因为做了边缘人,就只有站在边上看热闹的份,跟弃人一样,既无权又无利了。但边缘人有边缘人的好处,相对自由,可以自做主张,自作聪明,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 钱是不能忘记的 ◎
有地方的高考作文题目叫《什么不能忘记》,朋友因嘱我做篇类似文章,也好换些碎银度日。我知道自己是写不好高考作文的,三十年前高考恢复,就因作文写砸,只得勉强上了个师专。不然早飞黄腾达,人模人样了,也不至于人到中年,还生活在民间,混同于普通老百姓,看着人家出车入辇,吃香喝辣,自己天天汗流浃背,猛敲电脑,卖文为生。
这是闲话。有人说,想叫人家记住你,最好的办法是找他借钱。反之,若让人家忘记你,那就借钱给他。不知有人用过这法子没有,反正我是屡试不爽。我因此常给人支招,你看着谁不顺眼,又不好明里跟他割袍断交,就借两百块钱给他,保证从此他一见你就会绕着走。
当然让人记住你的办法还很多。有官员大搞圈地拆迁,造了几个形象工程,弄得民不聊生,却生怕人家忘了他这个始作俑者,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请人铭了石碑数块,竖在显眼处,也不管嗤声盈耳,到底是留下英名,还是留下笑柄。政声人去后,权倾一时,手眼通天,刻几块石碑,自然小菜一碟,可百姓的口碑和心碑,也是这么容易刻下的么?
有种说法,如今最好记的是领导的爱好和生日,最不好记的是纪委的文件。所以每逢节假日,纪委总是一个又一个红头文件往下发,告诫大家不要顶风违纪。这下可好了,一些快活主子,上午轮子转,中午盘子转,下午色子转,晚上裙子转,本已转得头昏脑涨,不知今夕何夕,一见红头文件,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不能老这么昏天黑地地转下去,也该干干中心工作了。节假日的中心工作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随着反腐工作的不断深入,反腐力度也越来越大。比如跟官员妻子签订反腐联盟,曰枕边反腐。比如给官员儿女办反腐培训班,叫反腐童子军。还有短信反腐,定期给一定级别的官员发短信,什么淡泊名利,清风拂袖身自正;曲直分明,正气在胸威自生。什么顺境勿骄逆勿沉,做堂堂正正人;平境勿庸浊勿乱,当勤勤廉廉官。什么贪廉一念间,荣辱两世界;清风扶正气,廉字值千金。这些短信对仗工整,词意切切,收到短信的官员,一定会大长记性。反正我这个文联副主席受益匪浅,反腐自觉性越来越高。除每月领走千余元基本工资外,文联不发奖金,不给补助,也毫无怨言,整天乐呵呵的。各项反腐措施更是一步到位。不吃请,也不请吃,天天在家免费吃老婆做的粗茶淡饭,已吃得脸呈菜色,骨瘦如柴,肚子里油干脂净,几可登仙了。从黑灯瞎火鬼都不上门的文联楼道里走过,还屁颠屁颠地哼起杨花小调,且句句都是真唱,虽然拿不到出场费,赢不来热烈掌声,却可给自己壮壮胆子,以免踩着老鼠蟑螂什么的,吓得屁滚尿流,出我大主席的洋相。过去还担心作家艺术家找不到我的办公室,揣着红包没处出手,特意在门口挂着一张醒目的指示牌,标了箭头指向副主席室,上写“送红包者由此进”几个大字,每天眼巴巴盼着人家快快上门,我好坐收渔利。如今在短信精神的教育下,我大觉大悟,赶紧将牌子摘掉,以示反腐倡廉的坚强决心。
只是我又想,发发短信就将腐给反了,将廉给倡了,纪委和反贪局的革命干部没事可做,恐怕只好卷了铺盖回家,去领失业保险了。后又发现自己纯属多虑,人家还是得留下来,不然这反腐短信谁来编写?反腐短信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促进电信事业的蓬勃发展。收到反腐短信的人接受了教育,都是要出信息费的,美其名曰学费,这样电信公司好有财可发,制作短信的部门也有丰厚提成可拿。吾心疼自己的血汗钱,跑到移动公司,强烈要求删掉接收这类短信的功能,却被告知没法删除,气得我口吐白沫,差点就这么光荣了。
不过我马上又想通了,世上哪有不花钱,白受教育的美事?钱是不能忘记的,接受教育,提高反腐意识,促进反腐行动,比钱更重要,更不能忘记。反腐倡廉,人人有责,大家都肯做点贡献,众人拾柴火焰高,三五下就把腐给反了,别说出点短信钱,就是砸锅卖铁嫁老婆,咱也在所不辞。
◎ 吃活食 ◎
自从被驱逐出油水部门,夹着尾巴逃到清水衙门,我便天天窝在家里,以读书和写书为乐,难得出回门。按国人的观念,死守现道,在家坐吃山空,是最没出息的。按乡下的说法,这叫吃死食,大活人一个,应该多往外跑,找些活食吃。
其实过去我是特别乐意出去找活食的。外面的活食总比家里的死食丰厚,山珍海味,南北大菜,茅台五粮,尽可放开肚皮消受,反正有人买单,不用掏自己腰包。到底不是五谷杂粮之类死食,此等活食色香味俱全,足可让你大饱口福,做回美食家。加之上菜司酒的服务员一个比一个年轻,花钱要的陪酒妹一个比一个漂亮,又可顺便饱一回眼福。如今的人不仅能吃能喝还能说,舌灿莲花,不管你是官人富人还是普通百姓,都会口口声声尊你为领导或老总;不管你眉清目秀还是青面獠牙,都会甜甜蜜蜜夸你为帅哥或靓姐,让你大饱耳福。酒足饭饱,免不了拉你去潇洒,说是领导累,去搓背;领导愁,去洗头;领导苦,去跳舞;领导忙,上错床,让你美美地享回艳福。
有此口福眼福耳福艳福等着你受用,除非有病,谁会足不出户,躲在家里望天花板?天花板只掉灰尘,又不掉馅饼。见我懒得出门,同志们就批评我有病。多批评几回,我也开始疑心自己有病了。还跑去看医生,医生见着我一脸病态,断言我病得不轻,恐怕已是病入膏肓。只是怎么也查不出病因在哪儿,从尿检到血检再到CT,任何名堂都没查出来。还是我有些悟性,慢慢就明白过来,我这病属于现代生活不适应症,暂时医学还没有发达到能查出这种高贵病种。
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自己。我的病因何在,我本人最清楚。
原来自去清水衙门后,无人求,没人理,天天张大嘴巴盼人请吃活食,却鬼影子没盼到一个,只好餐餐在家吃糠咽菜,清水打牙,久而久之食欲减退,已失去做美食家的能力。偶有朋友熟人大发慈悲,叫出去改善一下生活,顺便做回美食家,嘴巴是快活了,不争气的肠胃已赶不上时代的需要,要制造些险情出来,弄得得不偿失。可偶尔还是会麻着头皮外出吃回活食,就是肠胃不争气,盯着年轻漂亮的服务员陪酒妹多看几眼,饱回眼福,还是有这个能力的。岂料时过境迁,服务员和陪酒妹已今非昔比,既不年轻,也不漂亮,让人不忍多瞧。一打听,才知年轻漂亮的女孩都弃暗投明,另有归属,哪还入得吾等劣质男人之眼?一是投奔有权有势的官人去了。官人是当代社会最显眼的英雄,英雄爱江山更爱美人,美人美到一定份上,哪里还按捺得住蠢蠢欲动的春心,还不早点投入英雄怀抱?二是做了老板的二奶三奶四奶五奶。财大气粗的老板钱多得没地方堆放,购了车,买了房,圈了地,修了祖坟,再也想不出花钱的地方,只好去养女人,多给自己生几个儿子,以便继承家业。三是上了流氓地痞的床。与官人和老板不同,流氓地痞没有权势和财势吸引美女,却有的是流氓精神,看着哪位女孩姿色不错,耍些流氓手段就可捕猎到手。四是上了洋人的洋船洋机。洋人来自神秘的西方,又个个高大威猛,如狼似虎,最容易打动美人芳心,有可能,谁不想开开洋荤?
美人难觅,没法饱眼福也就算了,谁知耳福也与你无缘,可气不可气?过去有人请你出去吃活食,往你耳边灌好话,是有求于你,或通过你,求上你身后的领导或关系。就是当时不求你,说不定以后碰着什么大事小情,也有可能找到你门下,叫做拍战略马屁。如今不同了,你待在清水衙门,还有什么可求你的?喊你出去吃顿活食,纯粹是念着过去的感情,哪还有说你好话,让你饱了口福又饱耳福的义务?你知趣的话,还得倒过来多说些人家的好话,让人家也饱饱耳福,算你没白吃这顿活食。至于停杯投箸,大家开始起身离桌,你还木头样坐着不动,等着请你去享艳福,就太不识趣了。还是放聪明点,早早起身,道谢走人。硬是有这方面的想法,口袋别捂得太紧,自费去风流一把。可此风流到底不比彼风流,自费又哪有人家掏钱请你有意思?那才是尊严、脸面和政治待遇,不是你自作多情,自得其乐,自求多福。这么一打折扣,我也就皮球被扎了口子,早泄了气,哪还风流得起来?
这世上,也并非什么活食都是那么好吃的。
◎ 酒色财势 ◎
常有朋友问我,官场什么最流行。我说官场流行的东西很多,比如会议,文件,批示,要不也就没人说我们是会议治国,文件治国和批示治国了。朋友笑道,这还不是最流行的,最流行的是四个字:酒色财势。想想也是,酒让人勇,色让人雄,财让人豪,势让人威,没这四样东西,谁还在官场混?
