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风,朗日。万里晴空。
一望无际的大海,像一块硕大的宝石镶嵌在蓝天白云下。太阳高照着,在海面上抛洒着一片片的金箔。海风轻吹着,波浪轻涌着,那一片片金箔就变成了一块块碎金。放眼望去,海面一片金黄,远处的岛屿影影绰绰。
宽阔的海面上有几艘模型靶在游弋。
这是一个飞行的好天气。
突然,一阵闷雷声从远方天际隆隆滚来。不一会儿,就看到有几个亮点从苍穹深处钻了出来。
几个亮点慢慢地变大,那闷雷似的声音也渐渐变成了呼啸声。只见几架战斗机像大鹏似的从高空朝海面一头扎了下来。
俯冲。投弹。
顿时,在海面上的几艘模型靶旁边激起了巨大的水柱。几架战机又迅速拉起机头,像利剑一样直插天空。
与此同时,岛屿那边悄悄地飞来了一大群战斗机,这是一个九机编队,像尖刀似的领先驾驶着第一架飞机的是海军航空兵东航A师飞行一团团长厉坚。厉坚带着他的机群疾速地朝几艘模型靶飞过来。他们飞得很低很低,机身上的八一军徽与编号清晰可见,而那飞溅的浪花几乎都溅到机身上了,看样子只有几十米的高度。不错,厉坚飞机仪表盘上的高度表指针指在30米。厉坚操纵着飞机,沉稳地锁定了目标,他对编队下达了命令:“打!”
厉坚一按红色的投弹按钮。机身一震,两枚演习弹准确地命中目标。几乎在同时,其他8架战斗机的两侧也都发出两道耀眼的白光。只见几艘模型靶在白光中爆炸,海面上掀起了冲天的巨浪。
厉坚对这次演习相当满意。他在作战室对董参谋等几个人说:“这次海上超低空30米演习,在我团是首次,在全海航也是首次。这次演习说明常规的作战战术落后了,要在未来战争中打胜仗,一定要有出奇制胜的招数,这海上超低空作战战术就是一个奇招!”
董参谋说:“团长,在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当初我们都替你捏了一把汗。这是魔鬼式的训练,说得确切些是自杀式训练!如果遇到机械故障,这30米的高度,飞行员按下弹射按钮,座舱盖还没抛掉,飞机就一头扎进大海里去了!这纯粹是玩命!”
厉坚说:“如果怕摔飞机,那只要每天飞个起落,保证年年安全无事故就可以了。现在不玩命,到战场上只有让敌人玩我们的命了!这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隐蔽性好,雷达不易发现。攻击敌人,出奇不意。关键是命中率会提高到95%以上,能一举摧毁敌人的舰艇!现代战争,敌我双方的战斗力都十分强大,都想一招就把对方置于死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玩命能行吗?”
一个值班参谋匆匆进来:“报告团长,董师长电话!”
厉坚忙走到隔壁办公室,他身板笔直,拎起话筒:“师长,您找我?”
董祥林的声音有点疲惫,他对厉坚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孙毅司令员刚才打电话给我,东航司令部考虑让我今年转业。”
厉坚大惊:“什么?司令员让您转业?”
董祥林说:“你用不着大惊小怪,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也该让贤了。”他又问厉坚,“哎,你那个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的科目搞得怎样了?有几成把握?”
厉坚“啪”地一个立正:“报告师长,有八成把握!”
董祥林在电话那头说:“不行,有十成把握才行。我不想在离任前有机毁人亡的事件发生,要走,得走得圆圆满满!”
厉坚说:“是!”稍停,他又问,“师长,您真想转业?”
董祥林的声音中透出一种无奈:“军令如山啊!再说我是司令员的老部下,他才会提前跟我通个气!”
厉坚说:“师长,我一直认为您会接孙毅司令员的班,我们师是东航的王牌师。真不知道司令员打的是什么算盘,B师、C师的师长不转业,为什么偏偏要一个王牌师的师长转业?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嘛!”
董祥林在电话中说:“你小子少发牢骚,王牌师的师长就不能转业了?哦,我接了孙司令员的班,你就接我的班,是不是有这个想法?”
厉坚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是,师长,您是了解我的,我不是个官迷啊,我确实想在部队干一番事业!”
董祥林说:“好了,你好好把这次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演习总结一下,再推广到全团,摸出一条经验后再在全师推广!”
厉坚胸脯一挺,说:“是!”
厉坚回到作战室,他命令作战处董参谋:“你们几个人草拟一份全团的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计划。另外把这次演习的经验与教训总结一下,明天就把计划和总结交给我。”
董参谋等人朝厉坚“啪”地一个立正,大声说:“是!”
第二天早晨,机场上空朝霞满天。一架架战机排成一条直线,远远看去,煞是威武壮观。全团的飞行员们英姿飒爽地排成整齐的队形,厉坚面朝大家,站得笔直,他在作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动员。他的声音在机场上空响起:“同志们,海上超低空30米小规模的演习获得了成功。现在要在全团推广,头等大事是要解决心理障碍问题,其次才是飞行技术问题。在离海面30米的高度飞行,这不是放风筝。大家心里都清楚,在飞行过程中,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机毁人亡的一等飞行事故!这次我们摸索出的解决心理障碍问题的经验就是进行减法训练。董师长要求我们做到万无一失,我们从今天开始做减法训练。这减法训练,就是在海面上先从500米开始飞,然后一天降100米。降到100米高度时,再一天降10米,直至降到30米。”
一大队大队长没参加上次的尖子训练,他对厉坚有看法。这时,他说:“团长,您是属兔子的吧?我们跟着你们飞就是了,海上飞行本来就是我们的强项。搞这么复杂干什么?”话音刚落,机场上轰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厉坚眼一瞪:“兔你个蛋!你摔海里去了,我怎么向你老婆孩子交代?怎么向国家交代,一个多亿的飞机眼睛一眨就没了!同志们,麻痹大意是我们的大忌!你技术全面了是不是?你能耐大是不是?你们敢说你们的技术比老子强?老子都不敢一下飞这30米,你能行?”顿了顿,他又说,“同志们,勇于挑战的军人是真正的军人。但不能蛮干,得讲究科学性。千万不能麻痹大意,大家明白不明白?”
“明白!”全团飞行员齐声吼道。
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随即开始了。一望无际的大海上空,一群群战机排着整齐的战斗队形,呼啸着飞来,又呼啸着飞去。从飞机上看下来,大海就像是一个广阔无边又平平坦坦的溜冰场。
经过了这些天的训练,这天,超低空30米飞行正式开始了。厉坚驾驶着战机一马当先,只见他的战机从云层里钻出来,后面跟着8架战机。厉坚的九机编队霎时就飞临大海上空。只见后面一群一群的九机编队从云层中钻出来,此刻,波涛汹涌的大海就在眼皮底下,雪白的浪花就在机身下拍打着;从海面上跳跃起来的鱼儿仿佛触手可及……厉坚的机群已飞临作战区域,只见他的飞机两侧两道白光一闪,其他几架战机也先后发射出演习弹,模型靶在海面上顷刻间爆炸开花。厉坚率领他的机群迅速拉升,呼啸而去。紧接着,随后而来的一个个机群,几百道白光射向海面上到处游弋的模型靶,一艘艘模型靶在怒雷声中爆炸,海上顿时硝烟滚滚,巨浪滔滔。
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大功告成。
海航首长打电话给东航司令员孙毅:“你们A师一团的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搞得不错嘛,好好总结经验,好好推广!”
之后,厉坚召开了全团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总结大会,他读完东航司令部的通令嘉奖,又高声读着孙毅司令员发来的贺电:“A师一团,欣闻你团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获得成功,我代表东航司令部与东航党委向你们表示热烈的祝贺!希望你们戒骄戒躁,再接再励,为国防事业作出新的贡献!”厉坚说:“孙司令员所说的戒骄戒躁是对全团说的,其实也是对我说的。他知道我的臭脾气,表扬你一句,还得敲你一下!”台下哄堂大笑。
厉坚正色说:“你们别笑!这确实没什么可值得翘尾巴的,海上超低空30米我们能飞,兄弟团也能飞。军人要着眼于未来战争,要创新,要有超前意识,要敢于打破条条框框。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仅仅是个开始,我们还要研究别的打法。战争打起来,是没有章法可循的。你得有出奇制胜的法宝,才能取得胜利!”
刚开完会,回到团部,团政委刘松林接了一个电话,他对厉坚说:“董师长叫你去一趟师部。恐怕东航司令部来人了,要找你谈话。谈完话,过不了几天就会宣布任命你为师长,董师长要跟你办移交手续了吧!”
厉坚说:“别乱说,你还是个政委啊!”
刘松林嘿嘿一笑,说:“难道你不想当这个师长?A师三个团长中,也只有你能接替董师长,这已是大家公认的了。”
厉坚敲开董师长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只有师长董祥林与师政委宁建国,没见到东航司令部的人。厉坚朝董祥林、宁建国敬了个军礼:“报告师长、政委,一团团长厉坚奉命来到!”
宁政委点点头,手一指沙发说:“坐吧。”
董祥林亲自给厉坚泡了一杯龙井茶,笑眯眯地坐在他的对面。
宁政委咳嗽了一声,开始讲话:“厉团长,你的海上超低空30米演习这个头开得好呀。二团、三团也要着手开始训练了,你们一团不愧是老大哥!”
厉坚听后,身子在沙发上扭动了一下。
接着,宁政委开始说了厉坚一大通的优点。董祥林在边上不时帮腔,把厉坚说得像一个名将。厉坚开始时还挺得意,听着听着就觉得不是滋味了。他在部队待了二十多年了,部队的传统他还不知道?领导在说你优点时,后面的话准没有好事。
厉坚立即说:“师长、政委,你们别给我戴高帽了,我要被你们压死了。你们有什么指示,就快说吧。”
宁政委哈哈一笑,问厉坚:“董师长要转业的事全师都知道了,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厉坚听政委这么问他,心里一喜:这么说他们找我谈话真的是要我接师长的班了?啊,不对,假如真的要他接班的话,东航司令部怎么一个人都没来?安排一个师长,至少得东航司令部副政委与政治部廖主任亲自找我谈话。两人一个都没露面,这算是咋回事?看来不是要他接师长的班,或许是上面要派一个师长来。先跟他通个气儿,要他有个思想准备。他望望董祥林与宁政委,说:“董师长转业的事大家早知道了,我还是最先得到这个消息的,是董师长告诉我的。至于我有什么想法,我想这并不重要。作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宁政委与董祥林对望了一下,说:“好!有你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厉坚心里一惊:“不好,或许上级真的要派一个师长来了?”
宁政委问董祥林:“老董,要不你先说两句?”
董祥林说:“不用。你说好了,我镇得住他的!”
厉坚听了师长、政委的对话,越发觉得不妙,想:“是不是要从二团长、三团长中选一个师长?让我不要发牢骚?”
宁政委又咳了一声说:“厉团长,经东航司令部、党委研究,决定你跟董师长一块儿转业!”
厉坚像皮球似的从沙发上一下蹦了起来。他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会让他转业!他劈头问董祥林:“师长,这是为什么?您先前从没有对我露过什么口风呀!我工作干得不好吗,为什么要让我转业?”
董祥林说:“其实,孙毅司令员让我转业时,他就谈到了你的转业问题。”
厉坚问:“那你为什么当时不对我说?”
董祥林说:“那时你正在搞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我不想让你分心。等你把这个训练搞好后我再对你说,这是让你站好最后一班岗,为部队建设作最后一次贡献。况且,你这个海上超低空30米飞行训练,师部与东航司令部都很关注,这是提高部队战斗力的一桩实事,我怎么敢让你分心?现在你功德圆满,我可以跟你说转业的事了。怎么样,有意见?”
厉坚说:“您师长都转业了,我一个团长还有什么话可说?”
“看看,你还是有情绪嘛!”董祥林双手把厉坚压在沙发上,又说,“实话对你说,不是你我干得不好让我们转业的,而是你我都不适应新形势的要求了。我们师即将要装备新型机种了,你我不懂这个新型机种,怎么指挥部队?那么就得请懂行的人来指挥,新任师长不几日就要来了,你的副团长邢山也要回来了,他接替你的团长位置。你刚才不是说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吗?我们要服从组织的决定。现在已跨入新世纪了,地方上也急需有作为的人才,我们回地方进行第二次创业吧!”
厉坚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想起两年前,董祥林让他去航校进修,他当时回答说部队飞行任务重,他这个本科生的本够吃了,让别的同志去吧。后来师部就让邢山去进修了。厉坚便说:“师长,上次进修您为什么不跟我明说?早知是去学习新型机种,我早去了!”
董祥林说:“组织上的事是让你挑瘦拣肥的吗?你还好意思说!这是你自己错过了机会,你怨谁啊?不要再费口舌了,我知道你是个人才,在部队是个人才,回地方也是个人才。是人才我们国家都不会舍得浪费的,都会派上用场的!”
宁政委这时说:“厉团长,说实在的,我也舍不得你走呀,你是我师的一员虎将。不过师长说得对,你回地方也能大有作为的!”
厉坚说:“这件事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有点想不通。不过,请师长、政委放心,我会想通的。等邢团长回来,我会移交好工作的。”
厉坚走出师部,他想要离开部队了,多绕一百多公里去趟东航司令部吧,看看司令员孙毅,也跟他告个别。他对司机说:“到东航司令部!”司机看看厉坚的脸色,以为团长吃了师长政委的批评,不敢多嘴,一踩油门,将车驶上了305国道。
2
东航司令部。司令员孙毅正在办公室批阅文件。厉坚站在门口,身子挺得笔直,大声喊道:“报告司令员,东航A师一团团长厉坚前来看望您!”
孙毅摘下老花镜,揉揉眼睛,放下了手中的红蓝铅笔。他温和地说:“厉坚,进来吧!”
厉坚走进屋子,脚跟啪地一碰,立正朝孙毅敬了个礼。孙毅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孙毅的两鬓已微显寒霜,但腰板仍挺得笔直,双眸目光四射,举手投足十分敏捷,五十多岁的人没有一点老态。他亲自为厉坚沏了一杯茶,放在厉坚面前的茶几上。厉坚忙站起来,孙毅的手又摆了摆。他在厉坚旁边坐下,开口就说:“厉坚,你要是为转业的事来的话,请免开尊口,省得我骂你!”
厉坚忙又站起来。孙毅说:“你累不累呀,坐下说。”厉坚坐下后才开口说:“不是,转业的事刚才在师部,师长和政委已找我谈过了。董师长都转业了,我一个团长转业完全能想得通。不过,我想不到的是我刚得到您的通令嘉奖,就让我转业,确实感到很意外。离开师部,我想回到团里后不会有空专程来看您老首长了,这次来就算是跟您告个别。”说完,厉坚眼睛有点湿润。
孙毅拍拍他的肩膀,说:“嗯,这还差不多。我想你受部队教育这么多年,不至于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历史使命,一旦完成,该解甲归田就解甲归田喽。我想你也会想通的,东航司令部党委在你的转业问题上可讨论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决定让你转业。因为你年轻,有干劲有实力,如果再搁上十年,你就是干到师长甚至做到我的位置上,那么等你回到地方后对国家所做的贡献就不如现在回去做的贡献大。你想想人生可以干事业的有几个十年?你再看看我们国家这十年来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同志,十年能干多少的事啊!今年是千禧之年了,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你还年轻啊,让你现在转业,东航司令部党委就是考虑了你回地方后能发挥重大的作用,也考虑了你的前途。再说,谁能在部队待一辈子呀?部队又不是养老院,谁也不能老死在部队呀!”说完,孙毅竟然有点伤感,眼角隐隐闪着泪花。
厉坚十分感慨这一趟他还真没白来,他真没想到让他转业是老首长对他的关怀!他真佩服老首长看问题看得远,看得深刻。但老首长后面的几句话又让厉坚吃了一惊,他从没听到过老首长这么说过话,也从没有见过老首长的这种神情,这种伤感。在他的心目中,老首长是一尊战神,一尊威风凛凛的战神。他走到哪个部队,哪个部队的士气就会高涨,就会嗷嗷叫!老首长在他的心里,又是一座巍峨的高山,高不可攀。此刻,厉坚见孙毅这个样子,惊疑地问:“司令员,您?”
孙毅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好,我跟你透个底吧,我也跟董祥林、跟你一样,马上要回地方了。这是组织上今天找我谈的,董祥林还不知道。”
这一句话,不亚于是一个惊雷在厉坚耳旁炸响。这个消息比厉坚听到要他转业还要让他震惊:“什么?司令员您也要转业回地方?堂堂一个少将司令员也会转业?”
孙毅的脸立即一板,说:“你少大惊小怪,司令员咋啦?司令员就不能转业了?我刚才的话你没听明白?连伟人邓小平都退位让贤,我这个司令员又算得了什么?我当然也得退下来,腾出位置让给年轻人。这样部队才能保持一种朝气、保持一种蓬勃的精神、保持强大的战斗力。你刚才所说的想通,只是看到了董师长都转业了你这个团长转业有什么奇怪的,其实你还是想不通。现在你应该想通了,不管你是王牌团团长还是功臣,到时候了你就得解甲归田。你在部队的使命结束了,树起了你人生的一块里程碑。但又一个使命搁在你肩膀上了,这后面的路你得重新开始,从零开始!我呢,这把老骨头也还能熬一熬,回地方也还可以发挥一点余热。你回地方后好好干,别给我丢脸。董祥林我是见不着了,他回西部去了。但你我在一个省,回去后大家很快又会见面的!”
厉坚回到团部已是半夜了。他坐在床上,点燃了一支烟,抽了几口,又把烟狠狠地掐灭在烟灰缸里。
他推开窗户,外面星光满天,月色如水。夜风阵阵地吹进来,吹着他依然发烫的脸庞。这一天,他经历的意想不到的事太多了,心还没有平静下来。他久久地伫立在窗前,从他的窗口可以看到部队的整个营区。此时营区的所有建筑没有一点灯火,房屋、树木、操场、草坪等都沉浸在溶溶的月光之下。
万籁俱寂。
但是,一到清晨,当嘹亮的军号声响起,这个寂静的营区马上变得一片喧腾,生龙活虎起来。雄壮的军歌会响彻营区,一支支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跑步走向机场,值班军官喊着“一、二、一”的口令,精神抖擞地带着队伍出操。早餐之后,牵引车就会一辆接着一辆开来。地勤官兵们坐上车,从机窝里拉出战鹰,一架架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停机坪上。飞行员们的皮靴在水泥地上踩得咚咚直响,一个个迅速跨入战鹰的座舱。塔台上,一片忙碌。“砰”!一颗绿色的信号弹升空,机场上的几十架战鹰就像雄狮一样怒吼起来。顿时,机场上飓风狂吹,飞沙走石,地动山摇。紧接着,战鹰一架连着一架,一个编队连着一个编队腾空而起。就像是一群群编着整齐队形的大鹏呼啦啦地直扑蓝天,这是何等的威猛,何等的壮观!
这就是厉坚熟悉的生活,这就是军营火热的生活,这就是让厉坚热血沸腾的生活!他把他的青春、才华与智慧都献给了这金戈铁马的铿锵生活,而他也从一个普通的飞行员成长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位飞行团长。
眼下,厉坚就要离开这种熟悉的生活了,他在军营的日子已进入了倒计时。他对转业是想通了,但他实在舍不得离开这熟悉的营区,舍不得离开这火热沸腾的生活!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啊嚏!”厉坚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厉坚觉得自己有点凉了。他去关窗时,看到一颗很亮的流星在天际划过。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母亲对他说过的话:你看到流星许一个愿,你的愿望就会实现。那时候,厉坚当然相信母亲的话,如今厉坚想起这话时只是置之一笑。这是善良的人们的一个美好的愿望。他飞行时在天上看到的流星可多了,如果他看到一颗流星就许个他想当官的愿,那他现在早被主席任命为上将了,哪里还会为转业的事情烦恼?
厉坚关上窗,这才想起应该在这第一时间把他转业的事告诉妻子曲萍。他拎起了话筒,可拨了几个号码后又停了。他不知用什么语气来对妻子说他转业这件事,是用痛苦的忧郁的口气?还是略带高兴的口气对她说?
“算了,睡觉!这个时候曲萍早睡了,别去打扰她了。”厉坚自言自语地说。
但是,厉坚躺在床上睡不着。他爬起来,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曲萍是江南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她今天做了三个大手术,累得快趴下了。晚饭的碗都是儿子厉兵收拾的,她早早地就睡了。
半夜,一阵骤然而起的电话铃声响起,把曲萍惊醒了。半夜把她吵醒的电话,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因为她经常被叫到医院为急诊病人做手术。
曲萍拿起电话,说:“我是曲萍,哪个病人要做手术?”话筒里一阵沉默,曲萍又喊:“喂喂,说话呀!”话筒里这才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即是一个浑厚的男中音:“萍萍,是我。好老婆,你可真够敬业的!”
曲萍精神一振,说:“老厉,这么晚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还是睡不着想我了?”
“萍萍,我要转业了!”
曲萍想不到丈夫会转业。她以前抱怨夫妻两地分居,她又忙工作,又要带孩子,她曾让丈夫早点转业。厉坚说:“你后悔嫁给我这个军人了?嫁了我又寂寞又累,军嫂是难当的哟,比别人的妻子牺牲得多,你现在后悔可晚了!”曲萍从没有在丈夫嘴里听到过他要转业的字眼。她前段日子听到董师长要转业,她还以为丈夫真的要当师长了。他一当上师长,得,这个家更指望不上他了,他这辈子就献给部队了!现在,她猛一听到丈夫要转业的消息,高兴得一下跳了起来:“真的?这太好了!”
厉坚在电话那头说:“好什么呀,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今天董师长与宁政委给我搞了个突然袭击!哦,对了,老首长孙毅也要转业了!”
曲萍听后说:“老厉,连师长、司令员都转业了,你这个团长有什么好抱怨的?现在地方上经济建设正搞得热火朝天,正需要人才呢!你回来正好,我和兵兵想你都快想疯了!哎,你什么时候回来?”
厉坚说:“等老邢从航校回来,我移交好工作,还要一个多月吧。本来我想明天告诉你的,可我不对你说我睡不着。”
曲萍说:“回来就好,我们一家人总算可以团圆了,这牛郎织女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哦,我的天,兵兵要是知道你回来不定有多高兴呢。你别挂,我去叫兵兵!”曲萍真是高兴坏了,她不等厉坚说话,放下电话就直奔儿子的房间。厉兵正酣睡着,曲萍摇着儿子的身体:“兵兵,快醒醒,你爸爸来电话,他要转业了!”
厉兵被母亲推醒了:“哎,老妈,半夜三更的你叫醒我干吗呀?”
“你爸爸要转业了!”曲萍凑到儿子耳旁大声说。
厉兵一骨碌爬起来,揉着眼睛问:“什么,我爸要转业了?不当师长啦?”
曲萍说:“你爸的电话还没挂呢,快去接!”
厉兵连鞋都没顾上穿,光着脚冲进妈妈的房间,拿起电话就说:“爸,我想死你了!不,我和妈都想你!你要转业回来了,那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这太好了!我和妈到部队去接你!”
电话那头的厉坚受到妻子与儿子的情绪感染,失落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他的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不用,你安心读好你的书。兵兵,你盼爸爸回来,但爸爸回来可要管你的哟!”
厉兵高兴地说:“我就盼着你能天天来管我呢。有爸管着的孩子多幸福呀!”
曲萍拎着儿子的拖鞋进来:“快穿上,小心着凉!”厉兵对着话筒说:“爸,妈来了,不打扰你们老两口说悄悄话了,拜拜!”说着把话筒递给了母亲,回房去了。
曲萍握着话筒,说:“你看看你的儿子,油嘴滑舌的,男孩子就该由爸爸管才好!你回来我就放心了。”
这晚,夫妻俩在电话里说了许许多多的话。
3
烈日当空。江南市建委副主任罗洪刚穿一件T恤,戴着一顶桔黄色的安全帽,在几个人的陪同下,走进了一个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工地上,巨大的搅拌机在轰鸣,井字架顶上红旗飘飘。正在建造中的房子的绿色护网上,四周挂着几条横幅,红底白字的标语十分醒目。工人们在房子顶上忙碌着。
罗洪刚走进了楼房。一股潮湿阴凉、混杂着水泥、砖瓦的气味扑面而来,罗洪刚身上顿觉一阵凉爽。他顺着楼梯拾级而上,楼道里到处都是碎砖、水泥渣子、方便面袋子、盒饭空壳、烟头等。华盛建筑公司经理葛胜走在罗洪刚的身边,不时提醒:“罗主任,小心!”嘴里又嘟嘟囔囔地埋怨,“我让工人们不要乱扔东西,他们就是不听,这帮家伙!”
他们曲曲绕绕走到四楼的顶上,罗洪刚已大汗淋漓,他与工人们握手。说:“大家辛苦了!”他又问一个身旁的黑大汉:“你们这里的防暑降温工作做得怎么样?有没有冰镇绿豆汤喝?清凉油、风油精、毛巾都发了没有?”黑大汉还没答话,葛胜忙抢话道:“有的,都有的!”罗洪刚看到了黑大汉脸上的苦笑。他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葛胜一眼:“我还没问你呢!”
