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官场中,能心甘情愿的走向官场尽头,以结束自己的官场前途,甚至以生命为代价来换取天下清明政治、廉洁国策的官场中人,大多是不容于众,特立独行,似目中无人,却胸怀天下的怪吏!
本书讲述的就是有这样官场经历的窦氏子孙三代人。
窦氏一家在官场中没有曾国藩等人的为官之术、为人之道,他们有的只是耿直与忠贞,倔强与狂性,嫉恶如仇而不知个人进退,胸怀天下而不计一家得失的大爱,三世为官,皆为怪吏。但在乾嘉道三朝中,他们祖孙三代仍皆能身居高位,影响天下,捭阖官场,惩治高贪,整肃官纪,光耀门第!
窦氏三代在大清三朝官场的官场之搏,让您从一个高官世家的角度了解官场,读懂官场;让您以一个全新的视角审视两百年前清朝由盛而衰的惊涛骇浪,带您走入一个更真实更透彻的官场世界。颠覆曾国藩的官场规则,不用明哲保身,也能官场立足!
小说共分三篇:乾隆朝篇、嘉庆朝篇、道光朝篇。
乾隆朝篇:第一代窦光鼐
一
乾隆四十七年,农历正月二十八。
北京的雪愈下愈大了。雪片如鹅毛般漫天纷飞,风助雪势,天地间白茫茫,混沌一片,劲风咆哮着扑到人们身上,将雪片打在行人的脸上生生的疼。刚过申牌时分,一队辂车慢慢沿着笔直向北的驿道,朝着北京紫禁城南的宣武门行去。车队只有三辆车,一辆骡车、两辆轿车。八个戈什哈一律披红色的油衣骑马随行护车,马蹄踏得泥花四溅,车轱辘咕噜噜地响着。只见第二辆轿车乌银戗金丝饰辕、景泰蓝圆帽包头,黑羊皮条纳相眼绿呢车围,万字云头泥金线帷子下面镶一圈红呢,俗称所谓“红围子车”,只有从二品及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坐这种豪华大车。福崧此时就在这辆轿车之上。
他先是以从二品的身份在甘肃跟着总督勒尔谨平了苏四十三之乱,得了皇上御赐花翎。接着在甘肃和李侍尧查出清朝第一大贪案,所亏银、粮共计三百万两,另查出赃银五百万两,又得了皇上明旨夸奖。福崧这一段时期可谓春风得意,步步高升,本该是极好心情的,但他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
福崧走到山西的时候,京里就已经有人给他报信了。北京城中早已是火药味十足,听说有御史奏本参他,但被圣上留中不发。不过,这也许只是京中一场大纷争的开端而已。
甘肃大案,他杀的人太多了,他惹的人也太多了。虽然有乾隆的支持,也有李侍尧为他打气,但李侍尧远在甘肃作总督,远水又能解多少近渴,而乾隆作为皇帝,帝心难料。京中又是如何形势,他又不好把握。
福崧一手撑着平金软棉垫套子,一手撩开“红围子”帷远望,见苍白的天穹已经发了灰,但远远的还是能看到宣武门影影绰绰高大的城墙。他想起临走的时候,是从北京城北德胜门走的,为的是图个得胜的好口风。这一次回来,他没有走大道从正阳门过,却要走宣武门。福崧是希望从宣武门外的菜市口过一过的,看一看这个京城杀人的刑场,想一想他处决近百名贪官污吏,而把自己变成出头的鸟儿、出头的椽子是否是值得的。
从北京走的时候是乾隆四十六年夏,转眼已经半年多过去了。当时吏部任命他为福建布政使的文书刚刚下来,甘肃苏四十三就造反了,总督勒尔谨点了名要他,临走时皇上对他的百般嘱托仍在耳际。刚平了苏四十三,又立刻与阿桂、李侍尧查办甘肃王亶望的案子。忙乎了两个月,好家伙,一查查出一窝子赃官来。向上参奏之前,福崧请示李侍尧是否用词缓和一些,以免触动圣怒,死的人更多了。李侍尧扬脸说了一句:“苏四十三是怎么反的?没这些贪官能反么?光苏四十三案就死了多少人?我们现在可怜他们,他们将来不会可怜百姓。再逼民反,将来死的百姓比官兵还要多。”福崧一想也有理,为国为民这些赃官都该死。但抢在前头查案的是他,主审的是他,后来监斩的还是他,虽说名义上是跟着李侍尧干,但李侍尧躲在幕后指挥,前台露脸的只他一人,听倒彩的仍然是他。这一回李侍尧奉旨留在甘肃任总督躲得远远的,而他却不得不去北京受千夫所指。
过了菜市口,福崧的心情反而平复了一些。大不了一个死字,何况这回他还是挟功而返,这些人能把自己怎么样?福崧这样想着,心中坦然了许多。
福崧住进了驿馆,洗了澡换了衣服,好好地睡了两个时辰,一直睡到掌灯时分方才起来。福崧正准备唤人备饭,门外走进来几个太监,为首的是个瘦脸大个子,穿一身红色太监衫,福崧以前见过这人,是养心殿的大太监马进喜。他急忙起身,还没迎出去,却听马进喜道:“请福崧大人接旨!”
福崧一愣,这个不当不正的时候,皇上传旨是什么意思。
福崧快步迎出来,边走边对下边人道:“快快,摆香案,开中门。”
“是口喻,免常礼。福崧跪接即可。”马进喜说着,在院里面南背北站定,看着福崧跪好了,朗声宣读圣旨说:“着福建布政使福崧,即刻到养心殿见驾。”
福崧没敢多问,坐了轿子随着马进喜从西华门进紫禁城,入隆宗门,先到了军机处外的台阶下听宣候驾。这时夜色已沉,天空墨蓝,军机处廊前一溜的风灯照得大院白煞煞的。院子里有些冷清,两个军机章京匆匆走入军机房,几个部司的官员在廊下歇着等回文,没有人说话,显得有些肃穆。初春的风在上面“呜呜”地响着,像是在大声的呜咽,但院子里却感不到有多大的风。
福崧正在想事,忽然听到有人在笑,多少显得和这里的气氛不太和谐。福崧扭头看去,见一个长相英俊的年轻人走在前头。此人一品朝冠,顶戴上是镂花金座,中间镶一颗鸡蛋大小的洁白圆润的上等东珠,衔一个亮红宝石顶子,补服绣鹤,套在九蟒五爪袍上,跨着镂金衔玉的朝带,整个人精干大方,透着一股子英气。另一个约四十岁年纪的人跟在后面,花珊瑚顶子,九蟒五爪袍套锦鸡补服,一脸的讪笑。福崧认得这两个人,前面就是正值得意,一路扶摇直上的和珅,眼下是军机大臣、内务府总管大臣、国史馆副总裁,总管内务院三旗官兵事务兼步军统领、崇文门税务监督、户部尚书、议政大臣、御前大臣、镶蓝旗满洲都统、领侍卫内大臣、充《四库全书》馆总裁、兼理藩院尚书、太子太保,充经筵讲官,这一溜的头衔,没有个好记性真还记不住。后面那个是和珅的亲信,户部侍郎吴省钦。
两人边走边说话,那吴省钦咧着嘴笑道:“听说那福崧的手从来都是红彤彤的,难道老天都暗示这手是沾了血的……”话说了一半,见福崧正站在院子里,竟硬生生地将后面的字咽了回去。
福崧知道吴省钦要说什么,跨上一步道:“吴侍郎啊,你说我福崧双手沾着血,杀人太多是么?”
和珅未发迹时曾在咸安宫学习,吴省钦的弟弟吴省兰曾是和珅的授业老师,吴省钦当时也是咸阳宫的老师,只不过不像他弟弟那样亲自教过和珅罢了,不过和珅论理也应当叫做老师,但吴家兄弟为了攀附和珅,竟想办法反投在和珅门下做了学生。当兄弟俩双双登门拜见和珅,见面就双膝跪倒,称和珅为先生自称弟子时,连和珅都大为惊讶,连称不敢当。但这种不要颜面的无耻行径最终还是被和珅接受了,这事虽然被朝廷内外长久的传为笑谈,却丝毫不影响兄弟二人成为和珅的心腹,并不断地升官发财。福崧对二人很是看不起,再加上他火暴的脾气,所以虽然和珅就在面前,吴省钦官阶也比他大着半品,他仍然敢指着吴省钦的鼻子质问。
吴省钦被福崧问的一愣,毕竟是做贼心虚,竟一下子找不到话来搪塞,讪笑还挂在脸上,只是僵住了,弄得脸色很不自然,但和珅却毫不在意,哈哈笑道:“福崧藩司是哪里话,我们是在谈你的手,不是你想的那样。”说罢,捉住福崧的手好好审视一番道:“好手,果然是名门世家贵人的手。”
福崧把手抽回冷笑道:“这双手也不过是世家手罢了,既然不会搂钱,又算得什么好手?”
和珅听福崧语含讥讽,脸上的肌肉稍稍抖动一下,但笑容只是淡了一淡,随即又恢复常态道:“福崧藩司真会说笑。”回头对吴省钦道:“我昨日在你家看到有把挂扇的金字写的不错,是谁写的?”
吴省钦道:“是窦光鼐的字。”
“写字善用金者,窦东臬可谓天下第一。赶明儿我给你拿一把白面挂扇,你替我求几个字如何?”
“那扇并不是学生所求,乃是富阳董公在市中所购。窦光鼐脾气古怪倔强,他的字不好求啊!”
两人撇了福崧边说边向军机处走去。廊下歇着的几个官员急忙起身行礼。
吴省钦道:“这个不是少司寇秦瀛么?秦瀛是窦光鼐的学生,相处甚善,让他求字,必能成功。何不让他代劳?秦少司你看如何?”
秦瀛道:“这个不难,只是窦公刚刚被任命为浙江学政,现在去浙江的路上,恐需时日。”
和珅道:“不妨,不妨。你要记在心上,不要忘了。”
几个人正说着话,太监马进喜走进来对福崧道:“皇上传福崧见驾,跟我来。”
这边和珅等人听了都感意外,原以为福崧是到军机处来公干的,没想到这么晚了竟是听宣见驾,这样的恩宠可是一般人享受不到的。
这边福崧跟着马进喜来到养心殿,刚跪在陛阶之下,喊一声“皇上……”只听乾隆在里边道:“免礼,进暖阁说话。”
福崧起身进来,长跪在隔栅前,一脸惶惑不安,不敢抬头。
乾隆轻声笑道:“上次朕见你可不是这个样子,今儿个是怎么了?”
福崧道:“臣有罪。圣上给臣的差使没有办好。”
乾隆道:“先起来说话,坐到那边去。”
旁边小太监搬去椅子,福崧坐定,用余光看着乾隆,见乾隆盘膝坐在炕上,穿一件黄色江绸薄棉袍子,神态平和,气宇轩昂,一点儿也不像是七十多岁的人。
乾隆缓缓道:“福崧,你先不要谢罪。朕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朕这时候叫你过来,不是听你谢罪的,也不是听你说差使的,你先往这里看看。”
福崧这才抬了眼朝乾隆那边望去,见炕桌之上放了三摞折子,其中一摞子有一尺半高,另两摞子只高寸许。乾隆指着折子道:“这里有三摞折子,都是和你有关的。最厚的一叠折子共有八十三个,全都是参你的。”
乾隆随便抽出一个翻开道:“这个说的是盛世年代兴此大狱,甘肃三品以上官吏为之一空,动摇国基,民心不稳,不是为官的样子。还有这个说话更狠,福崧好杀,闻者皆心寒,此好杀之人,以百官之血,染顶戴腥红,断无好结局。这里还有不少喊冤的,说你丧天理,定罪皆在一念之中,而无量刑之尺度。下面这些奏折,朕就不一一提了,都是些陈词滥调,虽引经据典,皆无可读之物。朕知道,你来京前后,对此已有风闻,所以今夜将你唤来,就是怕你压力太大,有什么别的想法。朕今天给你一句话,让你定定心,那就是:杀的好,杀的对!”
福崧一下子俯伏在地,心里一阵悲酸,又一阵激动,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一肚子发委屈与愤懑此时皆化的干干净净,向上叩首道:“臣虽死不能报皇上知遇之恩。如今天下太平,国库充盈,百姓富足,有些人便起了贪污的心。先是县、府豪夺,后为道、省贪贿,从下到上都渐渐学会了横征暴敛,上欺君父,下逼百姓。且狼狈为奸、上下勾连、互相包庇。借国家赋予之权,掏国库税赋之钱。如甘肃王亶望的案子,上有军机大臣于敏中等京中重臣,下有县府道省百余名抱成团拧成一股绳的外官,竟欺骗了皇上七年多。仅王亶望家赀就达300多万两。如非苏四十三造反在前,圣上英明,烛照洞鉴,发觉甘肃有捏饰情弊,这些贪官现在还逍遥法外呢?所以这个案子不能不严查,不能不重办。若办的轻了,就是放纵包庇。”
“大胆!”乾隆喝一声,眉头紧皱,右手紧握住胸前如意。一向自负的乾隆,竟被一个王亶望欺骗了七年,心甘情愿的每年从国库往王亶望及其同伙的口袋里划拉钱,这是乾隆最不想提的,也是乾隆最恨的。因此,他才坚决顶住一切压力,力保阿桂、李侍尧、福崧,要求严办此案。虽然这件事已真相大白,但从一个外臣的口中又重新说出来,仍然触动了他心中的痛。他缓缓神,看看下面战战兢兢的福崧,又恢复了理智。
乾隆长吁了一口气道:“甘省上下勾通一气,竟以朕惠养黎元之政为若辈肥身利己之图,侵帑殃民,毫无忌惮。天下无不共知,而内外臣工无一人言及,思之实为寒心。你能将此事直言禀朕,朕不该怪你。”
乾隆起身,从炕上下来,来回走了几步,又道:“还有这几个本子,虽不是参你的,但也劝朕要少动大狱,说甘肃一案伤了一省之根本。说朕为你撑腰是因为王亶望欺君,伤了朕的面子,因此发怒,做的过了。你仔细看看这个折子,说的是什么屁话?说杀一个人,他有爹妈儿女,有亲戚朋友左邻右舍,连带着一干子人遭罪。若是牵连过多,国家必将多事。但王亶望之流恣情贪酷,任性乖张,上天都难以姑容!范仲淹说的好,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这些贪官污吏,胆子大地很呢?心肠也毒的很。若不杀他一人,不知他还会虐杀多少百姓,这些百姓也有爹妈儿女;再者,他底下的那些官们,见他犯了国法,受不到应有的惩罚,更会变本加厉的搜刮地皮,戕害天下乡民,受害者又何止千万。这千万百姓若是受不了压迫反了,那就是揭竿而起,一场兵争,国无宁日,虽百万黎民也难有安生之人。王伦之反、白莲之乱等等这些还少么?想想许多朝代都是亡在姑息权臣要吏,而不顾百姓死活,最终天下无处不乱,亡者以百万计,难道为了一两个贪官的命,值得以大清江山和普天下的百姓来换么?”
乾隆一口气说完,气息平复了一些。又用手指着桌上的另一摞折子道:“这些折子都是保你的。虽然只有十一份,但阿桂、梁国治、和珅、福康安、福长安、董诰这些内阁大臣都上了保本。可见朕所重用之人都是识大体的,也足见朕所作之决定并没有错。”
福崧听到和珅也上本保他,心中奇怪,这个和珅不是在京中闹得最欢么?十个参他福崧的人中有六个人的后台就是和珅!为何一下子改了性子了?此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其实,福崧还是没有参透和珅的脾性。和珅最是善于见风使舵的,皇上既然决意要承认阿桂、李侍尧、福崧在甘肃搞的这个案子是对的,和珅多次旁敲侧击又没有效果,无功而返,他又岂能直接和皇上对着干?但和珅并没有善罢甘休,他一边上折子保福崧,另一边则组织一批人去倒福崧,并且派出精明强干的手下去查福崧的底子,看他有没有不干净的地方,一旦准备好了反击的弹药,他还是要毫不留情地向福崧开火。阴奉阳违、笑里藏刀才是他和珅的本性。不过,另外三位军机大臣,福隆安、梁国治、董诰倒是都和阿桂一条心,保定了福崧。福崧了解到最上层领导站在他这边,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松了许多。
只听乾隆又说道:“福崧你听着,你在查办甘肃亏空及冒赈案中实心任事,办理的有条有理,甚慰朕心。虽有人称你为酷吏,但更有人夸你为能吏,朕也想重用你。王亶望先任浙江布政使,后任甘肃布政使,再任浙江巡抚。他在甘肃四年,竟想出虚报灾荒,名为捐粮赈灾,实为侵冒官项的法子来骗朕。那么他两任浙江要员,做了四年浙江巡抚,难道还会清正廉洁么?浙省仓库有没有问题?是侵占国库还是仓廪亏空?朕需要你去查实。你听着,朕派你去浙江做巡抚,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搞清楚。”
福崧又急忙跪倒,叩首道:“蒙皇上如此信任,臣一定不负圣恩。”
“你起来,朕的话还没有说完。浙江亏空是已经有人上了密折的,但具体亏多少?你要彻底盘查,如有亏短情弊,要立即据实禀明。还必须将全省的库帑仓储皆归实贮,你多长时间能够做到?”
“臣未在浙江做过官,不知其中情况,等查清亏空数额及亏空情弊方能定下限期。”
乾隆见他没有武断下军令状,觉得比较满意,道:“果然做事有条理,但朕还是要问你,此次查办你能不动声色么?朕希望浙江之案莫用重典,少动刑狱。”
福崧有些不明白了。不用重典,不杀几个贪官污吏怎么能让众官员甘心掏腰包来弥补亏空呢?但凡敢贪能贪的官员都是又贪婪又精明,而且往往是一窝贪,一党贪,互相看着,互相攀着,连着一条心和你对着干,不打下来一两个出头鸟,这些人根本不可能乖乖的顺顺利利的补上亏空。
乾隆见他不回答,也不追问,继续说道:“浙江之亏空毕竟与甘肃冒赈案不一样。一是甘肃一案是向朝廷谎报旱灾,以赈灾之名,贪污监粮,上下蒙蔽,将国库与民脂据为己有,中饱私囊。而浙江亏空,账目还在,是借钱没还,只要还上了,就可宽容一些。二是甘肃一案,杀人太多,再在浙江动刀子,恐震动天下,百官恐慌,人心难稳。更重要的是第三个,浙江税赋占到全国的三分之一,千万不能乱啊!”
福崧这才明白,这些纷纷指向自己的矛头对乾隆还是有影响的,而这一影响则反映在了下一步对浙江亏空的查处上。乾隆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对浙江要怀柔,要少流血甚至不流血还要把事情办好,以保证官场上这些已经炸了窝的马蜂不要再乱蛰人了。但如何才能既对了皇上的这个意思,又把差使办好,实在是个难事。
“福崧,你在想什么?”
福崧一惊,连忙说道:“臣在想,皇上不兴大狱,的确是仁心高厚,上顺天时,下合民情。但不动刑狱,又是怎样个查法?难道和他们一个一个的讲道理不成?微臣才浅,一时还没能想出妙策来。”
乾隆点点头:“你的担心不无道理。不过,朕与阿桂、和珅议过这事,已经有了办法。按和珅的话说,叫做先礼后兵。你可以在查出亏空之后限令各州县按期自行弥补,同时传下文札,到期不能补亏者,必严厉查办,朕会在一定时候下明旨进行督促。期限一到,未补足亏空的所欠也不会很多,此时可按律处罚,也不至于用严律、兴大狱。”
乾隆的这条妙计,实在是让福崧佩服地很。要想不动用严厉的刑法来治理浙江,似乎的确也只能如此。不过,乾隆等人还是把事情想的简单了。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乾隆虽有宽容之意愿,但属下未必存有体谅下面的百姓,理解上面的长官乃至皇上的良心。浙江百官亏空案——窦光鼐一人独斗浙江全省官吏乃至数名钦差的反贪大戏也就由此开场了。
二
北方二月的天气还是冬寒未去,万木萧萧。而浙江南部的平阳县已是日暖风和,春意荡漾。柳枝开始吐出嫩绿色的新芽;茶花、梅花竞相绽放绽放,红红白白的一片,甚是好看。平阳县边的鳌江江面上波光粼粼,船影点点,景色宜人。鳌江边上,两乘四人抬的轿子急匆匆向着平阳县府衙而去。
前面轿中坐的是黄岩县知县许文成,后面是永嘉县知县冯万行。两人刚刚从杭州公干完毕,都没有回本县,却不约而同的乘船来到了平阳县,在岸上换乘小轿时相遇,二人去杭州是应付浙江布政使国栋抽调部分县级官员问寻浙江亏空的事。福崧这一次来浙江的目的大家都心照不宣,福崧来当巡抚后第一个要办的案子必是浙江亏空。布政使国栋想先摸摸家底,到时也好应对,可是这批老官油子也各有各的算盘。两人含糊应对一番,就急忙赶到平阳县找知县黄梅要主意。
黄梅时年五十四岁,在平阳做知县已经八年了,在浙江为官也已经十多年了。因他所在的平阳县是个有名的富县,黄梅不求升迁,不愿调县,一心一意在平阳扎下了根。他对浙江官场形势应该说比别人更了解。而且,为了好好捞钱,黄梅在京中、省城都布有眼线,攀着高枝。因有了这些手腕,黄梅的名声在浙江叫的很响,两知县头一个想到找他来议事,就不奇怪了。
许文成、冯万行来到平阳县衙门口,两人下了轿。衙门口几个衙役正晒着太阳说闲话,见两乘四人轿停到门口,知道官阶不小,有两个衙役急忙迎下来。远远地望见是许文成、冯万行二人,忙道:“是二位大人来了,我们这就去通禀我家县太爷。”
许文成将脸一沉,道:“我和你家大人是什么交情还用通禀么?我们直接进去。”他生就一张黑脸,此时脸一沉更是黑的发亮。衙役不敢再多说,只得在前边引路。
冯万行边走边问:“你家主人在做什么?”
“正陪着老夫人看戏呢?”
冯万行与许文成互相对视一眼,没说什么话。两人穿过前院,经过签押房,绕过几个回廊来到后院,远远听到有唱声和着管弦锣鼓声随风轻轻飘过来。
老爹爹耐烦听端详
姜子牙钓鱼渭河上
孔夫子陈州曾绝粮
韩信讨食拜了将
百里奚给人放过羊
把这些名臣名相名儒名将一个一个人夸奖
哪一个他中过状元郎
老爹爹莫把穷人太小量
多少贫贱做栋梁
两人望过去,扮作王宝钗的旦角正唱到高潮,和她爹爹斗嘴斗的正狠。台下椅子上黄梅用手轻轻的打着节拍,虽是只能看到背面,但看其身子轻轻晃着,显是看得入迷。正中坐着黄梅的母亲,穿一件蓝布湖绸大襟、右衽袄裙,已经八十六岁高龄了,但精神矍铄,白发抿的整整齐齐,满脸红光,正笑眯眯的盯着戏台看戏,高兴的连皱纹都往一块儿聚。两人知道黄梅是孝子,他母亲特别爱看戏,尤其是《三击掌》,百看不厌,黄梅也就跟着爱看起来,经常请了戏班子在家中演戏。这花费虽然不小,但孝字当先,却也没人敢说什么。
衙役已经抢过去通报了黄梅。黄梅扭头看看冯万行和许文成,和老夫人低声说了一句话,便向二人走过来。黄梅生就一对小眼睛,却特别有神气,让人感觉此人十分精明。他走过来笑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说吧!两位贤弟来此有何贵干?”
冯万行拉住黄梅的手,拍着他的手背道:“黄兄,你真有闲情逸致啊!福崧这个魔头要来浙江当巡抚查亏空,咱们得想个办法。您说说,该怎样应付呢?”
黄梅笑笑没说话,将二人引进官厅,落座上茶后才道:“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般若心经》经常读么?你们心中挂碍太多了。”
冯万行皱着眉头道:“《般若心经》能解决这眼前的事吗?”
许文成冷笑:“难道你没有挂碍?平阳县的库府中还存着多少银子?恐怕是库底朝天吧!福崧来了看你怎么对付?”
黄梅掏出一个嘉乐梅花斑紫玉鼻烟壶,倒出些嫩黄色的鼻烟,闻了闻,仰起头,鼻子抽搐一阵,叹口气道:“你们两位都在浙江为官,可知道浙江是什么地方?”
冯万行道:“不就是江南一省么?山川秀丽之处,也是人文渊薮之地,自古东南形胜,三吴都会。还有什么可说的?”
许文成道:“咱们听听黄兄的高见。”
“福崧是狠,但他也得要看地方。浙江全省十一府七十六个州县无县不亏空,浙江抚司道员无人不染指其中。要只办一府一县是不可能的,但要全办,他不敢!甘肃案子他福崧虽然办下来了,但甘肃现在是什么样子?从上到下许多官吏都是新换的,上任伊始账目难清,民情不熟,许多地方不得不暂缓纳税,但甘肃之税赋又能有多少?浙江又是什么地方?你们是知而不解啊。天下三分之一的税赋出自浙江,他福崧有多大胆子敢乱了这里!再则,京中又是什么样子,难道你们没有听说么?除军机大臣外,其他人全都上了弹劾福崧的折子,而其中大多数人都是军机大臣在背后撑着腰。面对雪片般的折子,他福崧再硬的腰板也难挺住。福崧是清官,但他不是迂官,他知道深浅。甘肃一案,他挺下来了,浙江他再捅点娄子,他还能挺下来么?”
冯万行点点头道:“高!黄兄之见解果然深刻精到,一矢中的。兄弟实在是佩服!”
许文成不放心地问:“黄兄,京中情况你只说了个大概。详细情况你打听清楚了没有?皇上对甘肃一案、对福崧、对浙江是什么看法?七位军机大臣又是什么看法?朝廷最近有什么动作?您在京中不是有人么?你打听到什么没有?”
“福邑那小子,什么口风也没有透。前几天送的三百两银子的炭敬算是喂了狗了。”
“事关他兄长福崧,他怎敢乱说。”冯万行道。
黄梅笑道:“冯弟错了,福邑和他哥不一样。只要有银子,他能六亲不认。我前几天病了一场,没打听清楚,这次福崧升了官,福邑的冰炭敬也跟着涨价了。去年是三百,今年是五百。我已经打发王福又拿了一千两银子上京去了,五百两是给福邑的,另五百两是给六部中几个清吏司的小京官,和一些主事看门护院的,从他们那里也能花小钱知大事。不日就能报回来京中的消息。”
冯万行道:“现在朝野上下皆知和珅最得圣上恩宠,专政朝堂,潜移政柄,且生性贪黩,明着向百官征求货贿。听说各省督抚司道无不辇货盈门,靠巴结和珅升官发财的大有人在。黄兄在平邑县经营了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想到走这个门路么?”
黄梅叹了口气,道:“侯门深似海,你没亲历过怎能知道?和珅的台阶太高,岂是你我能攀得上去的。”
许文成道:“此话怎讲?”
“我妻兄陈大器曾任陕西抚辕巡捕官。三年前陕西巡抚毕沅让他带二十万两银子去京馈赠和珅,妻兄来到京城和珅处,投出礼单名贴后,却再没有了回音。我妻兄怕交不了差,每日急得到处托门子打探消息,一连十多天,花费五千多两银子,才有熟人帮忙约见到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年一同吃饭。席间那少年问:‘是黄的,还是白的?’我妻兄急忙答道:‘是二十万两白银。请您转送和中堂。’那人轻昂着头道:‘我家和大人哪有空闲收这些东西,这都是我们下人的事。’然后叫了两人将银子收入库中,给了我妻弟一张名柬道:‘这个给你,就算作收银的回贴书号。’我妻弟不敢多说。回去问引见人这个少年是不是和珅的心腹或是管家。引见人听了大笑:‘那人不过是个二等奴才,若是管家心腹,你就是花上万两银子,也未必肯见你一面。’我妻弟当时瞠目结舌。你想想和珅是多大的气派,你我所费尽心机要弥补的亏空,不过是人家一个二等奴才一两个月赚下的门包费。你有多少钱能往里填?”
冯万行听的啧啧叹息,许文成也不再言声。
冯万行先低头叹口气,又抬起头来哈哈大笑道:“这真是小巫见大巫,咱们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许文成不以为然:“从古至今,从来官场上都是梁先从上面歪,霉先从下边烂。真要查亏空的话,最先倒霉的还是咱们这些七八品芝麻官。”
正说着外面一阵大乱,只听满街的锣声,敲得震天响,隐隐的还有鼓声。三个人停住了话,仔细听听,听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铺天盖地的,好像千万颗豆粒倾落在一张巨大的席上。
冯万行听得心惊,道:“莫不是大汛破了堤了?”
黄梅斜看了冯万行一眼道:“这大晴的日子,好好的日头,哪里来的大汛?你不是刚从鳌江边上过来么?我看你是吓糊涂了。”他刚刚吩咐衙役徐三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一个衙役连跌带撞的跑进来,气喘吁吁说道:“大老爷……不好……了。”
黄梅从椅子上一下子跳起来,急道:“怎么了?快说!”
“外面来了……上千号……老百姓,都操着家伙,说……要面见大老爷。”
黄梅等人的头一下子就炸了。造反!这个词同时蹦到了三人的脑海中。
“不可能。”黄梅又自言自语道。“走,去看看。”
三
黄梅派了人去安顿自己的母亲,然后和许文成、冯万行出了官厅直奔前院而去。走到仪门处已听得到人声鼎沸。再到前院,看县衙大门紧闭。几个衙役扶着顶门杠子,另有几个衙役搬了梯子倚在墙上,爬在梯子上往外瞧。
黄梅问道:“都瞧见什么了?”
一个衙役回禀道:“全是人,黑压压的,都操着扁担锄头。”
“废话!我问你都是些什么人?看到为首的没有?”
“回老爷,都是些农夫、庄丁、佃农。前面有几个穿的整齐,锦绣的衣服,像是领头的。”
黄梅道:“把大门打开。”
底下人都一愣,黄梅喝道:“没听到么?把大门打开。亏你们还是干得捉盗拿脏的行当,真遇了事一个比一个没用。”
大门一开,外面嘈杂之声立时如退潮般落了下去,很快就变得静悄悄的。
黄梅带了几个衙役走出去,站在台阶之上,向前望去,门前人头攒动。数千人将街道挤得满满的,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胖老头,眼睛大而亮,满面的红光,透着一股压人的气度,穿一身蓝色贡绸袍子,黑牛皮褂子,头顶镂花银座,上衔金雀,是个举人的打扮。身后跟着几个老头几个中年人,都是秀才、举人打扮,也有几个没有功名的,但穿戴整齐,看上去像是庄上有势力的乡绅。
黄梅认得那胖老头,叫吴荣烈,是平阳县一个大族的族长,在整个县里都很有威信。这伙人铁定是他领来的,这老头和自己打交道已经很久了,去年秋收时就带了几个乡绅,要他减轻乡民所交还官仓的息谷,黄梅开始还敷衍几句,后来干脆就闭门不见。再后来听说吴荣烈又在腊月里告到府里,叫温州知府范思敬一顿乱棍打了出去。今天看这个阵势,这老头是豁出命来要和自己干了。
黄梅定定神,努力作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对着下面道:“我知道大家必有冤情,闹出这么大动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聚众持械是什么罪名?难道你们都不顾家里的老小了么?就不知有国法么?本县衙大门前有喊冤鼓,大堂上有明镜高悬,为何不走正经的路子?”
说罢又对着吴荣烈道:“吴员外,你是有功名在身的人,朝廷有恩于你,怎么也做出这些事来?如果有事要与本官说,请进来慢慢商谈。这些人就让他们散了吧!”
吴荣烈冷笑三声道:“放屁!你还要百姓鸣冤,你还要在大堂上明镜高悬。今儿我们就在这衙门口把话说个清楚。”
“吴员外,那你就把话说明白吧!本官也想听一听。”
“我问你,按照岁例,每年春荒之时,官家要借谷给百姓以滋救济,但出借时连谷带穗以竹筐盛之,每次连筐五十斤,筐重五斤,实际只借出四十五斤,却要按五十斤来算。等到了秋收还仓之时,也是连谷带穗以竹筐盛之。除实还五十斤外,还要加筐五斤,又有折耗五斤,息谷五斤,共六十五斤为一称,实还六十斤,百姓实际要交纳四十五斤的息谷一十五斤。按本朝规定:出借米谷,收成八分以上者,仍照旧例每石收息谷一斗;七分者,免息;六分及不足五分者,除免息外,六分者本年征还其半,来年再征另一半,不足五分者缓至来年秋后再征。灾民所借籽种口粮,夏灾借给者秋后免息还仓,秋灾借给者次年麦熟后免息还仓。此外,若上年灾情较重,本年虽得丰收,所借也可免息。而本地无论收成如何却都要一概按收成八分收息,常年成例,相沿日久。百姓在丰年也就罢了,若遇歉收,许多不殷实的百姓只能靠日日喝汤度日。这也罢了,索性天有悯人之心,这两年收成还行,平阳县稻谷还可一岁两收,勤谨一些,早谷、晚稻相连不至于饿死。但在去年十月,怎么盛谷之筐却大到能盛一百二十斤,百姓春借四十五斤稻,秋天却要交一百三十斤的稻。官家的粮仓无底,百姓的膏血有限呀!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你这个欺天负国之官,是硬生生要把百姓往反路贼道上逼么?!”
黄梅听得一肚子的火,烤的心肝肺腑又热又胀,恨不得立时两脚踹过去,将这老头子踢个半死,但面对眼下的形势又不得不将火气使劲地往下压,脸上现出一副平静的表情。冯万行、许文成则听得明明白白,原来这黄梅并非是看准了福崧不敢下手动浙江百官才这么安心的,原来是早用了一百二十斤的筐子从乡民地主那里盘剥填库了呀!
吴荣烈这边说得激动,一口气喘不上来,弯了腰大口呼气,使劲儿地捶胸。后边有几个人急忙上来又是捶背又是抚胸。除了吴荣烈的咳嗽声,其他人都静悄悄的不说话,场面好像僵住了。黄梅正想要说些什么,从吴荣烈身后走出一个三十多岁中年人,圆面大口脸色白净,青缎开旗儿袍上套黑考绸团花棉大褂,套着天青色马褂,冠顶镂花银座,上衔银雀,是个秀才打扮,长相与吴荣烈有些相似。
那人朗声道:“黄大人可知道,平阳百姓有两苦,两苦不去难平安。这里还有一苦要跟您说说,每年征税在正税之外还索要房费、火耗、票钱、升尾等诸多名目。百姓不敢问,就是问了也只能遭来斥骂责打。但因税目众多,尽是些畸零小数,交上来的银子往往不是整数,还需要另外交凑整的升尾银子。每厘银子不过千分之一两,却要征钱二十文,多收十倍还多。老百姓虽忍了,但并非心无怨气。去年年末,怎么又改成每厘银子要征钱二百文,多收一百多倍。请问黄大人,这样的收法,老百姓还受得了么?还能活下去么?就算您不惜老百姓的命,这样的收法,您有朝廷的章程么?有过去的沿规么?上报了巡抚、藩司么?这多收的钱究竟是要做什么用的?”
一个酸秀才竟敢指着父母官连连质问,黄梅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大声喝道:“你是谁?竟敢在本官面前无礼咆哮。”
那秀才刚要答话,吴荣烈停了咳嗽,上前止住了他说话,对黄梅道:“黄大人,小老儿姓吴名荣烈,是乾隆三年的举人。你要算后账,以后尽管找我。有多大事老爷子我都敢承着。不过,今儿个你必须得给我们摞下一句话,这勒索百姓的平阳两害你想不想革除?”