先从酒说起。曹操和刘备可谓一代枭雄,他们在一起,别的都不干,只煮了酒论什么英雄。苏轼的官做得不小,动不动就把酒问青天。还有那个辛弃疾,除了爱国就是爱酒,常于醉里挑灯看剑。现今官场更是离不开酒。管票子的领导来了,最先上桌的肯定是酒,你喝一杯领导给一万,喝两杯给两万。领导当得大的,那一杯就不是一万两万,是十万百万千万,叫做下不保底,上不封顶。管乌纱帽的领导来了,最先上桌的仍然是酒。且上级和下属对酒的态度如何,是很能体现双方关系之深浅程度的。民谚云:能喝半斤喝一斤,这样的干部要提升;能喝白酒喝啤酒,这样的干部要调走;能喝低度喝高度,这样的干部早过渡;能喝大碗喝小碗,这样的干部没人管。
再说色。中国有四大美人,美到什么程度?美到沉鱼落雁,美到闭月羞花。这些绝色美人没有一个不跟官场和政治有关。不止有关,关系还大得很哩,可倾城倾国,可扰乱朝纲,可丧权割地。反正好事都是男人干的,罪过都归女人承担,名曰红颜祸水。现在的美人似乎没这么惊天动地了,但不少官场要员都有闻香识美人和采阴补阳之本领。据说卡拉OK厅里有一首叫《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歌,多年来一直很流行,有经验的歌厅老板说,点唱这首歌的几乎都是官场中人,且唱得有气无力勉勉强强的,官小;唱得有声有色中气十足者,官大;唱得还算圆熟还听得下去的,官不大不小。还有说法是,如果美人说自己的项链怎么粗重,香水怎么高级,小车怎么豪华,已经引不起别人的嫉妒了,最让人嫉妒的,是能千真万确说出某某重要领导的内裤是什么花色和颜色。
财自然也是官场尤物。过去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现在则说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高官成克杰胡长清慕绥新雷渊利李大伦之流,动辄数百上千万几千万,早已耳熟能详,另当别论。比较时髦的说法是,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级调动;又跑又送,提拔使用。或曰跑跑送送,成龙成凤;送送跑跑,长城不倒。也就是说揣着红包到领导那里去跑官要官买官,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差不多快成为一种风俗了。买官得有前期投资,若没公款可拿,只好打银行的主意,叫做贷款买官,受贿还贷。当了官,如果位置不理想,油水不大,拿了钱开道,就可换个有油水的位置。至于官位不错,不是事权财权在握,就是组织人事权独揽,容易被人揪住尾巴,只要知道破财消灾的道理,用钱寻得保护伞,亦可高枕无忧。
势当然就是权势了。在咱中国,没有权是没有势的,就像没有云别想有雨。有了势,就有人抬你,捧你,吹你,拍你,缠你,疼你,爱你,敬你,怕你,恨你。你的车没停稳,有人过来给你开门,伸手遮住车门顶部,生怕你那装满国计民生的脑袋受半点委屈。你走进车间,或步入田野,天上出太阳也好,下着雨也好,总有人把伞举在你的头上。你上面打个喷嚏,有人下面要吓出一摊尿来;你下面放个响屁,有人上面能闻出兰麝之香。电视里有你的身影,电台里有你的声音,报纸里有你的举手投足。你一开口就是金玉良言,按不同场合分为讲话、指示、报告和重要精神。既然是讲话指示报告和重要精神,跟真理也就是一回事了。既然是真理,就得维护,下边的人就会层层传达,明确分工,责任到人,坚决贯彻执行下去,然后再认真检查落实,考核验收,一级级汇总报告上来。你的势还在于你的一言九鼎。你在特殊场合说某某工作不错,有发展前途,某某一夜之间就会成为政坛新秀。你说某某还嫩了点,还得继续努力努力,某某恐怕一辈子都难得再有进步。
看来酒色财势真是好东西。不是小好,是大好,好得不得了。谁也无法否认,官场的的确确流行着酒色财势这四样好东西。假设没有这四样好东西,恐怕就不会有人削尖脑袋往官场里钻了。当然也应该看到,官场除这四样东西特别让人来劲之外,也还有一些其他东西让人无法舍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儒家古训,过去的仕人总是念念不忘,今天也还有人记得,做官从政,处事为人,都想守住自己的准则,尽管这么做十分不易。这大概就是官场的良知所在和精神旗帜,也是社会还在一步步前行的合理解释。
◎ 奶奶的口头禅 ◎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个很搞笑的年代,大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却还要饿着肚皮闹革命,光着膀子搞斗争。为挣工分,盘家口,父母起早摸黑在外奔忙,还得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家里全靠奶奶打理,我们兄妹四人都是在她老人家怀里长大的。奶奶是旧时代过来的人,却手大脚大,吃得苦,耐得劳,做事麻利。又心胸开阔,豁达乐观,能说会道。大字不识,却很有艺术细胞,地方戏《梁山伯祝英台》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张口就来,一句不落。还会唱数百首山歌。农闲时,年轻人都聚集到奶奶身边,用本本记下她口传的山歌,再拿去摆歌场,赢得美人归。
奶奶的山歌我已记不得几首了,可老人家那些随口而出的口头禅,却深深烙在我的记忆里,总也忘不了。特别是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加深,越发觉得这些口头禅充满着智慧的火花,理性的光芒,让我受益匪浅。这些口头禅都是些实实在在的大白话,却形象生动,过耳难忘,三岁小孩都懂。别以为小孩都懂的大白话就肤浅,深刻的道理往往明白如话,不需在后面加注解。
人贵有自知之明,可有人视人全是非,观己全是是,把自己的疵处当长处,好像天下就自己正确,这时奶奶会送他一句:自屎不臭,自尿不臊。人都一样,上有进,下有出,不可能不屙屎屙尿。屙出来的屎都是臭的,屙出来的尿都是臊的,哪怕高贵如皇帝老儿,也不例外。这本也无可厚非,人到底不是不食烟火的神仙,都吃的五谷杂粮。关键是得承认自己的屎也臭,自己的尿也臊。可就是有人不肯认账,臭的都是别人的屎,臊的都是别人的尿,别人身上都是缺点,优点全到了自己身上。一个人这么视人观己,自然会走眼,失去客观性。这首先于己不利。闻不到自己的臭气臊味,不知消臭除臊,走到哪里都臭不可闻,腥臊熏天,恐怕谁都不会欢迎。只有学会发现和承认自身缺点,才可能加以克服,不断完善自己,渐渐变得优秀起来。最不可救药的是知短护短,就更别说正确对待,努力克服了。我已活到四十七八岁的年纪,好多事情已看得较淡,可以不去忧名,不去忧利,说得狂妄点,可谓视富贵如浮云。却没法不忧自己眼光短浅,常恨发现不了身上的不足。加上这几年出版不少小说,有了些文名,听的好话多了,变得云里雾里的,好像自己如何了不起似的。幸好还能记住奶奶的谆谆教诲,肯反省自己,经常去找自身的屎臭和尿臊,以便纠偏改错,力求少走些弯路。
有人做事霸蛮,不循常理,不近人情,瞎搞一气,最后只能无功而返,奶奶会递上这么一句话:骚牯爬阉牯,白背大辛苦。阉牯就像去势的太监,骚牯想占便宜,自然只能白费劲。偏偏世上没少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猛人,以为自己多么了不起,违背常规,逆理而动,就像骚牯一样,见着阉牯也要往上爬。在道德失范和价值观紊乱的年代,人们头脑发热,把阉牯看成是性感的花姑娘,恨不得占为己有,这种怪事还真不少见。也许是奶奶的言教,我从不充狠去爬阉牯,凡事听其自然,顺理成章。相信水到渠成的简单道理,水不到渠不成,也能接受。不该拿的钱财,再怎么心动,我也不会行动,绕一边去。不可能到手的权势,再怎么眼红,红过后赶紧闭上眼睛,留点视力读读书,看看路边的风景。这显得太没出息,可没出息也有没出息的好处,活得安然,过得自如,不会太累。再说一辈子没发过不义之财,没捞过显赫之位,也没饿着冻着,也没怎么低人一等,倒觉干净清爽,心安理得,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半饱却病方,无求安心法,不求人财,不比人穷,不求人官,不比人贱,又何必费劲去爬阉牯呢?其实世间本无事,是爬阉牯的骚牯太多,弄得阉牯不自在,骚牯自己也难受,以致是非不断,谁都不得清静。
奶奶是个实在人,话总是落在实处:两脚乒乓走,为的身和口。奶奶这句口头禅,我在其他地方也引用过。看看世人忙如蜂蚁,谁又不是为了身和口?有人会说,我才没这么自私呢,我要为国家利益和民族事业奋斗终生。这话当然没错,可你为国家和民族奋斗时,总得先穿上衣服,填饱肚子吧?不然冻成僵尸,饿得两眼发晕,看你还怎么奋斗。何况国家利益和民族事业,说到底就是要让百姓居有屋,耕有田,衣食足,日子过得下去。过去的皇帝自封天子,说是上天派下来管理人间的,可天子也要穿衣吃饭,还要穿好的吃好的。若穿没穿的,吃没吃的,他老人家怕是早扔下皇帝宝座不干了。不光自己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还得让子民们也有穿有吃,否则冻死是死,饿死是死,造反也是死,子民们会让你皇帝老儿也穿不着吃不成的。可能有人还要不服气,人生在世,也不能仅仅只是穿和吃,还要唱歌跳舞,踢球打牌,开会发言,结婚做爱。这也是的,一个人不可能老穿了脱,脱了穿,吃了拉,拉了吃,还得有些别的活动。可穿和吃是基本需求,不穿不吃,没法活命,而别的事情放放,比如空几天不开会,隔几夜不做爱,总死不了人。受奶奶这些大实话的影响,我做人做得还算实在,很少好高鹜远,蹈空务虚。年轻时还说过解放全人类最后解放自己的大话,后来发现自己能力有限,难担解放全人类的大任,只好做些小事情,能养家糊口,不让老婆孩子受冻挨饿,就算是尽了一个男人的本分,问心无愧了。
做人难,人这一辈子,谁都不容易。奶奶见得多,常说:少来被人欺,老来遭人嫌,中间好做没几年。自古人生于地,张口要吃,伸手要穿,三年五载长不大,得靠人养活,自然谁都可欺侮打骂。渐入老境,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体弱多病,再孝顺的儿孙也会变得不耐烦,朝你翻白眼。只有青壮年时期身强力壮,顶天立地,当得家,做得主,可谓家庭的梁柱子,却又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可能有几天好过日子。再看现今之人,从进幼儿园开始,以后小学中学一路下来,都得受老师和家长管制,谁又有过片刻自由和轻松?成绩不好或家庭条件不够,中学毕业就外出打工,工头管,老板训,人人都可把你当孙子。读大学也神气不到哪里去,学费生活费居高不下,非得家里供养不可。大学毕业就失业,这里应聘,那里面试,花去不少报名费,受够不少窝囊气,却并不见得能找到工作。有了工作,又条件恶劣,待遇微薄,连医保老保都不一定享受得到。数十年打拼,四十年前以命赚钱,四十年后以钱买命,到老再回过头去想想,还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不过给医疗事业忙乎了一辈子。奶奶这句话也适合当今官场。做科员办事员时,只要官职比你大的,都可使唤你,要你上山你不敢下河,要你往东你不敢往西。挨了训,受了骂,气往肚里咽,脸上还要装出虚心接受教育的样子。混上十年八年,科级处级到手,可上头还有比你官大的,你还得继续做小人。靠山大的,官运好的,说不定能做到一地或一单位的一把手二把手,只是还没威风几年,又到了退二线的年龄,只得乖乖交出手里权力。拔毛的凤凰不如鸡,得志人一旦成为失势人,也就谁见谁绕着走,话都懒得跟你多说两句。若你在位时恶事多多,没做几件善事,人家不往你脸上吐唾沫,就算给你老脸,对得起你了。