罗洪刚又问黑大汉:“你们的作息时间是怎么安排的?”
“早上七点到下午六点。”黑大汉小心翼翼地回答。
罗洪刚皱起了眉头,他问葛胜:“工人们属啥?”
葛胜不知罗洪刚什么意思,他笑笑说:“这一百几十号人,我哪能清楚他们属啥?”
罗洪刚说:“我看他们都属牛!从早上七点干到下午六点,就算扣除一个小时吃饭时间,他们在烈日下也要工作十个小时!他们不是牛却胜过牛啊,葛胜同志!我告诉你,工人们的防暑降温的东西一样不能少,特别是要让他们喝上冰镇绿豆汤!作息时间更要调整,中午的太阳有多毒?你可以早上5点开工,中午休息4个小时,傍晚再干。但一天不得超过8小时,超过8小时你得付加班费!”
工人们听后都欢呼起来。
罗洪刚朝大家摆摆手,说:“同志们,我这个领导也没当好,太官僚。我以为这种小事葛经理都会做好的,现在我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大家,有什么事情大家可以向我反映。如果葛经理不办或办得不到位,我就扣他的年终奖!”接着,他把手机号码报了两遍,有几个工人记了下来。
葛胜的脸涨得像猪肝。
罗洪刚走出工地,葛胜说:“罗主任,到我办公室去洗把脸,再喝一杯冰镇汽水消消暑。”
罗洪刚说:“老葛,你把我刚才说的去做了,我会比喝了十杯冰镇汽水还要舒服!”
葛胜信誓旦旦地保证:“罗主任,您放心,我一定照办!”
这时,罗洪刚的手机响了。他说:“喂,哪位?哦,是曲大姐,你怎么想着给我打电话?什么,厉团长要回来了?这是真的吗?”
曲萍喜滋滋的声音从手机里飘出来:“怎么会骗你呢?昨晚老厉深更半夜打来电话,他还不高兴转业呢!”
罗洪刚听到厉坚要回来的消息,高兴坏了。他连葛胜都不理了,径直钻进轿车。他手一挥,就让司机往建委大院开去。罗洪刚怕手机信号不好,把头伸出车窗外,继续跟曲萍通话。最后他说:“老厉回来,我们几个弟兄一定为他接风,我早盼着他回来呢!”
傍晚,罗洪刚一到家,就对妻子周萌说:“萌萌,厉坚要转业回来了!”
周萌笑着说:“我也知道了,曲大姐告诉我了。看你高兴的,当初你自己转业时也没这么高兴,好像厉坚是你的亲爷娘活老子。”
罗洪刚说:“你没当过兵,知道什么叫战友情?我跟厉坚是嫡嫡亲亲的老战友,感情比亲兄弟还要好!”
周萌端了菜摆到餐桌上,说:“快去洗手,等倩倩放学回家就吃饭。我看你就是花头多,老战友就是老战友,还闹个什么嫡嫡亲亲的老战友,难道你跟厉坚有血缘关系呀?”
罗洪刚在卫生间洗着手说:“厉坚当团长我是团部的参谋。在部队里一个省的战友就称为老乡,我跟厉坚是同一个城市的老乡,这么近这么亲的老战友还不是嫡嫡亲亲的老战友?再说,你跟曲大姐来部队探亲,我们跟厉坚一家人就住在隔壁,吃饭都是两家人合在一块儿吃,难道还不亲?我跟蒯正明、董岩、许建国他们是两个部队的,那就不是嫡嫡亲亲的老战友。”
倩倩背着书包回来了,她刚跨进家门,就说:“爸、妈,厉伯伯要回来了!”
周萌笑了:“看看,你们父女俩真是一个德行,进门就哇哇地嚷,是厉兵哥哥告诉你的?”
倩倩说:“厉兵说他跟他妈昨晚高兴得一夜没睡好觉!害得他上课犯困,暑假班的姚老师见了还不高兴呢。”
罗洪刚坐到餐桌旁,看着桌上摆着一盘炸鸡腿、一盘红烧粉皮大鱼头、还有青椒炒肉丝、碧绿的鸡毛菜、外加他喜欢吃的一碗黑木耳炒香菇。他凑近闻闻,抓了一只炸鸡腿啃了起来。边啃边说:“别光说人家,忘了自己啦?我在部队时,你们不也想死我了?听到我转业的消息,不也高兴得睡不着?”
周萌走过来在丈夫背上轻轻地捶了一拳,笑着说:“谁想你了,臭美吧你!”
倩倩坐上饭桌,说:“老爸,老妈说谎呢。你在部队那会儿,我还小。有天晚上我起来小便,看到妈妈抱着夹着你照片的大相框在沙发上睡着了,脸上还有泪痕呢。你转业回来,我们来部队接你的那晚,老妈把我当成你了,亲得我腮帮子都疼了。”
周萌被女儿揭了老底,羞恼地说:“死丫头,乱嚼舌头,还不快去洗手吃饭?”
倩倩朝妈妈做了个鬼脸,去卫生间了。
罗洪刚哈哈大笑,说:“有女儿作证,你赖不掉了吧!萌萌,快拿酒来!”
周萌说:“你在外面还没喝够呀,回家还要喝?”
罗洪刚说:“今天高兴嘛,得喝一杯!”
罗洪刚为什么如此高兴呢?他跟厉坚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当年,罗洪刚从军校毕业,背着背包来到海军航空兵东航A师飞行一团,他问正在军营大门口的一个大个子军官:“首长,一团团部在哪里?”大个子军官一听他的口音,反问:“你是哪里人?听口音你是江南人。”罗洪刚说:“是,我是江南市人!”大个子军官立即把罗洪刚的背包拿下来,说:“哈哈,这么巧呀。在这里能碰到一个城市的小老乡,我也是江南市的,我是飞行一大队大队长厉坚。走,我送你去团部报到!”罗洪刚也没想到在异乡会碰到老乡,而且是同一个城市的嫡嫡亲亲的老乡。他太高兴了,当晚,罗洪刚带着家乡的花生、南瓜子来到厉坚的宿舍,两人一边吃着一边谈着家乡的情况。后来,罗洪刚是看着厉坚从大队长、副团长升为团长的。厉坚当飞行团长时,罗洪刚也升为了团部的正连职参谋。这天,曲萍来部队探亲,厉坚去车站接妻子,他带妻子到家属宿舍,刚抱住妻子,外面的门擂鼓似地响了起来。厉坚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罗洪刚。罗洪刚说:“大白天的,关什么门呀。曲萍大姐带什么好吃的来了?”厉坚朝罗洪刚挥挥拳头,里面的曲萍说:“洪刚,快进来。”厉坚说:“你小子,鼻子倒比狗还灵,我刚把你嫂子接来,你就来了!”罗洪刚说:“我不来,曲萍大姐大白天就要遭殃了,我这是英雄救美呀!”曲萍的脸都红了,啐了一口,说:“我真后悔没把萌萌带来,下次我来,拖也要把她拖来!”罗洪刚在厉坚家吃晚饭,就跟厉坚喝起了酒。一瓶酒喝完了,罗洪刚说:“曲萍大姐,再开一瓶,我跟老厉再喝!”厉坚说:“再喝你个头,你说破天也不给你喝了。要喝明晚再喝。”罗洪刚说:“这么小气,好,我不喝了。吃饭吧。”曲萍给罗洪刚盛上饭,罗洪刚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完饭,他却不走,厉坚就开始轰他:“洪刚,你差不多了吧?该回去休息了吧?”罗洪刚十分不情愿地站起身,对在厨房洗碗的曲萍说:“曲萍大姐,我走啦,明晚我再来看你!”曲萍笑着说:“洪刚,走好啊!”厉坚把罗洪刚送到门外,罗洪刚贼兮兮地看着厉坚,厉坚问:“你笑什么?”罗洪刚凑到他耳边说:“曲萍大姐细皮嫩肉的,老厉你悠着点劲儿!”厉坚一巴掌打在罗洪刚的背上,说:“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还不快滚回宿舍去?”罗洪刚哈哈地笑着走了。厉坚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罗洪刚转业那天,厉坚把他送到火车站。他对罗洪刚说:“洪刚,回到地方后好好干,要对得起穿过的一身军装!”罗洪刚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满脸严肃地朝厉坚敬了一个军礼。他说:“放心吧,我会好好干的!”厉坚还了罗洪刚一个军礼,便坐上军用吉普车走了,带不走的却是两人在部队里结下的深厚友谊。
周萌给丈夫倒上酒,罗洪刚端起酒杯吱地喝了一口,赞道:“好酒!厉坚回来,我跟他一定喝个一醉方休!”
蒯正明与罗洪刚对面而坐。他人很干瘦,那件豆绿色的价值千元一件的“梦特娇”套在他瘦小的身躯上显得特别肥大,空调的风吹过来把他那件上衣吹得像旗子一样飘动。他坐在一张宽大的藤沙发里,人显得更小了。他从茶几上拿起中华烟,又扔了一支烟给罗洪刚,两人吞云吐雾起来。
蒯正明对罗洪刚之前的说法颇不以为然,他跷着二郎腿,悠悠地抖着。他吸了一口烟,说:“洪刚,不是我泼你的冷水。厉坚只是个正团级,按地方上安置转业干部的惯例,他回来最多当个副局长。转业干部回来有哪个不是降职降级使用的?你想啊,你我都是副营级,你运气好,被分到了建委机关当公务员。而我被分到了光明机械厂,那时还是总务科的一个科员,浴室开放时还要去看浴室!我看厉坚够呛,他连市级机关都进不去!”
罗洪刚今天上午去市政府开会。回来时顺道拐到光明机械厂,看望老战友蒯正明。罗洪刚与蒯正明本不相识。1996年江南市创建国家卫生城市,罗洪刚是春臣路这条道路上的“路长”。这春臣路上所有的商店、工厂、学校、饭店等的卫生统统都由罗洪刚负责。那时,蒯正明已当了光明机械厂的厂长。蒯正明在中午接待这位“路长”大人时,几杯酒一喝,才知罗洪刚也是个转业干部。罗洪刚听说蒯正明是坦克团的一个副营长时,高兴得跟蒯正明一连干了三杯酒!他们一个是陆军,一个是海军航空兵。两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从此,他们就经常联系了,彼此以老战友相称。在当兵人的眼里,当过兵的都是老战友!罗洪刚一来,就把厉坚要回来的消息告诉了蒯正明。先前他经常在蒯正明面前提起厉坚,说厉坚如何如何,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蒯正明不认识厉坚,听罗洪刚在他面前常叨叨,对厉坚也有了点了解。刚才,罗洪刚又把厉坚夸得跟朵花似的,并且在他身上寄托了一个大大的五色斑斓的梦。蒯正明反倒觉得好笑,不客气地戳穿了罗洪刚的梦。
罗洪刚被蒯正明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很丧气,闷头抽烟。他想想蒯正明的话一点也不错,正团级有什么稀奇?转业回来的正团级干部在江南市也有几个,只有一个人很荣幸地进了江南市政坛高层。不过此人进了政协,在副主席中排名最后,只挂了个闲职而已,这样的副主席不当也罢!其他几个正团级有的比罗洪刚、蒯正明早转业,有的晚转业,但都没有罗洪刚、蒯正明二人“混”得好。
罗洪刚虽承认蒯正明的话有道理,但他仍为自己打气,说:“厉坚跟平常人有点不同,他真的是个很有能耐的人。或许你说得不错,刚回来只能干个副局级,跟我平起平坐。但以后,他肯定会进市委或市政府的,这点我相信!”
蒯正明见罗洪刚这么固执,不想跟他再争论。便说:“希望如此吧。我们的老战友中真有个当大官的,这也是桩好事,背靠棵大树好乘凉啊!”
罗洪刚环视了一下蒯正明豪华的办公室,说:“老蒯,你是用不着乘什么凉了。倒是你这棵大树,我们这些老战友要乘你的凉呢!”
蒯正明说:“洪刚,你这是什么话?我是个干企业的,能跟你这个主任比吗?你是旱涝保收,我是自负盈亏、自生自灭、自找饭吃!”
罗洪刚说:“得了得了,你看看你这个办公室!光你这张红木老板台,我一年的工资都买不来呀!又有谁能像你一年就往家拿几百万!”
蒯正明说:“洪刚,你怎么只看到现在我拿这么多的钱,没看到以前我滚钉板时的痛苦?走到这一步我容易吗?”
罗洪刚站起来身来,拍拍蒯正明的肩,说:“老蒯,不要念苦经了。你不容易,我就容易?我干到今天也有一肚子的苦水!好了,不说了,我也该走了!”
蒯正明说:“什么,你要走?马上要吃中饭了,你回去就不吃饭了?你不是眼红我有钱吗,你不宰我一下让我‘出出血’,好把你的嘴给堵上?”
罗洪刚笑着说:“我真忘了,我干吗不吃你蒯大富?我不吃白不吃,吃了也是白吃!不走了,吃!”
蒯正明立即眉开眼笑起来:“这就对了,你不吃我我还不开心呢!闹市区方塔街新开了一家金海华大酒店,那里的龙虾不错。走,我带你去尝个鲜!”
4
邢山回来了。他被任命为团长,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东航司令部政治部廖主任在A师政委宁建国的陪同下来到一团。厉坚有点吃惊:宣布任命一个团长,东航司令部还来人?宣布我转业时,他们连个面都不照!真不够意思,人走茶凉啊!
在全团大会上,宁政委宣读了对邢山的任命书。邢山作了一番简短有力的就职演说,台下响起一阵暴雨似的掌声。邢山讲完话,宁政委宣布:“下面由东航司令部政治部廖主任宣读对厉坚同志的任命书!”
厉坚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心说:“自己要转业了,移交工作都办好了,这个时候还宣布对自己的任命?莫非上级又改主意了?”
会场沉寂了几分钟。突然,全场发出像战机呼啸着冲上蓝天时的巨大声响,全团官兵呼喊着站了起来,又一个个拼命地拍着手。“哗——”、“哗——”,这掌声又像是怒潮冲上海滩时的那种有节奏的撞击声。全团官兵真舍不得老团长转业,现在他们为老团长的升迁欢呼鼓掌。
廖主任站起身来,宏亮的声音在礼堂里嗡嗡回荡:“任命原一团团长厉坚同志为海军航空兵东航A师副师长!”如潮的掌声再次响起,打断了廖主任的讲话。廖主任摘下眼镜,冲厉坚笑了笑。
邢山朝厉坚伸出手来:“厉副师长,祝贺你!你仍当我的上级,我真高兴!”
只有宁政委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好像这事没发生一样。
厉坚怎么也没想到走了走了,又不走了。上级也真舍不得他走啊!
廖主任双手摆了摆,会场安静下来。他提高声音说:“东航司令部党委根据厉坚同志的德才表现,以及他二十多年来为部队建设作出的贡献,才作出如此决定。这样,厉坚同志作为副师级干部转业,回地方后可以在一个更大的空间、一个更大的领域、一个更大的舞台上施展他的才华。为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经济建设贡献他的聪明才智、作出他的新贡献!”
原来如此!
厉坚脸上的表情快速地变化着,又复归于平静。他空欢喜了一场!不过,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厉坚,上级任命你为副师长,让你以副师级转业,回地方可以直接当领导干部,干部转业时再提升一级,这在部队还没这个先例。对你厉坚可是破了例的,组织上对你寄予厚望,真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董祥林要离开部队,回老家青海去了,听说他回去当一个叫什么咸北地区的领导。厉坚送老师长到车站,董祥林握着他的手说:“我在西,你在南。你们南边的经济发展快,我好羡慕你。回地方后多通气,希望经常能听到你的好消息!”厉坚握着董祥林的手,动情地说:“师长,保重!”
几天后,厉坚的工作也落实了,厉坚到江南市当市委副书记、副市长。
厉坚喝过欢送他的送行酒,明天就启程回江南市了。团长邢山与团政委刘松林送厉坚回寝室,三个人又谈了大半宿。该说的都说了,互相勉励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邢山与刘松林告辞走了,说老团长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赶火车呢。他们坚持不要厉坚送,又替他熄了灯。
邢山与刘松林慢慢走下楼梯,走出大门。他们走了几步,又站住了,朝厉坚的房间行了个军礼。他们以为厉坚已睡下了,哪知厉坚熄了灯后又起了床,他站在窗后,黑暗中一双发亮的眼睛正目送着他们呢!厉坚见邢山与刘松林向他敬礼,他也缓缓地抬起右手,朝楼下的两人回了一个庄严的军礼。邢山与刘松林转过身,并肩走了。厉坚看着他们的背影在夜色中一点一点地远去,又一点一点地被夜色吞没,最后连他们有节奏的脚步声都消失了,这才关上窗户。
这一晚,是厉坚在部队的最后一晚。
厉坚不想睡,也睡不着。马上要离开这个熟悉的军营了,他怎么睡得着?他下了楼,今晚是阴天,没有星星,也没有月光。白天通往机场的树影婆娑的林荫大道上黑乎乎的、静悄悄的,厉坚的脚步声在黑夜里就变得特别的响亮。他立即放轻了脚步,生怕惊醒了官兵们的好梦。其实,部队的营地离大道有五十多米呢,他的脚步声怎么会惊扰了他们的梦?
厉坚在营区里慢慢地走着。暗夜里,所有的景物看上去尽管都是模模糊糊的,但厉坚眼睛不用看,也知道哪个地方有什么东西。他在营区里兜着圈子,兜了一圈又一圈。他轻声地跟营区里的景物交谈:“老朋友们,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们会想我吗?你们会记得我吗?”所有的景物在夜色中默然无语。
它们能说话吗?厉坚为自己的举动哑然失笑。
已是凌晨三点多了,厉坚的军装被湿润的夜气弄得潮乎乎的,一头浓密的黑发也显得湿乎乎的,但他毫不在意。厉坚意犹未尽地走着,他出了营区,又朝机场走去。
新型的战机已有六架停在了停机坪上,还有大批战机将陆续装备部队。前几天,邢山组织试飞时,厉坚眼红透了。厉坚铿锵的军营生活就是在机场开始的,现在要走了,他想跟他的老伙计们道个别,再顺便看一下新型战机。
厉坚在机场的水泥地上疾速走着,这里有他太多的往事与回忆,如今都将尘封在他的心底了。远远地,能看到前面机窝里的战鹰了。厉坚朝他的001号机窝走去,离机窝还有十多米,警觉的哨兵就拉起了枪栓,声音也如同他刺刀上的寒光:“口令!”
“泰山!”厉坚从容沉着地回答。
哨兵是机场场务连的老兵,他夜鹰似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人。他认出了厉坚,这个飞行部队赫赫有名的团长。虽然场务连跟飞行部队是两个单位,他也知道厉坚要转业了,现在新任团长是邢山。但他仍“啪”地一个立正,向厉坚行持枪礼:“报告厉团长,场务连一连一排三班班长沙卫东正在值勤,请指示!”他不明白已转业的厉团长这个时候跑到机窝里来干什么?
厉坚说:“稍息!”接着,他又说,“我明天就要离开部队了,晚上睡不着觉,想再一次看看飞机,跟老伙计道个别!”
沙卫东拦住了要靠近飞机的厉坚。说:“对不起。根据规定,非军事人员不得进入机场,您现在已不是军人了,请您马上离开这里!”
厉坚一愣,随即说:“好好,我马上离开!”哪知沙卫东掏出手电亮了两下,马上有两个战士跑步过来。沙卫东说:“你们把转业的厉团长送出机场!”他又朝厉坚行了个军礼:“请原谅,厉团长!”
厉坚说:“没关系,你是个好兵!是我做得不对,再见!”
厉坚怅然若失地往回走,两个哨兵迈着正步护送着他走出机场。他们以正步的方式来送厉坚,以示他们对厉团长的敬意!
厉坚回到寝室,只打了个盹儿,天光就已大亮。营区又沸腾了起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不一会儿,团政委刘松林来陪厉坚去吃早餐。
餐厅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机关的文职干部。他们见厉坚进来,一个个都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他们真舍不得老团长走啊,脸上的表情真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厉坚望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这些人虽是他的部下,也是他朝夕相处的战友!厉坚压抑住感情,故作轻松地说:“啊,大家坐下吃饭啊。我现在是一个老百姓了,不必拘礼了。以后,我若有机会回部队看看,你们别假装没看到我啊!”厉坚这么说是想开个玩笑,调和一下难舍难分的气氛。
谁知,厉坚的话音刚落,一个叫黄忠林的干事忍着泪水冲出餐厅,到了外面放声哭起来。黄忠林的父亲两年前患了肝癌,家里债台高筑。厉坚知道后,让团政治部发动全团官兵为黄忠林捐款,他本人则捐了三千块钱。全团上下见团长带了头,人人纷纷掏腰包。飞行团都是干部,加上地勤部队的官兵,一下筹到了10多万块钱。这10多万真的救了黄忠林父亲的命,医院为病人做了肝移植。厉坚还特批黄忠林的假,让他自始至终地陪伴在他父亲身旁。厉坚还说:“自古忠孝两难全,但有机会尽孝为什么不去尽孝?”黄忠林对厉坚感激涕零。如今他听到厉坚那宽慰人心的话,就再也忍不住了。和黄忠林一样,团里有许多官兵都得到过厉坚的照顾。黄忠林这一哭,餐厅里的气氛立即变了,这些大男人都“叭嗒叭嗒”地掉起了眼泪,根本吃不进什么早餐了。
厉坚也感到很难过,端起的饭碗又放下了。
刘松林大声说:“你们干吗?你们也要让老团长不开心,也吃不下饭吗?老团长转业回去当市委副书记、副市长,比当团长风光,管的不是几十架飞机、几百号人,他要管一百三十多万人呢。这是高兴的事,我们应该向老团长祝贺!大家鼓掌!”刘松林说完,鼓起掌来,随即餐厅里稀稀拉拉地响起一阵掌声。掌声过后,刘松林又喊出口令:“立正——坐下,吃饭!”
厉坚朝刘松林苦笑了一下,端起饭碗吃了起来。他问刘松林:“怎么吃早饭的人这么少,老邢与部队呢?”
刘松林不自然地笑笑说:“老邢他们今天有飞行任务。”
厉坚听了心想:“昨晚没听老邢说要飞行呀。也好,见面容易分别难,老邢这么做是最好的选择!”
吃过早饭,厉坚要走了。
留守在团部的官兵都站在林荫大道上为厉坚送行,连穿着白色工作服的空勤灶的师傅们都出来向厉坚告别。厉坚一一跟他们握手道别。然后,钻进了小轿车。刘松林坐在副驾驶员位置,对司机说:“出发!”
挂着浙海C——001的轿车缓缓开动。突然,车后爆发出一阵震天响的军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人民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官兵们用军歌给老团长送行,并朝着前行的轿车敬礼!
厉坚从车窗中探出半个身子,朝官兵们挥手告别。
这时,从机场方向的高音喇叭里传来团长邢山粗犷又充满真挚感情的声音:“老团长,东航A师一团全体官兵向您致敬!为欢送老团长,我们全团在蓝天上为老团长送行。起飞!”
顿时,排山倒海般的飞机发动机轰鸣声一波又一波地传来。这飞机发动机的声音,厉坚此时听来感到十分的亲切,这是他二十多年来最喜欢的一首雄壮的交响曲。
轿车缓缓驶出营区,营区大门的两名卫兵刷地提起枪,向厉坚行持枪礼。这时,整个营区在颤动,一架架战鹰飞临营区上空。
长长的大道上,一辆黑色轿车在缓慢行驶,头顶上是声势浩大的九机编队护行。编队飞得很低,机身上001、002、006……的编号能看得清清楚楚。当然,编队飞机的速度很快,呼啸着从头顶上空掠过。但紧接着,第二波的九机编队、第三波、第四波……飞过来了,飞过去的飞机编队在远处天际划了个圆弧,又变成了第N波的编队飞过来了。
厉坚忙让司机停车。他跳下车,站在大道中央,朝着天空中的战友们行注目礼。他像一尊雕塑般伫立着,一动不动。战友们的情意他领了,但他不愿意战友们为了他而浪费航空燃料。
飞机编队在厉坚的头顶上空又转了几个圈,终于飞走了。厉坚这才上了车,刘松林递过来一块手帕,厉坚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5
厉坚回到江南市的第二天,就急忙到江州市市委组织部报到。他轻轻地叩响江州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陶鼎办公室的门,门里响起一个男人沉稳的声音:“请进!”厉坚推门进去,他对正在伏案办公的陶鼎说:“陶部长您好,我是厉坚,报到来了!”
陶鼎立即站起身来,说:“啊,厉副书记,欢迎欢迎!”他一边给厉坚泡茶,一边说:“你好性急呀,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再来报到的呀!地方上的工作可是有得你做哟!”厉坚笑笑说:“待在家里也难受,还不如早点上班,好熟悉一下,开展工作也方便。”陶鼎说:“好,请用茶!”他把茶放在厉坚面前的茶几上。
厉坚抬起身,说:“谢谢!”陶鼎说:“啊,你坐!”他抄起电话,说:“喂,是胡书记吗?上次我给你说的,有个副师长要到你们市当市委副书记,对,他是厉坚。现在他人在我的办公室,你看他什么时候来上班呀?”