黄梅又打起了官腔:“交还息谷、上缴升尾银不是规矩是国法,怎么能说是害?又怎么能革除?至于你说的多交息谷,多索升尾银的事,必是下面人捣的鬼,待我查明后一定重重查处。乡亲们都回去吧,本官一定为你们做主。”
“呸!这是你发财的源头,怎么舍得轻易革除。您刚才不是说大堂之上有明镜高悬么?可大堂之中还有‘戒石’一块,你天天都见,不至于忘记吧?上面有‘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一十六个大字,您难道不懂其中的意思么?你这个狗官,今天不当场除掉此弊,我们便砸烂你的狗头。”
“大胆!”站在一边的许文成实在是忍不住了,他怒形于色,大声骂道:“反了!一群刁民,可知昭昭天日之下还有国法管着你们?再不退去以聚众谋反罪论处。”
许文成话未说完,只听轰的一声,猛然间人声并起,乡民压抑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愤懑犹如久蓄的洪水,被许文成这句话炸开了堤。人们手挥锄镰扁担叫喊着如海潮一般向黄梅等人涌去。冯万行胆小,一出来见这阵势就已经紧张的嘴唇发颤,下巴发抖,幸好腿脚出奇的利落,第一个就如飞人般蹿回了县衙。许文成还想大义凛然的说两句,镇住这些乡巴佬。一回头,身边的黄梅及其衙役早就跑的干干净净。许文成也再没说二话,拔腿就往回跑。
四
黄梅等三人被衙役架着绕过贪兽照壁,进大门过甬道,再过仪门,穿大堂、二堂直到三堂,三人原以为乡民已被挡在衙门之外,尚想歇歇,却听那暄闹的人声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近。
冯万行脸色惨白道:“快跑,快跑。”
黄梅身体庞大,喘的如牛一般,摆摆手道:“你,你们走吧,我就,死,在这了。”
话未说完,乡民们已经到了,将三人团团围住。前面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后生,举着扁担照着许文成就是一下子,疼的许文成“嗷”的一嗓子,嘴里还不服:“殴打朝廷命官,你们还想不想活了?”
“打的就是你们这些赃官。”
冯万行急得大叫:“我是外县的,没我的事。”
眼见得棍棒齐下,有人大喊一声:“住手!”
黄梅此时也挨了一下,好在肉厚没怎么着。他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是谁救了他,是不是府里知道了动静派兵来了,却见喊话的人正是吴荣烈。吴荣烈走过来道:“黄大人,我是已经不要这条老命了,但你的命也不想要了么?今天你若不为百姓除此两害,我吴荣烈可以撒手不问,但我拦不住这些百姓。黄知县,父母官大人!你在平阳县已经呆了八年了,已经捞了不少银子了,你若是还不想撒手,还坚持要对百姓敲骨吸髓,恐怕难过今天。”
黄梅看看这阵势,周围的乡民各个横眉立目,恨不得立时冲上来把他撕了,只得苦着脸道:“好好,一切照往年旧例,今后因循不变。可以么?”
“旧例本就不合国法,也是盘剥百姓。与去秋新例相比,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要改就得改彻底,出借息谷要给够五十斤,还谷时加筐六十斤为一称。谷息按我朝借贷之规,不同年景年息也不相同。另外,升尾银子也要按市价折换。去年竟以百倍征收,你还有父母官的怜民之心么?”
黄梅一连声称“是”。
“口说无凭,你写下来。”
黄梅一愣,略定定神,眼珠一转,又说道:“此事重大,我需报上官批准方可立下字据。”
小后生用脚使劲一踢黄梅的屁股:“加倍勒索我们的时候,你怎么不报,让你按着朝廷的法子正儿八经的收粮征赋倒要报了。”
围着的乡民又“哗”地一声大乱。有人大喊:“和这贪官有什么道理可讲?将他打成肉泥,我去顶罪。”
有人气愤的叫道:“我们日日忍饥都是这赃官害的,今日让我打死他,以解心头之恨。”
吴荣烈听的群情激愤,怕自己控制不住局势,要真有人忍不住上去痛打黄梅,砸了县衙,那可是不赦的罪过。急忙喊道:“李小牛,去拿笔墨纸砚来。”
一个精壮汉子从人群里钻出来,在屋中翻腾了一会儿,三堂是县官办公起居的地方,很快就找到了文房四宝,几个人上来,研墨的研墨,铺纸的铺纸。吴荣烈道:“黄大人,请吧!”
黄梅看看周围,只见站了一屋子的农汉,却不见一个衙役,知道事情被逼到这个地步,想不动笔也难过今天这一关,咬咬牙提笔写道:“今后民于春荒时借贷官粮,一律按我朝律例,出借米谷除被灾州县毋庸收息外,收成八分以上者,仍照旧例每石收息谷一斗;七分者,免息;六分及不足五分者,除免息外,六分者本年征还其半,来年再征另一半,不足五分者缓至来年秋后再征。灾民所借籽种口粮,夏灾借给者秋后免息还仓,秋灾借给者次年麦熟后免息还仓。出借官粮,按去筐实称斤数计数;民还息谷,不收折耗。”黄梅写完,缓一缓手,又写了照市价交升尾银子的告示。写完将笔一丢道:“吴荣烈,你看行不行啊!”
吴荣烈不理他语中讽刺之意,将告示拿到手中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道:“后面再添一句:黄梅旧例,盘剥过甚,百姓实难承受,本官怜惜乡民,特立此文牌告示。”
黄梅犹豫一下,又将此句写上。吴荣烈手拿告示又细细看一遍道:“这才是好父母官。请黄大人加盖官印!”
黄梅恨恨道:“官印在刚才混乱之中丢失了,找不到了。”
吴荣烈冷笑道:“早知你有此一说。”说罢手一挥,有人将红泥放到桌上。“黄大人先按个手印,待找到官印之后,再来补上。不过,这丢失官印的责任,你不想承担吧。”
黄梅知道,如果按了手印的告示一旦被宣扬出去,丢官印的事也会被上级知道。虽然他官印还在,但即使是以失而复得搪塞,也会有不小的罪名。他想了想,道:“我再去找找,可能找得到。”
黄梅找出官印,按了印。吴荣烈小心的叠好,收到怀中,然后道:“多谢黄大人!黄大人怜民爱民,体恤百姓,这是平阳县众乡亲永远不会忘记的。”说罢,转身而出,众乡民也跟着退了出去。
黄梅等人待众人走得很远了,才从地上坐起。冯万行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之上,连连叹气。许文成嘿嘿冷笑道:“黄大人,黄兄!这就是你治下之民么?我们兄弟二人正好遇到此事,你说当不当上报?”但凡县中出了事情,县官或多或少都要承担一些责任的,许文成这么说,意思是他不会给黄梅打小报告,让黄梅自己选择是否上报。
“报!一定要报!”黄梅从嘴中哼着冷气,朝门外大喊道:“石先生!石先生!”石先生是黄梅很看重的一个师爷。
衙役徐三进来道:“大老爷,夫子院里人都跑的精光了!小的们正在找呢!”
黄梅气呼呼的喘了一口气道:“这些师爷老夫子,亏我平时待他们不薄。”
冯万行劝道:“都是文弱之人,初临大变,如何能不想法自保。”
黄梅指着徐三道:“叫王亮立刻过来,再在六房书吏里随便找个人过来,代我写个禀帖。叫王亮带两个人骑快马立刻送到温州府上,不得耽误,再叫捕头李堂来。”话还没有说完,外面急匆匆走进几个人,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穿着五蟒四爪袍服,外罩鹌鹑补服,起花金顶,是平阳县县丞孟卫礼,后面跟着两个穿练雀补服的典史。再后面跟着七八个杂役。孟卫礼一进来就急忙道:“黄大人,我刚从钱仓过来,眼见外面乱哄哄的,是乡民闹事么?”
黄梅道:“来得正好,虚礼都免了罢。卫礼,你让巡捕营的把总李奉伟多多派人把四门把住,莫让人再进来闹事,若有聚众寻衅者立即拿下。还有这衙门里被弄乱的东西不准收拾,待温州府里派来人勘查了再动。三班六院各司其职,与往常一样,不要也乱了。皂隶、马快、步快、小马、禁卒、门子、弓兵、仵作、粮差及巡捕营诸番役,从今日开始不准请假,暂时也不要去征税赋,已放出去的都叫回来,留着待命。再派些人去王游击那里调些绿营兵来。”
说话间,工房书吏也走进来了。黄梅对众人道:“你们这就去办。”他抬头看看书房的大钟,又道:“此时已到未时,要从速办理。方才在衙门里听差的人,午饭分作两班轮着吃。每人半个时辰,吃完立刻回来当差。”
待众人走了,他转对书吏道:“这是给知府范思敬大人的禀帖,你好好写。”
书史答应一声“喳”,铺纸研墨,将黄梅的官衔、姓名写在抬头。下一格写上温州知府范大人讳思敬敬启,然后等着黄梅发话。黄梅先把要说的大意在心里过了一遍,才道:“平阳县举人吴荣烈抗交正赋,聚众于平阳县内,冲入县衙……”
黄梅这边说着,那边许文成和冯万行见他布置的井井有条,丝毫不乱条理,都暗暗佩服。待将一切安排完毕,黄梅对许冯二人道:“二位在鄙县受惊了,我这就派人护送你们回去。”
冯万行道:“黄兄千万小心,看样子那个吴荣烈在这里势力不小,刁民易乱,不可不防。”
黄梅从鼻子里狠狠地哼了一声道:“吴荣烈势力再大能扛得过朝廷?刁民再乱能顶得住官兵?方才写下告示,是为情势所逼,以缓危势。不出三日,我定让他们看看平阳县是谁做主?”
五
隔了一天,就有绿营的兵派过平阳县来,各城门和繁华街市之处都贴了安民告示,大街上来来去去的都是兵。知府范思敬派了同知孟成星前来办案。孟成星一到,黄梅急忙将他迎到官厅,一个劲儿的大倒苦水。孟成星不了解情况,对黄梅道:“老兄,闲话少说,这拿人的牌文我是给你带来了,如何派遣就烦劳你了。”
黄梅道:“下官不敢,还是蒙知府大人与您的保全。不过,行事还需越快越好,若叫那些奸民有了防备就不好抓了。”
孟成星道:“全由你做主吧!”
黄梅早就查清了为首人的名字,立刻发下签去让李堂带衙役去吴荣烈所在的吴家庄拿人,又让李奉伟及新调来的绿营兵共一百余人一并去,以防事情有变。再派徐三等人去拿吴家庄外的其他人等。刚刚派发完这些人,都还没有走的时候,却听有人在一旁大喊一声:“大人且慢。”众人顺声音看去,只见从大堂耳房走出一个人来,白生生一张四方大脸,却贴着三剂圆圆的黑膏药,看上去有几分滑稽。大辫子扎的稀稀松松到处起毛,一身古铜色长袍外面罩了一件灰府绸马褂,腰间一张黑渍渍的汗巾,脚踏一双牛皮凉靴,走路一瘸一拐,看不出是个什么来头。孟成星一看这个人就觉得别扭,正想着这个极不修边幅却敢在大堂之上让县太爷“且慢”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却听黄梅笑道:“是石先生,您有何高见?”
原来,这人正是黄梅极器重的县衙师爷石太生,两个人是患难之交,情同手足;论脾气,又是沆瀣一气。黄梅的许多加税增赋的损招、伤民耗财的主意都出自此人。平阳县的百姓都恨透了他,背后送他个外号叫做“石板师爷”。前几天吴荣烈大闹县衙时,逃的慢了些,被捉住挨了一顿痛打,左腿被打伤,满脸都是青淤。黄梅本来让他在后院多歇几天,但此人却是天生的劳碌命,只歇了一天就坐不住了。这天听说温州府下牌文了,便急急忙忙跑到耳房听议,本打算不管此事,但听到黄梅安排不当,又拐着腿走到大堂上。石板师爷向孟成星和黄梅施了礼,然后道:“大人是去拿人呢?还是去剿贼?”
“此话怎讲?”
“若是拿人,有国家法度在,那吴荣烈也是有地位有家产的人,用一两人将他传到县衙即可,何必要用百人;若是剿贼,吴荣烈为平阳县大族之长,一呼百应,一伸臂即可招数千人,区区百人又如何能将他带来?”
黄梅道:“先生是什么意思?”
这时,孟成星道:“这位石先生说的是什么话?对待一个缉犯还要去请么?成何体统?朝廷的颜面放在何处?吴荣烈不过是一个乡绅,还敢聚众持械拒捕和朝廷作对么?王游击带来五百多人,还有县里五百多兵丁,一齐都派过去!若有胆敢拒捕的,一律拿下,持械伤人的,格杀勿论。”
石板知道,这个同知根本就没把自己当回事,更别说放在眼里了,说这话的意思是让他到一边呆着去,当官的说话,小小师爷别掺和这事。他并没有生气,诚恳的一笑道:“大人此言差矣!平阳县宗族联系紧密,大队人马一去,必然引起乡民惊慌。吴荣烈若一煽动,很快就能集结,到时必是一场大乱。若是民伤了官,大人恐怕难逃其咎;若是官杀了民,那成百上千条人命,谁又能担当得起呢?且无论如何,一旦成乱,我家大人就要承担失职之责。即使想办法打通关节敷衍此事,按本朝回避之制,将来必不能在此县做官了。衡量利弊,恐怕将来要失的颜面要远远大于现在所失去的。大人,切不能因小失大,两三人便能办成的事,又何必劳师动众呢?”
孟成星听石板说话,语气里虽透着尊重,但句句都不容反驳,条条是理,字字含钢,不由得对此人刮目相看。好厉害的一个师爷!孟成星暗暗道。他尚未答话,又听石板道:“府台大人,我家大老爷,你们想过没有?百姓对县里的赋税早就不满,前两个月又为着朝廷分忧稍稍多加了几分,但一直没有闹事。这不当不正的时候,吴荣烈却又闹起来了?为何不早不晚,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呢?他一定是听说了福崧即将调任浙江为巡抚。甘肃一案,福崧之名,天下皆知。此次来浙,又是奉旨专查亏空,来者不善。吴荣烈就是要趁这个时候,给各位官爷敲敲警钟,讲讲条件。不过,他也不想把事情弄大,所以选在福崧来浙之前,未有行动之时这么做。一旦县爷您松了口,他也不会过分紧逼,这叫各让一步,海阔天空。”
孟成星沉思不语,黄梅道:“吴荣烈多少年了没有动作怎么就突然发威了?灭门知县,他没听说过么?前些天就听说吴荣烈的儿子刚刚从京里回来,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他京里有没有靠山呢?王福怕是下个月才能从京里赶回来。先拘了吴荣烈再说吧,就听石先生的,派四个人去传他就行了。”虽然用了石板的计策,但孟成星比他官大一级,也不能不听,又道:“孟大人的话也是有道理的,让李奉伟再带三十人跟在后面,五百人守在西城之外。去了吴家庄,派班头李堂带衙役卫洪进去好好问话,将吴荣烈平安带来就好。留两人在外把风,若有不测,立即用兵将吴荣烈强压回来。孟大人以为如何?”
孟成星道:“我看黄兄安排得当,就这样办去吧!”
六
晚霞满天的时候,李堂和卫洪将吴荣烈带回到县衙。黄梅一见李堂酒气熏天的走上堂来便气得大骂:“李堂,你这混账东西,办差的时候你敢吃酒?”
李堂磕头道:“大老爷,实在是吴员外逼酒逼得紧,推也推不得,不过我把人给您顺顺利利带来了,这趟差使总算没有办砸。”
“人带来了?老爷我问你,你的人都带回来了么?走的时候你带着四个人,怎么回来只剩了卫洪一个人?还有,李奉伟等三十名捕快又去了哪里?”
李堂被问的一愣,但酒劲未去,兀自挺着脖子强辩道:“我在里边,他们在外边,消息不通,我怎么知道?”
黄梅见李堂满口醉话,问不出什么来,对两边人道:“先拉他下去泼三盆冷水醒醒酒,再带上来问话。”又吩咐徐三等人道:“都给我找去,找不到李奉伟他们,叫你们也吃板子。”
黄梅又叫卫洪上来问话,卫洪战战兢兢走上堂来,哭丧着脸道:“大老爷,小的没喝多少,清醒的很。本是要早早带吴员外来交差的,只是吴员外派人兀自拦着挡着不让出去,才耽搁了这么长时辰。我们是吴员外派轿送回来的,轿帘不知怎的都缝的严严实实,小的一路晕天黑地的就回来了。李把总等人去了哪里,小的也搞不清楚。”
“滚吧。”黄梅挥挥手。这时,李堂浑身湿淋淋的,打着寒颤被带上来,嘴里连连说道:“小的有罪,求大老爷开恩。”
黄梅看看他,因喝酒两只眼睛血红,却闪着惊恐害怕的光,说话还有些含混,知道再问也是白问,扔下签道:“醉酒耽误公事,拖下去打二十板子,也给我滚!”(清代笞刑,20板其实为5板)
李堂得了赦令,急忙起身,刚要下去,想起什么来着又回身跪下道:“大人,小的想起点事来。”
“讲!”
“那吴家庄大白天家家关门闭户,像出了什么事,小的看那吴家门前人马脚蹄之印甚乱,院内炊烟不断迟迟不息,像是藏有许多人。我们两人一去,便被引到前跨院偏房,且时时处处被人看着。这些事都不太对劲。”
黄梅问道:“还有么?”
李堂道:“小的所见所闻就这些了。”
黄梅道:“念你还算有心,先记下板子,下去好好看住吴荣烈,再砸了差使,把你下到大狱里去。”
黄梅此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八年前,他初来平阳县时早听说这个吴荣烈是个厉害的主,但他憋足了劲要和他过几招时,吴荣烈却首先服软,不仅反过来到县衙拜他,而且黄梅鼓动与吴荣烈原有官司的人去攀咬他,他也偿了那些人银子并当众赔了礼。后来,黄梅要加赋也加了,要补税也补了,当时并没有觉得这人怎样怎样厉害,只叹传闻过甚也就没把吴荣烈放在心上。
如今,吴荣烈在平阳县蛰伏了八年,终于要撕下他那张假面具彻底和自己摊牌了。就如同一个武功高手,当对方处于优势时,用的多为闪躲腾挪,让黄梅抓不住出拳下手的机会,但一旦占了优势,这个人一出手就攻势凌厉,又狠又辣,处处抢在自己的前面,步步都占着先机。
李奉伟去而不返,无端失踪,他总觉得这件事与吴荣烈脱不了干系。而一旦李奉伟等二十多人真的失踪找不到了,这件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的事,也许会给他引来滔天大祸。
一向自负的黄梅感觉有些心慌,他点手让一个书办拿过茶来,轻轻呷了一口。犹豫着该不该将吴荣烈带上堂来审一下,其余闹衙的几个领头的乡绅都过了堂,黄梅和同知孟成星粗粗审了后便关到狱中,但对待这个吴荣烈又该是个什么态度呢?是打是拉,他一时拿不定主意。黄梅先叫左右退了堂,又派人去将石板师爷唤到书房里商量,接着唤过徐三道:“你带上几个精干捕役,要最好家住在吴家庄附近的,换上便装去吴荣烈那里打听情况,轮流监视,有什么举动,立刻派人快马报来。”安排完毕,便出了大堂向二堂走去。
天已经黑了,虽在江南,二月的夜风仍带着些清冷。黄梅走在路上感觉有些凉,正要让随从给自己拿件衣服,却见本县的县丞孟卫礼从衙后转过来,黄梅匆匆走过去,不等孟卫礼行完礼便急急问道:“孟同知现在何处?安顿得如何?可曾要问吴荣烈的案子?”孟卫礼嘻嘻笑道:“按大人的吩咐,一大早就去了瑶华馆,邵三妹真有手段,将孟大人侍弄得十分得意……这会儿子酒吃多了,正在西花厅正房睡着呢。临了,孟大人跟我说,这个吴荣烈来了关起来就成,待后放一块儿审。”
“好好。”黄梅满意地说,“没别的事了,你先去休息。明天督着他们把人犯按名单拘齐。”他打发了孟卫礼,抬步来到二堂书房。坐在太师椅上等石板师爷,只听外边起了风,树木发出哗哗的声音,如涛声般起伏,渐渐又有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轻风夹着一阵阵的潮气从窗外袭来。黄梅觉得胸中郁闷的很,从怀中取出那嘉乐梅花斑紫玉鼻烟壶,倒出一些嫩黄色的鼻烟,往鼻上抹了抹,闭着眼打了两个喷嚏,这才感觉舒畅了些。再睁开眼,见帘子一动,一个丫头走进来,行个万福道:“老爷,老夫人请您到后院一齐用饭。饭菜早都备好了,老夫人让一直等到您退了堂,才叫我们过来请您。”
黄梅听是母亲传话,坐直身子道:“先让老夫人用吧,我这里还有公事,一会儿单独用。对了,前些天冯知县送过来的虎尾,不是让今个儿做了黑椒炝虎尾么?再配上鸭血汤给老夫人,看汤温了再上,此汤油水大,不冒气儿,看不出冷热来,别烫着她了。”
丫头答应一声出去了。旁边侍候的差人给黄梅续上茶。黄梅道:“你去催催,怎么石先生还没到?”
话音刚落,听窗外有人道:“黄大人莫催,我实在是行动不便,来得慢了些。”接着便听到急促的拐杖触地的笃笃声。
黄梅急忙起身出去,见一个书童打着油纸伞,护着石太生走过来。黄梅拉住石太生的手让进来道:“石先生,果然让你言中了。这吴荣烈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我本想带他来要颇费些周折,可他竟乖乖的来了。不过,无端不见了李奉伟等二十多个官差,还听李堂说,吴家庄白日无人,家家闭门不出,吴荣烈的院中藏了许多人……”
“这些我都听说了,刚才我一直在饵房里听堂。因见孟左堂回来了,便去他那里打听了一下温州同知的事,所以过来得有些晚了。我听说吴荣烈还在堂下压着?”
“对。”
“这不妥。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戴罪之人,在堂下呆着,咱们怎么去见?难道真是请他来的不成?不管是打是拉,给好脸还是给孬脸,先下到监里看着为好。还有那李奉伟的事,这事儿先不能声张,死不见尸,活不见人,怎么回事都不知道。若上面问下来,就算不论罪,也要担个昏聩失察的责任。”
黄梅对身边一个小个子长随道:“王福,你去告诉李堂,把吴荣烈带下狱去。但要好生侍候着,挑好一些的牢房看着,别让外人和吴荣烈联系。”
王福答应一声去了。黄梅问道:“石先生,你说下一步怎么走?福崧还没到,我怎么感觉处处是荆棘,步步有绊索,真是举步维艰呀!”
石板听黄梅叹气,安慰道:“老爷,虽然开局不利,但形势并未明朗。何必作此丧气之态?我去探探虚实,回来再与您商量。”
七
吴荣烈被客客气气的带到了县狱之中。在轻轻飘落的雨丝中和冽人的寒风里,他走进一个阴森森数丈高墙围着的大院。进了大院后门,是一道又窄又长的甬道,在昏白灯笼照射下,罩着绳网铜铃的屋檐反射着苍白的光,将那黑色的天空挤成窄窄的一道。虽然黄梅发话,要好生照顾,但狱中哪有什么好地方。最好的牢房也不过是三尺半高的门、四五步见方的普通牢房。小土床高过地面不足一尺,有钱便托了牢头再在土炕上加块木板,这样睡着还舒服些。就是这样的牢房少则关五六人,多的关二十几人。多花了钱打点的,住在人少的房子,没钱的囚犯住人多的牢房,二十多个人席地一坐就把牢房撑满了,哪里还能休息?个个痛苦不堪,再加上刚受刑的,被冤枉的,甚至只因别人的官司要传来问话而抱屈的,到处是呻吟、哀嚎、埋怨之声,虽在院内,但闻一阵阵的臭气传来。吴荣烈听得皱眉,闻着难受,伸手掏出一锭银子递到李堂手上道:“李堂,这银子先打发你的兄弟们买些酒,挡挡寒气,以后少不了你的那份。”
李堂掂一掂银子,少说也有十五六两,脸上乐开了花道:“吴爷您放心。县太爷都发话了,不能委屈了您,要好生侍候着,小的一定照顾好您。”说完,急忙吩咐狱卒赶紧腾出一间牢房来,让人收拾干净。
四个犯人被赶了出来,一个黑瘦的中年人盘腿坐在床上兀自不走,挥着手臂大声喊着:“老子是掏了钱的,三两银子,顶你们半年的饭食。凭什么赶老子?”
彭牢头弯腰走进去道:“黑二爷,三两银子的牢铺,留着您以后用。现在来了贵人,是咱们平阳县顶顶有名的吴老爷。您先给让个位,日后少不了要承吴老爷的恩。”
那黑二爷斜眼看了看吴荣烈道:“吴爷这人是听说过,够义气。今日能同住一牢也算缘分,不知吴爷您愿不愿和咱这腌臜人同住一牢啊?”
吴荣烈回头问李堂:“这是什么人?”
李堂道:“此人是漕运浙帮的老安主,人称黑二爷,其兄是平阳县扈元普的倒插门女婿。他兄长因为和扈家侄子争田产,被打成重伤。前些天黑二爷一个人回来将扈家的侄子全家的三十多个男丁打的个个吐血,前个儿刚被收监。”
吴荣烈点点头道:“倒是条汉子。既是看得起我,咱们同住,互相也有个照应。”
这土床铺着稻草,狱卒进来又铺上了一层木板。过去囚犯都是自带被褥,吴荣烈也不例外,一个家人在后面替他拎着,见收拾好了,进来铺床叠被。正收拾着,一个狱卒跑过来道:“石先生来了,要见吴老爷。”
说话间,听得外面人声响动,石板师爷带着几个人已经走进来。
一时竟没有人说话,牢房之内安静得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见。石板师爷架着拐杖,仔细看了看吴荣烈,吴荣烈也盯着石板师爷仔仔细细的打量。一个是地方大户,大族族长,曾经威风八面,如今落作平阳阶下囚;一个是落魄多年,历尽风霜,目前尊为县府座上客。但吴荣烈仍旧不失轩昂气度,而石太生却更像一只盘起身子随时准备攻击对方的响尾蛇。
“吴荣烈,你可知你犯了死罪?”石板师爷首先打破沉默。
“尚未过堂,石先生怎么就敢给老夫定案?”
“依《大清律例》,抗粮聚众,或罢考、罢市至四五十人,为首者斩立决。如哄堂塞署,逞凶殴官,为首者斩首示众。您大闹县衙聚众有数百人,还想要这颗脑袋么?”
吴荣烈仰天长笑:“请问石先生,我此番是抗粮么?是罢考么?是罢市么?黄梅父母官的税粮虽高出官例数倍,咱们平阳子民一升一勺未敢少交,一分一厘不敢有违。虽是聚众,但黄大人侵蚀多收、擅抬谷息、私设戥头,又于正赋之外巧立名目也是昭然事实,黄大人亲手写的按例交赋的告示可以为鉴。我吴荣烈便是因此革了功名,受了枷责,也不枉为乡民做一件千古留名的实事。”
石板师爷头一句话竟没有镇住对方,反而被抢白了一番,自然不服。又道:“革功名?受枷责?你想的过于简单了吧!可知灭门的知县,破家的县令。吴员外,你有良田千顷,家财万贯,何故做这些破家灭门的傻事?如此做于你有何好处?你真以为有人会因为你的大节大义为你收尸么?不如将告示交回,此案尚可轻轻处理。”
吴荣烈高声抗道:“《大清律例》规定:凡有司牧民之官,平日失于安抚,非法行事,使民不堪,激变良民,因而聚众反叛、失陷城池者,斩!止反叛而城池未陷者,按充军律奏请!黄梅真敢要我这颗脑袋,真要破我的家,就让他试试。”
石板师爷紧紧的皱着眉头道:“好啊!亏你是个举子出身,还知道上有王法么?”
吴荣烈回敬道:“原来黄大人与石先生也知道有王法啊!”
石板师爷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回身便走,对彭牢头道:“好生照顾此人,这个人学问大得很哪!”
走出牢门,石板师爷叹口气道:“吴员外,你是英雄么?不过大奸似忠罢了。”
吴荣烈在里面笑道:“石先生不是大诈似直么?”
石板师爷猛然架着双拐转回来,一步一步走近吴荣烈,直盯盯的看着他道:“吴员外,你好狠哪!李奉伟等二十八人,半日间便尸骨无存,难道不足以让你灭门么?”
吴荣烈眼中那桀骜的光芒猛地暗了一下,又重新燃烧起来:“石先生说的什么话,我听不懂。李把总死了么?怎么死的?”
石板师爷却没有再说话,回身走了。
八
“我提那事的时候,吴荣烈眼中之色果然稍有变化。凭是他老道,脸上没有带出来,恁是瞒不过我的眼睛。”石板师爷坐在椅子上向黄梅汇报。
黄梅恨恨道:“他妈的小人!给我下这阴招!就算他有孙猴子的本事,照样被我如来佛攥着。趁他在狱中,我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黑了他。”
“大人,万万不可。相反,您还不能让他在狱中有任何差池,不管他在狱中有了什么事,这笔账总要算在您的身上。吴荣烈并不是临时举事推出来顶罪的大头鬼,他手下颇有几个能卖命的心腹,庄里聚着一批死士。此人树大根深,动了他怕会再惹出大麻烦来。大人,依我之见,不妨内松外紧,一面好好待他,暂不过堂,断绝他与外面的联系。让外面不知其消息,不敢轻举妄动;另一面,派几个能干的捕头,细细查一下李奉伟的案子,不管这事与吴荣烈有多大干系,只要将他扯上,就能名正言顺地押解到府里去。到了那里,他便是老龙卧沙滩,再大的本事也难施展,且与咱们也脱掉了干系。另外,您写的那个公文也要想办法弄回来,放在吴家人手里必是麻烦,难保不生出什么枝节来;且将来抬息、征赋、补亏空,有这个东西在,总是掣肘的很。”
“先生所言极是。若无先生,我方寸难安啊!”
两人正在商量,外面有人喊:“佐役徐三门外有公事呈报。”
黄梅是派了徐三带人监视吴家庄的,急忙叫进。徐三急急地走进来,气还没喘匀乎,没顾得上行礼,说道:“吴家庄有人出去了,往北,是去杭州府的路。小的已经安排人跟着了,请老爷示下。”
“看清是何人了么?”
“天阴的很,还下着雨,小的看不太清楚,但借着灯笼光,看到一人穿着是大衫,另一人是青衣。显然是主仆,两人都骑着快马。”
黄梅对石板师爷道:“看来这姓吴的老头已经安排好了,这是要去省里告我。”
“一条擅加征赋,弥补亏空,苛政暴敛,激起民变;一条治县不严,官兵失踪,无处查询,昏聩无用。这两条若真告下来,可都不是轻罪。”
“吴老头好厉害!徐三,叫你的人跟紧,这两人去杭州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要打听清楚。再多叫几个人一同跟去。还有,王福也带两个人,多备银票,即刻动身,去杭州打探,看是谁在给他撑腰。臬司李卫源那里一定要打点好,少不了从他那里知道消息。”
“此乃扬汤止沸之法,何如釜底抽薪?”
“此话怎讲?”
“您方才不是要黑了吴荣烈么?是非之人处是非之事居是非之地,万万不可动他,但去杭州的吴家主仆二人若永远去不成杭州,岂不是少了这许多麻烦?二人若是告状,必带了证据,将证据找到,缴回销毁,这可是一劳永逸的事儿。”
“你是说……杀人灭口?”
“须找一个武功高强,又名头不大的人,才能隐秘办事,不留痕迹。”
“好!此计甚高!”黄梅笑道:“咱们既要扬汤又要抽薪。”
九
说话间已经到了三月。“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此时的扬州恰好是景色最为宜人的时候。瘦西湖正是“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的景色;那“维扬一枝花,四海无同类”的扬州琼花也在三月开如锦簇一般;还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的扬州月色,“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扬州繁华街景。引的文人墨客、达官显贵、名绅巨贾之流纷纷云聚于此。
窦光鼐本就是个诗文字俱佳的文魁,曾经入值南书房(南书房是专门以诗文书画供奉皇帝的机关),风雅之心自然不减,本有意出了山东就取道扬州,以便看看扬州的景色,听听那笙箫管笛之声,但进了江苏不久,应酬渐渐多了起来。虽是水路,但每停一地,必有当地官员例行拜望,请安。虽是耽误的时间不多,但再不能微服考察民风,走的也慢了。到了宝应,窦光鼐索性改了路途,向东绕道,从斗龙港走了海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本官两袖清风,还是去普陀山上拜观音吧!”窦光鼐一声长叹,带着人从海路向舟山普陀而去。
窦光鼐,字元调,山东诸城人。说起窦光鼐,这个人在朝中可不是等闲之辈。他自幼好学,颖悟过人,童试、乡试皆列榜首,故有神童之誉。乾隆七年(1742年)头一次进京赶考就拿了一个探花在手。官授翰林院编修,当时他只有二十二岁,可谓少年得志。论起学问来,朝中四十年来能出其右者寥寥,就是乾隆皇帝,虽然对此人不怎么感冒,但一提到他的学问来也是常常夸赞有加。窦光鼐参与过《日下旧闻》、《四库全书》的编撰,留下《东皋》、《东诗赋皋集》、《应制集》、《省吾斋稿》等传世之作。要说凭他的学问,凭他的才能,再凭着这几十年来的资历,再慢也该升入军机宣麻拜相了,但窦光鼐天生是一个倔巴头,用乾隆的话说:“真乃难浊之流也。”窦光鼐刚到翰林院,先是频频诘难长官,后又与到翰林院讲学的礼部侍郎王文韶当场辩论不休。这官场到底不像学场,第二年正逢官吏大考,窦光鼎虽有满腹经纶,竟被列四等,罚俸半年。
幸而乾隆皇帝早就知道窦光鼐的学问,四个月后亲自点名将其擢升为左中允。窦光鼐虽然一入官场就吃了个小亏,却仍不改秉性,所以熬了二十多年,也只是一直在三四品官阶上打转转,属中上层官吏,而许多不如他的同年们早就登上了这个台阶,有的甚至成了一二品大员,封疆大吏。
窦光鼐曾经担任监察院左副都御史,虽然只是个四品官,权力是相当大的。后因与刑部会议某个案子时,又同大学士来保、史贻直、协办大学士梁诗正当庭吵了个不亦乐乎,话中多含激愤之词,有出语伤人之嫌,被革职留任。后来,他在担当顺天府府尹时(正三品)又因捕蝗一事,与直隶总督杨廷璋闹矛盾,再次被革职留任,官阶降为四品。屡起屡跌的官场经历足见其性格之耿直。
不过,这一次窦光鼐南下,却正是他官场再度春风之时。就在前不久,窦光鼐又一次被提拔上来,成为吏部侍郎兼浙江学政,这是正二品的大官。窦光鼐同时领命沿途观察民风、考察官吏,可谓大权在握。
海路与水路不同,又别有一番风景。四周里水天一线,渔帆点点,没有在水乡陆上那种逼仄的感觉。到普陀山的时候,正赶上午潮,海面波涛起伏,浪起千层,如千朵万朵白莲花直向远方蔓去,随风起伏不定,令人心旷神怡。船夫一边掌着舵一边轻唱道:“莲花洋里风浪大,无风海上起莲花。一朵莲花开十里,花瓣尖尖像狼牙。”船到短姑道头,窦光鼐下了船,向山而去。
早春的野梅尚未败去,满山的青草绿树,衬映着点点鲜艳的红色梅花,煞是好看,远处千舟竞发,鸥鸟翔集,海中阵阵波涛,映着万点金光。窦光鼐心情大好,在普陀山拜了观音,又弃了海路,从杭州湾灰鳖洋的镇海府上岸,这样一来,他的路线是绕了一个大圈子,从杭州北面到了杭州的东南面了。
虽是从镇海大县上的岸,但没人料到浙江学政窦光鼐上任的路线竟是如此曲折,一行人穿着便装,行商打扮,反没有官府来打扰。窦光鼐从宁波到余姚再到上虞,一路考察民情,观察学风,倒也顺利。
出了上虞县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一行人来到县东五里地的东关镇时,天刚擦黑,晚霞满天。窦光鼐见走不成路了,叫人找了个小店歇息。一行人包了一个跨院,饮马的饮马、卸车的卸车,张罗饭的张罗饭,窦光鼐用伙计打来的热水洗了脸,正在写札记,家人林升进来报道:“大人,外面有人求见。”
窦光鼐以为又是上虞县或宁波府的什么人来了,对林升道:“就说我累了,不见客。让他转告他们大人,有公事就报到杭州去,无公事便请见谅。”
“这人说是从京中来的,是秦侍郎的家人,奉主人之命传信给大人。”
窦光鼐把六部几个侍郎在心中过了过,道:“大概是我学生刑部侍郎秦瀛的信。叫他进来吧。”
那人进来报了身份才知道,此人并非秦家的普通仆从,而是个心腹门客,叫赵趋第。身份相当于雍正年间在诺敏、田文镜身边的幕僚邬思道。秦瀛是窦光鼐的学生,二人相处甚善,他把自己的亲信谋士千里迢迢派来送信,必是极重要的事情,莫非浙江出了大事?