还想起我们这代人年轻时,没什么学习压力,有的是时间到处疯玩疯乐。疯过了头,难免会鬼鬼祟祟,干些偷鸡摸狗捣鸟窝的勾当。父母见你久不归屋,怕你在外闯祸,吩咐在家孩子,快去把人找回来。奶奶每每一旁打岔说:找什么找?羊吃菜,牛去赶。想想羊正在吃人家地里的菜,指望牛去把羊赶走,会是什么结果。果不其然,派出去的孩子也不见了踪影,入伙干起了坏事。也是我家祖坟冒烟,多年后我进城做上机关干部,意外发现当干部的素质一般比较高,鲜有偷鸡摸狗捣鸟窝的,只有利用手中权力大捞好处的。大捞好处是咱们老百姓的说法,官方叫贪污腐败。有贪污腐败的,自然就有反贪防腐的,比如检察院和纪检监察部门之类。为加大反腐力度,地方上还成立了反贪污贿赂局,简称反贪局。倒过来说,反贪局就是专门反贪污贿赂的。在腐败盛行的当下,成立这样的反贪局自然很有必要。只是从没谁告诉纳税人,纳税人花钱供养着的反贪局追着人家反贪时,谁来反反贪局的贪。估计无人像我这样,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该管的比如领导夫人哪天生日,领导最喜欢喝什么酒,抽什么烟,打什么牌,却一样没管好。也怪人家反贪局没设在别处,偏偏设在我上下班的路旁,我不咬耗子又谁咬耗子?也就是说,我天天都有从反贪局门前经过的可能,弄得我每次看到反贪局的牌子,都会忍俊不禁。同事们不知我笑什么,追问是不是我被组织上看中,即将提拔重用;或是有关方面出台了新规定,凡出版过十部以上小说仍没享受到一级作家待遇的作家,可照顾性地娶两个老婆,我又正好符合条件,且出版的小说已远远超过这个数字。我说组织上看中了我,或可以娶两个老婆,我还在这里慢悠悠迈什么方步?早忙该忙的去了。我是一见这个反贪局,就老想起小时奶奶常说的那句话:羊吃菜,牛去赶,想不笑又忍不住。我的笑声还没落,就有警车呼啸而至,兴冲冲进了反贪局。原来反贪局长办案时跟案犯打成一片,终于东窗事发,招来警车。现任反贪局长被警车带走,只好任命新的。可没到两年,新任反贪局长又上了警车。再任命新人,结局还是一样。这有点像地方电视台,制作能力有限,只好老重播节目。也就四五年的时间,反贪局一连抓走三个局长,至于副局长和科长之类,却没人有兴趣去统计了。弄得我这个旁观者百思不得其解,几十年前奶奶说过的话,怎么这个时候还这么灵验。
奶奶还有不少这类口头禅,比如生是客来,死是客去,认为人生像做客,匆匆来去,要学会善待自己和他人,没必要天天瞎折腾,不是你争,就是我斗,弄得人人自危,谁都不得安宁。再比如挖孔找蛇打,那是讽刺驻队干部,无事生非,老是伸长鼻子,到处寻找阶级斗争新动向。还有坐着的菩萨坐一世,站着的菩萨站一世;天旱三年,太阳出来是个宝,诸如此类,都富于慧思,很是经得起咀嚼。
◎ 世间三刑 ◎
话说唐太宗驾崩,武则天尽管已做到才人级别,享受专员待遇,却终因未给太宗生下一男半女,被赶出宫去做了尼姑。岂知女专员早跟太子李治有染,放下长线,待李治登位,又很快被迎回宫里,凭着非凡的政治手腕,步步做上皇后。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武则天觉得干皇后还不过瘾,还想弄个皇帝干干。却遭到满朝文武反对,理由大概有两大条,一是武皇后不姓李,没有皇位继承权;二是生活作风有问题,严重违反皇宫纪律条例。武则天于是大兴告密制度,动用周兴、来俊臣和索元礼一大批鹰犬,以谋反等莫须有的罪名逮住反对者,大动酷刑,逼其招供。砍掉反对派脑袋,封住天下人嘴巴,武则天终于如愿做上女皇。不过女皇到底是个明白人,要想稳坐皇帝宝座,还得把国家治理好,让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下去。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便是决定的因素。治理国家不是抄家抓人,酷刑逼供,必须起用能臣良吏,周兴们绝对是靠不住的。不仅靠不住,还会坏你大事。这批鹰犬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女皇的办法也很简单,就是唆狗咬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女皇有意要做掉谁,还愁没人配合?她很快得到关于周兴跟刚获法的酷吏丘神绩同谋的指控,把这家伙交给了来俊臣。周来两人好歹曾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来俊臣先请战友吃过工作餐,再谦虚道:“咱们都是替皇上办案子的,今天请仁兄光临,主要是想讨教讨教,碰上人犯硬如石头,不肯招供,该用什么妙法,才撬得开他的嘴巴?”周兴得意了,说:“这还不好办?架只大陶瓮,四周烧上炭火,再把人犯放进瓮里,看他招还是不招。”来俊臣如法炮制,当真找来一个大陶瓮,堆上炭火烧旺,然后取出圣旨,高声宣读完毕,客气地对周兴说:“请老兄进瓮里去吧。”周兴还能怎么样?只能按来俊臣的意思,一一招供。这就是请君入瓮一词的来历。后周兴被流放岭南,途中为仇人所砍。至于来俊臣他们,其下场自然也不可能比周兴好到哪里去。
这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旧人旧事。一千三百年眨眼过去。一千三百年后的所谓现代社会,还有没有这种酷吏和酷刑,恐怕谁也不好否定。阶级斗争年代自不必说,阶级不斗争的年代,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也是简便易行又颇能提高办案效率的好手段。敝人胆小如鼠,先前见着红袖章就躲,红袖章不常见后,碰上大盖帽也夹着尾巴逃得远远的,这辈子还从没被人请进瓮里过,不知待在瓮里是什么滋味。倒是三十年前曾在生产队仓库木壁上书写反动古诗和民歌,被一批两打三整顿工作组领导同志一把逮住,当做反党反华主席的典型严审重办过。只怪我出生于饿殍遍野的饥馑时期,从小没吃过饱饭,严重缺钙,骨头太软,坦白交代得飞快,检讨书写得也深刻,又有一定文采,可读性比我现在写的小说差不到哪里去。也就遗憾地没被绑老虎凳,灌辣椒水,坐直升机,至今想来还觉得挺对不起工作组领导同志的,也有愧于那轰轰烈烈的伟大时代,算是枉到人世走上这么一遭了。
酷刑待遇不是谁想享受就享受得上的,得有好福气。享受另一种类型的刑罚就容易得多,不论福气是好是坏。我通过多年刻苦钻研,在没有拿国家一分钱科研经费的前提下,研究出几种刑罚类型,名之曰饭刑文刑和会刑,特贡献给读者诸君。
先说饭刑。
饭刑好解释,就是吃饭如受刑。依我浅见,吃饭除了饱口福,主要是为活命,属于生理需要,叫做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两腿晃。曾几何时,吃饭不再是生理需要,而成为革命需要。不是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就是做文章么?革命成功,或说吃饭事业成功,这人想不升官,想不发财,人民群众都不答应。换言之,想升到高处,谋个好位置,必先请可以提拔你重用你的人吃饭革命;要拿大工程,弄大款项,也得请可给你工程可拨你资金的人革命吃饭。只有革命事业干好了,该吃你饭的人吃过你的饭,你的大额红包才出得了手,才可能进一步走近人家,渐渐抵达终极目的。从另一个角度说,有人请你吃饭革命,肯定是你有身份有地位有能耐,说白了是你大权在握,手里掌控着可供支配资源,人家盯住你手里大权,不请你革命,心里难受。明白了这个道理,为什么功成身退的前领导鲜有人再恭请革命,路旁乞丐饿得眼睛翻白也与革命无关,也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我是俗人一个,不可能从没动过升官发财的念想。只是我自知命不带财,亦无官运,请人革命请不出什么效益,革命事业一直没什么建树。家底太薄,没有有色收入来源,几个小工资勉强糊得住自己嘴巴,革命本钱不够,想请人也请不起。先前在有钱部门当差,革命可以签单,也想过请请有权人,终因书生气太重,怕面子小请不动人家,自讨没趣,只好背叛革命。如今到了清水衙门,上不管天,下不管地,中间不管空气,再没签单便利,加上人近天命,已无进步可能,革命事业也就几近荒废。
升官没戏,发财无望,可被人拉出去吃饭革命的事还是经常发生的。领导来了,陪的人太少,气氛不足,显得不够尊重领导,有人会请去凑凑热闹。或是外面来了人,说起湖南有个肖作家,大小书店随处是他的破书,不知是驴是马,嘱牵出去遛遛,电话会打到我手机上。我本来自卑感就强,加上五短身材,尖嘴猴腮,是绝对拿不出手的,见了高人,卵先缩三寸,哪里还抬得起头来?又没什么量,喝酒如喝农药,两口啤酒入喉,都会发酒疯。也就不敢敬人,更怕人敬,酒杯还没上手,额头早渗出冷汗,像偷人老婆,被赤身裸体抓了现行似的。只得猛扒饭粒,俨然灾区来的饥民。急切之际,嘴巴张得天宽,满嘴龅牙暴露无遗,若恰逢停电,黑暗里有两排白色厉牙一开一合的,还会把人吓个半死。或是猛喝茶水,喝得吱吱乱响,以壮自己狗胆。茶水清热解表,下肚成尿,又有借口频频往厕所跑,以逃避喝酒重任。只是夜里回家要做企业(起夜)家,还得加班加点,生产氮肥。生产辛苦,难免影响睡眠,翌日出门,两眼血丝,别人又疑心你在哪里干了一夜坏事。
又想起人家不是专门请你来扒饭喝茶的,你总得维护维护领导威信。领导无不高明贤明加英明,否则也上不到那个位置。自然字字珠玑,句句真理,出口皆为指示精神。我天生愚钝,精神领会不够,生怕回去贯彻得不全面,落实得不到位,有违领导信任,惶恐不已。领导又是幽默的,说句什么笑话,讲个什么段子,肯定会乐得满座捧腹大笑,泪水鼻涕湿了一把又一把餐纸。唯你缺乏笑神经,愣愣的怎么也笑不出来,实在是不解风情。光听领导说话谈笑还不够,还得及时表扬表扬领导,或配合着说些笑话段子,逗领导和同志们开脸开心开胃。我本草根,大半辈子破帽遮颜,没见过什么大人物,一到稍大点的场面,舌头就打结生涩,话不成句。出门前准备了一大箩恭维领导的美言,见着领导一激动,竟忘得干干净净,不知说什么好。平时倒也注意加强学习和提高,在报上网上见到可乐的笑话段子,立即抄到本子上,有事没事就背上两段,以备不时之需。瞅准空档,鼓足勇气,将背熟的段子讲给领导和同志们,讲得有板有眼,声情并茂,讲得眉飞色舞,慷慨激昂,讲得自己笑弯了腰,笑岔了气,可止住笑,竖起腰,顺过气,再抬眼去瞧领导和各位,才发现座中谁都没笑,一个个严肃认真地瞧着你这个说笑人,脸色僵硬,苦大仇深,且眼里全是怜悯。只好自掴嘴巴,手又抽风似的不听使唤,找不到嘴巴在哪儿。过后细想,领导和同志们讲笑话段子,你该笑不笑,你讲段子笑话,人家又有什么义务一定得笑给你看?你以为你是领导!