江南市市委书记胡天成一听厉坚回来了,淡淡地对陶鼎说:“回来就回来吧,我这里还没有地方安置他呢,你让他过一个月再来上班吧。”胡天成在一个多月前就知道了江南市要来一个副师级的转业干部,陶鼎早跟他通过气了。胡天成对多添一个副书记倒觉无所谓。他对市长朱达说:“转业干部嘛,一不懂经济,二不懂市场,三没有社会背景,四没有人际关系。随便放哪个位置都是挂个虚职。”朱达说:“管他是个什么副师长,他对经济工作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他反正是你的手下,你随便让他做什么好了。”
陶鼎倒没有小看厉坚,他对转业干部挺敬重的。他友好地对厉坚说:“胡书记让你休息一个月,那这段时间你好好休息,调整一下。走走,看看,对江南市先有个初步的印象。现在地方上经济发展很快,市场经济在逐步完善。你回来得正好,赶上了好时代,你可以跟在部队一样,在地方上大显身手。我们地方还正缺人才呢,到时,我送你去走马上任!”
厉坚回家对妻子曲萍一说,曲萍说:“好哇,你可以休息,也可以静下心来看看书。再做做家务,抓抓咱儿子兵兵的学习。”
厉坚呵呵地笑起来,说:“哟,老婆大人还挺会安排工作的嘛。”
但是,事实上是,厉坚忙啊,一天到晚忙着饭局。厉坚与曲萍的亲亲眷眷,他们知道厉坚回来当江南市市委副书记、副市长,都对他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不说厉坚回来当父母官,他们可以背靠一棵大树,单说有厉坚这门亲戚,他们脸上也有光啊!再说,他们的腰杆子也硬起来了,还有谁敢欺负他们?所以,这些天厉坚成了别人手里的牵线木偶,完全没有自主权。走东家串西家,去了赵家去钱家,走了孙家到李家。你不去就是摆架子,看不起人。
厉坚知道亲戚们请他的动机,一半是好意,一半是为了以后能得到他的照顾。可这么多人他能照顾得过来吗?况且他在部队时就最反对拉关系搞不正之风,厉坚每到一家,临走时他准会塞给这家小孩子一个大红包。他这样做意图是:亲戚们的心意他领了,但他不能白吃。如果今后有谁求他办事,他拒绝他们时也会感到心安理得。
曲萍医院里的黄院长也请厉坚吃晚饭,这个厉坚倒是没想到。厉坚对妻子说:“不要去了吧?这些天我吃得真快要成头猪了。”
曲萍说:“我的顶头上司请你,你怎么好意思不去,你不去不是不给我院长面子吗?”
酒席上,厉坚诈酒三分醉,大着舌头问黄院长:“假如我回来不是当市委副书记、副市长,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办事员,你也会请我喝酒吗?”
黄院长笑着说:“怎么不请?不管您是什么身份我都请您。您是我们江南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女婿呀,曲萍主任是我院里的‘一把刀’。我的半壁江山全靠她呀,我就是冲着她的面子请您的,感谢您对曲主任工作的大力支持!”
曲萍回到家,就有点不高兴,她直埋怨丈夫:“老厉,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这是在地方,你刚才说的话这时候说不定都传了出去,人家会说你狂呢!”
厉坚说:“我才不相信,我回来要是一个市机关普通的办事员,黄院长会郑重其事地请我吃饭?”
曲萍说:“你明知道是这么回事,怎么还要去戳穿人家?你这是不会做人,以后说话要注意。这不是你在部队当团长,你说的什么话都是命令,都是对的,不对的也要执行。你要跟人家学着点,你看黄院长说话那才是水平呢,滴水不漏。”
厉兵在旁边插嘴说:“老妈,这你就不对了。老爸是副师长,在这江南市他的官最大,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人家能把老爸咋样?再说老爸这是军人作风,也体现了他的个性,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有个性!”
曲萍说:“小屁孩儿,我跟你爸在说正经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不懂规矩,没大没小的,快做你的作业去!”
厉兵嘴一撅,对厉坚说:“老爸,你一回来老妈就疼你不疼我了。以前你在部队时,我放个屁,老妈都会说是香的!”
曲萍笑骂道:“小鬼头,净说瞎话,我什么时候把你的屁都当香的了?我现在又怎么不疼你了?”
厉坚说:“是呀,我怎么没发现你妈不疼你了?早晨你吃两个煮鸡蛋,一杯牛奶。我怎么就一个鸡蛋?你妈会不疼你?”
厉兵说:“老爸,这你就不懂了。我在长身体的时候,当然要吃两个鸡蛋了。你只吃一个鸡蛋,是老妈怕你多吃了不消化,懂不懂?老妈疼的还是你!”
曲萍看着父子俩人斗嘴,只顾在一旁捂着嘴偷乐。丈夫在部队时家里就她与儿子两人,哪有这么热闹?
厉坚对妻子说:“萍萍,看你把儿子给教的,再过两年我真说不过他了!”
厉兵洋洋得意地说:“那当然。谁让我是副师长、副书记、副市长的儿子呢?我的基因好呗,我这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嘛!”
厉坚听后眉头一皱,立时板起了脸说:“来来,你们娘俩都给我坐下!”
曲萍说:“干啥呢?你这人刚才还好好的,怎么面孔像枇杷叶似的说变就变呢!”她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拉着儿子坐到沙发上。
厉坚说:“萍萍,你没发现兵兵的思想观念很有问题吗?兵兵,爸爸问你,你知道‘八旗子弟’吗?”
厉兵说:“知道,是指清朝大官们那些没出息的子女,这我在小学就知道了。”
厉坚说:“知道就好。我不希望你跟八旗子弟一样没出息,仗着爸爸是个当官的到处炫耀。我是我,你是你。因为人生的路不是靠别人,而是要自己走的,你明白吗?”
厉兵低下头,说:“爸,我错了。我是初中生了,这道理我懂。”
厉坚摸摸儿子的头说:“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趁此机会,我想多说几句,也算是家规吧。我上任之后,一是不准收人家的礼。老话说得好,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你不收人家的礼,人家就奈何不了你。二是不准打着我的旗号去干这干那,否则,就是给我脸上抹灰。三是不准接受亲朋好友所托之事,统统给我拦住。这三条你们做好了,就是对我的爱护,就是对我工作的支持!”
曲萍说:“老厉,你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厉兵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老爸,你不收礼,不为亲戚朋友办事,那我们的亲戚朋友不都断光了?你也就成了个无情无义的人了!”
厉坚眼一瞪,说:“小子,我怎么会成了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呢?做人要有原则,做事也要有原则,有分寸。就像你妈给病人开刀,她的手术刀的分寸掌握得十分准确。她要切掉的是病灶,而不是健康的器官。爸爸的做人原则、做事原则与分寸跟你妈拿手术刀的分寸一样。我怎么就不讲人情,不讲亲情了?不讲人情,不讲亲情,我还会有人喜欢?我还会爱你妈,还会爱你这个小兔崽子吗?”
厉兵笑了起来,他听懂了爸爸的话。
这时,有人敲门。厉坚说:“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厉兵忙去开门,高兴地说:“罗叔叔!”他转过头对客厅里的父母说:“老爸,老妈,罗叔叔一家人来了!”
客厅里一阵忙乱。
罗洪刚说:“厉书记,我跟周萌早想来看你了。知道你刚回来一定很忙,等过了这几天的风头,才来看你!”周萌笑着说:“厉书记,曲萍大姐一听说你要转业回来,她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我,瞧把她高兴的。你回来就好了,一家人总算可以团圆了!”厉坚呵呵笑着:“快坐!快坐!”
罗倩倩朝厉坚轻轻地喊了声:“厉伯伯!”
厉坚说:“哟,倩倩,几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你跟你妈来部队探亲时扎着两个小羊角辫,跟我唱‘小燕子,穿花衣……’,你还记得吗?”
倩倩说:“当然记得。那次我还跟厉兵哥哥抢熊猫玩具,抢哭了呢!”
厉兵说:“走,到我房间去。看看我爸回家带给我的礼物——电脑!”
倩倩立即跟厉兵去了他的房间。曲萍跟周萌也好久没见面了,两人小声地密谈了起来。
罗洪刚说:“厉书记,明天你到我家来吧。我给你介绍几个咱当兵的人,回地方后他们都干得很不错。他们都想见见你呢!厉书记,你看好不好?”
厉坚说:“洪刚,你别叫我厉书记,我是个副的嘛。我听着别扭,战友之间就不要这么称呼了,还是和在部队一样,你叫我老厉,这还显得亲热呢!”
罗洪刚说:“是,老厉!”
罗洪刚在家为厉坚接风。
厉坚一家人敲开罗洪刚家的门,屋里已到了两个客人,他们跟罗洪刚一家人正在包饺子。厉坚关照过,他大鱼大肉再也不能吃了,弄几个菜稍微喝点酒,再搞点饺子就行了。罗洪刚深知厉坚的脾气,你照他的话做,他会很开心。你如果真弄了一桌丰盛的菜肴,你多花了钱不说,还会挨厉坚的批评。罗洪刚是个聪明人,顶着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的事,他是不会干的,他老老实实地包了一顿饺子来招待厉坚。
厉坚见他们在包饺子,马上高兴地说:“我已好长时间没吃饺子了!”
罗洪刚忙向厉坚介绍两个客人。身材瘦小,面孔微黑的是蒯正明,另一个身材高高的叫董岩。蒯正明与董岩见厉坚来到,忙伸出手想要和他握手,又都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他们刚揉了面,满手都是干了的面糊糊。
厉坚不在乎。他见两个都是当兵的人,抓住他们的手就摇晃起来。说:“见到你们真高兴!”
蒯正明自我介绍说:“我在山东半岛当兵,是坦克团的一个副营长。1991年转业,在光明机械厂工作。这个厂转制后,如今改名为江南市光明机械厂,是股份合作制的。”
罗洪刚插嘴说:“老厉,他就是邓小平老人家说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中的一个。他是那个厂的董事长、总经理,是个大老板,大款啊!”厉坚又摇摇蒯正明的手说:“那好啊,我们转业干部中出了个大款,这是可喜可贺之事呀!”
一旁的董岩听了,像一棵移植不久的蔫蔫的树。他耷拉着脑袋,闷声不响。轮到他介绍时,他淡淡地说:“董岩,1978年的兵,部队在福建。1990年转业,红丰食品厂的一个小工人。”
罗洪刚笑笑说:“老董有点情绪。他转业回来被分到一个全市最差的企业,也是转业干部中运气最差的一个。但他刚才说的是瞎话,他并不是工人,是红丰食品厂的副总经理。”
厉坚握着董岩的手说:“哦,今天一下碰到两位老总了。你们在经济建设的第一线,跟部队一样啊,都在一线。老董,企业经济效益不好,只要努力,找准市场,生产适销对路的产品,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罗洪刚对蒯正明说:“你看老厉,刚从部队回来,还没上任,嘴里就有新名词了。他的角色转换快不快?”
蒯正明说:“佩服。人家毕竟是当领导的嘛,跟我们小老百姓就是不一样!”
厉坚说:“你们乱说什么呀。这些天我不是在家休息吗?趁吃的空档就翻翻经济方面的书,连皮毛都没学到呢。真正要学东西,恐怕是要在以后的工作中边实践边学了!”
罗洪刚笑着说:“你没回来之前,我与老蒯议论过你,担心你这个正团级回来做‘弼马温’呢。没想到你转业时提了副师长,组织上有眼光呀,没埋没你这个人才,你一回来就当市领导了!”
“哟,这么热闹呀,我来凑凑!”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接着,身穿白色短裙套装的青春靓丽的江小玫,拎着小坤包袅袅娜娜地走进客厅。
周萌立即热情地迎了上去,“哟,我们江南市的第一大美女来了!欢迎欢迎,快坐!”
罗洪刚大声地说:“小玫,来来,快见见厉坚——厉副书记!”
江小玫离厉坚还有几步远,就伸出了她白皙的纤手。说:“厉书记,早听说您回来了,只是无缘一睹您的风采。今日一见,果然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市领导,我们江南市更有希望了!”
厉坚握着江小玫柔若无骨的小手,说:“你挺会说话的,说笑了。”说完,立即松开了江小玫的手。曲萍在厨房看着,她看到丈夫握美女的手连五秒钟都不到,咧开嘴角无声地笑了。
罗洪刚高兴地给厉坚介绍:“她叫江小玫,16岁从江南市第一中学当兵,是北京军区的通信兵。她能舞善歌,去年转业,现在是江南市电视台记者,节目主持人。她老公是我的老同学,叫葛怀忠,是市委宣传部宣传科科长。”
九年的戎马生涯把江小玫历练得干练、精明、果断。她有着一颗聪慧的大脑,一双明澈如泉的大眼,还有着一副颇为不俗的口才。此刻,她落落大方地看着厉坚。她不会想到,今后她的情感生活会因面前这个富有魅力的男人而波澜起伏……
罗洪刚这时才想起来问:“小玫,怀忠呢?怀忠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江小玫说:“哦,他说他等会儿来。”
周萌走过来,说:“小玫,饺子都由这些大男人包了。走,我领你认识一下厉夫人!”江小玫冲大家甜甜地一笑:“那辛苦你们了,我等会儿就坐享其成喽!”
厉坚坐下跟罗洪刚他们一块儿边包饺子边说话。这些男人在部队里都会包饺子,还都会缝洗被子呢。他们回到家里包包饺子、馄饨,显显手艺,还感到挺自豪的呢!
罗洪刚对厉坚说:“老厉,我们还有一个老战友来不了了,他叫高强。唐山大地震时,他是一个连长。他的连队从他这个连长到全连一百多名战士,每个人都少一个或几个指甲盖。那都是在废墟中救人给扒拉掉的。高强真是个英雄呀,他荣获了二等功,他的连队也荣立了集体一等功。高强是1970年的兵,1989年转业到一个企业。当时他是正营职,被分配到这个企业后,这个企业的领导认为转业干部没什么本事,连个职务都没给他安排,只让他当了一个科员。”
蒯正明插话说:“我转业时也只是厂里总务科的一个小科员,地方上对我们这些转业干部确实不当回事。认为你当了几年兵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在战争、在大自然的灾害面前,是谁冲在第一线战斗?还不都是我们这些当兵的人!我们无怨无悔地奉献着青春,饱受着与家人两地分居的相思之苦,作出了巨大的牺牲,难道这些就不是贡献?不是成绩?”
罗洪刚说:“老厉,我们与老蒯都深有同感呀!”
厉坚问:“那高强后来怎么样了呢?”
罗洪刚接着说:“高强在企业待了三年仍是一个科员。在科里他像孙子似的伺候着科长及科里的几个人,自高强进这个科室后,打水、搞卫生的事都是他一个人干,科里的那些人都成老爷、奶奶了。有一天,高强在办公室里气得大声说:‘老子在部队,早晨起床时,通讯员早打好了洗脸水,连牙膏都挤好在牙刷上了!’他愤然辞职。下海后,高强干得不错,第一年就买了一辆汽车。”
厉坚夸奖说:“好啊!有志气!”
罗洪刚说:“好是好。可高强第二年就亏了几十万,他被人骗了!汽车,房子都卖了。为躲债,他扔下老婆孩子一个人跑了。至今没有下落,在不在这个世上也不知道!”
厉坚听后,立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屋里的笑声立时就没有了。
罗洪刚又说:“嗨,今天是欢迎老厉,大家应该高兴才是,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
那边在说高强,这边周萌在向曲萍介绍江小玫。当曲萍知道江小玫也是个转业军人时,就对她特别的亲热。她拉着江小玫的手说:“我在电视上经常见到你,不知道你这个漂亮的主持人也是个当兵的人呢!”曲萍在少女时也做过女兵梦,那时当女兵是件十分荣耀的事,但她没当上兵却做了个医生。她们一边准备晚餐的酒菜一边说着话。三个女人一台戏,这话一点也不错。不管身份、修养、知识多么不同,女人的天性是改不了的,三个不同经历的女人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周萌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可有时又心细如发。她发现江小玫笑容的背后,隐隐有些许的忧郁。而且,以前葛怀忠跟江小玫一直是形影不离的,今天到她家怎么没有一块儿来?她问江小玫:“葛科呢,今天这种场合他怎么不跟你一块儿来,是不是你们闹矛盾了?”
周萌这一问,江小玫便对周萌说了。她上次没有听葛怀忠的话,偷偷去应聘当上了电视台的记者与主持人。这件事惹得葛怀忠很不愉快,他一直耿耿于怀。
曲萍问江小玫:“你老公怎么不愉快了,当个记者与主持人不是挺好的吗?”
江小玫便对周萌与曲萍说出了事情的经过。她说:“去年,我转业回来,怀忠已替我打好招呼了,让我去税务局。我不愿沾老公的光,让组织上给我安排工作。当时军转办的郭科问我想去哪里工作,我说去广播电视局当一个电视节目主持人与记者。这个梦我做了很久,我在部队时就一直在给自己充电,做着准备。郭科说,广播电视局专业性很强啊,意思是我去不合适。我说请组织上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去报考记者,考不上的话再听从组织的安排。
“我回家对怀忠说了,我不去税务局,我要去报考记者与节目主持人。他却说,一个女人出去当兵已是破天荒的了。回来就安分点,找个安稳的工作,再给我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你却要去当什么记者与节目主持人?女人嘛就该有个女人的样子,抛头露面干什么?你现在已回到地方了,地方与部队有着很大的差别。我当然不乐意了,说他,你封建,亏你还是个市委干部!当个女记者、女主持人多好!谁知他说,好个屁,出头露面的女人都是骚货。我很气愤地说,你欺负人,你污蔑我们女人!他拿出大丈夫的派头说,你是我老婆,我就是不允许你去当什么记者与节目主持人!这个圈子与文娱圈一样乌七八糟,我成天跟这帮人打交道还不知道他们的德行?”
曲萍说:“葛科怎么这样呢,这是他的不对了!”
周萌说:“小玫,等会儿怀忠来了,我让洪刚好好说说他!”
江小玫说:“要不是我爸妈跟他爸妈的撮合,我才不会跟他结婚呢。我是在部队提干后的第二年跟他结的婚。我没听他的,去年我市的媒体不招聘记者,只有地区的《江州日报》报社在招聘记者。我就到地区《江州日报》报社报考记者去了,结果笔试面试我都通过了。但我不想在江州市工作,爸妈就我一个女儿,我在部队已让他们冷清了,回来当然要在他们身边尽尽孝。我就去了市里的电视台,他气坏了,跟我大吵了一架。前几天,我采访回家,见灶头锅子冷冰冰的。我打他手机,他说他在省城党校培训,要大半年才回家。我就质问他你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我没什么意思,你的工作是很重要的一桩事,你都不听我的。我培训只不过是小事一桩,有必要对你说吗?”
江小玫问周萌与曲萍:“你们说有这种人吗?一年了,这桩事他还记在心里?他一直嫌我做记者、节目主持人不好。除了抛头露面,风里来雨里去的,要是碰到什么重大灾害还必须冲在前面,去抢第一时间的新闻。我说我当过兵,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成问题。他蛮横地说,你现在不是军人了,你只是我的老婆。你嫁了我就是我的人,你就得听我的,你不听我的有你后悔的时候!得,现在他就给我颜色看了。你们说我怎么就成了他的私人财产了?我不是他的什么,我就是我。我才不买他的账呢!这回要不是罗局为厉书记接风,他还不肯回来呢。哼,我稀罕他?!”
周萌说:“好,等怀忠来了,我跟洪刚一块儿说他!他也太横了,放着个大美女一点儿也不珍惜!”
天黑下来的时候,客人们都到齐了。葛怀忠是跟柳理、谷建华一块儿来的。罗洪刚向厉坚一一做了介绍。谷建华是市委办公室秘书,他跟的是市委副书记史壮壮。柳理是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他们四人是同学,在官场上,他们是乳臭已干但羽毛未丰的准少壮派。
最后一位来的是许建国。他在部队是个连指导员,饱读诗书,颇有书卷气,人也长得白白净净。他还爱弄弄笔头,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连《家庭》这样有名气的杂志也发表过他的文章。因此在战友中他被冠以大作家的头衔,他在江南市税务局工作。蒯正明见到许建国,说:“哟,我们的大作家来了!为什么迟到呀,是不是又被哪个妹妹拖了后腿?”
罗洪刚说:“你小子迟到,罚酒三杯!”
这一晚,罗洪刚家中灯火辉煌,人声鼎沸。酒席上,柳理、谷建华、葛怀忠他们个个兴高采烈,他们真心诚意地给厉坚敬酒。厉坚不管是副书记还是副市长,都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市机关的人都未见到厉坚,而他们在罗洪刚家中零距离地跟市领导厉坚套近乎,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岂能浪费了?
厉坚能一下子结识蒯正明、董岩、江小玫、许建国、柳理等这么多人,也很高兴。这顿接风酒与饺子宴吃得是尽欢而散。
散席时,罗洪刚夫妇把葛怀忠夫妇留下了。罗洪刚听了妻子的悄悄话后,狠狠地把葛怀忠批了一通:“你小子有饭作粥吃。小玫是一朵鲜花插在你这堆牛粪上,你还不懂一点怜香惜玉?小玫不好意思告状,那我来打电话给你父母,让他们教训教训你?”
葛怀忠连连摇手:“别别,千万别惊动两位老人。算我求你了!这次是我不好,没跟小玫打招呼就到省城去了,我检讨,我保证会好好对待小玫的!”葛怀忠作了这样的保证,罗洪刚夫妇才肯放他们走。
葛怀忠与江小玫回到了家。
江小玫先去洗了个澡。她穿着一身性感的内衣从浴室走出来,她的胴体毕露无遗。两个乳峰若隐若现,修长的大腿,穿着褛空的白色三角内裤,透露出一派春色。葛怀忠迫不及待地抱住妻子,把头埋在她高耸的胸脯上,像头小猪似的要寻觅着乳头吃奶。江小玫咯咯地娇笑着,说:“馋猫,还不快去洗洗,我在床上等你!”
葛怀忠洗完澡,走进卧室。江小玫已开了空调,又把室内的灯光调到朦朦胧胧的最佳状态。葛怀忠敏捷地跳到床上,江小玫掀开了毛巾被,他就像条鱼一样滑了进去。
顿时,室内响起了阵阵的莺歌燕语,春色也溢满了房间。
葛怀忠气喘如牛,一会儿,他便沉沉睡去。半夜,葛怀忠感到头痛欲裂。大概是贪欢后,体热蹬掉毛巾被着了凉。他起来在床头柜抽屉里找药吃,却在抽屉里发现了一个新大陆,立即愤怒地吼了起来:“江小玫,你好啊,你干的好事!”
江小玫在睡梦中被丈夫一吼,吓得心惊肉跳。她嘟哝着说:“你要死啊,半夜三更鬼叫啥?你都吵醒整个楼里的人了!”她嘴上这么说,眼睛仍没睁开。几小时前的一场鏖战,她把自己的激情与体能都掏空了。此时她精疲力竭,只想好好休息。
葛怀忠却一把拖起妻子,举着一个药瓶大声喝问:“这个是什么?”江小玫仍娇柔地问:“你要干什么啊!”当她睁开眼睛,看到丈夫手中的药瓶时,她的脸色立即大变。她已铸成大错!
江小玫从部队转业回来后,她父母与公公婆婆都急着盼她生个孩子。葛怀忠更急着要孩子,每次跟妻子做爱他都很投入,把做爱当作一桩神圣的事业来做。在他看来繁衍子孙是一桩很伟大很庄严的事情。江小玫起初反对立即要孩子,她说:“我刚工作就挺个大肚子,像个什么样子?”葛怀忠说:“你这是什么话?你已26岁了,再大下去是高龄产妇,就是现在生孩子我都嫌晚呢!”葛怀忠还跑到岳父岳母江维农、郝蔓跟前,说:“你们好好劝劝小玫,她不想要孩子,真气死我了!”江小玫父母把女儿叫回家,江维农训斥女儿:“小玫,女人结了婚就要生小孩,不要小孩结什么婚?”郝蔓白了丈夫一眼,她嫌丈夫太直,怕女儿受不了。她把女儿拉到房里。郝蔓说:“小玫呀,你爸也是为你好,他就是性急了一点。但你也不要任性,不要孩子气,生孩子是女人的天职。你跟怀忠年纪都不小了,你别怪怀忠急,我跟你爸也急呀,你公公婆婆也急着要抱孙子。你生了孩子,就可以安安心心工作了呀!”江小玫听了父母的规劝后,说:“看来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好,那就生吧。”葛怀忠当晚就高高兴兴地把妻子接回家了。
可是,江小玫当上了记者与节目主持人后,她又改变了主意。她想这几年暂时不要孩子,等她事业成功后,再要孩子吧。于是,她每次跟丈夫做爱前就偷偷地采取了避孕措施。半年下来,她肚子依然平平坦坦。家人不知道内幕,他们也只好干瞪眼,因为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今晚,因为葛怀忠猴急,她吃了一颗药就随手把药瓶放在床头柜抽屉里。哪想到他半夜会翻抽屉,这一翻事情就穿帮了。
江小玫想去夺丈夫手中的瓶子,但刚起身又躺下了。事已至此,就算把药瓶抢过来又能怎么样呢?葛怀忠怒气冲冲地说:“江小玫,我真想不到你会这样,这大半年我的希望、我的付出都付之东流了!不错,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但你也不能欺骗我啊!你这样做,欺骗了我,欺骗了我的父母,也欺骗了你的父母!你说你这样做,你对得起谁?”说到最后,葛怀忠竟流出了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葛怀忠这回真的伤心透了。他又恨恨地质问妻子:“江小玫,你还是个女人吗?”