窦光鼐试探着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回大人,因您是微服私访,不住驿站的。我打听了您的车马穿着,沿途问过来。一路的快马,到斗龙港又换了快船,好容易才找到大人。”
“你倒是有心。”
“大人,您的行踪,小的没向任何人说过。”
窦光鼐见这人风尘仆仆地赶来,似有急重要的事,却又没有让他屏退左右的意思,觉得奇怪,问道:“秦瀛让你带了什么信来?”
赵趋第将秦瀛的信递过来。
窦光鼐展开信,细细读了一遍,见信中不过说的是和珅求字的平常事。但和珅毕竟和旁人不一样,他是当今皇上的红人,红的发紫,热的发烫,权势熏灼,可以说是顺其者昌逆其者亡,一句话可定生死富贵的主儿。多少人上赶着巴结,未尝能得个回话。这和珅千里求字是个什么意思?是刻意相交么?还是试探他对和珅的态度立场?但他对和珅又有何用处?
赵趋第见他犹豫,解释道:“和中堂在户部侍郎吴省钦家中看到您所书的一幅金字挂扇,爱不释手。夸赞道,写字善用金者,窦东臬可谓天下第一。于是让吴省钦替他求字。吴省钦不过是从市中偶然购得,不好向您开口,恰巧我家东翁秦少司寇也正好在场。于是和中堂就把这个差使托给了他。”
窦光鼐听了心下释然,窦光鼐与和珅交情很浅,虽然窦光鼐做了二十多年京官,但除了公事应酬之外,二人很少有往来。他与和珅是既无恩也无怨,相交如水。这回和珅作为同朝之臣,千里求字,礼轻情重,窦光鼐再怎么耿直,也是不能不给这个面子的。当下无话,命人备了笔墨纸砚。赵趋第将挂扇递上,窦光鼐一挥而就。
赵趋第见顺顺当当完成了任务,心中高兴,但见书款却题着“致斋相国”,末尾自称“晚生窦光鼐”不禁一愣。致斋是和珅的字,相国是尊称,这一点倒也罢了,但末尾自称晚生却有点过了。和珅是乾隆十五年生人(1750年),而窦光鼐是雍正四年生人(1720年),窦光鼐比和珅要大着整三十岁。窦光鼐乾隆七年(1742年)中进士的时候,和珅还没出生呢?就是按文人的以文博者为大,和珅学问浅薄也是众所周知,而窦光鼐学问精湛,文词清古,熟通经史,素有才子之称,就是乾隆皇帝对他也甚为雅重,凡遇盛大典礼,常令其作诗赋铭颂,御制诗文,令其校阅。他与河间纪昀(纪晓岚)、大兴朱珪、翁方纲号称乾隆四大文学名流,在朝主持文运30余年,对当时的文化发展影响颇深。这样一个人物,向虚岁不到33岁的年轻小伙子自称晚生,难怪赵趋第十分地惊讶。
岁月如流水,官场如砺石。从乾隆七年到乾隆四十七年,四十年的起起落落,磕磕碰碰,已将窦光鼐的棱角和毛刺磨去了不少。虽然窦光鼐仍然没有变成一颗滑溜溜的鹅卵石,但在不伤原则的情况下,他也会服从权威,明哲保身。窦光鼐这一招虽是有些自降身份的示好,却是很明智的。
赵趋第代主人秦瀛谢过了窦光鼐,收了挂扇,却又掏出一封信来。前后两封信都是秦瀛写的,之所以不一起掏出,这又是赵趋第与秦瀛想好的计策。这第二封信,秦瀛写了两个版本。若是事情办的不顺利,窦光鼐不愿意为和珅题字,或虽题了字,但气不顺,赵趋第就拿出第一个版本,大致意思是和珅也颇有些政绩,并非无能之辈,混世之流,且对窦光鼐极为称赞仰慕一类的话语,这是劝信。如若窦光鼐二话没说,顺顺利利地写了,就掏出第二个版本,这个版本提到了和珅三十三岁的生日。大概意思是:和珅将过生日,自宰相以下,文武百官皆有丰厚礼物相贺,绝大多数人的礼物中都有黄金白银,珍珠奇宝。最不济的也是数千白银,奇巧之物。人人争相献纳,唯恐不收。学生虽然知道老师您不交权贵,洁身自好,但大势所往,连阿桂、梁国治、福长安这些重臣清官都有贺礼,您要是一点儿都不搭理和珅,反而显出自己与别人的不同来,很可能遭来灾祸。古人说的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且礼尚往来,和珅毕竟与您同朝十多年,送些不值钱的土特产应付应付,不要让自己鹤立鸡群也就行了,大隐于朝方是隐,湮没于攘攘人群之中,未必不是坏事。
秦瀛在信中对老师这番情真意切的说辞,的确打动了窦光鼐的心。窦光鼐若是早些学会一点儿通融圆滑之术,早就是一品大员、军机大臣了。这些年所受的坎坷甚至还有凌辱,毕竟在他心中留下磨不去的痕迹。意气自用、拘钝无能、迂拙自大、迂鄙纰缪,多年辛苦出头上为朝廷下为百姓,他何尝想到过自己,可得到的竟是这些考语。如今虽说是又受重用,但目下的窦光鼐与以前的窦光鼐多少有些不一样了。如果说方才题写扇面写落款时,他还有些犹豫的话,此时他却毫不犹豫的说道:“我没什么可送和大人的,就作寿联一对,让秦瀛转交和大人吧!”
窦光鼐提笔写道:位禄名寿德唯券,高明博厚久斯徵。写完,又让人在自己行李中检了两幅古人的字画,让赵趋第带回去,托秦瀛代他贺寿。
窦光鼐为和珅题扇面自称晚生,又向和珅祝寿,虽说没花多少钱,但凭着他的身份和名声,这算是很给和珅长脸的事。而更为重要的是,未来在处理浙江亏空案时,窦光鼐因此而得到和珅的大力支持,后来虽受到上至钦差大臣,一品督抚,下到府县官员的层层夹击,仍得以多次化险为夷,最终有所成就。而和珅也借着窦光鼐的力量在浙江纵横驰骋,一方面打击了与他作对的阿桂、福崧一干人等。另一方面扶持了一个乾隆朝新贵,和珅的弟弟——和琳,而作为居中人的秦瀛自然也捞到了好处。
窦光鼐在不经意间与和珅结成了联盟,和珅也有意无意间在浙江安下了一颗钉子。赵趋第圆满完成了任务,高高兴兴地带着回书、题了字的挂扇和窦光鼐给和珅的贺礼回去了。打发完了赵趋第,已经到了亥时,窦光鼐正要叫菜吃饭,家人林升急匆匆进来道:“老爷,方才上虞县知县前来求见。本来按您的话把他打发回去了,谁知那人没走,就在外面黑处窝着,见赵先生出去了,又闯进来非要见大人一面不可。”
十
窦光鼐早就对地方上没完没了的虚礼、拍马感到厌烦,这么晚了这个知县还赖着不走,他更觉得十分厌恶,对林升道:“去告诉他,窦某尚未到任,何故作此多情之举。况已近深夜,不是谈公事的时候,有事等我到了杭州再说。”
话音未落,听得门外嘈杂人声渐渐的近了。一个操着浓重山东诸城口音的人大声嚷嚷:“方才还告俺是乏了不见客,没“刹刹”(没过一会儿)就出来个“银”(人)。俺就知是京里来银了,若是旁银,俺是不拜地。窦大银来了,俺偏要拜拜。”
窦光鼐听得是乡音,觉的好奇,走出来看,见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正和王义录等人推推搡搡。王义录就是前文在武邑县与窦光鼐偶然相遇的绿营从六品卫千总。王义录是窦光鼐的贴身侍卫官,官居正六品门千总。这时正使足了劲连拖带抱地把那老头子往外撵。那老头子劲也不小,兀自挣扎着,不肯出去,弄得灰头土脸,头上的素金顶戴也歪了,身上一件灰簇簇的紫鸳鸯补服也绽了线,里边五蟒四爪半新不旧的官袍,一只马蹄袖翻着,露出黑边的里子,另一个却展着,随着胳膊动作甩来甩去,像个唱戏的。
窦光鼐乍一见此人,觉的十分的面善,好像特别熟悉的一个人,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又听得此人口音和自己是一个县的,因此生了几分亲切之感。忙让王义录放手,叫那人进来。
那老头一进来,二话不说,先跪地上“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众人又好笑又好奇。窦光鼐惊问道:“你这是何意?”
那老头抬头道:“下官李大鼎跪见恩银!”
窦光鼐一拍手叫道:“原来是你呀!”
李大鼎原是诸城一个孤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此人自小勤奋好学,族人便凑了钱让他读书,哪知读了三年。因为其中一个出大股的族叔去世,其后人不愿再出此钱,别人所出的小股钱不够供他上学了,也不愿意再加钱,只好回来给人家打长工。李大鼎舍不得就此放弃学业,一边耕地一边拿了旧书复习。窦光鼐家境还算殷实,虽然当时只有二十岁,但也是满腹经纶,就将李大鼎接到家中,一同学习。两年后窦光鼐中进士到京中做了官,还叮嘱家里人时不时的周济李大鼎些财物饭食。又过几年,窦光鼐在官场上屡起屡仆颇为不顺,而李大鼎则一路连捷中了同进士,放了县官,远离家乡而去,两人断了联系。一别就是数十年,却又在此相遇,的确是感慨万千。
要说窦光鼐秉性耿直,不懂曲意从上,但毕竟也是升了几级官,做过几任省部级干部。在京中机要部门担当过重要位置,深受皇上赏识的,但这个李大鼎却是够倒霉的,混了三十多年了,竟然在原地未动分毫。
窦光鼐他乡遇故知,自然高兴,急忙离座将李大鼎扶到座位上,让人添上碗筷。
李大鼎道:“大银只管吃,俺已经吃过了,坐一旁和您说话就成。”
“再吃些菜,陪我喝两杯。你怎么知道我们来到你县?”
“回大银,您打宁波府边上一过,那边银就知道是京里来官了。宁波那地儿什么银都有,什么事都能知道。不过这一回没银知道您是什么来头,不知道是谁来了。俺夜来听说有京里私访的官路过本县,吩咐银暗里好生保护着,今天下午听说您的口音和我差不多,又想起您爱微服私访,就觉着应当是大银。所以特地赶来看您。”
“你来上虞做知县多长时间了?”
“已经半年有余。”
“上虞一共多少人口?”
“回大银,上虞银口稠密,地有二百一十四万一千一百二十三亩,共有三十三万四千五百余口。”
“人多地少,税赋收的齐么?”
“这地方的银大都不靠种地过活。此县处交通要道,且织造、制陶、造纸之业发达繁盛,还有一些大盐商富贾,只是种些时令蔬果,税赋从工商之利中就能得不少。”
“治讼多少?决断多少?在押多少人犯?”
“半年来决讼三十二件。有十件是前任留下的案子,县狱有在押银犯一十二名。”
窦光鼐满意地点点头道:“果然是个精明能吏。我记得你是乾隆十年(1745年)乙丑科三榜同进士,放了江西的一个知县,三十七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个七品官?”
“俺本在江西横峰做知县,做了两年,本来上司有意给俺来年报个卓异。可巧那年却有银跑到俺这里来,非要让俺认他作爹。俺父母早逝,打小就是孤儿,哪里来的爹。俺一生气,就叫手下银扇了他二十个耳光。那银却不甘心,按忤逆告到省城,这官司一打就是一年多,虽然最后搞清楚了,把那个冒认俺爹的打个半死,放到乌鲁木齐去了,但俺的卓异却也给耽误了。认爹案子完了的来年,俺又审错一个案子,被降两品使用成了个主簿,好容易熬了三年,再被提为知县之后,又大病一场,回家养病五年。这么着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后来,吏部选作福建建阳令,五年后升知府。后又调到云南作了四品粮道,恰遇对缅开战,粮道任务繁巨,而督抚催逼甚紧,日夜操劳,旧病复发。不得已上了告病折子,哪曾想正遇对缅战事不利,云贵总督署四川提督阿桂看了折子大怒,说俺是不顾国难,有心回避,毫无道理。说是想回就回去吧,让吏部给俺记着,当年俺应试开科后是放的哪里,病好后还从哪里做起!四年前病愈便又回了横峰县重做知县,去年刚刚从横峰县调过来。”
窦光鼐听了李大鼎离奇而倒霉的遭遇,深表同情。说道:“看来老哥命途多舛,你出个字我解解。”
“俺这辈子够倒霉了,就写“介个”字吧!”李大鼎伸出食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一个“霉”字。
“你写的这个霉字,上面的雨字写的很大。雨是个好字,万物生灵皆少不了雨水浇灌,有雨则有生机。下边是个每字,每字头又写的太长,自成一字,这像个人字。人受甘霖,固然是好。但人下压了个母字,是极不佳的卦相,这是祖坟不正的意思,所以有了霉运。你寄些银子回去,让族人帮你给父母重选个好坟址。选了日子,回去将坟迁了,好好做官,不日便可转运。”
李大鼎听了这话,没有作声,却扑簌簌掉下泪来。窦光鼐奇道:“老哥为何落泪,难道对我解的这个字不满意么?”
李大鼎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大银解的字好,但都是以后的事。下官脚跟前就有过不去的关,眼看着俺就要倾家荡产了。”
这李大鼎真是亘古未见的倒霉蛋,官场蹭蹬了三十多年,好容易调了个富县,别人是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李大鼎倒来了个半年知县,倾家荡产。这旁边站着的林升及书童都觉得这人又可怜又可笑。
窦光鼐急忙将其扶起,关心的问道:“是什么事?和我说说,未必就是什么难解的大事。”
李大鼎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俺这个县官交接与别银不大相同。别银交接时,前任都在,有什么事都可当面说清。上虞县的前任侯知县在任上病故,才留下介个缺指给俺。原本想介是个富庶大县,勤勉一些,不愁做不出好政绩来。上虞离杭州又近,也不怕侯知县有什么扯不清的底子要俺担待。哪知上任伊始,俺一查库,竟整整缺了八万两银子。介么大的亏空,俺哪敢接收,连夜写了禀贴上报省道两级。巴巴的等了一个多月,才等来省里一句回复——让俺先接下,说是侯知县银已亡去,就不要计较了。上虞不愁补不齐这些银子,让俺尽心去做事,慢慢补足,这不疼不痒的话,倒把侯知县一场大过轻轻掩过去了。可这八万两亏空,俺是实实不能接下,莫说考察政绩就过不去,等到任满的时候,俺去哪里找银子填这个大窟窿。眼瞅着夏秋征赋时候到了,不接又不能做事,还是县里的旧师爷出了个主意,让做了本新账。侯知县的旧账先放一边,用新账将赋税征了再说。俺这么做也是万不得已,为朝廷着想。哪知前些日子省里下了申斥的札子,说俺私造账册,让立即接了旧账,否则严惩不贷。接了将来不好过,不接现在不好过,俺找您其实也是为了这件事,求您和省城说说情。”
“我打普陀一路过来,也打听得不少事。据我所知,亏空的府县虽多,但大多不过数百两,最多的也不过千两。如何上虞就亏下这么多银两来。这么大的亏空,上面不仅不闻不问,反倒让下任担待,又是什么意思?李大鼎,你说的可句句属实?”
“卑职若有半点谎话,愿受任何处罚。大银,您有所不知,从杭州到普陀一带因别有进项,所以亏空较少,但浙江其他地方亏空惊人,普通县域皆以万计,多则累至十数万两。因这些亏空有相当一部分是奉迎上司所用,其他迎来送往也有公用之处,上司自然不敢过分催补。日后遇有升调事故,与后任交代之时,上司反而居中调停,上下遮掩。官官相互,任任相累,以致亏空越积越多。”
“你这边也算是浙北之县,为何也亏银上万呢?”
“那侯知县虽是去年七月初才病故的,但卑职打听到,自从前年初冬,其已病重不能视事。一切政务皆由县丞代为署理。侯知县因舍不得做官的那些好处,上下打点竟然留在任上不去。既要看病吃药又要往家里聚钱,将县库掏腾的一干二净之后就呜呼了!留下介个烂摊子……”
“老哥之事,我可代为请情。我看分账之举倒是个权宜的法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浙江亏空之事,你还需细细打听,或风传或实据都务必详尽禀来。你好好劝农赈贫,兴养立教,将来少不了报个卓异。”
李大鼎得了回话,十分高兴,连连称谢,又谈了谈家乡之事便告退了。
送走了李大鼎,窦光鼐铺好折子,准备将李大鼎方才所说浙江亏空之事详细禀呈于乾隆。刚写了一个抬头,心中却不由得一惊,自语道:“窦光鼐,你好糊涂啊。”原来这个亏空案子涉及浙江十一府七十六州县,并从上到下牵涉到上至一品大员下到未入流杂职末官数千名官员,是个捅马蜂窝的案子。若按李大鼎所说,浙江全省亏空约为两百万到三百万两,相当于全国一年田赋的十分之一,这个数字也是非常惊人的。这是一个不但会搅动浙江全省甚至会震动全国的大案,窦光鼐所了解的不过是李大鼎语焉不详的几句话而已。如此上报,恐怕会落的个风闻上奏,以道听途说为据,而举发不实,未及详查而贪功求长的罪名。乾隆叫他沿路观察民风、考察官吏,随时上奏。未来浙江之时,他不过将所见所闻上报而已,且并非是密折,只是普通的公文。也就是说,窦光鼐并不享有监视地方官吏的义务和权利。此时上报,下无确凿证据,上无御赐风闻可奏之权,绝不是捅马蜂窝的时机。想到此,窦光鼐将笔搁在一边,再不敢往下写了。
十一
天下西湖三十六,其中最好是杭州。特别是苏堤春晓、曲院风荷、柳浪闻莺、三潭印月、雷峰夕照等西湖美景更富含诗情画意,让人神迷心醉。白居易有词云: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福崧本打算要好好看一看杭州美景的,但刚一到杭州就被前来迎接的官员围住了。福崧到杭州的时候,虽已是酉时三刻(晚六点四十五分),但巴巴等了一天的杭州官员仍然不肯散,远远的望见福崧的辂车,立时箫鼓齐鸣,乐声直冲云霄。一群穿着簇新锦袍马褂翎顶辉煌的官员一起迎上来,红的、银的、金的、白的,各色的顶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群星璀璨。而他们身后是更多的绿营兵、八旗军,再往后边是混杂在一起的轿夫、马夫、轿、马、马车,万人涌动,如潮水一般,场面十分壮观。
布政使国栋当先引着,其后是学政使窦光鼐、按察使李卫源、杭州将军常青、杭州知府杨先仪、杭州总兵连可秀等人一一上前拜见。福崧见了这么一大伙子人,又见道旁搭了二里多地的凉棚,棚上旆旗迎风招展,棚下一溜的八仙大桌,摆着各色凉菜。不禁皱着眉头道:“不必如此铺张吧。”
国栋笑道:“大人一路风尘,自然是要迎接的,只是这些菜肴并非什么珍馐。我们早知道大人两袖清风,厌恶奢靡,所以只摆些家常小菜。福大人在此暂时歇歇,也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大家众星捧月般把福崧让进去,福崧见这棚子扎的齐整,里面也打扫的十分的干净,白色的苇席一尘不染,四角如削,似墙般挺直。除此之外,倒没别的摆设,桌上不过是八样凉菜,酸梅冬瓜、凉拌茄子、凉拌豇豆角、蒜泥白肉、凉拌甜椒、凉拌豆芽、金银辣凤爪、大拉皮,都是惠而不费的普通菜肴。心里道:难为这些人想得周到,将自己的脾性揣摩的透清。于是脸上有了几分笑意,坐下道:“既然不侈,我便承受了。大家都坐下吧!”
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是刚刚在甘肃米捐案中大出风头,连砍数十名贪官脑袋,与军机首领大臣阿桂关系密切,皇上养心殿亲自点名上任的黑脸福崧。国栋、李卫源和杨先仪等人早就商量好了,要探探福崧的口风,他的第一把火要怎样的烧,好早作打算。
国栋敬完福崧一杯酒之后,说道:“大人安马劳顿,下车伊始还需好好歇歇。这两天的政务请您只管吩咐,下官必倾力去办。”
“尚未拜印,如何敢歇。你说说目下浙江是什么情况?钱粮一年是多少?正赋多少?杂赋几何?漕粮的正、附耗又各是多少?浙江收成如何?粮米够用么?浙江一千六百多万人,人稠地窄,本地所产米谷,不足供食用,是如何调配的?”
福崧头一句话便问出这多的问题,众官不由得都替国栋捏一把汗。
国栋不慌不忙地回道:“钱粮一年正杂之赋共计一千三百三十一万两,其中正赋只占到一成多一些。浙江虽然户口繁多,但植木棉多于粳稻,且民皆力农重蚕。又多织造、造纸果林之业,所以税赋多由杂项出。而江浙粮米,历来养给于湖广江西。仅去年一年,江浙商贩已运米五百余万石。浙江漕粮征4.5斗,均以5升或3升随正米起交,余随船作耗。正耗外,每船给束包和人夫工食银14两,每运米百石给漕截银34两、食米7石、盘耗米20石;浙江每运米百石给漕截银34两、食米34石。运军的行、月粮和运弁行粮,白粮与漕粮同。去年实征糟、白粮约10万石,征耗米3万余石、经费银23万余两、米5.7万余石。”
福崧见他对的清楚明白,不由得赞许地点了点头,又道:“国栋,浙江乃江南富饶之地,税赋占到全国的三分之一。不用我说明,各地杂赋、外项颇多,为何还有亏空呢?”
“这个……”国栋犹豫了一下,正思谋该如何回答,按察使李卫源笑道:“天下州县,又有几个不亏空。大人请放心,浙江亏空并不严重,一定能补得齐的。”
“那按老弟‘并不严重’的说法,就定于两月之内将浙江全省亏空一并补齐如何?此事就交给老弟去办,如若按期补完,我定会奏明圣上保你官加三级。”
李卫源一听着急道:“下官一时说了大话,请大人恕罪。虽是亏空不多,但仍是不太好补的。”
“浙江库银总共亏空多少?”
“不过五十万两吧。”
“甘肃王亶望一案,仅皋兰等三十四个州县就亏短银库将近八九十万两,亏短仓粮七十四万石。王亶望在浙江先做了三年布政使,又做了四年巡抚,难道就是个清官?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看浙江吏治未必就那么清。五十万两,估的太少了!”
李卫源是按察使,所以对全省财政不是很了解,但福崧说浙江吏治不清,又在他的职责之内,所以便将目光投向国栋,让他替自己解围。国栋是布政使,掌一省之行政管理和财赋出纳,从二品,虽说是福崧治下,但在官街上和福崧是平级的,此时福崧给了李卫源一个下马威,特别是这个“上梁不正下梁歪”让国栋觉得特别刺耳,于是回道:“绝不超过一百万两,还不到全省一年税赋的一成,大人尽可放心。王亶望在浙江任上的时候的确是骄奢无度,所以各道府都少不了多加孝敬。浙江也一度靡风四起,所费巨大。另外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圣上巡幸天津的时候,王亶望赶去贡献方物,礼物丰厚,都是从浙江搜刮强取的。其中有珠宝装饰的范金如意,价值万金。圣上至善明德,当场责备他过于奢侈,拒绝不收,但他并未引以为戒。乾隆四十五年,圣上南巡,王亶望时任浙江巡抚,又认捐五十万两白银,其余花费不可计数。这些不又是浙江的民脂民膏?所以浙江百官也有难处啊,亏空并非心中所愿。”
杭州知府杨先仪也接了话说道:“我记得四十五年圣上南巡的时候,王亶望供张甚为奢侈。圣上对他道:‘到省方问俗,并非是为了游玩景观,你却添建屋宇,点缀镫彩,华缛繁费,朕实所不取。’可见王亶望之贪纵,圣上早有察觉,只是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是他执迷不悟,所以才有后来您与阿桂相爷、李军门这么一出清官反贪戏。”
福崧见这些人一个劲儿地痛打落水狗,使劲儿地给自个儿撇清,心中暗自冷笑道:“我临走时圣上特别关照,浙江第一政务就是清欠亏空!”
众人一听圣上有话,立刻都放下了筷子。窦光鼐更是正襟危坐。
福崧接着说:“圣上说:‘江浙亏空要年底盘查,如有亏短情弊,既据实禀明,必全部清理干净,不得用任何理由拖延。’我福崧在这里添一句,各位一定要实心任事。此事如果办的不好,咱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请问福大人,浙江亏空,该如何下手,怎么个清法?”
“还需我了解详情之后,再作打算。你们久在浙江,比我更了解地方情势,也都要想想。咱们都是一个锅里的虾米,要红一块儿红,谁也跑不了。当前最紧要的事,立即让各州县自行盘查清点,向上级知府自报亏空银粮,然后再由府道汇总到国栋藩司这边。待统计完毕,我再禀奏皇上,申请弥补年限,总归是要给大家一个宽裕的时间。”
在座的几位,连同邻桌的几个官员都听得真切,全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中窃喜。原以为福崧一来浙江就要弄个鸡飞狗跳,查个清清爽爽,狠狠办几个亏空最甚的官员,谁都害怕轮到自己头上。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原来是和风细雨不须惊啊!而且还是自报亏空,那又是为众官留了一定余地。原传说不是来了个铁面冷脸巡抚么?不是听说甘肃一案,福崧一到,全省官吏为之一空么?如何他到了浙江就变成弥勒佛了?难道这浙江风水竟能如此感化动人?
窦光鼐此时也是憋了一肚子话要说。他刚刚到杭州两天,前一阵子在浙北私访了一回,便了解到浙江亏空惊天内幕的冰山一角,要依着他以前的性子,早就一纸奏章报到京中去了。如今虽是暂且压下,但他还是想寻找机会将此事弄个明白。于是对福崧道:“福大人,我两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虽说窦光鼐是浙江学政,也是福崧的属员,但他带吏部侍郎街,是正二品,比福崧还要高一级。而且论资历,论声望都要比福崧高着一截,福崧自然要给他面子,笑道:“窦侍郎请讲。”
“我在浙北盘桓了近一个月,浙江之弊,一言难尽。仅亏空一弊便使上下官吏纠缠于还不完、算不清的人情之中。上官婪索,下官不得不送,而下属一旦送之,又攥住了上司的把柄,互相勾连,以致吏治败坏。而亏欠之银,本任并不设法弥补,往往交于后任。每任上都有亏空,越积越多,却无人追责。另一方面,官仓空虚,大计之时,往往设法弥补,或借与大户,或取于百姓,扰民生事,实是浙江一大患。王亶望为政无方,弄下了这么一个烂摊子,需用重典方能有效,切不可一味怀柔啊!”(大计指每三年一次的官吏考核和审计)
福崧听了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道:“窦侍郎说的极是。”却并不表态。
国栋、李卫源等人听了则恨得牙根痒痒。什么“需用重典”,意思是要让我们这些人坐大牢呀!再来一个甘肃案第二?“上官婪索,下官不得不送”又是暗指谁呢?在座的哪一位没有下属和上官?原来以为福崧难对付,没想到又冒出一个带刺儿的。
李卫源夹了一块红烧鱼大声道:“这厨子是怎么做的菜?不把刺去掉!成心是要扎着我们呀。”
国栋笑道:“红烧鱼有去刺的么?”
“谁知道?以前没觉得,今天这鱼刺真多!”
虽说话里话外,带着挖苦,但窦光鼐和没事人似的,面无表情,该吃吃,该喝喝。
杭州知府杨先仪放了筷子还想说两句,刚说了一句“福大人……”只听嗖--啪的一声,一只利镖带着一张泥金笺直钉在福崧面前的桌子上。
杨先仪“啊……”的一声,向后仰躲,直坐跌到地上,国栋也慌忙站起,一不小心连人带椅翻倒在地。饶是窦光鼐心如止水,此时也大惊失色。旁边桌上有带翻碗碟的、有碰倒桌椅的、有喊拿刺客的、还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声问话的,乱成了一锅粥。一群亲兵围上来,如一堵墙般将这桌几位大员护了个严严实实。
福崧是经过战阵的,当年平苏四十三叛乱,火枪把帽子都打飞了,尚临阵不乱,此时更是镇定自若。命令道:“不过是一小贼,各位请归位,连总兵,你立刻派人将那边大树,和几座院子围了,此镖是从那边高处来的。再带人将周围搜一遍,凡有高屋大墙茂林之处要格外注意。其他事宜,有劳常青将军安排。”
说罢低头将镖拨起,将镖下的泥金笺拿在手上细看。在座的人各怀心思,一齐盯着福崧。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很有可能是有人雇了武林高手飞镖递状子。状子所告何人?杨先仪仔细想了想,自己最多不过拿过别人八百两银子,也没和什么富家结仇啊!决计不能与自己相关,杨先仪用余光瞟了瞟国、李二人。只见李卫源痴痴地紧盯着那泥金笺,身子使劲地往前凑;国栋则心神不定,眼珠子左右乱转;窦光鼐已经坐下,一脸冷笑,自斟自饮。过了一会儿,福崧看完,表情淡漠道:“不过是场普通民讼,却用这种方法。江浙的风气实在可恶,一定要整治整治。”
李卫源笑道:“大人说得是。”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要接过那张纸,想着是福崧看完了,该让大伙儿依次瞧一瞧了,哪知福崧手腕一翻将这泥金笺塞进袖中,说道:“各位继续用饭,别让一个小贼搅了大家兴致。”
十二
风声渐起,春虫噤声,只闻树叶“哗哗”作响,如波涛翻滚,福崧的心也如浪拍一般。他来到巡抚衙门,好容易将众官打发走,独自一人走到后衙书房,让两名戈什哈在门口守着,吴盛留在书房侍候,然后将那张飞镖传书打开,又细细看了一遍。众人猜得不错,这的确是张状子。状子打开来只有八开大小,上面端端正正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说是状子,并未用状子的格式。一开头便直接写道:告浙江平阳知县黄梅不法事。接下来详细列了黄梅两条罪状,一条是黄梅强行征派额外的征赋,以弥补国库亏空。百姓不堪忍受,聚众要求按正常收税,遭到镇压;另一条是平阳县乡绅吴荣烈之子吴日成进杭州告状,后来去金坛县寻去那里办案的布政使国栋,但国栋那时已经回省,而吴日成则在金坛县南街镇被黄梅所派的刺客杀害。
福崧在城外初看此状的时候,凭着他多年的经验,已经断定这张状子上所列事实,十有八九并非虚构。因怕此案涉及杭州官员,所以当时不肯将状子递出传看。此时再看一遍,福崧已是坐不住了,气冲牛斗,“啪”地一声将茶碗重重墩在桌上,自言道:“一个小小的县令尚且如此猖狂,跳梁不止,欺下瞒上,虐害一方。甚至做出杀人灭口的不耻之举,浙江吏治可见一斑。”又抬头指着家人吴盛道:“去将国栋和李卫源请过来,让他们立刻过来见我,不得以任何理由推托迟延。”
吴盛应了一声退了出去。福崧在书房内走了几步,静了一会儿心,约小半个时辰后,吴盛急匆匆走来禀道:“老爷,藩司与臬司两位大人已到。”
福崧点点头,急忙叫请。此时风更大了,夹着浓浓的潮气,吹的门窗吱呀呀的响。远处还传来隐隐的雷声。
李卫源一进屋就嚷道:“这怪天气,说热就热,说雨就雨。听杭州有童谣说什么‘闽浙省,天易时,地易主’一类的话,真不知是哪个大逆不道的编派出来的,我已经派人严密查访了。”
此时下人已经端上热茶,国栋抿了一口道:“都是废话,王亶望走了,福大人来了,可不就是地易主了么,还算什么谶言?”
福崧不动声色道:“两位大人,这回找你们来,是想说说今天飞镖传书告状的事。”
二人一听都抬起头关注地望着福崧。福崧将状子递过去道:“你们先看看。”
国栋、李卫源传看了一遍。国栋首先看罢,竟瞪着眼睛直盯盯看了李卫源一会儿,才将状子往他手上一塞道:“你看看吧!”
李卫源看罢,想了一会儿道:“黄梅强勒硬派,额外盘剥倒是有可能。逼民聚众的事,温州知府范思敬已经报过,没有人受伤,也没有出人命,何谈镇压?至于平阳县乡绅吴荣烈之子吴日成进杭州告状,黄梅杀人灭口的事,过于恶劣,令人难以置信,简直是危言耸听!我打保票,是绝没有的。”
国栋这才知道吴日成被害的事。他与吴家是世交,到了他这一代,与吴家来往的少了,那吴家也极少来孝敬些冰敬炭敬什么的,所以感情也就淡了。虽是如此,吴家与黄梅在平阳县闹矛盾,吴荣烈被抓入狱,看在先父交情的面子上,他还是修书调停,让吴荣烈取保出狱。但这黄梅做得太绝,竟然将吴荣烈之子吴日成劫杀在半道上,这实在是重重地打了国栋一个巴掌,太不给他脸面了。国栋知道李卫源与黄梅的关系非同一般,所以才早早地和李卫源打了招呼,但凡有黄梅的人进杭州,一定要关照到,莫要与吴家为难。如今出了这种事,要说李卫源一点儿都不知道,那是绝不可能的。但他事前却一点儿声息都未向国栋透露过,难怪国栋十分的生气。而且,前些日子吴荣烈还派人送过来一件血珊瑚,价值不菲,少说也值得五六千两银子。拿了人家的钱,却没能照看好人家的儿子,岂不大大地丢人!方才听李卫源的口风,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国栋岂能让这事白白地平息,于是道:“大人,这事绝不可姑息。为阻进省告状,不惜半路劫杀,这样恶劣的行径,令人发指,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还有那失于安抚,非法行事,使民不堪,激变良民的罪责,也当一查到底,绝不能含糊掩过。”
国栋的话刚说完,窗外猛地一亮,亮光过后,一声清脆响亮的炸雷在夜空中响过。接着雨点子霹雳啪啦地砸下来。福崧在这雷雨声中沉默良久,才下决心似地说道:“平阳县无论是百姓抗粮或是黄梅滥征的事你们都不要管了,我自有道理。国栋你记住,要尽快统计出各府县亏空之数,及时报上来。卫源老弟,人命关天,是谁杀了吴日成,你一定要找出线索,拿到正犯。”
十三
一晃三年半的时光过去了,转眼到了乾隆五十一年。乾隆为福崧所定的清理亏空三年期限已到。
乾隆五十一年的正月初一。杭州城内,方下了一场大雪。
除了此起彼伏的鞭炮之声,各个商家门前的招财鼓也敲得特别起劲。清朝的杭州人过年还喜好放灯鹞。硝烟弥漫的天空上,飘摇着星星点点的风筝,有蜈蚣、蝴蝶、美人、月亮、星星、寿星,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风筝。纸花如雪满天飞,天地间都充满祥和喜庆的氛围。
浙江巡抚衙门口,更是热闹。数十顶蓝呢大轿齐刷刷停在衙门口,一百多个亲兵与数百名轿夫聚在门口。亲兵分列巡抚衙门两侧,在雪中站的挺挺的,手扶佩刀,目不斜视。轿夫们就没这些规矩了,有的坐在对面闲聊,有的跑到附近茶馆喝茶,有的就在街边摆起了棋局厮杀。大年初一,巡抚衙门前平白多了这么一伙子人,显的十分的诡异。
此时巡抚大堂之上,藩臬两司正六品以上官员,全省三十四名道台、十一名知府皆聚于此。大堂之上摆着三个香炉,香烟缭绕,熏的整个大堂雾蒙蒙的。如来佛、老子与孔子之像高悬于北面正墙之上,虽有些不伦不类,但在这样的气氛中,人们却不由显出十分的庄重来。六七十名官员按品级排成方阵,面向佛像。第一排是一色的红顶子,最后一排是白顶子,中间几排则为一片蓝色的顶子,在巨烛照射之下闪闪发光蓝汪汪的一片,镶着一白一红的边。
浙江巡抚福崧站在最前排的正中间,此时回过身来,沉沉的看了看大家,朗声道:“各位同僚,皇上命我三年将浙江全省亏空清完。我到浙江下车伊始,也给了大家一个台阶下,即让各州县自行盘查清点,由上级知府代报到我这里,再由我奏请皇上恩准,最终申请了三年弥补年限。老兄我对各位兄弟总算是做到了仁之义尽了,但诸位同僚哪一个给我面子了?到如今各州县之亏空,十不补一的大有人在,补足亏空的只有一县。上下何以不能同心,上下,竟何以不能同心啊!”