白吃白喝不能予人好处,喝酒没有酒量,领导说笑话讲段子不会跟着欢笑,自己的笑话段子又逗不乐人家,还丢人现眼,这吃饭革命的美事于我也就成为苦事,每次一上桌便如坐针毡,无异于大刑加身。受刑不免痛苦,从此碰上有人请吃饭革命,我也就条件反射,未曾革命先害怕得要命,像有人要掘祖坟似的,打死我都不干。只得很没出息地赖在家里,吃老婆做的粗茶淡饭,一瓢饮,一箪食,人不堪其忧,吾不改其乐。老婆不会下达指示精神,无须我贯彻落实。我老人家长相不雅,面目可憎,她也熟视无睹。不用喝酒敬酒,那点死工资勉强够买油盐购柴米,借钱打酒又没杜甫的面子,酒债寻常行处有,走到哪里都有借。更不用讲段子说笑话,天天守着自家河东狮,她脸上有几颗麻子,嘴里有几根獠牙,早数得一清二楚,自己身上的幽默细胞已然跑光,哪还开心得起来?这倒也肠胃安然,耳根清净,吃饭只是吃饭,不再是革命需要,仅仅是生理需要。吃饭回归其本来意义,也就不再是畏途,更不是饭刑了。
次说文刑。
我的观念老化,总觉得言为心声,写文章跟说话和放屁一样,皆因有话要说才说,有屁要放才放。话不说喉咙痒,屁不放屁眼痒,有什么想法不行之于文,难免技痒手痒心痒,甚至食不甘味,寝不成眠。也就是说,写文章跟非革命性吃饭没啥区别,是一种生理和心理需要。原来人生在世,最管不住的是自己嘴巴,小民心里憋屈,也会说怪话发牢骚。最忍不过的是自己屁眼,皇帝也要放屁,不放难受,忍屁成疾。最放不下的是手中笔头,识得几个字就有写作愿望,不一定写道德文章,在厕所里书上我是张三爸爸,或我跟李四姐姐睡过觉,也是一种很过瘾的写作。想读中小学那阵,同学们最怕写作文,我写起作文来却毫无惧色,勇猛得很,视作文如纸老虎,跟美帝苏修一样,根本不可怕。偶尔谋得本无头无尾的旧书,在里面碰到几个不太常见的新语怪词或生僻古奥的字,当即默记于心,或抄到随身小本子里,再现买现卖写进作文,惊得语文老师杏眼圆睁,觉得我的学问和文才世间少有,常把我的大作当名著和范文,拿到课堂上朗读给同学听,要求同学们反复学习,认真领会,融会贯通,长大后好有足够的才华去解放全人类,最后解放自己。每次都乐得我尿湿裤裆,离校后又到处寻觅旧书老书,下次再如法炮制,哄骗老师,恐吓同学。
写作文写到这个份上,以后想放弃写作,恐怕没人做得到。我也就一辈子戒不掉舞文弄墨的恶习。不论在学校当老师,还是在政府修志书,有时间就躲起来写写画画,否则就像失了魂似的,神不守舍。后来凭此做上重要部门秘书,还当了副主任和主任,正发狠往上走,却怎么也放不下手中笔头,除了正常上班时间,八小时之外和双休日、节假日都躲在家里,弄我的文章,弄得不知今日何夕,不知爹妈是谁,更不知领导就是爹妈。也不看看人家,眼里只有敬爱的领导,白天黑夜,寒来暑往,紧紧围绕在领导周围,与领导一刻不见如隔三秋,以致茶饭不思,相思成疾。要说也不是不知道紧跟领导的好处,与领导走得近,领导高兴了,赏你个好位置,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比写什么千古宏文神气得多。也清楚文章当不得饭,养不了家,立不了身,只能误事误身,害人害己。可就是戒不掉这个心瘾,仿佛吸多了白粉,不写点就会手脚抽筋,口吐白沫,生不如死。
这话说得略显夸张了点,可写作能成瘾成癖,却是千真万确的,估计爱好写作的人都有体验。我是说写作也是件乐事,就如刚才所说吸毒一样,吸毒没乐子,不刺激,恐怕就不会有人上瘾了。可写作会成为苦事,也是事实。有时甚至苦不堪言,就像吊你半边珠似的。这当然不再是有话要说,有屁要放,而是没话要说出话来,没屁要放出屁来。更有甚者,肚子里没崽,要你生出崽来。没崽怎么生崽?先进行人工授精,用高效保胎药保住胎,胎熟后再打催生针,硬让你把崽生到地上。给领导代笔为文,便属没崽生崽性质。领导要做报告,先把初步想法透露给你,就是给你搞人工授精,借你腹怀他崽。初稿成形,领导一次一次审查,要你反复修改调整,充实加强,那是往你肚子里注射高效保胎药,以免稿子流产。领导要上台做报告了,稿子还定不了,领导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督促你,批评加鼓励,威逼加利诱,那是给你打催生针。稿子终于到了领导手上,被拿到主席台上抑扬顿挫大声念完,那是你所怀领导的崽顺利分娩,呱呱坠地。也有文章成稿后,领导还是不太满意,再让你修改已来不及,做报告时没念上几句便弃稿不用,想怎么说便怎么说,那不是受精卵出了问题,就是保胎药和催生针打得太猛,肚子里的崽发育畸形,鼻歪嘴斜,缺足少腿,领导不肯认你崽为他儿。还有反反复复弄上十天半月,一稿两稿,基础很好;三稿四稿,问题不少;五稿六稿,一枪毙了,最后稿子难产,连印都没有成印的机会,那是你怀了葡萄怪胎,落得胎死腹中的悲惨结局。
做过刀笔吏的人都有类似体会,这样的文章还能写出乐趣来,恐怕就真是天才怪才了。我不是天才怪才,才视此类写作为文刑。受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即使要动刀进行剖腹产,剖出的崽是我自己的,也是个莫大的安慰。过去我曾把代领导笔所写稿子归类整理,收进柜子,有事没事拿出来欣赏一番,陶醉一阵,觉得今生虽一事无成,官不像官,民不像民,却也著作等身,且都通过领导的金嘴,灌输给了地方和部门领导,产生了应有的效果,也值得安慰。只是有一天稿子题目下领导的大名忽然引起我的注意,才意识到这些大作跟你本人其实关系不大,就像社会上那些代孕妈妈,你根本就没有做母亲的权利。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烙着一般,我又被上了一回刑。
还有一种文章的写作,也跟受刑差不多,那就是写表扬稿。表扬使人进步,批评使人落后,今人上进心强,表扬稿的需求量也就非常大。你是单位的笔杆子,不仅要给领导写报告,还要写作跟领导报告性质差不多的表扬稿,借媒体版面和黄金时段,表扬表扬领导和单位。这当然是很有必要的。有表扬内容还好,如实写来就是,死不了你几个脑细胞。问题是领导和单位的工作平平,你得挖空心思,无中生有,没成绩编造出成绩来,没典型制造出典型来,这就有些麻烦了。像我这种死脑筋,一讲假话就面红耳赤,心里发虚,编起领导和单位虚假成绩来,就像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坏事一样,无地自容,写表扬稿实在遭罪。表扬稿被报纸和电视发表,想起自己编的假话到处散布,真如口吞苍蝇,不是滋味。我从事文秘工作十多年,领导报告不写也得写,毕竟在我工作职责范围之内,媒体上的表扬稿却上得极少,就是不太想吃苍蝇,败坏肠胃。
所幸四十岁之后,再不用写报告,也不必表扬领导和单位,终获减刑出狱。不想又有朋友找上门来,要我为其大著大作作序或评论。这当然是看得起我,否则也不会给我露脸的机会。作序和评论云云,说穿了也是写表扬稿。不是说朋友的大著大作不值得表扬,是我一表扬人家,心里就老大不自在。孩子自己的棒,文章自己的好,自己的好文章正愁没人表扬,或自我表扬时间都不够,又哪有心情去表扬人家?也怪我阴暗心理向来严重,老觉得表扬人家,是在间接否定自己。这中间的逻辑关系也不复杂,抬高人家,无异于贬低自己;大长人家志气,肯定是在大灭自己威风。这样的亏本生意,我才不会去做呢。有时盛情难却,不得不表扬表扬人家,总是弄得自己痛苦不堪,像被人放过血一样。下次有人再请我作此类文章,索子套在脖子上,我都不答应,宁肯上绞刑,也不上文刑。
不肯表扬人家,自然也会设身处地替人着想,轻易不请人表扬我。我已出版小说十多种,大都由自己写序,自作多情,自我表扬,自吹自擂,自鸣得意,自己给自己上刑。唯一的例外是我的中篇小说集《局长红人》。成书前出版人让我找找王跃文,请他写几句话。当时《国画》出版不久,王跃文正红得发紫,能逼他写几句话,自然求之不得,至少多卖几本书绝对没问题,摊到谁还不做梦要笑出声来?却又考虑与王跃文也有些交情,请他写表扬稿,让他无辜上刑,于心不忍。见我不肯去找王跃文,出版人暴跳如雷,只差没跟我动手了。好在他们也出过王跃文的书,只好直接去找他。王跃文拉不下面子,咬牙切齿给《局长红人》作了序,后又将此序收入他的随笔集《有人骗你》,也不知能骗谁。王序使《局长红人》热销一时,我却觉得让王跃文平白受刑,很对不起他老人家。以后每次碰到王跃文,总是耳热心跳,内疚不已,好像暗里给他捅了一刀,刀口至今没长拢来,还在淌血流脓。后来他调往省作协,害得我连理事会都怕去参加,不敢面对被害人王跃文。
如此畏惧表扬稿,主要是我的死脑筋转不过弯来,总以为文章白纸黑字,好与不好,读者一看便知,干吗非得有人金口玉牙给你表扬?唐宋八大家,加上我肖某人共九大家,其大著大作就不是谁表扬出来的,是读者读出来的。陶渊明似乎从没有请人表扬的兴趣。他一直不太习惯迎来送往那一套,接待水平老提不高,官才做到小小七品县团级便挂冠而去,长年躲在江州乡下,扶篱采菊,喂鸡放鸭。偶尔写几首打油诗,只是觉得好玩,又可消磨时光,并不想流芳百世,也没有振兴中国文学事业的雄心壮志,自然毫无请人写表扬稿的必要。何况也没亲戚在作协当主席,或在著名大学做文学教授,谁也不会把你的打油诗当回事,更别说弄个什么鲁迅文学奖或茅盾文学奖的,拿诺贝尔文学奖更是痴心妄想,老鼠想吃天鹅肉。当时有个叫钟嵘的,估计是作协主席或文学研究所所长之类的人物,构思了好久,准备弄部《诗品》,给诗人们搞个排行榜。放话出去,家里门槛都被人踩烂,唯独不见老陶上门送书递红包,甚至电话都不肯打一个。你陶渊明不就写了几首打油诗么,有什么了不起的?真是岂有此理。钟所长嘴巴一撇,仅将陶诗列为中品,视为不入流之作。老陶无所谓得很,反正诗品跟什么一级作家二级诗人三级枪手一样,又不跟工资挂钩,懒得理睬他姓钟的。谁知东晋以降,特别是到了唐宋,东晋文坛和钟嵘之类评论家大力表扬,煞有介事推为上品的东西,读者们全不买账,却捧起被他们认为不入流的陶诗,读得津津有味。想当年老陶若天天带着红包礼品,去评论家和作协主席家里讨表扬稿,没写几首像样的诗作,千年后的我们又知道他老陶同志到底是哪根葱?