江小玫知道自己错了,她这次对丈夫的伤害确实太大了。她慢慢地偎到丈夫怀里,柔声说:“怀忠,对不起!我怕你不答应才这样做的,这事我确实做错了,伤你心了,可我这也是为了我的事业啊!”
葛怀忠把江小玫一把推倒在床上,愤愤地说:“你只顾你自己,只想自己怎样就怎样。你完全不顾我的感受,你一点也不尊重我!我算看透了你,你是一个十分自私的女人!跟一个自私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说着,他拿了一条毛巾被到客厅的沙发上,当他的“厅长”去了。
江小玫哭了。她嚷嚷着说:“我是个自私的女人吗?我又不是不要孩子,我只不过是为了工作,想晚一点要孩子!”
葛怀忠理都不理妻子。往沙发上一躺,用毛巾被蒙住了头。
江小玫知道,接下来她又会遭到她父母和公公婆婆的轮番炮轰与苦口婆心的劝说。她会像个十六七岁的问题女孩儿一样让年老的双亲操心,江小玫真怕了。与此同时,她也为自己感到悲哀。自己还是个转业军人呢,自己的事情仍不能自己作主。而这事如果传开来,她在别人的心目中会是一个“另类”。或许会被人家认为一个要“奔三”的女人,结了婚却不要孩子,她这个女人是不是个变态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江小玫煮好了丈夫爱吃的麦片粥,还煎了两个荷包蛋。她放在餐桌上,招呼丈夫吃早饭。
葛怀忠说:“没胃口!”
江小玫哀求丈夫,说:“你吃一点吧,不吃早饭怎么行,会饿出胃病来的!”
葛怀忠没好气地说:“用不着你来假惺惺!”
江小玫见丈夫拿了公文包要出门,一句话冲口而出:“怀忠,昨晚的事你不要告诉爸妈他们。我跟你再慢慢商量,好吗?”
葛怀忠刷地转过身,望着江小玫,愤怒地说:“我说我阳痿,而且又是先天性无精子,我会这么对他们说的。他们就无话可说了,这回你该放心了吧?!”说完,他把门甩得山响。葛怀忠又走了,又去省城党校了。
江小玫目瞪口呆,她问自己,这个样子,她跟葛怀忠的婚姻还有希望吗?
6
厉坚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西装,他在江州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陶鼎,江南市市委书记胡天成、市长朱达的陪同下,走进市委三楼的一个会议室。他们刚进门,会场上就响起一片掌声。显然,这是欢迎厉坚的掌声。厉坚满面笑容地跟大家挥挥手打招呼:“大家中午好!”
胡天成让厉坚坐在他的身旁,厉坚老老实实地坐下了。胡天成身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坐的,这个位置是市委副书记屠学明的,现在屠学明坐在厉坚的旁边。
胡天成主持会议。陶鼎在会上宣布了对厉坚的任命决定。胡天成笑着对大家说:“现在,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厉坚同志!”他带头鼓起掌,会场上的掌声又响成一片。接着,胡天成、朱达分别致欢迎词,两人一个比一个热情,并简单介绍了江南市的经济建设情况。
胡天成在朱达致完欢迎词后,又说:“下面请厉书记给大家讲话!”
厉坚站起身来,习惯性地刚要抬手,马上又放下了。这是在地方,再也不用敬礼了。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大家,简短地说道:“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同事,很高兴能和大家一起共事,一起为建设江南市奋斗。希望大家对我今后的工作多多支持,多多帮助!谢谢大家!”说完,他朝大家鞠了一个躬才坐下。
胡天成又说:“今天,我们召开江南市局级以上干部会议。这个会就是欢迎厉坚同志的会,也是让厉坚同志认识大家的会。”接着,胡天成开始向厉坚逐个介绍市委常委。
新到一个市委副书记、副市长,隆重得要开局级以上干部会议,这在江南市是史无前例的。朱达前几年当市长时也没这个待遇。他没有吃醋,还向厉坚点头微笑。胡天成与朱达早先对厉坚并不以为然,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转业干部能在他们的手下翻出多大的浪花?就算厉坚有野心,等他弄明白地方上的事情,也该到了退居二线的年龄了。所以,他们根本没把厉坚放在眼里。
对厉坚改变态度,是胡天成去了一次省城之后。
那天,胡天成去省委办事。在走廊里他见到了一个西装笔挺,身板笔直,不怒自威的五十开外的中年男人。胡天成并没有在意,像他这样来省委办事的人很多。眼前的这个人或许是哪个地区的领导,胡天成冲他笑笑,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不想,这个中年人问:“你是哪个地区哪个市的?叫什么名字,干什么来了?”胡天成想:“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闲得没事了,你管我干什么来了?”心里这么想,脸上笑着说:“江南市的,姓胡。”胡天成点到为止。他想:“不管在省里还是哪个地区,不认识他人的很多,但不知道江南市市委书记姓胡的还不多吧?他一报姓,人家就都会知道他就是胡天成。”
偏偏,这位老兄没听说过胡天成的名字。他目光锐利地盯了胡天成一眼,显然不满意他这样的回答,但口气仍温和地问:“胡什么呀?”
胡天成被中年人盯了一眼,心里不太舒服。正想回答还是不回答他时,省委李书记的仲秘书对那中年男人说:“孙书记,李书记要跟您商量事情,请您去一趟!”
孙书记回头看了胡天成一眼,大步走了。
胡天成一惊,什么?这人是省委的,我怎么不认识呀?李书记是中央政治局委员,他找这个什么孙书记商量事情,那此人在李书记心中是举足轻重啊!自己真是有眼无珠,怎么把这人给得罪了?省委什么时候又新来了一个书记,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怎么会不知道?胡天成一把拉住要走的仲秘书,问:“这位孙书记是哪位尊神呀?”
仲秘书奇怪地看了胡天成一眼,说:“你不认识孙书记不奇怪,但你听我这么说后,你应该知道他就是从部队刚转业回来的孙毅孙书记呀!文件在几天前都发到各地区与各县市了,你没看到?”
胡天成确实还没看到这文件,当然不知道此事。他忙问:“孙书记在省委是第几副书记?”
仲秘书淡淡地说:“省委第一副书记兼省纪委书记!”说完撇下他就走了。
胡天成一呆。他真想狠狠抽自己两个大嘴巴,他怎么可以在省委第一副书记面前充大呢?就是见了地区江州市委的钱忠荣书记,他还不是点头哈腰的?这就叫官大一级压死人!
胡天成办完事,到孙毅的办公室想跟他打个招呼,弥补他刚才的过失。但孙书记不在,孙毅的秘书小陈告诉胡天成,孙书记在李书记那里还没回来。胡天成没见到孙毅,心里很懊悔。小陈见胡天成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便说:“你要见孙书记,很容易呀。他的老部下就是分配到你们江南市的副书记、副市长厉坚。”
胡天成说:“什么,厉坚是孙书记的老部下?”
小陈微微一笑:“没想到,是吧?”
胡天成对厉坚自然刮目相看了!他从省城回来,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把市委办公室主任皇甫剑撤了职。省委新来了一个书记,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都不知道,害得他在孙书记面前出洋相。皇甫剑撤职是“罪有应得”,谁叫他把文件压在自己的抽屉里?胡天成提拔谷建华,让谷建华顶了皇甫剑的位置。胡天成办的第二件事,就是在厉坚上任这天,召开这个局以上干部会议,让厉坚在这会上亮相,熟悉认识江南市政坛的全部精英。
在这个会议之前,胡天成跟市长朱达碰了个头。尽管他俩在许多地方意见不统一,但在如何对待厉坚这个问题上配合得很默契。朱达的消息虽比胡天成晚了一点,但更重要。他对胡天成说:“老胡,这个厉坚可是个碰不得的人物,他的老上级是孙毅。孙毅的老上级中有几个是中央领导人,还有几个是军界叱咤风云的人物。据说跟孙毅一块儿转业的,全国一共有六位将军,都被安排在关键的岗位,中央与中央军委这样安排是有目的的。”胡天成一惊,问:“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朱达淡淡地一笑:“你忙呀,而且我以为你比我早知道了呢!”胡天成没空跟他斗嘴,忙问:“朱市长,那你看怎么安排厉坚的工作?”
朱达笑笑说:“厉坚上头有人,他又是个副厅级,我看他只是在江南市镀镀金而已。或许一年半载就会升迁,成了我们的顶头上司。我们只要好好地扶他一程,让他把这个‘金’镀好。至于安排他怎么镀金,这个还用我说吗?”
胡天成说:“那就安排厉坚抓党务工作吧。这个活儿轻松,也有优势,舆论可以托托他。可以早点把他这尊神送走。你要是同意,我跟其他常委通个气。”
朱达笑笑,点头同意。
会上,胡天成给厉坚介绍完各位市委常委后,接着,各乡镇、部、委、办、局的一把手各自作了自我介绍。厉坚认真记下他们的名字、职务。
随后,胡天成又主持召开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在会上,胡天成给厉坚明确分工时却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胡天成说:“厉书记到江南市工作我们是热忱欢迎的,但也实在是大材小用。我呢,跟朱市长商量了一下,也跟几个常委通了个气,厉书记就负责党务工作这一块儿。厉书记你看好不好?”
厉坚说:“我刚回到地方,两眼摸黑,什么也不懂。现在一切从头学起,我想做点实事。我并不是说做党务工作不是实事。我的意思让我真正能学到点东西。我在部队是个主官,主官是抓军事的。这军事在地方好比就是经济建设,是硬碰硬的东西。既然上级给我一个副市长的职务,胡书记、朱市长、各位常委,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让我先在经济建设中学起?我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也让我实实在在地做点事!”
胡天成与朱达没想到厉坚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一般来说,在这个会上厉坚是不能讨价还价的。况且你刚上任,你最起码的一条就是尊重地方的同志,让你干什么,你干了再说。胡天成与朱达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认为这是个不好相处也不好对付的人。
胡天成与朱达还未表态,江州市委组织部部长陶鼎说:“胡书记,朱市长,你们在研究安排厉坚同志的工作时,应该先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嘛!”
胡天成哈哈一笑,说:“我想让自己减轻点担子,不想让朱市长减轻了。好吧,我同意厉书记的请求,分管经济工作的田青副市长刚好生病住院,你就协助朱市长工作吧!”
朱达接过胡天成的话头,说:“厉市长,我十二万分地欢迎您来市政府工作。您一来,正如胡书记说的,我肩头就轻松多了!”
厉坚笑着说:“朱市长这话错了,我来后你肩上的担子会更重。因为你还要抽出时间、腾出精力来教我,你说你是不是担子更重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厉坚在会上发表就职演说。他没有华丽的词藻,也没有空洞的废话。他说得很实在,句句都是他的肺腑之言。最后他说:“让我分管经济工作,给我挑这么重的一副担子,还真是看得起我厉坚,可是担子轻了我还不想挑呢。因为我虽不属牛,但我的脾气像牛,拼命干活埋头苦干我才会舒服。但我不会蛮干,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老师。恳请大家在今后的工作中多多帮我,让我尽快熟悉起来,争取用三年的时间让江南市来个大变样!”
厉坚这最后一句话,像一根刺似的戳痛了两个人。一个是朱达,一个便是胡天成。两人听了心里十分不舒服。厉坚说这话不是明显地在抹杀他们的政绩嘛,嫌江南市的经济发展步子迈得不大,发展不快?两人好像不经意地把目光碰在了一起,他们都读懂了对方的目光:转业干部,狗屁不懂,仗着有点资历,骄傲,狂妄!不摔几个跟头,他是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让他狂、由他吹吧,反正他只是镀镀金就要滚蛋的!
团市委书记缪青也参加了市委常委扩大会议。缪青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她年仅28岁,1米65的个子,身材苗条,丰乳细腰。脸长得有点像张柏芝,是江南市官场上的第一美女。她能言善语,又有一副鉴貌辨色的本领。她踏进会场第一眼见到厉坚时,就觉得厉坚气度非凡,像张国立演的皇帝一样,有一种王者之气。只见他五官端正,嘴巴棱角分明,那下巴青渗渗的,显然胡子很茂盛,也很性感。现在她随着人流,走出会场。她听到大家在轻轻议论着厉坚:“他是个副师级干部,在我们这县级市里,他的官最大。我们江南市的庙小,放不下他这个副厅级干部,我看他很快会去江州的。”“这姓厉的口气挺大,是不是也是个吹牛的角色?”“我看不像,他看上去就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在部队干到副师长,没有一点真才实学是绝对不行的。我看他的态度也很真诚,讲的话也挺实在的。”缪青听着人家的议论,心里不断翻滚着。
她也听说厉坚上头有人。她在心里说:“得找机会,跟厉坚好好熟络熟络。”
厉坚上任的第三天,就带着市体制改革领导小组组长司进东、市经委主任马家明等一帮人进驻江南市光明机械厂(股份合作制)。
朱达跟胡天成商量:“厉坚这人不是很能、口气很大吗?那就让他去江南市光明机械厂二股份合作制搞二次转制。这次改革不比第一次,是很头痛的一件事。搞好了,他厉坚有本事;搞不好,他是新手,更何况改革允许失败,改革也允许付出成本,到时我们再去收拾烂摊子。到时他上升了,当了我们的顶头上司,他也不会对我们嚣张狂妄了!”
胡天成赞成朱达的意见,说:“好,那就让厉坚去吧。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厉坚领命时,还高兴地说:“哦,江南市光明机械厂的老总蒯正明,我刚认识。他也是个转业干部,当兵的都是老战友,我想跟他沟通起来比较容易吧。这次他们企业的两次转制虽有阻力,我想通过努力会获得成功的!”
路上,司进东与马家明轮流向厉坚介绍江南市国有企业改革的发展情况。司进东说:“第一次产权制度改革时,江南市光明机械厂也是全市的第一个试点企业,那时还叫光明机械厂。我与马主任参加了光明机械厂的转制,这个企业我们是很熟悉的。如今,江南市光明机械厂又在全市率先实行企业的二次转制,这是件好事,可开头的都有很大的难度。”
马家明接过话来说:“是啊。工人们意见很大,这个厂二次转制的好坏,直接影响到全市国有企业的转制。如果转制转得好,这对江南市国有企业改革将有着极其重要的指导意义与现实意义。我们临来时,朱市长对我们说,一定要搞好江南市光明机械厂的二次转制,让企业与政府彻底脱钩。真正让企业做到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自谋发展,完全进入到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去。这二次转制,事关重大,我们一定要打好这一硬仗。”
厉坚一怔,他怎么没听到朱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但他并没往心里去。他问司进东:“产权制度改革与现在的二次转制有什么本质区别?”
司进东说:“简单地说,产权制度改革,搞股份制、股份合作制等的形式,是要让工人带着钱来上班了。工人带着钱上班,把钱放在企业里,让他们有风险意识。企业效益好,工人们的钱增值,企业效益不好,工人们的钱就贬值。这样的做法,可以提高工人们的主人翁意识,对工人来说也是一种实质性的约束。让他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努力把工作做好,企业才会蒸蒸日上。现在的二次转制,有两层含义:一层是政府不再像父母那样来管企业了,这就是所谓的‘断奶’。政府转变职能,由管到放,由管理变为服务,政府对企业只在宏观上进行调控。另一层意思是企业由少数人控股,拥有绝大部分的股权,即所谓的‘买断’。企业与政府彻底脱离,完全进入经济市场。你这个企业没能耐,经营不善,负债累累,你这个企业就得破产。”
厉坚说:“哦,是这么回事呀。不瞒你们说,我在部队时,对地方上国有企业进行产权制度改革没有进行过深层次的思考,对国企改革只是认同。现在,这场二次转制,对我来说,面对的是一个新事物,我完全不懂,你们在我厉坚眼里是专家啊!”
司进东与马家明说:“厉市长,您太谦虚了,我们也不是什么专家呀!”
厉坚心里还有许多的疑惑:“你们当然是专家,我问你们,政府这么做,是不是在甩包袱?占主导地位的工人阶级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像蒯正明这样的企业家,这一控股、一买断,他是不是变成了资本家?”
司进东说:“这个我说不好。国企改革的争论由来已久,一批经济学家对这个问题目前仍在争论不休,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反正是一张嘴,两层皮,翻来翻去都是理。现在我们还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因为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借鉴,最后的结果只能让历史去评说了。”
厉坚问马家明:“马主任,你的意思呢?”
马家明说:“这个国企改革,我认为只要看整体经济,看GDP。GDP上去了,我认为这种国企改革就是成功的。”
厉坚说:“几十年来,我们党、我们国家也走过了许多的弯路。比如大跃进,比如文化大革命,我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我们走过来了,吸取了经验教训,改正了错误。老司的话不错,摸着石头过河,那当然会走弯路,不付出代价,怎么会有成功?错了就改,只是我们要以极小的代价来取得极大的胜利。比如我用几架飞机的代价,搞掉敌人的一艘航空母舰,那我们就算是取得了极大的胜利。”
7
厉坚一行人前往江南市光明机械厂去的时候,蒯正明也在路上。他去看望江南市光明机械厂的老书记汪浩兴。
蒯正明接到通知,二次转制的工作小组由厉坚带队,到他企业蹲点。他一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便对公司办公室的小林说:“我去医院看看老书记汪浩兴,争取在工作小组来之前赶回来。如果厉市长他们先到了,你让他们先等一会儿。”
小林说:“汪浩兴住院了,关你什么事?他那么对待你,你还要去看他?”
蒯正明说:“他现在一定很后悔,当初在第一次产权制度改革时,他要不是耍小聪明,当了逃兵,他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但是,他对我那个样是他的事,我去看他是我的事,再怎么说,我还得感谢他!要是没有他,我怎么会有今天?”说完,他开车走了。
蒯正明一进病房,汪浩兴正在剧烈地咳嗽。蒯正明就给汪浩兴又是拍背又是揉心口,说:“老书记,平时您自己要冷暖小心。一伤风,又引发老毛病了,您这哮喘多折磨人呀!”好久,汪浩兴一阵咳嗽才平息下来。但他喘气时仍“哧噗哧噗”地像在拉风箱,他喘着说:“谢谢——你,你——又来……看我了!”
蒯正明握着汪浩兴枯瘦的手说:“我来看您不是应该的吗?老领导生病,我不来像话吗?我知道了一定要来的!”接着,蒯正明掏出500块钱,放在汪浩兴的枕头下,又说:“这钱您自己买点想吃的东西吃吧,今天我不能陪您多聊了,我还有重要的事,改天我再来看您!”说完,他就告辞走了。
蒯正明走出病房,听着汪浩兴在他背后叫着:“谢谢你啊——”。他的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蒯正明的思绪翻飞了起来,转业后的那些情景在他脑中依然十分清晰,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个秋天,蒯正明到光明机械厂报到,厂党委书记汪浩兴正在办公室里练书法。地上、办公桌上都扔满了他写的毛笔字的报纸,连插足的地方都没有。蒯正明站在门口,敲敲门,说:“我是来报到的!”汪浩兴这才抬起头来,见到门口站着一个穿旧军装的人,连忙把毛笔一放,说:“哦,你就是蒯正明吧?我们早接到通知了,说有个转业干部要来厂里。欢迎欢迎!”嘴里说着,便动手收拾起地上的报纸。蒯正明走进去帮他一块儿收拾。
汪浩兴给蒯正明倒了杯茶,对他唱起了苦经:“上头要把你们转业干部分配到企业,说实话,你们没有一技之长,一不懂营销,二不懂生产,两眼一抹黑,安排你们的工作我也很头痛。我厂是一家老企业,有一千多名职工,一个萝卜一个坑,岗位都满了。贝厂长让你去总务科,你就去总务科报到吧。”
总务科里有四个女人,一个姓姚,一个姓杜,一个姓杨,一个姓孔。蒯正明一进总务科,姓姚的科长便说:“好,你是娘子军里的党代表了。你的工作是管理浴室及厂区的绿化。”
上班第三天,蒯正明就拎着一个小木箱去看管浴室了。他坐在浴室门口,左边是男浴室,右边是女浴室。男男女女手里拿着浴票来洗澡。职工们见一个穿着旧军服的男人坐在浴室门口,便知他就是新来的转业干部。蒯正明坐在门口,就听到左右更衣室里的职工在嘻嘻哈哈地议论:“这个人听说是个什么副营长呢。十几年兵白当了,回来看浴室,还不如我们小工人呢!”“部队回来的人,至少给个科长职务吧,厂里也真不够意思!”“这种人待不长的,怕是来镀镀金的吧!”“谁说的,没本事的人才会分配到企业来。如果他有本事,怎么会来看浴室?”
蒯正明听着职工们的这些议论,又勾起了他一肚子的怨气。妻子徐丽华作为随军家属,也安排在一家化肥厂上班。说来也巧,她也分在总务科,不过是总务科下面的一个勤杂组,负责厂区的清洁卫生。当她听说丈夫的工作是管理浴室与绿化,便对蒯正明说:“当初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要留城,就回老家去,你至少能在乡里当个小官。现在可好了,夫妻俩一个看浴室种树,一个捏扫帚扫地,说出来也真够丢人的了!”现在,蒯正明听着更衣室里面职工们嘻嘻哈哈的笑声,觉得那笑声是对他的讽刺与嘲弄,肚里的气也就越来越盛了。
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来洗澡了。中年妇女老远就说:“哟嗬,哪里冒出这么一个人来,看样子还是个当过兵的呢!”
蒯正明见这女人不到一米六的个子,却往横里长了,胖得出奇。胖女人手里拿着一包衣服,挪动着水桶般粗的两条腿大摇大摆地往浴室走过来了。蒯正明拦住了她,问:“你的浴票呢?”
胖女人从上到下把蒯正明打量了一番,说:“你是初来乍到,不认识我。不过没关系,今天我们就算认识了。”说着又往里走。
蒯正明手一伸,说:“没有浴票不准进去!”
胖女人一指自己鼻子,说:“刚才我已跟你好说好话,你怎么还一根筋拎不清?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洗澡从来不用浴票的!”
蒯正明说:“我管你是谁?没有浴票就是不准进去洗澡!”
胖女人围着蒯正明转了一圈,说:“哟嗬。瞧你这个样子以前在部队是个干部吧?现在到厂里管一个破浴室也不嫌寒碜?你还来劲了,你不让我进去我偏要进去!”说着,她往浴室门口冲来。蒯正明一个箭步挡在了她的面前,胖女人撞在了蒯正明的身上,像撞了一垛墙,被撞得倒退了几步,才站住了脚。她看着蒯正明一副黑黑的面孔,倒吸了一口气,说:“好,你有种!老娘今天就不洗澡了,我让你连浴室都看不成!”说着,悻悻地走了。
有两三个女工洗完澡出来了,外面胖女人与蒯正明的争吵她们在更衣室内听得清清楚楚。她们望着胖女人远去的背影对蒯正明说:“今天是钉头碰到铁头了。你知道她是谁吗?这女人不是咱厂里的人,是咱前任厂长马家明的老婆。她一直来揩油洗浴,用她的话说她是看得起咱厂才来洗澡的,看不起还不来呢!今天她这个刺头让给你摆平了!”
蒯正明眉毛一拧,问:“难道放任她这样,没人管吗?”
“谁敢管,谁敢得罪她呀。一来她是前任厂长的老婆,二来她老公现在是我们厂长的顶头上司,轻工局副局长。你呀,等着穿小鞋吧!”
蒯正明说:“我怕个屁!”
几天后,蒯正明被厂党委书记汪浩兴找去,他问了蒯正明那天看浴室发生的事,感叹地说:“那工作确实不适合你,你去组织科吧!”
蒯正明没想到跟胖女人吵了一架,反而因祸得福,被调到了厂组织科工作。蒯正明到了组织科,科里的一个老大姐翁科长告诉他:“张柔在厂长贝兴保面前告了你一状。”
蒯正明说:“哪个张柔?”