福崧说到此处,自己长叹一声又道:“都说我福崧冷面无情,杀人不眨眼,从不讲情面二字,但如今要将你们当中那些不能实心办事,庸碌贪婪之辈当堂拿下,抄家补赔,我福崧却心有不甘,心有不忍。难道将你们押入大牢,就能补得齐每县多至数十万两的亏空么?今天已是丙午之年的第一天,我领各位在这里对着三位神圣盟誓,今年必需设法弥补,如果再无一点成绩,必遭天谴。各位扪心自问,也愧食朝廷俸禄。”
众官齐声称诺,道:“谨遵大人钧命。”
福崧点点头,回身领着诸官朝老子像拜了三拜道:“既为臣,尽臣道。臣道不明,由贪欲昧心。诫贪应知足。老子曰:‘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知足之足,常足矣。’”
众官手持誓词,齐声重复,声音在大堂上“嗡嗡”直响。
福崧又走到如来像前领诸官拜过,道:“佛说:悭贪妄取,不义自盜,福消气尽,饿鬼之心,行‘饿鬼道’。昨日扶乩,为各位求得佛祖四句真言:犯法原因不离三,怠工奢泰昧心贪;若能勤俭事知足,平步青云大道参。”
待众官跟诵完毕,福崧又看看孔子像,正要再行参拜,只听大堂门口有人大声道:“真是笑话!堂堂封疆大吏,面对遍省亏空,竟束手无策,反求助于贤圣、佛祖。难道众官起誓之后,这亏空之案便可迎刃而解了么?”
众人一起回头,见大堂门口站着一位瘦老头儿,起花珊瑚红顶子,着九蟒五爪袍,外套锦鸡补服,正是吏部侍郎兼浙江学政窦光鼐。
窦光鼐大步走到堂前,福崧厉声道:“窦大人,你今日已经迟到,又咆哮于堂上,难道是成心捣乱不成?”
窦光鼐没有说话,抬头端详了那堂上僧道儒三圣像一会儿,才转过头对福崧道:“福大人,非是窦某不敬圣贤神圣,只是如此诡异之举,真能让浙江亏空一年之内全部补足么?老兄我实在是不敢相信。”
“我同诸公设誓,并非希冀于借助神力。而是务祈同心协力,共抵廉隅。”
“若天下廉吏皆可由庙堂起誓而得,则何以贪墨之徒千年不绝?”
“不立誓,两司道府官员仍旧阳奉阴违,收受属下节礼馈赠,甚而强征硬索;而州县官员供奉不暇,浮费无度,哪里还有余银弥补亏空?本抚也是事出无奈,才出此下策。将佛道儒三圣请出设堂,或许还能激发天良,上下一心,把浙江亏空补上。”
“大权在手,何须立誓。身为一省之首,竟被下属所挟,实乃昏聩之举!”
福崧见窦光鼐当着众官对他说话毫不留情面,言语甚激,脸上很是挂不住,反驳道:“既然窦兄如此说,你便在这里给我一个办法,如何才能不乱而治?”
窦光鼐当初任监察院左副都御史的时候,在与刑部会议某案之时,大堂之上将大学士来保、史贻直、协办大学士梁诗正骂了个狗血喷头,因此事被乾隆革职留任。后在担当顺天府府尹时(正三品)又因捕蝗的事,竟与顶头上司直隶总督杨廷璋吵翻了天,再次被革职留任,官阶降为四品。这样的事情,在他四十余年的官途中比比皆是。此时,窦光鼐说福崧被挟、昏聩等等尚属留了情面的。站在一旁的盛柱,怕窦光鼐再说出更不中听的话来,急忙出来打圆场道:“窦大人是忧国之言,福大人也是无奈之举。既然二位大人都是为了朝廷,为了浙江亏空能尽快完补,又何必这样剑拔弩张呢?不如先在厅堂起誓。其后,再在后堂共商完补之计如何?”
窦光鼐看了看这位年轻的布政使。乾隆四十七年他离京上任的时候,这个年轻人还只是一个从七品的外官,短短四年便青云直上,如坐飞黄,直升到从二品大员,金顶子换成了红顶子,二人抬小轿换成了八抬大轿。窦光鼐和盛柱接触不多,对他十分不感冒。认为他是靠了三座靠山,又惯会左右逢源,奉迎有术,加上小小的一点才干,才会在四年内连升十级的,并非真正有才之人,所以只是斜眼看了他一下,并未理会,又对福崧道:“我这里有治亏三策,福大人若能用之,必有奇效。”
(盛柱的三座靠山,当时已是众人皆知:与福崧有东翁西席之谊,相识十年,为一靠山;京中得到阿桂的赏识,其祖父与阿桂是乾隆三年同榜举人,又曾在阿桂门下做过幕宾,为又一靠山;最重要的是,盛柱的姐姐,于乾隆四十八年嫁给十五阿哥永琰做了福晋,就是正房大太太,未来的皇后,盛柱成了未来的国舅爷。此为最大靠山。)
“窦大人既有良策,不妨当堂讲来。”
“不杀一不足以儆百。据我所查,嘉兴、温州与台州三府亏空都已超过三十万两。福大人应将这三府的知府严审,并将三府之下亏空严重的州县长官革职拿问。其二,今后严禁奢靡之风,但凡在酒肆勾栏流连的官吏,一概拿下,当场杖责,再犯者拘十日,三犯者抄家补亏。上官无有靡费之举,自然不需勒派,下官也不必奉送,补亏之银便可从此省出。其三,废节礼,禁馈送。省官巡查到各府道,府道巡查到各州县,定下公费之限,数两白银便可解决,不得超支滥用国库之银。三策若行,浙江之亏,不足一年可补齐矣。此番虽用重典,却能救浙江百官。福大人如若怀柔不断,浙江各府之亏空还将日渐增多,其数必直追三府。到时皇上怪罪下来,将有更多的人难逃其罪,福大人更是无法卸责。”
“乱世方用重典!今逢治平盛世,刑自当轻。所谓刑罚世轻世重也,兄弟我这样做,不过是不忍骤兴大狱。这……,这何尝不是皇上的意思呢?”
福崧已经是巡抚加侍郎衔正二品大员,窦光鼐是吏部侍郎兼浙江学政,也是二品大员。两个二品大员,两位浙江品级最高的长官在厅堂之上,唇枪舌剑,言来语往,一刚一柔,互不相让。在后边手捧誓书的官员们都听得十分清楚明白,几乎所有的官吏此时已是心向福崧,对这个要把他们赶尽杀绝的窦光鼐恨之入骨。此时一听福崧提到皇上,其中有几个官员突然大呼道:“万岁圣明。”
众官员如得令一般,“哗”的一声,齐齐打袖跪倒,竟像事先约定了似的齐声呼道:“皇上明鉴万里,圣心烛照。”
下面的话就乱了起来,有的说:“既受皇恩,臣必全力以报之。”有的说:“圣上睿圣天纵,臣等万分惭愧。”还有的喊道:“福大人宅心仁厚,下官愿全力清偿,以正您的清名。”
福崧听了这些话,刚才还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开,脸上稍有得意之色。随即换了一副严肃的脸色,对窦光鼐道:“窦大人,看现在的情势,你还能说兄弟我所做所为乃无益之举,诡异之道么?”
窦光鼐方才先是一惊,很快缓过神来,正色道:“虽非乱世,重典仍有可用之处。振玩兴废,用重典;惩奸止乱,用重典;齐众摧强,用重典!”话说到此,把袖子狠狠一甩,大步走了出去。
十四
这是一处僻静幽深的小院,青砖铺地,藤萝攀房,绿苔染墙。窦光鼐在院中踽踽独行。
作为一名浙江学政,窦光鼐掌通省之考试、教育。各地学校政令修订,州县岁、科两试,皆需亲身主持。每年还要遍省巡历,每至一处都要察师儒优劣,考生员勤惰,升其贤者能者,斥其不帅教者。因此,窦光鼐有很多机会与位居下层读书人相识,也有机会与各州县的乡绅佐役打交道。对浙江通省亏空之事,早就洞察于胸而他之所以隐忍不发,未像过去那样挺身而出,不辩清是非曲直绝不罢休,是因为乾隆有三年期限,福崧有至清名声,而他自己也学了些明哲之术。
但到了今天,窦光鼐实在是无法再忍了。三年期限已到,浙江亏空如故。而且,福崧统计上报的亏空数字是三百三十四万两白银,而实际数字大约要五倍于此。如今,福崧竟在公堂摆设香案,希冀于众官良心发现,自补亏空。窦光鼐一想到此,心中便不住地冷笑。
“秉笔直书,将浙江之情如实上报皇上。”但想到此,窦光鼐却又是一个寒颤。此时我窦光鼐还是过去那个耿直无畏,倔强不屈,只为清名,不顾前程的窦光鼐么?窦光鼐竟不能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
从上面来说,学政实为京中外派官吏,未奉旨不得干预地方事务,自己一道奏折上去,便是越权干涉,罪虽不大,亦难逃惩罚;从下面来看,浙江首府州县,几乎无处不亏空,无官不担债。一旦将亏空之事如实上报,必是在浙江官场中打出一颗轰天响炮,从而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今天上午,巡抚大堂之上众官的反应,便可见一斑。
窦光鼐想到此,停步了,抬头望空。此时虽是正午,天却阴沉沉的,北风吹得正紧,带着丝丝寒意,穿过口鼻,泌透心肺。窦光鼐沉思良久,仰天长啸,近呼癫狂的放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窦光鼐不能眼睁睁看着千里之外的皇上被这些群小欺骗,况我窦光鼐常常自比皋陶,欲效子产,而三年浙江不平之事郁结于胸,如鲠在喉,这样的日子,我实在是不想过了。林升!研墨铺纸!”
家人林升早在书房里侍候着,一听此话,急忙掸尘拂灰、研墨铺纸,备笔摆砚。窦光鼐走进书房,拿起笔来饱蘸浓墨,略一思索,下笔写道:
臣窦光鼐获罪而奏:当初福崧办理浙江亏空只据司道上报之数统计,并不属实。实际之亏空远大于此。如今按上报之数十不完一,……
正月初二,福崧因多年未见落雪,也来了情致,携夫人走到后花园赏雪。只见园内,群芳芽未吐,早已回春;白绮敛香尘,雪霁前村。白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白的白,绿的绿,尖或有些耐寒早开的花傲立雪中,十分好看。福崧笑道:“自到浙江以来,我已经三年未见雪了,江南的雪还是头一次见,倒别有一番情趣。”
正与夫人笑谈着,瞟见盛柱从回廊那边急急走过来,前面是管家乌成领着。知道必有急事,便让夫人先行,自己迎过去道:“国栋,有什么事?”
盛柱与福崧几乎是无日不见,与巡抚府上的人是急熟稔的,所以不用通报就进来了。国栋见了福崧急急道:“大人,窦光鼐有行动了。”
福崧啊了一声,呆了一呆,随即道:“这老头又要做什么?”
“我刚得到的消息,窦光鼐写了奏章,已在今日送出,用的是三百里火票。下官猜测,那必是弹劾您的折子。”
“尚在封印之期,即用三百里马上飞递,如果不是浙江出了大事,就是那窦光鼐要对我下手了。按他的文采,这弹劾我的奏章必是写的气势磅礴,暗藏机锋,恐怕会真的震慑圣心。你看该怎么办?”
“福大人,那窦光鼐所奏之事,无非是浙江亏额巨大,劳事三年而无功。上官贪婪无度,下官有恃无恐。事虽真,然皆泛泛之谈;情虽切,不过无凭无据。如今当务之急需办两件事。一,立刻也写一份折子,向皇上请罪。”
“请罪?这是什么意思?”
“文章可这样写:三年之期已完,尚有三十多万两亏空未完,实在有负圣恩,请圣上治罪。大人您当年上报的亏空之数是三百三十四万两白银,如今既然十已完九。虽无功,但亦无过。这便能将那窦光鼐的白简轻轻抵消。此乃四两拨千金之法。”
“好,好!那第二件事呢?”
“造账册!先传明札下去,说我将要带人亲自巡省检查。凡不能完亏空之州县,立即罢官。同时派人密传,只看账册不看库房。各府道州县必心领神会,自造一账,以保官职。到时以账目说话,他窦光鼐所奏之事,便皆是虚言。这又是瞒天过海之计。”
“此二法甚妙。不过,若是朝廷派人来查,又如何能瞒过?此棋甚险,不可不虑。”
“福大人,三年前陈辉祖侵吞大案之后,下官曾经建议您用严政治浙,杀一杀浙江官场的鬼气。但您说皇上有旨意,浙江之亏空毕竟与甘肃冒赈案不一样,还可宽容一些;而且浙江税赋占到全国的三分之一,一动恐震动天下。但如今却是势同待决之堤,危如高垒之卵,浙江亏空十不完一。当初因体谅下属而少报之数,现在却成您担责之罪。我担心圣上并不会因当初的口谕,而原谅您眼下之所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福崧听罢,心中一阵的激动,盛柱之言句句都说到他的心里去了,深深藏压在他心中的委屈,此时一丝丝的泌上来,不知是酸是苦还是涩。当年自己在四川川北道做道台,后迁甘肃按察使从总督勒尔谨讨贼,与阿桂、李侍尧查贪。那时为官做事是何等的畅快,特别是在剿匪苏四十三之时,杀伐绝断,身先士卒,建功于刀枪之中,可谓畅快淋漓。但如今自己手握大权,独当一面,却又为何如此难做事呢?他想到此,不由得轻叹一口气,定了定心道:“国栋,你说的话甚和我意,这差使就交给你去办吧。务必要办的严密,不得出任何差错。”
福崧的奏折用六百里加急送了出去,所以虽然是后送出去的,倒比窦光鼐的折子先到。这一年是正月十九开印。福崧折子到时,是正月初十,还在封印的时候。
清代每年岁末,要由钦天监择吉日封印,官署例于十二月十九至二十二日之内择期封印。封印之日,各部院掌印司员,必邀请同僚,欢聚一场,以酬一岁之劳。其热闹程度不下于年节,故每当封印以毕,各处万骑齐发,百轿相连,前门一带拥挤非常,园馆居楼,人满为患,均无隙地。封印之后,各级衙署放假,不理诸事,不断刑名。直到来年的正月十九到二十一日三天中,由钦天监选择某日某时为吉时,再行开印,才开始署事。所以封印之后,各衙门是分外的冷清,只留极少人值班。但在封印期,由于官家不办事,于是乞丐无赖,往往横行攫货于市肆之间,毫无顾忌。人们也开始赌博狎邪,而无虞官府干涉,甚至连做官的人也趁此百无禁忌的机会,出来行乐,所以此时的民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虽已是正月十一的卯时一刻(六点四十五分),天仍是黑的,满天的星星清清冽冽,在黑色的天幕上闪着寒光,丝毫感觉不到太阳要出来的样子。这日正轮着和珅值班,他从西华门一路走过来,来到军机处门前,见里边只有一名军机章京在值守。自言道:“这封了印,人心也散了么?怎么只有一个人?”
那人听有人说话回过头来,竟是和珅的弟弟和琳。
和珅奇道:“怎么是你?今个儿不轮你当班啊!”
“因为有个人回河南老家一时没能赶回来,昨日梁中堂临时改排了班次,正好轮着我。昨日公事已经忙完,我让另两个军机章京去东屋歇着去了。有事可随时唤他们。”
和珅微笑道:“你倒会揽人缘。从昨天到今早儿,可有什么事么?”
“只有一件事,前个儿上午送过来浙江的六百里急报,是巡抚福崧的请罪折子,却不知为何送的如此之急。您早吩咐过,只要是福崧的折子,一定要先压下,尽快通知您,所以我就没递上去。昨天派人找了您一天,也没找着您。”
“昨天出京看我城外的庄子去了。”和珅从和琳手中接过折子,细细翻看了一回道:“只是普通的请罪折子,说是请罪,其实是为自己开脱。不过,为什么要用六百里加急?这倒是奇怪的很。和琳,你看得出来这其中的名堂么?”
“大哥,你比我聪明睿智得多,就不必考小弟了吧!”
“在这个折子之后,必有一份白简不日也要送到。”
“是弹劾福崧的?”
“对,而且必是窦光鼐的折子。”
和珅刚说完,就见一位笔贴士从隆宗门方向跑到军机处院内,道:“中堂大人,浙江杭州三百里马上飞递。”
和琳佩服的看了和珅一眼,走过去接到手中略看了看,递过去:“真是窦光鼐的折子。大哥料事如神。”
和珅接过来,坐到火炕上,依着大铁茶炉仔细看,直看了两刻多钟,才抬起头来笑道:“老窦和福崧,一个倔头一个黑脸,终于打起来了。我这就见皇上去。”
十五
因乾隆在养心殿批阅折子,和珅揣了这两份折子,在永巷口等候召见。不一时便见太监马进喜出来传旨:“皇上叫进。”
进了养心殿东暖阁,请过安,和珅一边说着情况一边将两份奏折递了上去。此时窦光鼐的折子已经被他放在了上头。
乾隆展开来细看,越看眉头越紧,看完窦光鼐的又看了福崧的。看罢将两份折子将桌上一摔道:“这个福崧,竟然率同司道各府共同立誓,实在是可笑!荒唐!若凭立誓诸事就可迎刃而解,朕这个皇上倒做得清闲了,朕又派他福崧去浙江做什么呢?真是丢朝廷的脸面!”
“福崧一向是个精细人,如今却不知如何做出这种糊涂事来。依奴才之见,这也是福崧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浙江亏空一案,可能是千头万绪,不好处理。”和珅明着是护福崧,实际上是暗指福崧无能。
“这两个人,一个说浙江亏空十不完一,仅平阳一县亏空数愈十万;另一个却说,浙江亏空各州县亏空只有三十三万两未完。和珅,你认为哪个是真话?”
“主子圣明,奴才不敢决断。不过,窦光鼐为官四十余载,虽脾气倔了些,但做事谨慎,为人朴诚,必不会捕风捉影。”
“不管怎么说,浙江亏空朕已给出三年期限,而今已历三四年之久,竟远未全部补完,福崧尚有脸面再次奏请宽延。如朕对此不加以严创,各省纷纷效尤,举国亏空之案,何时是个完了?朕意欲治福崧办事不力之罪,你看该定个什么处分?”
和珅叩头道:“主子如天之仁,毕竟福崧是在甘肃立下两件大功的。虽然此次把差使办砸了,仍是要眷顾一些的。奴才认为,革职交吏部审议即可。”
“不好。”乾隆想了一会儿道:“福崧已在浙江呆了三年多了,必然对浙江情弊十分了解。如若将他解回京中,另派人去主事,反而事倍功半。朕看还是让他留在浙江为好。不过,他的巡抚是当不成了,让伊龄阿接任他。可革去福崧巡抚一职,仍带侍郎衔,让他辅助伊龄阿弥补亏空。”
“主子,伊龄阿与福崧关系密切,况浙江亏空之数到底如何,窦光鼐与福崧各执一词,未有定论。伊龄阿此去浙江,是否能秉公而断呢?”
“这个朕已经想到了,所以还要另派钦差大臣去清查亏空之数,重点清查窦光鼐奏章中所提到的嘉兴、温州与台州三府。”
“奴才保荐刑部侍郎姜晟,可担此任。”
“姜晟才干有余,德威不足,可任他为副钦差。户部尚书曹文植办事公正,且精于钱粮之务,我看他做正钦差最合适。”
和珅知道此人是个老好人,遂回道:“皇上说的甚是。”
“还有,你说得对。窦光鼐是个实心任事,不会撒谎的忠臣。遇事敢言,卓尔不群。这次奏报有功,不可不赏。你现在就给朕起诏,以廷寄发给窦光鼐。赐他密折奏事权。再令内阁明发谕旨:将窦光鼐所奏浙江亏空之原因诏令全国,并命窦光鼐会同曹文植秉公彻查,可直接前往全省任意州县调取案卷,盘点仓库,任何人不得阻拦;奉皇命指挥牧役胥役,任何人不得违令。”乾隆这一道明旨,等于是赐给窦光鼐一把尚方宝剑。浙江八品及以下官吏,要先听窦光鼐的再听巡抚的。窦光鼐初试身手,首招得胜。
十六
曹文植、姜晟和伊龄阿一路同行,二月十三日来到杭州。新任巡抚与两位钦差同到,杭州城内自然又是少不了的热闹。当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车驾马轿挤满街道,好像过年一般。因巡抚衙门同时还暂时充作钦差行辕,杭州无论大小官员倾城到此拜贺,将此处挤的满满当当,又是一番别样的热闹情形。
先是福崧放炮开中门率杭州六品以上官员列队接旨,钦差宣旨之后,福崧将圣旨摆上香案。接着是福崧交印,伊龄阿接了印,再命人排开香案谢恩拜印,同时吩咐幕客写本回奏接印日期,众官又都上来叩贺。一时间,人声鼎沸,春风暖堂,直忙到日落月升,华灯初上才算完毕。福崧交了印,一个人冷冷清清,坐在远处一个僻静之处,默默地看着伊龄阿满面春风与道贺官员们打招呼,心里实在是难受的紧,但又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三分委屈,三分解脱,三分愤懑,还有一分的悲伤。
福崧正坐在那里发呆,听耳边有人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忧喜聚门,吉凶同域。大人虽被罢职,但却还能留到浙江,难道还怕没有翻身的机会么?”
福崧扭头看,正是布政使国栋,他苦笑道:“国栋,我此时能够自保便不错了,何谈翻身。”
“福大人,您被革职,必是窦光鼐的折子起了作用。如果您能将他扳倒,证明他折子上所奏之事皆属虚妄谣言,您的红顶子还是能戴下去的,而且比您以前戴的更稳。”
“这么说,我同老窦已经是势同水火,再不能相容了?窦光鼐的为人与学问,我福某十分佩服,一直引为榜样,真没想到现在会闹到这个地步。”
“大人万万不可心慈,须尽快下手,以免让窦光鼐占了先机。眼下之急事,是拉住曹文植和姜晟。再将亏空之事,与伊龄阿交接明白,共商对付窦光鼐的法子。以您与伊龄阿的交情,这事是不难做到的。只要将这三人拢住,以后诸事可保无宜。”
“伊龄阿与我乃同窗之友,交往甚密。曹文植虽是个诸事不惹的不倒翁,我也有法子对付。听说姜晟与和珅有些近乎,但又不是和珅一党,对此人需小心,既要敬更要防。对了,你说的‘造账册’一事,办得怎么样了?”
“风声早已经放出,大多州县都已备好新账,不日全省之州县都将有一本‘新账册’以备钦差查询。大人请放心,这都关系着他们的前程呢!没人敢不用心。”
十七
上面的高层官吏在商量对付窦光鼐的法子。下边的平阳县也早已经“造册”完毕,平阳县知县刘录勋一面频频派人到杭州和温州打探消息,一面想方设法遮掩亏空,就等着钦差前来查账。
刘录勋是乾隆三十四年进士,当年只有十七岁,便中得二甲第六名,赏选入翰林院任检讨。在京中也算是无人不知的大才子,但此人生性悭吝,视财如命,不仅一毛不拔,还甚爱占便宜。曾因在户部任职时手脚不干净被免官罢职。在乾隆四十八年又被重新启用到浙江省仙居县任职县令,但他在仙居县与前任徐延翰因为亏空交接之事,大闹了一场,竟然没有上任。
徐延翰留了四万一千多两的亏空,要让刘录勋顶下来,可刘录勋就是不接收。不补亏空,不接大印,也不让徐延翰挂靴。把徐延翰气得大骂刘录勋不懂规矩,是个独夫。于是向台州知府徐士銮告状。徐士銮亲自跑到仙居县说和,好说歹说,刘录勋也不买他的面子。徐士銮与徐延翰气急败坏,把这个刺头告到省城,要撤刘录勋的职。刘录勋也一纸禀帖送到福崧那里,详呈其情。当时福崧正为浙江亏空的事发愁,对徐士銮与徐延翰要后任替前任担待亏空的做法很不满意,于是命徐延翰补足一半亏空,方可离任。徐延翰本是要去江西作正六品同知的,这一耽搁,官途莫测,恨极了刘录勋。刘录勋则暂且代理知县任事。徐延翰面对账、库,整日发愁。刘录勋无债一身轻,过得逍遥自在。
直到乾隆四十九年二月,平阳县知县黄梅因母忧去官,浙江藩司才将刘录勋调任至平阳县做县令。这一回,黄梅拿出的亏空是十六万五千五百多两,是仙居县的四倍。
刘录勋虽有心理准备,仍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他惊问道:“老兄,你好大的手笔,在任八年,年亏两万。我刘录勋做官十三年,所有养廉银加起来也不抵你半年亏空。”
黄梅嘿嘿笑道:“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你到我任上,保你官归之时,宦囊不空,金银满仓!”
刘录勋听罢,心生羡慕,不由得口气缓和了许多:“刘某愚昧,学不会那些聚敛之术,还要请老哥指教。”
黄梅见刘录勋方才的气焰已经少了七八分,眼中逼人的光芒也暗淡了,遂笑呵呵地拉住他的手道:“我这里有两件法宝,你若得知,今后在浙江官场一定是如鱼得水,前程无忧。”
“黄大人且慢讲,你这两个法宝不是白送的吧!”
“老弟,果然聪明。”
“您要我接下这十六万五千多两的亏空?”
“错!这些亏空已经与我无关,你接了,我可以丁忧回家;你不接,我照样回家丁忧。三年之期一天也不能少。”黄梅伸手在怀中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只嘉乐梅花斑紫玉鼻烟壶,倒出些鼻烟,使劲嗅了嗅,大大的打了一个喷嚏,才接着道:“我黄梅在平阳县一呆就是八年,盘根错节,故友甚多,但仇人也不少,我走之后,恐怕有人秋后算账,找我的麻烦,还请老弟多担待。若有造祸之人,必加以严惩。”
“攻守同盟,互相利用。”
“呵呵!言重了。今后平阳县便是你我之平阳,你在明处,我在暗处,同治一县。我保你前程,你除我后患!”
刘录勋低头默想了一会儿,猛抬头咬着牙道:“好,就此成交。黄大人,那两个为官法宝究竟为何物呢?”
“第一法宝,便是浙江按察使福岜!”一个人一边说着一边从侧厅走进来。刘录勋见那人面皮倒也白净,四方脸,细眉小眼,像个文弱书生,走路稳稳当当,显着十足的自信,但穿着邋遢,一件黑羊皮酱色马褂,上上下下全是褶子。这个人走过来,自己搬把椅子大大咧咧坐到刘录勋身边。
黄梅指着这人介绍道:“这位是我的首席师爷石太生,通天时晓地理,才学过人,学识渊博,有机变之智,怀沉稳之机。多亏了石师爷,我才能在黄梅稳坐八年。只是委屈了他。我多次要将他荐到省里去,石先生都婉拒了。”
刘录勋见黄梅将石板师爷夸的露骨,而石板师爷稳坐太师椅,面不改色,连句谦逊话也不说。刘录勋本就是好胜之人,便想出个题难难他,杀杀他的锐气,突然想到福邑是福崧的亲弟弟,心中一动,问道:“石先生,您与福岜有何交谊?”
“我怎能高攀上福岜大人。我家老爷与和亲王府里当内府二管家陈凡荧是姑表亲,陈凡荧又与福岜是拜把子兄弟。当年福岜在京中的时候,每年的冰炭敬我家老爷都是头一份。福岜对我家老爷甚为赏识,二人是极相与的。背靠大树好乘凉,他将您荐给福大人,福崧与福岜都可为你撑腰,再凭着您的才能,升迁指日可待。”
刘录勋一听能靠上福岜和福崧这两棵大树,心中已经有些活动。他收起那倨傲之气,起身一揖道:“多谢石先生为刘某指了条明路。那第二宝,又是什么?”
“第二宝,便是新账旧仓,以虚顶实之法。用了此法,这十六万两万空,也能瞒天过海。除非是神仙,凡人任谁也难查得出来。”
十八
刘录勋与石太生、黄梅达成交易,刘录勋愿接下十六万两亏空,并全力遮掩黄梅任上一切违法之事。刘录勋则学到两个本事,一个叫做奉上钻营,一个叫做瞒上欺下。有了福岜的照顾,石太生和黄梅的出谋划策。刘录勋在平阳县过得还真是自在,不到两年,虽未打闹下十万雪花银,私囊之中也充盈不少。
乾隆五十一年二月。就在四年前的这个月,黄梅、许文成、冯万行三位知县在平阳县衙内共商对付查亏之策。三年后的此时此地,却是刘录勋迎来了查亏的钦差。
户部尚书曹文植,侍郎姜晟,以及司员王庆长、清安泰四人兵分四路对浙江十一府七十六州县进行详查。曹文植负责查对嫌疑最大的嘉兴、温州与台州三府,三府之中先查温州五县,五县之中先查平阳县。
二月二十一日,平阳县夜空晴朗,繁星满天,月淡风静。县衙二堂之上,数不清的算盘珠子噼噼啪啪乱响,清脆的拨算盘声半夜里传出去老远。曹文植坐在正座之上,旁有福崧和温州知府范思敬在下首作陪,品茶聊天。曹文植带来的账房高手与刘录勋在下面对账盘查,忙得不亦乐乎。
到凌晨寅时二刻时分,曹文植谈意正浓,对着福崧高谈阔论,福崧也时不时的插两句话,二人谈得十分投机。那范思敬天生是个早睡早起的人,每日里二更始睡,五更末起,此时眼看着天都要亮了,实在有些熬不住,勉强支撑着不住地点头打盹,竟渐渐打起呼噜来。堂上算盘声、报账声、清谈声、呼噜声响成一片。福崧看了看范思敬,皱皱眉头,正要推醒他。旁边曹文植笑道:“让他睡吧。这五天来他睡的比咱们迟,起的比咱们早,点名清册安排车驾都要靠他,也的确累了。”
胆敢在钦差办差时睡觉,这个罪名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福崧知道曹文植生性随和,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看了看那范思敬,对曹文植道:“大人宽厚仁慈,这些下官们更是该尽心办事才对。”
这时,堂上纷乱的声音突然消失,除了范思敬的呼噜声尚在堂上回响之外,一切声音都没有了,犹如遁入地缝一般。范思敬也嗓子眼里咕噜一声,从梦中醒来,见堂下所有人都停了手,曹文植和福崧二位大人直盯盯的看着他。急忙翻身离座跪倒在地道:“下官死罪!望大人宽恕!”
二人尚未说话,此时一位员外郎捧着账册走上来大声报道:“曹大人,福大人。平阳县三十九仓、两个银库都已彻查盘结,账实两清。该县库帑存银二万二千四百三十一两二钱三分,仓储存谷三千三百九十六石七斗五升,谷银共计两万九千五百六十四两四钱零分五厘,亏缺银两为三万一千六百二十六两五钱九分五厘。”
员外郎大声说完,堂上一片死寂,众人都静待曹文植发话,单等着曹文植来宣布平阳银库谷仓已经清盘完毕。沉寂了一小会儿,曹文植朗声笑道:“窦光鼐所参平阳县亏空十多万。而本官在平阳县亲自坐镇盘查审计的结果却是:平阳县仓谷加上库银,实存加上账面也不过六万挂零。哪里来的十多万的亏空?”
曹文植此话一出,众人都舒了一口气,刘录勋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福崧紧绷的神经也松了下来,跪在地上的范思敬道:“曹大人超智拔群,运筹帷幄,英明决断,浙江之账库必能分毫不差的查清。”
范思敬话音刚落,一名衙役跑进来报道:“吏部侍郎兼浙江学政窦大人来平阳查库!已经到了县衙门口了!”
曹文植与福崧不约而同道:“他怎么来了?”
只听外面有人哈哈笑道:“来的正及时,曹大人和福大人刚刚查库完毕,我窦某人正好复查。”人随话出,窦光鼐大踏步走进二堂来。众人一听此话,顿时炸了,堂上一片嗡嗡议论之声。
曹文植不高兴道:“窦大人,你是开玩笑吧!我与福崧查库盘亏是奉皇上的圣旨,办的是皇差,岂是你能复查的?”
“曹老弟难道忘了?皇上已下明旨,使你我共同秉公彻查浙江账库,并授我前往全省州县任意调取案卷的权力,盘点仓库任何人不得阻拦。奉皇命指挥牧役胥役,任何人不得违令。”
“老窦,皇上是让你协同我查库的,不是让你来捣乱的。平阳县之库已经查毕,不用你复查!你若不听本官所劝,我让你立时登诸白简。”
“呵呵!曹大人要参我啊!好!既然你要参我,我更是非复查不可!要不岂不是让您参之无凭,我也于心不甘!”
曹文植哭笑不得:“好了,好了!窦兄,不要闹了,我也不参你啦!你也不要复查账库了。”
“曹大人,老兄我有一事不解,既然都是办皇差,都是为了盘清亏空,为何偏不让我复查?”
“浙江全省十一府七十六州县四百一十二座粮库一百六十七座银库账本不计其数,你一个人能复查的过来么?皇上可是要两月查完全省,立即上报的呀!”
“老弟,我知道平阳县五座粮仓你只实查了两座,两座银库你只实查了一库,其余皆以账目为主。你这样的查法,老哥我不敢苟同。曹大人尽管去查,我不敢耽误你的差使。复查我能查多少县就查多少县。今个儿是第一家。”说罢,回身对堂下各属官役吏道:“各位听了,皇上赐我指挥浙江通省凡八品及八品以下官员,以及任何未入流之役胥。凡胆敢抗命不尊者,格杀勿论。”
福崧实在忍不住了,一拍桌子喝道:“窦光鼐!你也太猖狂了,连钦差也不放在眼里!”
“福大人说得对,我窦某眼中只有皇上!”
“让他查,让他查!”曹文植用发抖的手指着窦光鼐道:“你一定要查出我曹某的不是来,若是查不出,我定要禀奏皇上,请罢你这个越俎代庖的怪吏!”