正因我这么害怕表扬稿,才特别佩服某些文坛或别的什么坛的领袖人物,谁发表了大作,出了大著,只要请他表扬,总是架势一摆,提笔就写。偶尔读到过这类表扬稿,发现文中所言,与原作原著根本搭不上界,才意识到领袖们压根就没看过人家的大作大著。没看原大作原大著,竟然也洋洋洒洒,高屋建瓴,写出那么有水平的表扬稿,足见领袖们功力之深。领袖人物到底不是吾等笨人,绝对不会自找苦吃,自寻刑受。不吃苦,不受刑,人家受到了表扬,自己拿到了丰厚润笔费,各取所需,两全其美,我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别的就不好多说了。
再说会刑。
不知谁这么智慧超群,发明了会议这么个好东西,实在让人敬佩。做上老师和国家干部后,经常要制造和参加些会议,诸如工作会,办公会,形势会,报告会,研讨会,见面会,碰头会,座谈会,协调会,代表会,不一而足,三天三夜别想数完。有个科学办法,就是可根据会议规模或与会人数,将种种会议简单分为大会中会小会。大会讲声势,万人千人参加,想没声势都做不到。中会讲规格,出席会议的主要领导级别越高,会议规格也就越高。小会讲内容,人事问题,经费问题,项目问题,都在小会上定夺,内容最重要。所以有人总结,会议越小越重要,越大越不重要。又说小会解决重大问题,中会解决一般问题,大会不解决任何问题。所以能参加小会的是核心领导,参加中会的是重要领导,参加大会的已不是领导,是广大干部职工和人民群众。比如一地的书记会和常委会绝对是小会性质,是要解决大问题和关键问题的,常委扩大会议和市委委员会议属于中会,只能解决一般问题和普遍问题,到了人数众多的副处以上干部大会,只不过宣布小会和中会决议,已没什么问题要解决了。部门的党组会和局长会是小会,要敲定局里的大事要事;党组扩大会和中层以上干部会是中会,讨论一般性的问题;干部职工会是大会,根本就不是为解决问题的,主要是让领导班子集体亮相,表明这是一个团结的班子,战斗的班子,能带领干部群众从胜利走向胜利的强有力的班子。
一个人如果一辈子只能参加大会,肯定没混出什么名堂。能参加中会,应该算是人物一个。若有资格参加小会,那就不仅是人物,已是人中之龙。我一辈子都梦想着做人中之龙,却怎么也做不上去,只能做做小人物,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必将自己混同于没混出什么名堂的普通老百姓。证据是我幸福而光荣地参加过单位的中会,比如中层以上干部会议,甚至局务会和党组扩大会议之类。那是有会议记录的,不信可去查记录,上面有我的大名。开始参加这种中会,我很是兴奋,觉得也是单位中层领导了,人前人后可人模狗样一回了。后来才发现参加这种会议不过给大领导打和声,什么决议人家早在小会上确定好了,叫你参加中会,是你有两只耳朵,不是你有一张嘴巴。慢慢我就对参加这种中会失去了耐心,眼睛敬仰地望着侃侃而谈的核心领导,思想却老开小差,思念几十年前的初恋情人,悄悄爱她爱了大半辈子,连她丰腴的小手都没摸过。偏偏当领导的格外热衷这种会议,一开数小时,也不管吾等陪会人腰椎突出,痔疮复发,痛楚难当,如受大刑。我的腰痛和痔疮就是那时落下的,每每发作,便被折磨得龇牙咧嘴,比没摸过初恋情人的手还悲痛万分。从此谁逼我去参加这类会议,我就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以上这些会议怎么也算务实会,确有实事要会要议。还有不少可开可不开,不开没事开过坏事的务虚会。比如老干座谈会,完全可更名为老干牢骚会。不开会老干们分散各处,各发各的牢骚,影响只那么大。一开会,老干们的牢骚集中一处,个个怒火中烧,骂娘拍桌子也就在所难免。骂娘骂得最有劲的,拍桌子拍得最响的,一般是原主要领导,从前天天在堡垒中战斗,根本战斗不过来,没法关心老干待遇,这会儿终于有时间与战友们团结起来,跟现任领导争老干待遇了。跟原领导过去的情况一样,现任领导也总是很忙,尤其是一把手,难得出面召开这种老干会,全权交给分管政工和老干工作的副手,老干们爱骂娘就骂他的娘去。不用说,被老干们骂得狗血淋头的分管领导,一定会比受刑还难受。受刑痛苦还可嗷嗷叫上几声,在老干们面前,再难受再痛苦,也得装出笑脸,好像你那么贱,没人咒你,你就不清爽,不快活。
还有一种务虚会,叫作品研讨会。画家出了本画集,书法家出了本书法作品集,作家出了本散文或小说集,甚至搞通讯报道的出了本新闻作品集,都要喊一班人拢来研讨研讨。所谓研讨就是说好听的话,让作者舒服两个小时。说好话的人可以不翻你的集子,只翻你不薄的信封,也可说出几大筐好话来,好像你的东西好到天上去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听不得这些美丽却空洞的吹捧,特别替作者惋惜,花钱买人口水,还不如买几瓶纯净水放家里,天热时可解渴。偏偏有作者受用,我更会为他感到难为情。尤其是轮到我发言了,不说几句好话,辜负作者期望,胡言乱语一阵,又觉得是在哄骗自己和作者,既自欺又欺人。我是榆木脑袋,不想自欺,也不愿欺人,不得不自欺欺人一回,人家没卵事,我却难堪难过难受不已,又相当于受了回大刑。为免遭刑罚,此类生产假话大话肉麻话的研讨会,我能不参加就不参加,不管信封有多大。
还有一种叫追悼会的会,能不参加我也不参加。倒不是兔死狐悲,人总有这么一天,没什么大不了的。主要是追悼会的气氛不对,让人别扭。一些有身份的人死后,会弄个治丧委员会什么的,追悼会主持人得将治丧委员们的名字及身份挨个念上一遍,好像委员们的官位越高,死者就越有面子似的。只是我听去,却觉得不是治丧委员名单,而是组织部的任命文件,仿佛有意要气气死者:你不是为官帽奋斗了一辈子吗?听到没有?治丧委员们个个都官帽在顶,你却只能在名字后面加上曾任什么什么的字样,竟然没有一顶能戴着钻棺材。追悼会一项最重要的议程就是做悼词。做悼词的人都是有分量的,一般是死者生前的同僚,彼此身份差不太多。比如死者是单位书记,做悼词的人往往会是局长。两人斗了大半辈子,这下书记死了,局长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却还要把悼词做得悲痛万分,紧要处甚至声泪俱下。略知底细的人明白这哪是悲痛,纯粹是在幸灾乐祸,那泪水更不可能是悲痛的泪水,明明是喜悦的泪花。盖棺论定,悼词绝对字字溢美,句句赞颂,好像死者比拿破仑更英明,比华盛顿更伟大。拿破仑和华盛顿这样的明主伟人到底不多,悼词难免有些让人生疑。说不准事实正好相反,只不过说着好玩儿的。当然人死为大,不会有谁跟死者过不去,较真去核实悼词里的内容。写悼词和做悼词的出发点肯定也是好的,一是通过歌颂死者,给后人树立光辉榜样,二也是逗死者开心,如果他还有听觉,说不定会突然站起来,抱拳感谢大家给予他那么高的评价。悼词能让死者高兴,我这个旁人却觉得挺黑色幽默的,很替死者感到不安。死者真是贤人,善莫大焉,那么公道自在人心,还用得着在悼词里大吹大捧吗?若无德无能,没任何建树,这么瞎吹一气,岂不是正话反说,挖苦嘲讽死者?照我的肤浅理解,这可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也许是这个原因,每次参加追悼会,我都恐慌得不得了,害怕自己死后,也会被人这么戏耍娱乐一番。若真是这样,还不如开棺戮尸,那只是肉体上的摧残,不是精神上的打击。人死后尸体戮不戮总会腐烂的,精神一时半会儿还有可能不死,尤其是我这种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写出惊世之品传世之作的伟大作家。所以我已庄严写下三不遗书,死后不成立治丧委员会,不开追悼会,不做又假又虚又肉麻的悼词,一把火烧掉完事。如果违背这三不遗嘱,硬把我弄到追悼会上去,供人挖苦嘲弄,开心取乐,惹出我的火性来,我可能会翻脸不认人,愤然从水晶棺里爬起来,撕毁治丧委员会名单,追打写悼词和做悼词的人,叫大家都没面子,下不了台。
◎ 选择 ◎
我出生于湖南省城步县,家住沅水支流巫水河岸,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这不是我的选择。由我选择,我肯定选择繁华地,富贵家。我兄妹四人,我是长兄,为减轻父母负担,自小带着弟妹们上山打柴,下地割草,进田耕作。即使如此,还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空腹外出劳作,常虚脱得两眼发黑,双腿发软。这不是我的选择。由我选择,我肯定选择锦衣玉食,飞鹰走犬。六岁上学,正赶上文化大革命,第一课是万岁,第二课是万岁,第三课还是万岁。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口讲阶级斗争,手脚还没闲着,还得勤工俭学,学工学农,开荒挖地,挑粪烧灰。这也不是我的选择。由我选择,我肯定选择正规教育,系统学习。高中毕业碰着高考恢复,接母校通知回校复习,翻了几册油印资料,恶补一个半月,懵懵懂懂考上邵阳师专,懵懵懂懂学完三年中文,又懵懵懂懂分配回县里做中学老师,成为家族乃至十里八乡千百年来第一个靠啃书本啃上皇粮的人。这还不是我的选择。由我选择,我肯定选择清华北大,选择大城市大单位。教了四年书,后进县机关,调市部门,做秘书,当主任,提拔为市管干部,依然不是我的选择,都是群众推荐,领导起用,组织安排,我没主动争取过,更没跑后门,走夜路,自始至终只会低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就是业余写些叫做小说的东西,选刊选载,选本选用,出版社竞相出版,读者纷纷掏钱购阅,也是市场选择,非我本人之力所能为。