翁科长说:“就是那个跟你吵架的胖女人呀。”翁科长接着说,“贝厂长答应她把你调离这个看浴室的岗位。要让你去花圃种花去。汪书记反对贝厂长这个做法,说你在部队里是个副营职,论职务、级别我们都不如你。说你年纪还轻,有干劲,有正气,坚持原则。贝厂长不要你,他要你。他不想背上一个不会用人的坏名声。贝厂长仍不同意,坚持要你去花圃。汪书记当着贝厂长的面,打电话给马家明,让老厂长做主。马家明说他不知道他老婆来厂里洗澡的事,但他支持汪书记,把贝厂长狠批了一通。你就是这样到了我们组织科。”顿了顿,她又说:“其实呀,汪书记这么做也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赌口气。他与贝厂长不和的事全厂人都知道。我还有一年要退休了,你呀,慢慢适应这地方上的事吧。”
蒯正明听后,到组织科的满心欢喜顿时化为乌有,地方上真复杂!
不过,蒯正明自从调到厂组织科后,开始走好运了。他看管浴室坚持不让张柔进去洗澡的事在全厂传为美谈。一年后,组织科翁科长退休,他自然而然地接了她的班。过后,厂党委换届选举,他成了厂党委委员。两年后,他当了厂党委副书记。贝兴保临近退休时,他又接了贝兴保的班。轻工局副局长马家明找他谈话时,蒯正明说:“我不懂生产呀,怎么能当厂长?”马家明说:“不是还有几个副厂长吗?再说了,我们对贝厂长说了,让他这段时间带带你。你很快会胜任的!”
贝兴保退位的当天,他要把办公桌搬到隔壁厂部办公室。蒯正明坚决不让搬,贝兴保见蒯正明是真心的,就同意不搬,但一定要把居中朝南的位置让给蒯正明。
蒯正明从那天起正式坐上了江南市光明机械厂的第一把交椅。这天是1993年4月9日,蒯正明把台历上这张纸撕下来,压在了他办公桌的玻璃台板下。
贝兴保对支持蒯正明的工作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嘴上蒯厂长长蒯厂长短,天天跟蒯正明在一起,把他的经验、生产经营的运作倾囊传授。蒯正明因此与贝兴保走得很近,他不经意间忽视了书记汪浩兴。
汪浩兴在背后骂蒯正明:“忘恩负义的东西,想当初要不是我提拔你,你哪有今天?还不是在花圃里种花?还轮到你来做厂长?哦,现在你翅膀硬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老子仍是一个堂堂的厂党委书记呢!”汪浩兴也是光明机械厂土生土长起来的干部,他是跟一帮子心腹在喝酒时说这番话的。他说这番话希望其中的哪个人跟蒯正明去通通气,可他们这帮人中,没一个人敢去跟蒯正明通气的。
蒯正明是在汪浩兴气得住进医院时,才如梦方醒。他带着妻子徐丽华去江南市第三人民医院看望汪浩兴,汪浩兴的一张老脸吊得比丝瓜还长。他说:“小蒯呀,你这个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呀?”
蒯正明立即赔着笑脸,说:“老书记,对不起。这段时间我实在太忙,您看我这是赶鸭子上架,我什么都不会呀。”
汪浩兴说:“哎哟,看来这是我的错咯。当初要是我不跟老贝争吵,他让你去当花匠,你如今就不忙了,说不定你现在都成了园艺家了。”
蒯正明的脸色微微一变,想说什么。徐丽华把一块削好的梨喂到汪浩兴的嘴里,笑着说:“老书记呀,您嘴干了,吃块梨吧。您呀,冤枉我家正明了,正明经常在我面前叨念您的好处呢。快别发牢骚了,等您出院,到我家吃老酒去。我家还藏着一瓶茅台呢,让正明给您赔罪!”
汪浩兴听了这话高兴了,说:“还是小徐会说话。不过,小蒯呀,我给你个忠告:你要提防着老贝,老贝这人我跟他打交道几十年了,明明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嘿,一转身的工夫他又变了另外一个人,他让我琢磨不透。你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跑,他没几天蹦达了,立马要退休滚蛋了。现在厂里的事是你拿主张,而不是他拿主张,你可明白了?”蒯正明说:“您放心,厂里重大的事都在党委会上决定!”
汪浩兴说:“这我就放心了!”
蒯正明上任不久,江南市国有企业产权制度改革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光明机械厂是江南市国有企业产权制度改革的试点单位。市体改委的工作组组织的各路人马纷纷进驻厂里开展工作。厂区内,挂着醒目的横幅、墙上贴着许多标语,黑板报宣传的都是产权制度改革的重大意义、产权制度改革知识问答、各地在产权制度改革中的经验。市审计局的专业人员对光明机械厂在改革前进行了审计,办公桌上堆满了账本。资产核查小组的人员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对全厂的资产进行核算。光明机械厂内天天车水马龙,来来往往人流不断。
很快,光明机械厂的改革方案出台了。马家明在会上说:“审计报告显示:光明机械厂把全部资产抵进去还亏损一千多万元,许多账是呆账、坏账。现在对这个资不抵债的企业实行零资产转制。银行投放资金,释放沉淀资金,抵冲呆账坏账。光明机械厂的子弟小学、托儿所、保健站、浴室、理发店统统进行剥离。历史上遗留下来的下放工人、退休工人统统转到社区,女的年龄在45周岁、男的满55周岁,只要本人愿意,由本人提出申请,放长假,工资一次性打入改革成本。换句话说,以前光明机械厂是个弯着腰背着大包袱走路的老年人,现在这个老年人已直起了腰,挺直了脊梁,并已输入了新鲜血液。市政府高度重视,一次性拨给光明机械厂改革启动资金一千万!转制后的江南市光明机械厂(股份合作制)是由江南市国资委、企业法人、职工三方持股。国资委、企业法人持股占51%,职工持股占49%。”
以汪浩兴为组长的转制领导小组也出台了光明机械厂职工入股的方案。汪浩兴在职工大会上作动员报告,他慷慨激昂地说:“企业产权制度改革是企业自身生存、自身发展的需要,是适应市场的需要。改革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不改革必然会遭市场的淘汰。”
蒯正明在会上宣布入股方案,他说:“厂长(法人代表)12股、副厂级8股、中层正职6股、副职4股、班组长2股、职工每人1股。”
蒯正明最头痛的是入股之事。一股一万元,12股就是12万。职工每人拿一万好拿,他一下拿12万却拿不出来。他的钱刚刚买了一套房子,早知道要入股,他就不买什么房子了。而且,装修房子的钱他还是跟亲朋好友借的呢!
蒯正明主持厂务会,入股方案定了,他们厂级干部要拿出实际行动。厂务会开得十分热烈,大家对入股方案没什么异议。但大家的眼睛都瞄着蒯正明,嚷嚷着说没有钱入股。他们知道蒯正明刚买了房子,他也没钱。蒯正明怎么不知道他们心里打的小九九?他们都在看着他呢,他拿了后他们跟着拿,他不拿他们才不会当傻子。于是,蒯正明在会上说:“我是厂长,这入股我来带个头,我把新房卖了入股!”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既然厂长表了态,大家也就跟着表态按股份入了股。
蒯正明开完会,就赶到翠柳小区,对正在装修的几个工人说:“你们别弄了,这套房子我要卖掉了!”
蒯正明刚走,徐丽华下班就来到新房,她每天都来检查装修工程进度与质量。闻听丈夫要卖掉这房子时,立即赶回了家。
汪浩兴是正厂级,也是十二股。他不想把十二万块钞票白白扔进水里。晚上,他对老婆说:“光明机械厂这个底子除了老贝,我是最清楚的了。别看外表光鲜,每天像大户人家那样开着大门撑着,其实内里早亏空了。都是东赊西借,寅吃卯粮,拆东墙补西墙地过日子,这审计结果早就在我的预料之中。如今,虽然是零资产转制,该剥离的都剥离了,连欠人家的债都不用还了,由银行顶找当了冤大头。说是轻装上阵了,但这种老企业一切都是老的,设备陈旧,技术落后,原有的人马还能把天翻过来?鬼才相信!老贝再怎么说是机械行业的一个行家里手,他当了几十年的厂长还没能把厂子搞红火,蒯正明这个门外汉能把企业搞好?这市里拨的一千万资金吃个一年就吃没了,职工的钱拿出来还不是蜻蜓吃尾巴——自吃自?没有哪个人愿意把自己的血汗钱白白地扔了。你放心,我是不会轻易入股的!”
第二天,蒯正明头昏脑涨地来到厂里。汪浩兴见他脸色不好,就说:“你昨晚没睡好吧,是不是你要卖新房子,小徐不同意?哎,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呀。我现在倒有点羡慕老贝了,人家退休了,拿着退休工资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也临近退居二线了,却赶上了这种倒霉事。没准老贝这老小子,这两天在看我笑话呢。而我老婆听说我要入股,她的血压又升高了。”
汪浩兴不愿入股,但又不能明说,他是党委书记呀。汪浩兴是在放气球,探探蒯正明,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蒯正明扔给汪浩兴一支烟,似乎没听懂他话里的潜在含义,只听到他老婆的血压又升高了。蒯正明挥挥手,狠命吸了一口烟,喷出一团烟雾。说:“别提了,真让你说着了。我老婆一听说我要卖了房子入股,她还要跟我离婚呢!”
汪浩兴心里暗暗高兴,只要徐丽华拖住蒯正明的后腿,便有戏唱了。他说:“小蒯,我们去找马局和司进东主任,看能不能把我们厂级干部的入股比例再调低一点?”
蒯正明说:“你别做梦了。司主任对我说,按说我们厂级的股份还要多点,外地一家企业的厂长高达30%呢。司主任还说正因为我厂是试点,政策格外放宽些,国有控股的比例才多了些,我们肩上的压力也轻些。”
两人正聊着的时候,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叫施永兴,是金工车间主任;女的是成品车间主任毛琦。这两人一进门就对蒯正明说:“蒯厂长,我们没钱入股,孩子大了,还要买房子呢。”
蒯正明看看他们俩,说:“你们是车间主任,你们不带头,手下的职工会入股吗?”毛琦说:“我车间里倒是没问题,一万两万工人还是肯出的。有的说比如买了保险存了银行,反正年底有股红。也有的说就当是赌博吧,输了不气,赢了也不开心。”蒯正明说:“工人们都肯出,你们就不肯出?你们要买房子,我还要卖房子入股呢!”
施永兴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蒯厂长,您跟我们不一样,您是厂长呀。如果您让我们出一两万,我们也是肯入股的。”蒯正明说:“闹了半天,你们是嫌入股的钞票多呀!”他转过头对汪浩兴说:“汪书记,这两个人交给你了,你做做他们的工作吧。下个星期就要入股了,工商银行的人要来,到时没人入股可不是闹着玩的!”
汪浩兴脸上浮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说:“小蒯,你去忙吧。我来给他们做做工作。”
蒯正明走出办公室,心里说:“前天厂部领导班子开会,作出了一个决议:职工自愿入股,不能强迫。但中层以上干部必须按股份的比例入股。汪浩兴这只老狐狸,嘴上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许多转制的文件都是他亲自起草的,但他心里就是不想入股,还想来探我口气呢!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心腹,就让你们去磨叽,看你们能磨叽出个什么名堂来。”
施永兴、毛琦在老领导面前,毫不掩饰他们的担忧。他们说:“老书记,要我们拿这么多的钱来入股,我们是不拿的。这厂子怎么可能在蒯正明的手上翻身?什么鸟股份制?只不过是一些所谓的经济理论家吃饱了饭,闲得慌时的心血来潮。让职工拿着自己的钱去折腾,我们自己不会花钱呀?我们是坚决不入股的,要入也跟一般职工一样只入一股,大不了只当把这钱在麻将桌上输掉了。”汪浩兴还假意劝了他们一番:“你们还是考虑考虑的好,我无所谓了,年纪大了。而你们年纪还轻,还要在这个厂子里吃饭呢!”施永兴说:“怕什么,最多当个工人,也比几万块钞票扔进水里强!”
汪浩兴没想到施永兴、毛琦他们对光明机械厂的前途结论,跟他本人的分析惊人地一致:“这厂子不可能在蒯正明手上翻身!”他们的一番话坚定了汪浩兴不入股的信心,他犯不着把一生的积蓄扔进水里听声响。他迅速作出决定:他有哮喘病,立即办病退。施永兴、毛琦一走,他马上到医院找熟人,他在社会劳动和保障局也有关系,仅仅三天工夫,他就办妥了病退。
汪浩兴把一张病退退休证放到了蒯正明的办公桌上。他兴冲冲地说:“小蒯,我现在也是个退休工人了。但跟老贝比我并不合算,他是正式退休,我是病退。病退工资比正常退休工资少一截呢。但少一截就少一截,我认了。多活一年就是钞票,你说是不是?”
蒯正明翻来覆去地看着这病退退休证,发证日期就在当天。他的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似乎不相信汪浩兴真的病退了。过了好久,他才把退休证往汪浩兴的手里一塞。没说一句话,站起身就往外走。
汪浩兴说:“哎,小蒯,我知道你会不高兴的,我这是逼上梁山的呀。你听我说!”
蒯正明霍地转过身,说:“你现在不是光明机械厂的书记了,你我之间已无话可说。就是要说的话也都是一些毫无用处的废话了,我也没工夫听你的废话!”
汪浩兴说:“小蒯,我也不想这样走啊——”
蒯正明装作没听到似的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8
蒯正明从医院出来,钻进奥迪开车回了厂。他打了个电话给马家明:“马主任,你们出发了吧?已在路上了?好好,我马上到厂里等你们。”
前面路口的红灯亮了。蒯正明缓缓地踩下刹车,把车子停在白线以内。看着车流,他的思绪也像一条流动的河流,奔腾向前。光明机械厂第一次产权制度改革时的情景又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汪浩兴病退后,司进东、马家明找到蒯正明谈话。司进东说:“蒯厂长,老汪这一退,对全厂影响很大。要不,光明机械厂的试点改革,就让别的单位先搞。等全市产权制度改革全面铺开后你们再改。你看怎么样?”
蒯正明说:“不!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哪有再回头的道理?我蒯正明的字典里没有后退两字!”
蒯正明回到家,跟妻子摊牌:“丽华,我已无退路了。不管你同意不同意,那套房子我必须卖了,拿这钱去入股!”
徐丽华正在厨房切菜,听后一惊:“哎哟——!”一声叫唤,她不小心把手指切破了。
蒯正明赶忙跑进厨房,抓起妻子的左手,把她的食指放进嘴里。
徐丽华一下挣脱了他,恼怒地说:“少来讨好我!”
蒯正明见她的手指仍在流血,忙又找来护创胶布,给她贴上。接着,他说:“我来做晚饭吧!”
徐丽华便看着丈夫做晚饭,她在一边气鼓鼓地说:“汪浩兴是光明机械厂的人,他都甩手不管了。你一个半路上进去的人,你起什么劲?”
蒯正明说:“这不是起劲不起劲的事,这是一种责任。我不能像汪浩兴那样当缩头乌龟,如果他在战场上这样子的话,那是要吃枪子的!你到厂子里去听听工人们在说他什么?他大半辈子的道行全失掉了,每个人都在戳他的脊梁骨!”他炒好菜,一盘盘端放到餐桌上。
蒯正明接着又说:“你真要跟我离婚,这房我也卖定了。我要带头入股,我不带头谁带头呀?我想我们之间还有一点夫妻情份的吧?看在夫妻的份上,你就把你的那份钱借给我,到时我还你。我还年轻,这点钱应当赚得出的。你放心好了!”
徐丽华见丈夫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沉默地仔细想了想,毕竟她也不是个蛮不讲理的女人。当初她嫁他,看上他的是他那一股子骨气,一股子宁折不弯的刚强,刚强的男人是会成就一番事业的。她之前说离婚那是吓唬吓唬他的,哪能真离呢?就是别的女人把她的丈夫抢走了,她也要夺回来呢!于是这时,她话锋一转:“你是一家之主,你要卖你就卖呗!我等你赚了钱后再买更大的房子!什么离婚不离婚的,说得多难听!”
蒯正明高兴了:“这么说你同意啦?”
徐丽华说:“我不同意还能咋的?这个家我什么时候做过主,我做得了主吗?”
蒯正明很快把房子卖了。当天把12万房款交给了财务科作为他的入股款。
蒯正明做的第二桩事情,是写了一封给全厂职工的公开信。信中讲述了光明机械厂目前的形势及转制后的前景瞻望,还有厂部的决心。他在信中强调职工入股自愿,撤消厂部以前作出的中层以上干部必须拿多少股的决定。干部职工愿入股多少就入多少,不入股也行,决不勉强。他让人把这封公开信打印,连同一份“入股预测表”,一块下发给了全厂每个职工。
施永兴、毛琦等人看了公开信后,十分高兴。汪浩兴真英明,他这么一走,蒯正明孤掌难鸣。他没法起劲了,不再搞什么股份比例了。于是他们都在入股预测表上填了一股,这还是给了蒯正明面子呢!但是,也有许多职工看了蒯厂长那言辞恳切的公开信,又知道他为了入股,把新买的房子都卖了。即然他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了企业,可见他是真心想把企业搞好。职工们心中都是雪亮雪亮的,于是,他们都十分庄重地在入股预测表上填上了一串阿拉伯数字。
蒯正明一手夹着烟,一手飞快地拨打着算盘。财务科科长沈惠玲坐在他对面,当她把入股预测表的总金额告诉蒯正明时,蒯正明一愣,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比他预计的超出了五分之一,他要亲自复核一遍。他发现,许多工人都填了一万元,有的班组长最高填了五万元。中层干部们有的仍按原来的比例填了,有的少填了,有的多填了。令他奇怪的是,施永兴、毛琦各填了一万。还有一个副厂长填了个鸭蛋。蒯正明让沈惠玲把填写股数多的职工名单记下来,又吩咐她说:“把这预测表与入股后的金额对照一下,凡相同的按股数多少再列一份名单。”
几天后,光明机械厂二楼会议室里,人声鼎沸,连走廊里都站满了人。今天是入股的日子,职工们有的拿着大叠大叠的钱,有的拿着银行存单。市工商银行的八个工作人员一字排开,点钞机发出唰唰唰的悦耳声响,绿色的数字不断闪烁,最后定格在显示框上,2万、3万、5万……蒯正明与司进东、马家明都在现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他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说实话,产权制度改革的关键是职工入股,没有职工入股这改革岂不成了一句空话?现在,光明机械厂产权制度改革的成败就看这一锤子买卖了,江南市产权制度改革的头炮能不能打响也在此一举了。
尽管蒯正明把职工入股的摸底情况如实向司进东、马家明做了汇报,但司进东、马家明看着人头攒动的人群,并不乐观。特别是马家明,他是这个厂的老领导,他对汪浩兴的临阵脱逃十分恼怒,可他也只能干发火。人家已是退休工人了,你能把他怎样?汪浩兴此举在企业起的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汪浩兴病退那天,马家明家就来了厂里的许多老工人与一些中层干部。他们总的意思是:“老汪这个党的人都溜了,您是咱厂的老领导,您掏一句心窝子话,这产权制度改革到底是行还是不行?”马家明说得是口干舌燥,但说的都是空话、套话。他不能拍胸脯说,这改革肯定能行。现在搞的是改革试点,成与不成,他心中也没有个底,又该如何向他的工人兄弟们说?改革好了,这些人当然无话可说,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如果改革失败了,他在他们的心目中可就成了罪魁祸首。他们会觉得上了他的当,吃了大亏,背后不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骂遍才怪!工人们走时,对他客客气气,他们不再叫他老厂长,而是叫他马局长。马家明知道他得罪了这帮工人兄弟,可他没办法,这个拍胸脯的保证他是不能做出的。现在,许多交了钱的工人见了他只礼貌地点点头,从他的身边擦身而过。因此,他对蒯正明与司进东说:“摸底归摸底,实际情况如何,这个宝要最后揭开才晓得!”
这个谜底很快揭开了。正如马家明所料,形势不容乐观,最后结果没有像蒯正明所期望的那样。与预测表一对照,差了三百几十万,跟实际入股的股数相比少了198股,即198万元。三个副厂长与施永兴、毛琦等13名中层以上干部没有入股,全厂还有132名车间工人没有入股。蒯正明头上的冷汗一下冒了出来,为了凑齐12万元他都卖了房,这198万元的缺额让他哪儿弄去?他倒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想:这真比攻打816高地还难。蒯正明的眼前浮现出在部队时攻打816高地的一幕:
那是在著名的中越自卫反击战中,蒯正明是坦克连连长。我军一个团攻打816高地,越军凭借有利地形和坚固的工事,进行着疯狂反击。我军部队伤亡很大,步兵首长要求坦克支援。蒯正明奉命率领连队赶赴战场,他与步兵团长商量了作战方案:由步兵发蓝色信号弹标示敌方位置,发红色信号弹标示我方。随即坦克连进行火力支援,摧毁敌方工事,协助步兵攻打816高地。战斗打响后,蒯正明率坦克连出击,在通过一条小河时,104车因道路选择不当发生陷车。蒯正明命令后续车辆寻找迂回道路通过,他率领坦克一排从一侧通过了小河。此时,坦克二排变成了先头排。当坦克连进至816高地东北侧小高地一线时,步兵正向816高地攻击。敌人凭险扼守,向我步兵猛烈射击,步兵前进受阻。蒯正明迅速观察地形,发现敌前沿正面为一段狭窄地域,展开一个坦克连十分困难。于是他立即指挥两个排占领有利地形,以强大的火力,向816高地前沿猛烈射击。只见炮响弹落,阻碍我步兵前进的816高地的三个前沿火力点当即被打成了哑巴。我步兵在坦克火力掩护下,迅速冲击前进。
步兵占领816前沿高地后,及时发出预定的信号。坦克连按事先协同,立即转移火力,向816主峰高地射击。敌人的枪声顿时哑了,步兵见状又向816高地发起攻击。但是,被蒯正明的坦克连打得抬不起头的敌人,见我军步兵冲上去,于是十几个火力点和部分工事中又吐出了长长的火舌。密集的子弹像雨点似的砸了过来,蒯正明看到步兵战友们像稻草似的在弹雨中一一倒了下去。二排长的坦克也被击中,燃烧了起来,二排长本人也生死未卜。战斗打得异常惨烈,蒯正明打得眼都红了。这时他的无线电耳机里传来步兵团长狂怒的骂声:“他妈的,你们坦克连是干什么吃的?叫你们上来就是让我们少死人!现在这个鸟仗打得多窝囊,我一个团加你一个坦克连都攻不了一个破山头!”步兵团长是真急了,这几句话蒯正明听后像挨了几个耳光。其实,这也不能怪蒯正明。步坦协同作战在国内演练时,那都是在平原,沙漠,海滩上进行。在丛林山岳间作战这还是第一次。坦克以战斗队形开到山上,由于树木繁密,影响了射角视野。再加上是在山上,坦克的队形扩展不了,前面的坦克虽能发挥火力,可后面的坦克根本发挥不出火力作用。蒯正明指挥坦克以撞击、碾压方式扫清了射界,全连迅速成左梯次队形展开,占领了有利地形,以准确猛烈的火力,向816高地射击。蒯正明自己开着坦克也冲了上去。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惊人的一幕: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在前面滚动,是二排长的坦克!蒯正明心里一喜,二排长没牺牲。他立即命令二排长自救,以扑灭大火。无线电耳机里没有二排长的声音,只有他重重的喘气声。蒯正明明白二排长的意思,他要开着坦克冲进敌人的工事,与敌人同归于尽。工事里的敌人见一辆着了大火的坦克冲上来疯狂地向他们射击,有几个敌人害怕得从工事里跳了出来。但已来不及了,二排长的坦克冲到了敌人的工事里,随即只所“轰——”的一声巨响,敌人的工事成了一片火海。蒯正明的无线电耳机里传来战友们悲伤的呼喊:“二排长——!”蒯正明怒吼一声:“为二排长报仇!打!”他驾驶101坦克向山顶猛冲,对准疯狂喷着火舌的主力暗堡“轰轰”就是几炮。暗堡顿时被炮弹炸塌了一大角,暗堡里的敌人惊慌失措,蒯正明紧接着又打了几炮。后面的坦克碾压出了道路,步兵们纷纷登上坦克,向816高地发动全面攻击。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血战,步兵们冲上816高地主峰,全歼了守敌。
蒯正明从没有打过丛林山岳的仗,最后还是打胜了。可眼下厂里这钱的事还真比打仗流血牺牲还难,他总不能去抢去偷吧?他捧着头一声不响。
司进东拍拍蒯正明的肩头,说:“蒯厂长,你不要急。市里针对这次产权制度改革出台了许多优惠政策,其中有一条就是给企业领导贷款。因为企业领导的股份比职工的股份大几倍、十几倍,肯定拿不出这么多钱来。所以考虑给你们贷款,贷款利率低,贷款的本金与利息从你年底的股红中逐年扣除。这198万嘛,可以追股,这是外地的做法。即企业领导干部入了股后,根据需要再追加股份。现在这198股加进来,刚好达到51%。符合转制要求,光明机械厂产权制度改革可以成功转制。这198万元立即贷给你,明天就可到帐。至于你怎么消化是你自己的事了,你可以在每人头上再追加半股或一股,也可以让中层以上干部追加股份。你马上着手开展下步工作吧!”
蒯正明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事情,不用掏腰包就可以贷款入股,只要从年底股红中扣除贷款本金与利息,赚了钱便是自己的,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吗?