窦光鼐看了看二人,笑道:“谢谢曹大人送我怪吏之号。”又转过头来对下面人道:“我方才的话大家都听到了吧!若是想保住你们自己的脑袋,都给我实心任事,不得掺假使坏!今个儿也不早了,大家回去歇息吧。明日辰时初,都到驿馆门前点名听差。对了,吏房的人都留下,给我把平阳人事的花名册送过来。”
十九
平阳县五座粮仓两座银库查罢,窦光鼐惊出了一头冷汗。
结果竟然与曹文植所查不差分毫,账实相符。曹文植冷冷留下一句:“窦兄辛苦了,明天老弟我要去瑞安县,你若还要复查,曹某甘愿奉陪。”便扬长而去。
平阳县之亏为诸县之首,如今让这个硬骨头磕了牙,以后各府道州县可怎么查下去。自己风闻上奏的罪名又如何担当得起,窦光鼐料定其中有诈,但却无从下手,无可奈何!窦光鼐清查完账户之后,走也走不得,坐也坐不住,受着平阳县上下官吏役胥的白眼,厚着脸皮住在驿馆,连坐了两日,憋的脑袋生疼,还是想不出办法来。这天一大早,对侍卫官王义录道:“这两天你陪我呆在这里也闷坏了吧,咱们出去走走,说不定能找出些什么线索来。”
王义录答应一声,换了便服,带了一把腰刀,同窦光鼐一同出了驿馆。平阳县也算个富县,这些天恰遇集市,甚是热闹,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两边店铺生意红火。二个人逛了一天,倒真打听出一个人来,此人叫做吴荣烈,是平阳县第一富户。窦光鼐听说他也在暗查黄梅劣迹,手中握有田单、印票、飞头等重要证据,但此人近两年来深居简出,不与外人打交道,摸不清他是什么态度。
窦光鼐对王义录道:“隐居世外,必是高人。我看此人做事沉稳,不留破绽。平阳县的案子多半要借这个吴荣烈之力,咱们去拜会拜会他。”
二十
窦光鼐连去了吴荣烈家两次,吴家人都以吴荣烈病重而婉言相拒了。头一回是窦光鼐带了王义录,二人穿便衣说是慕名而访。吴家连大门都不让进,隔着门缝说是老爷身子欠安,概不见客。第二次,王义录穿了八蟒五爪袍,窦光鼐依旧是便服伴作跟随,吴荣烈的长子吴日功接出来,但仍是说吴荣烈病在榻上,饮汤尚且需要人喂,不能会见外客,在前厅攀谈一阵子,便端茶送客。第三次,窦光鼐道:“王义录,我是看出来了。吴荣烈胆小怕事,不敢见客,担心惹火烧身,但我却不能这样白白放过他。这一回咱们不能再瞒着身份了,我就用这二品大员的身份,将他逼出来。”
王义录道:“这小县仪仗不齐,是否要去温州去借一些。”
“你是说那些青旗、黄伞、青扇、兽剑劳什子东西?还有八抬绿呢大轿?我可用不惯那些玩意儿。再说,我这么大张旗鼓的一去,那还不真把吴荣烈吓出病来,哪儿还能讲出真话。你我还是骡车一辆,青衣小帽,去了我自有分寸。”
二人第三次叩开吴家大门,吴日功有些不耐烦的将二人接到前厅道:“二位还有什么事?我父亲实在是病重难支,请你们不要再烦扰他了。”
“我有一物,可治你父亲之疾。”窦光鼐笑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用黑布包着的东西道:“这个拿去给你父亲看,若是仍治不好他的病,我们立刻告辞。再不敢登门相扰。”
吴日功将信将疑的拿了这东西,自语道:“恐怕未必!”
窦光鼐道:“只管拿去,但用过一定要还回来。”
吴日功走出去,王义录问道:“大人,那是什么东西?真能有此奇效?难道是神仙炼成的丹药?”
窦光鼐道:“稍安勿躁,一会儿便可见分晓。”
约摸过了一刻钟,却听得后厅大乱,隐有人声嘈杂。接着听到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厅门咚的一声被撞开,吴日功夺门而入。来到窦光鼐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捧着那个东西递过来道:“小民死罪,怠慢了大人。”
窦光鼐接过那东西打开来瞧了瞧,验过之后,揣入怀中。王义录见是一方金印,才知道是窦光鼐将自己的二品大印拿了出来,只听窦光鼐问道:“你父亲呢?可否见客?”
“他,他,他已经背过气去了,幸好郎中不离左右侍候着,现在正扎针呢。”
“啊!”窦光鼐也险些背过气去,勉强定住了神问:“怎么回事?你父亲是真的病了?”
“不敢欺瞒大人,家父真是有恙在身,沉疴难起。不过,我父亲让小的交给大人一样东西。”
吴日功双手捧上一个画轴。窦光鼐好奇的打开一看,见是一幅寒梅斗雪图,雪不甚大,但红色的梅花却开的极盛极艳,几百枝梅数千枝花,层层叠叠绚烂如火。窦光鼐道:“画的有些过了,不像是寒梅斗雪,倒成了寒梅压雪了。”
吴日功轻轻一笑道:“大人说得甚是。不过,家父说意蕴全在梅中,这雪不看也罢。”
窦光鼐听得话中有话,奇问道:“这梅中有什么玄机?”
“小的不知,请大人好好看画便可明白。家父还送您四句观画之语:别有香超艳梅外,更同花连雪霜中。江头千枝春欲来,江外数枝斜更好。”
二十一
窦光鼐平阳县的行辕之中,窦、王二人紧闭门窗细细地观察此画。
吴荣烈还是不愿意沾惹此事,躲得远远地,窦光鼐一个堂堂二品大员,他宁冒不敬之罪,也不肯出来相见。依着王义录的性子,立刻派人将他拿到行辕审问。窦光鼐摆手道:“吴荣烈虽未露面,但他送的这幅寒梅斗雪却来头不小。咱们一块来看看,这图中到底有些什么?说不定浙江亏空之秘密,就藏在其中。”
王义录趴在桌子上看了小半个时辰,抬起头来揉揉脖子道:“大人,小的学浅,平日里虽也喜欢诗画文棋,毕竟是个武进士,哪里能看得明白。”
窦光鼐道:“我昨晚一夜未睡,也未想出个名堂来。吴荣烈还说了四句观画之语,别有香超艳梅外,更同花连雪霜中。江头千枝春欲来,江外数枝斜更好。其中有两个江字,这是何解,难道与一个姓江的人有关?”
王义录道:“大人一提这个江字,小的倒是想起来了。这画中有一条小江,不知大人您看到没有?”
“什么?我看看?”窦光鼐拿了放大镜顺着王义录所指看过去,只见画的右小角隐隐有一条用写意笔法画的小河,再仔细看,这河虽小,但画的上下翻腾,气势磅礴,却是远处的一条大江。
“江头千枝春欲来,江外数枝斜更好。这江外数枝又在哪里?”窦光鼐仔细看了一会儿,呵呵笑道:“在这里,你来看!”
王义录凑过脑袋来,窦光鼐指着右下偏中的几枝梅花道:“看!别有香超艳梅外,更同花连雪霜中。你看这几枝雪霜中的梅花连起来是个什么?”
“好像是字。一个平字,一个吴字,还有个烈。”
“五个字,是平阳吴荣烈。”
“这是何意?”
“平阳吴荣烈就是知道平阳县内情之人,所以这梅花连字,是告诉咱们知情线人的名字。”
“吴荣烈咱们已经知道,他又不肯说,这画又有何用?”
“你别忙,你看这梅林之形,像不像一张浙江地图。你再数数,这些梅花一簇一簇的,共有多少簇?”
王义录数了一会儿道:“大人,共有七十六簇。”
窦光鼐尽力压着得意的声音道:“浙江十一府七十六州县之线人名字,皆在此画之中。吴荣烈胆小多疑而老谋深算,真是一条老狐狸!”
二十二
黄岩县现任县令叫做许知文,刚刚上任不久,交接下来的竟是一座空仓,共亏稻谷将近六万担。曹文植却是只查银库,不查谷仓,谷仓只按账清查。许知文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曹文植前脚刚走,窦光鼐后脚就按着吴荣烈的梅图找到了许知文。
许知文一见窦光鼐竟掉下泪来:“窦大人既然让我讲真话,下官便不敢说一句虚言。银库实亏三千一百多两,而谷仓亏缺竟达五万九千余担之多。温州知府范思敬下令强要我接收交代,前任巡抚福崧大人也派了亲信叶久川、黄茂森等人到各县一一告知,虽有亏缺,只要接下,将来都可为我们担待。叶久川还说,乐清县地处浙南临海之地,又是乐清湾出海要道,何愁官囊不满,亏空不补。这是暗示我勒派强征啊!下官虽非能吏,亦不敢自称廉洁不染一尘,但却不能也不忍做这些伤黎民戕百姓之事。”
“说的好,果然是有节之士!大清天下之县官若都如你一般,便是有几个福、范之辈,也不怕他们了。”
“大人过奖了,下官愧不敢当。”
“我要你将你方才所讲之言,详详细细地写出来,具结给我。你可有胆?不要怕,此结我会小心存放,不会轻易示人的。”
“有大人为我撑腰,我还怕什么?”许知文刚说了一半,见王义录急匆匆跑进来,道:“大人,学政副使李大人杭州急报,钦差曹文植等人已经将全省七十六州县账库盘查完毕,司员王庆长、清安泰已经回到杭州,钦差曹文植与副钦差姜晟也在回杭州的路上。”
“啊!好快!”窦光鼐吃了一惊,“圣上给他两个月的期限,他四十五天就清查完了。好个曹文植,兵分四路,用抽查、账查、问查之法盘点查亏,敷衍应付,就案完事。上欺君父,下害黎民,我一定要上本参他。”
王义录道:“大人,曹文植是钦差,岂是能随便参的,弄不好是要丢性命的。还望大人三思。”
“哼!此折一上,参的又岂止是曹文植一人。浙江百官之弊皆在我参之列。今年正月,我一纸奏折招来钦差盘库,接着又亲往各县复查谷仓银库,惹的各县之主怨声载道,浙江全省督抚两司、道府州县及钦差大臣皆恨我如眼中钉肉中刺。瞧着吧!曹文植一回到杭州,必会立即上奏,对福崧回护瞻徇,对我投以刀矛。其后,朝内朝外群起而应,必欲将窦某人除之而后快!不过,我窦元调也不是个善人,都说我浑身长刺,今儿个我也要将他福崧、曹文植扎出血来。”
王义录笑道:“大人要怎么办?下官愿打前战。”
“呵呵,你替我跑跑腿就行!吴荣烈梅图之中,七十六县其实只有二十八个县的三十七位线人名在其上。目下,咱们只找了十处,但这也足够在浙江官场,朝廷之中掀一场大浪了。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要快,决不能让曹文植占了先机。许老弟,你现在赶快将方才所讲写成具结之状。我立刻写密折。”窦光鼐说完,从官囊中抽出数张京庆纸铺在桌上,王义录磨墨,窦光鼐稍想了一下,便提笔蘸墨一气呵成。
奴才窦光鼐北叩而奏:经实地访闻,清查谷仓账目,浙江亏空之事确实,十不完九,遍地亏空。仙居县亏空八千八百余两,后任刘县令不敢接收,前后任交接之事一拖再拖,竟达三月;黄岩县亏缺谷仓五万九千余担,前任交代空仓,后任许知文受人胁迫不得不收;桐庐县亏缺甚多,约六万三千两,后任杨知县可为人证;平阳县为诸县之甚,亏银粮共计十六万两之多,前任黄梅且借亏空之名勒派绅民,得银后不充国库中饱私囊,尤为可恶。更奇的是,平阳百姓夜闻量稻入库之喧嚣,竟是黄梅向当地绅衿强行借谷填仓,以备盘查。又闻上虞县原任李大鼎,因前任候知县在任上病故,留下八万两银子的亏空,无法交接,省里多次催逼,才不得不勉强下。
窦光鼐将其所知浙江亏空的事一字不落的写到折子上,略停了停,想了一阵子,又提笔写道:奴才又闻平阳前任知县黄梅为收贺礼,母死演戏,殊非人类;仙居县徐延翰监毙临海县生员马真,大干法纪;藩司盛柱去年进京,携带银两数以万计,上司尚不知检点动则靡费,下属州县亏缺又何能弥补?外间啧有繁言,原任闽浙总督富勒浑改调两广总督时,沿路上下供应浩繁,门下家奴索要门包,变本加厉,少则数百,多则上千,其中情弊,不可胜数。……
窦光鼐写罢,吹干墨迹,让王义录也看了一遍,然后装入皂囊密封了口,道:“你速速将此密折送到杭州,交与李大鼎,让他以四百里马上飞递传入京城。一定要快,而且绝不能走漏风声。巡抚是可以动用六百里加急的,若是让现任巡抚伊龄阿知道了,他与福崧交情极深,必会用急报,咱们这步棋就走到后面了。”
乾隆五十年三月二十一巳时三刻,杭州学政衙门里一片肃杀之气。大厅里,李大鼎听王义录将窦光鼐密折中的大意说完,一拍大腿道:“我的娘啊!窦老师是要在浙江翻江倒海,将闽省之龙鱼虾鳖一网打尽啊!这个大手笔可万万使不得,就算咱们三个银绑在一块儿也不过是一叶扁舟,迟早会让浙省大浪打得片木难存。”
“李大人,为什么这样说?是不是言重了。”
“亏空之案已经是跟浙江百官闹翻了,这些银在朝廷都有后台。接着窦大银复查各县亏空又让他们恨上加恨,气急败坏!这一回又上了一个密折,不仅涉及亏空之案,还将与亏空毫无关系的从上到下的各级官吏隐私一一剥开,这岂不是让他们恼羞成怒,狗急跳墙,抱成一团来反对咱们么?窦大人这一来可是惹怒了龙王,要闹海啸啦。而且此次窦老师与福崧之争,皆集中在浙江亏空一案之上。窦老师将浙江百官隐事写出来,都是些和亏空搭不上边的事情。因小失大,转移战场,窦大银这一招算是走臭了。俺李大鼎在七品任上干了三十年,虽是倒足了大霉,点儿背得要命,总算是学了些东西。据我所料,福崧、曹文植恐怕要王八翻身,赢了此局。”
王义录听得心惊肉跳:“这,这,这可怎么办?要不,您把这折子改改?”
“胡说!这是密折,擅改是要抄家掉脑袋灭三族的。就是窦大人也要吃不了兜着走。让俺再想想!”李大鼎一会儿托下巴,一会儿托脑袋,一会儿挠痒痒,憋了两个时辰也没想出办法了,正在难受,一个家人匆匆跑进来,趴在李大鼎耳边说了几句话。
“俺的娘,快,快!”李大鼎指着王义录说,“什么法子也别想啦!现在就用四百里发出去,不能再耽搁了,曹文植已经在巳时将折子发往京城啦。”
二十三
四月初三,晨。北京城乍暖还寒,虽已是草木葱茏,但一场细雨之后,春寒料峭,却觉不到一丝的暖意。阿桂奉命勘查海塘完毕,回北京到养心殿向乾隆回事。
阿桂是太子太保、一等诚谋英勇公、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军机处领班大臣,位高权重,虽然不如和珅得宠,但就地位而言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而论起资历、威信,更是朝中第一,此时的和珅虽然权熏一时,但还是不能与阿桂比及。
乾隆恩准阿桂在家歇半个月,养几日后再去江南的桃源和安东治水。阿桂谢恩出来,沿着甬道向南走,从这边走免不了要路过军机处。军机处人多事多请安多,他本来是不耐烦进去找麻烦的,刚要绕了道离开,但听得里面人声喧哗。军机处一向是安静的地方,票拟承宣,上传下递,凡国之要事皆由此拟呈出寄,这么重要的地方今日又怎么敢这样放肆?阿桂穿过月门径走了进去,只见院子里站着七八个等着回事的各部官员,交头接耳。值日房里的几个军机章京大声辩着什么,还有十多个外官也在军机处廊下喧声谈论。大家一见阿桂来了,顿时静了下来,各个脸色阴晴不定,目光闪避,匆匆忙忙找事干。有的抓起墨磨墨,有的拿起纸裁纸,有的搬书,有的写节略。
阿桂刚要发作,见军机大臣董诰走过来,于是问道:“董中堂,今个儿是你的班啊?怎么,在军机处里就都给他们放假啦?”
董诰是出了名的爱开玩笑打哈哈的,他嘻嘻笑道:“桂中堂,没给他们放假,我是让他们猜谜呢!”
“猜什么谜?猜到军机处来了?”
“桂中堂,今早钦差曹文植、姜晟、新任浙江巡抚伊龄阿的明折子和浙江窦光鼐的密折同时到了。曹文植的折子上说,浙江全省十一府七十余州县总计应存库银、谷价除已解省库各项外,实在亏缺银二十七万二千一百余两。比原任巡抚福崧所报弥补未完银三十三万二千余两又少了一些。浙江亏空,似乎不日可完,但同来的窦光鼐密折匣子则比平常沉了有二斤半。您说可奇怪不?窦光鼐是见谁和谁斗,没事搅三分的主。这一回,必定又是万言书。要和曹文植对着干呢?我让他们猜猜是不是这么一回事,窦光鼐是不是又要闹浙江。”
“来了折子怎么没立刻叫人送过去?拿着猜谜讲笑话,你这叫做玩笑公务!窦光鼐闹浙江是好事么?喜幸成这个样子?”说完了,又觉得对董诰语气太严厉,他虽是后辈,毕竟也是军机大臣,不能让他当着这么多人下不来台,语气缓一缓道,低了声调道:“亏你也是个明白人,顶着军机大臣的名分,做着三岁孩童的事。浙江要大乱了,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看不出来,还在这里玩火。唉!你好自为之。”
董诰听了这话,打个冷颤。他知道阿桂同福崧、曹文植的关系都非同一般。曹文植是阿桂打金川时的爱将。福崧当初在甘肃与阿桂共同平叛,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共尝劳辛之苦;接着在查处冒赈案时,深得阿桂的赏识,被委以重用。两人虽是上下级关系,但已经结下了很深厚的友谊,再加上阿桂非常器重福崧,福崧应该算是阿桂的死党了,所以董诰才敢拿着窦光鼐在阿桂面前开玩笑,也有几分讨好的意思。如今叫阿桂当头泼了一头冷水,倒有些清醒了,自恼着不该搅这趟浑水,遂说道:“方才等着您给皇上回事,现在我就交代他们送去。”
“你等一下。”阿桂将董诰拽到僻静处低声道:“还要烦劳你亲自送去。我猜皇上一定要再派钦差大臣去浙江,你要力保老兄我一下,我留下的治水差使,最好推给和珅。你若办成此事,老夫我这里记你一功。”阿桂指指心口。
六位军机大臣中,阿桂与和珅分成两派。阿桂、庆桂、梁国治是一派,和珅、福长安(福隆安的弟弟)是一派,董诰持中立,梁国治于乾隆五十一年重病。乾隆将王杰补入军机,以兵部尚书在军机处行走。王杰初入军机,是新人,谁都不敢得罪,两边不靠不惹。董诰却是表面上中立,暗里头还是和阿桂亲近一些。因他为人处事还是比较正直的,对和珅所作所为一直是不以为然,曾经与人言及和珅道:“明阉魏忠贤亦不过如此。”所以与和珅一直有些不对劲。
阿桂要老将出马,亲自会会窦光鼐,为自己的两个爱将争面子,同时又要用河工之事,掣肘和珅使之不能出来捣乱。董浩是何等聪明之人,自然是心领神会,笑道:“桂中堂请放心,这事情包在我身上。”
从军机处到养心殿只有咫尺之地,董诰用了不到半刻钟就赶到养心殿垂花门外。按着往常惯例,这个时候送折子,只要太监引进去就行了,却见太监马进喜跑过来打千儿道:“董大人稍候,奴才这就回报主子。”董诰问道:“里面谁在?”
“和中堂在里面呢。”说罢回身走了进去。
董诰听了和珅在里面,心里一惊,担心着今天这事要歇菜。正想着对策,马进喜已经回来,笑道:“董中堂,皇上叫进。”
董诰随着马进喜进了西暖阁,只见乾隆坐在大炕沿上,面前炕桌上堆着奏折,旁边放着朱砂笔砚,和珅坐在东头椅子上。乾隆见董诰进来叩头,摆手道:“你起来吧!和珅上了关于圆明园用项的条陈,朕看有条有理,崇文门的税关也能省出不少,你以前是户部左侍郎,也是理财的一把能手。你来看看。”
董诰从太监手中接过和珅的折子,又将曹文植的明折和窦光鼐的密折匣子递过去,道:“皇上,曹文植已经将浙江亏空清查完毕,这是他与姜晟、伊龄阿联衔的折子。窦光鼐也有密折送到。”
乾隆先接过曹文植的折子戴着花镜拿得远远地看,太监李崇实打开密折匣子,取出窦光鼐的折子。乾隆抬头瞟了一下眯着眼笑道:“好家伙,窦东皋写了一本书啊!先放桌子上吧,一会儿念给朕听。”
趁乾隆看折子的见隙,董诰细细看了和珅的条陈。只见银两流出流入之项,账务或亏或盈之处,工料耗弥大小用支皆有备述,不禁暗暗赞叹。看了一会儿,听乾隆在那边道:“按曹文植的说法,虽然浙江亏空未完全弥补,但也十补其九,总算有所成就,并未像窦光鼐说的那样亏缺越来越大。想那曹文植与窦光鼐和衷共查,所查详尽,谅不会有大错。李崇实,你把窦光鼐的那个万言折子念一念。”
李崇实大声念道:奴才窦光鼐北叩而奏:经实地访闻,清查谷仓账目,浙江亏空之事确实,十不完九,遍地亏空。仙居县亏空八千八百余两……
乾隆听了前两句,立刻就站了起来,慌得董诰、和珅急忙跪下。李崇实还在那里架着公鸭嗓子在念,乾隆道:“别念了,你出去,把折子交给和珅,和珅你站起来念!董诰也起来,坐下听。”
和珅听着乾隆语气中有些不高兴,小心翼翼地接了折子接着大声朗读。乾隆起先还端了茶听,听了一会儿,便将茶碗放下了,背着手望着窗外风吹檐铃。又坐下,吹了吹茶却不喝,端了一会儿,又放下,眉头皱的紧紧的。好容易等和珅念完了,却半天不响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个窦光鼐,朕是叫他会同曹文植彻查亏空。他却去翻浙江百官的黑账,一翻就是一大堆破烂事。真是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他还嫌浙江不乱么?”
董诰道:“窦光鼐虽所奏非职,亦是出于忠心。主子圣德仁厚,薄惩他一下,让他记住教训,下次便不敢了。”
和珅摇头道:“浙江吏治腐败已非一日。前往调查亏空案的各位重臣,说法不一,必有一虚一实。”
乾隆道:“窦光鼐入朝四十余年,他的脾气朕知道,古怪得很!此人是忠臣,文笔天下无双,做事也颇干练,却不知道顺天道合时宜。有时候做事情往往欠思虑,他竟然参盛柱进京携赀过丰。若连盛柱都怀疑,则天下无一清官矣,还有富勒浑家人索要门包一事,连原告被索之人的名字都没有。无实据而奏之,则诬人谋反亦可乎?”
和珅道:“主子明察秋毫,洞鉴万里,其所奏有失之处,自是看的一清二楚。岂是窦光鼐能瞒得了的?”
乾隆被这么一拍,脸色和缓了许多,道:“单就亏空一案来讲,曹文植与窦光鼐所奏内容迥异,针锋相对。如不立刻派一个精明干练的人去详查,此案可能会久拖不决,了无宁日,陷入僵局。你们两个人说说谁能担此重任。”
“臣荐阿桂。”董诰与和珅同时脱口而出,不由得对望了一眼。董诰是满眼惊愕,和珅只是眼睛弯弯的笑一下,又接着说道:“桂中堂沉稳干练,才情敏练,精详慎重。浙江之案必能手到病除,不至蔓延波及。”
乾隆犹豫道:“江南桃源、安东河决,尚要靠阿桂去治,别人恐怕没这个能耐。”
董诰本是要将和珅荐去治理河工的,但听和珅主动荐阿桂去浙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犹豫了,只听和珅道:“臣以为庆桂可堪此任。”
乾隆点点头道:“庆桂可算是得了阿桂的治水真传。当年他父亲尹继善与阿桂颇有些节蒂,没想到儿子倒和阿桂处的甚相宜。就按你说的吧!阿桂亲往浙江探察,务必了解实情上奏。庆桂方从盛京调回不过三日,让他歇几日,再去江南治水。”
“奴才斗胆再荐一人,充作阿桂的助手。”
“你说。”
“奴才的弟弟和琳。他虽然只是以工部从五品员外郎暂入军机处为军机章京,但为人也是极干练的。明白谙练,办事勇往,必会全力助阿桂早完此案。”
“和琳……。朕见过几面的,虽刚过而立之年,却老成持重,做事颇有条理,就让他去吧!”
当晚,和珅内府之中。一溜的檀木座宫灯将大院照的煞白,夜风从院中方圆数丈的大鱼池掠过,带起一阵子凉意。和珅与和琳并肩站在院子中,和珅抬头望望天上的星星,又低了头道:“阿桂这一回要倒霉了。此去浙江你要见机行事,诸事皆不可出头。有窦光鼐在明面上顶着呢,你暗中相助即可。”
“是。大哥,阿桂老奸臣滑,城府极深,你怎么说他这回必定出师不利呢?”
“都说他清正廉明,可终究跳不过一个‘私’字。此去浙江,福崧、曹文植、伊龄阿等一伙子亲信围在身边,他的对头窦光鼐又是个倔不服输、处处惩强的主。阿桂还能不偏心?偏心则偏听,偏听则偏信。阿桂与窦光鼐必成水火之势,而浙江案是铁定了理在窦光鼐那一边,咱们只要稍加用力,让窦光鼐走的稳当些。阿桂必败!”
“我去了浙江,一定跟踪阿桂动向,随时派人进京禀报大哥。”
“不用。你动的勤了,容易让人怀疑,我自有眼线。此去浙江,我送你八个字‘深藏不露,秉公办事。’只要做到这八个字,此案之后,必是腾达之日。”
二十四
五月十六午后,杭州电闪雷鸣,天黑如夜。一道又一道的闪电撕开黑幕,喀啦啦的雷声响彻天际,暴雨很快便直射下来,又急又密,雨点子连成了一条线,像千万枝利箭直射向大地,发出轰轰的声音。连烤了几天的大地,荡起一人多高的烟尘,遂即便被压下去了。
在阿桂的行辕内大堂上,杭州的重要官员都汇聚于此。因人多气闷,窗户都大开着,雨打在纸窗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夹着浓浓湿气的风吹进来,多少让人感到些寒意。阿桂正坐在大堂暖阁之中。公案之后,左边陪坐的两个人是浙江巡抚伊龄阿,原任巡抚福崧。右边陪坐的两个人是钦差曹文植、姜晟。暖阁之外是盛柱等人按官阶依次列坐,窦光鼐虽是正二品官,却也被安排坐到了暖阁之外,虽是首,但也有些失身份。阿桂这么安排,就是要先给窦光鼐一个下马威,杀杀他的傲气。阿桂眼见窦光鼐眉头紧皱,表情凝固,眼神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中有些得意,站起来道:“列位臣工,我临出行之时,皇上谆谆嘱托。”
众人一听皇上有话,皆站起来。只听阿桂说道:“圣上叮嘱:朕知浙江之事,确有情弊。今命你到浙江,会同前任钦差曹文植及巡抚伊龄阿,照窦光鼐所奏各款,逐一秉公详细盘查,不得回护瞻徇,不得不尽不实。否则唯你阿桂、曹文植、姜晟、伊龄阿四人是问,绝不姑息。”阿桂转述完乾隆的话停一停又道:“此案若像窦光鼐所言,众官无一清白者,三年补亏,无补反损。果真如此,浙江尚有宁日乎?而曹文植等亦欲就案完事,殊非彻底清理之意。今召各位到此,便是要问清此案,各位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必有据。不然,我们也要拿你们是问。”
窦光鼐此时实在是忍不住了,他并非是为座次安排而懊恼。阿桂昨日到得杭州,他本以为阿桂要密见于他,让他详陈其情,然后逐一落实。没想到今日却在大堂之上,要将他密折所奏之事公开询问。这不是要他窦光鼐的好看么?我指千夫,千夫指我,以后他还怎么有脸在杭州在浙江呆下去。就算他窦光鼐豁出去了,拼着老脸挑开了和浙江百官斗,那阿桂方才说,“若是如此,浙江尚有宁日乎?”这句话不是说他窦光鼐言过其实么?明显是存了偏心。这让他还怎么斗?怎么查?阿桂还借皇上的口说,一旦有“回护瞻徇,不尽不实。唯阿桂、曹文植、姜晟、伊龄阿四人是问。”明面上是担责任,暗里的意思是说四个人是此番办案主力,自己被排挤在外了。想到此,窦光鼐起身道:“圣上已有明旨,谕命曹文植与我共查浙江亏空之案。请问中堂大人,此次是否有旨撤了我这个差使呢?”
“并未有此事。”
“这么说,我窦光鼐还有查库之责,还有奉皇命指挥八品及以下牧吏胥役之权了?”
“这个么,那是自然。”
“我再请教中堂大人,浙江之案,您方到杭州一日,便已查的水落石出了么?”
阿桂不高兴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下车伊始,方召了诸位来商量,如何就说查清了?”
“哼!既然如此,中堂大人凭什么指摘窦某所言过妄,而曹老弟又是就案完事之举呢?”
“你!”阿桂瞠目结舌,张着嘴却只说出一个字来,脸涨得通红,但随即就换了一副颜色,道:“好,你既然说我不该不查而断,咱们就当堂对质一番。我来问你,平阳县借谷输仓之事,是何人告知?”
“是当地几位秀才、乡绅和致仕的官员。”
“学政大人,请问告知者系属何人?”
窦光鼐心中暗道,你阿桂当堂将密折所奏之事公开询问,便是把我卖了,还要我当着众多官员再卖别人,用心何毒啊,脸一扬道:“人数众多,恕下官不能记忆。”
“那黄梅借补仓之端勒派乡民,你又有什么凭据?”
“自然有线人,此时此地不便明说。”
“你所参藩司盛柱进京所带银两动以万计,请问确数多少?”
此问一出,福崧、曹文植两人都是一惊。窦光鼐真是天大的胆子啊!连这种事都敢参。盛柱入京带些礼物给在京的姐姐,本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盛柱的姐姐是十五阿哥永琰的福晋。这事就扯上了皇储(十五阿哥永琰已经被密立为皇储,虽是密立,但众臣早已心照不宣。)。交接皇储,建党罗朋,可是历代皇上的大忌,乾隆也不例外。窦光鼐连未来的皇上都扯上了,莫非这老头疯了不成。
只听窦光鼐抗声道:“盛柱进京带多少银子,他能告诉我么?”
“既然你不知道,又是谁告诉你的?学政谓盛柱收受下属馈赠,请问馈赠究竟为何人?”
“按大清律例,‘与受同科’,馈赠者怎敢舍命检举,恕下官无法指实。”
阿桂冷冷道:“好,这事也先放下。我再问你,学政原参前任总督富勒浑过往嘉兴、衢州、严州地方时家人婪索门包一事,请问是何人给门包竟至成百上千,此事学政大人又得自何人告知?”
“婪索门包由来已久,几成定例,人人尽知,这又何须问?!”
阿桂脸上浮出一丝得意之笑,道:“你说家奴收受门包,其主不知,既然连其主都不知,你又从何而知?”这话问的颇有讽刺之意,旁边竟有人在轻轻地笑。
窦光鼐忽地站起来,眼里放着光,逼视着阿桂,像要随时扑上来。过了好一会儿,他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成心刁难!”转头大踏步走出了大堂。
雷雨初停,日光从西边斜射下来,照在潮湿的树木高墙之上,照在水洼土路之上,反射着刺眼的昏黄。窦光鼐有些踉跄的背影,被拉的很长很长。
二十五
经大堂质询,窦光鼐所参皆无实据,阿桂大堂上与窦光鼐交锋大获全胜。接着,阿桂又命盛柱调出藩司册案与曹文植实查账目核对,结果尽皆相符,无一差错。
窦光鼐连着两招皆输,最后一招便只剩下按吴日成的寒梅斗雪图所查到的十县之亏空,以及在平阳县从一位叫做李大璋的前任典史所举报的黄梅劣迹了。而阿桂对此早胸有成竹,他自己坐镇杭州,兵分两路,派员外郎海成去各县调集关键人证物证来杭,又派和琳去平阳县实地考察,以主持杭州会试的名义将窦光鼐留在杭州城内,不得使之有干预之事。
二十天后,员外郎海成将各县人证物证带回。
阿桂立刻升堂问案,这一回阿桂让窦光鼐与自己同坐暖阁之内,紧挨着他坐在左边。而曹文植、伊龄阿等一干人则在下分坐左右。这一回阿桂算是给足了窦光鼐面子。但窦光鼐在阿桂身旁却如坐针毡,昨日他刚刚听说此案中最关键的一个人物,李大璋,在家中半夜遇盗身亡。既然李大璋能被人灭口,这些被带来的人证,是否也会被人威胁利诱,而不吐实情呢?他急忙派王义录连夜打听,了解到海成所带回的人证绝大多数都是为窦光鼐提供过证据的,也就是寒梅斗雪图中的人,但此一时,彼一时,阿桂若在大堂上再来二十天前的那一幕,他窦光鼐又该如何对付。这些人如果当堂翻供,他又该怎样应变。思想中,只听喝堂声起,一个人被引上堂来,却是黄岩县现任知县许知文。
因许知文是在任朝廷命官,阿桂赏他一把竹椅。许知文谢过,方斜签着坐下,阿桂便问道:“窦大人所参你县前任交代于你一座空仓,共亏稻谷将近六万担,可是实情?钦差曹文植已在你县查过,却是账实两清,只亏白银三千余两。却是何原因?”
许知文大声答道:“回中堂大人,前任刘知县所交代的谷仓的确是一座空仓。不过,当时温州府之玉环、大门、洞头三岛四万三千人口受灾,共调去三万担粮食,又有安徽、湖南两省买去三万担,收银在库。所以才有空仓一说,但并非是亏空。后来,已有三万担赈粮拨到本县补入库中,另三万担稻谷也从民间买入补仓。”
窦光鼐听到此,脑袋轰一下就大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许知文果然当堂翻供!怎么办?窦光鼐暗暗盘算着,当初许知文亲笔写的具结尚在自己手中,要不要拿出去?但许知文既然敢冒着砍头的风险撒这个弥天大谎,未必就没有对策,恐怕此时的黄岩县早已是银粮满仓,账实两清。如果将此具结拿出当堂对质,许知文若痛快承认他当时是一时不查,才有此过激昏聩之语,自己可就糗大了,连带着自己也成了“不查而报,昏聩偏信”那将更加被动。
正思量着,听阿桂凑过身子道:“学政大人,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哦!”窦光鼐话言中有些无力:“桂中堂问的详尽,下官没有什么再质询的了。”
“那好,许知文你先退下。再带桐庐县乡绅王钱上来。”
果然不出窦光鼐所料,随后王钱等上堂证人无一不翻供。对于几个月前向窦光鼐举报之事,有的想办法自圆其说,有的干脆不承认,有的装傻充愣,还有的甚至愿领诬告之罪,把窦光鼐气得七窍生烟。而堂上福崧等人则窃笑不语,干看着窦光鼐出笑话。
最后一个被传上堂的,正是被窦光鼐狠狠参了一本的平阳县原知县黄梅。黄梅一上堂便侃侃而谈,说乾隆四十七年该县原报亏空两万一千三百两,自己三年补亏三千九百余两,尚未弥补之银计有一万七千三百余两。虽然收效甚微,但并未有私征强勒,借补亏饱私囊的行为。
窦光鼐冷笑问道:“借米输仓之事,你又如何解释?”
“回大人,不是借米,而是买米。因漕粮不济,漕运总督管干贞命下官调粮,补以银两。下官将此银两与原银库之银分为两账。之后,又用银买米补仓,并未敢有贪婪之举。”
“哼,好一张利口,那母死演戏,又当如何解释?”窦光鼐逼问道。
“回大人,乾隆四十九年正月初九,我母亲八十九岁,正月十二是正生日,十一日在署中设席演戏,邀来亲朋好友,为我母亲祝寿。第二日正月十二,又有同寅和上下级前来称祝。当夜晚,我母亲因痰壅身故。大人说我母在正月初九便因病而亡,那又如何能在后来瞒过外人,谁还肯来祝寿?我黄梅也是读过圣贤书,经过三场科考的,又如何能做出匿丧不报、丧心病狂之事呢?大人若还不信,可将当日祝寿之官员传来讯问。”
黄梅说的滴水不漏,合情合理,句句都不容辩驳,而其他人证又一一翻供。阿桂看着窦光鼐呆呆愣愣,欲说无语的狼狈样子,心中竟也有些不是滋味。
窦光鼐与他年纪相仿,不过小他两三岁。其才能、品学可以说皆不在自己之下,但官途坎坷,几经沉浮,空有一身的才干,却被看做不容于世事的怪人。如今已经年过花甲,直奔古稀,又卷到浙江一案中,仕途再一次难见天日。看着这位与自己同朝称臣四十余年,同样已是满头白发的老头儿,倒在椅子上既委屈又愤懑的样子。阿桂不由得想宽慰几句:“我看各位臣工当堂质询,其案已白,不必再多说了。元调,你也不必难过。圣上对此事早已洞察千里,宽裕有容。圣上说,此案若是窦光鼐所言有虚,不过是欲见其长,其人又无决断,又顾颜面。然总无他,毕竟是个清廉的官,何妨多语?”