回顾这大半生,还真都是生活选择我,我没主动选择过生活。一晃我已步入天命之年,我想这也许就是天命吧。天命使然,只有这个卑微的出身,贫寒的家境,平庸的相貌,愚笨的天资,窄小的器识,我当然无可奈何,只能被选择。我能主动选择的,又是什么呢?是善良正直,是自尊自爱,是勤学好问,是刻苦努力。还有感恩。感恩故乡,感恩父母,感恩亲友,感恩师长,感恩领导,感恩人生路上的同事同道同人。还有快乐。饥饿也不丢下快乐,快乐能驱赶饥饿。卑贱也不扔掉快乐,快乐能消解卑贱。艰辛也不落下快乐,快乐能击败艰辛。苦难也不放弃快乐,快乐能战胜苦难。为选择快乐,我从小就学着自制竹笛和二胡,劳作之余自吹自拉。无师自通学会简谱,歌颂文化大革命的油印新歌,到手就能依谱哼唱,自得其乐。奶奶山歌唱得好,缠着老人家学。叔伯们古人讲得棒,追着他们听。中小学期间不时停课闹革命,闹腾够了,还是会进教室,作业做得好,可得老师表扬,也是快乐。我数学不错,题目解得又快又准,每逢考试,两小时时间,我一个小时就可做完,省得老师自做范卷,只需将我的试卷画上一个个红勾,打上百分,贴到教室外面墙上,让同学们自己去对答案。这份快乐自然无以言表,以后学起数学来更起劲,高考就是数学考得好,把分拉上去,才勉强取上师专。我还喜欢写作同学们最头疼的作文,原因是语文老师经常用我的作文当范文,拿到课堂上念给大家听。如今常有记者问我最得意的作品是什么,我说是中小学时写的老师当范文念的作文。我的写作乐趣就是这么培养起来的。这是双份快乐,写作时编排组织文字的快乐,写成后有老师和同学赞赏的快乐。多年后我走向社会,在我被工作选择,被领导选择,被生活选择,被命运选择,自己却别无选择时,我选择了快乐,选择了文学创作。
我常说我是一个没有野心更没有崇高理想的作家,我选择文学创作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快乐。这也决定了我的创作取向:怎么快乐怎么写,先让自己写得快乐,再让读者读得快乐。我知道读者喜欢我的小说,不是我写得如何好,主要是我能给读者提供快乐。人生多苦,人生多难,阅读和写作就是战胜苦难的最好办法之一。不仅能战胜苦难,还可增加学养,收割智慧,获取饱满和深刻的快乐。为实现快乐,写作时也必须有所选择。我首先选择的是浪漫。我十八岁离开故乡。十八岁以前是人生的上半辈子,十八岁以后是人生的下半辈子。我打算将文学当做快乐选择时,就决定为我的上半辈子写部书。我的上半辈子是由苦难组成的,伴随着饥饿、劳累、艰辛、贫穷,包括无聊政治运动对我这个不谙世事却有些轻狂叛逆的少年的打压和迫害。若写苦难,实在是手到擒来的事,可写的东西太多。但我很犹豫。我是从苦难里走出来的,为什么还要在写作时,再去经受一次苦难呢?苦难有什么值得留恋和炫耀的?有人说苦难可以锻炼人,可让人坚强,让人奋进,让人成熟,让人功成名就,我从没这么想。只要没有苦难,我宁肯不坚强,不奋进,不成熟,宁肯一事无成,默默无闻。我不愿意把苦难当资本和光环,满世界向人展示。不展示苦难,可以展示浪漫。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湘西南那片神奇土地,山远水长,峰高谷深,有着殊异的民族文化遗产和丰厚的历史文化积淀,道家神巫文化非常浓郁,大家相信万物有灵,遇事人神共谋共判共主。在这样浪漫多姿的文化背景下,故乡人也就敢于笑对苦难,直面艰辛,乐于扬真崇善,趋奇尚义,从而勇敢而乐观地活下去。写作时,我坚决放弃苦难的选择,将故乡的浪漫和传奇形诸笔端,不经意间成就了第一本小说集《箫声曼》。
十八岁那年我洗脚上田,穿鞋进城,告别饥饿和艰辛,成为不种棉不栽稻却衣食无忧的公家人。后来我又离开家乡,离开道家文化盛行的沅水流域,来到以儒家文化为主导的资水流域工作。这个产生过魏源和蔡锷等大儒大贤的土地更加开阔,我没法闭住眼睛,无视这纷繁的世界。渐渐认识的人多了,见的世面广了,展现在面前的生活越来越丰富多彩。社会是多元的,世情是多样的,人心是复杂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喜怒哀乐,我意识到可写的东西实在太多。我准备将笔触伸向身边的人和事。这时我选择了真实。真善美,真是首位的,没有真,无所谓善和美。文学创作绝对不能违背真实性原则,否则就是空中楼阁,沙上大厦。我没有胡编乱造,故弄玄虚,只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历的机关生活顺手拿过来,揉入笔底,就是一篇篇货真价实、鲜活生动的好小说。我的中篇小说《局长红人》《裸体工资》《空转》等就是这么出笼的。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还没有机关小说一说,司空见惯的机关现成生活被我写进小说,且好读耐读,一下子引起读者的关注和喜爱。
一个作家有读者喜欢,出版部门没法视而不见,约我写长篇小说。长篇小说文字多,工程大,是个体力活;还要有人愿意阅读,读得下去,又是技术活。不像中短篇小说,只要刊物编辑和主编少数几人喜欢,就可发表,长篇小说单独成书,独立上市,仅出版社编辑和社长喜欢,还不算数,还得千千万万读者认可,说得难听点就是有人肯掏腰包。世上最难的就是让人为你掏钱,除非你拿枪逼着人家。我不可能逼人买我小说,只有选择理性。理性告诉我,长篇小说要想得到读者认可,须有好题材,好故事,好语言,还有好书名,不能自以为是,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我毫不犹豫选取我熟悉的官员生活,用朴实流畅的语言讲述了市委书记的故事,书名就用《官运》。结果一炮走红,成为世纪之交最具影响力的官场小说。
《官运》为我打开了广泛的市场,赢得了众多的读者,我底气足起来,写第二部长篇时,不用考虑出版和销售因素,不用硬编故事,玩文字游戏,追求所谓的可读性,只须扎扎实实把生活写好,拿出真货,一定有大收获。我于是选择了智慧。选择智慧就是选择生活。生活就在身边,不用假想,不用设计,信手拈来便是。我在财政局工作,财政局就有写不尽的生活。财政局主要通过预算处这个平台,代表政府管理预算资金,是利益的集散地,各种关系纵横交织,盘根错节。我决定写直接管钱用钱的预算处长。钱是死钱,人是活人。人管钱,能把钱管活;钱管人,能把人管死。钱可来权,权亦可生钱。钱就是权,权就是钱,二者紧紧相连,密不可分。我没有太多考虑,几乎连构思过程都已省掉,只是将生活里的预算处长照搬到作品里,一口气写出四十多万字的《位置》。完全源自生活的《位置》让我获得写作的莫大快乐,也让读者爱不释手,觉得比《官运》更深刻更文学,认为是我的代表作,誉为二十一世纪中国第一机关小说。
《官运》和《位置》写的是官场和机关强势人物,可不争的事实是,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强势人物总是极少数,大多数还是些平常人,是芸芸众生。我不能太势利眼,老两眼盯住那些显赫人物。我选择了悲悯,转移视线,开始关注机关里的弱势群体。我写出长篇小说《心腹》,主人公是单位司机,为转干提拔,使出浑身解数,终于达到目的,同时也付出惨重代价。接着又以二线领导的人生轨迹为主线,写出另一部长篇小说《待遇》。小说不再以谋权和用权为主要叙述角度,重在叙写权力旁落后的人生况味,叙写离开权力场的官员怎样脱掉面具,卸下浓妆,恢复本来面目,回归自我。之后我转换角色定位,从官场延伸到草根阶层,写出了《领导意图》。小说从一个事业单位的改制入手,再现了弱势群体与强势官商之间的矛盾冲突,凸显出当代社会草根阶层的生存困境。重点展现了多股力量的对峙和抗衡:民与官,小与大,弱与强,贫与富。对峙和抗衡的结果不言而喻,弱不可胜强,小不可胜大。读者认为《领导意图》是我最深刻的小说,最具悲悯情怀。
不知不觉间我已写出四百多万字作品,写过故乡,写过强势人物,也写过弱势群体,可蓦然回首,我发现还没写过我自己。我要为自己写一部作品。我选择了觉悟。我设计了一个人物,叫做乔不群。他和我一样,也是由学入仕的知识分子官员。旧时读书人入仕,无非通过买卖来实现。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是卖。卖不成就买,掏钱出来,捐个一官半职干干。读书人却耻言买卖,说自己是什么道义的化身,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物资匮乏时代好办,“食”本来就少,谋也只谋得那么多,只要掉头谋道,将道谋到手,自然不愁无食。待到物质文明高度发达时,睁眼就是花花世界,还满脑是道,恐怕没几人能做到。尤其是人在官场,一朝权到手,什么票子车子,房子妹子,不请自来,门板都挡不住,要你视而不见,天天埋首于道,也不现实。人都是欲望之躯,除了诱惑,什么都能抗拒。是主宰欲望,驾驭欲望,做欲望主人,还是被欲望牵着鼻子走,做欲望奴隶?人入官场,是没法回避的。乔不群及时觉悟,欲望面前还能坚守底线,把握住行为的适当性,有所为,有所不为,成功抗拒住诱惑,获得人生成功。与乔不群相对应的蔡润身等官员,诱惑面前无法自持,成为欲望的奴隶,玩权玩钱玩色玩过了头,最后把自己也玩了进去,害人又害己。与乔不群和蔡润身一样,我也身处欲望世界,动笔书写欲望,自然能写成大书,几年下来收获了这部洋洋百万字的三卷本《仕途》。作品出版后广受欢迎,年内销售二十多万册,荣登2009年度优秀畅销书排行榜。读者觉得这部大书不仅内容丰富,幽默好读,人物塑造也真实可信,问乔不群是不是生活中我本人。我说我确实是把《仕途》当做自传来写的,可并非乔不群之所作所为,我本人都经历过,我只不过从我出发,将乔不群当成我自己,在他面对种种诱惑时,以己度人,将心比心,终于成就了这个真实可感不可多得的文学人物。
我的文学创作是个快乐过程,选择文学就是选择快乐;读者读我作品也是快乐体验,选择我的作品也是选择快乐。我选择文学,读者选择我,我们同时选择了快乐,这种快乐的双向选择,实在是世间美事。当然我也得承认,选择也意味着放弃。文学到底不是政绩工程,面子工程,白纸黑字摆在那里,读者眼睛又是雪亮的,弄虚作假,即使骗得了自己,也骗不了读者。只有拿出真诚,付出心血,使出硬功夫,才可能成事。作品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我这样的高产量和大部头,没有大块和完整的时间,神仙也无法做到。也就是说文学是寂寞的事业,选择文学,先必须放弃,放弃荣华和富贵,放弃灯红和酒绿,放弃热闹和风光,放弃掌声和笑脸。有人至今还不能理解,我在财政局待得好好的,吃香喝辣,出车入辇,位置也算重要,眼看着就要修成正果,怎么突然一个转身,躲进书斋,弄起人人不屑的文学来?我没法解释。如果说我是选择快乐,谁也不会相信。世人相信有钱有势才快乐,你说弄文字也快乐,岂不酸掉人家大牙?我不必义务给牙医揽生意,也不会因人家的不屑,后悔自己的选择。选择文学,让我失去不少既得利益和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却让我收获快乐,收获身和心的双份自由,不必做权力和金钱的奴隶,我已非常满足。有道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有人为了自由,连生命和爱情都可抛弃,我选择文学,追求自由,抛弃浮华和虚荣,抛弃蝇头小利和蜗角虚名,随心所欲,天马行空,我手写我心,实现自由之精神,独立之人格,自然无怨无悔。