蒯正明按转制的步骤,组建了一系列的改革转制机构:董事会、监事会、职工持股会、股东大会,又出台了许多改革转制的规章制度。在接到上级同意光明机械厂转制为光明机械厂(股份合作制)批复的当天,光明机械厂举行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光明机械厂(股份合作制)揭牌仪式。
江南市副市长田青在揭牌仪式上发表重要讲话:“光明机械厂产权制度改革经过紧锣密鼓的一系列筹备工作,今天成功转制,成为江南市首家股份合作制企业。历史将会记住这一天!这是江南市国有企业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江南市的国有企业产权制度改革由此拉开序幕并将全面展开。光明机械厂(股份合作制)试点改革取得圆满成功,也摸索出了许多很好的经验。我代表江南市市委、市政府向你们表示热烈的祝贺,衷心希望光明机械厂(股份合作制)改革的道路越走越宽,你们的明天更加灿烂辉煌!”
田青说完,他与蒯正明一同为厂名揭牌,江南市光明机械厂(股份合作制)的铜牌便金光闪闪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于是,鞭炮声立即响成了一片……
天色暗了下来,蒯正明还在办公室里没走。他手中拿着一份名单,这是他让沈惠玲制的。这份名单上的人,他们入的股数与当初的预测表相同。这些人中有中层干部、专业技术人员、知识分子、班组长、也有工人,蒯正明看着他们的名字,他们的音容笑貌一一从他的脑海中闪过。蒯正明又从桌上拿起另一份名单,这是中层以上干部的名单,正职、副职、享受中层干部待遇的,林林总总加起来共109人。这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光这些人一年的开支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他用红笔摘出来的是那些没入股的干部。他们仿佛十分气势地在对他说,我就是不入股,你能把我怎样?蒯正明似乎看到刘副厂长、施永兴、毛琦等人正冲着他龇牙咧嘴,毛琦与几个女人还对他挤眉弄眼地扮着鬼脸。
蒯正明把名单往桌上一扔,自言自语地说:“千把人的企业,中层以上干部占了十分之一。换句话说是十个工人养着一个干部。可看看这些干部都在干些啥?上班一张报纸一杯茶,看完报纸开始吹牛聊天发牢骚。现在企业转制,这种现象再也不能允许出现了!”他在屋子里踱着步,踱着踱着,走到桌前,便伏在桌子上写了起来:所有的中层以上干部一律免职,通过竞争职位重新任命。全厂员工人人都有机会竞争职位。工人也要搞竞争上岗。
蒯正明把笔一扔,点了一支烟,又挥笔写了起来:“假如我当了一名中层干部,我要怎样做?”“假如我来当副总经理,我会如何协同总经理管理企业?”“假如我是一名生产部门经理,我会如何搞好生产?”“假如我是一名营销经理,我会如何去开拓市场?”“假如我来当班组长,我要如何发挥员工的生产积极性?”“假如我是个一线员工,我要如何当好一名合格的员工?”“假如……”这许多个假如变成了一个个演讲的题目。
刘副厂长听说上面要拨198万的款,便跟施永兴、毛琦等人商量:“我们现在也要入股,职工股还没有达到51%的要求,还缺198股。这198股是上面贷的款,是让我们这些当干部的用来入股的。他蒯正明会算账,我们也会算帐,这种便宜不捞白不捞,不能让他蒯正明一个人捞!”
蒯正明被刘副厂长他们堵在了办公室,刘副厂长对他说:“老蒯,我们要入股!”施永兴、毛琦也跟着说:“蒯董,我们开始几天没考虑周到,拖了厂里的后腿。现在入股想将功补过。”
蒯正明问:“你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太晚了,工人们都入了股,你们到入股结束后才想到要入股?”刘副厂长说:“不是上面贷款了198股吗?反正还没落实到谁的头上,我们现在入股也还来得及!”施永兴他们也插嘴说:“对呀,我们现在入也来得及嘛!”
蒯正明听后笑了起来,说:“喔,原来你们看上了那198万贷款呀。不错,这198万贷款我是想聘任中层以上干部后再追加到他们头上的。既然你们想要,你们可以参加竞选,每个人都有竞争职位的权利。如果你们竞选成功,这198万中肯定少不了你们的份。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们竞选失败,你们要入股可得自掏腰包,这198万贷款的份额你们就没有资格问鼎了。”
刘副厂长他们慌了:“什么,干部不是任命?要竞选?”
蒯正明斩钉截铁地回答:“对,干部通过竞选才能得到职位!”
顿时刘副厂长这几个人便傻眼了……
这天上午,光明机械厂竞争上岗、竞争职位大会在大礼堂举行。江南市体制改革领导小组组长司进东、轻工局副局长马家明、蒯正明以及企业骨干组成的几个评委坐在主席台前排。蒯正明作了简短的动员后,说:“免去原光明机械厂中层以上干部的职务。光明机械厂的中层以上干部进行竞争职位的演说,由市体制改革领导小组的领导、轻工局领导、企业中德高望重的老工人、管理骨干等八人担任评委,最后由我这个董事长、总经理来聘任每个职位的中层以上干部。”
刘副厂长、施永兴、毛琦等人立即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他们认为蒯正明这么做是冲着他们来的,因为他们没入股。
蒯正明接着说:“这次竞争上岗、竞争职位是我们光明机械厂转制后的第一个大动作,我希望我厂的员工以当家做主的主人翁精神,勇敢地上台进行竞争演说。能挑二百斤重担的站出来,能挑一百斤的不挑九十九。大家只管上台来竞争,不要谦虚。其实人的智商除了特别聪明的天才外,大部分人都是差不多的。你们看像我这个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外行,现在都当上了你们的董事长、总经理。你们这些人中有本科生、大专生与中专生;有管理经验丰富的企业骨干,有的懂营销,有的懂生产,有的懂技术。毫不夸张地说,你们都比我强。我这个外行都可以当董事长、总经理,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当个副董事长、副总经理,或者是各部门的中层干部?”
“以前我们就说工人是企业的主人,现在企业转制了,大家把钱都拿出来了,这个企业有了你们的股份,你们更加是企业的主人了。企业搞得好,你们才能真正得到实惠。为了把企业搞好,你懂管理的不想好好抓一抓吗?你懂营销的不想去开拓市场,开辟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来吗?有个伟人说过一句名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们现在需要把自己的企业搞好,难道要像请客吃饭那样吗?那样的话企业怎么搞得好?所以,你想竞争上岗的,你就说说你怎样爱岗敬业?怎样做一名合格的员工?你想竞争职位的,你把你的特长、本事亮出来,说说你怎样当好副总经理?怎样尽责尽职地当好一个部门经理?我们不搞等级观念,干部职务都免了。以前的干部与工人一样平起平坐了,干部能上能下,工人也可竞争当干部。竞争上岗、竞争职位不是我蒯正明耍手段,目的只有一个,选好干部、选好岗位,把企业搞好!大家入股的钱都是血汗钱,不能打水漂。我蒯正明与大家一样,我一套新房子的钱都入了股。真打了水漂,我老婆不跟我离婚才怪!因此,我们把企业搞好后,让入股的钱变成一只金母鸡,要让它下出金蛋来才行。”
在蒯正明的鼓动下,职位的竞争很激烈。三名副总经理职位由刘副厂长、施永兴、毛琦等30名科室管理人员上台参与竞争演说,每个人只有五分钟的时间,大家都意犹未尽。每个部门正副两名经理的职位由许多专业技术骨干登台参与竞争演说。员工的岗位一公布,那些有一技之长的员工得意扬扬,那些文化基础差、嘴笨手拙、不善言辞的员工竟哭了起来,到后来大会的场面有些混乱。蒯正明保证说:“没有岗位的下岗职工,可以通过培训,再次上岗。年龄大的下岗职工,有足够的生活保障。他们的生活费用已打成了转制的成本,请大家放心!”这样说,会场才安静下来。
竞争岗位、竞争职位在一片欢呼声中结束。通过评委打分,蒯正明很快确定了30名中层以上干部,并在会上当场进行了聘任。这30名中层以上干部三分之一是重新竞争得到职位的原中层干部;三分之二是从专业技术人才、科室管理人员、生产一线的工人中选拔出来的。许多优秀的技术熟练工通过竞争得到了自己的岗位,还有的当上了值班长与班组长。刘副厂长、施永兴、毛琦等一大批中层干部落选了。蒯正明看到了刘副厂长走出会场时,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会后,刘副厂长对施永兴、毛琦等人说:“蒯正明这一手真毒,他不是吓吓我们几个不听话的人,而是全体免职。把在老贝、汪浩兴手中提拔起来的人统统一撸到底,他再重新任用。这样一来就都是蒯正明提拔起来的人了,那这些人又有哪个敢不听他姓蒯的话?蒯正明在光明机械厂马上就成了个一呼百应的人物了,成了土皇帝了!走,我们去找马家明!”
马家明一见到刘副厂长等人,就说:“我知道你们要来找我,你们是想不通吧?”
刘副厂长急切地说:“马局,我们光明机械厂转了制,还算不算是共产党的企业了?怎么成了他蒯正明一个人的天下?他要怎样就怎样?”
施永兴和毛琦也说:“对,我们光明机械厂是国有企业,怎么现在成了蒯正明横行霸道的天下了?”
马家明给他们每人倒了杯水,说:“还有什么话,统统都说出来吧。?”他见他们不说话了,又说,“我们现在正处于改革的非常时期,国有企业的改革还在探索之中。光明机械厂也是我市第一个转制的企业,有不足的地方那很正常。”他转过头对刘副厂长说:“小刘,你不要太偏激,谁说光明机械厂不是共产党的企业了?国有控股还有30%,你们不是还有厂党委吗?你们的党委还不是在上一级党委的领导之下?怎么成了他蒯正明一个人的了?你这个党委委员说话要注意呢!还有,不是我批评你们,你们是受了汪浩兴的影响吧?唉,老汪这个人怎么这样糊涂啊?我看他有后悔的一天!你们受了他的影响,就没有入股。改革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光明机械厂的改革都与你们的切身利益密切相关。你们身为党员干部,却一点也不支持这场声势浩大的改革,一点也不支持蒯正明。你们的觉悟连一个基本群众的觉悟还不如!不要说蒯正明觉得寒心,连我也觉得你们这样做是对光明机械厂不负责任,也对你们自己不负责任!”
马家明喝了一口水,又说:“这次蒯正明的这个大动作,可以说是企业人事制度改革吧,它是符合改革转制大方向的,你们没有学习股份制的章程文件?企业中的中层以上干部都由董事长聘任,这一条写得明明白白。蒯正明事先也向我汇报了他的想法,我很支持他。老话讲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领导当然要换手下的干部。小刘你换位思考一下,倘若你坐在蒯正明的位置,你换不换人?你肯定也是要换的嘛,可能没有蒯正明这么彻底罢了。蒯正明确实是个人才呀,到底是从部队回来的人,有魄力,有能力。他用竞争上岗、竞争职位的这个方式来选拔干部、员工,既调动了干部职工的积极性,挖掘了人才,又做到了公平公正,我觉得这很好嘛。这为企业人事制度改革探索了一条新路子,我还要好好总结你们厂的经验,在其他企业转制中推广。我说呀,你们回去好好支持蒯正明,别学老汪,被别人戳脊梁骨!”
蒯正明连夜召开改制后的光明机械厂首次厂务会。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同志们,我们身上的担子很重啊,现在光明机械厂的前途与命运就在我们在座31个人的手上!”接着,他说:“这次会议有三个内容:一是明确分工、明确责任;二是追加股份;三是初步讨论一下企业如何发展,要求大家畅所欲言。”
会议开得十分热烈。那198股也追加到每人头上,蒯正明起先入了12股,现在又追加了13股,他一下拥有了25股,成了厂里最大的股东。他苦笑着说:“债多不愁,蚤多不痒。25股就25股吧!”他没想到这25股成了他当大老板掘的第一桶金,这25股也是他滚的第一个雪球。之后,这个雪球就越滚越大……
会上大家在讨论企业如何发展时,归总出的一致意见是:开发新品,与高等院校、科研所联手,走产学研发展的道路。企业要生存、要发展,不开发新品无疑是死路一条但开发新品到底开发什么?怎么开发?大家七嘴八舌,抽掉了几包烟,也没讨论出个什么名堂来。
蒯正明说:“大家别争了,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吧。走产学研发展的路子是对的,至于跟谁联系,怎么搞,开发什么新品,我们还要根据市场需求仔细研究。”
蒯正明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他躺下后仍睡不着,想着刚才的会议。他在床上翻了下身,把妻子吵醒了。徐丽华睡意朦胧地说:“你干吗呀,你上战场时我也没听说你睡不着,当个董事长比打仗还难了?”
蒯正明拍拍妻子的背说:“你睡你的。”接着又叹了口气说,“打仗当然难,要有人员伤亡的。当董事长也难,千把个人要张嘴吃饭的。现在不像以前了,企业发不出工资可以伸手向上级要贷款,如今转制了要自找饭吃!好,不说了,睡吧!”
几个月来,蒯正明与他的三个副手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他们发现冰箱市场前景十分广阔,大有潜力可挖。回来后,蒯正明决定跟上海一个科研所合作,利用他们的技术生产制冷压缩机。
转制后第一年年终分红。蒯正明向一个女工借了一只布袋子,他拎了一布袋的钱回家。徐丽华见他拎着一只布袋回家,问:“正明,你买的什么?”
蒯正明笑笑说:“我买的是钞票!”
徐丽华知道丈夫爱开玩笑,也没当回事,说:“洗手吃饭吧。”
蒯正明把布袋往餐桌上一倒,一大叠一大叠的钞票堆得像小山似的。徐丽华惊叫起来:“天啊——!”她的一张嘴合不拢了,眼睛都发绿了,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钞票。她奔到桌前,看到都是一叠叠的百元大钞。她颤抖着手拿起了一叠,说话都结巴了:“这——钱——钱,你是——是哪……哪来的?”
蒯正明一本正经地说:“这钱是偷来的!”
徐丽华又吃了一惊:“你要死啊,你怎么能这样?”
蒯正明说:“这钱是偷共产党的。你想啊,这些钱我们一辈子都挣不来。可现在我一年就拿回家了,你说这不是偷来的是什么?”
徐丽华这才转惊为喜,问:“有多少?”
蒯正明说:“150万!”
徐丽华立即把钱一叠叠放进布袋,一边放一边数。数着数着她说:“怎么少了一叠钞票,还有这叠钞票也比其他的薄好多。”
蒯正明说:“你真是算进不算出,我贷款不要还啊?那13万总要还给共产党吧?还有利息呢!”
徐丽华心花怒放地说:“这回我们可以买幢大房子了,比卖掉的那套还要大!”接着,她又说,“这么多的现钱放在家里不安全,明天就去存银行!哎,正明,你怎么拿这么多的钱,你们股红是怎么分配的?”
蒯正明说:“我入了25股,配股100%,也是25股。50股,一股红利3万元,不就是150万嘛!我要让员工尝到转制的甜头,来年工作更积极!”
第二天,徐丽华就到世纪名流庄园买了房子。当她在众人惊诧、嫉妒、羡慕的目光中,拿出几十万块钱一次性付清房款时,那感觉真是爽极了!她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在心里面对自己说:“有钱真好呀,老公万岁!”
第二年,蒯正明花巨资引进了一条德国制造制冷压缩机的先进生产线。由于有科研所作技术后盾,光明机械厂生产的制冷压缩机当年在市场上一炮打响。生产冰箱的厂家订单像雪片样地飞来。让人印象最深的是,生产厂家提货的大卡车在光明机械厂门口的大街上排起了长龙,成为江南市街景的一大奇观。然而,尝到甜头的蒯正明还不满足,他利用自身的优势开发新产品“沁凉”冷柜,产品一经上市,即成了抢手货,占领了冷柜市场好大一个份额。蒯正明又马不停蹄地引进了另一条生产线,生产千斤顶。所出厂的千斤顶在汽车市场又被十分看好。
第二年,蒯正明把巨额存单交给妻子时,徐丽华的手不再颤抖,只是发出一声声的惊呼。那天晚上她对丈夫说:“正明,当初你还去求李茂生,幸亏李茂生没帮忙。要是他把你随便往哪个部门一塞,就算工商、税务吧,撑破天一年也就得个十来万。你转制第一年拿回家的钱,要在那些部门干十来年才能拿到这么多!当时我真把李茂生恨死了,现在却要好好地谢谢他呢!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他,他不是嫌我们礼送得少吗?我们去送他两瓶路易十三的洋酒,镇镇这个老家伙!”徐丽华现在有了巨款,花几千块钱买一瓶洋酒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蒯正明不知是没听到妻子的话呢还是不愿意接她这个话头,沉默了一下,他觉得妻子变了,变得越来越俗气了。她还是那个在小学门口卖葱煎馒头的徐丽华吗?当初那个朴实能干的徐丽华早变得没了踪影,他有点悲哀地想,“这就是金钱给妻子带来的变化!
路口的绿灯亮了,后面的汽车使劲地摁着喇叭,催蒯正明快走。蒯正明一个激灵,从沉思中醒过神来,急急地发动车子,奥迪便像箭一样冲过路口,又融入了前面的车流之中。
蒯正明回到他的办公室,刚泡了杯茶,厉坚就带着人进厂了。蒯正明忙迎了出来,他握着厉坚的手说:“厉市长,我们又见面了。欢迎您来指导工作!”
厉坚摇摇蒯正明的手,说:“我是来学习的,还有,请叫我厉副市长,你把部队的作风都忘了吗?”
蒯正明脸一红。
厉坚说着又凑到蒯正明耳旁小声说:“在老战友们聚会或我们两个人时,你叫我老厉好了。罗洪刚就是这么叫我的,不要搞得那么一本正经。”
蒯正明点点头说:“好。”
接着,蒯正明把厉坚、司进东、马家明领到厂部会议室。会议室早布置好了,会议桌中间放着鲜花,桌子上还有招待客人的水果、瓜子、香烟等。蒯正明向厉坚等人汇报了光明机械厂两次转制的筹备情况与员工们对二次转制的反响。
9
这几天,厉坚、司进东、马家明在江南市光明机械厂分别召开了职工座谈会,听取职工群众对企业二次转制的意见。然后,召开江南市光明机械厂二次转制动员大会。厉坚、司进东、马家明等坐在主席台上,蒯正明作二次转制动员报告。蒯正明讲完话,会场上乱哄哄的,也没人鼓掌。有好多人七嘴八舌地正在对一个人说着什么。这个人叫范建荣。
范建荣在大家推荐下,站起身大声喊:“我有话要说!”
蒯正明伸手向他一指,说:“范建荣,你上台来说!”
范建荣噔噔噔地走上主席台,说:“几年前我厂进行产权制度改革,变成江南市光明机械厂(股份合作制)。当时我和一大批工人不想入股。大家认为上班是来拿工资养家糊口的,怎么还拿着钞票来上班,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再说,我家也确实有困难,刚贷款买了房子。只有一套30多平方的房子租出去,补贴点家用。我女儿又要上大学,鼻子上的肉拉不到嘴里呀。但是,听说蒯厂长卖了新房入股,大家都很感动。我一咬牙,把租出去的老房子卖了,我夫妻俩入了股,多出的钱送了女儿上大学。我当时的想法是企业是咱们工人的,尽管是股份制企业,它还是共产党的企业,还姓共。工人们还是主人,所以想得通想不通都入了股。可是现在二次转制,把工人们手上的股票统统收回去,由蒯厂长等几个人买断,那蒯厂长跟以前的资本家有什么区别?国有企业怎么变成了他蒯正明的了?成了私人企业了?我们工人还是国家的主人吗?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几十年都这么说的,还写进了党章。过去共产党打天下为了谁?为了人民。那现在共产党还管不管我们工人的死活了?我们工人下岗,失业,又再来一个再就业,这不是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在玩游戏吗?不下岗不失业不就行了?玩什么花样,尽拿我们小老百姓开玩笑!这次二次转制可不是又拿我们小老百姓开玩笑了?我们连政治地位都没有了!”范建荣的话说得很尖锐,也颇有代表性。他说完又跑回了台下。
厉坚听了工人们的发言,内心感到很惊讶。他没想到他前几天心中困惑的问题竟由工人们嘴里说出来了。他原先认为自己是个人物,是个很聪明的人。哪里想到工人一点也不比他差,问题提得如此尖锐!毛主席老人家说得一点也不错:“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真正动力!”如果我们离开了人民,做什么样的事情都必将是一句空话。眼下这个企业的二次转制,如何对工人们进行正确的引导?工人们提的问题如何准确地回答?厉坚回答不了,他在市场经济与这场国有企业二次转制中完全是个新手。厉坚对司进东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给大家解释一下。”
司进东刚说了一句,“同志们……”他的话立即被台下工人们打断,工人们说:“你不要说,我们不要听你的话!第一次产权制度改革时,是你要求我们每个工人都入股。现在你又说控股,要收回股份。你当初把股份合作制说得那么好,怎么现在又不行了?啊?”又有一帮工人在台下起哄:“你拿着共产党的钱,旱涝保丰收。我们工人死也好,活也好,都不关你一点事儿,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是你,比你更会说,说得也更漂亮!”
司进东不停地擦汗。他坐在主席台上,仿佛屁股、大腿上都爬满了毛毛虫。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如坐针不毡的滋味很是不好受。
蒯正明站起身来说:“大家静一静,有话好好说。我可以说一句,再怎么改,这天上飘扬的旗帜还是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旗!我们头顶的这片蓝天还是共产党的蓝天,我们脚下的大地还是共产党的大地!我蒯正明从前是个共产党员,转制后还是名共产党员。企业还有党委,仍然受共产党的领导!范建荣,刚才是大家推荐你讲话的,现在你代表大家,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范建荣在台下,扯着喉咙说:“我们大家要听听市领导的意见!”
厉坚连忙站起身来,朝大家鞠了个躬。
厉坚对国企二次转制尽管心里也迷惘着,但他是军人出身,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他是不会向困难低头的。对待这场国企二次转制,他像在部队时一样,坚决执行命令。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还有一点,厉坚是相信党的,他对党的信念是毫不动摇的。他认为国企改革的大方向是对的,纵然有着许多不足之处,那是可以在以后的实践中不断完善不断健全的。他亮开喉咙说:“同志们……”
“前几天,我跟司组长、马主任到你们厂来的时候,对国企二次转制的问题我们探讨过。他们对我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我们的国企改革是摸着石头过河;另一句话是改革是否对头看GDP的增长。这两句话对我的启发很大。目前,我国的国企改革已进入到实质性的阶段,企业与政府彻底脱钩,政府已转变职能。换句话说,政府不再管企业。政府在宏观上对企业进行调控,并由管理企业转变为服务企业,应该说这是一个进步。但是,这场改革又是史无前例的,走的是前人没有走过的路,没有经验,全靠自己摸索,这就是摸着石头过河。你没摸到石头就一下掉河里了,这就是失败。你掉下河后攀着石头再爬起来,再蹚着过河,你就前进了。你过了河,就得跟以前对比一下。你口袋里的钱比过去多了没有?你的生活比过去好了没有?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好坏也是GDP增不增长的一个显著标志。我相信大家的收入比以前都多了,在座谈会上,大家都这么说。大家不说,我也可以从你们的衣着上看出来;可以在食堂里你们吃的什么午餐上看出来;可以从你们的言谈及你们所反映出的生活信息里听出来。事实是:改革前与改革后,我们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看看我们江南市好了。我以前从部队探家回来,从汽车站要拎着行李步行三公里才能到家。前几年回来,我坐公交车花一块钱直达家门口。我这次转业回来,望着气派雄伟的汽车站,以为是坐错了车。听到熟悉的乡音才知道我没坐错车,这确实是我家乡的汽车站。再看四周高楼林立,一家紧挨着一家的商店,街上人流如潮。我妻子儿子到车站接我,儿子见我四处张望,问我看什么,我说想不到这里光秃秃的地方盖上了高楼和商店。我回家从步行到乘公交车再到打的,你们说我们江南市的变化大不大?这也是我们江南市在改革开放之后GDP增长的又一个显著标志。江南市改革开放的成就当然也包括国企改革的成果!”
厉坚喝了一口水,问蒯正明:“蒯总,你公司在股份合作制之前与之后,上交的税金分别是多少?”
蒯正明明白厉坚的意思,笑笑说:“这个你得问我公司的财务部部长沈惠玲。沈部,请你回答厉副市长!”
台下站起一位长发披肩的少妇,她说:“光明机械厂时每年上交税金全年在几万左右,实行股份合作制之后,第一年上交税金1009万,之后逐年上升。今年上半年已上交税金2877万。”说完,她坐了下来。
厉坚说:“同志们,听了你们财务部沈惠玲部长报出上交国家的税金金额了吧,这税金在转制前与转制后的变化说明了什么问题?对国企改革的好坏我想我不必再多说了吧?我要强调的一点是:国企改革的大方向是完全正确的。这一点不用怀疑,你们公司的前后变化就证明了这一点。当然,在改革中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这是免不了的。共产党不是神仙,她也会犯错误,走弯路。但她坚持实事求是,错了就改。这说明他是一个好的政党,一个有希望的政党!国企改革是党的号召,是党在新的历史时期为了加快经济发展作出的重大决策。对改革中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政府会作出相应的对策、措施来不断改进,不断完善。你们厂在第一次国企产权制度改革中在全市率先开展,为全市各企业带了个好头,摸索了经验。希望这次二次转制,你们仍为全市的企业带个好头,为全市企业的二次转制开好局,在这里我代表江南市市委、市政府先谢谢大家了!”