“原来我窦光鼐是这样的人?”窦光鼐语调似哭似笑,眼光呆看着前方,像是自语又像是回应阿桂的话:“我不服!和琳不是去平阳县了么?要等着那边有了回音,才能做决断。”
二十六
和琳奉阿桂之命到平阳县实地访查。刚到温州便被知府范思敬、同知孟成星等人接住,又是安排行辕酒食,又是准备车驾护从,整天围着和琳团团转,众星捧月般一路送到平阳县。刚到平阳县,范思敬即命县丞孟卫礼搬来账册备查。又将谷仓银库暂封备查,和琳任由着范思敬安排,等账册摆了满满的一堂,各位账房先生拿着算盘来报道时,哈哈笑道:“这是做什么?以为我和琳是信不过曹大人和窦大人么?两位大人既然都已查过平阳县,我和琳实在不便三次查账!”
接着又换了一副冷面孔道:“我知道你们都是老油吏。明面上处处在前头照应着我,实际上是牵着我的鼻子走,哪儿安排好了,让我查哪里。我也不怕说出去丢人,我虽是咸安宫里出来的,但在工部虞部司管了几年林渔之事。不懂账目,所以也不查账目。这一回我一个钱粮师爷也没带,就带了两百亲兵过来。你们猜猜是做什么的?”
范思敬等人见和琳一会儿和风细雨,一会儿声色俱厉。猜不透他和心思,都一声不敢吭,生怕说错了话,又触了霉头。只是眨巴着眼看着和琳。
“我这里有两百张告示,悬赏检举平阳县之勒索加派等事。风闻无罪,坐实有功。每处都派一名亲兵守着,凡遇举报之人,立刻带到我这里。从今天开始,我就在这堂上等着。每日辰时上堂,戌时退堂。你们都随我在堂上候着,不得私派亲信阻拦威胁上告之人。胆敢有违之者,九品以上立刻拿下,听候审处。不入流之末吏,就在我这里当堂棒杀。范大人,您看呢?你是从四品,比我官大一品,这事还要同你商量。”
范思敬已经听得一头冷汗,急忙道:“您是皇命钦差,我怎敢僭越?全由钦差大人做主。”
和琳点点头,大步走出县衙大堂,范思敬等人紧紧跟在后面。大院里,他带来的两百名亲兵列成方阵整整齐齐的站着,腰间的佩刀在日光下反射着点点耀眼的光芒。平阳县的三班衙役、小马、禁卒、弓兵等人列在方阵之后。和琳大声喝道:“各位兄弟,现在立刻给我贴告示,各乡各里不得遗漏!”
两百名亲兵齐声答应:“喳!”嘹亮的声音直穿上云霄。
二十七
“和琳来者不善!”范思敬狠狠喝了一大口茶。窗外,夜色已沉,二更梆声之后,一阵风起,吹着树叶哗哗作响,紧闭的门窗也喀喀地响起来。
“此人与曹文植,伊龄阿绝不是一路人。”孟卫礼道。
范思敬沉吟道:“话不能说得太死,他今日之举,未尝不是阿桂所谋。”
“大人此言差矣。和琳就是和珅插在阿桂身边的一颗钉子。”说这话的正是刘录勋,他站起身来道:“阿桂与和珅在军机处分庭抗礼,勾心斗角,甚不相容。听说每回在朝站班的时候,阿桂都躲着和珅远远的,与和珅说话都是隔了老远说话。和珅荐和琳来做阿桂的助手,怎么会是真心实意的?”
范思敬一听和珅也掺和进来,急的又狠狠喝一口茶道:“这可怎么处?一边是爷爷,一边是奶奶,哪边咱也惹不起。”
孟卫礼也跟声道:“是啊!顺了阿桂,便可将这天大的案子掩下来,但就触怒了和琳,惹下了和珅。咱们县太爷黄梅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大家也要跟着完蛋。”
范思敬发着狠道:“看来只有丢卒保车了。”
刘录勋道:“范大人,此言差矣!黄梅若是倒了台,您还能安稳当知府么?黄梅的事情几乎件件都关联着您,就是黄梅不攀咬您,窦光鼐也不会放过您。还有和珅,他派和琳过来是要抢功劳的,这么大的案子,最后仅仅处罚一个七品小官,这功劳得的还有什么意思?我看这回和珅是要借窦光鼐之力在浙江大开杀戒,您怎能安身于世外?”
孟卫礼见范思敬要翻脸,担心自己也要跟着黄梅一起倒霉,被当作卒子给丢了,急忙又跟着刘录勋的话风道:“刘先生说得对,咱们是一根草绳上的蚱蜢。牵出一个来,另一个还能跑得了?阿桂毕竟是军机首领大臣,权势尚在和珅之上。我看他这次来浙江,也是雷声大雨点小,颇有宽容之心。咱们千万不能先乱了,自己给自己人使绊子。要让窦光鼐得了势,还能有咱们的好?”
刘录勋见范思敬沉默不语,冷笑道:“范大人,您是怕眼前这一关就过不了吧!大人请放心,我早有安排。”
“和琳已经将两百张告示贴得到处都是,你怎么处置?”
“半个月前,员外郎海成到平阳县取证。这里很有几个想翻老账的,我便告了三天假,让他们尽情的告去。这些人还真以为我做了缩头乌龟,又想着这一回是告黄梅,与我干系不大,我应当是决不会出头的,三天内递到海成那里的状子足有上百斤重,嘿嘿……。哪成想三天一过,我和海成一块儿升堂审案。先将他们的座位撤了,再抬上来刑具摆了一堂,挺棍、夹棍、脑箍、烙铁、钉指,一封书、鼠弹筝、拦马棍、燕儿飞,光看一看就把这些人先吓了个半死。我和海成再当堂一句一句的质问,连敲打带吓唬,把这些乡绅故宦治得服服帖帖,弄的灰心丧气,退堂鼓敲过,走路腿都打颤。海成留了几个吓得半死的乡绅带去杭州为黄梅作证。剩下的人,我派人用驴车送了回去,一人送一本空账册,让他们在路上好好瞧瞧。”
孟卫礼道:“对!骑驴看账本,走着瞧,看谁还敢翻咱们的老账?老弟主意是挺高,不过……,你真能保定这些人都被你吓住了,就没人敢拼了性命扯榜上告?”
“老哥放心,我已向和琳建议,每处告示由一名亲兵带一名县卒共同看守,和大人竟然答应了,我已派两百名亲信差役去了。范大人您想想,每张告示前都有咱们的人虎视眈眈恶狠狠的守着,谁还敢来惹火上身?”
范思敬听得眉开眼笑道:“好!凭他和琳再狠,无人上告也终是没辙!真是难为你想的这么周到,果然英雄出后辈!”
“下官不敢贪功,前头与海成的敲山震虎之策与今日恶狗守门之计都是黄梅的首席师爷石太生的主意。”
“石太生?早就听说这个人甚有谋略,福岜还向我问过此人,说是这样的人才寄居于一县府之中,太可惜了。他现在哪里?”
“他说还有大事未办,暂不能泄漏行踪。”
二十八
和琳连等了五天,竟没等到一个告状的人,甚至连看告示的人都寥寥。和琳又让守告示的人,每隔一刻钟便轮流念告示上的话。又等了三天,仍是无人检举。和琳气的脸色发白,指着自己带来的亲信牛录额真索尔骂道:“废物。八天了,你们连一个人也带不回来。”
索尔委屈道:“和大人,不是小的无能,别说是带人回来了,就是连个打问的人都没有。”
和琳恨恨道:“这里边有猫腻。范思敬、刘录勋一定暗地里做了手脚。这些人真是狗熊的心胆,竟连钦差大臣也敢骗,这是欺君啊!”和琳用气得有些颤抖的手指着索尔道:“你立刻将你的人都召回来,今儿个给我吃饱睡足。明天辰时,我升堂后,你们将县衙大院围住,一定要守得严严实实,就是一只耗子也不能放出来。我要当堂和他们对质,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我翻脸了。”
和琳停了停又道:“你带两个精明利索的戈什哈。明日在堂下候着,听我的暗号行事……”
第二天一大早,和琳还是照常升堂。一连跟着和琳升了九天空堂,大家都有些皮了,三班衙役有说有笑,站班停当,升堂鼓三击之后,两边齐声威喝。和琳坐到当中,范思敬陪在一边,刘录勋、孟卫礼分坐在下首。
范思敬刚要寒暄几句,只听和琳先发话道:“今天是第九天了,仍未有人来告状具呈,你们看今天还会有人来么?”
范思敬、刘录勋互相看了一眼,不知怎么回答。范思敬想了想道:“今天,恐怕应当会有人来吧!”他回头看看刘、孟二人。刘、孟也附和道:“是啊!”
“放屁!”和琳愤怒的脸都红了:“其实你们早都知道,别说九天,就是再等九个月,也不会有人来。你们早设好了套让我钻。我说过,私派亲信阻拦威胁上告之人九品以上立刻拿下,听候审处。你们真想试试?”
范思敬急忙道:“和大人,我们怎敢做出这样的事来?”
“这么说,你没有做了?”
“当然没有做。”
和琳转向刘录勋:“那你做了没有?”
“下官绝不会做此无耻行径!”
“既然他俩都没有,那定是你了。”和琳恶狠狠的逼视着孟卫礼。
孟卫礼惊的一抖:“没有,没有。我怎有胆做这种事。”
“这倒奇了,你们都没有做。那又是哪位高人能让偌大一个平阳县竟无一个人敢看告示。不说别的,按着常理,就凭风闻无罪,坐实有赏这两条也该引得几个人到告示前问一问啊,怎么一连八天,竟没有一个敢问寻的人。你以为我抓不到你们拦阻情弊、恐吓证据就拿你们没办法么?”
“和大人,诸位实无拦阻恐吓之事。之前,海成大人亦来过,他曾经调集人证一一问寻,结果并无学政窦光鼐所参之事。海成大人已带部分人证入杭,不日省里也将传来消息。”
“省城的事咱们管不着,阿桂中堂让我来查案,我不能一句话没问就这么回去吧。你既然说海成大人已经问过人证。好!你立刻将海成所问过的人证名单取回来。他们不来举证,我派人去请他们。”
刘录勋答应道:“和大人既如此说,我立刻叫人去取。徐三、李堂!你二人立刻去将人证名单取回来。”
李堂、徐三喊一声“喳”,走了出去。二人出了大堂向左拐,走了一截路,出月洞门向右转,穿过不长一段草坪,进了刑部房。在刑部房只呆了一会儿,却又从西面侧门转出来,沿着房后一带小树林子向北走,三拐两拐来到一处窄的仅能容一瘦子通过的胡同。两人一前一后挤进胡同,进了几十步,胡同才宽了起来。徐三拍拍身上的灰,唾口唾沫道:“这个地方倒是隐秘,我当了这么多年差,竟不知道。”
李堂轻声道:“小点声,百步之外,便是大道。这里是黄老爷的密室,岂能让你轻易知道。”说罢推开院门,见里面一个穿着黑绸马褂,青色夹袍的黑脸汉子迎上来道:“李爷,东西已经备好了,就在里边。”
李堂和徐三没说话,跟着这人进去,那黑脸汉子捧出一个包袱来放在堂屋八仙桌上,解开包裹,取出一张名单,嘻嘻笑道:“人名都造好了,都是咱们的死党。和琳按着这个名单查,就是查三年也别想查出一点破绽。”
李堂不放心的看了看:“千万别出岔子,只要过了这一关,咱们都有重赏,若是弄砸了脑袋难保。”
“放心吧,李爷。石先生亲自安排的,怎会有纰漏?”
黑脸汉子刚说完,只听“哐”的一声,房门被踹开。三个壮汉旋风似的闯进来,李堂等三人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已经被掀翻在地。李堂等人还要挣扎,但那三人都是有功夫在身的,哪里能起得来。李堂压着嗓子厉声道:“你们是谁?胆敢抢夺官府证物?我一嗓子喊起来,怕一个也跑不了?”
那人笑道:“你敢喊就喊啊!不要命就一嗓子喊出来!看谁也跑不了?”
李堂一听这话,知道来人背景深,道:“好汉饶命,要名单尽管拿走。留下我们性命就行。”
“呸!谁要你的假名单?真名单在哪?石先生又是谁?”
索尔见没人作声,狞笑一声道:“看来你是没见识过我索二爷的厉害。”话音未落,刀已落下,只听李堂惨叫一声左手四根指头已经被削去半截,双腿一蹬,晕了过去。
另一个摁着黑脸汉子的戈什哈也举刀一剁,却是刀背着肉,那黑脸汉子干嚎了一声道:“千万别剁我手,真名单在石先生那里。”
“带我们去!”
索尔让人给李堂止了血,又将李堂和徐三捆得严严实实,扔下二人,押着黑脸汉子出了密室。黑脸汉子引着三人顺原路回到小树林,又向北走,走了半刻钟,过了一座小桥,右拐进一座藤萝绕绿的月洞门,却是二堂大院。索尔心中疑道:“如此关系重大的名单竟然就放在这人来人往的二堂之内么?”
正想着,却见黑脸汉子引着他们穿过二堂,过了雕花屏门,来到夫子院。院内种着三棵高大繁茂的桂花树,桂花正开的艳,清香四溢,芬芳扑鼻。几个人闻的都有些醉了,那索尔抽抽鼻子却怪道:“怎么有烧纸的味道?”说话间,几个人已经到了正房。索尔一脚将门踹开。那门并未闩上,“哐”一声开了,又弹回来,索尔再踹一脚,那门终于吃受不住,咔啦一声裂开。索尔跳进屋内,只看到当地摆一个火盆,一个中年人穿着一件青不青灰不灰的巴图鲁背心,秃了线的四开气团花袍坐在火盆旁在烫酒喝。
“你就是石先生?”
那人扭转头来笑道:“不敢称先生,在下石太生,你是来取名单的吧?”
“痛快!这些天的阴招,都是你使的吧。你立刻将名单交出来,我们和大人还能免你一死,从轻处置。”
“哈……哈……”那人仰天狂笑:“名单就在这火盆里,你自己来取吧!”
“你!”索尔飞身上前一脚将火盆踢翻,火星四溅,纸灰乱飞,哪里还有半点墨迹纸片可寻。索尔将石太生的脖领揪住道:“你立刻将名单给我默写下来,不然老子把你活剐了,你信不信。”
石太生从牙缝里挤着话音:“窦光鼐已经满盘皆输,所奏皆无实据。唯有平阳一县尚有人证可寻,物证可查,可惜啊!所有人证物证都已让我化到火盆里去了。此时,也是我石太生以身相报的时刻了。”后面的话便听不清了,只见口鼻耳眼都有血泌出来。”
索尔急忙松手,但眼见石太生的身子已经僵了。
“他服毒了。”索尔懊丧地说。
二十九
和琳在平阳县碰了一鼻子灰,这才知道浙江之地水深莫测,才明白和珅所言“见机行事,诸事皆不可出头”之深意。匆匆收拾了行装,恨不得捂着脸立时插了翅膀飞回杭州,却接到杭州的公文:即刻将孟卫礼抄家,务必搜出“富寿有余”独玉玉山子一件和唐寅《麻姑图》一幅。将人脏一并送至杭州。
和琳细细看了公文,上面说孟卫礼私吞了三年前陈辉祖大案中两件价值连城的宝贝,而且都是乾隆当年赐还给王亶望的东西。和琳记得乾隆四十九年闽浙总督陈辉祖负责查抄王亶望在浙江的家产,借机伙同浙江几位要吏藏匿私吞财物价值数百万两,其中不少宝贝流落民间。其中一些乾隆御用过的东西,也曾招贴告示寻找,催责各级官吏查寻,但还是有一部分杳无音讯。和琳这两天与孟卫礼接触,知道这人胆小怕事,竟没想到此人也是个要财不要命的主。心中暗自冷笑一阵,立刻带人去将孟卫礼家给抄了。
抄家之后,果然从孟卫礼家中搜出一座半人多高的“富寿有余”独玉玉山子。那独玉是我国四大名玉之一,产于河南南阳的独山;由于千百年来,历代朝廷都派专吏负责开采与督造玉器,资源已经枯竭,到清朝乾隆年间独山玉已经很少见!单这么大块独玉已经是价值连城。和琳也是个玩玉的行家,又见这块独玉,玉质上等,雕工精湛!雕刻为双面立体雕,山子造型,一个渔老翁钓一肥硕鲤鱼,头上飞一蝙蝠,寓意“福”来。老翁神态安详、儒雅端庄、面相和善;鲤鱼纤毫毕现;蝙蝠振翅欲飞,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不禁啧啧赞叹:单凭这块玉,就足以上孟卫礼一家三代富贵,无怪他竟敢隐匿不报!再看唐伯虎的《麻姑图》,设色清灵,柔秀多变,人物清丽脱俗,风姿绰约,也是世间难得的极品。遂命人仔细收了,又命人将孟卫礼摘了顶子,剥了官服,押入囚车。
那孟卫礼本是个胆小之人,忽经此事,竟吓得瘫了,连路也走不动,被人架着推入囚车。和琳恨他与范思敬、刘录勋合起伙来与自己作对,也不去管他,由着他在囚车里哭哭啼啼。
孟卫礼做梦也没想到,查黄梅的案子正查的热闹,冷不丁天下掉下来一颗扫帚星正砸到他的脑袋上,心中委屈的不得了。原来,这“富寿有余”独玉玉山子和唐伯虎《麻姑图》并非他有心收藏,隐匿不报,而是不久前一个人送的。
就在和琳来到平阳县的第二天。孟卫礼的府上来了一位生意人,自称是孟的故交,门上人将他引到二堂。此人一见到孟卫礼,便“扑通”一声跪倒,拜服在地道:“恩人啊!小的特来向您谢恩。”
孟卫礼一愣,见那人五十多岁,样子似曾相识,但他一时想不起自己这辈子还为什么人做过好事,急忙将来人搀起道:“何故行此大礼?本官实不敢当。你是哪里人?”
那人起身大哭道:“若无恩人相救,我庞家全家十五口早已葬身于海底喂了鱼了。小的名叫庞茂琨,今天是来报恩的。”
孟卫礼这才想起他还真做过一件好事。乾隆三十九年,他从江苏老家出发,走海路进京赶考。因贪赶路程没有去青岛靠港,而是直奔威海。正午时分的时候,已经走了一半路程。四顾皆是海,不见边际。只见东方远远有两只船靠在一块儿,却不移动。过了一会儿,渐渐近了,见一只船上空着,已经着了火,烈焰升腾,浓烟上窜。另一只船上站满了人,却见几个人被扔下水来,虽听不见声音,却看到船上有几个人跪在甲板上,样子甚是悲怆。船楼上坐着一个黄脸汉子,指挥着几个人扒那跪着的人的衣服。
船主惊声道:“糟糕,遇上海盗了。咱们还是避开些吧!”
孟卫礼道:“我看那海盗船上并无火炮,不过是些刀枪兵器,咱们这边人多,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你赶快转舵开过去,晚了,恐怕那些人性命难保。”
孟卫礼这边张满帆开过去,那边人已经劫财完毕,将被打劫的客人尽数扔到海里,向东去了。孟卫礼也不再追,将海里的人一一救起,总算无人受伤。孟卫礼问被救的那些人道:“你们是哪里人?如何遭了海盗?”
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说道:“老儿姓庞,名茂琨,山西祁县人。本要去日本贩卖绸缎。没想到半路遇了海盗,于是就往回逃。因舍不得抛下那些货物,船沉速度慢,在这里被追上。若无恩人相救,恐怕此时此刻我一家人都葬身于海底了。恩人请留姓名,日后老儿必将重谢!”
因乾隆二十二年之后,中国只留广州一关可对外贸易。孟卫礼一听此话,知道这个人是做走私生意的,不愿和他交往过深,淡笑道:“救人性命,替己消灾,皆是分内之事。您不必言谢,更不必记恩!”
孟卫礼将他们送到威海,又送了一百两银子的程仪,便经天津进京去了。十一年光阴荏苒,孟卫礼早就把此事忘了。此时经这老人一提,恍然大悟道:“此事已经过去十多年了,难得你还记得。我说过不图你谢的,不过既然有缘,不妨便在府上小住几日。老哥现在还做海上的生意么?”
“后来又做了几年,发了大财,便罢手了。回家买了几顷田,盖了两座大院,做个安稳寓公,倒是清闲自在。只是您的恩情一直放不下,这些年一直在寻找恩公。总算让我们找到了。呵呵!”庞茂琨说罢,回身对带来的从人道:“你们把东西抬进来。”
不一会儿,两个从人抬进来一个大朱红梨木箱,还有一个人捧着一个锦盒。庞茂琨指着这两样东西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忘大人体谅我宠家的一片心意,敬请收下。”
孟卫礼好奇的走到大朱红梨木箱,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宠茂琨的从人将箱盖一掀,现出一大块晶莹剔透,雕工精湛的独山白玉来,约有三尺高,水缸大小。孟卫礼知道,这独山玉是四大名玉之一,常以绿色为主。此玉本就不多,白玉则更为罕见,又见其雕法儒雅致远,质地上乘,知道是奇绝之品,不禁脱口赞一声:“好玉!”
庞茂琨得意地一笑道:“大人,这块玉可是举世无双的罕物啊!”
孟卫礼心满意足的点点头:“难为老哥哥一片苦心,我,呵呵……我就不辜负你的一片诚意了啊!”
三年前陈辉祖大案后,也是见过张榜告示追寻失落宝物的,但告示上写的并不十分明白细致,也没有图影。而且当时孟卫礼根本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过后也就忘了。此时财迷心窍,更是什么也顾不得,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料想那锦盒里也必是珍品,也顾不上看了。急忙让庞茂琨先在堂上等着,自己亲自带人将两物收进密室,进了密室,打开锦盒,见里面是唐伯虎的《麻姑图》,孟卫礼喜滋滋的暗道:“就凭这两个宝贝,我便已经身价百万了。熬过了这个风头,便告老还乡,也学那庞老头置些田产,做个逍遥寓公,岂不美哉?”
回到客堂,与庞茂琨寒暄几句。孟卫礼是诚心留宿,庞茂琨却坚持要走,当天依依惜别,孟卫礼竟然感动得掉下几滴泪来。倒不是感念庞茂琨,而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能一日暴富,真如做梦一般!
可惜好梦不长,噩梦即至!和琳临走前一天,乾坤倒转,一切成空,只有那冰凉的囚车,铸铁打就得牢笼,真真实实地摆在他面前。
三十
刘录勋送走了和琳这尊瘟神,顿觉轻快不少,但一想起石太生的死,又觉得有些酸楚。毕竟相处这么多年了,石太生与自己脾气甚相和,臭味相投,如今却相隔黄泉,少一知己。刘录勋感叹一番,然后走进书房,自己研好磨,抽出一张明黄纸,开始写参劾和琳的公文。
这是石太生在生前所定下的最后一计:窦光鼐满盘皆输,却仍有半成的胜算。那就是即使此案窦光鼐输了,但只要窦光鼐还能留在浙江,凭着他的性子,很可能拼着不做官,也要继续搜集此案的证据。有和琳为之撑腰,替他敷衍,窦光鼐仍有活动的余地,万中有一,让窦光鼐抓住什么把柄,那就麻烦了。如果将和琳弄出浙江,离开这个专案组,单凭窦光鼐一个人根本无法自由取证调查,那时才算赢定了。石太生让刘录勋写的这个劾章,就是弹劾和琳专横无能,逼死人命,私讯胥吏的。如果告准了,和琳就会被交往吏部,而刘录勋所告之事,当然是皆无虚言。石太生的死、李堂的受伤都是和琳指使。此折一上,和琳必倒!
想到此,刘录勋嘿嘿冷笑,提笔一挥而就。写完劾折,又附上给范思敬的一封信。这个劾折不是直接给督察院的,刘录勋人微言轻,即使送到都察院,只需和珅的耳目稍做手脚,不但告不倒和琳,他也会吃不了兜着走。而作为一个七品官更没有直接上奏的权利。他需要与范思敬联名上折,才能避开和珅的耳目将折子直接送到上书房去。另外,他又备一封相同内容的书信,派人径直送到杭州阿桂府上,希望通过阿桂也能直达圣听,参倒和琳。
温州知府范思敬收到刘录勋参劾和琳的公文,以及要求联名的信,看后就随手扔到了故纸堆中,根本就没把石太生用生命换下的最后一策当回事。范思敬认为,此案已经基本结束了,窦光鼐三战皆败,必定会被调回京中。范思敬还存了一点私心,他已经看出和珅已成蒸蒸日上之势,未来必权势之熏灼不可限量,早晚要盖过阿桂,成为把握朝纲第一人。因此有心投靠和珅,巴结和琳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敢得罪他。只是孟卫礼一案来得蹊跷,让他有些心慌。
和琳带走孟卫礼,据说是这小子私吞陈辉祖案中漏出来的宝贝。虽说没自己什么事,但孟卫礼如果急了乱咬人,头一个可能就是黄梅,第二个就是他。范思敬思来想去,总是放心不下,于是派了自己的亲信家人陈喜带了银子去杭州打听。
陈喜去了杭州,打听到孟卫礼被押在杭州臬司大狱里,拿着范思敬的书信找到熟人,依例上下打点一番才进得狱中。臬司衙门的大狱条件要稍好于别处,特别是孟卫礼住的这边更受到额外照顾。中间一溜宽走道,两边虽仍是铁栅小窗,孟卫礼的牢房相对宽敞些,还架了一张床。饶是这样,那孟卫礼还是整天卧在床上一阵阵的呻吟,一声声的叹息,像得了大病似的。
牢头开了牢门,将陈喜放进去,又喀啦一声下了锁,惊得陈喜心一跳,像是自己也被关进去似的。孟卫礼听得有人来,抬了头,认得陈喜,急忙从床上下来道:“老陈啊,你可来了,是不是范大人要想办法救我?”
“嘘……,可不敢在此地说这种话。“陈喜轻声道:“我家老爷让我给你捎几件换洗的衣服,再问一问你。这案子审得如何了,你都说了些什么?”
“刚来杭州时,在臬司衙门大堂上审过一次。还是问独玉玉山子和唐寅《麻姑图》的事,我据实而答后,阿桂等人并未说什么便退堂了。后来便将我放到这牢里,再没音了。这些天吃喝倒是不错,只是我这心里着实放不下来。那黄梅真是没良心,他也在杭州,十多天了却没派一个人来看我。我本指望他来救我呢,看来是没戏了。”
“范大人叫你不要乱说话。你不过是私藏官物的罪,而且事先并不知情,属无心而犯。这是轻罪,至多是个回籍禁锢,说不定仅仅罢官为民就完了。若是胡说些别的东西,当心你项上人头也保不住。”
“这个我明白。陈二爷,劳烦您转告范大人,我对范大人忠心耿耿,望范大人多多替孟某人担待。最好,弄个削官为民,我还能回老家去侍奉老母。”说着说着便掉下泪来。
陈喜见孟卫礼答应不乱攀咬,心下大定,塞给孟卫礼一个包袱,安慰道:“这里是一百两银子,你家老仆王升不日也将到杭州。孟大人不要愁了,此案定无大事,在狱中将身子养得好好的,出了狱也好赶路回家。”
孟卫礼看着陈喜走远了,心神倒安定了一些,觉得有知府替自己说话周旋,这案子也不会判得重了。若是削职为民,早离了这是非之地,也不算是一件坏事。转念想到那日飞来的横祸,又暗暗为自己叫屈。再想起十多天前,大堂上审案,问话的正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当朝大学士、吏部尚书、军机处领班大臣阿桂。阿桂根本不相信他说的什么一个叫庞茂琨的老头,为报十多年前的救命之恩,特意送的两个宝物这些话。阿桂问道:“庞茂琨家住何处,平时与什么人交往,又做何生理?”孟卫礼那天光顾了高兴,竟一句也没问,耷着脑袋回答不出来,只是说冤枉。巡抚伊龄阿与按察使福岜也说,当年陈辉祖之案发案之前,浙江古玩珍宝交易极盛,大多都是王亶望家中流出来的东西。孟卫礼能得到这两样东西亦不奇怪。此案并非大案,当堂即可审结。当时孟卫礼急得差点晕了过去,幸好窦光鼐说了一句公道话,但凡审案,必有人证物证口供,如今只有两样东西。旁证皆无,怎能随便定案,还需细细查访,才能断得公正。阿桂说道:“就依学政,命福岜加以详查后再作定论。”
孟卫礼正在胡思乱想,听远处监门一响,又有一个人走进来。
这一回进来的是个五品官,五十多岁年纪,头戴白水晶顶子,穿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八蟒五爪袍,套着白鹇补服,走路佝偻着腰,晃着手臂。孟卫礼不认识这人,见他径直向自己走过来,便隔着栅栏问道:“请问,您是哪处府上的长官?”
“俺是浙江学政副使李大鼎,是窦大银派我来的。”说罢,回头对跟在身后的牢头道:“打开门,出去守着,任何闲杂银等不许进来。”牢头答应一声,将牢门打开,出去了。
李大鼎呵呵笑道:“这回窦大银是派俺来救你的。”
孟卫礼又惊又喜道:“现在就能放我出狱么?多谢李大人,多谢窦大人。”
李大鼎拍拍孟卫礼的肩道:“俺又不是来劫狱的,哪能有这么快?窦大银叫我传话于你,他会力保你。你这件案子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大了说是私藏御用之物,说不定要杖流三千里;小了说,不过是一时糊涂贪便宜,买了涉案之官物。弄好了官降三品,还能留用。”
孟卫礼想了想道:“李大人,我不过是个八品县丞,再降三品,我还得倒欠两品呢。那是个什么官?”
李大鼎知道自己说错了,咳嗽两声改口道:“不是官降三品,是官降三阶。你是八品,降一阶是从八品,降三阶是从九品。带从九品按原任出差,只要干的好,用不了两年,又是官复原职。”
孟卫礼听的眉头舒展开来,连忙道:“那就请窦大人多费心了。下官若有起复之日,一定忘不了窦大人和李大人的恩情,随时愿效犬马之劳。”
“好,你这句话说的恳切,俺必会向窦大银转告。不过,眼下窦大银就用得着你,你可愿意帮忙?”
“窦大人的事皆是在下分内之事,岂能说是帮忙。李大人请讲,只要我孟某能办得到的,必全力去办。”
“孟大银是个爽快人,很和俺的性子。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窦大银卖你这么大的人情,这个忙你若不帮还真不行!俺问你两件事。头一件,海成在平阳县所问过的银证名单你可记得?第二件,你跟了黄梅这么多年,他所做的不法之事,你可敢具结上告,并作银证?”
孟卫礼道:“李大人,咱明人不说暗话。人证名单员外郎海成那里就有,窦大人若要取,他不敢不给,何必问我要?还有,我要是卖了黄梅,岂不是也连自己也卖了,恐怕旧罪未去,又添新罪,到时更难出这大狱了。”
“海成在平阳县的时候,就将名单毁去了,他若有,俺还用问你要么?你若再啰嗦耍赖,俺可是救不了你啦!你就在这大狱里呆着吧!你还指望黄梅救你么?黄梅还怕沾腥呢?早就回了平阳啦!到时候,判下来杖留充军,可别怪俺没提醒过你。”
“这……。”孟卫礼怕窦光鼐急了在这案子上给他下手脚,眼睛转了几转道:“李大人,你可得保证,我做了这两件事,可都是为了窦大人,今后可别扯到我身上。”
“你放心,窦大银与俺相交数十年,他老银家的脾气俺知道,是说到做到的实在银。只要你将名单写出,将黄梅之事具结写明白。窦大银保你平安无事的走出这臬司大狱。”说话间,已将笔墨递到孟卫礼手中。
李大鼎出了臬司衙门,坐进四人抬蓝呢大轿中,一阵风似的向学政行辕赶去。他怀揣着孟卫礼写就的名单和具结,就像揣了一盆炭火似的,开始觉得暖烘烘的,接着便觉得烫的要命,恨不得一步跨进窦文鼐的屋子里,立即拿出来商量对策。
李大鼎不多时赶到学政行辕,一气跑过三进院子来到内宅书房,却不见窦光鼐的影子。李大鼎因跑得太急喘着气半天说不上一句话,好半天才问王义录道:“窦大银去哪里了?”
“出去一上午了……”话刚说了一半,见窦光鼐从外面走进书房。王义录和李大鼎急忙迎上去,刚要说话,窦光鼐摆摆手道:“都别说了,现在做什么都晚矣!今日巳时,阿桂已经将联名折子连同涉案实据用六百里加急送出去了。咱们是赶不上啦!”三人顿时无语,屋子里立刻沉寂下来,只闻屋外蝉鸣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响。良久,窦光鼐才抬起头道:“听天由命罢!”
三十一
闰七月初一,乾隆终于向天下明发谕旨:经阿桂、曹文植、伊龄阿等人严密核查,窦光鼐所参之事皆无实据。浙省学政窦光鼐误听人言,未经确细访查,即以无据之谈,仓促上报。至于黄梅母死演戏一事,并无其事,乃该学政不顾污人名节,仅凭风闻而冒昧上秦,实属荒唐。着窦光鼐谨身饬行,据实明白回奏。至于福崧,经查尚无贪黩败检情事,其咎在于不能实力督催,失之柔儒,命调任山西巡抚。
闰七月初八的时候,邸报与明旨都已经到省。所谓“不能实力督催,失之柔儒”都是乾隆的主意,福崧虽然是代乾隆受过,但平调山西任巡抚,毫发未损,心中自然十分舒畅。因七月初十是阿桂的七十大寿,作为对阿桂办案的奖励并示荣宠,乾隆特赐如意红绒结顶冠、朝珠补服、蟒袍貂皮等物品,着人送到杭州,同时送到杭州的还有乾隆亲笔题写得祝寿匾额“平格延祺”,亲笔写的一副对联“耆筵锡庆高千叟,去阁免勋赞上台”。特别是这副对联,将阿桂夸成了一代勋臣。阿桂刚在浙江案中大胜,又得了这个彩头,高兴的连嘴都合不拢。当即命人将匾额与对联挂上,又叫人在门前放了一个时辰的炮仗。
阿桂的七十大寿,办得十分热闹。虽然阿桂没下多少帖子,只是给在杭的三品以上官员,以及自己和曹文植从京中带来的一干五品以上官员发了三五十张喜帖,但毕竟是军机首领大臣的生日,又正巧赶在杭州来过,哪个地方官不愿意趁这个百年不遇的机会上赶着巴结?从初九开始,阿桂府上就门庭若市,人流如川,几乎全都是上赶着来送礼的,阿桂虽然让人腾了个屋来放礼品,可单初九这一天,送过来的礼物就将屋子塞满了。到第二天,阿桂只得让人再腾三间屋。一边安排了人去,一边指着福崧道:“你呀你,在浙省做了多年巡抚,竟然仍未将这里官场习气改掉。难怪窦光鼐说浙江风气靡奢华侈,下官以奉迎为荣,上官以婪索为常。我看不是没有道理的。”
福崧苦笑道:“这里的习气相沿日久,不是两三年就能改过来的。下官也曾想有振奋之举,无奈精力都扯在弥补亏空上,一时腾不出来手治理。”
正说着,家人飞奔过来报说,现任巡抚伊龄阿,前任钦差、户部尚书曹文植和侍郎姜晟到了。阿桂急忙带福崧迎了出去。伊龄阿远远就向阿桂道喜,近了又看到福崧跟在后面,拍拍福崧的肩道:“老弟,亏空案你虽是虚惊,总算还捞了个山西巡抚。那里的山西老醯儿有的是银子,不怕你再欠下亏空。”
福崧道:“老哥说笑了,兄弟在浙江任上留下的事体,还请您多担待些。”
伊龄阿心照不宣,嘻嘻笑道:“这是自然,但话说到前头,有朝一日,兄弟我需要你帮衬时,老弟不要舍不得出血。”
正说话间,听阿桂的管家扯着嗓子喊一声开席,各院如回声般一声声传了下去。顿时上百桌宴席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阿桂这边喜气洋洋,窦光鼐那边却是冷冷清清。
窦光鼐命人紧闭大门,概不见客,将自己锁在书房中自省。
乾隆谕旨上虽然痛骂了窦光鼐一顿,但最后让他“谨身饬行,据实明白回奏”。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不撤他的职,也没有什么处分,只需他将自己在浙江亏空案中的行为总结一下,给皇上写份检查,承认自己的过失,再说些有负皇恩的话,就可以了。这样,窦光鼐在浙江的二品官照当,红顶子照戴,学政事务照做。乾隆此举可以说是很给窦光鼐面子了,换了别人,一百个官有一百个人会立刻写请罪折子,而且写的是痛哭流涕,感恩戴德。
虽然数十年官场琢磨,已经使窦光鼐变的稍微知趣了一点,圆滑了一点,甚至懦弱了一点。在他接到谕旨的一刹那,他也曾想过颟颥引咎,息事宁人,这样乾隆有面子,前来查办亏空大案的各位钦差大臣及其属僚可以交差释负,浙江全省大小官员也可以安安稳稳的继续当官,而他自己不过是顺水推船,不用费多大劲就可重新做一个皇上和百官眼中的大好人。但窦光鼐毕竟是窦光鼐,虽然此事做起来简单,他却迟迟下不了决心。
天渐渐暗了下来,雀声已停,屋外隐隐传来阿桂祝寿的锣鼓声。晚霞打在窗子上,血样的红,而屋内的东西都带着一团团渐黑渐大的影子,平日里用惯的桌子、椅子、座钟、茶杯都变得像一只只怪兽,在轻轻的跳跃,似乎寻找着时机,随时都要扑上来。
“我也六十有七了。”窦光鼐自语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多少风光不同居。长江一去无回浪,人老何曾再少年。我还要图什么呢?也该回家养老啦!”虽是这样说,他竟丝毫不能轻松,不能安心,不能得到宽慰。相反,他的良心却在隐隐作痛,这种痛越来越深,直至痛彻骨髓!他越来越强烈的拷问自己,为什么阿桂等人能一手遮天,颠倒黑白?为什么自己非要违心的屈从于这官场中的黑暗与高压?无奈与沉闷?