◎ 别拿自己当作家 ◎
常有朋友嘱我,为其大作写几句话。写几句话云云,意思就是表扬几句。我是个弄小说的,稿债如山,表扬自己都没时间,哪有空表扬人家?转而又想,人家是看得起你,给你露脸的机会,不识抬举也不好。就像开个什么会,主持人请领导讲几句,那是一种待遇。领导舌灿莲花,随便讲上几句,便是重要思想或指示精神,是要层层传达学习,贯彻落实到革命行动和具体工作中去的。我不是领导,没资格享受这方面的待遇,也不敢好为人师,作惊人之语,只得挖空心思,随便胡诌几句。到底胡诌什么好呢?琢磨来琢磨去,终于琢磨出一句话来:别拿自己当作家。
我以为作家就是写东西的,跟种田的农民,做工的工人,摆摊的小商贩,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无非混碗饭吃。若自视过高,太拿自己当作家,偏偏人家又没把你当回事,容易心理失衡,于龙体凤身多有不利。不是有个说法,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么?这话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最好别当真。灵魂工程师不是路桥工程师或房屋工程师,自有开发商的大额红包等着,灵魂工程师好不容易灵魂出窍,弄本书出来,也该算是精神产品吧,却不见得赚得到票子,要出书还需讨好老婆,拿家里的饭米钱做书号费和印刷费,真是拉着大便擤鼻涕,两头亏本。作家又是有职称的,什么一级作家二级作家三级作家,据说还与工资挂钩,当上作家不评个几级出来,天理难容。即使无关乎工资大事,人家早一级二级了,你还三级四级的,也无颜见江东父老。职称是人评出来的,如果你是评委的学生,评委改过你的稿子,或你提着礼品敲过评委家门,人家把票投给你,还有这个可能。若北京上海广州各大城市的大小书店里,都有你的图书销售专柜,每本能销个十万十几万册的,评委大人的自费书白白送人却没谁稀罕,你最好死了这条心。能评上一级二级还算不了什么,还得弄个作协主席副主席至少理事什么的干干,也好领导作家们从胜利走向胜利。不想做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做主席副主席和理事的作家也不是好作家。只是作家多,作家官名额有限,僧多粥少,要位居其他作家之上,光有读者读你的书,不善于走主管领导家夜路,或没有贬低人家抬高自己的真本领,还不容易达到目的。照理作家官不是实权派,掌不着财权事权人事权,干吗还有人如此热衷?这没什么想不通的,只要跑到作家会上,去瞧瞧高居主席台上的作家官那神气十足的样子,仿佛位置高作品水平就高,你也就深知其中奥妙了。同时做了作家官,就多了与上层接触的机会,请上层领导签个字,题个词,甚至于解决点实际问题,也方便得多。
看来当作家还真不简单。我肖某人最没出息,不仅为人简单,头脑也简单,只知埋头电脑之前,敲敲击击,写点自己的东西,诗外功夫欠缺。也就不太拿自己当作家,只当做普通劳动者,靠写作出书,养家糊口,勉强度日。渐渐又发现,岂止这所谓的作家,别的行当也一样,太拿自己当回事,也大可不必。比如你是官员,最好也别拿自己当公仆。到底公仆也是仆,一旦委身为仆,吃人饭,服人管,就得处处看主人脸色行事。主人出门,你得备鞍牵马。主人进屋,你得递烟倒茶。主人身子骨累了,你得给他捶背掐腿。主人一病不起,你还得端屎端尿。这是仆人本分,还算好办。最恼火的是主人信任你,连家里的大小钱财都归你代管,你不偷偷往自己袋里塞上几把,实在难受。若主人女儿漂亮可爱,你心痒难耐,不把她拐走,怕是打死你都不干。都说如今有几样时髦:喝的人头马,吃的地上爬,游的欧美加,搂的十七八。这十七八哪来的?还不是主人家的。还有更可怕的,做了仆人,也就生是主人的人,死是主人的鬼,没日没夜要为主人效劳服务,想搓个工作麻将,吃个满汉全席,打个高尔夫球,桑个拿,按个摩,洗个盐浴,都没有这个宝贵时间,更别提飞来飞去,考察洋人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了。
你若一夜暴富,也最好别拿自己当富人。有道是财不露富阜,如今穷人在装富人,富人在装穷人,太把自己当富人,一定麻烦缠身。尤其不能让那个叫胡润的家伙摸走你的底细,把你弄到福布斯排行榜上去。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上福布斯排行榜不是可以提高知名度么?真这么想,你就大错特错了。君不见那些个大富豪,平时该赚什么钱赚什么钱,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一上福布斯排行榜,立马被税务局的人盯住,带着账簿问上门来,登记你的财产,清理你的欠税。也别怪人家税务局,中国的个税几乎都来源于低收入阶层,税务局压力可不小。税务局来了,多少是要出点血的,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怕不小心招惹了司法部门,更是吃不了兜着走。侥幸打发走司法部门的人,该死的非典又来了,正等着你拿钱去捐赠呢。左等不见你靓影,右等不见你倩姿,慈善机构拿你没法,网络和媒体不干了,把捐赠数字公之于众,绝大部分捐款竟然都出自于海外和大陆穷人。网络和媒体也可以置之不理,人家又没拿枪在你后面逼着。枪在外国黑手党手上。富人的钱往往颜色太深,一时不容易洗白,富人和富家子弟要出国,要高消费,大额款项不便走正规渠道,只得随身携带。这下乐了人家黑手党,专盯中国富人和富家子弟下手。时不时有报道说富人或富家子弟在国外被绑票撕票,应该不是国际玩笑。
用这个别拿自己当什么的句式造句,还算好玩吧?咱再玩玩。你手上捏着手术刀,最好也别拿自己当天使。天使不仅美丽动人,还有一副慈悲心肠,是上天派下来救苦救难的。病人进了医院大门,命悬一线,估计天使不好意思不问病,先问钱,不见救命钱,不下救命药。进了手术室,也不会记恨家属的红包送得太轻,坏死的左肾不割,去割人家完好的右肾。或干脆放过女孩的阑尾,掏掉她的卵巢,以维护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你身穿制服,手握法槌,最好别拿自己当包公。包大人太缺乏灵活性,只知白是白,黑是黑,傻冒得领导的亲戚也敢得罪。幸亏包大人办的都是宋朝的案,若是办二十一世纪的案,怕是早把自己办进了大狱。都说包公会办案,跟咱们现在的法官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农民为头牛告上法庭,二十一世纪的法官一敲法槌,原告被告各判一半。此案若送到开封府上,他包大人想烂脑袋,也不可能想出如此妙招。包大人善断疑案难案,可我敢打包票,他绝对不知道如何将人家黄花处女,富于创意地判成卖淫女。再说凭包大人的死脑筋,案子办得再多,想必也是拿不到几个提成的,更别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吃了原告吃被告。想想给秦香莲那种农村妇女办案,人家能送你一只鸡两只鸭三斤黄豆,已经了不起了,想让她十万二十万地送,没门儿。
这里还造几个句子。步入商场,迎头望见顾客就是上帝的口号,你最好也别拿自己当上帝。虽说上帝是全知全能的,可商家比你上帝智慧得多,假作真时真亦假,你假货付真货的钱,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前面说过,官员别拿自己当仆人,反过来你是普通老百姓,也别拿自己当主人。如果不信,你去使唤使唤你的仆人试试。仆人的天职是给主人办事的,你若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包放回包里,再空手上前,要局长仆人给你签个字,要处长仆人给你盖个章,或要科长仆人给你扶把椅子,端杯茶水,看看他们理不理睬你。主人总得有个主人样,眼睁睁看着仆人住高楼大厦,坐进口小车,天天吃香喝辣,你身为主人,却住的破旧危房,糊不住自己的嘴巴,交不起孩子的学费,年轻时为革命贡献青春,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只能小病拖,大病扛,重病等着见阎王,看你主人的面子往哪里搁。你学士硕士文凭在手,可走出校门为国效力了,我也要提醒你,别拿自己当国家栋梁。栋梁可不是一般的梁,那是上梁正梁。上梁正梁都在高处和要害处,今人观念,国家的高处和要害处无非就是国家机关,换句话说国家栋梁就应该进国家机关。国家机关进人有条规矩,叫逢进必考,数百上千人考一个机关职位,已不再是新闻,想成正梁上梁又谈何容易?不考也行,快去找个有权有钱的好爸爸。家里有个好爸爸,走遍天下都不怕,根本不用寒窗苦读,弄什么学士硕士,他老人家总有办法让你进好机关。至少也会弄个城市兵指标,打发你去部队混两年,转身就是栋梁,好机关已在等着你。好爸爸不是谁都摊得上的,这也没关系,我教你一招:认贼作父。山东有个贼,善于模仿县委书记笔迹,有人就找到他代县委书记签名,先将自己安排进审计局,再将老婆安排进劳动局,后又拿县委书记的签名卖钱致富,让三十三名没有好爸爸的老百姓成为国家机关和事业单位干部。其中就有拿着文凭到处碰壁的大学毕业生,多亏这份假冒的县委书记签名,终于让自己实现了成为国家栋梁的人生梦想。试想认上这样的贼做老爸,你还愁自己成不了栋梁吗?