会场上响起了掌声。虽不热烈,但至少说明江南市光明机械厂(股份合作制)的员工们对这个新来的副市长的讲话表示基本满意。
司进东跟马家明交换了一下目光,这两个江南市的资深局级干部第一次听厉坚这么长篇大论的讲话。说实在的,厉坚对国企改革和这次的二次转制并不了解多少。但他能用他们说的两句话借题发挥;用他几次探家回来的经历来反映江南市的变化;还有用光明机械厂转制前后上交的税金作对比,以此来说明改革的成效,为此他们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厉坚,这个部队转业回来的副市长确实有能力,真是铁嘴铜牙,水平相当高!
江南市光明机械厂(股份合作制)在二次转制中,通过内退,放长假,跟企业一次性买断工龄等多种形式,将蒯正明手下的员工由千把人精简到600多人。这样一来,蒯正明企业的人员个个都是精兵强将,范建荣等一大批技术精湛的工人留了下来。
有许多走了的职工很不满意范建荣的做法,他们骂范建荣:“真看不出你是个软骨头。凭着一手好技术到哪不能吃饭?”
范建荣无奈地说:“话虽不错,我有技术,随便到哪个企业都是受欢迎的人,待遇也不会低。可跑东跑西不都是在打工吗?我们小老百姓打工挣钱不都是为了养家糊口?再说,干了十几年,对这个企业有感情了。不管它是国企还是私企,至少这厂房没变,环境没变,人际关系没变。我还是跟过去一样,吃饭干活,干好我的工作就是了。还有一点,这个蒯正明身上有正气,也有人情味,他不像那些吃喝嫖赌的老板。他的话也说得不错,再怎么改,怎么变,这天是共产党的天,这地是共产党的地。我信他,不走了!”
半个月后,江南市光明机械厂(股份合作制)二次转制成功,更名为江南市光明机械集团公司。挂牌仪式上,厉坚作了重要讲话。蒯正明也在这个仪式上说:“企业虽然转私了,但职工的工资会随着企业经济效益的提升而提升,职工的福利在股份合作制时是怎么样现在也还是怎么样,而且只会提高不会减少。人家说我是老板了,我这个老板跟过去的老板不同,跟国外的资本家也不同,是中国特色的老板,是新世纪新时代的老板!”
厉坚与蒯正明为江南市光明机械集团公司的厂牌揭了幕。
江南市作为首家通过二次转制由国企变为私企的企业诞生了。蒯正明一个人占了53%的股份,成了真正的大老板。其他47%的股份被几个厂级领导与负责车间生产的正职中层干部分了去。
厉坚对蒯正明说:“这是共产党让你致的富呀!是共产党的优惠政策让你发的财!”
光明机械厂(股份合作制)的转制成功,让人们对厉坚开始刮目相看。他回地方后,打响了上任的第一炮。朱达还想去给厉坚收拾这烂摊子呢,没想到这个不懂什么的转业干部还真能干。他对胡天成说:“嘿,这小子是个福将,运气好,这么难的事都让他给搞定了!”
胡天成说:“这个人,看来的确有两下子!”
10
许建国一进门,丁莲珍就扑了上来,给了他一个长长的热吻。许建国松开丁莲珍,说:“珍珍,看我给你带回什么来了?”
丁莲珍接过许建国手中的纸袋,忙打开来看。这是一件棕黄色的皮大衣,是她心仪已久的一直想要又舍不得买的皮大衣。
许建国在等待,他在等待着丁莲珍的一声欢快的惊呼或赞美。没想到,丁莲珍却把皮大衣往沙发上一扔,撅起了小嘴。
许建国忙问:“珍珍,怎么啦?这件皮大衣你不是去年冬天就想要的吗?”
丁莲珍嘟着嘴,问:“今天是几月几号?”
许建国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说:“9月5日,怎么啦?”
丁莲珍不高兴地说:“去年我叫你买,你嫌价格贵不买。噢,等到天热削价了你才买啊!”
许建国说:“削价怎么啦?削价就说明这大衣价格的水分太多!就这样我也花了三千多块钱呢,再说这皮大衣只是商店替你保管了几个月,仍是崭新的嘛!”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想,他如果把这件皮大衣拿回家,给老婆张娴娴穿,她还不得高兴地跳起来?
丁莲珍坚持说:“削了价的,我不稀罕!”
许建国不高兴了,女儿许蓉要一台三四百块的随身听,他都舍不得买呢。便赌气说:“你不要,我去给张娴娴!”说着到沙发上去拿皮大衣。
丁莲珍粉脸一板,说:“谁说我不要了?你要拿走,就不要再登我的门!”丁莲珍这句话一出口,许建国立时蔫了,他怎么舍得放弃丁莲珍?丁莲珍离婚不久,才三十出头,穿着时尚,浑身上下散发出一个成熟女人的迷人风韵。她虽然没有妻子张娴娴漂亮,但她比张娴娴懂风情,嗲劲十足。一双媚眼更是摄魂夺魄。他们是在一个联欢会上认识的,家花不如野花香。他跟丁莲珍搅在了一起,已经偷偷地好了三年了。张娴娴有所发觉,但始终没抓到许建国背叛她的真凭实据,许建国滑得像一条泥鳅。
许建国嬉皮笑脸地走过去,扳过丁莲珍的肩膀,说:“怎么,真的生气啦?我跟你开句玩笑嘛!”许建国哄了丁莲珍好久,丁莲珍才说:“那好,为表示你对我的爱,今晚你就不要回家了!”
许建国说:“你的胆子怎么一下子大起来了?张娴娴正在千方百计寻找我出轨的蛛丝马迹,我要不回去,她一问我单位,知道我没出差。她要找上门来,岂不大事不好?”
这时,许建国的手机响了。他一看号码,对丁莲珍说:“你看,说曹操,曹操就找我来了,你别出声!”许建国装模作样地说:“娴娴,什么事,我跟领导汇报工作上的事呢!什么?许蓉生病住医院了?早晨不还好好的嘛,好好,我马上去医院!”
许建国对丁莲珍说:“我女儿生病了,我得回去!”
许建国出了丁莲珍的家门,骑上摩托车刚驶出巷口,一个炸雷似的声音传来:“停下!”许建国停下车,抬头一看,竟是他的小舅子张国胜,旁边则是怒眉竖目的妻子张娴娴!许建国一下子懵了,问:“你们到这里来干啥,许蓉不是在医院里吗?”
张娴娴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大声质问丈夫:“你到这里干啥来了?”
许建国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到一个朋……友家去玩。”
张国胜说:“姐夫,你到现在还骗人?我一直为你是个军队转业干部而骄傲,也一直都很尊敬你。姐对我说你有外遇,我还不相信。直到今天下午,我看见你在商场买了一件皮大衣。我想你不可能给我姐买这么好的大衣。我就一直悄悄地跟着你,看你进了那女人的屋里,我就把姐叫来。姐要带我打上门去,被我劝住了。让姐给你一个面子,给你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我对姐说,我们就在这个巷口拿他,姐就打了你手机,不骗你说许蓉住院,你会出来吗?”
许建国争辩说:“我刚才去了一个朋友家里,国胜你一定看花眼了,我根本就没买什么皮大衣。”
张娴娴扑到丈夫身上,伸手去掏他的口袋。许建国有个习惯,买东西总爱把发票放在口袋里。只见他着急地对妻子说:“哎,哎,你干什么?”张娴娴拿到了丈夫的钱包,从里面搜出那张皮大衣的发票。她悲愤地冲丈夫喝问:“你没有给那女人买皮大衣?那这是什么?”
一张小小的发票,铁证如山。许建国无语地低下了头,好久才说:“有话回家说去!”
回到家里,张娴娴没有大吵大闹。毕竟这种事被左邻右舍听见,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说不定明天就会传得沸沸扬扬。她噙着眼泪对丈夫说:“你给我写下保证书,保证今后不再跟那个女的来往!”许建国头点得像鸡啄米,说:“我保证不再跟她来往了。”他趴在桌子上乖乖地写下了保证书。
张娴娴为防止许建国耍赖,她把丈夫的保证书交给了弟弟张国胜保管。
张国胜临走时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姐夫,如果你再欺负我姐,我对你可不客气了!”
这一晚,张娴娴是抱着被子跟女儿许蓉睡的。
11
2001年。除夕之夜的江南市,市区内烟火、鞭炮声彻夜不绝。从半夜开始,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瑞雪兆丰年。大年初一早晨,厉坚推开窗子,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但见窗外银装素裹,满眼都是白皑皑的一片。一片雪的世界。
院子里,几户早起的居民,嘴里相互问候着:“新年好!”之后就忙着在自家的家门口放起了鞭炮与烟火。“乒——、乓——!”“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嗵——啾……!”顿时,寂静的院子里鞭炮与烟火的响声不绝于耳,寒冷的空气里充满了过年的气氛。烟火像一支支魔笔,在半空中画着一个个迷人的色彩斑斓的图案,引得大人小孩纷纷从窗口探出脑袋来观赏。那花花绿绿的爆竹碎片与纸屑像天女散花似的飘了下来,撒在雪白的屋顶与院中的雪地上,犹如落英缤纷,院子里满地都是姹紫嫣红。除夕之夜,他们放烟火、鞭炮,那是寓意驱邪逐霉;今天早晨再放,则是标标准准的迎接新春的到来!本来,为了这迎新年往年他们都是整夜守岁,这鞭炮与烟火要到了大年初一的零点这一刻才放的。而且一家比一家放得多,光烟火就要买一百多块钱的呢。花这些钱看烟火,看礼花在夜空中绽放,变幻出五颜六色的美丽图案,他们认为这是物有所值的。因为这多彩的礼花就是他们新一年多彩的希望啊!但在昨晚,这院子里的人家为了厉坚改了守岁的惯例。
昨晚,厉坚带着人给十几家贫困户拜完年、送上慰问金,回到家里已是十点多了。他见家家户户都亮着灯,想“金乡邻,银亲眷”,往年,他不在家的时候,妻子与儿子都得到过邻居们的照顾,他得给大家去拜个年。厉坚去的第一家是大张家。他一进门,就双手抱拳,一边作揖一边说:“志刚,桂花,蛋蛋,我给你们一家人拜年来了!祝你们新年快乐,生活幸福!”大张见厉坚上门拜年,忙让座,又是敬烟又是让妻子泡茶。厉坚笑着说:“快别忙乎了,我这十几家乡邻拜年拜过来,家家喝杯茶,我晚上就得光忙着起夜了,还睡不睡啦?”大张说:“老厉,你不守岁呀?”厉坚说:“不啦,忙了一天,也累得够戗。明天还要带人去搞春节慰问呢!”大张说:“你们当领导的表面看挺风光的,其实也挺辛苦。我们老百姓春节过年休息,你们不能休息还要出去慰问!”厉坚说:“志刚,我们当干部的辛苦是应该的。为百姓操劳是我们的本职工作,就像你站在车床前干活一样嘛。”厉坚又拉了几句家常就告辞走了,他又到老马家拜年去了。厉坚挨家挨户拜年,他前脚刚走,大张后脚跟了过去。他向大家透露一个消息:厉坚大年夜不守岁,他已累了一天,明天又要去慰问。他提议:“我们是不是也不要守岁了,那零点的鞭炮与烟火等早晨起来再放,别闹得厉坚一夜睡不好觉?”
于是,这十几户人家就破了年年除夕夜守岁的惯例。见厉坚家熄灯后,也就都家家熄了灯。
早上起来,厉坚把头伸出窗户外,大声地向院子里放鞭炮与烟火的大张、老马他们打招呼:“大家新年好!”
大张、老马他们立即回道:“老厉,新年好!”
厉兵被乒乒乓乓的鞭炮与烟火声惊醒,他刚一起床就嚷嚷着要放鞭炮。曲萍说:“你跟爸爸去放,小心点啊!”
厉坚被儿子拖出家门,拿了爆竹来到院子里。厉坚掏出中华烟给大张、老马他们敬烟。接着他站在院子中间,举着爆竹,点燃导火索。
厉坚挺立在雪地里,右手平举,导火索咝咝地响着。爆竹“乒——”地一声从厉坚手中窜上了天,又“乓——”地在院子上空开了花。
厉兵兴奋地直叫:“老爸,你真行!”一般人放爆竹都是把爆竹竖在地上,点燃导火索后就远远地躲开,声怕爆竹炸开伤着自己。而厉坚是把爆竹拿在手里放的,厉兵虽调皮淘气,也不敢这么放。
厉兵又把一个爆竹递给了爸爸。厉坚拿在手上,正要点燃时,大张说:“老厉,你怎么站在院子中间放?你应该站在自己家门口放呀,这样好运、财运才能到你家里来呀!”
厉坚哈哈大笑,说:“我在院子中间放,就是要让好运、财运大家一块儿分享!”说着他又点燃了一支爆竹。
曲萍从屋里跑出来,见丈夫拿在手里放爆竹,她双手捂着耳朵,冲丈夫说:“你拿在手里放,多危险呀!要是炸掉了手指头咋办?”说话间,那爆竹又从厉坚手里响着窜了上去,在屋顶上空炸响了第二声。
厉坚回过头,冲妻子笑笑说:“没事的,瞧你这个胆,还是拿手术刀的大夫呢!”
曲萍拍拍丈夫身上的碎纸屑,细声说道:“人家是担心你,哪是什么胆小?”
院子里的大张、老马他们都笑了起来。厉坚一家人在大家的一片欢笑声中回屋去吃早饭。
江小玫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羊毛外套,彰显着节日的喜庆。她正在演播厅播送新闻:“本台消息:今天上午,市委副书记、市长厉坚在沿江经济开发区视察。他指出,沿江经济要加快发展,必须利用长江优势,建立一个现代化的港口码头。请看报道。”
电视屏幕上立即出现了一幅画面:厉坚穿着一件蓝色的军大衣,带着几个人在长江边上指指划划。江水浩淼,一眼望不到边。江风猛烈地吹着,把厉坚的头发吹得稍显凑乱。远处,有几艘打渔船只。一个渔夫把一张很大的渔网抡成一个圆形的大网撒入了江中。片刻,渔夫开始收网。厉坚看着渔夫,对旁边的人说:“这么冷的天,渔民还出来打鱼。不容易啊!”顿了顿,他又说,“今后这块水域将是禁渔区。这里来来往往与停泊的船只不再是渔船而该是各国的万吨轮!”厉坚说这番话时,给出的是一个大特写的镜头。只见他傲然挺立在江堤上,伟岸的身躯像座铁塔,脸上流露的是一副刚毅的神情。他挥着大手,颇有一副指点江山的大将风度。
这时,曲萍端着一盆红烧猪肘放到餐桌上,抬头看了一眼电视。她听江小玫说市委副书记、市长厉坚时,就知道江小玫出现口误了。她看到丈夫穿着军大衣出现在电视上,再看看旁边几个陪同人员,他们的身上都穿的是呢子大衣。相比之下,厉坚就显得十分寒酸了。她对自己说:“这不是在部队,穿的都是一样的军装,分不出高下。他现在是副市长,是个公众人物了,形象当然就很重要了,得给他买一件呢子大衣了。”
厉坚从书房出来,新闻也播送完了。曲萍开玩笑地对丈夫说:“哎,老厉,你什么时候升了官?当了市长也不告诉我一声!”
厉坚一愣:“瞎说啥呀!”
厉兵啃着一只猪肘,吃得满嘴满脸都是油。他嘴里唔唔地说:“老爸,老妈没骗你,我也听到江阿姨说你是市长。”那天厉坚一家人到罗洪刚家吃饭,厉兵也认识了江小玫。
厉坚看着儿子吃得满嘴满脸油汪汪,两只手上也是油汪汪的,转身拿了条毛巾,替儿子擦着脸,说:“一个初中生了,怎么还像个孩子?吃猪肘吃成这个样子,我看你都像头小猪了!”他替儿子擦完脸,对妻子说,“江小玫肯定说错了!”
江小玫确实口误了。第二天一上班,台长罗永达就找上门来了。罗永达一见江小玫就说:“小江,你怎么搞的,怎么把副市长厉坚说成市长了?”罗永达这么着急,是因为他怕挨市长朱达的骂。
江小玫听后诧异地说:“没有呀!”
罗永达说:“你说错了,不信你去听录音。”
江小玫赶忙去听录音,确实,她说错了。播送新闻最怕出现口误,特别是有关于领导的。报纸上领导的排名不能错,电视台的新闻播报同样不能错。江小玫意识到犯了严重的错误,着急地问罗永达:“罗台,这怎么办?听到的人多吗?”
罗永达说:“我吃晚饭时会天天看台里播的新闻,昨晚刚接了个电话。你这个失误还是广播电视局的黄局发现后打电话告诉我的。我本想昨晚打你电话,怕你一晚睡不好觉。算了,你不用担心,上头要骂只会骂我,骂不到你头上。”
江小玫十分后悔工作时的心不在焉,这都是她的情绪造成的。自从跟丈夫葛怀忠打冷战以来,她的情绪外人虽然看不出来,但她心里波动很大。昨晚进演播厅时,她仍想着春节期间的事,葛怀忠为躲避她,竟跟几个要好的朋友去哈尔滨旅游,看冰雕去了。这几天,她除了在父母家做乖女儿,还要到婆家做乖媳妇,强颜欢笑。回到冰冷的家,孤寂感简直像老鼠噬啃着她的心。现在,她真后悔了,后悔进演播厅时没调整好情绪,以致出现了严重的失误。她歉意地对罗永达说:“罗台,我请你喝咖啡吧!”
罗永达说:“咖啡倒用不着,下次注意点就行了!”
罗永达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仍担心吹毛求疵的朱市长会找他的麻烦。
这天清晨,罗永达还在被窝里,电话就响了,他懒洋洋地问:“喂,哪位?啊,什么?你再说一遍!”罗永达一下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朱达市长被‘双规’了。昨晚,江州市市委书记钱忠荣找朱达谈话,朱达并没见到钱书记,迎接他的是江州市纪委书记陶永生还有两个省纪委的人!”电话的另一头,江州市电视台刘副台长说。罗永达坐在被窝中,手中举着话筒,自言自语地说,“怪不得他不来找麻烦,原来他已没工夫管这芝麻绿豆的小事了!”
厉坚比罗永达早知道几个小时,准确地说钱忠荣通知朱达后,朱达进刀江州宾馆1130房间之前,厉坚就已知道朱达将被绳之以法。他那时就在与1130隔了两间房的1136房内,钱忠荣书记正跟他促膝长谈,市委常委、市组织部部长陶鼎也在。
钱忠荣对厉坚说:“组织上已掌握了朱达受贿560万元的犯罪事实。他手下有一个‘能人’,叫井向红。井向红给朱达整箱地送红中华香烟;有一次井向红打了一个警察,还要警察给他赔礼道歉。那个警察当然不服,但第二天他就乖乖地来到井向红家里,向井向红赔礼道歉。因为朱达亲自下令公安局长黄新华陪着那个警察去‘能人’家里赔罪。他这个样子,怎么会不犯罪?”厉坚听到这些,气得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他没想到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的市长竟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钱忠荣话锋一转,说:“老厉呀,群龙不可无首。江南市不能没有市长,组织上想给你压担子,让你先把江南市这个市长‘代’起来,到下半年换届选举时再‘扶正’。好不好?”
厉坚说:“钱书记,我回来半年还不到呀。地方上的事情还不太熟悉,对经济工作还一知半解,怎么能挑得起这副担子?”
钱忠荣沉思了一下,说:“你说的都是实话,但可以边干边学嘛!而且你头脑敏捷,思路清晰,思维缜密,是个干经济的料。回江南市不到半年,成绩不小,这是有目共睹的啊!”
厉坚说:“我不是怕挑担子,主要是怕不懂干不好,辜负了领导与市民们的期望!”
钱忠荣说:“这个你不用担心。实践出真知,实践出才干,实践出人才。组织上相信你能挑起这副担子!”
厉坚赶回江南市时,天都亮了。
曲萍听说丈夫要当代市长,惊喜地说:“那个江小玫,莫不是个预言大师?”
几天后,江州市市委书记钱忠荣带着陶鼎来到江南市,在江南市市委常委会上,陶鼎宣布厉坚为江南市代市长。朱达倒台后,江南市政坛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一位副市长——戈巴。戈巴年轻,有学历,经济管理硕士生,这两条是做官的好本钱。戈巴也认为代市长这个位置,非他莫属。
跟戈巴希望落空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市委书记胡天成。朱达出事后,胡天成很想兼任市长。他压根儿没想到厉坚会当代市长。在他看来这是冷灰里爆出了一个热栗子!同时,胡天成也感到了深深的失望!失望之极的胡天成心脏病又犯了。他对老婆说:“没有什么能比身体重要,什么市长、名誉地位、荣华富贵,两腿一伸统统完蛋!”他干脆什么心也不操了,一下子住进了江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高干病房。
江小玫想不到她的口误成了现实,这真是匪夷所思。但她很高兴,她打电话罗洪刚说:“一个转业军人能当上市长,主抓经济建设。这不仅是组织上对厉坚个人的肯定,也是对所有转业军人的肯定。”江小玫的同事则跟她开玩笑:“小玫,你真神了,你真成仙女了!”
12
2001年正月的一天,江南市市委常委会会议在市委二楼小会议室召开。椭圆形的桌子上放着几簇怒放的腊梅,暗暗的幽香阵阵袭人。以往这会议室是从不放腊梅的,这表明了主持这个会议的人的喜好,同时又表明了从现在起,江南市的历史将要揭开新的篇章!
八名常委端坐在桌子两旁。戈巴坐在厉坚的身旁,脸上的表情轻松怡然。不知他对自己未能主政江南市是真的不在意呢,还是故作姿态。会议桌南端,坐着市委副书记屠学明。今天这个会议是把江南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个五年(2001~2005)计划在常委会上进行通报。屠学明主持会议。本来,这个会议应该是由胡天成主持的,但胡天成住院了。现在,八名常委的手上都拿着这份“十五”计划。厉坚一边看这份计划,一边轻轻地敲敲额头。这计划他不知看过多少遍了,已烂熟于心了。
会议之前,厉坚与屠学明到医院看望胡天成,胡天成正坐在病床上看报,见厉坚、屠学明来了,忙让座。
厉坚把花篮放在胡天成的床头柜上。他问胡天成:“胡书记,身体好点了没有?”
胡天成说:“就这个样,时好时坏。人老了,不中用喽!”
屠学明说:“您并不老,主要是得了病。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等身体好了,我跟老厉还盼着您领着我们一块儿干呢!”
胡天成说:“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哇。就说看文件吧,看着看着就好像心不再跳了,得赶紧躺下!老厉呀,你前两天送来的‘十五’计划,我看完了。这个五年计划构想很好,新世纪,新时代,新气象。这个五年计划很大气,是江南市的宏伟蓝图呀。如果真能实现,那我们江南市就腾飞起来了,就能走在全国的县级市的前头喽。这是一个继往开来、开拓创新的五年计划呀,也是一个令人鼓舞的五年计划!好好干吧!”胡天成说这番话是真心的。他作为一个江南市的市民,目前还是这个市的市委书记,他怎么不希望江南市的经济腾飞起来而一下走在地区、全省乃至全国的前列?而且,不管他以前认为厉坚是镀金干部也好,现在是代市长也罢,厉坚能拿出这个五年计划,已令他刮目相看。
屠学明说:“胡书记,这个‘十五’计划厉市长早有设想构思了,他为这个计划还请了上海、北京的专家来江南市,让他们给我们江南市规划一下。为此他连春节时都没休息一天。”
厉坚忙说:“胡书记,我们想开个常委会,就是商讨一下我市的这个“十五”计划,您如果身体可以的话,就回去主持这个常委会吧。”
胡天成说:“老厉,看了这个计划我想得很多。我真的老了,思想也老了,跟不上形势了。我想啊,我的身体不行,也该退下来,让位给年轻的同志了。”
屠学明说:“胡书记,您……”
胡天成做了个手势,打断了屠学明的话。说:“你别再说什么了。过去,我跟朱达搞不到一块儿去,你也知道。朱达虽有罪,但客观地说他对江南市是有很大贡献的。我虽跟他在江南市的大政方针上基本一致,但我看不惯他的为人。因此难免造成工作中的牵牵扯扯,也影响了江南市经济的发展。如果我和他齐心协力的话,江南市不会在全国的百强县市中只排名第90位。我省是个经济大省,江州市市委对我市寄予很大希望,可我们一直停滞在地区的第三名。邻近的几个县市发展势头很猛,最落后的吴中市也赶了上来,我们在第三名上停滞不前,固步自封!我们应该完全有能力再上几个新台阶。这些天,我在病床上想了很多很多。江州市委任用厉坚同志,让他当代市长,来打开江南市经济建设的新局面,这很好!学明,我要向江州市委推荐你,你跟厉市长做搭档。这半年来,你们工作配合得很默契,两个人也挺谈得来,我都看在眼里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虽不到退居二线的年龄,但身体不争气呀!这个市委常委会你主持吧!”