窦光鼐在黑暗的屋子中,似乎看到阿桂正坐在椅子上略带嘲讽的望着他,他质问道:“中堂大人,黄梅赃款累累,你何以不从重办理?反而断其无罪?”阿桂慢条斯理的反问道:“你拿得出证据么?”窦光鼐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知道,浙江已经有一张黑色的大网,牢牢的将他罩住,让他无法冲出。若想不昧良心,踏实做事,活出人的尊严如何就这么难啊!窦光鼐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扇。闰七月中旬之夜,天已经有些凉了,一股清风扑面,窦光鼐饱饱吸了一口早秋的空气,长吁一声,郁结在他心中已久的不平之气,竟忽然有些淡了。他对着窗外喊道:“王义录在么?你进来!”
窦光鼐已经决定,他要去做一件骇世惊俗的事。而这一举动,在清朝两百六十八年的官场历史上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三十二
闰七月初十,阿桂见窦光鼐三日未来,笑谓福崧道:“这窦老头脾气挺倔,斗输了便连我的大寿也不来了。他虽不给我面子,我不与他计较,你亲自带人送一坛杏花村老酒和几样点心过去,也算表表我与他相与的心意。”
福崧道一声:“大人说的是。”便命人拣了些精致点心,又挑了一坛十年的陈酝带着去了。去了约半个时辰,却慌慌张张地跑回府来。阿桂见他急匆匆的样子,急忙迎过去问道:“怎么了?难道这老家伙自杀了?”
“自杀倒好了。他亲自带着人去了平阳县!”
“啊!他还想翻案!”阿桂呆呆地向南面天空望了一会儿,像是目送着窦光鼐远去,然后猛地收回目光道:“目下,乡试在即,窦光鼐擅离职守。既不通知我一声,也未让伊龄阿知道。我看他这个浙江学政是当不成了,你我立刻拟折子,不!你去将伊龄阿、曹文植他们都叫过来。咱们联名上奏!”
窦光鼐真的是向平阳县去了。
闰七月十三,月亮本应是又圆又明的时候,但这天晚上,乌云密布,遮住了满天星斗。天地间黑沉沉的,虽在车前打着灯笼,辂车还是不得不慢行。已是二更半的时候,两辆辂车驶入江南的一处小村落,惊起一片狗吠声,远处池塘里的青蛙也跟着呱呱乱叫。倒使得这黑洞洞的小村落立时显出几分生气。车内有人道:“窦大人,便在这里歇脚吧!这样的天再赶路程,也快不了了。”
“就依你吧!王义录,你到前面看看,这地方可有客栈?”
赶车的包老二回头道:“大老爷,这小山村里哪能有什么客栈?不如就近找个大户人家借个宿吧!”正说着,车一拐弯,就见不远处高挑着一个红灯笼,上贴一个大字“店”。包老二笑道:“这里还真有一个店啊!”
两辆辂车刚停,听见声响的店主就迎了出来,一边招呼着,一边往里边引。王义录问道:“我们有七八个人,可有偏院?我们包下了。”
店主见王义录是官家打扮,赔着笑道:“我们小村小户的哪里有那么大的院子。只有前后两进院,前院四间屋子,还有三间空房;后院八间屋子,也剩了三间空房。前院的是正房,后院的是偏房。您看给几位爷收拾哪几间?”
王义录道:“我们住一晚就走,也不难为你了,看来前院清静些。就前院三间房吧,给我家大人留一间宽阔些的。”
王义录进前院看了看,中间一溜四间正房,两边的厢房,西边做了厨房,东边做了店家自己休息之处。正查看着,最西边一间房里有人听见外面动静,推开了窗户向外张望。借着院内灯笼,王义录看到那人黑瘦的一张脸,密密的络腮胡子,长得恶眉恶眼,凶神恶煞一般,心里有几分不舒服。找着店家问道:“最西边住的是什么人?”
“回老爷,是个漕运的官爷,办公事错过了驿站,也是前一个时辰刚到的。”
王义录听说是官家的人,略放心一些,搀了窦光鼐进了正中的一间屋。窦光鼐洗罢脸,坐到床上伸展伸展筋骨道:“一口气跑了十二个时辰,中间只歇了一会儿,可把我这身老骨头颠的够呛。”
王义录上床给窦光鼐捶着背道:“窦大人,何必这么着急?再说,案子已经由皇上钦定了,哪里还能翻过来?”
“当初,我共参浙江情弊近百条,只顾了查访事实,却没有拿到真凭实据。浙江上下通通蒙蔽,我顾此失彼,所以落败。如今我用尽全力,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只要拿住了他们的死穴,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一木而倾大厦,咱们必胜!”
“浙江亏空案的死穴就在平阳县么?”
“对!黄梅在平阳不仅有亏空之实,更重要的是其挪移勒派,强征硬索之弊。须知‘不加赋’是世祖爷(顺治帝)为以后大清历代皇上所定的祖训,恁谁也不敢违背的,如果这一条查实报上去,当今皇上就是不愿意翻案,也得翻案。而且黄梅在平阳之所作所为,牵涉众多,一旦坐实,则不仅黄梅本人罪至大辟,其各级上司也逃不过扶同欺隐、存心蒙蔽的罪愆,就连阿桂曹文植等人,嘿嘿……也难辞回护劣员之咎。所以,平阳乃是浙江亏空全案翻覆之关键,平阳案若胜,浙江百官落马者将不知其数。”
“大人分析的极是,只不过用不着这么急急赶路吧!大人还需保重身体。”
“此事不急不行啊!乡试在即,我将乡试大责交给李大鼎,自己擅离职守。仅这一条罪状,就足以让我交吏部议处,恐怕……。现在阿桂等人弹劾我的折子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到时龙颜大怒,将我调离浙江,哪里还有翻案机会?”正说话间,突然听有人拍门,王义录穿了鞋,边向门前走边问:“做什么的?”
“送热水的。”
“热水已经送过了,怎么又送?”
外面的人却不应声了。王义录觉的奇怪,提了刀在门口守着,只听“哐哐”两声,门扇倒下,从屋外跳进两个手拿钢刀的大汉。“哪个是窦光鼐?”
“你家大爷就是。”王义录横刀推过去,一个汉子用刀接住,“铛”的一声,那汉子退了一步道:“好大的力道。”另一个汉子想绕开王义录,但王义录身法极快,挡在他的面前,大刀舞得呼呼生风,两个人硬是闯不过去。正僵持着,又是“啪”的一声,窗户被人砸开。一个身影一闪,从窗户中跳进来,举刀直向窦光鼐扑去。王义录叫道:“大人小心。”想回身相救,却被两个汉子缠住。窦光鼐眼看着那人不停步的奔过来,拿了一个枕头护住头道:“我命休矣!”却见那人举着刀并不落下,径直从窦光鼐身边奔了过去,然后一头仆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窦光鼐仔细看那人,见他背后心窝处深插着一只飞镖,窦光鼐吁一口气,听窗外兵器声响得热闹,也不敢出去看,盘腿坐在床上,闭目不语。又过了一会儿,听有人在外面叫:“风紧,扯呼!”屋内与王义录缠斗的二人边打边退了出去,因怕窦光鼐有事,王义录不敢跟出去。那两人一进了大院,攀墙上房,转眼便消失在夜色当中。
过了一会儿,窦光鼐与王义录才走出屋。见院中躺了四具尸体,皆是身着黑衣,血流满地,和屋内死掉的刺客是一般装扮,却不知是谁杀死的。店内静得很,听不到一丝的声音,就连四邻的狗也好像被吓住了,一声不敢吠。只闻极遥远处,有夜鸮一阵阵极凄厉的叫声传过来。
王义录喊了两声,见车把式包老二应着声从厨房扶着墙走出来。王义录问道:“你怎么啦?受了伤么?”
“王大人,小的没受伤。只是吓得腿发软,迈不开步子。只好扶着墙走。方才打得好凶险,西屋的那个黑脸汉子一个人斗七八个人,越战越勇。转眼就倒下去三两个,我活了四十六岁,这一回算是开眼了!窦大人,您饿不饿,我在厨房看见有包子。”
王义录听他东拉西扯说得好笑,问道:“店里有人受伤么?”
“只有您带来的四个官差,方一出来,就被砍倒了一个。别的人都是不妨事的,我看这些黑衣人别人屋子都不进,只一窝蜂泼了命地只朝着窦大人屋子里冲。店里客人全都吓得连屁都不敢放,哪里还敢出来找事。只有我半夜饿得要命,出来找吃的,差点没丢了这条小命。”
王义录回头看窦光鼐:“是阿桂?福崧?”
“他们的为人我知道,决不会做这等事的。等天亮了,让当地县官慢慢查访吧!走,去看看是谁受了伤。”
窦光鼐和王义录进了戈什哈住的屋子,见三个人正在忙活着给受伤的戈什哈上药。窦光鼐问道:“伤势重么?我已经叫人请郎中了,一会儿就到。”
那受伤的戈什哈道:“不妨事,臂膀被削了一刀,骨头也裂了,已经接上了。这些人武艺真是了得。没受伤的三个弟兄,围住他们其中一个人打,还只是个平手,多亏了西屋那个黑脸汉子帮忙。”
窦光鼐回头问王义录道:“那西房的黑脸汉是谁,为什么要护咱们?”
“听说是漕运上的一个小官。”
“这个人也要查实。看来此去平阳之路甚凶险,你我都要小心。”
“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今夜有贵人相助便是一例。”王义录回头对包老二道:“你去告诉店家,让他把当地的地保叫来,验尸报官!”
三十三
刘录勋早得了窦光鼐要来平阳县的消息,迎出二里地去接。一个七品官这么隆重地迎接二品大员,倒不过分。窦光鼐也由着刘录勋殷勤招待,有说有笑,嘘寒问暖,非常的平易近人。一点也不像第一次在平阳县复查曹文植的时候那么不近人情。窦光鼐也老弟、贤弟叫得十分亲热,刘录勋被两个人哄得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着有些晕晕乎乎。到了行辕,安排了住处,刘录勋道:“窦大人,小县鄙陋不堪,招待不周,还望大人将就一些。下官已经置办下一桌酒宴,为二位大人接风。”
“不忙。”窦光鼐使个眼色,王义录走出去对自己带来的人道:“你们把门守好。”回过头,突然变了脸道:“刘录勋,你可知罪。”
刘录勋见情势不对,赔着笑道:“王兄,便是我有罪,此地也不是审案的地方。我这就回去写请罪折子。”说罢向外就走。
王义录横身将他挡住道:“此地你来得去不得,不是老哥我为难你,这是孟卫礼参你的揭帖,自己看看吧。”说罢将一张公文甩在刘录勋面前。
刘录勋并不去拣,却一回身跪倒在窦光鼐面前,泣声道:“下官知道错了,求窦大人放我一条生路,您无论在平阳县做什么,下官都将全力配合,不敢有半点不从。那黄梅之贪赃枉法的事情,我这里也知道不少,愿意具结上报。还有……”
窦光鼐喝道:“你起来!我并不要你的命,何必作此儿女之态?”
刘录勋脸一红,悻悻站起来,嘴里仍说道:“我为平阳一县之主,我若不回去,恐生事端。”
窦光鼐语气平和缓缓说道:“平阳县暂时就由我接管了。你好生留在这里过几天逍遥日子,不要生事就算帮我忙了。我带的人虽然不多,但你若有半点不安分,他们可不会给你留情面。”
刘录勋这才意识到局势已经由不得自己控制,气急败坏地大喊道:“来人!来人!”
门外一名捕头高喊一声:“在!”接着冲进来道:“刘大人,有什么吩咐?”
“快,叫你的弟兄们抢进来,救我回去!”
来人正是四年前闯过吴荣烈家的老衙役卫洪,此时已经升任捕快捕头,他嘻嘻一笑道:“刘大人,您看!您是七品,王大人是五品,窦大人是二品,您说我该听谁的呢?”
刘录勋见卫洪见风使舵,知道他已经投靠了窦光鼐,气得浑身发抖,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头的冷汗。窦光鼐冷笑道:“刘录勋,好好呆着吧!本官会替你治理好平阳县的。”说罢,带着王义录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窦光鼐便将平阳县的典史主簿,六房书办,三班衙役都招齐了。将乾隆明发的谕旨宣读了一遍,特别将其中窦光鼐“奉皇命指挥浙江通省凡八品及八品以下官员,以及任何未入流之役胥,凡胆敢抗命不尊者,格杀勿论”的条文念了两遍。可怜刘录勋被软禁后,整个平阳县再也找不出一个八品以上的官来,自然都要听命于这个二品大员。窦光鼐训罢,立即命人按孟卫礼开出的名单将一干人证速速拘来。窦光鼐坐在大堂之上,单等着升堂问案。
等到午时,名单上的三十多名乡绅故宦,都被拿了过来,无一遗漏。这些人大多数还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从没见过窦光鼐,还以为是刘录勋又耍什么阴招,又惊又疑又怕,一个个跪伏在大堂上,不敢言声。窦光鼐俯视着这些人,心中感慨万千,看了一会儿,用柔和的语气道:“来人!搬些椅子来。让他们坐下。”
衙役们东挪西借,找遍了县衙,总算凑了三十多把椅子、凳子。但还有一个人没地方坐。窦光鼐笑道:“把我坐的这个搬下去。”
衙役虽然答应,却不敢上去搬。窦光鼐道:“叫你们搬就搬,我有地方做。”说罢,撩袍坐到公案之上。待大家坐定,他坐在三尺公案之上拱拱手道:“如今,咱们算是平起平坐了,不分什么尊卑上下,我窦光鼐请你们来,别的不要,只求你们一句公道话,一句实在话,一句真话!各位老弟老兄,当初海成来平阳县调查取证,你们想说什么,要说什么,此刻尽管对我窦光鼐说。我窦某保证澄清平阳吏治,罢积弊,除陋规,还大家一个清平世界。”
下面人听了,只是低头不语。在大堂下头只听咳嗽声,吐痰声,搬动椅子声,就是听不到说话声。窦光鼐絮絮叨叨又说了大半个时辰,下面就是没人言语。窦光鼐眉头紧皱了起来,像个年轻人似的忽地从桌上跳下,拿起惊堂木在桌上一拍,惊的下面几个打瞌睡的“啊”一声从梦中醒来。“诸位,黄梅勒索民财,你们是帮凶么?不是!你们也受过勒索侵害。黄梅强借谷银,你们是乐意的么?我看也无人乐意!皆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听说他按亩收捐钱,名为补亏空,实为饱私囊,你们这钱交得就不心疼?非也!谈起黄梅在平阳之所作所为,磬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平阳绅民所受之苦,件件如刀割在我的肺腑之上。如何我窦光鼐一片赤热诚心,反得到的是冰雪之颜?”窦光鼐的声音越来越大,几近咆哮:“依我看,你们全都是混账!懦夫!活该受人欺负!好,你们不是不说么?我窦某就掏心窝子和你们说罢。我是冒着丢官丢性命的风险来平阳的,决不会无功而返!我拼着不要这二品顶戴,不要这条老命,也要问出个青红皂白来。”
窦光鼐愤怒的脸都有些变形了,狠狠道:“来人!”
两旁的衙役齐呼一声“喳!”
“将刑具给我抬上堂来,我要一个一个的熬刑逼供!”
“大人万万不可!”王义录一把按住窦光鼐扔签的手。
窦光鼐脸色苍白,惨笑道:“有何不可?你还想指望这群哑巴和你发善心么?咱们要救之于水火之中,而他们却要将咱们都拖入水火之中。这样的人,何必可怜,唯有可恨而已!”
“大人……”下边一个白胡子老头终于说话了,他从椅子上滑落似的倒在地上,四肢伏地,泣声道:“当年海成也是说着您这话,只是没有坐在台案上。结果如何?有三人被投入狱中,一人被暗害,我们个个都被威胁过。不是我们心肠硬,实在是心冷如灰啦!”
“好,好,好。”窦光鼐颤声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明白了!”他猛的抽出王义录所佩腰刀,大声喝道:“我窦光鼐若无诚心为事,有如此指。”手起刀落左手无名指已被切下,一股鲜血直喷了出去。
“窦大人……”王义录才明白过来,伸手将刀夺回,但已经晚了。又急忙掏出手帕将窦光鼐手臂系紧,再掏出随身带着的白药敷上去。
“窦大人!”“窦青天!”堂下哭声一片。“我们愿状告黄梅。”“愿拿出实据。”“愿与大人上杭州作证。”
窦光鼐长吁一口气,觉得有些眩晕,身子一晃稳住了,喘了口气,微微笑道:“我窦某多谢各位啦!”刚说完这句话,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如海涛一般阵阵传过来。声音越来越大,像决了堤的汛头直向这边扑过来。
“去看看外面怎么了?”王义录话刚说毕,一个衙役飞快地跑进来,“窦大人,王大人,外面围了好多人,成千上万哪,都嚷着要见窦大人!”
窦光鼐将断指裹住,道:“出去看看!”
“大人小心,还是先派人问问怎么回事。”
“我无亏心之事,怕什么!”
窦光鼐出了大堂,穿仪门,走过甬道,直走到大门前。此时大门紧闭,外边人声鼎沸,顶门的衙役惊慌失措地扶着顶门杠子。
“把门打开。”窦光鼐镇定地说。
大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了。急涛骇浪般的声音霎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只见县衙外黑压压站了不知多少人,一眼看不到尽头,白头老翁、总角小孩、青壮汉子、罗裙女子、举子秀才、老农挑夫,各色人等都集聚于此!
窦光鼐急步走出来,大声道:“各位父老乡亲,你们找我窦某有何事啊?若有冤情,可具状而告,不可聚众!”
只听人群中有人七嘴八舌的喊道:“窦青天,我们都愿为您作证。愿意拼了性命去告黄梅、范思敬!”“您为我们平阳百姓做主,我们老百姓也不能让您吃亏!”说话间,只听“轰”的一声,烟尘四起,当烟尘散尽时,窦光鼐竟看到面前数千人已齐刷刷地跪下。
此时的窦光鼐已是老泪纵横,不能自持,他“嗵”的一声跪下道:“各位父老乡亲!我窦某拼得不做官,不要性命,也要为平阳百姓申冤!”
三十四
平阳县西南三十五里的麻步镇,一座方圆数里的豪宅。
一丈多高的围墙内,曲径幽深的大院中,树木葱茏,流水潺潺。一方藕塘,碧绿荷叶铺得满满的,偶听三两声蛙鸣,随着淡淡荷香飘上来,在风中浮动。池边一棵古香樟树下,一座茅顶竹架的凉亭。黄梅就在凉亭之内,仰在黄藤躺椅之上,旁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黄大人,窦老头一去平阳县就把刘录勋软禁起来了,自己接管了整个平阳县的事务。”
“刘录勋真是个笨蛋,平阳几百衙役,都是我十多年亲手调教出来的,竟然临事一个都没用上。”
“窦光鼐一接了平阳县,就将那几十个告状的乡绅全捉到堂上,直审了一上午,又是骂又是打,咆哮公堂,还把自己的一根指头给剁了,这老头做事真是大异于常人。”
“窦光鼐真的动刑了么?”
“好像动了,这个小的不太清楚,但咆哮公堂,辱骂乡绅是肯定有的。”
黄梅从桌上拿起那个紫色的嘉乐梅花斑鼻烟壶,倒出一点鼻烟来,往鼻子上抹了一些,重重打了个喷嚏,又问道:“我听说,平阳县又有人聚众,这一回是要跟着窦光鼐上杭州作证。窦老头好官声啊!事情好像闹得挺大,有几千人吧!那个吴荣烈去了没有?”
“按着大人的吩咐,只要吴荣烈敢迈出家门一步,定让他死在三尺台阶之下。不过吴荣烈倒是老实,已经是三年未出家门了。”
“他儿子不是去杭州参加乡试了么?有什么动静?”
“吴日功带了两个仆从,一去杭州便闭门读书,不与任何人交往。再过几天就是开考的日子了,看来他是功名心切,并没其他想头。”
“继续给我盯着他,如有异动,也给我做掉他。不过,在杭州地界做得要隐秘些。李堂,还有一件事,那个夜救窦老头的黑衣汉子,你查到是什么人了么?”
“只听说是管漕运的一个小头目。”
“一定是青帮的,要查出是哪个堂口的。然后带上厚礼去向他请罪,若不能为我所用,再想办法除掉他。此人是一大患!”
“小的明白。窦老头那边怎么办?”
“咆哮公堂,聚众哄堂塞署,此乃不可恕之重罪。我会将此事转告给福邑臬台和范思敬太尊的。这么大的事,阿桂和曹文植那边也必得了消息,京中言官御史更不会闲着。到时候,京城内外,‘万箭齐发’,就算窦老头是铜头铁臂,也难逃此劫。”
杭州,阿桂的行辕书房之内。福崧、曹文植、伊龄阿、姜晟、和琳等人满满地聚了一屋子。
“皇上的谕旨,昨日就到了。福崧,你念一下。”
乾隆的这道谕旨直指窦光鼐,语气更加严厉:今窦光鼐固执己见,哓哓不休者,以为尽职乎,以为效忠乎?且窦光鼐身任学政,为国校士选材是其专责,现当宾兴大典,多士守候录科之时,该学政置分内之事于不办,必欲亲任访查,殊属轻重失当。平阳距杭州往返两千余里,寒窗之士苦守,国之大典不行,其忠心何在?且窦光鼐固执辩论,意在必伸其冤,势必重蹈前明科道当庭争执,各挟私见,而不顾国事之陋习,不可不防其渐。其人大约亦不可承当学政之职耳!着窦光鼐交部议处,内阁中书陆锡熊暂代浙江学政,前往杭州交接。一俟陆锡熊到任,窦光鼐即交任起行入京。
福崧念罢,阿桂沉着脸道:“皇上还是下不了决心。等陆锡熊到了杭州,黄花菜都凉了!有这十多天的时间,窦光鼐还不把浙江搅翻了天?!”
伊龄阿道:“桂中堂,要不要我立刻派人将他拿回杭州?”
“你凭什么拿他。谕旨上说是交吏部议处,待陆锡熊到杭后,才能行事。窦光鼐又没犯重罪,你若派兵拿他,你就先有了私捕朝廷大员之罪。不可!”
曹文植道:“那我亲自捧谕旨找到他,让他即刻入杭。”
“他能听你的么?窦光鼐的倔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软硬不吃。这道谕旨并未撤掉他吏部侍郎之职,他还能以二品官的身份压你。”
一干人正在苦思冥想搜肠刮肚地找主意,海成从门外急步走进来,先向阿桂打个千,又向众人团施一礼道:“桂中堂,奉您的命令我派人跟踪窦光鼐留心查访。那窦光鼐一去平阳县,便监禁县令刘录勋,缉拿证人,强行逼供,当堂咆哮,竟有断指之举,又聚众于衙前,声称不做官不要命……”
在座的人听了这话都呆了,和琳惊道:“窦光鼐难道是疯了不成,怎会做出如此癫狂之举。”
一旁的姜晟冷笑道:“此人之奇异之举,超常之为,已经不止一回,和大人以前没听说过么?”
阿桂立时有了精神,两眼放光道:“窦光鼐行为过于乖张,多行不义必自毙。也怪不得我不客气了。”转脸对福崧道:“你立刻替我写折子,参他私捕生员、用刑逼喝、勒写亲供、咆哮生事、当堂断指、聚众哄堂、监禁知县……”
三十五
果然不出黄梅所料,参劾窦光鼐的折子如雪片般从浙江飞入京中。接着京中御史言官以及吏部各司官员的折子也如暴风雪般的递入军机处。和珅开始还压了一天,第二天折子就摞的像一座小丘似的,他再不敢怠慢。急忙命人将弹劾窦光鼐的折子装了一筐子送到避暑山庄。
乾隆正在“四面云山”亭子上和协办大学士纪晓岚下棋。此处虽叫做四面云山,这一天四周却没有云遮雾绕,只是山风猛烈,凉爽如秋,站在这里,只觉两脚生风,如欲乘风一般。四周的山峰皆低于此处,满眼秀色一览无余。只见万木叠翠,峰峦旖旎,溪漳蜿蜒,谷壑幽深,怪岩突兀。乾隆心情大好,见和珅带着的人背着一箩筐东西,遂笑道:“和珅,你又弄了什么新花样?这筐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回主子,这些都是弹劾窦光鼐的折子。其中浙江有七十六封,京城有一百二十二封,其他地方有七封。奴才已经按轻重缓急分开,节略目录也已誊出,请主子过目。”
“不要看节略,将阿桂的折子递上来。”乾隆沉着脸接过和珅递上来的折子,展开来细细的看了一会儿,脸更沉的厉害:“还有谁的?曹文植的有么?伊龄阿的呢?”
“这两封便是。”
乾隆一声不响地看完,将折子往棋桌上一摞,竟没有发火摔东西,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道:“窦光鼐性情迂执,朕原以为若加以调教尚有可用之处。看来,朕是看错他了!如今,窦光鼐已经犯了狂疾,只知晓执辩,全不明事理。他不是不要命不要官么,好!朕就成全他。纪昀,你来拟旨。”乾隆想了想道:“将窦光鼐革去一切官职,交刑部议处。窦光鼐断指、聚众、羁押县官,其行大异于常,可能是因气愤情急,加之其向来性情古怪,已经是悖狂失心了。因命姜晟带亲信干练之员弁,亲自押解入京,不得让其于路中自戕,否则更不成事体,沿途需小心管押,毋至疏虞!”
乾隆说罢,等纪晓岚那边写好了,又道:“五百里廷寄传谕阿桂,再依朕的这个意思,给伊龄阿也写一份密谕。今天就立即发出去,不得耽误了。”
上一次乾隆下谕旨,不过是让窦光鼐交吏部议处。这一回下谕旨却是交刑部议处。这个折子一到浙江,窦光鼐就是阶下囚了。和珅已经事先看过弹劾窦光鼐的折子,也觉得窦光鼐在浙江的所作所为匪夷所思,不可理喻,所以在乾隆面前,竟不知该如何替窦光鼐说话。待拿了谕旨回来,立刻写了一封给和琳的信,将此事详细告知,当下便以六百里加急送出去。又将阿桂和伊龄阿的两个廷寄匣子递给一位军机章机道:“老刘,现在是未牌二刻,两个时辰以后,你用五百里加急送出去。皇上下了旨意的,切不可送得早了,也不能拖到明日。”一切安排完毕,走出军机处,看着南边自语道:“窦光鼐,我和珅已经尽力,此番之成败,窦兄之生死,皆看天命了!”
和珅送出密信和两封廷寄的这一天,杭州乡试开考了。主考官本来应该是浙江学政窦光鼐,但因窦光鼐不辞而别,撂挑子去了平阳县,只得由李大鼎暂代主考之职。
日头刚刚升起,清晨的薄雾渐渐地淡了。李大鼎拆了考题,叫人送下去。自己又走到考场上巡视了一番,只见考棚内的各位秀才,有的两鬓斑白,有的正当少年;有的衣衫褴褛,有的锦袍玉带,各色人等都有。等到拿了考题,有的苦思冥想,有的奋笔疾书,有的正襟危坐,有的摇头晃脑,有的咬笔头,有的吃大饼。李大鼎感叹道:“我也是秀才、举人、进士一步步考过来的。今番做了学政,倒是头一次看到这科场百态。”
因时候尚早,并无人交卷,主考官亦自己一个。李大鼎独自坐在静悄悄的大堂上,觉得十分无聊,想起窦光窦此去平阳县吉凶未卜,心中又填几分惆怅。正思想间,见一个年轻秀才上来交卷。李大鼎问道:“如何就交得这么早?”
那秀才亦笑道:“晚生拿到考题后,突然文思泉涌,下笔千言,一挥而就,所以就交得早了。如今急着要赶出去,去看看杭州的飘香桂子,黄后槐花,东浙潮来,西湖月满。”
李大鼎道:“出口成章,果然好文采!不过莫要得意,还有两场呢!”遂让那秀才出去。喝了口茶,慢慢将那秀才的卷子展开,刚刚看了两行,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惊得竟站了起来。连忙叫人立刻去唤方才的秀才回来,差人领命出去找了半日,方回来道:“李大人,那秀才跑的倒快。我们十几个人在周围寻遍了,竟没有找到。”
李大鼎道:“不妨事,陈录,你带人去查找一个叫做吴日功的秀才。找到了就告诉他,说他的卷子犯了圣讳,又多有污损卷面之处。已是作了落卷,下两场也不必考了。不过,文章确实是写得不错,一字一珠,我十分喜欢,叫他晚上到我府上,我要与他谈谈。”
陈录答应一声下去了。李大鼎坐回去,拿起吴日功的卷子再细看一遍。看着看着却又得意的笑起来。那卷子并非写得是制艺文章,而是吴日功所列平阳县黄梅之昭彰罪状!密密的写了一大页!
李大鼎接连等了三天,直到乡试三场结束,也未见吴日功来府上见他。直等得他心焦气燥,又怕阿桂等人看出破绽,所以还不敢派人频频去催。直到乡试结束的第二日一大早,才听有个叫做吴日功的求见,还带着两个人。李大鼎急忙道:“快叫进,带他们来我的密室。”
吴日功等三人一见到李大鼎,便齐齐跪下,泣不成声:“李大人,我吴家冤深似海,平阳百姓如临水火。您要为我们做主啊!”李大鼎将吴日功扶起来道:“都起来,莫作此儿女之状,有什么冤情,窦大人与我可以为你们做主。吴日功啊!我都等了你三天了,怎么现在才到?”
“杭州按察使福邑派人将通往您府的六个街口都封了,凡进出者都要搜遍全身。学生身怀重要证据,不得不小心。所以想了两天,总算想出了一个法子。这才敢带着我的两个家人来见您。”说罢,吴日功与两个家人将身上的衣服一层层脱下,直露出贴身穿着的一件棉褂子。
“这是什么意思?”
“大人请看!”吴日功将棉褂子脱下撕开,从里面掏出一张印票来,接着又是一张……。吴日功足足掏了大半个时辰,三件棉褂共藏有印票、图章、收据、飞头、谷领、收帖、催帖、借票等黄梅赃证一万余张!仅按亩勒捐的田单就有两千多张!
李大鼎激动得脸都红了:“吴日功,你为皇上立下一大功。你也是我李大鼎的大恩银!你且坐好,我李大鼎给你行大礼了。”说罢,朝着吴日功深深一拜。
吴日功急忙跪下道:“大人可折杀我了。”
李大鼎满含热泪道:“浙江吏治将清,浙江百姓将安,你此举不仅是救了窦大银,更是救了浙江一省,一拜难表其情,理当受我一跪。”说罢,也跪倒在地。
八月初一凌晨,浙东的天气十分晴朗。一弯新月如钩,满天繁星璀璨,秋风习习。窦光鼐的车队急急向杭州驶去。此时的车队,已经不是当初的两辆辂车了,因为带着四十五名人证,这个车队已变得浩浩荡荡,二十多辆车在官道上蜿蜒而行。窦光鼐在这一天刚刚接到和琳派人送过来的密报。圣上已下谕旨,将他革职交刑部拿问。上谕正以五百里加急的速度在赴杭的路上,上谕一到,他窦光鼐便立刻罢官丢职、锁铐加身,到时候既无权向皇上密折奏事,也不能与阿桂等人当堂对质,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所有人证、物证也都将派不上用场。看完和琳的密信,窦光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心如火烤一般,他问王义录道:“我们行到哪里了?”
“现在海门境内,再往前走就是天台。”
“这样走,还需五天时间。太慢了!”
“大人,咱们日夜兼程,已是不慢了。”
“时不待我,情势非常!还要再快些才行!命所有辂车加快速度。跑死骡马,路上买了再换,八月初三必须到杭!”
骡马的铃铛声响的更急了,几十辆辂车压在石子路上的扎扎声,在山谷中回荡,如山泉奔涌之音。正在纵马狂奔,听后边有人“啊”的一声惨叫,接着车队停了下来,身后一阵大乱。窦光鼐问道:“怎么停了?”
一个戈什哈跑过来道:“车夫包老二掉到悬崖下头了。崖深岩陡,恐怕已经粉身碎骨!后面的人停了车,正准备放绳子将尸身吊上来。”
“不要停!”
“什么?”戈什哈以为自己听错了。
窦光鼐提高了声音大吼道:“不要停,继续行路,不得耽搁!”他语气缓一缓道:“留一个人报当地官府,天明后找到包老二的尸首。”
王义录提醒道:“窦大人,包老二生死未知……”
“别说了……。”窦光鼐叹口气,从车上下来,急急的向后走,王义录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此时车队又开始行路,一辆辆辂车从窦光鼐身边经过,窦光鼐走到包老二落崖的地方,问道:“是这里么?”
“是!”
窦光鼐猛的撩袍跪倒,面朝悬崖之下,大声道:“我窦光鼐活了六十七岁,扪心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情。而今,为了浙江百姓,为了大清江山,我窦光鼐对不住你包老二了。”说罢,已是老泪纵横,他朝着崖下叩了一个头,随即起身道:“走,去杭州!”
三十六
八月初二晨,窦光鼐的车队已经来到会稽山北,距杭州只剩半天路程。赶了半日的山路,眼看着还有二里地就要出山,这时突然有两骑快马,如箭一般从车队旁驰过。
王义录道:“不好,有强盗!”
窦光鼐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是探路的哨子。”王义录话音刚落。前面一阵的马蹄乱响,影影幢幢约有百骑人从对面冲过来。到了跟前,停住了,当先一人问道:“是窦大人的车队么?我们是杭州李大鼎派来的,特来接大人回杭州!”
车队中有人忙答道:“是啊!可累死我们了,马也累坏了,老哥,把你们的马换过来罢!”
那人话音刚落,对面人喊道:“弟兄们,全都给我灭了,不要留一个活口!”
此时王义录已经带着七八个有功夫的差役挡在前头了,但哪里能挡得住。近百骑强人,如洪水一般涌过来,直杀入车队,逢人便砍,转眼间已有两人被砍倒。月色之下,血光四溅。哭喊声,马嘶声、喊杀声,乱成一片。
“他奶奶的,老子晚来一步。”说话间,有十几个黑影从大路一边的悬崖上跃下,手持大砍刀,却是遇着强人便砍。方才说话的是一个黑脸汉子,一把大刀使得如银球乱滚一般,在马队中跃上跳下,几个上去接招的强人,没几下便皆被黑脸汉子砍翻在地。虽然下山来的这些人都是好手,毕竟人数要少得多,方才出奇不易猛地一冲,将强人的马队冲得散了。这回子对方缓过神来,立时分成几股分别将王义录、黑脸汉子的人围住。余下十几个人,仍向车队冲过来。黑脸汉子仗着武艺高强,连出几个快招,逼退围在前面的三个人,纵身一跃跳到窦光鼐身边道:“窦大人,快跟我走!”