快别再造句了,要造还不知能造出多少句子来。你肖某人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你不拿自己当作家也就罢了,还教唆人家不当这不当那的,居心何在?罢了罢了,还是就止打住。
◎ 文心如茶 ◎
多年来,我每天都要经过两个地方,一家幼儿园,一所重点小学。我鼻梁上架着近视眼镜,视力却还算不错,经常能在接送孩子的大人里发现一些特殊人物,那就是已退位的老领导,或刚从实职位置挪到虚职岗位的二线领导。表面看去,这些前领导与常人已没什么两样,可你睁眼细瞧,就会发现他们面色颓丧,神情木然,若有所失的样子,不像吾等草民老是左顾右盼,仿佛树上有钞票会往下掉似的。我还有一个习惯,敲电脑敲累了,喜欢关机出门,随处乱转,偶尔也会与这些前领导遭遇。过去他们工作繁忙,出车入辇的,自然不肯将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随便在街首巷尾抛头露面。偏偏我做了十多年秘书和主任,为领导服务惯了,一见领导,也顾不得是前领导还是现领导,忍不住要哈腰低头,步点莲花,趋附而前,看领导有没有用得着咱的地方,或有什么指示精神要坚决贯彻到单位和基层,落实到企业和个人。岂料人家神色灰暗,目光散淡,见山不是山,我只得知趣而退。想当初他们高居台上时,何等的气宇轩昂,神采飞扬!谁知眨眼之间,已是明日黄花,风光不再。我不免心生感慨,不时冒出写写这些前领导的想法。有想法也就有写法,不知不觉间,长篇小说《待遇》便成稿面世,到了读者面前。
小说的故事并不复杂,享受副师级待遇的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冯国富正当盛年,本来是要再往上走的,却突然被安排去政协做了副主席,成为名符其实的二线领导。位置的挪动,失去的不仅仅是炙手可热的权力,还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种种待遇。冯国富心理失衡了,老是适应不过来。原来从权力的宝座上下来后,他怎么也没法真正回落到地上,而是一直在空中悬浮着。这有点像美国登月宇航员,登上月球,在上面行走的时候,心醉神迷,灵魂出窍,仿佛到了天国,不知今夕何夕。待到返回地球,已不可能从那种奇妙的感觉里走出来了,就像被鸦片涂改过的生命,一辈子饱受折磨,根本没法再做纯粹的地球人。也许人就是这样,到过高处,想再降落低处,总是不那么容易。好在冯国富比美国登月宇航员幸运,最后还是逐渐觉醒过来,重新回归到地上。
与我别的作品稍有不同,这个小说不再以谋权和用权为主要叙述对象,而重在叙写权力旁落后的人生况味。正在上演的戏剧,自然备受关注,一旦曲终人散,又有谁还会想起那不声不响走向后台的演员呢?只怪我这人好奇心强,看了台上的表演还不够,忍不住要跑到后台,去看正在卸妆或已卸妆的演员。台上的戏总是精彩的,只是戏终归是戏,演技再精,做功再巧,也是演出来,做出来的,不是真实本身。而后台却不同,没有观众,没有追光灯追着,再怎么演,怎么做,也赢不来掌声和鲜花,一切已归于平淡。平淡才是真,真实的东西可信,也让人难以释怀。
我也弄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对后台发生兴趣。也许跟我的年龄有些关系吧。我已四十好几,眼见着要奔天命了。有人说时代不同了,如今四十几还算是青年,我对此说法一直持有怀疑态度。俗话说,人过三十是半世。圣人也有言,四十而不惑。一石米已吃完一头,人都不惑了,还属于青年,实在说不过去。我因此不太敢搞笑,还将自己看做是所谓的青年,觉得已走过人生的正午,到了斜阳西向的午后。人生有不同的阶段,少儿是早晨的牛奶,鲜嫩;青年是上午的咖啡,浪漫;壮年是正午的酒,浓烈;中年是午后的茶,醇和。我一辈子没有什么嗜好,与烟酒无缘,牛奶咖啡可有可无,却特别喜欢喝茶,尤其是四十岁之后。可巧我最重要的小说,都是人到中年,喝着我喜欢的茶写出来的。茶为草中英,喝茶能喝出佳味,喝出妙趣和品位,还能喝出禅意,叫茶禅。可谓空山人不见,想见品泉心。所以世上有戒烟戒酒的,甚至有戒色的,却从没听说有戒茶的。茶可当牛奶,当咖啡,当烟酒,甚至当色,牛奶咖啡和烟酒色,却不可当茶。原来茶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茶自有茶性,茶性温馨绵远,苦涩不失芬芳,高洁不失平和,可酽可淡,可温可热。因此茶性最与文心相近,茶品最与文品相合。我这里说的当然是真文心真文品,跟以文为敲门砖,沽名钓誉,走捷径者无涉。有人发表几篇文章,印一两个本子,便又长职称,又长级别,又长待遇,我却是扔下既得利益和看得见的仕途,退居书斋,写我的小说的。文学早已边缘化,甚至成为人们嘲讽的对象,我肖某人竟然不识时务,干起文学的勾当来,实在是神经搭错了地方。我也知道文学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文学让我坦然自在,就如我钟爱着的茶一样。视文心为茶心,当文品为茶品,品尝着杯中佳茗,或读书,或写作,在众人皆为名利所累的今天,的确是件很奢侈的事。
我这里酸劲大发,谬谈文道和茶道,其实最要说的是人到中年,喝着人生的下午茶,心态无意间已发生某些变化。你也许对过去孜孜以求的名利和权色,不再那么热衷,却恍然明白了诗佛王维,为什么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云卷云舒,去留无意,一切终会随风而逝。物质不灭定律认为,逝者逝矣,却并没消失,只不过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三界和五行之外,是不是有一个我们看不见,却心向往之的彼岸?多少年来,我们对彼岸好像不再在乎,而沉迷此岸太深,急功近利,现买现卖,误以为种瓜必得瓜,种豆终得豆,不承想往往栽下西瓜,结出芝麻,播下龙种,长出跳蚤。
文心如茶,茶再浓也会淡,再热也会冷。浓淡是茶,冷热是茶,就如世情有冷暖,世态有炎凉,世道有深浅。壶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尝过品过领悟过,才解其中真味。真味入文,文亦可入眼,甚或可入心也。
◎ 隐达之间 ◎
我一直以为,《西州月》里的关隐达是王跃文先生众多小说里用情最深的人物。关隐达出身草根,大学毕业进入机关,鬼使神差做上地委书记陶凡秘书,让人嫉妒得直流口水。竟然又与陶凡女儿陶陶暗通款曲,竟至成为领导乘龙快婿。人入官场,能做上领导秘书,前程已是一片光明,官运门板都挡不住,若还能成为领导女婿什么的,更是如虎添翼,更没法摁住他,不让他飞黄腾达。也正是因了与陶凡这层特殊关系,关隐达才顺理成章做上地方主要领导,盛极一时。大家心里不好受,背后说关隐达是官瘾大,不然也不会挖空心思,做上陶凡秘书还嫌不够,还要勾引领导女儿,据为己有,为仕途铺平道路。
关隐达有官瘾,也是没法否认的。身处官场,却声言不想做官,淡泊名利,绝对虚伪。可我觉得关隐达官瘾大,却不是官迷。他有着中国士人修齐治平的传统理念,想凭自己的能力做番事业,以无愧于养活自己的衣食父母。然而成也陶凡,败也陶凡,陶凡不可能永远待在地委书记位置上,他老人家一退,关隐达便开始走背运,官路越走越偏,越走越窄。大学同学为安慰他,给他寄名信片,以太白诗为赠: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就像当年王昌龄一样,关隐达与陶凡这层特别关系都到了夜郎西,天高皇帝远,前程黯淡,已是欲达不能,余下的,也就只有隐了。
当然不是人隐,是心隐。隐逸是中国士人的千年情结。这源于老庄的无为思想。老庄一向不把官场放在眼里,乐于自由自在的泉林生活,宁肯曳尾于泥塘,也不愿依附权势,委屈自己。儒家不忘仕进,却又提倡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见就是现,就是显达,前提是邦有道。遇上邦无道,就拂袖而去,干脆退隐。当然显达要显达得气慨,叫达则兼济天下;退隐也要退隐得有原则,叫退则独善其身。儒道文化是中国本土文化的根基,道家讲全隐,儒家观念里一半是达,一半为隐,这么换算过来,中国文化血脉里,也就有四分之三的基因都是隐,只有四分之一是达。换言之,作为中国文化传人的知识分子,要想抹去脑袋里的隐逸情结,是绝对不可能的。尤其像关隐达,都已远谪夜郎西,仕途无望,不隐又能如何?
不过关隐达到底还留在官场,还做着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地方次要领导,要他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至少为生存,为活命,总得有个地方拿工资吧?关隐达只好自求平衡,就像目下官场中人最喜欢挂在嘴上的,以儒家思想做事,以道家思想做人。大凡说这种话的人,都是官运亨通前途无量的官场红人,一个个心高气傲的,不可能还心存道家,系念泉林。可对关隐达来说,却只能如此,别无选择。毋庸讳言,现实中的官员如果落到关隐达这个地步,自然是一种失败。可作为小说人物形象,关隐达这一角色却因此显得格外丰满,非常可爱,让读者无不牵肠挂肚。试想关隐达如果一路凯歌高奏,做上县领导又做市领导,做上市领导又做省领导,顺风顺水,心想事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又高又大又全,读者还会这么喜欢《西州月》吗?
其实文学不全是生活,文学如果与生活完全画等号,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文学是用来书写缺憾和亏欠的,不是用来显摆所谓的成功人生的。成功属现实层面的东西,与直抵精神的文学不相干。就是所谓的成功人士,也不可能永远待在成功的顶点,不再下山。成功只是一时,有涨必有落,有起终有伏,不是你主观上隐不隐,退不退的事。往大处说,再怎么成功,再怎么显赫,总要归之于无。百年随时过,万事转头空,隐也好,达也罢,到头来九九归一,都会落入永恒的寂静。
这就是跃文先生的高明之处。他用看似不怎么经意的笔触,贡献了关隐达这个文学人物,你读来却欲罢不能,够得思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