厉坚、屠学明也从他的神态表情中都看出来了,胡天成说这话时是认真的。
胡天成把江南市“十五”计划的文件递给了厉坚,上面他已签了“同意”两字。
市委常委会上,屠学明朝厉坚看看,用目光询问是不是现在开始开会?厉坚点了点头。
屠学明说:“好,现在开始开会。今天这个会议的主题是讨论我市2001年至2005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个五年计划。下面由厉市长向大家详细介绍这个‘十五’计划。”
屠学明的开场白是务实的,快节奏的。它与这个江南市新的十五计划一样,是一个全新的开始,犹如一股清风扑面,令人神清气爽。
厉坚环视了大家一眼,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只烧一把火。这把火从上任开始烧起,一直烧到我卸任。如果没有意外,我这个代市长到下半年在人代会上选举当选市长,在我的任期内这个‘十五’计划还完不成呢!所以我只烧一把火,把江南市‘十五’计划一步步地变为现实!要把纸上的东西变成现实,就像是从一张图纸到一座高楼大厦的落成,有千头万绪的工作要做,这就要靠在座的各位了。大家把各自负责的任务干好,一起来把这把火烧好!这个‘十五’计划大家手上都有,在这里我就不念了。实际上大家都看过了,我现在只想听听大家对这个‘十五’计划的意见和建议,让这个计划更完善,更完美。”
戈巴心想:厉坚这家伙挺别出心裁的嘛。照常规,他把这个“十五”计划念一念,大家举举手通过就行了,他是吃饱了撑的吧?
屠学明说:“这个会议之前,我和厉市长商量过这个会如何开。原先打算也只是走走过场,这计划是反复拟定,推翻了几次后才最后搞成的。现在厉市长又变了,把念念文件变为了提建议,他的脑子转得快,我又落后一步了。我看他这个提议很好,把念‘十五’计划的时间省出来,让大家动动脑筋提建议,大家就请畅所欲言吧!”
会议室里顿时热闹了起来,常委们一个个积极发言。组织部部长权松年见状,心里直叫苦连天。原来,他没有看这个“十五”计划,只例行公事签了个阅然后签了他的大名。他临时抱佛脚,听了几个人的发言后,提炼出这些人的“真知灼见”,像总结别人发言似的把他的“真知灼见”说了出来。权松年总算没出洋相,说完还自我感觉良好地看了看大家。
厉坚对权松年的发言却不满意。说:“权部长刚才的发言,大家都听到了。不痛不痒,没有一点自己的意见。从今天开始,以后开会每人都要拿出一个建设性的意见。集思广益,几个脑袋想问题总会比一个脑袋想问题想得全面,想得周到,这也体现了民主,有了民主才有民主集中制。搞干部工作的其实更应该懂经济,不懂经济怎么去管懂经济的干部?怎么去选拔与考察干部?我是飞行员出身,对经济工作一窍不通。学了就懂了,多学多懂,这跟孩子读书完全一样!”
权松年听了厉坚的一席话,脸红得像猴子的屁股。
会议最后,屠学明说:“现在开始表决,同意‘十五’计划的举手!”他先举起了手,紧接着厉坚等七名常委都举起了手。
13
蒯正明这个春节过得悠然自得。只因女儿蒯慧云生日时的一句话,他就带着全家人来到了新疆。
小年夜这天,街上的节日气氛已经很浓了,马路上到处是人,到处是大红灯笼高高挂。街心广场上更是花的海洋,百花争艳,十几只巨大的氢气球在广场上空飘荡。商家都在造势,各种优惠让利的海报铺天盖地。他们都想在新世纪的第一个新春佳节狠赚一笔。
蒯正明牵着女儿的手,徜徉于街上的人流中。两人边走边看,蒯正明说:“慧云,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喜欢什么,老爸就给你买。”
蒯慧云问:“老爸,买了生日礼物,你还答应我的其他要求吗?”
蒯正明说:“只要合理,我都同意。”
蒯慧云踮起脚尖,凑在爸爸的耳朵旁,大声说:“我们到新疆去过春节好不好?”蒯正明一呆:“怎么想要去新疆?”
蒯慧云随手一指,只见人流中有几个戴着维吾尔族小帽的脑袋忽隐忽现。她说:“我不是对你说过我们班上来了个新疆女孩吗?她把她的家乡说得比我们江南市还好,所以我就想要到新疆去看看。在电视、电脑上看,总不如到实地去看好。”
蒯正明兴致很高,说:“行,我们马上去订飞机票!”
父女俩订了飞机票回家,蒯正明对妻子说:“丽华,今年我们这个春节到新疆去过!慧云她要去新疆看看。”
徐丽华的眉毛拔成了一条细线。她一扬两道细线,说:“她要摘星星,你也摘给她呀?”
蒯正明说:“过去,我在部队时,没能好好照顾到你们母女,欠了你们很多。现在生活好了,出去开开眼界,对孩子的成长也有好处,瞧,飞机票我都订好了。”
蒯正明一家人在乌鲁木齐市的人民大街上逛到中午,又累又饿。三个人穿着厚厚的波司登羽绒服,手上戴着波司登羽绒手套,嘴里哈着热气寻着吃午饭的地儿。蒯正明见前面有一家规模挺大挺气派的饭店,说:“就这家吧!”他走在最前面,他手上提着、肩上挎着、背上背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脖子上还挂着她们母女俩的手袋,他像一头骆驼似的喘着粗气一步步踏上台阶。徐丽华与女儿蒯慧云空着双手跟在后面,她们跑了那么多的路,都快累趴了,买了那么多的东西,最后全都让蒯正明给拿着。从最后一家商店出来,蒯正明说要打的,她们娘俩说不要。她们还要在沿途欣赏欣赏街景,顺便还可以买点小吃,蒯正明就只好当骆驼了。
一家人进了饭店,点菜。徐丽华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说:“这什么菜呀,怎么都有一股膻腥味?早知这样,我从家里带点出来好了!”她的声音又尖又高,说的又是江南话,在这异域他乡,显得格外突出。
蒯正明说:“你好歹吃上两口,这菜都花了大价钱的。你呀还不及慧云乖,你看她吃得挺香的!”
蒯慧云是真饿了。她虽然是个姑娘,嘴却不刁,从不挑食。这点像蒯正明,这时她把一块羊肉放进嘴里,对母亲说:“老妈,你现在是大富婆了。大富婆了也不能忘了过去呀,过去你给我吃什么?天天蒸茄子、水炖蛋。你快吃吧,回家后,这新疆的菜你想吃还吃不到呢!”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在饭桌上边吃饭边说着话。一个衣着破旧、肩上挎着个擦皮鞋的小木箱的中年男子来到饭店,他蓦地在这异域他乡听到了乡音,便仔细地朝他们看了一眼。
这个到饭店里来给人擦皮鞋的满脸风霜的中年男子就是蒯正明的老战友,名叫高强。高强看到蒯正明时吃了一惊。他当然不愿让蒯正明看到他这一副落魄潦倒的样子!他头一低,转过了身。但已来不及了,蒯正明已看到了高强。
蒯正明看到高强时就像看到了一个外星人,那惊讶的程度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见高强要走,一声大喊:“高强!”立即起身一把抓住了他的肩。
高强转过脸,蒯正明又大声说:“高强,你怎么在这儿?”
高强尴尬地笑笑:“老蒯,想不到会在这里看到你。我如今这个样子,你一定感到好笑死了!”
蒯正明说:“什么话!你还没吃饭吧?来,我们吃饭去!”
徐丽华让服务员添了碗筷。蒯慧云站起身来喊了高强一声“高叔叔!”高强回答:“哎!”他的眼里立时涌出了泪水,这一声“高叔叔”让他想起了妻子申燕与儿子高峰。高峰跟蒯慧云差不多大,高强见人家一家人欢天喜地出来过年,自己却漂泊在外,儿子高峰这时还不知在干什么呢?但高强很快擦擦眼,尴尬地冲蒯正明一家人笑笑,说:“不好意思,看到你们,我想到了家人!”
高强不客气,坐下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蒯正明朝妻子使了个眼色,徐丽华会意,快步走向服务台,让服务员再加几个菜。
高强扒拉了几口饭后,问:“老蒯,我家里情况怎么样了?”他躲债出来,已在外面过第五个年了!他从不敢往家打个电话,怕讨债的人追踪过来。其实,他不敢打电话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感到愧对妻儿,愧对父母。他堂堂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连妻儿都养不活,不能给父母尽孝,他还有什么脸面去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
蒯正明说:“你慢慢吃,吃完后到我住的饭店,我们再慢慢细说。”
高强说:“老蒯,看你一家人的装束,又到新疆来玩,你好像有钱了?你不在厂里组织科干了?”
蒯正明说:“嗨,还组织科呢?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我们厂已进行了两次大的改革,先是入股,后又买断,光明机械厂也换了厂名,现在叫光明机械集团公司了。我跟十几个人已把厂子买了下来,我占了53%,他们占了47%。”
高强说:“啊,那你现在是大老板了?”
蒯正明说:“是啊。厉坚说的,是共产党让我致的富!”
高强问:“厉坚是谁啊?”
蒯正明说:“他是刚从部队回来的一个副师长,就是罗洪刚的老上级。他现在回来当了我市的代市长,今年下半年选举,他肯定会当市长的。回去后,我与洪刚给你们介绍认识一下。上次在洪刚家里,我们已在厉坚面前提起过你了!”
高强立即摇摇头,他已吃饱了。站起身说:“谢谢了,我要走了!我不可能回去的,我回去了还不被讨债的人逼死打死?”说完,他挎起了小木箱想走。
蒯正明一把拉住了高强,说:“你好糊涂,你逃得了初一,你躲得过十五吗?你这种做法还像个男子汉吗?还是个功臣的样子吗?几年过去了,你光想着你自己,你不想想你家人?本来我还不想说的,想等会儿再告诉你的。现在我不得不告诉你:那些讨债的人追到你妻子申燕的单位里,申燕被逼得跳楼了!”
“叭嗒”一声,高强肩上擦鞋的小木箱掉在了地上。他一把攥住了蒯正明,把蒯正明的肩膀攥得生疼。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大声地问:“你说得是真的?申燕她……她怎……样了?”
蒯正明拍拍高强的肩膀,又把他的手拿下来。这才说道:“幸好申燕的单位在扩建,她的窗下是一大堆黄沙,申燕从四楼跳下去才没被摔死!那些讨债的人被申燕的工友们轰了出去,说有本事去跟她男人讨,关申燕什么事?那些讨债人见几乎闹出了人命,才悻悻地走了,以后也没有再找申燕的麻烦!”
高强蹲到地上,捧着脸哭了起来:“我还算个什么男人?燕燕,我对不住你啊!”
蒯正明把高强从地上拉起来,说:“咱当过兵的人没有眼泪!别哭,拿出点过去当兵时的精神来!你跟我回去,你欠了人家多少钱?”
高强说:“大约一百多万吧。”
蒯正明一挥手,豪放地说:“这事要搁在几年前,让我拿10万块钱,就是抽我的筋,扒我的皮,我都拿不出来。如今嘛,你这一百多万包在我身上好了!”
高强说:“这怎么能行?”
蒯正明说:“还是那句话,是共产党让我致的富。我现在有的是钱,先替你解决难题,让你一家人团圆,好好过日子!再说,我也需要个帮手,你跟我一块儿干吧!这钱就算我先给你垫着,你以后再慢慢还我好了。”
高强说:“老蒯,这叫我怎么心安呢?”
蒯正明一拍他的肩膀,说:“什么心安不心安,我们是老战友嘛!”
厉坚在开“十五”计划的会议。此时,在光明机械集团公司的一个会议室里,高强被蒯正明正式任命为光明机械集团公司总经理助理。
高强百感交集。
14
葛怀忠在省党校培训结束,从省城回来了。
江小玫笑吟吟地迎上去,说:“怀忠,你回来啦?我想……”还没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就被葛怀忠打断了:“你什么都不要说,你的话我已不相信了。但是,为了双方的两个老人,我们还是和平共处。在法律上我们仍是夫妻。但在家里,我们不是夫妻,只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各不相干的男女。对,就像是共同租赁一栋房子的一对陌生的男女。你的事你怎样做都跟我毫无关系,我的事当然也跟你毫不相干,生活上也各自独立。当然,这水电费由我来付,我是个男人嘛!”
江小玫十分震惊。她原先因瞒着丈夫避孕一直深感内疚,她确实做错了,但想不到丈夫葛怀忠的气量这么狭小,事情都过去半年了还不肯原谅她!她真的有点想不通,这个跟她结婚四年的男人怎么一下就翻脸无情?江小玫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没让泪水流出来。
江小玫抬起头,说:“好吧,既然你要选择这样的生活,我无话可说。可是,你别后悔!”她的意思很明确,两人同住一个屋子,你别半夜三更熬不住了来骚扰我。
葛怀忠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说:“我想我还有一点自知之明!”
葛怀忠当天晚上仍睡在客厅,当他的“厅长”。翌日,他去了一趟家具城,买了一张床回来。他买的不是单人床,而是一张宽大的双人床,这张床就放在另一个朝南的卧室里。
从此,江小玫与葛怀忠同居一室,却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相安无事。周末,两人去拜望双方的父母。江小玫也不想让父母知道他们夫妻不睦,以免老人替她担心。在双方两老的面前,他们笑语连连,吃饭时还相互夹菜,像煞一对恩爱的夫妻。可一回到家,两人把房门一关,钻到各自的小天地里,上网的上网,看电视的看电视。
葛怀忠回来不久就升了官,当了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几乎天天都有应酬。江小玫中午有工作餐,她出去采访,也可蹭顿饭吃。到傍晚下班回家,江小玫有兴趣就自己做顿饭吃,不高兴就下馆子。
这天,江小玫很晚才回家,一开门就见门口的鞋架上放了一双女鞋。她眉头一皱,葛怀忠带女人回来了?他的胆子也太大了!她走进客厅,就听到葛怀忠的房间里传来阵阵重重的喘息与低吼声,像是两只野兽在搏斗。紧接着,里面响起一声声要死要活的尖叫。江小玫怒火中烧,抓起一只茶杯,重重地砸在葛怀忠卧室的门上。这巨大的声响把里面的两个男女都吓了一跳,那尖叫声也戛然而止。
不一会儿,葛怀忠穿着内衣拉开房门,冲江小玫吼着:“你疯了?我们不早就说过互不干涉各自的生活吗?你搅了我的好事!”
江小玫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葛怀忠怒目圆睁地说:“互不干涉各自的生活,那是正常的生活。可你干了些什么?你还是个党员干部吗?居然领着女人回家过夜!你让那个不要脸的女人马上滚出去,不然我就报警!”
葛怀忠听江小玫要报警,立时慌了。他干的当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而且他的头上还有一顶乌纱帽。江小玫真要报了警,他的新闻明天就会传遍江南市的大街小巷,而他的政治生涯也玩完了。他马上又换了一副脸,嘟哝着说:“干吗这么认真?我这只不过是为了生理需要。你别当真,我马上叫她走。”
屋里的女人早吓得六神无主,又听说江小玫要报警,她慌了,抖抖嗦嗦地穿上衣服。还没等葛怀忠让她走,就“哧溜”一声,像老鼠一样钻出房门。她朝江小玫说了声“对不起”,连鞋子也不敢穿,拎着鞋逃出了门外。
这女人逃得快,但江小玫嘴里吐出的婊子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狠狠地击中了她的背。门洞开着,只见这女人踉跄了一下,她留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像是一串杂乱的鼓点。
江小玫铁青着脸警告葛怀忠:“没想到你变得这般无耻,把女人带到家里来了?我告诉你,你别乱来,今天我就饶你一回。下次再让我碰到,你自己想想自己的下场吧!”
许建国写下了保证书后,一大早就下班回家了,还主动下厨房。他以前是从不下厨房的,连碗都不洗一只。他这么表现往好的方面说他是想赎罪;往不好的方面说他是心虚,想蒙混过关,给妻子一个他已改好了的错觉。张娴娴一想到丈夫跟那个女人在一起,心里就堵得慌。
那天,张娴娴实在忍不住了,她问丈夫:“那个女人比我漂亮吗?”
许建国老实地说:“她没你漂亮。”
张娴娴板着的脸有点松动了,又问:“我贤惠不贤惠?对你好不好?对这个家贡献大不大?”
许建国直点头,说:“你没说的,既贤惠又漂亮,既温柔又能干。你是女人中的好女人,你对我也很好。对这个家全心全意,倾注了你的全部心血与精力。”许建国为了讨好妻子,尽挑好话说。事实上张娴娴确实是个贤妻良母。
张娴娴的泪哗地流了下来,她的泪眼盯住丈夫,一字一顿地问:“既然我这么好,那你为什么还要背叛我?”
许建国张口结舌。他自知理亏,说不出话来。
张娴娴又问:“我饶了你后,你有没有再跟那个女人来往?”
许建国忙说:“没有。你这么宽宏大量,我要再做对不起你的事,我还是个人吗?”
“好,说话算话!知错改过,既往不咎!”许蓉突然出现在父母面前,把他们吓了一大跳。许建国看到女儿手里还拿着一只小收录机,脸顿时变了,问:“蓉蓉,你这是干什么?”
许蓉说:“我是怕你反悔,才把你们说的话录了下来。”
许建国恼怒地说:“胡闹,大人的事你小孩瞎掺和什么?快把磁带交给我!”
许蓉说:“我怎么是瞎掺和?我今年就要参加高考了,也不是个小孩子了。我见妈妈时常偷偷地流泪,问她她又不肯说。今天我才知道你原来在外面有了女人,你有了女人就影响到家庭了,怎么不关我的事?”她嘴巴挺利索,说得也挺在理。
许建国无话可说。他伸出手要磁带,许蓉不给。许建国就对妻子说:“娴娴,你看你的女儿像话吗?她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还把我当老子吗?这都是平时你把她给惯的!”
张娴娴对女儿说:“蓉蓉,把磁带拿出来给爸爸。他真变心不改的话,你就是用链条锁也锁不住的,一盘录音带有什么用?”
蓉蓉撅着嘴巴,从收录机里拿出磁带交给了爸爸。许建国又把它放回收录机,把录在上面的东西全清除了,又瞪了女儿一眼。
这天晚上,许建国又找了个借口出去了,他与丁莲珍到星岛咖啡厅去喝咖啡。一个服务生不小心把咖啡泼在丁莲珍刚买的一条裙子上,丁莲珍当场跟服务生吵了起来。
服务生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如果这位先生的脚不放在桌子外面,我不踩他的脚是不会把咖啡泼出来的!”
许建国说:“你弄脏了我女朋友的裙子,你还有理了?我找你们经理!”
“出什么事了?”一个穿着一身棕红色制服的高个子走了过来。
许建国一见这人,吃了一惊。他做梦也没想到前台经理是他的小舅子张国胜。他不是在一家外资企业工作吗,什么时候跳槽到这儿的?他突然想起张国胜妻子有个表哥开了一个咖啡店,张国胜一直嚷嚷着要跳槽。原来这星岛咖啡店就是他妻子的表哥开的,自己竟像只无头苍蝇一样瞎撞撞到这里来了,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张国胜看到了许建国也是一惊:“怎么是你?”
丁莲珍见这个经理认识许建国,立即扯着张国胜诉说她的“冤情”,许建国一把把她拉开了。
张国胜嘿嘿冷笑,说:“好哇,姐夫,上次我跟我姐放了你一马,你不吸取教训,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在屋里偷偷摸摸不算,如今竟在公开场合亮相了!”
丁莲珍这才明白许建国为什么要拦着她了,原来这个经理是他的小舅子。许建国怕他,她却不怕他。她冲张国胜说:“你管得太宽了吧,我们来这里就是星岛的顾客。顾客就是上帝,你们服务员弄脏了我的裙子,我就是要让他赔!”
张国胜说:“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女人,你还要赔?赔你个鸟!我替我姐教训教训你这个勾引人家老公的骚货!”说着,他顺手抄起桌子上的一杯咖啡,泼在丁莲珍的脸上。咖啡店里的许多客人都往这边看过来,有的还站起身来,一个个脖子伸得像鸭脖子似的。
丁莲珍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还当众受到这样的羞辱?她立即掏出手机要拨打110报警。许建国害怕把事情搞大,越发不可收拾,拉起丁莲珍就走。
张国胜在后面喊:“快打110呀,怎么不打了?许建国,你给我小心点!”他连姐夫都不叫了。
深夜,许建国回到家。推开门一看,屋里坐满了人。他马上堆出笑容:“爸,妈,你们怎么来了?”他父母板着脸,没有理他。许建国讨了个没趣,又冲岳父母说:“爸,妈,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说着掏出烟来敬烟。
张娴娴的眼睛像水蜜桃,她看都不看丈夫一眼,拎着热水瓶为两对老人的茶杯里续水。许蓉做完作业,咬着嘴唇靠在她卧室的门框上,瞪着一双眼睛看着爸爸。
屋内的空气十分沉闷,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许建国扫视了屋内的几张铁板似的面孔,他一咬牙,开口说:“好,今天趁着双方老人都在场,我把话挑明了吧。我要跟娴娴离婚!这房子、存款我统统不要,蓉蓉肯跟我就跟着我,不愿意跟我就跟她妈妈,我付抚养费!”
张娴娴“哇——”的一声哭了,说:“你终于说出来了,今天总算说一句真话了!”
张娴娴父亲喝道:“娴娴,别哭!”他转过头问许建国:“建国,我问你:当初是谁三天两头地往我家里跑?是你追求我家娴娴的吧?你在部队时,又是谁把蓉蓉拉扯大的?如今,娴娴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跟她离婚?”
许建国面对老人的逼问,深知毕竟理亏的是他,他说:“爸,我对不起你们,我也对不起娴娴。娴娴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我!”
许建国父亲拍着桌子说:“既然你知道自己错了,你还说这种混账话?”
许建国说:“我已无路可走了,只有跟娴娴离婚。”许建国说的是实话,丁莲珍早让他与妻子张娴娴离婚,跟她结婚。许建国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张娴娴是个不错的老婆,她只是不解风情。女儿蓉蓉也乖巧懂事,讨人喜欢。这么一个温馨的家,要让他丢掉,他真舍不得。他就一直敷衍着丁莲珍,可前两天丁莲珍又逼着他跟张娴娴离婚,还跟他赌气。今晚他是为了哄丁莲珍开心,才出来喝咖啡的,哪知碰到了小舅子张国胜。丁莲珍被许建国拖出星岛咖啡店后,火冒三丈,她要他回去马上跟张娴娴摊牌,离婚!丁莲珍不是盏省油的灯,她跟张娴娴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她是个噼哩啪啦干脆爽气的人,也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最后她警告许建国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这次你一定要跟张娴娴离婚!你要不离婚,我就撞死在你的门上!”许建国现在是湿手沾了干面粉,他是甩不掉丁莲珍了!
张娴娴说:“我不离婚,我坚决不离婚。我决不能输给那个狐狸精!”
许蓉也说:“爸,你要跟妈离婚,我就永远不认你这个爸!”
许建国母亲说:“建国呀,你不要鬼迷心窍了。现在收心还来得及,快给娴娴赔个不是!”
许建国头大如斗。他一个人怎么斗得过这一屋子的人?许建国这时如果答应了不跟张娴娴离婚,那他在丁莲珍面前怎么交代?可他要是不答应母亲的话,看这阵势,他今晚休想过得去!他想先答应母亲,熬过了今晚再说。他就对妻子说:“娴娴,是我不好。我收回刚才的话,对不起!”
双方老人见许建国终于承认了错,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但临走时仍板着面孔教训他:“别有饭作粥吃,好好跟娴娴过日子!”随后都各自回了家。
等双方老人一走,许建国的脸立即拉长了。他走到卧室抱起一床被子,要到客厅去当厅长。
张娴娴没拦他,说:“你刚从狐狸精那里回来,我还不让你睡呢,休想脏了我的床!不过,你想离婚,那是休想!我是不会让那狐狸精得逞的!”
许蓉从她的房间里跑出来,对母亲说:“妈,我陪你睡!”她看着在客厅里铺被子的父亲,说:“一个大男人,说话不算数。你白天刚表过态,晚上就跟那狐狸精去幽会,要不是娘舅告诉我们,我和妈真要被你骗下去呢。你还是个转业干部呢,真是腐化堕落!”
许建国说:“你反了,我揍你!”
许蓉说:“你揍我,我让妈妈明天到你的单位去闹,看你再敢跟那个野女人来往!”
许建国听后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女儿的性格太像他了!他往沙发上一躺,拉起被子蒙上头,说:“别吵,我要睡觉了!”
许建国与张娴娴打起了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