窦光鼐面色凝重道:“是我带他们来此蹈入死地的,此时怎能撇下他们独生!蒙壮士相救,窦某不甚感激!只求壮士想办法,多救几个人出来。我就是死在这里,也心安了。”
黑脸汉子举刀磕飞两把砍过来的快刀,伸脚将一人踢倒,又一刀扎进另一人的肚里。他抽出带血的刀来,急声道:“窦大人,匪徒人多。我无法兼顾,只能保您一人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罢扯起窦光鼐就走。
窦光鼐挣扎了几下,哪里能挣的脱,被那黑脸汉子夹在腑下,如被钢箍套住一般。窦光鼐情急,探出手从地上捞起一把钢刀,大喊道:“壮士莫逼我!不然,我立时便自戕在这里。”
黑脸汉子见他说得认真,只得将他放下。就在此时,天已大亮。远处大路上,扬起一阵阵的烟尘,似乎又有马队向这边飞驰过来。只一会儿功夫,那马队已近,竟是两百多名全副武装的八旗兵。为首的是个年轻人,长的眉清目秀,头上水晶顶戴熠熠闪烁,八蟒五爪袍子外套白鹇补服,正是和琳。
此时的和琳已是急得满头大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跟前,只说了句:“快上!”便喘着气再说不出话来。
这些八旗兵冲上前去,如砍瓜切菜一般横冲直撞,来回砍杀。那些强人见势不妙,呼啸一声,留下七八具尸体,弃马向山上逃去了。
黑脸汉子见情势已缓,也打起一声呼哨。所带来十几个人,攀岩而上,瞬间消失在山林之中,但黑脸汉子却被窦光鼐死死抱住道:“您两次救我性命,我窦某岂是受恩不报之人?请壮士留名。”
黑脸汉子笑道:“我不过是青帮中一个无名之辈,能为大人出力,便是在下的荣幸,哪里敢有施恩图报的心。”
“话虽这样说,今日若不留姓名,日后恐成憾事!将来有人问起救我之人,我竟无言以对,窦某这张老脸将放在何处?”
黑脸汉子大笑道:“窦大人!实话和您说了罢。论私恩,我与吴荣烈有同牢之谊!论私怨,我哥哥在黄梅治下被活活打死,却无处申冤。所以,我只是为了一已私人恩怨,才会多次救您。您只要将黄梅当着平阳百姓名正言顺的斩了,咱们就算两清了。哈哈……。若是问我的名号,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浙帮黑二爷便是。”说罢,腾身跃起,纵入林中。
和琳不愿与这类人等打交道,待黑二爷走了,才过来施礼道:“窦大人,下官来晚一步,望请恕罪。方才已经验过了,留下的强人无一活口,我看您还是赶路要紧,这些事留给地方上去办吧!”
“多谢老弟一路上几番照应,我窦光鼐才会留有几分胜算。”转头又问王义录道:“我们伤了多少人?”
王义录回道:“死了十二个伙计,两个弟兄,还有一个证人。其他人共有三十多人受伤,所幸都无大碍。”
“是哪个证人被杀了?”
“平阳乡绅彭启逢。”
窦光鼐叹口气道:“我窦某对不住他们啊!你带上几个人,去前面镇里买几口薄棺,先在这里浅埋了,标上姓名。待我去了杭州,再派人带些丧葬之资过来将他们迁回老家。”
三十七
窦光鼐的二十多辆大车,由和琳护送着一路开到杭州。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地一进城,整个杭州城就炸了。多少年了,没见过这么大的气派。虽没有仪仗,也没有锣鼓,但两百名八旗兵开道,几百人护着二十多辆大车,这阵势就是一品大员阿桂到杭的车队也略逊一筹。杭州城里,顿时万人空巷,夹道相迎,都赶着看热闹。
李大鼎早得了消息,挑了两千张田单、印票等证据带着吴日功,一齐去见窦光鼐。窦光鼐看罢田单、印票,哈哈笑道:“吴荣烈这只老狐狸,总算出洞了。好,吴荣烈这些证据,皆是铁证如山,单用这些证据,黄梅便难逃法网!可见其三年不出户,却是暗地里下了心血的。李大鼎、吴日功,你们随我一齐去阿桂行辕说理去。”
窦光鼐的“大队人马”马不停蹄,直开到了阿桂行辕门前才停下。窦光鼐从平阳县带来的四十四名证人,以及李大鼎、王义录、吴日功等人纷纷下车,一齐走到朱漆大门前。往日车马喧嚣,门庭若市的一品大员的门前,此时却变的静悄悄地。大门紧闭,里面人声皆无。窦光鼐走上前,叩门道:“阿桂大人,下官窦光鼐有要事求见。”但任凭窦光鼐将门环敲得“啪啪”响,里面毫无动静。
窦光鼐隔着门大声道:“我知道里边有人。请转告阿桂中堂。窦光鼐已带来人证四十四名,物证不计其数。恳请桂中堂重审此案!”
天阴沉沉的,日光在云后面发着惨淡的光。一阵阵凉风吹过,荡起一股烟尘,树木发出“哗哗”地响声。数十名证人,两百名八旗兵、还有窦光鼐带来的戈什哈、仆从、车把式……都如木雕泥塑般站在门前的大场之上,任凭轻风将他们的衣襟来回掀动。所有人都等待着那道门打开,企盼着阿桂的出现。
但一个时辰过去了,那门依然紧闭着,里面依然寂静无声。窦光鼐发了疯似的捣着门,撕心裂肺般的叫着:“桂中堂,铁证如山,此案必翻。您要为一己之私,误天下苍生么?”
李大鼎、王义录、吴日功也冲过来,在窦光鼐身旁擂着门高喊:“桂中堂,请重审此案。”这声音渐渐的大了,四十多名证人也高喊道:“桂中堂,请重审此案!”
窦光鼐带来的戈什哈、仆从、车把式也高喊起来,和琳带来的两百名八旗兵也高喊起来。声音震彻云霄,直上九天。
就在阿桂行辕内,领班军机大臣阿桂、户部尚书曹文植、浙江巡抚伊龄阿、尚未出发上任的山西巡抚福崧、浙江布政使盛柱、浙江按察使福邑等人都集聚于书房之中。外面的重审呼声如雷鸣般响亮,虽然书房离着前门还有老远,仍能听得清清楚楚。阿桂如困兽般在屋中踱来踱去。其他人尴尬地闷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响。
“不行,我要出去!就这样闭门不见,拒审此案,实在是毫无道理!我阿桂实在难为此卑鄙之事。”
“大人!”曹文植一把扯住阿桂道:“再等半个时辰,只消再等半个时辰。京里缉拿窦光鼐的谕旨就到了,到时窦光鼐便成了一个囚犯。一切事情就都好办了!小不忍则乱大谋,您就再忍一会儿吧。”
福崧也劝道:“大人千万不能出去。您一出去,便如大坝决堤,不可收拾!窦光鼐带来的百千铁证,堵都堵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其他人也纷纷相劝。
“方才有人来报,那窦光鼐喊着,若再过一个时辰还不出来,他就一头撞死在门前。你们说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想不出好主意来。
盛柱道:“窦光鼐手握铁证,翻案在即,岂能轻易赴死。他一定是在吓唬咱们。”
伊龄阿担心道:“那可不一定。窦光鼐脾气倔的很,若真撞死在中堂门前,中堂岂不惹下大麻烦了?”
正在争论的时候,海成急匆匆闯进来,口里道:“好了,好了。皇上的谕旨到啦!是两份,一份是桂中堂的,一份是伊军门的。”
阿桂迫不及待的从海成手中接过廷寄匣子,颤颤巍巍的打开,取出谕旨,待看罢之后,他抬头笑道:“走,宣旨去!我要亲手革了窦光鼐的顶戴,看着他披枷戴锁离开杭州。姜晟你也跟着我去,这里边也有你的事。呵呵!你是奉旨拿问窦光鼐的押解官。”
一行人顿时恢复了生气,有说有笑,雄纠纠气昂昂地跟在阿桂后面,钻过花廊,再连穿过三进院子,来到在大门前。那“重审此案”的喊声仍未停下来,此番离得近了,更听着有些心惊肉跳。
阿桂的仪门终于吱吱呀呀打开了,门前众人都住了声,直盯盯地看着阿桂。
阿桂与众人走出来,站在台阶之上,向下望了一会儿,竟没有看到窦光鼐。阿桂大声问道:“窦光鼐呢?”
台下无人答应。
“万岁有旨,着窦光鼐接旨!”
仍无人应声。
阿桂突然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气,他大声问道:“窦光鼐呢?他方才不还在这里么?”此话一出,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脸红,既然知道窦光鼐方才就在这里,如何现在他才出来呢?
盛柱在一旁道:“事情不妙!大人需速到学政衙门找到窦光鼐宣旨,去晚了恐生事端。”
阿桂的确是去得晚了。
当他带着人冲进窦光鼐学政衙门琴治堂的时候。窦光鼐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早就在等着他们了。
“是要摘我的顶戴么?”窦光鼐轻轻地将头上起花珊瑚顶的大帽摘下来,放在桌子上。“桂中堂,您宣旨吧。我窦光鼐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我赢定了!”
“你如何就赢定了?”
“我已经写了密折,将一切情由奏上。并附田单、印票、飞头、谷领、收帖、催帖、借票等各两张,恭呈御览。这都是铁证,谁也休想把它们淹了!”
阿桂回头道:“伊龄阿,快!快将此折追回!”
伊龄阿附在阿桂耳边道:“桂中堂,您急糊涂了。这是给圣上的密折,谁敢截下来?是要灭三族的!”
窦光鼐起身走到阿桂面前轻轻地得意地说道:“我已经在半个时辰前用六百里加急送出去了!和琳也派兵在大道等着堵追兵呢。你阿桂便是拼着不要命,也追不回来啦!”
三十八
窦光鼐的密折如惊雷一般,把军机处的各位军机大臣给炸愣了。乾隆已经通过内阁发明旨将浙江亏空案定了性,这个老头子竟要翻皇上的案!窦光鼐已经革职罢任,他又是怎么将密折用六百里递出来的?此人好大的手腕!
和珅不敢怠慢,急忙亲自将折子送到养心殿。乾隆看了窦光鼐的密折也愣了,呆了半晌才道:“难道是朕错了?”
和珅还是头一回听到乾隆说自己错了,一向善揣圣心的他,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马进喜,你将庆桂、福长安、董诰都传进来。同朕一起商量浙江的亏空案。和珅,你先看看窦光鼐的折子。”
不到半个时辰,三位军机大臣都进来请安。乾隆摆摆手道:“免了这些礼吧!这是窦光鼐的折子,和珅,你念给他们听。听完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有什么想法尽管奏上,不许明哲保身,敷衍了事。”
和珅将窦光鼐的折子念完,福长安小心翼翼地说:“圣上,既然随折附有证据若干,看来窦光鼐所奏并非虚言。”
庆桂道:“那也未必,如果这些证据都是伪造的呢?”
和珅道:“窦光鼐重名声甚于性命,且为官四十余载,向来耿直忠心,从未有欺心之事,是个明白做事的人,怎会做此欺君之举。”
董诰沉吟道:“难道不会是窦光鼐手下的人,为讨好上司而做的伪证?窦光鼐本人可能并不知道。”
和珅嘲讽道:“窦光鼐奔波两千里亲自取证,拘乡绅、聚乡民、羁押县官、公堂断指,怎么竟会被下属所欺,取到伪证?董老弟,这个玩笑可开得太不恰当了吧!”
董诰脸一红,不敢再言。乾隆道:“这里共有二十二张票据,叫户部主事萨彬图带些精明干吏到军机处来,同你们一起严格审查。对了,再从热河传几个县令过来,也让他们看看有无伪造之嫌。如果证据确凿,并无捏造,朕将再派钦差去浙江查案,一定要将浙江亏空之案查个泾渭分明,水落石出。朕倒想知道一下,浙江之水有多深,有多浑!前有福崧、盛柱,后有曹文植、伊龄阿,还有堂堂的军机首领大臣、太子太保、大学士阿桂,如何就无一例外全都被淹了进去?”
因乾隆已经发了明旨定案,奖赏了阿桂,平调了福崧,狠狠的训斥了窦光鼐,到最后竟将窦光鼐拿下大狱。和珅本来担心乾隆顾及自己的颜面,朝廷的威严而不愿翻案,此时听了乾隆一番表白,心中一宽,跪倒在地叩头道:“主子洞鉴万里,明察秋毫,善纳臣谏,真乃盛世明君。”
只用了半天时间,军机处大臣会同户部官员及热河的两名知县将窦光鼐所附之票据全部验看完毕。再经乾隆亲自认定,结论是:“催帖”是用来向农民催征田赋的,难以佐证黄梅贪污,不需作弊,亦无用处;飞头、谷领尚在虚实之间,不能确实;但田单加盖官印,且公然写着按亩收捐钱五十文,这是绝对不会有假的证据;还有借票、印票、收帖都盖有“贻谷堂”的私章,实难作假。窦光鼐在其密折中还称,他手里仍握有这样的证据近万张,还有四十四名人证。仓促之间就是造假也造不出这么多的假证;人证则皆为平阳县举子、乡绅、故宦,并非钱能买通之辈。而且,窦光鼐一介清官,哪里又拿得出恁多钱来。
乾隆随即下明旨:今黄梅借弥补而勒捐,即勒捐却仍不弥补。以百姓之脂膏,肥其私壑,婪索不下二十余万,似此贪官而不严加惩治,俾得漏网吞舟,不肖之徒,争相效尤,于吏治将大有干系。
窦光鼐若有贿买招告,刑逼取证等情弊。一经质询得实,其获罪更重,不合常情!今观其呈出各纸,事出有因,窦光鼐浙江所为悖狂之事,尚可理解。又有原告四十四名已到杭,愿与黄梅对质。若朕仍惟阿桂、曹文植、伊龄阿等人之言是听,而置此疑案而不明白办理,不但不足以服窦光鼐之心,且将何以服天下舆论。
此事关系重大,不可不彻底根究,以服众惩贪。着江苏巡抚闵鹗元为第三任查办浙江亏空案的钦差,即日启程,去杭州重审此案。
一个案子,接连派了三任钦差去查,这在清史上还是绝无仅有的。闵鹗元正在京中述职,接了圣旨,不敢怠慢,第二日一大早便奉旨南下。这一回乾隆是下定了决心要将浙江亏空案搞的明明白白,谕令阿桂等人一概不得干预此案。而李大鼎、王义录等人所带来的证人、证据,则确实无疑,不容辩驳。黄梅拒不到案,范思敬称病不起。闵鄂元断案没了阻力,在杭州顺水顺风,仅用三天时间,便将平阳县黄梅案审结清楚,具折上报。
不过,五天后乾隆在养心殿看到得是两份从浙江送来的折子。一份是闵鹗元汇报浙江平阳县案情的折子,另一份则是阿桂的谢罪折子。
阿桂写这份折子是花了极大心思的,与盛柱一起在书房推敲字句,反复琢磨,细揣圣意。这篇言辞恳切,字字含泪的谢罪折子,果然将乾隆打动了。阿桂年已七十,比乾隆小着七岁。他于乾隆三年中了举人之后,便以父荫授大理寺丞,开始了与乾隆的君臣之交,一晃便是近五十年。这五十年来,阿桂西征准噶尔,平乱霍集占、乌什回、缅甸、大小金川;又亲赴河工,治理河南、安徽、湖北、浙江等地河务,可谓鞠躬尽瘁。而阿桂总是挥之即来,来之能战。决疑定计,瞻言百里,从无半点怨言,只有赤胆忠心。乾隆对阿桂,论私情,论公谊,都是极厚的。所以任和珅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屈居于阿桂之下,丝毫不能离间乾隆与阿桂之间的情谊。看了阿桂的谢罪折子,乾隆心绪不宁,犹豫不决。如今仅因为平阳一件小案子,就要将阿桂革职拿问,他实在不忍。乾隆反反复复想了很长时间,依旧下不了决心。命人将和珅召进来,商量道:“我看平阳县的案子,诚如阿桂所说,与浙江亏空案是两个案子。应当分别而论!阿桂查亏空案,并无过失;而平阳案不过是一县之事,与之无多大关系。所以要分别处置才好,但朕又恐这样做浙江人心不服。眼看秋闱在即,浙省士子云集杭州,如果这些人借此事群起哄闹,攻讦朝廷钦差,激起更大变故,更是无法收场。”
和珅最怕的就是乾隆犹豫不决,偏袒阿桂,如今果然被他料中了。阿桂眼看就要倒霉完蛋,和珅岂能让这大好机会白白错过。急忙跪下道:“奴才认为,平阳县一案,本起因于黄梅借弥补亏空而中饱私囊。阿桂等人在从前查办亏空案时,就应当将这些情弊详加访查,切实跟究,才能惩贪服众。他怎么能说平阳县黄梅勒民贪污之事却在浙江亏空案之外呢?阿桂这个说法,奴才不敢苟同。”
乾隆想了想道:“浙江亏空一案,阿桂是尽了全力的。即使是平阳县之事,处置失当,也是受下属所蒙骗,阿桂实在不应当为此等劣员而代人受过!这几天有不少言官上折子,说阿桂身为钦差,袒护墨吏,作践清官。对阿桂不能不严加查办,且曹文植、伊龄阿等人也难逃干系,岂不是墙倒众人推?一派胡言!”
和珅此时已经看透了乾隆的心理:乾隆此时的想法是反反复复,忽正忽邪,始终理不出他自己满意地头绪。虽然口中一再为阿桂说情,其实身为皇上,手握重权,又何必作此之举,又是向何人说情?分明是暗示和珅来辩驳他,若是驳得有理有据,他便要惩办阿桂,若是驳不过乾隆,乾隆便下决心放过阿桂。
和珅想到此将心一横,说道:“圣上!奴才记得阿桂临行对皇上说,‘总以核对卷册与实贮之数,乃一定不移之理。’而这样的查法,难免被底下这伙滑吏奸胥所骗。卷册之数可擅改,实贮之数可作假。而阿桂非但不加以详查,却以‘浙省现有亏缺比原报之数有减无增’的理由,即行完案,实在是糊涂之举,有负万岁重托!”
和珅见乾隆听得入神,频频颔首,说话更有底气了,又道:“皇上,此次若不触动阿桂,则圣上整肃官官相护之结果将收效甚微;若不加以薄惩,则民情汹汹,人言籍籍,天下人心,难以服气!即使圣上能堵窦光鼐一人之口,却难尽掩天下人耳目!为朝廷之大计,为大清之国运,圣上需痛下决心!”
“好!朕理解你一片忠君报国之心,就依爱卿所奏!你现在就替朕拟明发谕旨!”
与一个多月前乾隆明旨训斥窦光鼐的情形竟是如此地相似,乾隆的这道明发谕旨几乎通篇都是指摘阿桂之词:
阿桂、曹文植、伊龄阿等先后前往浙省查办亏空,自应将各州县亏短实在情形及有无借弥补为名勒索侵肥之事,详细查究,据实参劾,方不负朕委任之意,何得只凭地方官之结报就案查核、敷衍了事?
阿桂等人以浙省亏缺较原报之数有减无增即谓亏空之案已完,而于如黄梅借端贪污之弊并不虚心察访,果若如此,则此等案件只须督抚等照例查询,地方官出结具详即可完案,朕又何必特派钦差前往办理?
黄梅贪黩营私,赃款累累,阿桂等从前查办时即应将此等情弊切实根究,方足以服众惩贪,岂能以黄梅之案在亏空本案之外为已开脱?即使为案外之事,钦差大臣仍应当查办,何况这根本就是案内之事?现黄梅勒派等款既已审实,试想此等情弊难道不是阿桂等人从前遗漏未曾办出之事么?阿桂等人岂无应得之咎,何以不自行检举,反为自己开脱?
三十九
经军机处合议,黄梅即于杭州正法,不必押解来京。抓黄梅并未费什么事,伊龄阿派兵到了麻步镇,黄梅并未反抗,而是整好衣冠,束手就擒,临了还对家人说:“往来账目必须给我弄得清清爽爽的,我回来若是发现情弊,定不轻饶!”
但黄梅并不知道,他的几个后台自身尚且难保,哪里还有功夫救他。
九月中旬,晴空如碧。杭州城官巷街上,两队清兵护着一辆驮着槛笼的牛车缓缓向清波门驶去,槛笼里装得正是黄梅。牛车前面是两个昂头挺胸的刽子手,一个斜背鬼头刀,一个手执亡命旗,一名佐领手执朱红令箭,威严地走在两个刽子手前面。再往前是监斩官和琳骑着高头大马,神情严肃。
街两旁人头攒动,杭州的商民士庶、老幼妇孺都赶来夹道围观,鼓噪声、叫喊声不绝于耳。黄梅气色尚好,只是一直紧皱眉头,两只眼睛咕噜噜乱转,不知在想什么。
待到了清直门外,黄梅被两个刽子手架上行刑台,黄梅突然仰天大笑不止。和琳走上前去,喝道:“黄梅,你笑什么?法场岂是你张狂之地!”
“我笑比我黄梅更坏的墨吏,更大的贪官,却成了漏网吞舟;我笑那些高官大员口口声声要忠心事主,为国为民,不过是一派胡言,自欺欺人!浙江之赃官,何止百千,绑赴法场之人,却只有我黄梅一个。苍天若真是有眼,应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到了这个时候,黄梅你还是想不通啊!咱们虽未打过交道,但我已经领教过你师爷石太生的厉害了。你们都是极聪明之人,但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做的事太绝了,你贪的数目太大了,你的名声太响了!枪打出头鸟,不拿你做替罪羊,还有谁会比你更合适?黄梅,好好上路吧!明年的今日,我定会为你烧些锡箔祭奠!”
说罢,回身走上监斩台,高喊一声:“行刑!”只听天崩地裂般一声炮响,黄梅被震得一惊,嘴大张着,脸上现出绝望的神情。接着又是震耳欲聋的第二声炮响,黄梅突然大喊道:“我有重要案情要报,平阳县李奉伟等二十八名差人,于乾隆四十七年,突然失踪,是当地乡绅吴荣烈所害。这是重案啊!你敢不管么?”
“慢!”和琳走下监斩台,三步并作两步直走到黄梅面前,逼视着他道:“你有证据么?谁是人证?物证又在何处?二十八人的尸首找到几具?黄梅,你若有半点虚言,恐怕将来要上的就不是断头台了,而是凌迟处死,抄家灭门!我听说你还有个儿子叫做黄嘉图吧?我告诉你,经查黄嘉图并无劣迹,只判了杖责三十,枷号二十日。”
和琳停了一会儿,轻声道:“黄梅,再多的话我也不说了,你可要想好了再喊冤!”
黄梅身子一僵,呆愣愣想了一会儿道:“和大人,你送我上路吧!”
“好!”和琳转身对下面众人道:“黄梅说了,他方才说的话是临刑前昏迷悖狂之语,作不得数!现在他已认罪伏法!时刻已到,立即行刑!”
第三声炮响过后,刽子手将黄梅的亡命牌一扔,手起刀落……时当正午,阳气最盛,黄梅人头落地后,一腔热血,喷涌而出,射在前面红土之上,阳光下,殷红的血迹闪亮得夺人双目!
“杀得好!”一声洪亮的嗓音从人群中传出来,底气十足,响彻法场!
和琳一惊:“谁敢搅闹法场?给我拿下了!”
只见一个黑脸汉子,钻进人群,瞬息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黄梅手下的李堂、徐三以及其他为虎作伥的胥吏头目共五人,以“照不应重律,杖八十,再枷号两个月”,革去吏籍。与黄梅有所联系的绿林人物,虽两次截杀窦光鼐,因无法查实,只得作罢。
黄梅的顶头上司温州知府范思敬,发往伊犁三年,自备资斧效力赎罪。
同去伊犁的还有原仙居县县令徐延翰,他在江西做了两年同知,仍难逃浙江干系,以勒索民财,监毙举子,亏空国库之罪,发往伊犁,永不许返乡。
徐延翰原在仙居县的顶头上司、台州知府徐士銮撤职拿办,交刑部议处。
刘录勋“显系回护黄梅,阻挠钦差调查,且在任时亦有不检行为”,一并交刑部议处。
孟卫礼因祸得福,浙江一案处理官员名单中并没有他的名字。只以私藏官物的罪名,没收脏物,降一品使用。
文中未出现的浙江温处道道台张裕谷、粮道道台郑云,唯福崧之命是听,暗中监视窦光鼐,且填油加醋,以不实之言上报,迎合上司,所作所为,有碍公正,不合官体,着革职交吏部议处。
按军机处合议:黄岩县知县许文成、永嘉县知县冯万行故意隐瞒亏空。特别是冯万行,借了漕银填充银库,骗过钦差,实属可恶。许文成罚议罪银子两万两。冯万行本应重惩,但其祖父冯实斋乃两朝重臣,就是乾隆也一直对其极为推崇,看在其祖父的面子上,也罚银两万。
这些中下级官吏一个个入狱、流放、撤职,那么浙江亏空案中的高级官吏和后台极硬的官员又是怎样的情况呢?
第二任钦差,级别最高的阿桂,在乾隆明发谕旨训斥之后,革职留任,撤军机首领大臣之名,但其军机大臣和大学士管理刑部事务的职务仍然保留,阿桂依然是手握重权,乾隆还是要重用阿桂。不过,经此一案,阿桂在军机处的地位毕竟有所下降,和珅捡了个大便宜,地位大大上升,已经与阿桂不相上下了。
和珅的弟弟和琳也在此案中得到大实惠,乾隆下旨夸奖道:“和琳虽官职卑小,但此次查案,甚为公正,且颇干练,终使案情大白于天下,实应嘉将。”由工部从五品给事中升任正四品杭州织造,这是个肥得流油的好缺,亦是显示才能加官进爵的跳板,和琳从此走上飞黄腾达之宦途。
第一任钦差曹文植,革职留任,副钦差姜晟罚俸半年。
原浙江巡抚福崧,罚得最重。正二品的山西巡抚是当不成了,被革去顶戴花翎,交吏部议处,回到京中后被任命为有职无权的正四品二等侍卫。
福崧的心腹、浙江布政使盛柱,后台相当的硬,是阿桂和十五阿哥永琰,因此军机处并未对他怎样。只是革去其顶戴花翎,调入京中听用。不久,任命为工部右侍郎,仍是从二品。
最不可思议的是浙江巡抚伊龄阿。乾隆专门下旨严厉训斥:伊龄阿对窦光鼐先存成见,因此对黄梅便有了袒护之心,偏听下属之言,不察虚实,遽行参奏。又顾虑严查黄梅会累及前任福崧,存官官相护之心,而对浙江之案置若罔闻,不能复膺封疆之任。伊龄阿听罢圣旨,以为大祸临头,不知自己会是什么结果。哪知乾隆竟下令,调伊龄阿进京任总管内务府大臣,官居正二品,竟比从二品的巡抚还升了一级。伊龄阿又惊又喜,急忙叩头如捣蒜一般道:“皇上高厚矜全,实为臣所梦想不到。奴才到京后,唯有事事小心,竭尽血诚,勤勉职守,以期仰报鸿慈以万一。”
第三任钦差,江苏巡抚闵鄂元算是浙江亏空案中最倒霉的高级官吏了。虽然他在处理此案时,比较秉公持正,并据实上奏,但面对此案中涉及到阿桂的情节,却不敢触动这位通天的高官,审得含糊,奏得暧昧。乾隆以其“并未对阿桂原审不实之处附折参奏”之过,交吏部议处,乾隆朱批道:“阿桂原审如无过错,朕又何必再派你去重审?”闵鄂元两头受气,虽然最后只是让他写了个谢罪折子,但也将他气得够呛。
福岜是浙江按察使,是管理刑名、司狱和囚犯的,明面上与此案干系不大,因此仍留任原职。
跟随窦光鼐辛苦查案的几位功臣,并未得到应有的奖赏。
王义录仍是正六品门千总,不过是授了实职,带了兵。
李大鼎由浙江正五品学政副使调任京官,任命为从四品光禄寺少卿。
四十
除吴日功外,其他四十四名证人坐着官派的公车,衣锦还乡,回乡之时,平阳县百姓鸣炮夹道相迎!
吴日功被特赐举人出身,进京赶考去了。他死去的弟弟,因其为父上告而亡,取其孝心,追赐秀才。乾隆赐匾“忠孝之家”,着人送到平阳县吴荣烈的家中。吴荣烈接到乾隆赐匾,感慨万千,神情激奋,抚摸大匾好久之后,向北长跪,大声喊道:“皇上圣明,苍天有眼啊!”
皇上圣明,未必对任何人都圣明,苍天有眼,也未必处处都看得到!
窦光鼐披枷带锁,刚走到本省嘉兴府,便接到军机处的故牒:“已派闵鄂元前往浙江重审。窦光鼐不再交刑部议处,着其暂缓行程,与姜晟一同原地听命,沿途驿站仍以二品供奉。”这样的安排,很像是要窦光鼐官复原职,重返浙江的意思。但窦光鼐等了一个多月,浙江亏空案中所涉人物都已审定处置,却独独没有他的半点消息。
当年十一月初一,窦光鼐与姜晟闲来无事,在嘉兴府驿馆下棋消遣,连下了三盘,窦光鼐连连落败,他一推棋盘道:“不下了,下棋如用兵。兵者,诡道也。我肚子里没你那么多弯弯绕,自然下不过你!”
姜晟笑道:“窦大人过谦了。您肚中若没有一点玄机,怎能在浙江掀起恁大的风浪。就是阿桂这条巨舟,也被您打翻了。下官实在佩服!”
正说话间,有驿卒匆匆跑进来道:“军机处和珅大人奉旨前来,请窦大人到门前听宣!”
“啊,总算来了!”窦光鼐激动的心脏怦怦真跳,几乎喘不过气来。和珅带来的是什么样的旨意呢?虽然窦光鼐早从邸报上看到浙江一案的处理情况,却仍然对自己的前途难料祸福。
更衣、设香案之后,窦光鼐命人开中门将和珅迎接进来。和珅面南背北高声宣道:“着窦光鼐接旨。”
窦光鼐跪地俯首道:“臣窦光鼐恭聆圣谕!”
乾隆的谕旨在前头说了几句窦光鼐实心任事、忠心事主之类的套话,又提及此案窦光鼐功不可没。紧接着话锋一转,说窦光鼐参劾黄梅有三条不属实,所参浙江亏空案,也有些过于危言耸听,证据不足;又说窦光鼐在浙江举动乖张,行事无矩,先有纷呶谩骂,监拘县官之行,后在公堂咆哮,竟有断指之事。“此等行为,实属骇举,朕闻所未闻,殊失大臣之体,咎实难辞”。最后又说,窦光鼐多次表示“不要性命,不要做官”,言词过激,狂妄之极。
“若无此等情节,朕必将伊仍以侍郎补用,且要颁旨嘉奖。今令窦光鼐署光禄寺卿。钦此!”光禄寺卿是从三品官,比窦光鼐原职降了一品半。负责管理典礼祭祀宴席供应之政令,是远离权力中心,亦远离是非之地的官职。乾隆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把你窦光鼐搁到这个地方,你就是再想惹事也没机会了!
窦光鼐听完最后一句,全身僵硬,喉头发紧,过了半天才缓缓道::“老臣敬谢皇上圣恩!”
和珅道:“窦光鼐先别忙起来,圣上还有话问。圣上问你:朕之安排,你有无屈抑?”
“仰蒙皇上圣明睿智,方有今日,臣感激私忱沦于骨髓,岂能有丝毫屈抑之处?”
“圣上言:朕知你必言不由衷,心怀委屈愤懑。准你将存疑之问明白呈奏,朕不加汝罪!此时若不直言,恐时过境迁,日后再无机会。”
窦光鼐道:“臣窦光鼐泣血上奏,臣有三事不明:其一,参劾贪官污吏,若必须款款落实,稍有出入便加之以罪,今后何人还敢检举揭发?恐日后明哲保身,不顾国家百姓疾苦者多矣!其二,臣在浙江,四面临敌,处处受困,处非常之地,遇非常之事,逢非常之时,若无非常之举,又怎能取得证据,如何能告倒浙江遍省贪吏,以致有今日之结果?其三,臣是山东人,气质粗率,秉性质拙,不善言语。过去亦常有过激言语,以致不容于人,然句句出自忠心,字字皆为百姓,即便说出‘不要做官,不要性命’的话,也是为大清天下而愿舍官弃命,臣一腔血诚,愿拼死报国,又有何大错?”
窦光鼐说罢,已经是泪流满面,双手紧紧摁在地上,身子不住地颤抖。
和珅将窦光鼐搀起,叹口气道:“老哥委屈啦!”说罢,拉着窦光鼐的手向后院走去:“乾隆四十七年的时候,我在这个驿馆呆过。好像后边有一片梧桐林子吧!正是叶黄的时候,咱们到那里一边赏叶一边谈谈心。”
后边的梧桐林子大得很,正是秋末初冬时分,黄灿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像一大片金色的落霞飘落在此。
二人看了一会儿景色,和珅道:“窦大人,您方才说的话我都会向皇上转奏的,但泣血二字,实不能代奏,这样会反而会激怒皇上,对你不利。我说窦大人啊!论起学问,我自愧不如,比您差远了;论才干,我也不敢自夸,但论起为官之道,我不怕您说我少不更事,好为人师,不自量力。和某是真心实意的想送您两句话。”
“和大人请讲,窦某洗耳恭听。”
“为官,要四平八稳,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亦步亦趋;做事,要不致碍大体,不蔓延亦不疏漏,不失温良恭俭,不失命官体统,不破官场规则。按着这两句话去做,就算是最后做不成事,办不了差,也觉不会遭致攻讦,受到排挤。再依您的学问与才干,必是升迁有日,穿仙鹤补服,入军机,赏大学士,这些都指日可待。”
窦光鼐一笑道:“多谢和大人肺腑之言!不过,我若能如此为官做事,亦不是我窦元调了!和大人,我也想明白了,皇上用人,要用之如肱股,使之如臂指,方能得以重用!而我窦光鼐只能算是圣上身边一条虽忠心但又不怎么听话的走狗而已。兔死狗烹,在所难免!”
一阵略带微寒的劲风袭来,落英缤纷,枯叶飞舞,如群蝶翔飞一般。万木凋零,百花凋谢,窦光鼐的身影在萧瑟的秋风中愈显单薄,惨淡日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四十一
当日晚,窦光鼐、姜晟便与和珅一同上路了。和珅带来的官船早已在运河等候着,几个人在凉爽的夜风中走上船去,夜空中星光璀璨,官船轻轻晃一下,开动了。“哗哗”的流水声,吱吱呀呀的摇橹声,轻轻地响着。三个人坐在舱中,静静地听着,并不说话,都在想着心事。
突然,姜晟望着窗外道:“那是什么?”
窦光鼐与和珅一起走到窗前,只见夜空中飘摇着无数的孔明灯,密布天空,又有许多灯笼火把在运河两岸晃动,犹如千万颗星星由天空散落而下,一些孔明灯飘得近了,窦光鼐看见上面写着平安二字。窦光鼐等三人走出船舱,见数十只小渔船跟在官船之后,每只船上都点着七八盏吉利灯、气死风灯、羊角灯、西瓜灯。
“怎么回事?”和珅紧张地问。
姜晟道:“和大人,不碍事的,放孔明灯是当地送贵客的风俗,是一路平安的意思。”
只听渔船上的人纷纷唤道:“窦青天,我们是为您照路送明,祝您一路平安啊!”“浙江百姓盼着您再回来!”
两岸也传来人们的喊声:“窦大人走好!”“窦青天慢走!”
“得百姓厚爱如斯,窦元调夫复何求?”窦光鼐应声喊道:“我窦某何德何能,有劳众乡亲如此相送?”面对此情此景,他的眼睛湿润了,却微笑着,看着跟随的渔船,渐渐远去了;看着那两岸灯笼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看着那孔明灯渐渐升至高空之中,与繁星融为一体……